1
三天以後他們遇到一架墜毀的飛機殘骸。
晌午時分,傑克首先注意到大概十里遠的地方有道白光,似乎有面鏡子藏在草叢裡。等他們靠近,大家都看見一個黑色的巨型物體就落在大道邊。
「那玩意看上去像只死鳥,」羅蘭說,「個頭很大。」
「根本不是鳥,」埃蒂說。「那是一架飛機,我很肯定閃爍的白光不過是陽光反射在飛機艙蓋上。」
他們又花了一個小時走到飛機殘骸跟前。眾人誰都沒說話,只是默默地看著這堆古老的碎片。佈滿裂痕的機身上站著三隻胖墩墩的烏鴉,傲慢地盯著這群陌生人。傑克從路邊揀起一塊石頭向烏鴉扔過去,烏鴉被激怒,嘎嘎叫起來,拖著笨重的身子向天空飛去。
飛機的一扇機翼在墜落時脫離機身,落在了三十碼遠的地方,看上去就像倒插在長草中的一塊跳水板。飛機的其它部分還算完整。艙蓋上有一塊星形的爆裂痕跡,估計當時飛行員的腦袋就砸在上面,還有一塊很大的銹色印記印在旁邊。
三根生銹的螺旋槳葉片從草堆裡戳出來,奧伊慢慢走過去,上下嗅了一番後匆忙地回到傑克身邊。
飛行員艙裡坐著的是一具已經乾癟的木乃伊,身穿棉襯的皮夾克,頭戴一頂頂端鑲著突起的金屬片的頭盔。嘴唇已經腐蝕,牙齒咧成臨死前絕望驚叫的模樣,曾經香腸大小的手指現在已經變成包著一層皮的骨頭,耷拉在方向盤上。羅蘭看見他的頭蓋骨卡在艙蓋上,猜想覆在左臉上灰綠色的銹垢全是迸裂的腦漿。死者的頭向後翹起,彷彿在死前那一瞬間他還堅信自己可以重回藍天。飛機剩下的機翼從茂密的長草中插出,上面還有一個褪色的徽章,是個握住閃電的拳頭。
「看來泰力莎姑母錯了,反倒是那個白化病老兄弟說得對,」蘇珊娜驚歎道。「這一定就是流亡王子大衛·奎克。你看看他的個頭,羅蘭——肯定是在他身上塗了一層油才能把他塞進機艙的。」
羅蘭點點頭。長年高溫讓這個機器鳥裡的巨人變成了一具裹著干皮的骨架,但是他仍然可以看出原來的肩膀有多寬、變形的腦袋有多大。「珀斯老爺就這樣跌下,」他說,「大地轟隆,隨之顫動。」
傑克不解地掃了他一眼。
「這是一句古詩。珀斯老爺是個巨人,他正要帶著一千個人出征作戰。但在離開自己國家之前,一個小男孩兒朝他丟了塊石頭,恰恰擊中他的膝蓋。他身子一晃,盔甲的重量讓他失去平衡,結果跌下去摔斷了自己的脖子。」
傑克說,「就像我們牧羊人大衛與巨人葛利亞1『註:牧羊人大衛與巨人葛利亞(DavidandGoliath),聖經傳說,整個故事在《聖經》的《薩繆爾17卷》裡記載。大衛只是一個小男孩兒卻打敗了腓力斯人的巨人葛利亞,後來他成為著名的大衛王。』的故事。」
「這裡沒有大火的痕跡,」埃蒂說。「我敢打賭只是燃油用盡,他本來想滑翔著陸罷了。他也許確實是個野蠻的逃犯,但絕對有膽量。」
羅蘭點點頭,看向傑克。「你還好吧?」
「當然。如果這傢伙,你瞧,還沒乾透的話,我可能吃不消。」傑克從機艙裡的死人身上移開眼光,投向遠方的城市。現在剌德城更近、更清晰,儘管他們看見高塔上許多窗戶已經破碎,可他,同埃蒂一樣,還沒有完全放棄在那裡能找到幫助的希望。「我敢打賭他這一死以後城裡幾乎就亂成一團了。」
「我想你說得沒錯。」羅蘭說。
「你知道些什麼呢?」傑克又開始研究起這架飛機。「城市的建造者也許能自己造飛機,但這架肯定是從我們那兒來的,我很肯定。五年級的時候我寫過一篇關於空戰的論文,估計我能認出這架飛機。羅蘭,我能湊近點兒看嗎?」
羅蘭點點頭。「我跟你一塊兒去。」
他們走向飛機殘骸,長草刷刷掃在褲腿上。「看,」傑克說。「看見機翼下面的機關鎗了嗎?那是一個空氣冷凝器的德國模型,二次大戰前出產的福克-沃爾夫2『註:福克-沃爾夫(Foeke-Wulf),德國著名軍火製造公司,二戰期間製造許多武器。』型號機槍。我很肯定。可是它怎麼會在這兒?」
「許多飛機都曾消失,」埃蒂解釋。「比方說百慕大三角,那是我們那兒的一塊海上區域,羅蘭,是個不祥之地。也許那兒正是兩個世界間的通道——那種幾乎從不關閉的通道。」埃蒂弓起肩膀,拙劣地模仿起羅德·塞林3『註:羅德·塞林(RodSerling),美國著名的劇作人,曾六次榮獲艾美獎最佳劇本獎,主持《冥冥時分》和《夜間畫廊》等節目。二戰期間曾入伍服役擔任傘兵。』。「繫緊安全帶,馬上氣流震動:你正在進入……羅蘭區!」
傑克和羅蘭站在飛機殘餘的翅膀下面,根本沒有理睬他。
「把我抱起來,羅蘭。」
羅蘭搖搖頭。「那根翅膀看上去結實,但也許並不是這樣——這東西已經在這兒待了很久,傑克。你會掉下來的。」
「那讓我站上去。」
埃蒂說道,「我來吧,羅蘭。」
羅蘭盯著自己殘疾的右手看了一會兒,聳聳肩,接著交疊雙手,擺出馬蹬。「這應該行了。他不重。」
傑克脫掉鹿皮鞋,輕巧地踏上羅蘭雙手擺成的馬蹬。身後響起奧伊嗷嗷的尖叫,儘管羅蘭不知道是興奮還是警告。
傑克的胸膛緊緊貼住一隻生銹的飛機副翼,拳頭閃電的標誌正在眼前,一側已經微微翹起。他抓住副翼,使勁一拉,結果標誌非常容易就脫落了,要不是站在身後的埃蒂及時伸手托住他的屁股,他差點兒摔下來。
「我就知道,」傑克說。拳頭閃電標誌下面藏著另外一樣東西,現在幾乎完全暴露。居然是一個納粹符號。「我只是想親眼看看:現在你把我放下來吧。」
他們再次出發,但是整個下午,他們每次回頭都能看見立在茂密長草中的機尾,就像珀斯老爺的墓碑。
2
那晚輪到傑克生火。當木頭擺得讓槍俠滿意後,槍俠遞給傑克他的打火燧石。「讓我們看看你怎麼做。」
埃蒂與蘇珊娜親密地互相摟著腰,坐在另一邊。天快黑的時候,埃蒂在路邊找到一朵亮黃色的小花,就為她摘了下來。今晚黃花就戴在蘇珊娜的發間,每次她望向埃蒂時,眼波流轉、嘴角含笑。羅蘭注意到這一切,由衷地感到高興。他們的愛情越來越深、越來越濃,這很好。要想捱過未來艱難的歲月,這份愛情必須足夠深厚、堅韌。
傑克擦出了一絲火星,但是離木柴還差了好幾寸。
「把打火石湊近一些,」羅蘭說,「拿穩了。不要擊打,傑克,要摩擦。」
傑克又試了一次,這回火星直接落在了木柴上,但只冒出一股青煙,卻沒有竄出火苗。
「我想我不大擅長這個。」
「你會擅長的。現在,仔細想想:什麼東西夜晚穿衣、日出脫衣?」
「什麼?」
羅蘭把傑克的手移近柴堆。「我猜你的書裡沒有這條吧。」
「噢,你是說謎語!」傑克又擦出一絲火星,這回木柴裡跳出幾朵小火花。「你也知道謎語嗎?」
羅蘭點點頭。「不只一些——而且很多。小時候我肯定記得一千條,這是我學習的一部分。」
「真的?怎麼會有人學習謎語?」
「我的輔導老師範內曾經說過會猜謎的男孩也會換個角度想問題。每個禮拜五中午我們都會舉行猜謎競賽,贏的人就能早點兒放學回家。」
「那你有沒有早回家過,羅蘭?」蘇珊娜問。
他微微一笑,搖搖頭。「我很喜歡猜謎,但從來就猜得不是很好。范內說這是因為我想得太深,我父親說是因為我缺乏想像力。我覺得他們倆都對……但是我覺得我父親可能說得更準。我拔槍從來都比我的同伴快,射得也更準,但是我一直不是特別擅長換個角度想問題。」
蘇珊娜仔細觀察過羅蘭與河岔口的老人打交道的過程,她覺得槍俠低估了他自己,不過她還是保持緘默。
「有時候,冬天的晚上,大廳裡會舉行猜謎競賽。如果只是青少年參賽,阿蘭總能拿第一。當成年人也參賽時,冠軍總是柯特的。他忘記的謎語都比我們任何一個人記得的多,每次猜謎節結束柯特總能贏回家一頭白鵝。謎語蘊含強大的力量,每個人都知道一兩條。」
「即使是我,」埃蒂說。「比如說,一個死嬰怎麼過馬路?」
「這個太蠢了,埃蒂。」蘇珊娜笑著嗔怪道。
「因為它被綁在了一隻雞上!」埃蒂大叫出答案,傑克瞬間大笑起來,把身前一堆木柴都弄亂了。埃蒂看在眼裡,得意地大笑道:「哈,哈,哈!我還有成千上萬條這樣的謎語呢,老弟!」
但是羅蘭沒有笑,事實上他看上去有些著惱。「請原諒我這麼說,埃蒂,但是這的確非常愚蠢。」
「上帝啊,羅蘭,對不起。」埃蒂回答。笑容還掛在他臉上,但是聲音聽上去有些慍怒。「我總是忘記你的幽默感早在兒童十字軍1『註:兒童十字軍(children-sCrusade),一二一二年在教皇與封建主的哄騙卞,三萬名兒童組成十字軍(第四次十字軍)發起東征,在法國馬賽啟程渡海,但結果他們不是葬身大海就是被船主販去埃及。』時代就已經消失了。」
「我只是覺得猜謎是件嚴肅的事,我的老師一直告訴我解謎的能力代表健全理智的思想。」
「可是它們永遠不能代替莎士比亞或者二次方程,」埃蒂反駁。「我只是說,別太在乎了。」
傑克若有所思地望著羅蘭。「我的那本書上說謎語是今天仍然存在的最古老的遊戲。我是說,在我們的世界裡。而且以前猜謎的確是非常嚴肅的事,不僅僅是玩笑而已。人們有時會為了它喪命。」
羅蘭的眼光投向愈發濃稠的黑暗中。「是的。我親眼見過這樣的事情。」他回憶起有一次猜謎節不是以頒發白鵝大獎告終,結果演變成一個頭戴鈴鐺帽子的斜眼男人胸口被插了一把匕首、死在了泥地上。柯特的匕首。那男人是個游吟詩人、也是個玩雜耍的,當時他想作弊、要偷走裁判口袋裡那本書,書裡夾著刻有謎底的樹皮。
「好吧,請原……諒我。」埃蒂回答。
蘇珊娜轉向傑克。「我把你帶來的那本謎語書忘得一千二淨了。現在我能瞧一眼嗎?」
「當然,就在我的書包裡。只是謎底全被撕了。也許這就是為什麼塔爾先生免費送給我——」
「他叫什麼?」羅蘭打斷他問。
「塔爾先生,」傑克說。「凱文·塔爾。我跟你提過嗎?」
「沒有。」羅蘭慢慢放開傑克的肩膀。「但現在我聽見了,我並不驚訝。」
埃蒂打開傑克的書包,翻出《謎語大全》,扔給蘇珊娜。「你知道,」他說,「我一直在想那個死嬰的謎語其實還不賴。也許沒什麼品位,可是真還不賴。」
「我不在乎什麼品位,」羅蘭說。「那個謎語沒有意義,也沒法解答,這足以說它愚蠢。一條好的謎語不會這樣。」
「上帝啊!你們這些人真的把猜謎看得很嚴肅,不是嗎?」
「是的!」
與此同時傑克已經重新支好柴堆,仔細琢磨起那條挑起討論的謎語。突然他笑了起來。「火。謎底就是火,對不對?晚上穿衣、白天脫衣。把『穿衣、脫衣』、換成『生火、熄火』的話就很簡單了。」
「對。」羅蘭回給傑克一個微笑,但是眼睛仍舊盯著蘇珊娜,看她一頁頁翻看那本已經破爛的謎語書。她眉峰緊蹙,時不時摸摸從頭髮上滑下來的黃花。羅蘭覺得可能只有她一個人意識到這本快散架的謎語書也許同《小火車查理》一樣重要……也許更加重要。想到這裡,他的眼光離開她轉投向埃蒂,埃蒂愚蠢的謎語再一次惹惱了他。很不幸,這個年輕人與庫斯伯特還有一處相同點:羅蘭有時會有衝動想要狠命搖晃他,把他搖到鼻子流血、牙齒脫落。
溫柔,槍俠——溫柔!他腦中響起柯特微帶笑意的安慰聲,羅蘭決定拋開一時的情緒,這樣做困難也不算太大,尤其是當他想到埃蒂自己也沒辦法控制偶爾的胡說八道時。性格,至少部分性格,也是由卡決定的。羅蘭也清楚對埃蒂來說,這些不完全是胡說。每次當他這樣想時,三天前深夜的那段對話就會跳入腦海。他一直記得埃蒂控訴說他只把他們當做自己棋盤上的棋子而已。這讓他很生氣……但這話卻如此接近事實以至於他覺得羞愧。
很幸運,埃蒂對羅蘭的思想鬥爭毫不知情,他只是問道:「什麼東西是綠色的,幾百噸重,而且住在海底?」
「我知道,」傑克說。「大綠鯨。」
「白癡。」羅蘭小聲咕噥。
「是啊——但這才是好笑的地方嘛,」埃蒂辯解道。「笑話同樣能讓你換個角度想問題。你瞧……」他看看羅蘭的臉色,乾笑兩聲,雙手一攤。「算了。我放棄。你根本不會理解。一百萬年都不會。我們還是瞧一眼這本見鬼的書吧。我甚至也會努力變得嚴肅一些……如果我們能先吃點兒晚飯的話,我是說。」
「看我的。1『註:WatchMe,中世界的一種紙牌遊戲。通常,有人贏牌時就叫「看我的」。』」槍俠臉上閃過一絲笑意。
「啊?」
「就是說你贏了。」
傑克來回摩擦著打火石與鋼條,火星終於濺了出來,總算點燃了木柴。他滿意地坐回去,一隻手繞過奧伊的脖子,看著火舌蔓延。他對自己很滿意,他剛剛點燃了營火……而且他猜出了羅蘭的謎語。
3
「我也想到一個,」在吃肉卷的時候傑克說。
「很愚蠢的那種嗎?」羅蘭問。
「不是。真正的謎語。」
「那麼考考我吧。」
「好。什麼會跑卻從不走,有嘴卻從不開口,有床卻從不睡覺,有頭卻從無淚流?」
「是條好謎語,」羅蘭仁慈地說,「但已經很老了。答案是河流。」
傑克有點兒洩氣。「你真是難不倒啊!」
羅蘭把最後一口肉卷扔給奧伊,奧伊高興地一口接住。「不是我。我可是埃蒂口中的下手敗將。你見過阿蘭就知道了,他收集謎語的興趣甚至比得上太太們收集扇子。」
「應該是手下敗將,羅蘭老兄。」埃蒂更正道。
「謝謝。現在試試這條:什麼躺在床上又站在床上?/先是白色後是紅色/變得越胖老太太越樂?」
埃蒂大笑起來。「生殖器!」他大聲叫出謎底。「夠粗俗,羅蘭!但是我喜歡!我喜……歡!」
羅蘭搖搖頭。「你猜錯了。一條好謎語通常玩的是文字遊戲,就像剛剛傑克關於河的謎語,但是更多時候它更像魔術師的把戲,把你誤導到完全相反的方向。」
「應該有兩重意思。」傑克解釋了亞倫·深紐曾經告訴他的參孫謎語。羅蘭點點頭。
「是不是草莓?」蘇珊娜問道,接著就自問自答。「當然是。這就像那個火的謎語,裡面藏著暗喻。只要你明白這個暗喻就能找到謎底。」
「我用性作暗喻,可我說出口的結果是她扇了我一記耳光,然後就頭也不回地走了。」埃蒂故作哀傷地說,可是沒人搭理他。
「如果你把『變』字兒換成『長』,」蘇珊娜繼續說,「就很簡單了。先是白色再是紅色,長得越胖老太太越喜歡。」說完臉上露出得意的表情。
羅蘭點點頭。「我知道的謎底是文莓,但是我肯定兩個謎底意思都一樣。」
埃蒂拿起《謎語大全》翻看起來。「聽聽這個,羅蘭?什麼時候一扇門不是一扇門?」
羅蘭蹙起眉頭。「這是不是又是你愚蠢的玩笑?因為我的耐心——」
「不是。我發誓我很嚴肅,而且——至少我在努力。這是書裡的謎語,我只是恰巧知道謎底。我小時候聽到過的。」
傑克也知道了謎底,衝著埃蒂眨眨眼,埃蒂眨回去。奧伊也試圖模仿,可這頭貉獺一直只能同時閉上兩隻眼睛,試了幾次後最終放棄,把他們都逗樂了。
與此同時,羅蘭與蘇珊娜都在苦思冥想。「肯定和愛情有關,」羅蘭說。「一扇門1『註:這裡一扇門(adoor)與敬愛(adore)同音,所以羅蘭才做此猜測。』,敬愛。什麼時候敬愛不是敬愛……唔……」
「唔。」奧伊也跟著哼哼,它模仿起羅蘭沉思時的腔調簡直惟妙惟肖。埃蒂又衝著傑克眨眨眼,傑克趕緊摀住嘴免得笑出聲。
「是不是虛偽的愛情?」羅蘭最後問。
「不是。」
「窗戶。」蘇珊娜突然很肯定地說。「什麼時候一扇門不是一扇門?當它是扇窗戶的時候。」
「不對。」現在埃蒂笑得更加開懷,可傑克對兩人那麼離譜的答案真的非常驚訝。的確是魔術,他想。魔術裡都是些很普通的東西,沒有會飛的地毯,也沒有消失的大象,但魔術就是魔術。他們正在做的事兒——圍坐在火堆旁猜謎語——突然在他眼中被賦予了嶄新的意義,他們就像在玩捉迷藏,只不過現在用的遮眼布是由詞語織成的。
「我放棄。」蘇珊娜說。
「我也放棄。」羅蘭說。「告訴我們你知道的吧。」
「答案是罐子1『註:罐子(ajar),與英語單詞「半開的」(ajar)同音,此處這則謎語就利用了這兩個同音異義詞。』。門不是門,當它半開的時候。明白了嗎?」羅蘭的神情表明他漸漸明白過來。埃蒂這時有些擔心地問,「這是條壞謎語嗎?這回我可努力嚴肅了,羅蘭——真的。」
「一點兒不壞。相反,還挺不賴。柯特應該能猜出來,我相信……也許阿蘭也行,但這絲毫不會減損謎語的精妙。我剛剛犯了讀書時同樣的毛病:想得太複雜,反而與謎底擦肩而過。」
「裡面的確有點東西的,是嗎?」埃蒂沉思道。羅蘭點點頭,但埃蒂卻沒看見;他正盯著火堆深處,看見木炭中幾十朵玫瑰怒放、然後凋零。
羅蘭說,「最後一件事兒,說完我們就睡覺,就是從今晚起我們要安排守夜。你第一個,埃蒂,然後是蘇珊娜。我值最後一班。」
「那我呢?」傑克問。
「以後你也會輪到的。現在你好好睡覺更重要。」
「你真的認為輪班值夜很必要嗎?」蘇珊娜問。
「我不知道。而這恰恰是最充分的理由。傑克,幫我們從你的書裡選一則謎語吧。」
埃蒂把《謎語大全》遞給傑克,傑克一頁頁翻看過來,快到書尾時突然停下。「哇!這個絕對有殺傷力。」
「讀來聽聽,」埃蒂說。「如果我猜不出,蘇珊娜也能猜出。我們倆可是舉世聞名的埃蒂·迪恩和他的猜謎皇后。」
「今晚我們倆都很機智,對不對?」蘇珊娜說。「讓我們瞧瞧你在路邊值了大半夜勤之後還有多機智,蜜糖。」
傑克讀道:「一樣東西什麼都不是,卻有名有姓。它有時高有時矮,和我們說話,和我們運動,一同做每個遊戲。」
他們討論了將近十五分鐘,但大家連一絲靈感都抓不住。
「也許等睡著了能夢見謎底,」傑克說。「當時那條河的謎底就是我夢見的。」
「真是本便宜貨,連謎底都沒有。」埃蒂邊站起身邊說。他拉起一條獸皮毯裹在肩膀上,就像披了一件披風。
「呃,的確便宜。塔爾先生根本就是白送給我的。」
「我要注意點兒什麼,羅蘭?」埃蒂問。
羅蘭聳聳腐,躺下來。「我也不知道,但我猜你一看見或聽見就會知道。」
「你開始覺得困的時候就把我叫醒吧。」蘇珊娜說。
「沒問題。」
4
大道一側有一條草溝,埃蒂肩上裹著皮毯就坐在草溝遠處。今晚一片薄雲遮住了夜空,群星也變得黯淡。強勁的西風呼呼刮來,當埃蒂面對風向時,可以清晰地聞到統治這片草原的野牛的味道——混合了皮毛與熱糞的氣味。這幾個月他的感覺變得越來越敏銳,這讓他非常驚喜……可像這樣的時刻,敏銳的感覺反而讓他覺得有些詭異。
隱約間他聽見一頭小野牛的叫聲。
他轉身面向城市,一瞬間他覺得彷彿看見了點點燈光——雙胞胎兄弟口中的電蠟燭——但是他很清楚,也許他什麼也沒看見,只不過是自己一廂情願罷了。
你已經遠離第四十二街了,甜心——雖然無論如何希望終究是件好事兒,但也不要抱太大希望,否則就會忘記一樁事實:你已經遠離第四十二街了。前方根本不是紐約,無論你多麼希望。前方是剌德,而且根本無法預測。如果你牢記這一點,你也許能熬過去。
大部分值夜的時間就在他思索最後一條謎語中度過。羅蘭對那條死嬰謎語的苛責讓他很是胸悶,如果天一亮的時候他就能給出絕妙的謎底會讓他很開心。當然他們也不能從書裡找到任何答案,但是他猜一條好謎語的謎底肯定是不言白明的。
有時高有時矮。他猜這句應該是關鍵,其它部分不過是誤導。什麼東西有時高有時矮1『註:文中謎語用的是short一詞,既有矮的意恩,也有短的意願。』呢?褲子?不對。褲子會有時長有時短,可是他從沒聽過高褲子。故事?像褲子一樣,只符合一半。飲料有時高有時矮——
「點單。」他低喊出聲,又想了一會兒,覺得謎底肯定讓自己無意中給撞上了——兩個形容詞都非常契合。高單子指的是盛宴;矮單子指的是飯店裡的快餐——漢堡包、金槍魚三明治什麼的。可是問題是盛宴和金槍魚三明治都不會和我們說話,一同做每個遊戲。
一陣沮喪襲上心頭,他不得不嘲笑起自己居然被兒童書裡的一條文字遊戲弄得緊張兮兮。但他還是開始逐漸相信人們真有可能為了謎語殺人……如果賭注足夠高,而且還有人作弊。
算了吧——你就像羅蘭說的,已經與謎底擦肩而過了。
但是,他還能再想些別的什麼呢?
這時咚咚鼓點聲又在城市那邊響起,他的確沒有別的好想了。鼓點就這麼響起來,絲毫沒有前奏。前一刻一絲聲音也沒有,下一刻音量就立即變得最大,彷彿一個開關被驟然啟動。埃蒂走向路邊,面向城市靜靜傾聽。他回頭看看其他人是否被鼓聲吵醒,結果發現他仍是孤獨一人。他轉回去又望向剌德,伸手罩住雙耳。
邦……叭—邦……叭—邦—邦邦—邦。
邦……叭—邦……叭—邦—邦邦—邦。
埃蒂越來越肯定他的猜測沒錯;至少他揭開了謎語。
邦……叭—邦……叭—邦—邦邦—邦。
在這片洪荒曠野之中,他正站的一條廢棄大道上,跟前是座某個驚人的失落文明留下的城市,耳朵裡聽見的是搖滾樂的鼓點聲……一切都太瘋狂了,可是難道這會比那個會叮地一聲掉下印著「行」字的小綠旗的交通燈更瘋狂嗎?會比在這裡發現一架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德國戰鬥機殘骸更瘋狂嗎?
埃蒂輕聲哼起Z.Z托普合唱團的一首歌兒。
你只需足夠的粘東西
粘住你牛仔褲上的破縫隙
我說呀,呀……
歌詞正踩在鼓點上,這絕對是「尼龍飛蟲」的迪斯科節奏,對此埃蒂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
片刻之後,鼓點聲就像突然開始一樣毫無預兆地停止,他能聽到的只剩下呼呼風聲,還有隱約傳來的那條有床卻從不睡覺的寄河靜靜的流淌聲。
5
接下來的四天平靜無波。他們一路前進一路看著索橋與城市的輪廓越變越大、也越來越清晰;他們露營、吃餓、輪流守夜(傑克一直纏著羅蘭讓他在天亮前值兩小時的班)、睡覺休息。其中惟一值得一提的就是蜜蜂事件。
發現墜機殘骸後的第三天中午,他們耳邊傳來嗡嗡聲,越來越響,直到蓋過所有其它聲音。最後羅蘭停下來。「那裡,」他指著路邊的桉樹林說。
「聽上去像是蜜蜂。」蘇珊娜說。
羅蘭淡藍色的眼眸閃了一下。「也許今晚我們會有甜點了。」
「我不知道該對你怎麼說,羅蘭,」埃蒂說,「但我可極度厭惡被蜜蜂叮著。」
「我們沒人會喜歡,」羅蘭贊同道,「但今天正好沒風。我想我們可以先點火把它們熏睡著,然後趁機把蜂巢偷出來,這樣也不會惹禍上身。我們先過去看看吧。」
他抱著同樣興奮、躍躍欲試的蘇珊娜走向樹林。埃蒂與傑克跟在後面,而顯然奧伊的選擇是謹慎而非勇猛,它留在路邊呼哧呼哧喘著氣,審慎地看著他們離去。
羅蘭在樹林邊停下腳步,扭過頭對埃蒂與傑克輕聲說,「待在這兒別動,我們先過去看看,沒問題我就給你們手勢。」說完他抱著蘇珊娜走向密林中光斑點點的樹蔭,而埃蒂與傑克仍舊站在陽光下目送他倆。
走進樹蔭,一陣涼意撲面而來,單調的蜂鳴聲讓人昏昏欲睡。「太多了,」羅蘭輕聲說。「現在是夏末,它們應該出去採蜜的。我不——」
他一眼瞥見空地中央突起在樹幹上的蜂巢,打住話頭。
「它們怎麼了?」蘇珊娜驚恐地低聲問。「羅蘭,它們到底怎麼了?」
一隻像十月的馬蠅一樣胖的蜜蜂從蘇珊娜頭側慢慢飛過,把她嚇得向後一縮。
羅蘭做了手勢,其他人也跟上來。大家都盯著蜂巢,一言不發。蜂房並不是規則的六角形,而是形狀、太小各異;蜂巢本身看上去正在怪異地融化,彷彿有人在上面放了一盞噴燈。懶洋洋爬著的蜜蜂居然全身像雪一樣白。
「今晚沒蜂蜜了,」羅蘭說。「我們從那個蜂巢裡取出的蜂蜜也許很甜,但我十分肯定會讓我們集體中毒。」
其中一隻畸形的白蜜蜂笨重地飛過傑克的腦袋,傑克一臉厭惡地趕緊避開。
「發生了什麼?」埃蒂問。「什麼讓它們變成這樣,羅蘭?」
「清洗了整個世界的是同一樣東西;它也讓大多數野牛天生畸形,無法生育。我聽過有人把它稱做古老的戰爭、曠世大火、末日浩劫,還有蝕骨劇毒。無論叫什麼,這就是我們一切災難的起源,一切發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甚至在河岔口那群老人的曾曾祖父生下來之前一千年就發生了。隨著時間流逝,浩劫的影響——雙頭水牛與眼前這種白蜜蜂——已經慢慢減弱。我也親眼見過這些影響。其它的變化更加劇烈,即使肉眼看不見,也仍舊在繼續。」
他們看著白蜜蜂茫然甚至無助地沿薷蜂巢爬動。其中一些明顯還試圖工作;其它的就只是漫無目的地互相撞來撞去。埃蒂想起以前看到過一則新聞,上面刊登了一幅煤氣爆炸倖存者逃離爆炸地點的照片,當時那次爆炸幾乎把加利福尼亞一座小鎮的整個街區夷為平地。這些蜜蜂看上去很像照片裡的倖存者,同樣迷惑、驚魂失魄。
「你們發動了核戰爭,是不是?」他問道——幾乎是控訴的語氣。「這些你們喜歡談論的中土先人……他們直接把自已送進了地獄。不是嗎?」
「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沒有人知道。那時的記錄都已遺失,流傳下來的故事也自相矛盾、說不明白。」
「我們趕緊離開,」傑克顫聲說。「我看這些東西覺得噁心。」
「我也是,蜜糖。」蘇珊娜說。
他們離開,留下這群漫無目的的蜜蜂在古老的樹林裡繼續過著已經破碎的生活。今晚沒有蜂蜜。
6
「你到底打算什麼時候告訴我們你知道的一切?」第二天早上埃蒂問道。藍天一片清澈,但冷冽寒意已經滲進空氣。在這個世界裡的第一個秋天即將來臨。
羅蘭瞥了他一眼。「你什麼意思?」
「我想你坦白告訴我們所有的故事,從頭到尾,從薊犁開始。你怎麼長大,那裡又怎麼滅亡。我還想知道你是怎麼知道黑暗塔的,而且你為什麼開始追尋它。我也想知道你的第一批朋友,他們到底怎麼了。」
羅蘭脫去帽子,用手臂擦去額頭上的汗,又戴上帽子。「你有權利知道這一切,我猜,而且我也會全都告訴你……但不是現在。故事很長,我從沒想過要對誰提起,如果要說,我也只說一遍。」
「那你什麼時候說?」埃蒂問。
「時機到的時候,」羅蘭回答。他們只能對這個回答滿意。
7
在傑克開始搖他的前一刻,羅蘭醒過來。他坐起身四處張望,埃蒂與蘇珊娜還在熟睡。就著晨曦的微光,他並沒發現任何不妥。
「怎麼了?」他壓低聲音問傑克。
「我不知道。也許正在打仗。過來聽。」
羅蘭掀開毯子,跟著傑克走到大路邊。他發現現在距離寄河流經城市的地方只有三天行程了,而那座索橋——與光束路徑垂直——跨越了整個地平線,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清晰地顯出傾斜,而且他發現在豎琴琴弦模樣的根根鋼柱之間至少有一打空隙,那都是鋼柱被拉得過緊以致攔腰折斷了。
今晚大風直接從城市方向吹過來,隨風飄過來的聲音雖然微弱卻仍舊清楚。
「是在打仗嗎?」傑克問。
羅蘭點點頭,一根手指放在了唇邊。
他依稀聽見叫喊聲、彷彿重物砸地的嘩啦聲——當然——還有鼓點聲。接著又是嘩啦聲,不過這次更加動聽,如同玻璃破碎的聲音。
「天啊。」傑克邊輕聲歎道邊向槍俠靠緊。
下面傳來的聲音羅蘭更希望沒聽見:急促、沙啞的輕武器,然後是巨大的迴響——明顯是某種爆炸,爆炸巨響就像個無形的保齡球滾過平原,向他們奔來。接下來,喊聲、重擊聲、破碎聲很快被鼓聲蓋住。幾分鐘以後,鼓聲又像往常一樣戛然而止,安靜重新籠罩在城市上空,但此刻這種安靜讓人感覺更像一種焦急的等待。
羅蘭環住傑克的肩膀。「現在決定繞路還不太晚。」他說。
傑克看著他。「我們不能。」
「因為火車?」
傑克點點頭,悠悠地說:「布萊因是災難,但是我們必須上這趟火車。而這座城市是我們能上車的惟一站點。」
羅蘭沉思地看著傑克。「你為什麼說我們必須?是卡嗎?因為,傑克,你必須明白你對卡並不完全理解——它需要人窮盡一生來學習。」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卡,但是我知道假如我們沒有保護根本無法進入荒原,而那就是布萊因。沒有他我們就會死,如同我們看見的那些白蜜蜂在冬天來臨時的命運。我們必須有保護,因為荒原散發毒氣。」
「你怎麼知道這些的?」
「我不知道!」傑克回答,幾乎有些惱火。「我就是知道這些。」
「好吧,」羅蘭溫和地安慰,轉而眺望剌德。「但是我們必須該死地特別當心。真不幸他們的彈藥還沒用盡,而且他們可能還有威力更大的武器。我懷疑他們不一定知道如何使用,但是這只是增加了風險。也許他們會太興奮然後把我們全炸上天。」
「上天。」身後冷不丁傳來低沉的聲音。他們扭過頭看見奧伊正坐在路邊看著他們。
8
當晚,他們來到一處岔路,一條小路從西邊穿出與大道匯合。大道現在已經寬闊許多,路中央許多光亮的黑石把路面分成兩道——從這兒眺望下去大道在遠處下沉,混凝土大堤豎在路兩邊,上面爬滿裂紋,讓旅行者們感到一種被幽禁的恐慌。他們走到能讓他們看見一線開闊平原的混凝土大堤缺口處停了下來,吃了一頓差強人意的便餐。
「你覺得他們故意把路修得這麼低是什麼緣故,埃蒂?」傑克問。「我是說,有人的確可以這樣修的,對不對?」
埃蒂透過大堤缺口眺望緩緩延伸到遠方的平原,點點頭。
「那麼為什麼呢?」
「不知道,小鬼。」埃蒂回答,但實際上他覺得他知道原因。他瞥了羅蘭一眼,猜他肯定也心裡有數。下沉的大道通向用作防禦的索橋,小心安置兩處防禦工事就可以控制任何在高坡上出現的隊伍。一旦守城人不歡迎沿著大道向剌德行進的隊伍,他們就會發起攻擊。
「你肯定你不知道?」傑克問。
埃蒂衝著傑克笑笑,盡量克制著不去想像可能有什麼瘋子正在城裡準備好沿著破爛的混凝土斜坡朝他們扔過來一個生銹的大炸彈。「一點兒概念都沒有。」他回答。
蘇珊娜厭惡地哼了一聲。「這條路通向地獄,羅蘭。本來我以為我們再也不需要用那該死的馬鞍了,但現在你最好還是再拿出來吧。」他點點頭,話也沒說地從背包裡取出馬鞍。
大道的路況非常糟糕,其它像支流匯聚進來的條條小路也好不到哪裡去。他們離索橋更近時,卵石路面換成另一種在羅蘭看來像是金屬、其他人看來像是瀝青的路面。路面狀況還比不上之前的卵石路面,年久失修、磨損嚴重,估計自從最後一次保養後還有大量馬匹貨車通行,這個是破壞的主因。路面上碎石參差,走起來都很困難,如果想在上面推蘇珊娜的輪椅就簡直荒謬了。
兩邊的大堤越築越陡,在他們頭頂可以看見一些尖銳細瘦的物體指向天空。羅蘭想到了箭頭——肯定是巨人造的巨型弓箭。但他的同伴覺得那是火箭或導彈。蘇珊娜想起從卡納維爾角1『註:卡納維爾角(CanaveralCape),位於美國佛羅里達州肯尼迪航天中心的發射角。美國第一艘火箭就是於一九五○年在此發射升空的。』發射的紅石導彈,埃蒂想起了可以從卡車載貨平台發射的地對空導彈,而傑克則想起藏在堪薩斯平原或無人居住的內華達山區加固導彈井裡等核戰爭一旦爆發就會向中國或蘇聯發射的洲際彈道導彈。所有人都同樣覺得他們正在走進一片黑暗悲慘的陰影,走進某個仍被古老卻依然強大的魔咒籠罩的土地。
他們進入這個區域——傑克把它稱做交叉發射區——幾個小時以後,混凝土大堤從路邊消失,同時一打公路岔道像蜘蛛網似地從四面八方匯聚,視野再次變得開闊……但這個事實並沒有讓任何一個人感到欣慰,儘管也沒人大聲說出口。十字路口處又掛著另一盞交通燈,這回的形狀對埃蒂、蘇珊娜和傑克來說都很眼熟,只不過原來應該有的四塊鏡片玻璃早就已經碎了。
「我敢打賭這條路肯定是世界第八大奇跡,在過去,」蘇珊娜說。「但看看現在的樣子,簡直就是地雷區。」
「古老的方式有時倒是最佳方式。」羅蘭表示同意。
埃蒂指向西方。「看。」
現在高聳的混凝土大堤已經消失,他們眼前的景象與河岔口老人希在喝咖啡時描述的景像一般無二。希當時說道:「只有一條軌道,人工石柱支撐。中土先人造的馬路和牆壁都是那樣。」細直的軌道就建在狹窄的金色高架上,從西方向他們這個方向延伸過來,穿過寄河後進入城市。建築簡單高雅——而且是迄今為止他們見過的惟一沒有生銹的作品——但仍然裂痕纍纍。路程一半的地方一大段高架路徑直斷裂,沒入下面湍急的河流裡,只剩下兩根高聳的石柱,彷彿兩根互相指責的手指。一段流線型的金屬車身冒出水面,曾經的亮藍色已經因為斑斑鐵銹而失去光彩。從這裡看過去,車身非常小。
「布萊因就這麼完蛋了,」埃蒂說。「難怪他們再也沒聽見它。肯定是在過河時支柱坍塌,它也跟著一頭栽了下去。情況發生的時候它一定正在減速,否則它會飛出去,在更遠的河岸砸出一個炸彈爆炸似的大坑。呃,它還沒毀掉時肯定是件不錯的東西。」
「梅西說過還有另一輛。」蘇珊娜提醒他說。
「沒錯。不過她也說已經七、八年沒聽見過了,而泰力莎姑母則說已經十年了。你怎麼想,傑克……傑克?回過神來,嘿,回過神來,小兄弟。」
傑克心思全放在河裡火車的殘骸上,只是聳聳肩。
「你幫了很大忙,傑克,」埃蒂說。「有用的信息——這就是為什麼我愛你。為什麼我們都愛你的原因。」
傑克對埃蒂的話置若罔聞,他心裡明白那並不是布萊因。冒出水面的單軌列車是藍色的,但是他夢見的布萊因是一種髒兮兮、甜膩膩的粉紅色,就像你常吃的那種廉價泡泡糖。
同時羅蘭拉緊背蘇珊娜的馬鞍。「埃蒂,把你太太抱進馬鞍。正是我們大家過去親眼看個究竟的時候了。」
傑克焦慮的眼神轉到前方的索橋上,他能夠聽見遠方傳來幽靈一般的高頻哼鳴——那是疾風吹過連接纜索與橋面的鋼柱。
「你覺得過去安全嗎?」傑克問。
「我們明天就會知道,」羅蘭回答。
9
第二天早上,羅蘭一行人來到生銹的長索橋橋頭,隔河眺望剌德城。埃蒂曾經夢想能遇到睿智的長鬚精靈,還保留著的古老技藝能為他們所用,但是現在這個夢想已經消失殆盡。如今靠得這麼近,他能夠看見整個城市已經千瘡百孔,有些街區的建築要麼被燒光要麼被炸平,眼前的景象讓他想起牙齒大量脫落的下巴。
當然,大多建築還沒有倒塌,但那種頹廢衰敗的跡象讓埃蒂無端感到陰鬱,而連接旅行者與對面鋼筋水泥築成的迷宮之間的索橋也絕對算不上堅固耐用。左邊的垂直鋼柱鬆鬆地耷拉著,而右邊剩下的那些幾乎被拉得快要折斷。橋面由空心的梯形方磚組成,一些已經向上拱起,暴露出黑色內裡;剩下的也已傾斜,其中一些只是開裂,但另一些損壞嚴重,其中斷裂的缺口甚至能塞進卡車——大卡車。透過缺口,他們能夠看見寄河泥濘的河岸以及灰綠色的河水。埃蒂估算橋面中央距離河面大概三百英尺,而且也許這還是保守估計。
錨定主要拉索的巨大混凝土沉箱吸引了埃蒂的視線。他覺得索橋右面的沉箱就好像已經從地底被拔出一半,但他決定最好還是不要對其他人提起這個發現;索橋正在來回搖晃,雖然緩慢但仍能察覺得到,這對大伙來說已經夠糟糕的了。光是看一眼他就已經覺得頭暈。「好吧,」他問羅蘭。「你怎麼想?」
羅蘭指著索橋右面大約五英尺寬的斜面走道橋,那實際上是一段獨立的橋面,建在一些較小的混凝土石塊上,看上去由巨型彈簧夾固定在主橋支撐拉索上的副拉索——或者是粗鋼棍上。埃蒂仔細打量著最近的一個彈簧夾,畢竟他的性命很快就要全仰仗這件物事了。彈簧夾已經生銹,但看上去還堅固,金屬上烙著「拉莫科鑄造」幾個字。埃蒂意識到自己已經區分不出這些字到底是高等語還是英語,這種感覺倒是很奇妙。
「我覺得我們可以利用那個,」羅蘭說。「只有一處是壞的。你看見了嗎?」
「看見了——很難不看見。」
這座長達四分之三英里的索橋也許一千年來都沒有修繕過,但是羅蘭猜測真正的損壞還是來自過去五十年。右邊鋼柱折斷導致索橋愈發向左邊傾斜。張力最大的地方是在橋面中央兩座四百英尺高的拉索塔之間,那裡的橋面出現一個眼狀的巨洞。走道橋上的斷裂沒那麼嚴重,但即使如此,至少兩塊緊鄰的混凝土石塊也已經掉進了寄河,留下一處至少二、三十英尺寬的裂洞。在石塊空缺的地方他們看見支撐走道橋的鋼纜,或者是鋼繩,他們可以踩在上面越過裂洞。
「我想我們能夠過去,」羅蘭冷靜地指出。「那個裂洞的確麻煩,但一側的護欄還在,我們起碼有東西能抓。」
埃蒂點點頭,但他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心臟怦怦作響。走道橋鋼纜暴露在外,看上去就像一節節鋼條接起來的管子,高出橋面約四英尺。他腦海中浮現出他們過橋的畫面;雙手抓緊護欄、雙腳踏在鋼纜上、弓著身子、小心翼翼地側身移動,同時橋面還像微浪中的輪船一樣輕輕搖晃。
「上帝啊,」他輕呼出聲,清清嗓子想吐口口水,可什麼也吐不出來。他的嘴太干了。「你肯定嗎,羅蘭?」
「就現在情況來說,這是惟一一個辦法。」羅蘭指著河流下游,埃蒂看見第二座橋,但那座很久以前就已坍塌掉進寄河了。剩下的鋼柱都已經生銹,亂糟糟地戳出水面。
「你行嗎,傑克?」蘇珊娜問。
「嘿,沒問題。」傑克立即回答。他甚至在微笑。
「我恨你,小鬼。」埃蒂說。
羅蘭關切地看看埃蒂。「如果你覺得你不行就直說,免得走了一半僵在半路。」
埃蒂盯著前方斷裂的橋面看了很長時間,最後狠心點點頭。「我想我能行。我從來不喜歡登高,但我還能應付。」
「很好。」羅蘭的眼光掃過眾人。「越快開始越快結束。我背著蘇珊娜打頭陣,然後是傑克,埃蒂斷後。你能負責輪椅嗎?」
「嘿,沒問題。」埃蒂暈乎乎地說。
「那麼,我們走。」
10
一踏上走道橋,埃蒂就感覺恐懼像冷水灌進他的五臟六腑,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從陸地上看,索橋似乎只是在微微搖晃,可當他真正站在上面時,他感覺自己彷彿正站在世界上最大的一座古董鐘的鐘擺上。晃動緩慢,但非常規律,而且幅度要比他預期的大得多。走道橋的橋面破裂嚴重,至少向左面傾斜十度。他的雙腳慢慢在粉狀的混凝土上磨蹭,與下面的石塊互相摩擦不斷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索橋另一端的城市似乎也在來回晃動,感覺好像世界上速度最慢的電子遊戲上的人工地平線。
頭頂拉緊的鋼柱不斷被風吹得嗡嗡作響,腳下的土地瞬間沉入寄河西北方的河岸。三十英尺高……然後六十……然後一百一十。很快他就會走到水面上。每走一步,折疊輪椅都會打在他的左腿上。
突然有樣毛茸茸的東西出現在他左腳邊,他趕緊伸出右手瘋狂地抓住護欄,差一點兒就尖叫出聲。原來是奧伊從他身邊經過,還時不時抬頭看他一眼,彷彿在說對不起——借光。
「該死的蠢東西。」埃蒂咬牙切齒地咒罵了一句。
他發現即使他從來不喜歡向下看,可上面那些勉強支撐橋面與頭頂拉索的鋼柱也讓他覺得難受。鋼柱外面裹著鐵銹,而且埃蒂能看見從裡面戳出來的一團團金屬線——就像是金屬棉絮。他的瑞格叔叔曾經油漆過喬治·華盛頓大橋和三區橋,他說過支撐鋼柱與拉索都是由鋼絲「編織」成的,而如今看來這座橋上的織物終於鬆開。支撐鋼柱上的金屬線一圈一圈地折斷,鋼柱本身已經快要散架了。
它已經撐了那麼久,應該還能再撐一會兒。你認為這玩意兒僅僅因為你經過就會掉進河裡?別高估了你自己。
但這種想法並沒有給予他任何安慰。就埃蒂所知,他們有可能是幾十年以來試圖過橋的第一批人。索橋終究是要坍塌的,而且從現在來看,這一天不會太遠了。也許所有人的重量將會是擊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埃蒂的鹿皮鞋踢到一塊混凝土塊,他一低頭,只見混凝土塊翻滾著向下掉落、掉落、掉落。一陣昏眩襲來,他趕緊移開目光。最終混凝土塊落入河面,只激起很小——非常小的——水花。大風吹過,襯衫緊緊貼住汗津津的身體。索橋來回搖晃,吱呀作響。埃蒂努力想把手從一側的護欄上移開,可是雙手彷彿已經絕望地凍在了凹凸不平的金屬欄杆上。
他閉上雙眼。你不能僵住。你不能。我……我不允許。如果你需要盯著什麼看,就找個又高又難看的東西吧。埃蒂睜開眼睛,視線鎖定在了前面的槍俠身上,他強迫自己鬆開手,再次開始慢慢向前移動。
11
羅蘭來到橋面斷裂處,扭過頭看見傑克跟在後面五英尺處。奧伊伸長脖子、矮著身子跟在傑克腳後。河面上風勢增強,羅蘭可以看見奧伊光滑的皮毛被大風吹得倒翻。埃蒂大約在傑克身後二十五英尺處,他的臉緊繃著,但仍舊用左手冷靜地推著折疊好的輪椅,右手則牢牢抓住護欄。
「蘇珊娜?」
「在,」她立刻回答。「很好。」
「傑克?」
傑克抬起頭,臉上還掛著笑,槍俠明白他也不會有問題。這個男孩頗為享受此刻的冒險,頭髮被齊齊吹到腦後,眼睛熠熠發光。他伸出手翹起大拇指,羅蘭微微一笑,回以同樣的手勢。
「埃蒂?」
「不用擔心我。」
埃蒂彷彿正盯著羅蘭,但是槍俠即刻發現他的視線實際上越過他自己落在橋對岸密密麻麻、沒有窗戶的樓群上。這沒關係;鑒於他明顯恐高,恐怕這已經是保持頭腦清醒的最佳辦法了。
「好吧,我不擔心,」羅蘭喃喃地說。「我們現在要過大裂洞了,蘇珊娜。放鬆,不要亂動。明白了嗎?」
「嗯。」
「如果你想調整坐姿,現在就調整。」
「不用,羅蘭,」她平靜地回答。「我只是希望埃蒂也可以挺過來。」
「埃蒂已經是名槍俠了。他會像一名槍俠一樣勇敢。」
羅蘭向右轉過身,直接面對寄河下游,抓住護欄。接著他踩上生銹的支撐鋼纜,慢慢側身挪過大裂洞。
12
傑克等羅蘭與蘇珊娜走到裂洞一半的地方才挪開步子。大風把索橋吹得來回晃動,可他絲毫不覺得恐慌。坦白說,他還相當沉醉。與埃蒂不同,他從沒有高空恐懼的困擾;他很喜歡站在高處俯瞰鋼帶一般的寄河綿延在雲層厚重的天空下。
走到一半時(羅蘭和蘇珊娜已經到達對過混凝土橋面重新接上的地方,正注視著其他人),傑克回頭張望,心卻倏地沉下半截。他們剛剛討論如何過橋時恰恰遺忘了一名隊員。奧伊還停留在走道橋大洞的另一頭,身子蜷縮、一動不動,明顯被嚇壞了。他的鼻子湊在缺了混凝土路面、只剩下生銹的暴露在外的鋼纜的裂洞邊緣,聞來聞去。
「快過來,奧伊!」傑克大叫。
「奧伊!」貉獺回應一聲,沙啞顫抖的聲音聽起來幾乎通了人性。他衝著傑克伸長脖子,但是仍舊紋絲不動,圓溜溜的金邊眼睛裡全是驚慌。
又一陣大風刮過來,索橋吱吱晃得更厲害。突然從傑克頭頂傳來砰的一聲——好像吉他琴弦因扯得太緊而砰地繃斷。緊接著一根鋼繩從最近一根垂直支架上掉落下來,差點兒擦著他的脖子。十英尺以外,奧伊悲慘地蜷著一團,眼光緊緊盯著傑克。
「快過來!」羅蘭大叫。「風越來越大了!快,傑克!」
「不能丟下奧伊!」
傑克開始原路返回,挪出兩步。與此同時,奧伊小心翼翼地走上支撐鋼索,前腿僵硬,爪子抓著圓形鋼索的表面。而埃蒂則站在貉獺身後,顯得無助、恐懼。
「就這樣,奧伊!」傑克大聲鼓勁道。「到我這邊來!」
「奧伊—奧伊!來—來!」貉獺邊回應邊快速地沿著鋼纜挪過來。正當他差點兒就到傑克身邊時,突然一陣大風刮過來,索橋一晃,奧伊慌亂地伸出爪子想抓住鋼纜,卻撲了個空,屁股撲哧滑了出去。他努力伸出前爪想抓住一樣東西,卻什麼也沒抓到,兩條後腿就在空中亂蹬。
傑克猛地鬆開護欄,向他撲過去,腦子裡惟一想的就是奧伊鑲金邊的眼睛。
「不要,傑克!」羅蘭與埃蒂各自從兩頭齊聲高呼,但都距離得太遠而根本來不及施以援手。
傑克的胸腹部撞在了支撐鋼纜上,肩膀上的書包重重彈起,同時他能聽見自己上下牙齒卡嚓碰撞,就像母球撞開一堆小球的聲音。此時又一陣大風刮來。他順著風勢前傾,右臂環住支撐鋼纜,拚命伸出左臂想要夠著奧伊。這頭貉獺眼看就要掉下去,就在這當口,他猛地一口咬住傑克的左手。傑克瞬間感到刺骨疼痛,硬生生忍住尖叫。他低下頭,右臂緊緊勾住支撐鋼纜,膝蓋彎曲,奮力緊貼住鋼纜光滑的弧度,而奧伊就像空中飛人似地蕩在他的左手上,一對鑲金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傑克。此時,傑克看見自己的血順著奧伊腦袋兩側緩緩流下去。
又一陣風刮來,傑克開始向外滑去。
13
埃蒂的恐懼被一種陌生的冷靜替代。他嘩啦一聲把蘇珊娜的輪椅扔在一旁的水泥橋面上,靈巧地沿著支撐鋼索跑過去,甚至連護欄都不抓了。傑克倒栽蔥似地掛在外面,奧伊則像個毛茸茸的鐘擺掛在他的左手上。同時,傑克的右手快撐不住了,已經開始下滑。
埃蒂撐開雙腿,跨坐在鋼索上面,沒有任何保護的睪丸被壓在跨部,傳來陣陣疼痛。但是此刻,即使最銳利的疼痛對他來說也非常遙遠。他一手抓住傑克的頭髮,另一隻手抓住他的書包帶。他感覺自己也已經開始向外傾斜,瞬間甚至恐懼地以為他們三個會像鏈子一樣一塊兒掉落下去。
他放開傑克的頭髮,更用勁地抓緊書包帶,心裡暗暗祈禱這書包千萬別是傑克在最便宜的直銷商場裡買的。另一隻手臂伸過頭頂,拚命甩動,想要抓住護欄。他們三個不斷向外滑去,這一恐怖的瞬間彷彿永遠沒有盡頭。終於,他抓住了護欄。
「羅蘭!」他怒吼道。「我需要幫助!」
此刻羅蘭背著蘇珊娜已經來到他們身邊。羅蘭彎下腰,蘇珊娜牢牢環住他的脖子以免自己頭朝下地栽下去。槍俠伸出手臂抱住傑克的腰,一把把他拉了上來。當傑克雙腳一落在支撐鋼纜上,他立刻用右手環住奧伊不斷顫抖的身體。而此時他的左手火辣辣地劇痛不已。
「鬆口,奧伊,」他氣喘吁吁地說。「你現在可以鬆口了,我們——安全了。」
一剎那他驚惶地以為貉獺不會鬆口。接著奧伊的下巴慢慢放鬆,傑克最終可以把手從他的嘴裡抽出來。手上滿是鮮血,被咬出一圈黑色的小洞。
「奧伊。」貉獺虛弱地發出聲音,埃蒂詫異地發現這頭動物奇特的大眼睛裡竟然盈滿淚水。他伸長脖子,用血淋淋的舌頭舔傑克的臉。
「沒事兒了,」傑克把臉埋在溫暖的毛裡說。他自己又驚又痛,也忍不住哭了出來。「不用擔心,沒事兒了。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不怪你。」
埃蒂慢慢站起身,臉色死灰,感覺彷彿一隻保齡球正碾過五臟六腑,同時慢慢把左手移向褲襠檢查起痛處。
「輸精管切除,該死的便宜手術。」他暗啞地說。
「你是不是快昏倒了,埃蒂?」羅蘭問。一陣風刮過,他的帽子被吹到蘇珊娜臉上。她一把抓住帽子,用力地扣在他腦袋上,讓羅蘭看上去活脫脫像個半瘋狂的山地人。
「沒有,」埃蒂回答。「我希望我是,但——」
「看看傑克吧,」蘇珊娜說。「他真的在流血。」
「我沒事兒,」傑克試圖藏起自己的手。羅蘭連忙伸手溫柔地抓住傑克的手,他的手背、手心、手指上至少有一打針洞形狀的傷痕,其中大多還很深。傑克沒彎曲手掌,還不能判斷是否傷到骨頭或韌帶,但此時此地絕對不適合做這樣的測試。
羅蘭看看奧伊。這頭貉獺看回來,會說話的大眼睛裡充滿悲傷與恐懼。他並沒有試圖舔去嘴邊傑克的血跡,雖然這不過是最自然的舉動。
「別碰他,」傑克把奧伊抱得更緊。「這不是他的錯。是我的錯,我把他忘了。大風把他刮了下去。」
「我不會傷害他的,」羅蘭說。他很肯定這頭貉獺沒有狂犬病,但他依舊不願意奧伊嘗更多傑克的血。至於奧伊可能會帶有的疾病……好吧,卡會決定一切,正如最終它決定一切一樣。羅蘭取下自己的領巾,擦了擦奧伊的嘴唇和鼻頭。「那兒,」他說。「好孩子。好孩子。」
「奧伊。」貉獺虛弱地回應一聲。蘇珊娜伏在羅蘭背上旁觀,她發誓她從那聲音中聽出了感謝。
又一陣大風刮過來,天氣說變就變。「埃蒂,我們得趕快下橋。你能走嗎?」
「沒問題,老爺;我還能拖著步子慢慢移。」腹股溝仍然很疼,但比起一分鐘前已經好了一些。
「好,那我們快走,盡快。」
羅蘭轉身剛邁開步就停了下來。一個男人站在裂洞的另一頭,正面無表情地望著他們。
這個人肯定是趁著他們注意力都放在傑克與奧伊身上時接近的。他看樣子可能是三十、四十,或者六十。背上背著一張弓箭,頭上紮著亮黃色的頭巾,末尾拖出來,像橫幅一樣在風中搖曳。金色大耳環從他的耳朵上掛下來,一隻眼睛上還蒙著塊絲質白眼罩。紫色傷口爬滿全臉,其中一些正潰爛流膿。他一隻手高高舉過頭頂,手裡拿著件東西,不過羅蘭辨認不出是什麼,只能從形狀猜測肯定不是石塊。
人影背後,城市襯著漸暗的天色顯得詭異、清晰。埃蒂的視線越過河對面雜亂無章的磚樓——早就被搶劫的人偷光挖空的倉庫,對此他毫不懷疑——落在陰森的空地與石城迷宮上,他第一次認識到那些關於希望與幫助的白日夢有多麼錯誤,多麼愚蠢。現在他看見了破裂的樓面與屋簷;現在他看見了簷口與空窗戶上亂蓬蓬的鳥巢;現在他讓自己真正去聞這座城市,不是他母親從扎吧飯店1『註:扎吧飯店(Zabar』s),美國紐約市西區最著名的飯店。』帶回來的飯菜那種讓人垂涎欲滴的香味,而是那種破床墊著了火,悶燒了一會兒再用污水撲滅之後發出的惡臭。他突然明白了剌德,完全明白了。這個趁著他們沒注意偷偷接近的滿臉獰笑的海盜也許就是住在這座滿目瘡痍的死城裡的睿智長鬚精靈。
羅蘭拔出手槍。
「放下槍,夥計,」紮著黃頭巾的男人說。他的口音非常重,幾乎讓人不明白他在說什麼。「放下槍,我親愛的夥計。你們都有武器,唉,這不用說,但這回你們輸定了。」
14
這個男人的褲子上縫了幾塊綠絲絨補丁,站在索橋大裂洞邊的模樣就像一個剛剛掠奪歸來的海盜:虛弱、襤褸,而且依然危險。
「假如我不願意呢?」羅蘭反問。「假如我惟一想做的就是在你這個潰爛流膿的破腦袋裡放顆子彈呢?」
「那麼我只會在你前面一丁點兒下地獄,正好來得及為你開門,」扎黃頭巾的男人說完大笑起來。他揮揮高舉的手臂又說,「這對我來說都一樣,反正都是一個死。」
羅蘭心想這倒是真的。這個男人看上去大概最多只有一年好活……而且越到最後肯定越難受。他臉上潰爛的膿瘡肯定與輻射沒有關係;除非那些傷口全是偽裝,不然羅蘭斷定他已經到了醫生口中的螨住死病的晚期,一般人也把這種病稱做娼妓花。面對一個危險的人總不是件好事,可終究還能計算勝算到底多少。可當你面對的是一個死人時,一切就不一樣了。
「你們知不知道我手裡拿著的是什麼,親愛的朋友們?」海盜問。「你們看沒看見你們的老朋友蓋捨手裡正好拿著什麼?是枚手雷,以前人留下來的好東西,而且我已經揭開了蓋帽——因為自我介紹結束之前不摘下帽子可不禮貌,是不是啊!」
他開心地乾笑起來,然後臉色又倏地沉下去,所有的幽默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好像他那個潰爛的腦袋裡面一個開關被突然關上。
「我的手指可是緊緊扣在手雷拴上,親愛的。你一衝我開槍手雷就會立刻爆炸,你和你背上那隻母猴子也立刻炸成灰。那個小鬼也是,我猜。站在你後面、拿著玩具槍瞄準我的那個年輕人也許能活下來,但是他的小命最多能保到他掉進河裡的那一刻……他會掉進河裡,因為這座橋在過去四十年只是吊在一根繩子上,輕輕一推肯定塌陷。現在你是想收起你的槍,還是想我們大夥兒一道下地獄?」
一閃念間羅蘭想到要打飛蓋捨手裡的手雷,但他看見蓋捨抓得很緊,只好把槍放回皮套。
「啊哈,很好!」蓋捨再次高興起來,大叫道。「我就知道你是個聰明的傢伙,看模樣就知道!哦,是的!我就知道!」
「你想怎麼樣?」羅蘭問,儘管他心裡已經知道了答案。
蓋捨抬起另一隻手,骯髒的手指指向傑克。「那個小鬼。把那個小鬼交給我,你們其他人就可以走了。」
「操你自己去吧!」蘇珊娜厲聲斥道。
「幹麼不呢?」海盜嘎聲說。「給我一面大鏡子,我就拉開手雷拴,直接塞進去——幹麼不呢,反正這麼些日子我也沒什麼好過的了!哎呀,這樣我會直接從頭燒到腳,連水都潑不進來!」他的眼睛呈現出一種奇怪的灰色,異常平靜,從未離開過羅蘭的臉。「你怎麼說,我的老夥計?」
「如果我交出那個男孩我們剩下的人會怎麼樣?」
「哎呀,你們繼續趕路,我們不會找麻煩!」紮著黃頭巾的男人立刻回答。「滴答老人1『註:滴答老人(Tick-TockMan),剌德城中戈嫘人的首領,是流亡王子大衛·奎克的重孫。』信守諾言。他對我這麼說,我也對你們這麼說,而且滴答老人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不敢說你們如果碰見了陴猷布人會怎麼樣,但是滴答老人手下的戈嫘人絕對不會再為難你們。」
「你在說什麼胡話,羅蘭?」埃蒂大吼道。「你不是真的在想交出傑克吧,啊?」
羅蘭並沒有低頭看傑克,他嘴唇幾乎沒動,輕聲嚅囁道:「我會遵守諾言的。」
「是的——我知道你會的。」接著傑克抬高聲音說道:「把槍放下,埃蒂。由我自己來決定。」
「傑克,你真是失去理智了!」
海盜又得意地嘎嘎大笑起來。「一點兒沒有,夥計!如果你不相信我,你才是那個失去理智的人。至少他和我們在一起能夠免遭鼓聲的折磨,不是嗎?而且仔細想想——我如果沒有誠意,我首先就會讓你們把槍扔到一邊!世界上最容易的事情不過如此!但是我這樣做了嗎?沒有!」
蘇珊娜聽見了羅蘭與傑克的對話,而且她也意識到在現在的狀況下他們的選擇非常有限。「放下槍,埃蒂。」
「我們怎麼知道你得到男孩以後不會朝我們丟手雷?」埃蒂叫問。
「他只要丟過來,我就會直接在空中擊中,」羅蘭回答。「我能做到,他也知道我能做到。」
「也許我是知道。你看上去很自信,的確啊。」
「如果他說的是真話,」羅蘭繼續說,「即使我沒射中手雷他也難逃一劫,因為大橋一塌陷我們所有人都會掉下去。」
「很聰明,我親愛的老夥計!」蓋捨說。「你的確很自信,對不對?」他又嘎嘎陰笑起來,然後再次變得嚴肅,語重心長地說:「討論結束,我的老夥計。決定吧。是交出那個男孩,還是我們大夥一塊兒去冥府報到?」
羅蘭還沒來得及開口,傑克就沿著支撐鋼索走過去。他的右臂臂彎抱著縮成一團的奧伊,然後僵硬地舉起血淋淋的左臂。
「傑克,不要!」埃蒂絕望地大叫。
「我會來救你的,」羅蘭用同樣低沉的聲音說。
「我知道,」傑克重複道。大風又刮了起來,吹得索橋吱呀搖晃。寄河上泛起了層層白浪,在倒插在河流上游的半截藍色單軌列車周圍形成許多漂著白沫的漩渦。
「哎,我的夥計!」蓋捨張大嘴低哼道。僅剩的幾顆牙從慘白的牙齦中戳出來,就像腐朽的墓石。「哎,我的小鬼!趕快走過來。」
「羅蘭,他也許只是虛張聲勢!」埃蒂大叫道。「那玩意兒也許只是個冒牌貨!」
槍俠沒有回答。
當傑克快走到大裂洞的另一邊時,奧伊齜牙咧嘴地衝著蓋捨狂吠起來。
「把那個亂吠的畜生扔到一邊兒去。」蓋捨命令道。
「滾蛋。」傑克以同樣平靜的聲調回敬道。
瞬間蓋捨臉上顯出驚訝的神色,然後點點頭。「喜歡他,是不是?很好。」他向後退了兩步。「你一到這邊的混凝土橋面就把他放下來。如果他衝我跑過來,我發誓我會把這個畜生的腦漿一腳踢出來。」
「出來。」奧伊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
「閉嘴,奧伊。」傑克咕噥道。他的雙腳剛踏上混凝土橋面就刮起最強的一陣風,這回彷彿到處都傳來繩索斷裂的辟啪聲。傑克扭過頭,看見羅蘭與埃蒂還緊緊抓住護欄,而蘇珊娜趴在羅蘭肩膀上望著他,卷髮被風吹出道道發浪。傑克朝著他們舉起手,羅蘭舉起手回應。
這回你不會讓我掉下去?他曾經問過。不會一永遠不會,羅蘭曾經回答。傑克相信他……但他同時非常擔心羅蘭趕到之前會發生的事情。他把奧伊放了下來,蓋捨衝上來抬起腳就朝奧伊踢去。奧伊身子一側,躲了過去。
「快跑!」傑克大叫。話音剛落,奧伊就開始埋著頭向剌德方向飛奔過去,繞過其它大洞、跨過橋面上的裂縫,頭也沒回。片刻之後,蓋捨的一隻手臂已經箍住傑克的脖子。他聞起來既像泥土又像腐肉,兩種味道混合在一起產生一股厚重濃烈的臭氣,熏得傑克幾乎嘔吐。
他用胯部緊緊抵住傑克的臀部。「也許我還不會馬上就死。有句俗話不是說垂髫小兒好比美酒,黃發老人沉醉其中?我們馬上就能好好享受了,不是嗎,甜蜜的小鬼?唉,那時天使都會歌唱。」
哦,耶穌啊,傑克心中暗歎。
蓋捨再次提高嗓門說道:「我們現在就要離開,我強悍的朋友——我們有大事去做,有要人去見,但我一定會信守承諾。至於你們,乖乖站在原地十五分鐘,如果你們足夠聰明就不要動。假如我看見你們有什麼動作,那我們就一起上西天。明白了嗎?」
「明白。」羅蘭回答。
「我剛才說我沒什麼好失去的,你信不信?」
「信。」
「非常好。我們走,小鬼!快!」
蓋捨箍得非常緊,傑克幾乎不能呼吸。他面對著羅蘭、羅蘭背上的蘇珊娜和仍然舉著那把被蓋捨稱做玩具槍的魯格手槍的埃蒂,被向後拖著一步步後退。傑克可以感覺蓋捨呼出的熱氣噴在他的耳朵上,更糟糕的是,臭氣也鑽進他的鼻子。
「千萬別想反抗,」蓋捨在他耳邊輕聲說,「否則我就把你剝皮拆骨,然後塞進你的背包。這樣一定會很令人傷心啊,不是嗎?的確非常傷心。」
他們來到橋頭。這時傑克以為蓋捨仍舊會扔出手雷,身子都僵住了。但是他沒有……至少沒有馬上扔。他把傑克拖到兩間大概原來是收費站的小屋子,穿過中間狹窄的通道,磚石倉庫像監獄一樣矗立在前方。
「現在,小鬼,我要鬆開你的脖子,否則你就不能跟我快跑。但我還是會抓牢你的手臂,如果你不能跑得像風一樣快,我發誓我會硬生生把它擰下來,然後當做棍棒來打你。明白了嗎?」
傑克點點頭,瞬間令人窒息的壓力從喉嚨管消失,與此同時他開始意識到手上的疼痛——又燙又腫,就像火燒一樣。可等到蓋捨的手像鐵箍一樣鉗住他的上臂時,他又忘記了手上的疼痛。
「啦啦啦!」蓋捨用古怪的假嗓子歡快地唱起來,衝著其他人揮揮手雷。「再見,親愛的!」接著他衝著傑克大叫道:「現在,快跑,你這個小雜種!快跑!」
傑克被猛地一拉,奔跑起來,兩人從斜坡向一條大街俯衝下去。剛開始傑克甚至誤以為這裡就是兩、三百年以後、某種怪異的流行腦炎殺死了世界上所有清醒的人以後的紐約東河大道。
大街兩旁零散地停放著些生銹的空殼,肯定曾經都是汽車,其中許多是傑克從沒見過的泡狀跑車(除了,也許,迪士尼漫畫書裡的跑車是這樣的)。但是在這些廢汽車中間他認出一輛很舊的大眾甲殼蟲,一輛雪佛萊哥維亞,還有一輛他覺得是福特A型車。這些空殼讓人不安,而且個個都沒有輪子,要麼是早就被偷掉、要麼就已經化成灰燼。所有的玻璃都是碎的,就好像城裡剩下的居民憎恨一切能夠反射出自己影像的事物,即使偶爾也不行。
這些廢棄汽車下面的下水道裡浮滿無法辨認的金屬垃圾和閃閃發光的玻璃碴。人行道兩邊間隔地種著樹,但每棵樹都已經死了,看上去就像刻板的金屬雕塑。一些倉庫要麼被炸毀、要麼自動坍塌,而越過這堆碎石傑克可以看見寄河和索橋下面生銹、鬆弛的支撐鋼纜。此時潮濕腐敗的氣味——那種幾乎揮之不去的氣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強烈。
大街向正東方延伸,脫離了光束的路徑。就傑克目力所及,大街越往下碎石堆越多,六、七個街區以外就完全被堵死了。但是蓋捨拉著他正是往那個方向奔去。剛開始時他還能跟上,但是蓋捨步伐太快,很快傑克就開始喘氣、跟不上了。他幾乎足不點地地被蓋捨拖著,朝遠處垃圾、水泥和生銹的鋼樑組成的路障衝過去。路障——在傑克看來更像是故意設置在那兒的——擠在兩座大樓中間,大樓表面是蒙滿灰塵的大理石。其中一座前面放著一尊塑像,傑克立刻就認了出來:那是被稱做盲目正義的正義女神像,這讓傑克幾乎肯定後面是一座法院。但他只來得及匆匆瞥了一眼,之後蓋捨就毫不留情地拖著他衝向路障,他根本沒法慢下來。
如果他想穿過那裡,我們倆全會喪命!傑克暗想,但是蓋捨——儘管他的臉表明他身患重病,他仍然跑得像風一樣快——只是把傑克上臂箍得更緊。此刻一條狹窄甬道出現在擺放得不怎麼隨便的水泥塊、舊傢俱、銹水管和廢棄卡車汽車組成的路障中。他突然明白了。這片迷宮一樣的鬼地方會拖延羅蘭好幾個小時……但它卻如同蓋捨的後院,所有方向他都爛熟於胸。
這堆搖搖欲墜的垃圾的左半邊露出甬道狹窄黑暗的入口。他們快到時,蓋捨把手裡的綠色手雷向後扔出去。「最好俯下身,親愛的小寶貝!」他大叫,然後歇斯底里地尖聲笑起來。片刻之後一陣巨大的爆炸震動了整條大街,一輛泡狀跑車被炸向二十英尺高的空中,然後車頂著地砸了下來。一連串的石塊從傑克頭頂呼嘯飛過。突然什麼東西砸中了他的左肩,他一個踉蹌,要不是蓋捨拉起他,他肯定就跌下去了。等爆炸平息,蓋捨迅速拖著他奔進碎石堆裡的狹窄入口。他們一進入逼仄的通道,陰沉的暗影就延伸過來,瞬間把他們吞噬。
他們的身影消失之後,一個毛茸茸的小身影從一處水泥石塊後面探出來。原來是奧伊。他伸長脖子站在甬道入口處,雙眸晶晶。過了一會兒,他跟了進去,邊走邊用鼻子到處嗅來嗅去。
15
「快。」蓋捨一轉身逃跑羅蘭就大叫起來。
「你怎麼能那樣?」埃蒂質問。「你怎麼能讓那個神經病抓走傑克?」
「因為我別無選擇。把輪椅帶上。我們會需要的。」
他們剛走到大裂縫的另一邊,一陣爆炸就震動了索橋,碎石激起飛向暮靄沉沉的天空。
「上帝啊!」埃蒂一臉慘白轉向羅蘭。
「還不用擔心,」羅蘭平靜地說。「像蓋捨這樣的人很少會對自己的爆炸物大意。」他們走到橋末端的收費站,羅蘭在斜坡頂端停了下來。
「你早知道那傢伙沒有虛張聲勢,是不是?」埃蒂說。「我是說,你不是在猜測——你實實在在知道。」
「他已經是具行屍走肉,這種人根本不需要虛張聲勢。」羅蘭的聲音已經非常冷靜,但仍舊流露出苦澀與痛苦。「我知道這樣的事情會發生,要是我們能早一點發現這傢伙,那時我們還在手雷射程之外,我們還有機會阻止他。但當時傑克滑下去,而他已經靠得太近。我猜他以為我們帶過來這個男孩兒就是為了付買路錢。該死!該死的運氣!」羅蘭憤怒地直用拳頭猛砸自己大腿。
「好吧,那我們就把他救回來!」
羅蘭搖搖頭。「我們就在這裡分開。我們不能把蘇珊娜帶到那個狗雜種去的地方,我們也不能把她一個人丟下。」
「但是——」
「聽我說,不要爭執——如果你們想救回傑克。我們在這兒站得越長,他的蹤跡就會越淡。變淡的蹤跡就很難跟蹤了。你們有你們的任務。如果還有一輛布萊因,我也肯定傑克是這麼確信的,那麼你和蘇珊娜必須找到它。城裡肯定有一座火車站,以前人把那地方稱做搖籃。明白了嗎?」
埃蒂這次沒有絲毫爭執。「嗯。我們一定會找到。然後怎麼辦?」
「每半個小時就打一槍。等我一救回傑克,我就會過來。」
「槍聲可能也會把其他人引來。」蘇珊娜說。埃蒂抱起她離開了馬鞍,她重新坐回輪椅。
羅蘭冷靜地掃過他倆。「你們自己看著辦。」
「好的。」埃蒂伸出手,微微碰了一下羅蘭的手。「把他救回來,羅蘭。」
「噢,我會的。你們只需要向你們的上帝祈禱我能盡快救回他。而且記住你們父親的臉,你們倆。」
蘇珊娜點點頭。「我們盡力。」
羅蘭轉身步伐輕靈地朝斜坡衝下去。等到他在視線中消失以後,埃蒂轉過頭看看蘇珊娜,他發現她哭了。他自己也覺得想哭。半個小時前他們是一個親密友愛的團隊,而僅僅幾分鐘,聯盟就分崩離析——傑克被綁架,羅蘭去救他。甚至連奧伊都沒了蹤影。一陣從未有過的孤獨衝擊著埃蒂。
「我有預感我們再也見不到他們倆中的任何一個了。」蘇珊娜啜泣道。
「我們當然還會再見到他們!」埃蒂厲聲反駁,但是他明白她的意思,因為他也有同樣的感覺。他的心頭沉甸甸地壓著一種預感,他們的征途還未真正開始就已經結束。「即使是與匈奴王阿提拉1『註:匈奴王阿提拉(AtdlatheHun,大約公元406—453年),又被稱為上帝之鞭(ScourgeofGod),是中世紀入侵羅馬帝國最成功的野蠻入侵者。』搏鬥,我都會賭羅蘭有絕對勝算。快,蘇希——我們有火車要趕。」
「但是去哪兒?」她絕望地問道。
「我不知道。也許我們需要找到最近的長鬚精靈問問路,啊?」
「你又在胡說什麼,埃德華·迪恩?」
「沒什麼,」他回答。他覺得自己的淚水幾乎就要決堤,只好抓住輪椅把手,沿著坑坑窪窪、灑滿玻璃碴的斜坡向剌德城走去。
16
傑克片刻就來到暗霧瀰漫的世界,惟一的界標就是蝕骨的疼痛:突突跳痛的手傷、蓋捨鐵鉗一樣的手指箍緊的上臂和他焚燒的肺部。他們還沒有跑得太遠,左側身體的疼痛越來越劇烈。他不知道羅蘭是否正跟在後面,他也不知道奧伊在這個與他原來生活的平原森林如此迥異的世界裡能否存活下來。正在他怔忡之際,蓋捨一拳打在他臉上,鼻血瞬間流了下來,所有先前的想法在席捲而來的赤紅疼痛中煙消雲散。
「快點兒,你這個小雜種!跟上我!」
「跑得……已經最快了。」傑克氣喘吁吁地說,險險躲過從左邊垃圾牆彷彿一顆透明長牙似的戳出來的一塊厚玻璃。
「你最好不是,因為如果這已經是最快,我就會一拳把你打昏然後拽著你的頭髮拖你跑!給我再跑快點兒,你這個小雜種!」
不知怎的,傑克逼著自己加快速度。他剛剛進入甬道時還以為很快就會回到寬敞的大道上,但現在他很不情願地發現這是不可能的了。甬道不只是甬道;它實際是一條被偽裝、加固的通道,通向戈嫘人的地下城堡。通道兩邊的高牆搖搖欲墜,向他們逼過來。一系列異乎尋常的材料鑄成了兩邊的高牆:被花崗岩石塊完全或部分砸扁的汽車,鋼條就擱在上面;大理石柱;爬滿暗紅鐵銹以及被油污染黑的工廠機器;還有一條私人飛機大小的彩色水晶魚,晶亮的魚鱗上細緻地刻著一個高等語的單詞——喜悅;亂七八糟的破傢俱用每環足足有傑克的腦袋那麼大的交叉鐵鏈拴住,顫顫巍巍地支在他們頭頂,就好像馬戲團的大象站在一張小板凳上似的。
這時他們來到一處岔道,蓋捨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左邊那條。再向前又有三條窄得幾乎是地道的岔道,朝不同方向延伸。這回蓋捨選擇了右邊那條。這條新路的兩邊看上去由腐爛的紙盒和大捆廢紙壘成——估計曾經是書報雜誌。岔道非常窄,容不下兩個人肩並肩通過。蓋捨把傑克推在前面,然後開始毫不留情地打他的後背、逼他快跑。公牛被趕進屠宰場估計就是這種感受,傑克琢磨,心中暗暗發誓如果他能活著逃出去,以後決不再吃牛排。
「快跑!我甜蜜的小心肝!快跑!」
傑克很快在這段九曲八彎的小路裡迷失了方向。在蓋捨的驅趕下,他在這堆廢棄陳舊的鋼鐵、傢俱與機器的垃圾場裡越陷越深,與此同時他也漸漸放棄了獲救的希望。現在羅蘭已經沒有一點機會找到他。即使他努力,他也可能在這個噩夢一般的迷宮世界中迷失方向,甚至直到死的那一天都找不到出口。
接著他們開始下坡,通道兩邊的廢紙堆換成了文件櫃、數字計算機和大堆的電腦配件,就好像他們在穿過無線電子城1『註:無線電子城(RadioShack),美國著名的電子連鎖產品商店。』的地下倉庫。整整一分鐘從傑克左邊閃過的牆面全由電視機或者隨意堆放的顯示器終端組成,像是死人的眼睛一樣盯著他看。隨著腳下的路基慢慢下沉,傑克意識到他們現在的確就在地道裡面。佈滿陰霾的天空先是一條寬帶,然後窄成一條絲帶,最後變成了一根細繩。此刻,他們已經身處陰慘的地下世界,變成了在巨型垃圾場裡亂竄的老鼠。
如果地道頂砸下來怎麼辦?傑克心裡暗問,但鑒於他現在所處的疼痛與疲憊狀態,這個可能性已經不能讓他非常害怕了。如果地道穹頂砸下來,他至少可以休息一下了。
就像農夫鞭打驢子一樣,蓋捨不停擊打他的左肩表示向左轉、擊打他的右肩表示向右轉,如果是直走就直接猛敲傑克的後腦勺。傑克試圖躲過一根戳出來的管子,結果沒成功。管子擊中他的臀部,他跌跌撞撞地向路邊一堆玻璃碴撲過去。蓋捨及時抓住他,然後又開始把他向前推。「快跑!笨手笨腳的傢伙!你不會跑嗎?要不是為了滴答老人,老子在這兒就雞姦你,還要割斷你的喉嚨。唉,割斷你的喉嚨!」
傑克已經陷入赤紅的眩暈中,能感覺到的只有撕裂的疼痛與落在肩膀或後腦勺的重拳。最後正當他感覺不能再跑下去時,蓋捨抓住他的頸後猛拉他停下,動作非常突然,傑克尖叫著撞進他的懷裡。
「這兒得當心一點兒了!」蓋捨喘著氣,興致昂揚。「向前看,你就能看見緊貼地面有兩根交叉的細電線。你看見了嗎?」
剛開始傑克沒看見。光線很暗,左面是一堆巨型的銅壺,右邊則是高高壘起、彷彿潛水用的空鋼瓶的東西。傑克覺得自己用力吹口氣說不定這些鋼瓶就會轟然坍塌。他用前臂揉揉眼睛,把掉落下來的頭髮捋上去,盡力不去想像十六噸的鋼瓶壓在他身上的情景。他朝著蓋捨手指的方向望過去。是的,他終於看見——很模糊——兩根銀色的細線,就像吉他或是班卓琴的琴弦,從通道的兩邊拉出來,交叉點離地約兩英尺。
「從下面爬過去,親愛的寶貝。一定得小心,你只要碰到其中任何一根,城裡半數以上的鋼鐵、水泥就會砸在你的小腦瓜上。我當然也難逃厄運,儘管我猜這點並不會讓你難受,對不對?現在,爬過去!」
傑克抖落背上的書包,趴下來把書包從縫隙中塞過去,接著他慢慢地在緊繃的電線下面挪動身體。這時他發現自己實際上還是希望能多活一陣,他幾乎可以感覺上面那些危如累卵的垃圾就等著砸在他身上了。也許這兩根電線拴著一些特別安置的拱頂石,他心中暗忖。只要其中一根斷了……我們就全變成骨灰。他的後背輕輕擦上一根電線,從很高的地方即刻傳來辟啪聲。
「當心,小傢伙!」蓋捨輕聲說。「一定得當心!」
傑克胳膊肘和腳一起用力,爬過電線交叉點。他汗濕發臭的頭髮又掉在了眼睛裡,可這回他不敢伸手捋開頭髮。
「你很聰明,」最後蓋捨輕蔑地咕噥一聲,然後自己熟練地鑽過電線。他站起身,趁著傑克還沒來得及背上書包就一把搶了過去。「裡面是什麼東西,小傢伙?」他拉開書包帶朝裡面張望。「有沒有什麼可以送給你的老朋友?蓋捨老朋友可喜歡禮物吶!」
「裡面沒什麼,只有——」
蓋捨揮出手,一掌甩在傑克臉上,傑克的頭被打得後仰,血又從鼻子裡冒出來。
「你為什麼這樣?」傑克又痛又怒地大叫。
「因為不用你說,我自己該死的眼睛會看!」蓋捨邊吼邊把傑克的書包扔到一旁,然後衝著傑克咧開幾乎沒牙的大嘴,擠出惡毒的獰笑。「還因為你把這些該死的東西帶到我們這兒!」說完他頓了一下,接著用更加平靜的語調補充道。「而且因為我願意——我必須承認這點。你愚蠢的羔羊表情總是勾起我扇你耳光的衝動,就是這樣。」他的獰笑慢慢撐大,露出化膿的慘白牙齦,傑克幾乎不忍看下去。「如果你強悍的朋友跟我們到這兒,他一碰上電線就會得到大驚喜,不是嗎?」蓋捨又獰笑著朝頭頂望去。「我記得沒錯的話上面可是停著一輛公共汽車。」
傑克忍不住哭起來——疲倦絕望的淚水沿著他沾滿塵土的臉頰滑下,刻出兩道淚痕。
蓋捨揮揮手,威脅道:「快跑,小夥計,在我自己的眼淚流下來之前……你的老夥計可是非常多愁善感,可以這麼說,當他悲傷難過起來,只有扇人耳光才能讓笑容重回他的臉上。快跑!」
他們又跑起來。蓋捨仍舊擊打傑克的肩膀指路,每個看似偶然的選擇把他們帶向咯吱搖晃、臭氣熏天的迷宮深處。突然鼓點聲又響了起來,彷彿來自每處又像來自無處。而對傑克來說這卻是最後的致命打擊。他已經完全放棄了希望與任何想法,任由自己墮落進無邊的噩夢之中。
17
羅蘭來到堵住大街的路障前,停下腳步。與傑克不同,他並未奢望另一邊是寬闊大道。東邊的幾棟建築就像佈滿崗哨的小島,浮出由垃圾、工具、零件……以及陷阱——對此他沒有絲毫懷疑——組成的廢物海洋。其中一些無疑從五百、七百甚至一千年前落下來之後就從未挪動,但是羅蘭覺得大多數垃圾是戈嫘人一件一件愚公移山似的拖過來的。剌德城的東城區,事實上,已經變成了戈嫘人的堡壘,而羅蘭此刻就站在牆外。
他慢慢向前走了幾步,發現通道開口半遮半掩地藏在一堆雜亂的水泥塊後面。粉塵上可以辨認出兩串腳印,一大一小。羅蘭正準備站起身,又看了一眼,接著蹲了下來。腳印不止兩串,而是三串,第三串是一種小動物的爪印。
「奧伊?」羅蘭輕聲呼喚。起初並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從陰影處傳來一聲輕吠。羅蘭踏進通道,發現一對鑲金邊的眼睛正從第一個彎道盯著他。羅蘭朝那頭貉獺走過去。奧伊即使到現在還不是特別喜歡與傑克以外的人親近,他向後退了一步,站住腳,抬起眼焦灼地注視著槍俠。
「你想幫助我嗎?」羅蘭問。他可以感覺到戰鬥的狂熱就在爆發邊緣,但是他知道現在還不是時機。時機即將到來,但是此時他不能允許自己在此失控。「幫我找到傑克好嗎?」
「傑克!」奧伊吠了兩聲,焦慮的眼神始終沒有離開羅蘭。
「那麼走吧。去找他。」
奧伊立刻轉身,鼻子貼地地迅速向小巷深處跑去。羅蘭跟在後面,偶爾抬起眼看看奧伊,大多時候低頭緊盯著破舊的地面,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18
「上帝啊,」埃蒂說。「這些傢伙到底是些什麼人?」
他們從斜坡腳下出發,沿著大道已經走過好幾個街區,由於發現前面的路障(恰好與羅蘭剛進入的半藏在垃圾堆裡的通道擦肩而過),轉而向北走去。他們面前出現一段寬闊的大道,甚至讓埃蒂想到了第五大道。他不敢告訴蘇珊娜他的想法;這個臭氣熏天、垃圾滿地的死蔭之城給他帶來的苦澀失望讓他甚至不敢開口談希望二字。
「第五大道」把他們領到一片白色石質建築矗立的廣場,這又讓埃蒂想起小時候電視裡播放的古羅馬角鬥士的電影。廣場建築的風格非常嚴肅,而且大多數仍保存完好。他相當肯定這以前是某種公共場所——畫廊、圖書館,也可能是博物館。其中一座有個圓頂,現在已經佈滿裂紋像個花崗岩材質的花紋蛋。這兒很可能曾經是天文台,儘管埃蒂曾經讀到過因為光害會影響天文觀測,天文學家都喜歡選擇遠離大城市。
這些雄偉的建築間有許多塊開闊空地。儘管曾經種在這裡的花花草草現今已被叢生的野草灌木取代,但這片區域仍舊散發出莊嚴的氣派,埃蒂猜這兒也許曾經就是剌德城的文化生活中心。當然那是很久以前了;埃蒂可不相信蓋捨和他的那幫同黨會對芭蕾舞或者室內樂有絲毫興趣。
他推著蘇珊娜來到主要的四岔路口,四條寬闊的馬路輪輻一樣朝四面輻射出去,而輪子的中心處是一片磚石鋪砌的大廣場。廣場四周環繞著四十英尺的鋼柱,柱子上還掛著擴音喇叭。廣場中央是一塊塑像的底座,上面的塑像只剩下一部分——一匹巨大的前蹄懸空的青銅駿馬,馬身上已經生滿綠色銅銹。曾經駕馭這匹駿馬的戰士倒在一邊,一手揮著看起來像機關鎗的武器,另一隻手舞著一把劍。他的兩腿蜷在原來的坐騎身上,靴子卻還焊在兩側的馬鐙裡。戈嫘人死四個字用已經褪色的橙漆寫在底座上面。
埃蒂朝輻射四方的馬路眺望過去,看見更多掛著擴音喇叭的鋼柱。其中一些已經倒塌,但是大多仍舊屹立,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每一根鋼柱上都掛著一圈屍首。這幅景象簡直就像是一小群死屍組成的軍隊守衛著這塊位於「第五大道」盡頭、輻射出四條馬路的廣場。
「這些傢伙到底是些什麼人?」埃蒂又問了一遍。
他並沒有指望得到回答,而蘇珊娜也沒有給出答覆……但她其實本來是能回答的。她曾經洞悉羅蘭世界的過去,但從未有任何的領悟像現在這麼清晰與確定。以前的那些領悟,就像她在河岔口擁有的那種,只是像夢境一樣模糊難辨,但是現在領悟電光火石般擊中她,彷彿一道閃電打來、照亮了瘋漢扭曲險詐的臉。
擴音喇叭……吊掛的屍首……鼓點聲。剎那間她明白這些東西怎麼會湊在一塊兒,就如同她理解不是騾子或馬而是牛拉著載滿貨物的貨車經過河岔口駛向吉姆鎮。
「別理會這些垃圾,」她的聲音只是微微顫抖。「我們想要的是火車——你覺得是哪條路呢?」
埃蒂抬頭望了望墨黑的夜空,翻滾的雲朵很容易讓他辨認出光束的路徑。他回頭望了望,發現一頭巨大的石龜守護在最接近光束路徑的那條街道入口處,卻也並不特別驚訝。石龜的腦袋從花崗岩龜殼下伸出來;深陷的眼瞳彷彿正好奇地打量著他們。埃蒂衝著石龜點點頭,擠出一絲乾笑。「看那寬寬烏龜脊?」
蘇珊娜瞥了一眼,點點頭。埃蒂推著她穿過市中心廣場,向石龜大街走去。街道兩邊懸掛的屍首散發出一種干桂皮的氣味,讓埃蒂的胃部抽搐……卻並非因為噁心,反倒是因為那種味道相當宜人——是那種小孩子喜歡撒在早餐吐司上的香甜調味料的味道。
石龜大街很仁慈地非常寬闊,掛在兩邊鋼柱上的死屍大多與乾屍相差無幾,但是蘇珊娜發現有一些還沒乾透,蒼蠅繞著腫脹的臉龐和發黑的皮膚亂飛,肉蛆從腐爛的眼窩裡不斷蠕動而出。
而每個擴音喇叭下面都有一小堆白骨。
「肯定有成千上萬的,」埃蒂說。「男人,女人,小孩。」
「是啊,」蘇珊娜平靜的聲音聽上去非常遙遠,連她自己都覺得陌生。「他們有足夠的時間互相殺戮,而看起來他們也沒有浪費一分一秒。」
「那些該死的睿智精靈真是活該!」埃蒂說,接著他大笑起來,可聽上去更像哭聲。他覺得他終於理解了那句委婉說法——世界已經轉換——真正的含義,裡面掩藏了太寬廣的無知與罪惡。
太寬廣了。
擴音喇叭是戰爭爆發時的臨時設施,蘇珊娜暗想。它們當然是。只有上帝知道是什麼戰爭,多久以前爆發,但肯定不是件小事。剌德城的統治者從市中心的防空掩體裡——那種二戰結束前希特勒用來發佈撤退命令的碉堡——用擴音喇叭通知、公告。
而且她可以聽見從擴音喇叭裡傳出的廣播——就像她清晰地聽見貨車吱呀作響地經過河岔口、清晰地聽見皮鞭打在奮力拉車的牛背上。
A區與D區今天將會關閉;請帶好適當的優惠券轉移到8區C區E區與F區。
民兵第九、十與十二班請速至寄河邊報到。
八點到十點間預計會有空襲。所有不參加戰鬥的居民請到各自分配的避難棚。請攜帶防毒面具。重複一遍,請攜帶防毒面具。
廣播,是的……還有些新聞片斷——那種被喬治·奧威爾1『註:喬治·奧威爾(GeorgeOrwell,1903—1950),英國著名作家,代表作有《1984》,《動物莊園》。』稱作誇大其詞的軍事宣傳。尖銳的軍樂插播在新聞與廣播的間隙,夾雜著蠱惑煽動的言詞,假借尊重犧牲者的名義要把更多的男男女女派往戰爭的屠宰場送死。
後來戰爭結束,世界重新歸於平靜……卻沒有多長時間。某天,擴音喇叭又開始廣播。那是多久以前?一百年?五十年?可是這又有什麼關係?真正重要的是當這些擴音喇叭重新啟用時,它們惟一做的就是重複廣播一段磁帶……鼓點聲的磁帶。城市最初居民的後代以為這是……是什麼?烏龜的歌聲?光束的意願?
蘇珊娜回憶起她父親是個頗為憤世嫉俗的人。以前她問過他是否相信天堂有上帝控制著人類的一切。呃,他當時回答,我認為這事兒是一半對一半,奧黛塔。我確信有上帝存在,但我覺得如今上帝和我們已經沒有任何聯繫了,我相信自打我們殺了他的兒子以後,他最終想通了,他對亞當和夏娃的子女無能為力,終於決定洗手不幹了。聰明的傢伙。
聽了父親的回答(正在她的意料之中;十一歲的她已經頗能領會她父親的思路了)後她給父親看了一則刊登在當地報紙社區教堂版的小文章,上面說循道衛理聯合教會主恩堂的莫多克神父將在禮拜日就「上帝每天都與每個信徒對話」的話題講道——並會引用《哥多林前書》2『註:《哥多林前書》(FirstCorinthians),《聖經·新約全書》中的一章。』的一段原文。她父親笑得前仰後合,甚至從眼角滲出幾滴眼淚。呃,我猜我們每個人都會聽見某些人說話,他最後說,有一樁事情你永遠不用懷疑,親愛的:我們每個人——包括現在的莫多克神父在內——都會聽見那個聲音說出他們恰好想聽的話。這樣可非常方便。
顯而易見,這些人想從鼓點磁帶中聽見的就是進行祭祀殺戮的邀請。而現在,當鼓點聲從成千上萬的擴音喇叭中播放出來時——只是Z.Z.托普合唱團《尼龍飛蟲》的背景節奏,如果埃蒂沒說錯的話——這聲音立即就變成讓他們解開絞首繩套、把幾個傢伙吊上鋼柱的信號。
有多少人?她心中暗問,同時埃蒂推著她的輪椅經過滿地的玻璃碴和大堆的廢紙,傷痕纍纍的輪子軋在這些垃圾上面卡嚓作響。這麼多年來有多少人因為這種某處電路出的小毛病而丟了性命?這一切的起因難道是他們發現了這段音樂不屬於這裡——就像我們,那架飛機和街上的一些汽車一樣——而來自另一個世界?
她不知道答案,但是她知道她已經相信了她父親對於上帝和上帝與亞當、夏娃的子女對話的觀點,儘管有一點憤世嫉俗。這些人只是一直在尋找一個理由相互屠戮,而鼓點聲是他們能找到的最合適的選擇。
她又想起了路上看到的蜂窩——假如他們愚蠢地誤食了那些白蜜蜂的蜂蜜一定已經中毒身亡。而這裡,寄河的另一邊,則是另一個瀕死的蜂窩;裡面有更多變種的白蜜蜂,而且它們的困惑、迷惘、混亂與它們的毒刺一樣能致人於死地。
而在磁帶最終壞掉之前還有多少人要喪命?彷彿是她的想法起了作用,不間斷的鼓點突然從擴音喇叭中響起。埃蒂驚呼一聲,蘇珊娜更是尖叫著摀住耳朵——但在她來得及摀住耳朵之前,她居然隱約聽見了音樂的其餘部分,彷彿有人在若干年前按下了平衡鍵(也許完全是意外),消去了其他音軌,導致吉他伴奏與人聲演唱全被抹去。
埃蒂繼續沿烏龜大街與光束的路徑推著輪椅前進。他努力眼觀四路、耳聽八方,也努力不去聞那些腐屍的氣味。感謝上帝,起風了,他心裡暗想。
他一路看著白色大樓之間長滿雜草的縫隙,不斷搜尋綿延在高空的單軌鐵道,同時加快了步伐。他希望能盡快走完這段死人大道,卻又彷彿怎麼也走不到盡頭。他又深深吸入了一口帶著干桂皮氣味的香甜空氣,居然發現這味道是他有生以來最渴望的。
19
蓋捨毫無預警地拽住傑克的後領、狠命地迫使他剎住腳步,那力道就像殘酷的騎手拉住飛奔的坐騎。傑克的眩暈猛然被打破。同時蓋捨向前頂出一條腿,傑克猛地向後仰倒,後腦勺撞在地面上,一剎那四周變得一片漆黑。接著,那個不知人道為何物的蓋捨拽住傑克的下嘴唇凶殘地向上拉,硬生生把他提了起來。
傑克尖叫著坐直身體,雙拳在空中胡亂揮動。蓋捨毫不費力地躲過了傑克的拳頭,同時伸手撐在傑克的腋窩把他拉起身。傑克站起身,像醉漢一樣前後搖晃。他現在已經不會抵抗,甚至已經無法思考,惟一確定的就是他身上每塊肌肉都在疼痛,手上的傷口就像落入陷阱的困獸一般拚命嚎叫。
顯而易見的是蓋捨現在需要稍息片刻喘口氣。他弓著背站起身,雙手撐在綠褲子的膝蓋部位,氣喘吁吁,每次呼吸都帶出噓噓哨音。他頭上的黃頭巾滑歪到一邊,而那只沒瞎的眼睛就像廉價水鑽一樣晶亮發光。白絲眼罩起了皺,佈滿臉頰的膿瘡十分可怕,膿水還在不斷向外湧。
「你自己抬頭看看,小鬼,就會明白我為什麼讓你停下來。好好看看!」
傑克仰起頭,在極度震驚中發現他其實已經預料到會看見的景象:一個房車大小的大理石噴泉就吊在他們頭頂八英尺的地方,被兩根幾乎藏在教堂長椅裡的生銹電纜吊在空中。他和蓋捨幾乎就在噴泉正下方。即使是處於現在近乎麻木的狀態,傑克都發現這兩根電纜的磨損程度比索橋上所剩無幾的吊索要嚴重得多。
「看見沒有?」蓋捨咧開嘴笑著問。他的左手舉到戴眼罩的那隻眼睛邊,拉開眼罩從下面挖出一團膿狀的東西,然後若無其事地甩到一邊。「很漂亮,不是嗎?噢,滴答老人可真是聰明,真的,從不犯錯。(該死的鼓聲到哪裡去了?現在應該已經開始了——如果銅頭忘記了,我就把一根木棍戳進他的屁股然後他就可以嘗到樹皮的滋味了)現在向前看,美味的小鬼。」
傑克照做,蓋捨猛地打了他一下,傑克向後一仰,差點兒摔下去。
「不是朝對面看,白癡!朝下看!看沒看見兩塊黑色鵝卵石?」
過了一會兒,傑克看見了目標,面無表情地點點頭。
「你可不要想踩在上面,因為那兩塊石頭就會把上面的東西送到你的腦袋上,你就會腦漿四濺,小鬼,想要給你收屍還得帶上一沓兒厚草紙,明白嗎?」
傑克又點點頭。
「很好。」蓋捨最後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拍了拍傑克的肩膀。
「接著跑,還在等什麼?快!」
傑克跨過第一塊變了顏色的石頭,發現那實際上並不是鵝卵石,而是一塊扭成石塊狀的金屬板。第二塊就放在前面,設置得非常狡猾,如果一個不知情的闖入者沒踩著第一塊也肯定逃不過這第二塊。
向前走,然後踩上去,他暗忖。為什麼不?槍俠永遠不可能走出迷宮找到你。所以踩上去,讓那東西掉下來,這樣總比蓋捨和他的朋友將對你做的事情來得乾淨。而且也快。
傑克的腳落在了陷阱扳機的前方。他打算再多活一段時間並不是因為他還存著被羅蘭救出的希望;這不過是羅蘭也會選擇的方式——一直向前走直到被迫停止,甚至被迫停止以後還要奮力再向前爬幾碼。
如果他現在這樣做,他可以讓蓋捨陪著他一起死,但是單獨蓋捨一個人是不夠的——單單看他一眼就知道他說自己已經是個將死之人絲毫沒有說假話。如果他繼續堅持下去,他可能有機會讓蓋捨的朋友陪葬——甚至那個叫做滴答老人的傢伙。
如果我真的要死,傑克暗暗打定主意,我寧願拉上足夠多的同伴。
羅蘭會明白的。
20
傑克低估了槍俠在迷宮中跟蹤他們的能力;傑克的背包只是留下的最明顯的記號,但是羅蘭很快意識到他不需要停下來尋找記號。他只需要跟著奧伊就行。
儘管這樣,每到岔口他還是會停下來希望能更加確定。而每次他停下來,奧伊都會扭回頭發出不耐煩的低吠,彷彿在說,快點兒!你難道想跟丟他們嗎?他注意到的記號足足有三次——一條腳印、傑克襯衫上的一根線頭、蓋捨的黃頭巾上的一塊碎布——都證明了這頭貉獺的選擇沒錯。這以後羅蘭就只是跟著奧伊了。他並沒有放棄尋找記號,但他不再為此放慢腳步。這時,鼓點聲又起,而恰恰是鼓點聲——再加上蓋捨對傑克隨身帶的東西的懷疑——在那天下午救了羅蘭的命。
他猛地剎住,在還沒有意識到那是什麼聲音之前槍就握在了手裡。等他終於反應過來後,他把槍放回了皮套,不耐煩地抱怨了一聲。正當他打算繼續前進時,傑克的背包首先落入他的眼瞼……然後他注意到了書包左邊懸在半空的兩根微微反光的條紋。羅蘭瞇縫起眼睛,終於看清楚就在他前面三英尺處,高度大概在膝蓋處的半空中交叉著兩根細電線。天生身形就矮的奧伊靈巧地鑽過了兩根電線交叉而成的倒V字形,但是如果不是鼓點聲、如果不是他發現了被丟棄的書包,羅蘭也許就已經撞上這個陷阱了。他順著電線的方向望上去,發現兩堆垃圾並不是偶然地懸在通道兩邊的牆頭,羅蘭的心頭一緊。剛才真是千鈞一髮,是卡救了他。
奧伊催促地叫起來。
羅蘭趴下身,小心地從電線下面慢慢爬過去——雖然他比傑克和蓋捨都高大,但他發現真正高大的人根本不可能從電線下面安全爬過而不觸發這場精心策劃的雪崩。鼓點一聲聲震動他的耳鼓。真不知道這群人是不是全瘋了,他暗忖。如果我每天都得聽這聲音,我想我會瘋的。
他爬到電線的另一端,站起身撿起書包,看見傑克的書和幾件衣服都還在裡面,以及一路上他收集的寶貝——一塊帶有看上去像金子的黃色條紋的石頭;一根估計是以前人留下來的箭頭,這是傑克在進入這個世界的第二天從小樹林裡找到的;一些來自他自己世界的硬幣;他父親的太陽鏡;還有一些只有小男孩兒喜歡、理解的東西。他肯定想找回這些物品的……如果羅蘭能趕在蓋捨和他的朋友改變他、傷害他、導致他喪失所有小男孩兒的純真、興趣、追求和好奇心之前把他救回來。
蓋捨扭曲的獰笑瞬間湧進羅蘭的腦海,那是一副瓶中魔鬼的嘴臉:斷裂的牙齒、空洞的眼神、爬滿臉頰與下頜的膿瘡。如果你敢傷害他……他心裡暗想,然後強迫自己不再想下去,因為想下去也是條死胡同。如果蓋捨傷害了這個男孩兒(傑克!他心裡激烈地堅持更正——不僅是男孩兒,而是傑克!傑克!),羅蘭一定會殺了他,是的。但是殺了他還是毫無意義,因為蓋捨已經是個死人了。
槍俠調長肩帶,這個靈活的帶扣讓他頗為驚歎,然後自己背上書包站起身。奧伊轉身正要離開,羅蘭叫了他一聲,這頭貉獺扭過頭。
「到我這兒來,奧伊。」羅蘭並不知道這頭貉獺是否能聽懂他的話(或者即使聽懂了是否會順從),但如果他靠緊過來是最好——也更安全。有第一個陷阱就會有第二個,下次奧伊就不一定這麼幸運了。
「傑克!」奧伊沒有動,叫了一聲。叫聲非常肯定,但那雙眼睛卻流露出他的真實感受:恐懼染黑了他的雙眼。
「是的,但是太危險了,」羅蘭說。「到我這兒來,奧伊。」
他們過來的路上有樣東西重重地砸了下來,估計是被鼓點的巨大震動震下來的。現在羅蘭能夠看見掛著擴音喇叭的鋼柱,彷彿古怪的長頸動物似的從垃圾堆裡探出頭。
奧伊朝他走過來,喘著氣抬起頭。
「靠緊點兒。」
「傑克!傑克-傑克!」
「是的。傑克。」他跑起來,奧伊緊緊跟在他身側,動作比羅蘭見過的任何一隻狗都要輕巧靈活。
21
對埃蒂來說,一切都好像似曾相識:他推著輪椅與時間賽跑。雖然海灘換成了烏龜大街,但是其它一切都非常相似。噢,還有另一個相應的區別:這回他要找的是火車站(或者又稱做搖籃),而不是一扇孤零零的門。
蘇珊娜坐在輪椅裡,身板挺得筆直,頭髮被風齊齊吹到腦後,右手緊緊攥著羅蘭的左輪槍,槍管指向陰雲滾動的天空。鼓點像是大棒一樣咚咚咚地震動他們。前方的街上出現了一個圓盤狀的巨大物體,埃蒂大概是受到了街道兩旁古典風格建築的啟發,緊張過度的腦海中居然浮現出朱庇特與托爾1『註:朱庇特(Jove)是古羅馬神話中的主神,眾神的首領;托爾(Thor),北歐神話中的雷神。』正在玩飛盤遊戲的畫面。朱庇特把飛盤擲出很遠,托爾沒接住讓飛盤掉落雲層——見了什麼鬼了,居然想到了奧林匹斯山上的眾神娛樂時間。
眾神的飛盤遊戲,他邊想邊推著蘇珊娜繞過兩輛生銹的舊汽車,這概念還真是誇張。
他把輪椅推到了人行道上以便繞過這個巨型物體。近距離地看,他發現這東西就像是某種碟形衛星天線。過一會兒他又重新把輪椅推回到街上——人行道上垃圾遍地,根本也節省不了多少時間——這當口,鼓聲再次戛然而止。回聲旋蕩在天空,然後新的平靜又籠罩大地,只是埃蒂意識到這兒並沒有真正寂靜無聲。前方烏龜大街和另一條大道的交界處露出一棟大理石建築的拱形入口。建築表面亂哄哄爬滿籐蔓一樣的綠色植物,不過依舊宏偉甚至莊嚴。建築後面的角落裡一群人正興奮地大叫。
「不要停下來!」蘇珊娜尖聲說。「我們沒有時間——」
興奮的叫聲中傳出一聲銳利的叫喊,歇斯底里,同時還伴隨著贊同的呼聲。令埃蒂難以置信的是他還聽見掌聲,就像在大西洋城2『註:大西洋城(AtlanticCity),美國新澤西州東南部著名的賭城。』的賭場裡助興表演結束後爆發出的掌聲。尖叫的人好像被窒息,尖叫聲變成臨死前掙扎的哽咽,聽上去就像蟬鳴。埃蒂感覺到頸後的汗毛都倒豎起來。他瞟了一眼最近一根鋼柱上的屍體,終於明白酷愛娛樂的陴猷布人又在當眾行刑了。
簡直太棒了,他暗想。倘若現在是托尼·奧蘭多與唐3『註:托尼·奧蘭多與唐(TonyOrlandoandDawn),美國七十年代初的當紅流行歌手,代表作為一九七三年四周排行榜冠軍歌曲《在老橡樹上綁根黃絲帶》。』在唱「敲三次」這首歌,他們就可以一道高高興興地下地獄了。
埃蒂好奇地瞄了一眼角落那兒的石堆。近處的籐蔓散發出強烈的草藥味,苦得把他的眼淚都熏了出來,但是比起乾屍散發出的干桂皮香味,他寧願聞這苦味。籐蔓綠色的莖須一捆捆掛下來,形成一道道籐蔓瀑布遮住了一排原來的拱形入口。突然,一個人影從其中一道瀑布中鑽出來向他們疾衝過來。是個小孩兒,埃蒂發現,而且從身形判斷這小孩剛剛過了穿開襠褲的年紀。他一身小公爵方特洛伊4『注「《小公爵方特洛伊》(LittleLordFauntleroy),著名兒童小說,又譯做「小公予」、「小爵爺」,作者弗朗西絲·霍奇森·伯內特(FrancesHodgsonBurnett),該小說於一九三六年被搬上銀屏。』的打扮,穿著古怪的白襯衫和絲絨短褲,頭上還繫著許多緞帶。埃蒂突然有一股衝動想把手舉過頭頂、揮手大叫嘿嘿嘿,我們到剌德城了!
「快!」小孩兒用尖細的童音喊道,邊跑邊漫不經心地用左手拂去粘在頭髮上的幾根綠色莖須。「他們打算殺死斯班克!這回輪到斯班克去鼓聲的領地!快點兒,否則你們就要錯過整個儀式了,神都會詛咒的!」
蘇珊娜同樣被這個小孩兒的外形嚇了一跳,但是當他越跑越近時,她發現他用手拂去纏繞在頭髮上的籐蔓的動作非常怪異、笨拙:他一直只用一隻手,另一隻手打他從籐蔓瀑布裡面鑽出來後就一直藏在身後。
這也太笨了!她心裡琢磨,這時腦海中突然像放錄像一樣閃現出以前的景象,她聽見羅蘭站在橋尾說。我知道這樣的事情會發生……如果我們能早一點兒發現這傢伙,那時我們還在手雷射程之外……該死的運氣!
那個小孩兒跨過人行道向他們徑直奔來,她舉起羅蘭的手槍對準了他。「站住!」她大聲喝道。「不許動,你!」
「蘇希,你在幹什麼?」埃蒂大聲問。
蘇珊娜對他的話充耳不聞。事實上,蘇珊娜·迪恩此時已經消失;坐在椅子上的換成了黛塔·沃克,淬煉的眼瞳裡狂熱地閃著懷疑。「站住,否則我開槍了!」
小公爵方特洛伊彷彿沒聽見她的警告。「怎麼樣!」他開心地大叫。「你們要錯過最精彩的表演了!斯班克要——」
他的右手終於從身後伸出來,與此同時,埃蒂意識到他們倆眼前的這個並不是一個小孩兒,而是一個畸形侏儒,他的童年早就是遙遠的過去。他臉上那種讓埃蒂起初誤以為是孩童興奮的表情實際上卻是冷酷憎恨與狂熱憤怒的混合體。侏儒的臉頰、眉毛上佈滿被羅蘭稱做「娼妓花」的膿瘡,已經流膿變色。
蘇珊娜沒有看見他的臉,相反她全副精神注意到他慢慢抽出的右手以及手上拿著的那個暗綠色的球。她需要看見的就是這個。羅蘭的手槍砰地響了一聲。侏儒中彈,向後仰跌在了人行道上,同時嘴裡發出疼痛、憤怒的尖叫。他鬆開了手雷,手雷在地上彈起,然後朝著他奔出來的拱形入口方向滾過去。
就像一場夢似的,黛塔消失了。蘇珊娜驚訝、害怕、沮喪地看著還在冒煙的槍口與躺在人行道上的人影。「噢,我的耶穌!我打中了他!埃蒂,我打中了他!」
「戈嫘人……死!」
小公爵方特洛伊還試圖抗爭地尖叫出這幾個字,但伴隨著一連串咳嗽的是他吐出的血,染紅了鑲褶邊襯衫上所剩無幾的幾塊白布。街角大廈那裡傳來一陣悶爆,拱形入口外面蓬亂的綠色籐蔓像被一陣疾風吹起的旗子似的朝外翻滾掀起,同時滾滾濃煙從裡面冒出。埃蒂連忙轉身站在蘇珊娜身前,用身體遮擋住她。他感到一陣水泥碎片——幸運的是都很小——像雨水似的淋在他的背上、頸後、頭頂。左邊傳來一連串拍打水面的聲響,他微微睜開眼睛向那個方向瞄過去,結果看見小公爵方特洛伊的腦袋滾到水溝旁停了下來。他的眼睛還睜著,嘴唇固定成臨死前絕望嚎叫的口形。
這時又紛紛傳來其它聲響,有尖叫,有號哭,都非常憤怒。埃蒂推著蘇珊娜的輪椅——輪椅的一個輪子卡住了,被迫停了下來——他朝著侏儒衝過來的方向望去。又有大概二十個衣衫襤褸的男男女女從那個方向過來,有些從街角那兒鑽出來,另一些人穿過遮住拱形入口的籐蔓幕簾,就像惡鬼似的從手雷爆炸後的濃煙中現出身形。他們大多都頭戴藍色頭巾,所有人手持武器——各式各樣的(其中有些甚至寒磣得讓人同情)武器,比如銹劍、鈍刀、碎木棍,其中還有一個男人手裡勇猛地揮舞一把斧頭。他們是陴猷布人,埃蒂暗忖。我們打斷了他們私下的行刑儀式,這回可把他們惹毛了。
當這群人瞥見坐在輪椅裡的蘇珊娜和單膝蹲在前面的埃蒂時,他們大聲喊道——殺死戈嫘人!殺死他們倆!他們殺死了拉斯特!上帝要奪去他們的眼睛!為首的那個男人腰上圍著一塊蘇格蘭格子布,手裡狂亂地揮舞一把彎刀(彎刀差點兒把他後面一個胖女人的頭割下來,如果不是她躲得及時的話)向前衝過來。其餘人興奮地高呼著緊隨其後。
羅蘭左輪槍的槍筒裡砰砰射出幾枚子彈,爆炸聲在翦翦陰風中迴盪。子彈率先轟掉了最前面圍著蘇格蘭格子布的陴猷布人首領的腦袋,噴出的鮮血瞬間染紅了他旁邊差點兒被彎刀砍中的胖女人的菜色皮膚,她頓時驚惶失措地號啕大哭起來。其他人經過胖女人和死去的男人時個個都睜大眼睛、近乎瘋狂。
「埃蒂!」蘇珊娜尖叫著再次開槍。又一個身穿鑲緞斗篷、及膝皮靴的男人倒地而亡。
埃蒂伸手去摸他的魯格槍,一瞬間驚恐地以為他把槍弄丟了。原來是不知怎麼回事,槍把手滑進了他的褲腰裡。他的手緊緊握住槍把手,用力向外拔,可這該死的玩意兒怎麼也不出來。槍筒上的瞄準鏡不知怎麼地卡在他的內褲裡。
蘇珊娜連開三槍,每槍都命中一人,但這並沒有放慢陴猷布人向前衝的步伐。
「埃蒂,幫幫我!」
埃蒂扯開褲子,感覺整套動作就像對超人的蹩腳模仿,最終他好不容易拔出了魯格槍。他的左掌擊中保險拴,一隻胳膊肘抵在大腿上,然後開始射擊。根本沒有必要思考——甚至沒有必要瞄準。羅蘭曾經告訴過他們,戰鬥中槍俠的雙手能夠完全自主,現在埃蒂發現他說得一點兒沒錯。而且無論如何,這麼近的距離即使一個瞎子也不會打不中。蘇珊娜已經把衝過來的陴猷布人人數減少到不超過十五個;埃蒂則像疾馳過麥田的巨風,兩秒鐘之內又幹掉了剩下人中的四個。
此時,這群人原來單一的表情,那種愚昧無知的熱情,開始瓦解。其中一個揮舞斧頭的人突然把他的武器扔到了一邊,忙不迭地邁開因為關節炎而嚴重變形的雙腿誇張地奔過去撿武器。另外兩個人也跟在他後面跑了,其餘人則沒有方向地在街上亂轉。
「跟上來!」一個看起來年輕些的男人大叫。他脖子上紮著一塊藍圍巾,就像接力賽跑運動員的寬領帶。光溜溜的腦袋上只剩下兩撮捲曲的紅髮,一邊各一撮。這傢伙在蘇珊娜看來就像小丑克萊拉貝爾5『註:小丑克萊拉貝爾(ClarabelltheClown),美國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電視節目「胡迪·都迪秀」的主人公,是個住在都迪鎮的紅頭髮小丑。』;在埃蒂看來,他則更像麥當勞叔叔,但兩人同時意識到他是個麻煩。他扔出一根大概是由鐵桌腿改成的長矛,落在埃蒂和蘇珊娜的右側。「快跟上來,我說!如果我們團結起來我們就能打敗他們——」
「對不起,哥兒們。」埃蒂咕噥一聲,然後一槍擊中他的胸部。
克萊拉貝爾/麥當勞叔叔向後踉蹌幾步,一隻手摸向襯衫,瞪大眼睛死盯著埃蒂,眼神裡毫無掩飾地表明他的心碎:事情不應該發展成這樣。他的手落在了一邊,嘴角流出一串鮮血,在陰暗的天色下顯得特別鮮艷。剩下的幾個陴猷布人默默地看著他倒下,接著其中一個轉身拔腿就跑。
「不許動,」埃蒂說。「別動,我的朋友,否則你就只能最後看一眼這個世界了。」接著他提高了嗓門。「放下武器,各位!全部放下!現在!」6『註:原文為高等語。』
「你……」那個垂死的男人輕聲問。「你……槍俠?」
「沒錯兒。」埃蒂回答,嚴肅的眼神掃過剩下的陴猷布人。
「乞求你的……原諒。」紅髮男人喘著氣說完這句話之後俯面撲倒在地上。
「槍俠?」另一人問道,聲音裡難掩知道真相後的那種恐懼。
「呃,你們非常愚蠢,但耳朵倒還挺靈,」蘇珊娜說,「這也挺重要的,不管怎麼樣。」她揮了揮槍筒,埃蒂相當肯定裡面已經空了。提起這個,埃蒂揣測著魯格槍裡還有幾發子彈。現在他才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一個彈夾裡可以裝多少發子彈,他暗暗咒罵自己是個蠢蛋……但是難道他預料到事情會發展到這一步嗎?他可不這麼認為。「你們聽見他的話了。放下武器。休息結束了。」7『註:原文為高等語。』
他們一個接著一個地照做。那個臉上被濺了幾乎一品脫彎刀-格子布先生的血的胖女人說道,「你不應該殺死文思頓,先生——今天是他的生日,他的生日。」
「呃,那我猜他應該呆在家裡多吃一塊生日蛋糕。」埃蒂回答。鑒於剛才的這段經歷,他覺得這個女人的話和他自己的回答沒有一丁點兒超現實的意味了。
剩下的陴猷布人中有一個骨瘦如柴的女人,金黃的長髮一簇簇從頭皮上長出來,就好像她得了斑禿。埃蒂瞄見她想朝侏儒的屍體——和遠處爬滿籐蔓的拱形入口——挪過去,就開了一槍,子彈正落在她腳邊開裂的路面上。他不知道自己想對她怎麼樣,但是他可不希望任何一個人給其他人絲毫逃跑的提示。一部分是因為他擔心如果這群病態狂怒的人試圖逃跑的話他的雙手會做出什麼。無論他的理智是如何看待,他這雙手說實話還是挺喜歡這個開槍射殺的行當。
「站在原地不要動,美人。親民警官說要警慎行事。」說完他瞥了一眼蘇珊娜,她慘灰的臉色讓他十分擔心。「蘇希,你還好嗎?」他低聲問。
「還好。」
「你不會昏倒吧,啊?因為——」
「不會。」她深深地看他一眼,雙眸深如潭水。「只是我以前從沒殺過人……行嗎?」
呃,你最好習慣,這句話都湧到唇邊,但他還是嚥了回去,視線轉向前面剩下的五個人。他們陰沉畏懼地看著他和蘇珊娜,但是僅此而已,還談不上恐懼。
他媽的,這幫人已經忘記恐懼是什麼了,他暗想。快樂、悲傷、愛……也全忘了。估計他們住在煉獄的日子太久,已經根本沒有任何感情。
然後,他想起剛剛聽見的笑聲、興奮的呼喊、演出結束後的掌聲,只好修正了剛才的想法。起碼還有一樣東西仍能刺激他們,打開他們情感的開關。斯班克就能作證。
「這兒誰負責?」埃蒂邊問邊謹慎地觀察遠處的十字路口,以防其他人突然有膽子又衝回來。到目前為止他還沒有發現可疑情況,估計其他人決定讓他們的夥伴自生自滅了。
他們疑惑地面面相覷,最後那個臉上濺滿血跡的胖女人開口。「斯班克曾經是,但是當這次上帝之鼓響起時,斯班克的石頭從帽子裡掉出來,我們就派他去跳舞了。我猜文思頓應該能繼任,但是他卻被你那把天殺的手槍結果了性命,他的性命。」她小心地抹了抹臉頰上的血跡,看了一眼,然後又陰沉地望向埃蒂。
「好吧,那麼你覺得文思頓舞著那把天殺的長矛想對我怎麼樣?」埃蒂反問。他忿忿地發現這個女人實際上已經讓他對所做的事情感到愧疚。「為我修鬢角?」
「還殺死了弗蘭克和拉斯特,」她執拗地繼續控訴,「你們到底是什麼人?要麼是戈嫘人,這很糟糕,要麼是兩個受詛咒的外鄉人,這更糟糕。城北的陴猷布人還剩下誰?陶普希,我猜——水手陶普希——不過他不在這兒,不是嗎?他乘著船去了河下游,唉,去了河下游。上帝也詛咒他,我說!」
蘇珊娜沒再聽了,那個女人剛剛說的一句話勾起她的聯想,讓她全身倏地僵住。斯班克的石頭從帽子裡掉出來,我們就派他去跳舞了。她記得大學時曾讀過雪麗·傑克遜8『註:雪麗·傑克遜(ShirleyJackson),美國著名短篇小說家,其代表作《樂透彩)(TheLottery)於一九四六年發表,表現了人性惡,堪稱美國現代短篇小說經典。』的小說《樂透彩》,心裡明白了眼前這些最初陴猷布人的墮落後代正經歷著傑克遜的噩夢。他們知道自己必須參加令人毛骨悚然的抽籤儀式,但不像小說裡寫的那樣一年一次,而是一天兩三次,難怪他們已經沒有能力感受任何強烈的感情。
「為什麼?」她尖銳地問那個滿臉血跡的胖女人。「你們為什麼這樣做?」
胖女人看著蘇珊娜,彷彿她是天字第一號傻瓜。「為什麼?這樣那些藏在機器裡的魔鬼就不會驅使已死的魂靈——陴猷布人和戈嫘人——從街上的大洞裡鑽出來吃我們了。傻瓜都知道這一點。」
「世界上根本沒有鬼魂,」蘇珊娜回答,不過語氣連她自己聽上去都像是騙人的廢話。當然有了。在這個世界上鬼魂到處遊蕩。但是她仍舊繼續說。「你們稱做上帝之鼓的聲音只是一段卡在機器裡的磁帶發出的。這就是全部真相。」突然,她腦中靈光一現,又補充了一句:「或許這根本就是戈嫘人故意安排的——你們想過沒有?他們住在城市的另一邊,不是嗎?而且還住在城下。他們一直想把你們趕出去。也許他們終於找到了一個極有成效的辦法讓你們自己幫他們達到這個目的。」
滿臉血跡的胖女人身旁站著一個上了年紀的老者,他頭戴一頂看起來似乎是世上最古老的圓頂禮帽,穿著一條邊腳已經磨破的卡其布短褲。他向前踏了一步,優雅的神情讓他暗裡的輕蔑變成了銳利的刀鋒。他開口道:「你錯了,槍俠女士。剌德城底藏著許多機器,裡面住滿魔鬼——他們是惡魔的靈魂,憎恨所有活著的人。他們具有強大的能力,可以喚醒死人……在剌德城可是有無數的死人能被喚醒的。」
「聽著,」埃蒂說。「你們自己有沒有親眼見過任何一個鬼魂,吉夫斯9『註:吉夫斯(Jeeves),英國作家伍德霍斯所著小說中人物,現用來指理想的男僕。埃蒂根據這個人的打扮隨口給他起了這個綽號。』?有沒有任何人?」
吉夫斯翹起嘴唇,什麼也沒說——但是單單翹嘴唇的動作已經表明了一切。他彷彿在問,對一幫只會開槍、不會用腦的外鄉人還能指望什麼呢?
埃蒂覺得最好還是不要討論下去,無論如何他從來就不是做傳教士的料。他衝著滿臉血跡的胖女人揮了揮魯格槍。「你和你這兒的朋友——這個看上去像是退休英國男管家的傢伙——帶我們去火車站。到那兒之後,我們就可以說再見了。我實話對你說:這會讓我他媽的非常開心。」
「火車站?」那個看上去像吉夫斯管家的老者問道。「什麼是火車站?」
「帶我們去搖籃,」蘇珊娜說,「帶我們去找布萊因。」
這句話終於讓吉夫斯緊張起來;震驚與恐懼的表情代替了到現在為止他一直擺在臉上的厭世與輕蔑。「你們不能去那兒!」他驚呼。「搖籃是個禁地,布萊因是所有剌德魔鬼中最危險的一個。」
禁地?埃蒂暗忖。太棒了。假如這是事實,至少不用擔心你們這幫蠢貨了。當然聽見的確還有一輛布萊因也令他十分高興……起碼這些人是這麼相信的。
其他人茫然又略帶驚訝地盯著埃蒂和蘇珊娜,好像說話人對著一群虔誠的基督徒說,他們找到了神聖的約櫃十『註:約櫃(ArkoftheCovenant),出自《聖經·出埃及記》,是聖經中提到的最神聖的物件,它裝載著上帝在世間留下的惟一文字——十戒法版,傳說是上帝用指頭在瑪瑙石板上寫成的。』,然後把它改建成了收費廁所。
埃蒂舉起魯格槍,對準吉夫斯的前額。「我們要去,」他說,「如果你們不願意步你們喪命同伴的後塵,我建議你們最好停止廢話抱怨,立刻領我們過去。」
吉夫斯和滿臉血跡的胖女人互相交換了疑惑的眼神,但當這個戴圓頂禮帽的老者回頭望向埃蒂和蘇珊娜時,他的表情變得嚴肅堅定。「如果你們願意,現在就打死我們,」他說。「我們寧願早點兒死在這兒。」
「你們真是一群腦子短路的混蛋!」蘇珊娜衝著他們大叫。「沒有人必須喪命!你們只要領我們去我們要去的地方,看在上帝的分上!」
胖女人陰沉地說,「但是進入布萊因的領地等於喪命,女士,等於喪命!因為布萊因正在睡覺,打擾他休息的人都得付出極高的代價。」
「得了吧,美人,」埃蒂脫口而出。「你可不能頭藏在屁股裡還想聞咖啡。」
「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她的回答帶著一種令人迷惑的尊嚴。
「意思就是說你要麼冒布萊因發怒的風險帶我們去搖籃,要麼冒埃蒂發怒的風險站在原地。有可能我不會一槍了結你們,你瞧。我可以一次打你一處,而且我現在正好很有這麼做的慾望。今天在你們城裡我可過得不好——讓人討厭的音樂,每個人都臭氣熏天,我們見到的第一個人就舉著手雷綁架了我們的朋友。現在你們怎麼說?」
「你們為什麼非得去找布萊因?」其中一個人問道。「他停在搖籃已經安靜了好久——許多年了。他甚至已經停止說話與大笑。」
說話與大笑?埃蒂看了看蘇珊娜,她也看過來,聳聳肩。
「最後一個去找布萊因的是阿迪斯。」滿臉血跡的胖女人說。
吉夫斯沉著臉點點頭。「阿迪斯一喝醉就變成傻瓜。布萊因問了他幾個問題。我聽見過,但是根本不合情理——什麼烏鴉的媽媽是誰,我記得——阿迪斯答不出來,布萊因就衝著他噴出藍色火焰。」
「電火?」埃蒂問。
吉夫斯與胖女人齊齊點頭。「哎,」胖女人說。「電火,以前人都是這麼叫的,這麼叫的。」
「你們不需要跟我們一起進去,」蘇珊娜突然提議道。「只要我們能看得見目的地就行,剩下的路我們自己走。」
胖女人半信半疑地看看她,然後吉夫斯把她拉過一邊,湊近耳語了一陣。其他的陴猷布人零散地站在他倆後面,就像一群剛剛經歷空襲的倖存者一樣迷惑地看著埃蒂與蘇珊娜。
最終胖女人的眼光掃過眾人。「唉,」她說。「我們會帶你們去搖籃,這是痛苦的惟一解脫。」
「我就是這麼想,」埃蒂說。「你和吉夫斯留下。剩下的人走吧。」他掃視一圈,又說道:「但是記住一點——只要用一根長矛、一支箭、一塊磚頭偷襲我們,這兩個人就死。」只是這句威脅一脫口就顯得相當無力,根本無法達到埃蒂預期的效果。他們怎麼可能在乎這兩人,或者任何同伴?當他們每天都要吊死他們中的兩個或更多時。他看著其他人頭也不回地離開,心想:呃,現在擔心這點已經太遲了。
「快點兒,」胖女人說。「我想快些和你們了結。」
「你可別以為只有你一個人這麼希望。」
但是在他們啟程前,胖女人的一個舉動讓埃蒂對他殘酷的想法有些後悔:她跪在了腰圍蘇格蘭格子布男人的屍體旁,把他的頭髮捋到後面,一記吻印在了他髒兮兮的臉上。「再見,文思頓,」她說。「等你到了水清葉繁的地方,記得等著我。我會來找你的,唉,這就像陰影隨著陽光西斜一樣肯定。」
「我並不想殺了他,」蘇珊娜說。「我想你知道這點。但是我自己更不想死。」
「哎。」胖女人轉向蘇珊娜,臉色陰沉肅穆,沒有一滴淚水。「但是如果你們打算進入布萊因的搖籃,無論如何都會喪命,而且很有可能你們臨死時會很羨慕可憐的老文思頓。他極其殘忍,布萊因極其殘忍,是這個殘忍、殘忍地方裡所有魔鬼中最殘忍的一個。」
「快點,莫德。」吉夫斯催促著把她扶起身。
「哎。讓我們趕緊和他們這邊做個了斷。」她的眼光在蘇珊娜和埃蒂身上逡巡一圈,嚴厲的眼神同時也難掩困惑。「上帝會詛咒我的眼睛,誰讓我最先看見你們倆呢。上帝也會詛咒你們帶的槍,它們永遠都是我們所有麻煩的源頭。」
你們這種態度,蘇珊娜暗忖,會讓你們的麻煩再延續起碼一千年,蜜糖。
莫德一開始就沿著烏龜大街走得很快,吉夫斯緊跟在她身邊。埃蒂推著蘇珊娜的輪椅,氣喘吁吁地勉強跟上。街道兩邊富麗堂皇的建築群到了盡頭,然後出現爬滿常青籐的鄉村房屋,屋子前面還有大片草坪,只不過現在已經雜草蔓生。埃蒂意識到他們現在已經進入了過去的豪華住宅區。一幢比其它樓群都高出許多的宏偉建築出現在眾人前方。簡單的四方形外表,白色磚塊構造,懸垂的屋頂被許多石柱撐起,讓埃蒂又想起了小時候喜歡看的角鬥士電影。而受過更多正規教育的蘇珊娜則聯想到了帕台農神廟1『註:帕台農神廟(Parthenon),建於公元前四四七年至四三二年間,是一座位於雅典衛城的大理石神殿,供奉希臘女神雅典娜。』。兩人同時看見許多巧奪天工的動物雕像——熊與龜,魚與鼠,馬與狗——兩兩環繞在建築物的頂端,頓時驚歎不已。他倆旋即明白這就是他們大老遠過來尋找的地方。
他們一直緊張地感覺到有許多道眼光向他們射來——蓄滿憎恨與詫異的眼光。當綿亙逶迤的單軌列車鐵道映入他們眼簾時,天際滾來陣陣雷聲;同暴風雨過來的方向一致,鐵道也是由南向北延伸匯入烏龜大街,然後徑直通向剌德搖籃。當他們走近時,風愈吹愈烈,吊在馬路兩邊古老的屍體在風中舞蹈起來。
22
他們一路狂奔了好一會兒,上帝才知道到底有多久(傑克惟一清楚的就是鼓點聲終於再次停止)。突然蓋捨又一次猛拉他剎車。這回傑克穩住了腳步,他已經恢復了些精神,而顯然半截身子已入土的蓋捨還沒有。
「吁!我的老心臟快跳不動了,寶貝兒。」
「太糟糕了。」傑克面無表情地說。話音剛落蓋捨伸出骨節突出的手,猛扯他的臉頰,拉得他向後仰倒。
「你,如果我立馬兒死在這兒,你會流出苦澀的淚水嗎?肯定不會。但是你可別這麼指望,嫩小鬼——老蓋捨見過的世面可多了,我才不會倒在像你這麼水靈的小鬼腳下死掉。」
傑克聽他斷斷續續地講完,表情冷漠。他打算今晚就幹掉蓋捨。蓋捨有可能會拉他陪葬,但他不再在乎了。他摸了摸剛被撕裂的嘴唇,若有所思地盯著手上的血跡,暗自驚訝殺人的慾望居然能如此迅速地佔領、攻陷人的心靈。
蓋捨觀察到傑克注視自己手指上的血跡,咧嘴一笑。「汁液流出來了,啊?不過這可不會是老朋友蓋捨最後一次把你這棵嫩樹苗的汁液打出來,除非你加快速度;除非你確實加快速度。」說完他指著前面逼仄的巷道,路面上有一個生銹的窨井蓋,傑克發現刻在蓋子上的幾個字前不久剛剛見過:拉莫科鑄造。
「邊上有個拉手,」蓋捨說。「看見沒有?把你的手伸進去,拉開窨井蓋。快點兒走上去,現在就去,那麼等你到滴答老人面前時也許還能保住滿口牙。」
傑克抓住鐵蓋用力拉,但並沒有用盡全力。蓋捨帶領他跑過的巷道迷宮已經夠糟的了,但起碼他還能看見方向。而這座城市的地下世界卻根本無法想像,那裡的黑暗只會讓一切關於逃跑的夢想變得完全不可能,所以除非迫不得已,他可不打算去探個究竟。
但是很快蓋捨就讓他知道他不得不去探個究竟。
「太重了——」傑克剛開口海盜就一把捏住他的喉嚨,硬生生把他提起來與他的臉面對面。長時間的奔跑為他的雙頰染上兩團淡淡潮濕的紅暈,也讓深陷在皮膚裡的膿瘡變成了噁心的黃紫色。開放的瘡口已經感染,不斷流出膿血。蓋捨身上散發出一股惡臭,倏地鑽進傑克的鼻孔裡,緊接著他就被卡住了喉嚨,連氣都喘不過來了。
「聽著,蠢傢伙,你給我仔細聽著,因為這是最後一次警告。你要麼現在就掀起這個該死的鐵蓋,要麼我就伸進你的嘴巴把你的舌頭扯出來。假如你想咬我,你就儘管放心地咬吧,因為我血裡的病毒會讓你一個禮拜還沒結束就看見自己臉上開出第一朵花——如果你能活那麼長的話。現在,你明白了嗎?」
傑克瘋狂地點點頭。蓋捨的臉隱在陰影中,他的聲音就像從很遠處傳來。
「好吧。」蓋捨向後推了他一把,傑克跌進窨井蓋旁邊的一堆東西裡,幾乎作嘔。最後他好不容易深吸了口氣,肺裡火辣辣的像是著了火。他吐出一口帶血的東西,自己瞥了一眼卻噁心得差點兒嘔吐起來。
「現在把蓋子拉開,我心裡一高興,就不用再和你閒扯了。」
傑克爬到窨井蓋上面,雙手滑進蓋子上的把手,這回用盡全力。一霎那他恐懼地以為自己還是不能移動蓋子絲毫,蓋捨的手伸進嘴巴扯出他舌頭的畫面浮現在腦海中。可怕的畫面倒是讓他生出多餘的力氣。他的背部又傳來一陣悶痛,不過圓形的蓋子終於慢慢地滑開,露出一道月牙,黑暗迅速從縫隙中湧上來。
「很好,小鬼,很好!」蓋捨開心地大聲吆喝。「你真是一頭好驢子!繼續拉——不要現在就放棄。」
月牙變成了半月形狀,此時傑克背後的疼痛越來越劇烈。蓋捨衝著他的屁股猛踢,他立刻就趴在了地上。
「非常好!」蓋捨邊說邊向裡面窺視。「現在,小鬼,小心沿著梯子下去。當心別抓滑了手直接掉到井底,因為這些梯子橫檔可是相當滑溜。我記得有二十多級,等你到了下面,站在那兒別動,等我下來。也許你會想要甩掉你的老朋友,但你覺得那會是個好主意嗎?」
「不會,」傑克回答。「我覺得不會。」
「非常聰明,臭小子!」蓋捨咧開他特有的醜陋笑容,再次露出所剩無幾的牙齒。「下面非常黑,有一千條地道連接在一起。你的老朋友蓋捨對地道可是瞭若指掌,是的,瞭若指掌,但是你會立刻就找不著北。而且還有老鼠——非常大、餓壞了的老鼠。所以你就等在那兒。」
「我會的。」
蓋捨瞇縫起眼睛打量他。「你說話的樣子有點兒狡猾,的確,但是你不是陴猷布人——這個我敢打包票。你從哪兒來,小鬼?」
傑克沒有回答。
「貉獺吃了你的舌頭啦,啊?好吧,沒關係;滴答老人會問出答案,他會問出來的。他自有一套法子;自然就能讓人開口說話。只要他一讓他們開口,他們甚至會說得太快太大聲,讓人不得不敲他們的腦袋才能慢下來。滴答老人可不會允許任何人的舌頭被貉獺吃了,包括像你這樣的小鬼頭。現在你他媽的給我下去。快!」
他又一腳踢過來。這回傑克身子一縮,躲了過去。他朝著半開的井口望進去看見梯子,開始向下爬。正當他下去一半時,一聲嘩啦啦的巨響從遠處大約一里地傳來。不用說傑克也知道是怎麼回事,悲慘的呼喊忍不住從唇邊溢出。
蓋捨的嘴角牽出一絲殘酷的陰笑。「你那個強悍的朋友跟蹤到的地方比你預期的要遠一點兒,對不?與我預期的差不多,小鬼,因為我看見他的眼睛——頑固、詭詐。我想他能狡猾地找到許多蛛絲馬跡,如果他會跟蹤過來的話,而他也的確跟蹤過來了。他發現了交叉電線的絆網,但是還是中了噴泉的圈套,這樣非常好。繼續下去,甜心。」
他對著傑克伸出地面的腦袋踢過去,傑克一閃,但是同時腳下一滑,幸好他及時抓住蓋捨佈滿紅色傷疤的腳踝才沒掉下去。他乞求地抬起頭,但從蓋捨感染流膿的臉上沒有找到絲毫心軟的痕跡。
「求求你。」他懇求道,聽見自己的聲音幾乎帶上了哭腔。他的腦海中不停出現羅蘭被壓在巨型噴泉下面的慘狀。蓋捨說過什麼來著?如果任何人想收屍就得帶上一沓兒厚草紙。
「如果你想,就求我吧,親愛的寶貝。只是別指望我會心軟,因為在索橋的這一頭根本不存在仁慈,不存在。現在下去,否則我就把你該死的腦子從你該死的耳朵裡踢出來。」
傑克繼續爬下去,等他雙腳踩在井底積水裡時,痛哭的衝動已經過去。他垮下雙肩、耷拉腦袋,就等蓋舍下來領他去命運注定的目的地。
23
羅蘭差點兒就踩上控制垃圾雪崩的機關,但是懸在半空的噴泉其實非常荒唐——就像哪個笨小孩設下的陷阱。柯特曾經教過他們在敵人的領地必須眼觀八方,包括上下前後。
「停下。」他提高聲音對奧伊大叫,以免被鼓點聲蓋住。
「下!」奧伊停了下來,然後向前看看又叫了一聲,「傑克!」
「是的。」槍俠又抬起眼看了看懸在空中的大理石噴泉,接著仔細觀察路面尋找機關。他看見了兩個。也許鵝卵石的偽裝過去很有效,但那一定是很久以前了。羅蘭彎下腰,雙手撐在膝蓋上,對著奧伊上仰的臉說道:「我打算把你抱起來一會兒。不要大驚小怪,奧伊。」
「奧伊!」
羅蘭伸手環住貉獺,剛開始奧伊身子僵硬,還試圖躲開,片刻之後羅蘭感覺到這頭小動物放棄了掙扎。他還是不喜歡靠近任何一個不是傑克的人,可很明顯他決定暫時忍耐一下。奧伊的聰明再次勾起了羅蘭的驚訝。
他抱著他走過狹窄甬道,小心地跨過兩塊偽裝的鵝卵石,穿過懸在空中的剌德噴泉。等他們一到安全地帶,他就彎下腰放走奧伊,與此同時,鼓聲停了下來。
「傑克!」奧伊急切地叫了兩聲。「傑克-傑克!」
「是的——但首先還有一件小事兒要關照一下。」
他讓奧伊跑進甬道十五碼,然後彎腰撿起一塊水泥塊,若有所思地把石塊在兩手間拋來拋去。與此同時,東方傳來一聲槍響。隆隆鼓點蓋住了之前埃蒂、蘇珊娜與陴猷布人的槍戰,不過這聲槍響清晰地傳來,羅蘭微微一笑——幾乎可以肯定,迪恩夫婦已經到達了搖籃。今天一天幾乎已經有一個禮拜那麼長,這可是第一個好消息。
羅蘭轉過身投出水泥塊,就像當時在河岔口用石頭砸舊交通燈一樣毫無偏差地正正砸中偽裝的陷阱機關。其中一條生銹的繩索砰地一聲斷裂,大理石噴泉落了下來。其它繩索還拴著,噴泉在空中蕩了幾下——羅蘭意識到,實際上這段空隙已經足夠讓一個反應夠快、身手敏捷的人逃出這塊區域了。最終繩索支撐不住,噴泉轟然砸地,碎成一堆粉色亂石。
羅蘭躲在一堆生銹的鋼樑後面,噴泉砸地的那一瞬間奧伊靈巧、地跳上了他的膝蓋。大塊的粉色大理石,有些甚至像馬車一般大小,在空中飛過,幾塊小一點兒的砸在了羅蘭臉上。他把碎石從奧伊的皮毛上拂去,然後抬頭看見噴泉已經就像石盤一樣斷裂成了兩半,可以湊合當成路障了。反正我們不會原路返回的,羅蘭暗自慶幸。甬道本來就很狹窄,現下已完全被堵死。
他不知道傑克是否也聽見噴泉掉落,假如他聽見又會怎麼想。他不會浪費時間揣測蓋捨的想法;蓋捨肯定會以為他已經被壓成肉餅,這正是羅蘭希望的。但是傑克也會有同樣想法嗎?這個男孩應該知道也應該相信槍俠絕對不會被如此簡陋的裝置殺死,但是假使蓋捨一直在恐嚇他,傑克也許不能保持清醒的頭腦。呃,現在再擔心已經太遲了。如果讓他再選擇一次,他仍舊會同樣行事。無論是不是將死之人,蓋捨兼具勇氣與動物的狡猾。如果他現在已經放鬆了警惕,一切就值得了。
羅蘭站起身。「奧伊——去找傑克。」
「傑克!」奧伊伸長脖子,左右嗅嗅地面,找到了傑克的氣味後向前衝去。羅蘭跟在後面。十分鐘以後奧伊停在了窨井口邊,他四周仔細地聞了一圈兒,然後抬頭看著羅蘭,尖聲叫了起來。
槍俠單膝跪下,觀察到幾串凌亂的腳印、還有路面上一條頗寬的刮痕,他猜這塊窨井蓋肯定經常被搬動。當他看見一旁石縫間的血痰時,眼睛瞇成一條縫。
「那狗雜種一直在打他。」他自言自語道。
搬開窨井蓋,他朝裡面望望,然後解開了系襯衫的繩子,抱起貉獺塞進了他的襯衫。奧伊齜出牙齒,羅蘭一瞬間能夠感覺到他的小爪子在他的胸膛和腹部像鋒利的小刀似的亂抓亂撓。接著奧伊收起了爪子,只是從羅蘭襯衫裡面露出一對璀璨晶亮的眸子,像蒸汽機似的呼哧呼哧喘著氣。槍俠可以感覺到奧伊的心臟突突疾跳。他把皮繩穿過襯衫的鈕洞,收緊,然後在隨身腰包裡又找到一根更長的皮繩。
「我得拿皮繩拴住你。我不喜歡這樣,你也更不會喜歡,但下面會非常黑。」
他繫起皮繩兩頭,做成一個活套,套在奧伊的腦袋上。他本來以為奧伊又會齜牙咧嘴,甚至會咬他,但是奧伊並沒有。他只是抬起鑲金邊的眼睛看看羅蘭,又急切地催促道「傑克!」
羅蘭咬住繩套的另一端,然後坐在了窨井蓋的邊緣……如果這是個窨井的話。他伸腳摸索,觸到了梯子的第一級,小心緩慢地爬下去。鐵梯子油膩滑溜,大概長滿了青苔,此刻他殘疾的右手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讓他覺得不便。奧伊沉甸甸、暖洋洋的身體藏在他襯衫和腹部之間,不停喘著粗氣,一對鑲金邊的眼睛襯著黯淡的光就像兩枚熠熠發光的勳章。
最後,槍俠雙腳站在了井底的積水裡。他抬眼瞥了一眼頭頂硬幣大小的光亮,從這裡開始就更加困難了,他心想。地道溫暖潮濕,散發著破舊停屍房的氣味。附近不知什麼地方傳來空洞、單調的水滴聲。更遠處,羅蘭可以聽見機器隆隆運轉。他把顯得感激的奧伊抱出襯衫,放在了淺淺的積水裡,積水沿著下水道向前緩緩流去。
「現在就全看你的了,」他在貉獺耳邊輕輕囑咐。「去找傑克,奧伊,去找傑克!」
「傑克!」貉獺回應一般地吠一聲,迅速地向墨黑的前方衝去,長頸子上的腦袋像鐘擺一樣左右搖晃。皮繩的一端繞在羅蘭殘廢的右手上,拖著他向前奔去。
24
搖籃——佔地面積之大,輕而易舉地就在他們心中取得了專有名詞的地位——立在廣場的中心。這個廣場比他們剛剛經過的、立著毀壞雕像的那個廣場還要大上五倍。蘇珊娜仔細觀察了這地方一番,發現相比之下,剌德城的其餘部分簡直又灰又舊、髒亂不堪。眼前的搖籃乾淨得幾乎刺眼,建築側面沒有一處攀爬籐蔓,雪白的圍牆、台階和石柱上沒有一處亂塗亂畫。覆蓋其它地方的黃土在這兒也不見蹤跡。等他們走近時,蘇珊娜知道了原因:包銅的屋簷陰影處藏著許多噴嘴,水流從裡面一直流淌下來不斷沖刷著搖籃的側牆。其它暗藏的噴嘴間歇地噴出水柱洗刷台階,把台階變成了時斷時續的瀑布。
「哇,」埃蒂驚呼。「這個中央火車站看上去就像內布拉斯加的灰狗1『註:灰狗(Greyhound),美國著名長途汽車公司。』總站。」
「你說得可真有詩意,親愛的。」蘇珊娜嗓音乾澀地回答。
建築周圍的一圈台階的頂端是寬敞的開放式大廳。大廳外面並沒有籐蔓遮掩,但是埃蒂與蘇珊娜還是覺得無法看真切;懸空拱頂投下的影子太深。動物圖騰兩兩環繞著建築,但是角落裡的那種動物卻令蘇珊娜希望只會在噩夢中偶爾夢見、別的時候千萬別碰上——面目猙獰的妖龍石雕,身上佈滿鱗片、龍爪尖銳鉤起、凝視的雙眼凶相畢露。
埃蒂碰碰她的肩膀,向上指過去,蘇珊娜順勢眺望……剎那間呼吸堵在了喉嚨口。在光束圖騰與龍形石雕的上方,一座至少六英尺高的金色武士雕像跨騎在建築的尖頂。破舊的牛仔帽斜扣在頭上,露出皺紋深刻、飽經風霜的前額;雕像的前胸斜掛著一塊大手帕,彷彿長久以來一直被用做擋塵的頭巾,現在剛剛拿下來。他一隻拳頭高高舉起,拿著一把左輪槍,另一隻手裡則拿著一樣橄欖枝模樣的東西。
薊犁的羅蘭身披金甲站在剌德搖籃的頂端。
不對,她終於記起要呼吸。那不是他……但從另一個方面看,又的確是他。那個人是個槍俠,也許一千多年以前就已經死了。但是他與羅蘭的相似之處正是你需要知道的關於卡-泰特的所有事實。
南方傳來轟轟雷聲,閃電驅逐著雨雲,在天空奔馳翻滾。她希望她有更多時間仔細觀察頂端的金色雕像和環繞屋頂的動物圖騰;每個圖騰上面似乎都刻有字,也許是一些有用的信息。但在現在這種情況下,沒有多餘的時間了。
烏龜大街與搖籃廣場交界的人行道上用紅漆漆著一條寬線。莫德和被埃蒂稱做男管家吉夫斯的男人謹慎地停在了紅色標記線後面。
「就這麼遠了,不能再向前,」莫德毫無表情地說。「你們可以取我們的性命,反正每個人,男人、女人,都欠神靈一條命,但是無論如何要死我也只願意死在死亡之線這一邊。我不敢為了外鄉人惹怒布萊因。」
「我也不敢,」吉夫斯附和道,他脫下了沾滿塵土的圓頂禮帽,把它舉在胸前,臉上寫著敬畏。
「好吧,」蘇珊娜說。「你們倆現在就走吧。
「我們一轉身你們就會從背後偷襲的,」吉夫斯顫抖地說。「我希望能夠得到承諾,就這樣。」
莫德搖搖頭,她臉上的血跡已經乾涸成棕色斑點。「槍俠從來不會在背後偷襲——這一點我可以肯定。」
「我們只是聽他們說過他們是誰。」
莫德指了指蘇珊娜手裡握著的左輪槍的檀木槍把,吉夫斯的視線順著望過去……過了一會兒,他朝胖女人伸出手,莫德拉住他的手。此時,他們危險的殺手的形象在蘇珊娜腦海中轟然坍塌。他們更像是韓賽爾與格蕾特,而非邦妮與克萊德2『註:邦妮與克萊德(BonnieandClyde),一九六七年美國出品的電影,又譯作《雌雄大盜》,影片中兩人殺人搶劫,最後被亂槍打死。』;疲倦、驚嚇、迷惑,在他們從小長大的樹林裡找不到出路,只能慢慢變老。對他們的憎恨與恐懼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憐憫與令人心痛的悲哀。
「再見了,兩位,」她溫柔地道別。「你們走吧,不用擔心我和我的丈夫會傷害你們。」
莫德點點頭。「我相信你並不會傷害我們,我也原諒你殺了文思頓。但是請聽我說,仔細聽我說:遠離搖籃。無論你們進去是出於什麼理由,那些都不算充分的理由。進入布萊因的搖籃只有死路一條。」
「我們沒有其他選擇,」埃蒂回答。此時頭頂又轟隆一聲響雷,似乎老天都在表示贊同。「現在你們聽我說。我說不清剌德城下到底是什麼東西,不過我知道的是把你們折磨得精疲力竭的只不過是一段磁帶——一首歌曲——來自我和我妻子的世界。」說完,對方茫然失措的神情落在他眼裡,他挫敗地抬起雙手。「我的老天爺,難道你們不明白?你們只是因為一段甚至從未以單曲出版的音樂而互相殘殺!」
蘇珊娜的手摁住他的肩膀,囁嚅叫著埃蒂的名字。一瞬間他並沒有理會,眼光從吉夫斯飄向莫德,然後又飄回到吉夫斯身上。
「你想親眼見見怪物嗎?那麼就互相看看你們自己。等你們回到你們稱做家的鬼地方,再好好看看你們的親戚朋友。」
「你不明白,」莫德終於回答,眼神黯淡陰鬱。「但你將會明白,唉——將會明白。」
「現在走吧,」蘇珊娜平靜地說。「我們之間的對話已經沒有意義;所有話語說出口就已死亡。你們回去吧,只要努力記住你們父親的面孔,因為我覺得很久以前你們就已經遺忘了。」
兩個人一句話也沒說,沿著來路返回。可是他們一直手拉手,還時不時扭回頭張望一下:韓賽爾與格蕾特在幽深密林中迷失了方向。
「我想快點兒離開這兒,」埃蒂沉重地說。他上好保險栓,重新把魯格槍插回褲腰帶裡,然後抬起手用掌根揉了揉發紅的眼睛。「快點兒離開,這是我所有的請求。」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親愛的。」她明顯也被嚇壞了,但是她的頭仍舊倔強地斜向一邊,他慢慢開始欣賞並愛上的就是這個姿勢。他環抱住她的肩膀,彎下身開始親吻她。週遭的環境與欲來的風雨並沒有妨礙他徹底深吻。當他最終抽身離開時,她晶亮的眼睛仔細在他臉上搜索。「哇!這是幹什麼?」
「因為我愛你,」他回答,「我猜這就是全部理由。還不夠嗎?」
她的眼光變得溫柔,一瞬間差點兒脫口說出她的秘密,可是當然此時此地並不合適——她不能告訴他也許她已經懷孕了,正如她不能停下來仔細看動物圖騰上面的文字。
「足夠了,埃蒂。」她說。
「你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遭遇。」他的栗色眼睛裡全是她。「我不大會說話——和亨利一起生活久了讓這種話很難說出口,我猜——但這是我的真心話。我想我起初愛上你是因為你是羅蘭讓我離開的一切——我是指在紐約的一切——但是現在已經遠不止如此,因為我再也不想回去了。你想嗎?」
她望了望搖籃,十分擔心,不知道他們在裡面會發現什麼,但同樣……她的視線轉回到埃蒂。「不,我也不想回去了。我想我的餘生將會在我們的旅途中度過。只要你和我在一起,我是說。你瞧,很滑稽,你說你愛上我是因為他讓你離開了一切。」
「怎麼滑稽?」
「我愛上你是因為你讓我擺脫了黛塔·沃克。」她停頓一下,想了想,然後輕輕搖了搖頭。「不——不僅如此。我愛上你是因為你讓我擺脫了兩個女人。一個是滿嘴髒話、專門勾引男人的小偷,一個是自以為是、眼高於頂的假道學。這兩人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我更喜歡蘇珊娜·迪恩……而正是你釋放了我。」
這回輪到她主動了。她的雙手放在他結實的臉頰上,拉低他的臉開始溫柔地親吻。當他輕輕把手放在她的胸上時,她歎口氣,伸手覆在他的手上。
「我想我們最好上路,」她說,「否則估計我們馬上就要躺在街上了……而且從天色看來肯定會被大雨淋濕。」
埃蒂最後一次環視著周圍沉默的高塔、破碎的窗戶和爬滿籐蔓的圍牆,點點頭。「好吧。反正我也不覺得這座城裡會有什麼希望。」
他推著她向前走,當輪椅碾過莫德口中的死亡之線時,他們倆的身子同時一僵,都在擔心會被什麼古老的陷阱絆住,同時喪命。但是什麼也沒有發生。埃蒂一直推著她來到廣場,當他們靠近通向搖籃的台階時,一陣冷風夾著細雨開始淋下來。
儘管他們倆並不清楚,中世界秋季的第一場暴風雨此時正在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