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等他們一進入發臭下水道的黑暗中,蓋捨就放慢了腳步。傑克並不認為是黑暗的原因;蓋捨表現出對每個彎道和岔口都爛熟於胸,就如同他宣稱的一樣。傑克相信這是因為眼前這個綁匪得意洋洋地認為羅蘭已經被落下的陷阱砸得稀巴爛了。
傑克自己反而開始疑惑。
如果羅蘭發現了電線絆網——顯然這個比後面那個要難以辨認得多——真的有可能他沒有發現噴泉嗎?傑克覺得還是有可能,但是這講不通。更有可能的是羅蘭故意觸動機關讓噴泉砸下來,欺騙蓋捨,也許就是為了讓他放慢腳步。傑克並不相信羅蘭能夠繞出地下迷宮一直跟蹤他們——全然的黑暗肯定會影響槍俠的跟蹤能力——但是一想到羅蘭也許並沒有因為試圖守諾救他而喪命,傑克就忍不住在心裡歡呼。
他們向右轉、向左轉、又向右轉。為了彌補視覺的缺失,傑克其他感官變得更加靈敏,他隱約感覺到周圍還有其它地道。有一陣子,古老機器的悶響增大,等他們再次靠近城市的地基時機器聲就漸漸減弱了。陣陣微風吹在他的皮膚上,有時暖有時涼。他們穿過交叉的地道時踩在污水裡的腳步聲辟啪迴響,同時傳來陰濕的惡臭。突然傑克又一次差點兒一頭撞上從頂部掛下來的金屬物體。他趕緊用手擊打過去,摸上去像是一個巨大的閥門輪。自那以後他邊向前跑邊把雙手平伸在胸前感覺前面的氣流。
就像車伕趕牛一樣,蓋捨擊打傑克的肩膀表示方向。他們倆腳步一致,並沒有飛奔而只是小跑。蓋捨基本調勻了呼吸,然後低聲吟唱起來,令傑克驚訝的是蓋捨發出的居然是頗為動聽的男高音。
嘿喲嘿喲—喲喲喲
我會找份活兒給你買戒指
當我伸出手
摸在你胸口
嘿喲嘿喲—喲喲喲
噢—嘿喲嘿喲
我只想摸摸
摸摸你的喲—喲—喲!
蓋捨又重複地唱了幾段,然後停了下來。「現在你來唱支歌兒,小鬼。」
「我不會唱歌。」傑克氣喘吁吁地回答。他希望能聽上去比實際情況更像喘不過氣來的樣子,但他不知道這樣有沒有用,但是在這樣伸手不見五指的地下,任何辦法都值得嘗試。
蓋捨掄起胳膊肘猛擊中傑克的後背,力道大得幾乎讓傑克跌進地道裡及腳踝的污水中。「你最好會唱歌,除非你想我一把抽出你可愛的脊椎骨。」他頓了一下,然後接著說:「這下面住著魔鬼,小鬼。他們就住在該死的機器裡,就住在裡面。歌聲能夠驅趕他們……你難道不知道嗎?現在,給我唱!」
傑克可不想再遭到蓋捨的拳打腳踢,他努力回憶,想起一首七、八歲時夏令營裡學過的歌兒。他張開嘴,衝著伸手不見五指的前方大聲唱起來。歌聲夾雜著汩汩流水聲與轟隆的機器聲,迴盪在地道裡面。
我的女孩兒很入時,她家住在紐約市,
我為她買一切,讓她打扮花哨,
她的一對屁股
就像兩艘航母,
噢天啊,就這樣我花光所有錢。
我的女孩兒很可愛,她就是從費城來,
我為她買一切,讓她打扮時髦,
她有一雙大眼睛,
就像兩塊比薩餅,
噢天啊,就這樣——
蓋捨突然伸出手像提壺柄似地抓住傑克的耳朵,拉他停了下來。「你前面有個大洞,」他說。「像你這種公鴨嗓子,小鬼,讓你掉進洞裡倒是做了一件好事,就是這樣。不過滴答老人可不會同意,我猜你暫時還能保住小命。」蓋捨的雙手放開了傑克火辣辣生疼的耳朵,然後拽住他背後的襯衫。「現在向前傾,看看能不能摸到另一邊的梯子。當心別滑倒,把我們倆都拉下去!」
傑克小心地壓低身子、伸長手臂向前摸索,害怕自己掉進看不見的洞裡。當他抓住對面的梯子時,他感覺到一陣暖風撲面而來——乾燥潔淨甚至夾著一絲芳香。身下的洞裡微微透出玫瑰色的紅光。他的手指摸到了鋼梯,連忙扣緊,這時左手的傷口又開裂了,熱乎乎的血流過掌心。
「抓到了嗎?」蓋捨問。
「抓到了。」
「那麼爬下去!你還在等什麼,該死的!」蓋捨放開他的襯衫後背,傑克可以想像他已經抬腿打算踢他的屁股,他趕緊一腳跨過微微發光的大洞,開始順著鋼梯一級一級爬下去,盡量不用受傷的左手。這回每級樓梯都乾乾淨淨,沒有油膩也沒有青苔,甚至沒有生銹。豎井非常深,傑克不得不加快速度免得蓋捨的厚底鞋踩在他手上。此時他腦海中浮現出曾經在電視上看過的一部電影——《地心遊記》1『註:《地心遊記》(JourneytotheCenteroftheworld),根據法國十九世紀科幻小說家儒勒·凡爾納的同名小說改編成的電影。』。
機器轟鳴聲越來越大,玫瑰光也越來越強烈。機器的運轉聲仍然不正常,但是他的耳朵告訴他這已經比上面的那些機器好了許多。當最終到達井底時,他發現地面居然很乾燥。橫在眼前的是一條大約六英尺高的地下井道,向兩頭筆直延伸下去,牆面上用鉚釘釘著不銹鋼片。下意識地,甚至用不著思考,他意識到這條地道(至少在剌德城下七十英尺深處)一定與光束的路徑重合。上面某一處——傑克非常肯定,儘管他無法說出理由——就停著他們進城尋找的火車。
地道頂下面幾寸的牆面上有許多狹窄的通風網格,清新乾燥的空氣就從這裡流出來。其中有一些掛著幾條藍灰色的青苔莖須,但是大多仍舊十分乾淨。每隔幾個通風網格就標有黃色箭頭,旁邊還有一個看上去像小寫「t」的符號,箭頭正指向傑克與蓋捨奔跑的方向。
玫瑰色的燈光發自地道頂部平行安置的玻璃燈管。一些燈管——大概每隔兩根左右——已經不亮了,其它有些也一閃一閃,但至少一半燈管還在發光。霓虹燈,傑克驚喜地意識到。真是太棒了!
蓋捨爬下梯子站到他身旁,看見傑克的驚喜表情後咧嘴一笑。「很好看,是不是?這兒冬暖夏涼,還儲存了足夠五百人吃上五百年的食物。而你知道最棒的部分是什麼,小鬼?整個地下工事的最棒部分?」
傑克搖搖頭。
「那就是受詛咒的陴猷布人根本不知道這個地方的存在,連一丁點兒概念都沒有。他們以為這裡住的全是魔鬼,會抓住任何一個靠近窨井蓋附近二十英尺的陴猷布人。」
說完他仰天大笑起來,但是傑克並沒有加入,儘管一個聲音在他腦後冷靜地告訴他,這樣做也許更明智。他沒有加入是因為他明白陴猷布人的感受。城下的確住有魔鬼——山洞魍魎、半獸鬼魅。他不正是被這樣一個魔鬼綁架了嗎?
蓋捨把他向左邊一推。「往那邊跑——快到了。快!」
他們繼續向前跑去,腳步的回聲一直如影隨形。大約跑了十到十五分鐘,傑克看見前面兩百碼左右有一個防水艙口。等他們靠近,他看見艙口外面伸出一個巨大的鐵鑄圓形閥門,右邊牆面上安著一個對話通報機。
「我的肺快炸了,」當他們到達地道盡頭的門時,蓋捨喘著粗氣抱怨道。「這樣的差事對你生病的老朋友來說太過分了,太過分了!」他用拇指按住對話鍵,衝著通報器大叫道:「我抓到他了,滴答老人——如你所願的上等貨!甚至連根頭髮都沒掉!我不是告訴過你我行的嘛?信任蓋捨,我說,因為他誠實忠誠!現在快把門開開,讓我們進來!」
他鬆開對話鍵,不耐煩地盯著門。圓形閥門紋絲未動,相反通報機裡傳出一個平板拖沓的聲音:「密碼是什麼?」
蓋捨的眉頭憤怒地糾成一團,伸出蓄滿污垢的長指甲撓撓下巴,然後掀開眼罩又挖出一團粘糊糊的黃綠色的膿。「滴答和他的密碼!」他衝著傑克說,聽上去既有些著惱也有些擔憂。「他是個聰明的傢伙,但是如果你問我,現在這樣就有點兒過分了,過分了。」
他按住對話鍵喊道,「得了吧,滴答!如果你沒有認出我的聲音,你就需要裝個助聽器了。」
「噢,我認出了,」那個聲音慢吞吞地回答。傑克覺得聽上去像傑瑞·裡德2『註:傑瑞·裡德(JerryReed),美國七十年代的喜劇演員,在一九七七年出品的電影《上天人地大追擊))(SmokeyandtheBandit)(又譯作《追追追》、《警察與卡車強盜》)中扮演主角伯特·雷諾茲(ButtReynolds)。』,那個在《上天人地大追擊》中扮演伯特·雷諾茲的演員。「但是我並不知道你旁邊有誰,不是嗎?或者你忘記了上面的攝像機去年已經報銷了?你說出密碼,蓋捨,要不你就爛在外面吧!」
蓋捨把一根手指伸進鼻孔,挖出一坨薄荷色粘糊糊的鼻涕,然後把它壓在了揚聲器的表面。傑克驚訝地看著他這樣幼稚地耍孩子脾氣,心裡生出一股想要歇斯底里大笑的衝動。難道他們一路費盡心思、穿過佈滿陷阱的迷宮和漆黑一片的地道,結果僅僅因為蓋捨忘記了滴答老人的密碼就被這樣擋在防水門外?
蓋捨看著他,一臉怨恨,接著伸手拽下汗透的黃頭巾。頭巾下面的腦袋幾乎沒有頭髮,只有幾撮像是刺蝟刺的黑髮掛在一邊,左邊太陽穴上面有一塊明顯下凹。蓋捨盯著頭巾裡層,然後從裡面抽出一張紙片。「上帝保佑胡茨,」他喃喃說道。「胡茨總是把我照顧得妥妥當當,妥妥當當。」
他把紙片翻來翻去,凝視了片刻,然後把紙片遞給傑克。他壓低聲音,彷彿擔心滴答老人會聽見他說話,儘管通報器上的對話鍵根本沒有按下去。
「你是個小紳士,是不是?等一個紳士學會不要吃漿糊、不要隨地小便以後再學習的第一件事兒就是認字兒。所以你把紙上的字讀給我聽,小鬼,因為我正好忘記了——忘記了。」
傑克接過紙片看了一眼,然後又抬眼看看蓋捨。「如果我不願意呢?」他冷靜地反問。
一瞬間蓋捨非常驚訝……接著他咧嘴笑起來,再次表現出他那種危險的幽默。「什麼?那我就抓住你的腦袋當作敲門磚,」他說。「我不知道這樣能不能說服滴答老人讓我進去——因為他還在緊張你那個強悍的朋友,還在緊張——但是起碼看見你腦漿四濺我心裡會很滿足。」
傑克考慮了一會兒,大笑的衝動仍然在體內鼓蕩。這個滴答老人果然狡猾——他很清楚即使蓋捨被羅蘭抓住,讓他說出密碼也很困難,反正他已經是個將死之人。但是滴答老人沒料到的是蓋捨衰退的記憶力。
不要笑。如果你笑出聲,他會把你的腦子打出來的。
雖然口頭凶狠,但是蓋捨看著傑克的眼神中充滿真實的焦慮,傑克意識到一個非常重要的事實:蓋捨也許並不怕死……但是他擔心被羞辱。
「好吧,蓋捨,」他語氣平靜。「紙片上寫的詞是:慷慨。」
「給我。」蓋捨一把搶過紙片塞回頭巾,然後迅速把這塊黃布重新裹在頭上。他用拇指按住對話鍵。「滴答?你還在嗎?」
「我還能在哪兒?西方極樂世界?」慢吞吞的聲音聽上去帶有絲絲笑意。
蓋捨衝著揚聲器伸出慘白的舌頭,但是他說話的聲音卻逢迎諂媚,甚至卑微。「密碼是慷慨,真是一個好詞兒!現在讓我進去吧,看在神的分上。」
「當然。」滴答老人回答。附近某處的機器開始運轉,嚇得傑克跳起來。門中間的圓形閥門開始旋轉。等旋轉停止,蓋捨抓住閥門用力向外拉,然後拽住傑克的胳膊,把他一把推進微微開啟的門縫。他一腳踏進一間有生以來見過的最奇怪的房間裡。
26
羅蘭朝著朦朧的粉紅光爬下去。奧伊透亮的眼睛從他襯衫的V字領裡面望出來,拚命伸長脖子嗅著從通風口裡吹出來的暖風。在上面的漆黑通道裡,羅蘭不得不完全依賴貉獺的嗅覺,他也特別擔心這頭小動物會辨別不出流水中傑克的氣味……但是當他聽見歌聲——先是蓋捨的,然後是傑克的——迴盪在管道中時,他的心稍稍放鬆了一些。奧伊並沒有帶錯路。
奧伊也聽見了。直到剛才它一直都跑得謹慎緩慢,甚至為了確認時不時地返回原路。可當它一聽見傑克的歌聲,他撒腿就跑,繃緊了拴住他的皮繩。羅蘭擔心他會尖聲叫出傑克的名字——傑克!傑克!——但是他並沒有這麼做。等他們到達迷宮的下面一層時,羅蘭聽見了一些新的機器運轉——也許是某種水泵什麼的——接著是鐵門關上的迴響。
他走到方形地道,粗略地瞄了一眼頭頂延伸的兩條平行燈管,發現點的是沼氣火,同紐約城裡巴拉扎夜總會外面的燈箱一樣。然後他仔細檢查每堵牆頂端鉻合金的通氣管道以及下面的箭頭。然後他把皮繩套從奧伊脖子上取下來。奧伊不耐煩地搖搖腦袋,很明顯非常樂意擺脫皮套。
「我們靠得很近,」他湊近貉獺豎起的耳朵小聲說,「所以我們必須安靜。你明白了嗎,奧伊?非常安靜。」
「安靜。」奧伊嘶啞的低語如果是在其它情況下肯定聽上去非常滑稽。
羅蘭把它放了下來,奧伊立即伸長脖子嗅著鋼地板,朝地道盡頭跑去。羅蘭聽出現在連他的呼吸都是傑克—傑克!傑克—傑克!的節奏。他取出手槍,緊跟上去。
27
埃蒂與蘇珊娜對布萊因搖籃的空曠驚歎不已,與此同時雲層裂開,瓢潑大雨從天而降。
「這棟建築真讓人受不了,居然忘記了殘疾人通道!」埃蒂提高聲音,以免被雨聲、雷聲蓋住。
「沒關係,」蘇珊娜不耐煩地說,同時從輪椅中滑出來。「我們趕快上去躲雨吧。」
埃蒂懷疑的眼神掃向台階。每級台階並不陡……但是級數非常多。「你確定,蘇希?」
「我們來比賽,白小伙。」她邊說邊靈活地扭著身子,手腳並用地爬上去。
而且她的確差點兒就贏了。笨重的輪椅拖慢了埃蒂的速度。當他們到達台階頂部時,兩人都氣喘吁吁,潮濕的襯衫裡騰起陣陣白霧。埃蒂把她夾在胳膊下,雙手抱住她的腰舉起來,卻並沒有像原來打算的那樣把她放回輪椅。不知什麼原因,他此刻性慾強烈。
哦,得了吧,他心想。你找到了搖籃,還保有小命;這個事實讓你腎上腺素分泌,準備好了下面的狂歡。
蘇珊娜舔了舔她豐滿的下唇,強壯的手指插進埃蒂的頭髮,用力一拉。很疼……同時感覺奇妙。「我就說我會贏你的,白小伙。」她沙啞地說。
「沒有——我贏了你……半步。」他努力使自己聽上去不像喘不過氣,但是發現幾乎不可能。
「也許……但是你喘不過氣了,對不對?」一隻手離開他的頭髮向下面滑去,然後輕輕一捏。她的眼睛裡笑意閃爍。「但是有樣東西還很行。」
雷聲從天空滾過,他們身子一縮,隨後同時大笑起來。
「算了吧,」他說。「這太瘋狂了,時間根本不對。」
她並沒有反駁,但同時她又溫柔地捏了他一下,然後把手重新放回他的肩膀。埃蒂把她抱回輪椅,把她推過空曠的石板廣場與屋簷的陰影,同時心裡懊悔得疼痛。似乎在蘇珊娜的眼裡他也看見了相同的懊悔。
等他們走到屋簷下,埃蒂停了下來。他們回頭望去,搖籃廣場、烏龜大街和這座城市裡的所有景物都迅速消失在密密匝匝的灰色雨簾後。埃蒂心中並未存絲毫遺憾,畢竟剌德城在他的心靈記事簿裡沒有添上任何一筆美好的記憶。
「看!」蘇珊娜指著附近一根下水管道喃喃說。管道底部是一個巨型魚頭噴嘴,看上去像與搖籃角落裝飾用的龍形石雕同出一系,銀色的水流從噴嘴中湧出。
「這不只是馬上就停的陣雨,對不對?」埃蒂問。
「對。雨一直會下到它自己厭煩,然後還會再惡毒地多下一點兒。也許會下上一個禮拜,甚至一個月。不過如果布萊因發現他不喜歡我們的模樣、決定噴火燒死我們的話,這跟我們就沒有什麼關係了。開一槍讓羅蘭知道我們到這兒了,蜜糖,然後咱們就四處瞧瞧,看看會有什麼發現。」
埃蒂舉起魯格槍對天開了一槍,槍聲穿越一英里多的距離,傳到了正在迷宮陷阱裡跟蹤傑克與蓋捨的羅蘭耳朵裡。埃蒂在原地站了片刻,試圖說服自己一切都會好轉,他心裡關於再也見不到槍俠與傑克的想法實際上是錯的。接著他又拉好保險栓,把槍塞回腰帶,走回到蘇珊娜身邊。他推著輪椅離開台階,沿著柱廊向建築深處走去。她拿出羅蘭手槍的槍膛,重新上好子彈。
屋簷下,雨聲變得模糊陰沉,甚至刺耳的雷電霹靂也被減弱。支撐整個建築的柱子半徑至少十英尺,頂端被陰影遮住,傳來鴿子咕咕的叫聲。
從陰影處垂蕩下來一根粗鉻銀鏈,上面吊著一塊指示牌。
┌─────────────┐
│北方中央電子歡迎您│
│來到剌德搖籃│
│←東南方(布萊因)│
│西北方(帕特裡夏)→│
└─────────────┘
「現在可知道那列掉進河裡的火車叫什麼了,」埃蒂說。「帕特裡夏。可是他們的顏色錯了,粉紅色應該是女孩兒,藍色是男孩兒,不應該反過來。」
「也許他們倆都是藍色。」
「不。布萊因是粉紅色的。」
「你怎麼會知道?」
埃蒂一臉困惑。「我也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但是我就是知道。」
他們沿著指向布萊因的箭頭向它停靠的站台走去,隨後來到一處寬敞的等候大廳。埃蒂並不像蘇珊娜一樣能夠清楚地看見過去片斷的回閃,但是他豐富的想像力仍然將這個石柱撐起的大廳填滿了匆匆旅客;他彷彿聽見旅客摩肩接踵、低聲說話,看見歡迎回家或送別的擁抱。而與此同時,擴音喇叭廣播著一打不同的目的地。
開往西北領地的帕特裡夏現在已經開始檢票上車……
旅客基靈頓先生,旅客基靈頓先生,聽到廣播後請到樓下的信息台來。
布萊因馬上進站,停靠二號站台,旅客將很快下車……
可是現在只剩下咕咕叫的鴿子。
埃蒂打了個寒戰。
「你看那些面孔,」蘇珊娜喃喃說道。「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心驚肉跳,但我絕對有這種感覺。」她邊說邊指向右邊的高牆,上面有一排彷彿從大理石中凸起的男人頭像,從陰影中窺視著他們——一臉以殺人為樂的劊子手的表情。有一些頭像已經脫落,變成一堆碎片堆在他的同伴身下七、八十英尺的牆角,剩下的頭像上溝壑縱橫,蛛網糾結,還濺著許多鴿糞。
「這兒原來肯定是高級法院,」埃蒂焦灼的目光掃過那些瘦薄嘴唇和碎裂空洞的眼眶。「只有法官才能同時看上去既聰明又惱怒——你面前的男人可是有親身經歷的。他們中沒一個人表現出絲毫救人於危難之中的意願。」
「『一堆破爛的偶像,承受著太陽的鞭打,枯死的樹沒有遮蔭。』1『註:該句詩出自美國現代主義詩人T.S.艾略特的長詩《荒原》。』」蘇珊娜喃喃自語。這句話讓埃蒂感覺無數的雞皮疙瘩在他手臂、胸膛和腿上跳起華爾茲。
「這是什麼,蘇希?」
「一首詩,這個詩人肯定在夢裡來過剌德,」她回答。「得了,埃蒂,別理這些人。」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啊。」他邊感歎邊開始推她離開。
他們朦朦朧朧地看見前方有一個格狀柵欄,看上去就像城堡的防禦工事……在柵欄那一頭,他們第一次驚鴻一瞥地看見了單軌火車布萊因,果然如同埃蒂所說,一身粉紅,精緻的顏色與大理石柱紋理相配。布萊因停泊在站台側軌上,平滑得像子彈一樣的流線型車身看起來更像是血肉而非金屬。它的表面只有一處破裂——在裝有巨大的刮雨片的三角形車窗旁邊。埃蒂知道在布萊因鼻子的另一邊會有另一扇三角形車窗,上面同樣裝有巨大的刮雨片,這樣布萊因的正面看起來就像是一張臉,與小火車查理一模一樣。刮雨片則像羞澀地垂下的眼瞼。
從搖籃東南方的縫隙透過的白光在布萊因的車身上投射出一塊扭曲的長方形。在埃蒂眼中,車身看上去就像一頭粉紅巨鯨躍出水面——一頭全然安靜的巨鯨。
「哇!」他低聲驚歎。「我們找到了。」
「是的,單軌火車布萊因。」
「它是不是死了,你說呢?看上去是死的。」
「沒死。也許只是在睡覺,但肯定離死還遠著呢。」
「你敢肯定?」
「你不是肯定它是粉紅色的嗎?」這個問題埃蒂並不需要作答,他也沒有。她抬頭望著埃蒂,臉上寫滿緊張與極度的恐懼。「它正在睡覺。你知道嗎?我不敢把它喚醒。」
「那麼我們就等其他人到了再說。」
她搖搖頭。「我覺得我們最好做好準備等他們過來……因為我有預感他們肯定後有追兵。把我推到那個安在柵欄上的匣子邊上,那玩意兒看起來是個通話機。看見了嗎?」
他看見了匣子,慢慢推她過去。柵欄圍住整個搖籃,匣子就安裝在柵欄中央一扇緊閉的門旁。柵欄垂直的欄杆看上去像不銹鋼質地,門上的垂直欄杆則像飾鐵鑄成,底部則埋在地上的鐵洞裡。他們倆都沒有辦法鑽過柵欄,埃蒂發現,每根欄杆之間寬不過四英吋,甚至連奧伊擠過去都不容易。
頭頂的鴿群撲扇著翅膀,咕咕直叫,蘇珊娜輪椅的左輪咯吱咯吱地發出單調的抗議。這兒居然是油罐車統治的王國,埃蒂心中暗想,意識到他現在可不僅僅是害怕。上次他體會到這個層次的恐懼還是在他和亨利站在荷蘭山的萊茵侯得街人行道上看著破敗廢墟的那一天。那個一九七七年的下午他們並沒有進入鬼屋,而是轉身離開了,他記得當時暗暗發誓以後絕對、絕對不會再回那兒去。這個諾言他一直遵守,但是現在,他又來到另一棟鬼屋,而且前方就是一個魔鬼——單軌火車布萊因,修長的粉色車身上一扇玻璃窗窺視著他,就像是一頭假寐猛獸的獨眼。
他停在搖籃已經安靜了好久……他甚至已經停止說話與大笑……最後一個去找布萊因的是阿迪斯……當阿迪斯無法回答出問題時,布萊因噴出藍火殺死了他。
如果它對我說話,我也許都會瘋掉,埃蒂思忖。
外面刮過一陣狂風,雨水順著建築一側的出口飄進來,打在布萊因的窗戶上,流下一串水珠。
埃蒂突然戰慄起來,警惕地向四周張望。「有人在監視我們——我可以感覺到。」
「我一點兒不覺得奇怪。推我靠近大門,埃蒂,我想仔細看看那個匣子。」
「好的,但是不要用手碰。假如它通了電——」
「如果布萊因想烤了我們,他可是毫無顧忌,」蘇珊娜透過布萊因車身後的柵欄望進去。「你心裡清楚這一點,我也清楚。」
因為埃蒂知道這是事實,所以他沒有反駁。
匣子看上去既是通話機又是防盜鈴,上半部安著一個揚聲器,旁邊還有一個像是說話/收聽的按鈕。下面有許多數字,排列成鑽石形狀:
鑽石形狀下面又有兩個按鈕,上面用高等語寫著:命令與進入。
蘇珊娜一臉的困惑與懷疑。「這到底是什麼東西,你覺得呢?看上去像是科幻電影裡的先進配件。」
附圖:P408
當然就是,埃蒂心想。蘇珊娜在她的年代大概見過一兩個家庭警報系統——畢竟她曾生活在曼哈頓的富人區,儘管她並沒有被真心接受——但是講到電子產品的豐富,她生活的年代,一九六三年,與他的年代,一九八七年,還是有很大差距的。我們也從來沒有真正談起過之間的差別,他想。我不知道如果我告訴他當羅蘭抓到我的時候羅納德·裡根是美國總統她會怎麼想?也許會認為我瘋了。
「這是一個報警系統。」他說。接下來,儘管他的每一根神經、每一寸理智都尖叫著反對,他還是強迫自己伸出右手,大拇指按住說話/收聽鍵。
沒有電流的聲音;沒有致命的藍火躥上胳膊。甚至沒有任何表明這個鍵還連接的跡象。
也許布萊因的確死了。也許終於他還是死了。
但是他並非真的這樣相信。
「喂?」他叫道,腦海中不禁想像著藍色火苗跳躍在阿迪斯的臉上、身上,熔化了他的眼睛、燒著了他的頭髮,阿迪斯一邊慘叫一邊被烤熟。「喂……布萊因?有人嗎?」
他鬆開按鍵,身體僵硬地等了一會兒。蘇珊娜冰冷的小手爬上他的肩膀。還是沒有回答。埃蒂——現在比剛剛更加猶豫——再次按住按鍵。
「布萊因?」
他鬆手。等待。還是沒有回答。此時,就像壓力與恐懼感襲來時常會發生的那樣,一陣危險的輕率衝動控制了他。這當口,計算成本不再顯得重要。一切都不再重要。此刻,彷彿當時他在拿騷蔑視巴拉扎那個面色蠟黃的線人時的情景再次重演。假如羅蘭現時現地看見他被如此愚蠢的煩躁所控制,他肯定會認為埃蒂與庫斯伯特之間絕不止相似;他會發誓埃蒂就是庫斯伯特。
他伸出拇指按住按鍵,操起一口做作的(而且完全假冒的)英國口音衝著揚聲器吼道:「喂,布萊因!你好呀,老朋友!這裡是無腦富人的生活方式節目,我是主持人羅賓·利切,現在我要告訴你,你獨得網上雜誌直銷倉庫1『註:網上雜誌直銷倉庫(PublishersCleatingHouse),美國最大的網上雜誌訂購代理,通過送出大獎的方式吸引讀者,也是一個網上賭博公司。』的六十億美元大獎,以及一輛全新的福特小金剛賽車!」
他們頭頂的鴿群受了大叫聲的驚嚇,撲扇著翅膀向天空飛去。蘇珊娜倒抽一口氣,一臉驚慌失措,彷彿一個虔誠的婦女剛剛聽見自己丈夫在大教堂裡說出瀆神不敬的蠢話。「埃蒂,快住嘴!住嘴!」
埃蒂停不下來了。微笑掛在嘴角,但恐懼、歇斯底里、挫敗與憤怒糅雜在一起閃爍在他眼底。「你和你的單軌火車女朋友,帕特裡夏,將在風景如畫的吉姆鎮度過一個月奢……華假期,在那裡你們只會品嚐最好的紅酒,吃最美味的佳餚!你們——」
「……噓……」
埃蒂突然打住,看看蘇珊娜,立刻肯定是她發出的噓聲——不僅因為她已經試圖阻止他,而且還因為除了她這裡沒有別人——但同時他又知道剛才並不是蘇珊娜。那是另一個聲音:一個被嚇壞的小孩兒的聲音。
「蘇希?你是不是——」
蘇珊娜邊搖頭邊抬起手指了指通話機匣,埃蒂注意到標有命令的按鍵閃爍著微弱的貝殼粉色光,與柵欄另一邊停泊著的單軌火車顏色相同。
「噓……別吵醒他。」小孩兒的咕噥從揚聲器裡飄出,彷彿晚風一般輕盈溫柔。
「什麼……」埃蒂剛起了個頭就停下,搖著頭伸手輕輕按住說話/收聽鍵。等他再次開口,原來那種羅賓·利切式的誇張吼叫換成了一種同謀者的輕聲低語。「你是什麼?你是誰?」
他鬆開鍵,與蘇珊娜對視了一眼。他們倆都瞪圓了眼睛,就像兩個孩子剛剛知道屋裡原來還有一個危險的——也許患有精神病的——大人。他們又是怎麼知道的?因為另一個孩子提醒了他們,這個孩子與這個精神病大人在一起住了很長時間,一直躲在角落裡,只能趁著大人睡著的間隙偷溜出來;一個幾乎隱形的被嚇壞的小孩兒。
沒有回答。埃蒂數著秒數,每一秒都長得幾乎可以讀完一本小說。正當他打算按鍵時,微弱的粉紅光芒再次閃起。
「我是小布萊因,」小孩兒低聲說。「他看不見我。他忘了我。他認為我被留在了廢墟的房間、死者的殿堂。」
埃蒂再次按鍵,此時他的手不能控制地顫抖起來。他甚至可以聽見自己的聲音也在顫抖。「誰?誰看不見你?是巨熊嗎?」
不對——不是巨熊;不是他。沙迪克已經死了,屍體留在許多里外的森林裡,自那以後世界也已經轉換。埃蒂突然回憶起當時他在狂暴的巨熊居住了大半輩子的林間空地時,把耳朵貼在那扇印著恐怖黃黑斜條的門上的感覺。他現在領悟出,所有一切都屬於一個整體,一個正在朽敗的整體、一張已經破碎的蛛網,而黑暗塔就像一隻捉摸不透的石蜘蛛佔據在網中央。整個中世界已經變成了抽屜;整個中世界已經變成了鬧鬼的荒原。
還沒等揚聲器裡的聲音傳出答案,他看見蘇珊娜的嘴唇已經囁嚅出這個詞,答案就像謎語謎底揭曉時不言自明。
「大布萊因,」隱形的聲音低聲說。「大布萊因就是住在機器裡的魔鬼——住在所有機器裡的魔鬼。」
蘇珊娜的手鉗住自己的喉嚨,彷彿要勒死自己。她的雙眼蓄滿恐懼,但是並不是失卻神采的呆滯;相反透出清澈的瞭然。也許她自己的親身經歷令她能夠理解這個聲音——當時在同一個身體裡,蘇珊娜被好戰的黛塔和奧黛塔排擠到一邊:這個童稚的聲音讓他們倆都非常吃驚,可她寫滿痛苦的眼神說明這對她來說並非全然陌生的概念。
蘇珊娜能理解所有關於雙重人格的瘋狂。
「埃蒂我們得趕快走。」恐懼沖刷掉了她話語中的標點停頓,使之變成聽覺污染。「埃蒂我們必須離開埃蒂我們必須離開埃蒂——」
「太遲了,」細小的聲音悲傷地說。「他已經醒了。大布萊因已經醒了。他知道你們在這兒,而且他已經來了。」
突然他們頭頂射出兩道明亮的橙色探照光,將空曠的搖籃全籠罩在奪目的亮光中,讓陰影失去藏身之處。幾百隻鴿子被驚起,從高處的鴿巢中沒頭蒼蠅似地向空中衝去、又俯衝下來。
「等一下!」埃蒂大叫。「請等一下!」
焦急間他甚至忘記撳下按鍵,但是這並沒有絲毫區別,小布萊因照樣回答了。「不行!我不能讓他抓住我!我也不能讓他殺了我!」
通話機匣上的燈光暗淡下去,但片刻之後,命令與進入鍵同時亮起,這回的顏色不再是粉紅,而是像燒紅的鐵鍛一樣滴血的鮮紅。
「你們是什麼人?」怒吼的聲音不僅從通話機匣傳出,甚至從城市裡每一個尚未報廢的擴音喇叭裡傳出。掛在鋼柱上的腐爛屍體在巨大的聲波震動下開始搖晃,彷彿連死人都想逃離布萊因,如果他們能夠的話。
蘇珊娜心驚肉跳地縮回輪椅裡,手掌緊緊按住耳朵,欲尖叫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埃蒂感覺自己又重新跌回到十一歲經歷的那種瘋狂、近似幻覺的恐懼中。當時他和亨利站在鬼屋外面時把他嚇得膽寒的不就是這個吼聲?也許他早就意料到了?他不知道……但是他真正體會到傳說裡的傑克順著豆莖爬得太高、喚醒了吃人魔王之後的感受1『註:在英國民間故事《傑克和豆莖》中,小男孩傑克順著豆莖爬到天空卻喚醒了吃人魔王,最後在魔王妻子的幫助下得以逃脫。』。
「你們怎麼敢打擾我睡覺?立刻給我理由。否則立即喪命。」
他也許可以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任由布萊因——大布萊因——像曾經對待阿迪斯一樣(甚至更殘忍地)處置他們;也許他應該被凍僵,任由童話故事中掉迸兔子洞的那種恐懼吞噬自己。但是正是先前說話的小布萊因給了他力量,那個孩子自己害怕得要命卻仍然試圖幫助他們。
所以現在你必須自己幫助自己,他暗暗打定主意。是你把它吵醒,看在基督耶穌的分上,你得自己收拾殘局。
埃蒂伸出手再次撳下按鍵。「我叫埃蒂·迪恩,旁邊是我的妻子蘇珊娜。我們……」
他轉頭看看蘇珊娜,蘇珊娜連忙點頭示意讓他繼續。
「我們沿著光束的路徑尋找黑暗塔。我們還有另外兩個同伴,薊犁的羅蘭……和紐約的傑克。我們倆也來自紐約。如果你是——」他頓了一下,硬生生嚥下大布萊因幾個字。萬一他說漏嘴,這個聲音後面的智慧體絕對會明白他們剛剛聽見了另一個聲音;住在幽靈體內的另一個幽靈,可以這麼說。
蘇珊娜雙手做手勢讓他繼續。
「如果你是單軌火車布萊因……呃……我們希望能上你的火車。」
他鬆開按鍵。很長時間沒有一句回答,只有受驚的鴿群煩躁地撲扇翅膀。當布萊因再次開口時,他的聲音只是從柵欄門上的通話機匣裡傳出,聽上去幾乎是人聲。
「不要考驗我的耐心。所有通向外面的門都已經關閉。薊犁也不復存在。槍俠一族早已死光。現在回答我的問題:你們是誰?這是你們最後一次機會。」
話音一落,一道藍白色的光束伴隨嵫嵫聲從天花板射下來,在蘇珊娜輪椅左邊不到五英尺的大理石地板上投下高爾夫球大小的光斑。青煙緩緩升起,夾雜著一股被雷電擊中後的焦味。蘇珊娜和埃蒂無語地交換了恐懼的眼神,接著埃蒂突然撳下按鍵。
「你錯了!我們的確來自紐約!我們從海灘上的門進來,就在幾個星期以前!」
「是真的!」蘇珊娜也叫道。「我發誓。」
沉默。長柵欄的另一端,布萊因粉色背脊微微拱起,車頭窗戶像透明的玻璃眼睛似地凝視著他們,睫毛一般的刮雨器狡猾地半睜半閉。
「證明給我看。」布萊因最後說。
「上帝啊,我怎麼證明?」埃蒂問蘇珊娜。
「我也不知道。」
埃蒂再撳下按鍵。「自由女神像!你有印象嗎?」
「繼續。」布萊因聽上去若有所思。
「帝國大廈!紐約證券交易所!世界貿易中心!康尼島的熱狗腸!無線電城音樂大廳!東村——」
布萊因打斷了他……難以置信的是,這次從對話器裡傳出來的竟然是約翰·韋恩2『註:約翰·韋恩(JohnWayne),美國電影演員,他把身強力壯和沉默寡言的牛仔和士兵的形象表演得栩栩如生。代表作《紅河》,《赤膽屠龍》。』招牌式的拖沓腔調。
「好吧。朝聖者們。我相信了。」
埃蒂和蘇珊娜又困惑地對視一眼,稍許感到安慰。但是當布萊因開口時聲音再次變得冷酷。
「問我一個問題,紐約的埃蒂·迪恩。而且最好是個好問題。」停頓片刻後布萊因補充道:「因為如果不是。你和你的女人就會喪命,無論是你們打哪兒來。」
蘇珊娜的視線從通話機匣移向埃蒂。「它到底在說什麼?」她輕聲問。
埃蒂搖搖頭。「我一點兒概念都沒有。」
28
在傑克看來,蓋捨把他拖進的房間就像裝滿精神病人的「民兵」1『註:民兵(Minuteman)導彈,美國於五十年代設計的一種導彈。』導彈的發射井:部分像博物館,部分像起居室,還有部分像嬉皮士的臨時住所。抬頭是拱起的圓頂天花板,腳下七十五到一百英尺深處是相似的圓形基座。垂直的霓虹燈管沿著牆壁掛了一圈,交替發出五顏六色的光:紅、藍、綠、黃、橙、粉和桃紅。在發射井的頂部和底部——如果這裡的確曾經是發射井的話——長燈管都匯聚起來編織出喧鬧的彩虹結。
房間就位於太空艙前面四分之三的地方,地板是鐵絲網格,上面東一塊西一塊地鋪著土耳其地毯(他後來才知道這些地毯實際上來自一處叫做喀什敏的領地)。鑲黃銅的箱子、立式檯燈或沙發椅的短腿壓住地毯的每個角,否則地毯就會像掛在電風扇上的紙片一樣被吹起來,因為從地下持續吹來陣陣暖風。上方也有一些通風管道,與他們走進來時地道裡的通風管道一樣,另一股風就從這些管道裡吹出來,盤旋在頭頂四、五英尺處。房間的另一端有一扇門,與他和蓋捨進來的大門一模一樣,傑克推測門的另一邊就是與光束路徑重合的地下走廊的延伸。
房間裡有六個人,四男兩女,傑克琢磨他們大概就是戈嫘人的最高指揮部了——如果剩下的戈嫘人人數足夠組成一個指揮部的話。他們中沒一個年輕的,但也都正當盛年。他們好奇地望著傑克,傑克也好奇地看著他們。
房間中王位—樣大的椅子上坐著一個男人,看上去既像維京武士2『註:維京人(Viking),就是北歐海盜,生活在斯堪的納維亞半島,從公元八世紀到十一世紀一直侵擾歐洲沿海與英國島嶼。維京人個個身材魁梧,金髮碧眼。』,又像童話裡的巨人,一條魁梧結實的大腿隨意地擱在椅子扶手上。赤裸的上半身肌肉凸起,一邊上臂上紮了一條銀帶,另一邊肩上掛著一條刀鞘,脖子上還戴著一個形狀奇怪的飾物。巨人下半身穿著緊身軟皮馬褲,褲腿塞進了高筒靴,一隻靴子上面還纏著一條鵝黃圍巾。污穢的金灰色長髮披散到寬闊的後背中間,一對綠色的眼睛裡蓄滿好奇,就像一隻上了年紀的雄貓,年齡累積了智慧,卻尚未遺失敏銳與殘酷。椅子背上拴了一根皮帶,上面吊著一個模樣非常古老的機關鎗。
傑克更加仔細地打量起維京人胸前的飾物,發現原來是一個棺材形狀的玻璃盒,吊在一根銀鏈上。玻璃盒裡面裝著一個微型的金色鐘面,上面顯示的時間是三點零五分。鐘面下面掛著一個微型金色鐘擺,來回搖晃。雖然頭頂與腳下都有微弱的風聲,傑克仍舊聽見時針的滴答聲。時針移動的速度比實際時間要快,而傑克絲毫不驚訝地發現它正在倒著走。
他腦海中浮現出《小飛俠》3『註:《小飛俠》(PeterPan),世界著名兒童小說,由劇作家兼小說家巴裡創作的《小飛俠彼得·潘》首先於一九。四年在劇場演出,隨後小說於一九一一年出版,其後小飛俠一直風靡全球。』裡面的那條總是追逐庫克船長的鱷魚,嘴角泛起一絲笑意。蓋捨瞧在眼裡,抬手作勢要打,傑克連忙雙手摀住臉向後一縮。
滴答老人衝著蓋捨搖搖手指,做了個滑稽的學校老師的手勢。「現在,現在……沒必要那樣,蓋捨。」他說。
蓋捨立即放下手,臉色由剛剛愚蠢、憤怒帶著點奸猾以及近乎世故的幽默完全轉變成現在奴顏婢膝的諂媚。就像屋裡其他人一樣(包括傑克自己),蓋捨根本沒法太長時間不看滴答老人;即使他的視線轉向別處也會無法倖免地很快被吸引回來。而傑克知道箇中原因。滴答老人是這裡惟一一個看上去完全生機勃勃、健康生動的人。
「如果你說沒必要,那就沒必要,」蓋捨回答,在他的視線轉回到王位裡的金髮巨人之前,他還是瞥了一眼傑克。「不過他非常狡猾,滴答。非常狡猾,滴答。真的非常狡猾,就是他,如果你問我的意見,他絕對需要好好馴服!」
「當我想問你的意見我就會問的,」滴答老人說。「現在關上門,蓋捨——難道你生在穀倉裡嗎?」
一個黑髮女人尖聲笑了起來,聽上去就像烏鴉嘎嘎叫。滴答朝她微微瞥了一眼,她立即安靜下來,低眉順眼地盯著網格地板。
蓋捨拖他進來的門實際上是兩扇,整個裝置讓傑克想起比較高智商的科幻電影裡出現過的太空船的氣鎖。蓋捨把兩扇門都關上後轉身向滴答伸出大拇指,滴答點點頭,懶洋洋地伸出手,撳下安裝在演講台模樣的擺設上的按鍵。藏在牆裡的泵費力地運轉,霓虹燈管明顯暗淡下來。伴隨著輕微的氣流聲,裡層門上的圓形閥門旋轉關閉。傑克猜想外層門上的閥門肯定也關上了,這裡就像是個防空洞,毫無疑問。等泵停止運轉,修長的霓虹燈管又重新發出耀眼奪目的虹光。
「好了,」滴答愉快地說,雙眼開始上下打量傑克。傑克清楚地感覺到正在被一個專家評估歸檔,這讓他很不舒服。「非常安全,一切都很好。我們就像躺在地毯上的臭蟲一樣愜意,是不是,胡茨?」
「是!」一個身穿黑西裝的高個兒瘦子立即回答。他一直忍不住用手去撓臉上的一塊紅腫。
「我把他帶來的,」蓋捨說。「我跟你說過,你可以相信我的,是不是?」
「的確,」滴答回答。「了不起。我本來有些懷疑你最後能不能記住密碼,但是——」
那個黑髮女人又嘎嘎笑了起來。滴答嘴角含笑地對她半轉過身,在傑克還沒來得及理解正在發生的事情——已經發生的事情——之前,她開始踉蹌地後退幾步,雙眼驚愕、痛苦地突起,兩手狂亂地抓向胸口一個古怪的鼓起,而這個鼓起一秒鐘之前還不在那裡。
傑克意識到滴答老人就是在轉身時出手,動作如此之快,比眨眼還要快。先前那把從滴答老人肩上掛著的刀鞘戳出來的細長白色匕首柄已經不見了。刀子現在出現在房間的另一端,正正地插在黑髮女人的胸口裡。現在連傑克都開始懷疑滴答拔刀、飛刀的神速即使是羅蘭也比不上。
其他人默默旁觀。黑髮女人趔趄地向滴答走過去,邊粗聲喘著氣邊伸手握住刀柄。她的臀部撞到一盞落地燈,那個叫胡茨的瘦高個兒趕忙衝過去扶住落地燈。滴答自己一動沒動,他只是伸出一條腿懸蕩在王位扶手上,懶洋洋地笑看著這個女人。
一條地毯絆住她的腳,她向前跌過去。滴答再次展現出他神乎其神的速度。他迅速抽迴盪在椅子扶手上的大腿,像活塞似地踢出去,正中黑髮女人的胃部。她倏地向後飛出,鮮血從嘴裡噴出來濺在傢俱上。她的身體重重地摔在牆上,滑下來,最終跌坐在牆角,下巴就垂在胸骨上。在傑克看來她就像是電影裡正在背靠土牆午睡的墨西哥人。很難相信一眨眼工夫她就這麼命喪黃泉。霓虹燈把她的頭髮映得半紅半藍,她的雙眼裡依然是臨死前的愕然表情,直勾勾地盯著滴答老人。
「我告訴過她不要笑,」滴答說,然後他的視線轉向另一個體格魁梧、看上去像是長途卡車司機的紅髮女人,「是不是,蒂麗?」
「是,」蒂麗迅速回答,眼裡的神采摻雜著恐懼與興奮。她彷彿難以自抑地舔著嘴唇。「你的確說過,許多許多次。我敢指天發誓。」
「是呀,」滴答回答。「把我的刀子拿回來,布蘭登,記得重新放到我手上之前把那隻母狗的髒血擦乾淨。」
一個羅圈腿的矮個兒男人接到邀請似的一蹦一跳跑過去。剛開始刀子拔不出來,好像卡在了黑髮女人的胸骨裡。布蘭登恐懼地扭頭瞥了滴答一眼,然後開始更用力地拔刀。
但是滴答彷彿已經忘記了布蘭登和那個實際上把自己笑死的女人。一件比那個死人更讓他感興趣的東西吸引了他晶亮的綠色眸子。
「到這兒來,小鬼,」他說。「我想好好看看你。」
蓋捨推了他一把,傑克踉蹌地向前走去。如果不是滴答強壯的手臂扶住他的肩膀,他早就跌下去了。接著當滴答肯定傑克自己已經站穩時,他抬起男孩兒的左腕。原來是傑克的精工表引起了他的興趣。
「如果這個東西和我想的一樣,那它肯定就是個預兆。」滴答說。「告訴我,孩子——你戴的這個西格爾是什麼?」
傑克絲毫不知道西格爾是什麼東西,只好自求多福。「這是一塊手錶,但是已經不走了,滴答先生。」
話音剛落胡茨就咯咯笑了起來,當滴答轉身看他時,他慌忙伸手摀住嘴。片刻之後滴答重新看向傑克,陽光燦爛的微笑取代了剛剛的蹙眉。看著這個微笑你幾乎要忘記房子另一邊斜靠在牆角的是具屍體,而不是什麼電影裡午睡的墨西哥人。看著這個微笑你幾乎要忘記眼前是一群瘋子,而滴答老人恰恰是整個瘋人院裡最瘋的一個。
「手錶,」滴答點點頭。「哎,這個東西最有可能就是叫這個名字;畢竟除了時不時地看看4『註:這裡滴答老人利用了手錶(Watch)一詞的同音異義,watch作為動詞使用表示「看、注視」的意思。』,人要手錶又幹什麼呢?啊,布蘭登?啊,蒂麗?啊,蓋捨?」
每個人都熱情地附和。滴答老人賜給他們一個勝利的微笑,然後又轉向傑克。但傑克發現這個微笑,無論是不是勝利的,僅僅延伸到滴答的綠眼下方就不再向上。這雙眼睛自始至終沒有改變:冷靜、殘酷、好奇。
精工表現在顯示的時間是七點九十一分——上午和下午——他伸出手指摸向精工表,還沒來得及碰到水晶表盤的玻璃殼,就突然抽回手指。「告訴我,親愛的孩子——這塊『手錶』是不是又是你的鬼把戲?」
「什麼?噢!不,不,不是鬼把戲。」傑克自己伸出手指碰了碰表面。
「這沒有用的,如果它的設置正好符合你自己身體的頻率。」滴答說道。他那種尖銳輕蔑的腔調像極了傑克的父親,尤其是當他不願意別人知道實際上他根本不明白自己在說什麼的時候。滴答瞥了布蘭登一眼,傑克明白他正在考慮委派這個羅圈腿矮個兒去充當試驗品。接著滴答放棄了這個想法,重新攫住傑克的視線。「如果這玩意兒電著我,我的小朋友,你就會在三十秒內被你自己的身體悶死。」
傑克艱難地嚥了口口水,什麼也沒說。滴答再次伸出手指,這回允許手指碰到了精工表的表面。一瞬間,所有數字歸零,接著又開始向前走。
當他的手指觸及表面時,滴答的眼睛痛苦地瞇成細縫。片刻之後,眼角周圍蕩漾出一圈笑紋。這是傑克第一次看見他真心的笑意,猜想也許一部分是出自他認為自己勇氣可嘉,但更多地只是出自驚歎與興趣。
「我能擁有它嗎?」他近乎巴結地問傑克。「作為你的友好表示,可以這麼說嗎?我一直對鐘錶感興趣,我親愛的小朋友——就是這樣。」
「悉聽尊便。」傑克立刻把手錶從手腕上摘下來,放進滴答老人等待的掌心裡。
「他說話的腔調就像個文縐縐的紳士,是不是?」蓋捨在一旁開心地說。「過去的人可會為了他這樣的戰利品付上很高的酬勞啊,滴答,他們會的。你瞧,我父親——」
「你父親死的時候膿瘡長了滿臉,他的屍體連狗都不要吃,」滴答打斷他。「現在給我閉嘴,你這個白癡。」
蓋捨起初有些憤怒……隨後一陣紅潮在臉上騰起。他閉上嘴,坐回附近一張椅子裡。
與此同時,滴答把玩起精工表的鬆緊表帶,一臉敬畏之情。他撐開表帶,然後放手讓表帶彈回,又撐開,又放手讓表帶彈回。他把表帶套在一束頭髮上,然後邊大笑邊鬆開表帶夾緊頭髮。最後他把手腕伸進表帶,把手錶一直套在上臂。傑克覺得他這個紐約的紀念品套在那裡十分古怪,但什麼也沒說。
「太棒了!」滴答開心地大叫。「你從哪兒弄來這玩意兒的,小鬼?」
「這是我父母親送給我的生日禮物。」傑克回答。蓋捨身體微微前傾,大概又想挑起報酬的話題。如果是這樣的話,滴答嚴厲的臉色顯然改變了他的想法。他決定三緘其口,坐了回去。
「是嘛?」滴答抬起眉毛,大為驚訝。他發現了那個照亮表面的夜光按鈕,就一直撳來撳去,弄得表盤上的夜光忽明忽暗。接著他又看向傑克,雙眼瞇成亮綠色的兩道縫隙。「告訴我,小鬼——它用單極電路還是雙極電路?」
「兩個都不用,」傑克回答。他並不知道沒有明說他根本不明白這兩個詞的意思後來會給他帶來無數麻煩。「它用的是鎳鉻電池,至少這點我很肯定。我從來不需要替換電池,而且很久以前就把說明小冊子弄丟了。」
滴答沉默地盯著他看了好長時間,傑克沮喪地意識到這個金髮巨人正在判斷他是否在取笑他。如果他認為傑克剛才的確是在嘲笑,那麼他一路上受到的虐待與滴答老人將報復他的方式相比只不過如同撓癢癢。瞬間他非常想把滴答的思路引到其它方向——這是他此刻最想做的事。他開口說出他認為能夠奏效的話。
「他是你的祖父,對不對?」
滴答詢問地挑起眉毛,雙手搭在傑克的雙肩上,儘管不是非常用力,傑克仍舊能感到巨人的力道。如果滴答決定捏緊他的肩膀用力拉,傑克的鎖骨肯定會像鉛筆一樣被抽出。如果他用力推,估計會折斷他的後背。
「誰是我的祖父,小鬼?」
傑克的眼光再次被滴答老人巨石般的頭顱和具有貴族氣質的寬闊肩膀所吸引。他想起蘇珊娜曾經說過的話:你看看他的個頭,羅蘭——他們一定是在他身上塗了一層油才能把他塞進機艙!
「飛機裡的那個人,大衛·奎克。」
滴答老人詫異地瞪大眼睛,然後仰頭放聲大笑起來,笑聲迴盪在圓形拱頂,餘音繞樑。其他人也跟著緊張地笑起來,但沒一個人敢發出聲音……尤其在剛剛目睹黑髮女人的遭遇之後。
「無論你是誰,無論你從哪裡來,孩子,你是老滴答這麼多年來碰到過的最聰明的傢伙。奎克不是我的祖父,他是我的曾祖父,不過你猜得差不離——你說呢,蓋捨,親愛的兄弟?」
「哎,」蓋捨應答道。「他很聰明,說得沒錯,我早告訴過你。可也非常狡猾。」
「是的,」滴答老人若有所思地回答,同時他的手捏緊傑克的肩膀,把這個男孩兒拉近到他英俊、瘋狂又掛著微笑的臉旁。「我能看出他很狡猾。這全寫在他的眼睛裡。但是我們有辦法對付,不是嗎,蓋捨?」
他不是在對蓋捨說話,傑克意識到。是對我在說。他認為他正在催眠我……也許確實如此。
「哎。」蓋捨歎了口氣。
傑克感覺自己幾乎要陶醉在這對深邃的綠色眼眸中。儘管滴答老人抓得他並不特別緊,他還是感覺透不過氣來。他聚集了所有力氣試圖擺脫這個金髮巨人對自己的控制,不自覺地脫口說出瞬間迸入腦海的字詞。
「珀斯老爺就這樣跌下,大地轟隆,隨之顫動。」
這句話就像一記重拳迎面打在滴答臉上。他猛地抽身後退,綠眼瞇成細縫,緊緊捏住傑克的肩膀。「你說什麼?你從哪兒聽來的?」
「一隻小鳥兒告訴我的。」傑克有些輕慢地回答。片刻間,他的身體飛到了房間另一頭。
如果他的頭砸到牆上,他肯定要麼已經昏過去、要麼就已經喪命。幸好他只是屁股撞牆,彈起後落到了一堆鐵絲網格上。他東倒西歪地轉過頭四下張望,發現與自己面對面的正是那個並非在午睡的黑髮女人。他驚呼出聲,連忙手腳並用地向一旁爬去。此時胡茨在他胸口補了一腳,他立刻仰面躺在了地上,喘著氣、直勾勾地盯著上方霓虹燈管匯聚織成的彩虹扣。片刻,滴答的臉填滿他的上方視線。他的嘴唇緊緊抿成一條線,雙頰紅暈,雙眼溢滿恐懼,脖子上掛的棺材形狀的玻璃飾物就在傑克眼睛的正上方,掛在銀鏈上來回懸蕩,彷彿在模仿迷你古董鐘的鐘擺。
「蓋捨說得沒錯,」他邊說邊揪起傑克的襯衫把他拉起身。「你很狡猾。但是你可別想在我面前耍把戲,小鬼。永遠別想在我面前耍把戲。你有沒有聽說火爆脾氣的人?好吧,我就是最火爆的一個。假如我不是讓他們永遠閉嘴了的話,有幾千個人能夠為你證明這一點。如果你再敢向我提起珀斯老爺……再有那麼一次……我就會掀開你的頭蓋骨、吃光你的腦子。在戈嫘人的地盤,我可不想聽見這個倒霉的傳說。你明白了嗎?」
他把傑克當做一塊破布似地猛烈搖晃。這個男孩兒忍不住哭了起來。
「明白了嗎?」
「明—明—明白了。」
「很好。」他把傑克放在他的腳上。傑克虛弱得幾乎站不穩,一邊搖晃一邊擦拭不斷湧出的眼淚,抹得臉上全是泥跡,黑乎乎的看上去就像睫毛膏。「現在,小傢伙,我們來段問答對話。我來問問題,你來回答。你聽懂了嗎?」
傑克沒有回答,眼睛盯著圍繞大廳的通氣管末端的一個通風口。
滴答伸出兩根手指,捏住他的鼻子惡毒地擰了一下。「你聽懂我說的了嗎?」
「聽懂了!」傑克大叫起來,蓄滿疼痛與恐懼的淚眼重新轉回滴答的臉上。他想回頭再看看那塊通風口,非常想證實他剛剛所見並非是他驚嚇過度的大腦產生的幻覺,但是他不敢。他害怕別人——滴答老人自己,比方說——也會順著他的視線然後發現他剛剛所見的。
「很好。」滴答牽著傑克的鼻子回到他的王位上,坐下,一條腿又翹在椅子扶手上。「那麼就讓咱們好好聊聊。我們就從你的名字開始,好嗎?你叫什麼名字呢,小鬼?」
「傑克·錢伯斯。」他的鼻子被捏住,只能發出嗡嗡的模糊鼻音。
「你是不是瞎戲,傑克·錢伯斯?」
一開始傑克以為這是問他是不是盲人的特殊問法……但是當然他們都看得出他眼睛沒瞎。「我不懂什麼——」
滴答捏住他的鼻子前後搖晃他。「瞎戲!瞎戲!別再跟我耍花招,小鬼!」
「我不懂——」傑克開口,與此同時他瞄見掛在椅背上的那把老式機關鎗,再次想起那架墜毀的福克-沃爾夫戰鬥機。一塊塊記憶在他腦海中拼湊成形。「不是——我不是納粹。我是美國人。所有這一切在我出生以前很久就結束了!」
滴答鬆開傑克的鼻子,鼻血立刻流下來。「你早該這樣回答我,就不會受這麼多痛苦了,傑克·錢伯斯……但是至少現在你已經明白我們這裡的規矩了,對不對?」
傑克點點頭。
「哎,很好!我們就從簡單的問題開始。」
傑克的眼神又瞟向那處通風口。他剛才看見的東西還在那兒,不是他的想像。兩隻鑲金邊的眼睛正躲在鉻合金的通風網格後面。
奧伊。
滴答一巴掌扇上傑克的臉,傑克向後面蓋捨的方向跌過去,蓋捨立刻又跟著補了一腳。「現在是上課時間,親愛的,」蓋捨輕聲說。「別走神!千萬別走神!」
「我和你說話的時候要看著我,」滴答說。「我要你尊重我,傑克·錢伯斯,否則我就要你的小命。」
「是。」
滴答的綠眼睛閃著危險的光。「是什麼?」
傑克努力把一堆問號和突然升起的希望拋在腦後,急忙搜尋答案。浮現出腦海的居然是他自己的成長搖籃……換句話說,派珀中學。「是,先生?」
滴答微笑起來。「這是個非常好的開頭,孩子,」他邊說邊把手撐在大腿上前傾過來。「下一個……什麼是美國人?」
傑克開始解釋,同時用盡全力抑制自己不再向通風口方向瞥去。
29
羅蘭把手槍塞回槍套,兩隻手放在圓形閥門上用力旋轉。閥門紋絲不動。他倒也不是沒預料到,可現在面臨的問題就嚴峻了。
奧伊站在他的左腳邊,焦急地仰著頭等待羅蘭開門,等待衝進去解救傑克。槍俠但願一切能這麼簡單。他們站在外面等裡面的人出來肯定不行;這樣的話也許要等上幾個小時甚至幾天之後屋內的戈嫘人才會想到再次使用這個出口。槍俠在外面等待的當兒,說不定蓋捨和他的朋友正在考慮活活剝掉傑克的皮。
他湊近鐵門,但是什麼也聽不見。他對此也並不意外。很久以前他就見識過這種門——你不能用槍打斷門鎖,你也絕對無法聽見裡面的動靜。也許只有一扇門;也許會有面對面兩扇,中間隔著真空層。但是某個地方一定會有按鍵能夠啟動鐵門中央的閥門開鎖。如果傑克能夠著那個按鍵,一切就好辦了。
羅蘭明白他並不完全屬於這個卡-泰特;他猜甚至奧伊都比他更清楚這個聯盟的核心秘密(他懷疑這頭貉獺在地道跟蹤傑克時依賴的並不完全是嗅覺,畢竟那裡的污水一直在流動)。但無論如何,在傑克試圖進入這個世界的過程中他的確幫上了忙。他當時能夠看見……而當傑克努力尋找掉地的鑰匙時,他能夠發出訊息。
但是這回如果要再發出訊息,他必須非常小心。最好的情況是戈嫘人意識到有些不對勁。最壞的情況則是傑克錯誤地理解了羅蘭的訊息而做出什麼傻事。
但是如果他能看見……
羅蘭閉上雙眼,將所有精神集中到傑克身上。他想著男孩的眼睛,然後把他的卡送了進去。
起初什麼也看不見,可最後終於出現了一些影像。那是一張臉,金灰色長髮披散在臉龐四周,綠色的眼睛在深陷的眼眶裡熠熠發光,就像山洞裡的點點火光。羅蘭立刻意識到這就是滴答老人,死在飛機裡的巨人是他的祖先——這個事實很有意思,但對現在的局面沒有任何實際價值。他想越過滴答老人看看屋內的其它部分和其他人。
「傑克。」奧伊輕聲叫了一下,彷彿提醒羅蘭現在打瞌睡不是時候也不是地方。
「噓。」槍俠回答,並沒有睜開眼睛。
但是沒有用。他看見的景象都很模糊,大概因為傑克的所有注意力都完全放在了滴答老人身上;其他人、其它事物都像從傑克眼角瞄到的裹著灰霧的影子。
羅蘭睜開眼,左拳輕輕砸在了攤開的右掌掌心。他知道能再努力、看得更多……但那樣可能會讓傑克知道他的存在。這就會有危險。蓋捨肯定會嗅出蛛絲馬跡,而即使他沒有,滴答老人也會發現。
他抬頭看了看上面狹窄的通風管,又低頭看了看奧伊。很多次他都想知道奧伊到底多聰明;現在看起來他馬上就會找到答案了。
羅蘭伸出健全的左手,手指滑進最靠近艙口的那個通風網格的鋼條間,用力一拉。網格脫落,同時落下一陣灰塵和一些干青苔。上面的洞對一個成年人來說太小了……但是一頭貉獺正好能鑽進去。他放下網格,抱起奧伊,在它耳邊低聲說。
「去……看看……回來。你明白了嗎?不要讓他們看見你。只是過去看看,然後就回來。」
奧伊凝視著他的眼睛,什麼也沒說,甚至沒有提起傑克的名字。羅蘭一點兒不知道他是否明白,但是這當口花時間沉思已經無濟於事。他把奧伊放進管道口。這頭貉獺嗅了嗅干青苔屑,輕輕打了個噴嚏,然後蜷在那兒。管道裡的風把他光滑的長毛吹得波紋陣陣,他只是圓睜著奇怪的大眼睛疑惑地盯著羅蘭。
「過去看看,然後回來。」羅蘭輕聲重複了一遍。話音落下,奧伊縮回爪子、腳掌著地,慢慢地消失在陰影中。
羅蘭再次拔出槍,做了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原地等候。
不到三分鐘奧伊就回來了。羅蘭把它抱出通風管,放回地上。奧伊伸長脖子仰頭看看他。「多少人,奧伊?」羅蘭問道。「你看見多少人?」
很長一會兒他以為這頭貉獺除了繼續緊張地盯著他,不再會有其他任何動作。但是緊接著,奧伊抬起右爪懸在空中,盯著自己的爪子看了片刻,彷彿在努力回憶什麼。最後它開始輕拍地板。
一……二……三……四。停頓。然後又伸出爪子輕輕地敲了兩下,又短又輕:五、六。奧伊停了下來,垂下頭,像個正在冥思苦想超級難題的孩子,然後他的爪子在地上最後敲了一下,同時抬頭看著羅蘭叫道。「傑克!」
六個戈嫘人……還有傑克。
羅蘭抱起奧伊,輕輕撫摸。「很好!」他在奧伊耳邊輕聲讚揚。事實上他已經快被驚喜與感激淹沒。他的確抱了一線希望,但是如此仔細的回答還是令他無比驚喜,而且它對於數字的精確性幾乎沒有懷疑。「好孩子!」
「奧伊!傑克!」
是的,傑克。傑克的確是個問題。他對傑克許下了諾言,無論如何都要兌現。
槍俠以他獨特的方式開始思考——這種方式結合了樸素的實用主義和狂野的直覺,而後者大概傳自他乖僻的祖母,瘋婆黛卓。這麼多年來他的族人紛紛死去,可正是他的祖母讓他一直活了下來。現在他也要依賴這點讓傑克活下去。
他又抱起奧伊,心裡知道傑克也許能獲救——也許——但是這頭貉獺幾乎肯定會喪命。他湊近奧伊倒豎的耳朵說了幾個簡單的詞兒,重複了許多遍。最終他把奧伊重新放回通風管。「好孩子,」他輕聲說。「現在去吧。完成任務。我的心和你在一起。」
「奧伊!心!傑克!」貉獺輕聲回答之後就匆匆消失在黑暗中。
羅蘭等待地獄之門的開啟。
30
問我一個問題,紐約的埃蒂·迪恩。而且最好是個好問題……因為如果不是,你和你的女人就會喪命,無論你們從哪兒來。
親愛的上帝,你對此會如何作答?
深紅色的燈暗淡下去,粉紅色的那盞再度亮起。「快點兒,」小布萊因輕聲催促道。「他比以前任何時候都生氣……快點兒,否則他會殺了你們!」
埃蒂隱約可以感到頭頂受驚的鴿群還在漫無目的地繞著搖籃打轉,其中一些一頭撞上石柱,旋即跌落摔死。
「它想要什麼?」蘇珊娜衝著傳出小布萊因聲音的揚聲器輕聲問道。「看在上帝的分上,它到底想要什麼?」
沒有回答。埃蒂感覺到他們起初也許有過的一些優雅正在流失。汗已經順著臉頰流到了脖頸,同時他大拇指按下說話/收聽鍵,用一種近乎癲狂的輕快聲調說道。
問我一個問題。
「那麼——布萊因!這幾年你去哪兒了?我猜你很久沒有跑東南線路了吧,啊?有什麼原因嗎?身體不好嗎?」
除了鴿群啪啪的翅膀聲,一片寂靜。在他的腦海中他又看見阿迪斯雙頰熔化,舌頭著火,絕望地尖叫。頸後的汗毛一簇簇倒豎起來。恐懼?還是電流聚集?
快點兒……他比以前任何時候都生氣。
「你是誰造的?」埃蒂發瘋似的問道,心想:但願我知道這個該死的玩意兒到底想要什麼!「想聊聊那個嗎?是不是戈嫘人?不對……也許是中古先人,是嗎?或者是……」
他聲音減弱。此時他能夠感覺布萊因的沉默就像巨石一樣壓在他的身上,彷彿一隻摸過來的手。
「你想要什麼?」他控制不住地大吼。「見鬼的你到底想聽什麼?」
沒有回答——但是通話機匣上的按鍵現在開始閃爍出憤怒的深紅色。埃蒂知道他們馬上就沒有時間了,他甚至能夠聽見附近傳來低沉的嗡嗡聲——發電機啟動的聲音——而且他不相信這只是他的幻聽,儘管他拚命想這樣說服自己。
「布萊因!」蘇珊娜突然叫道。「布萊因,你聽見我說話嗎?」
還是沒有回答……埃蒂已經感覺到空氣中蓄滿了電流,就像水龍頭下的碗已經蓄滿了水。他感覺每吸一口氣,電流就在鼻孔裡辟啪作響;甚至空氣都在顫動,就像無數憤怒的小蟲向他爬來。
「布萊因。我倒有一個問題,一個確實不錯的問題!聽好了!」她閉上雙眼,手指不停揉搓太陽穴,然後睜開眼睛。「『有一樣東西……呃……什麼都不是,卻有名有姓。它有時高……有時矮……』」她突然打住,瞪大眼睛焦慮地望向埃蒂。「幫幫我!我記不得其餘的怎麼說了!」
埃蒂只是愣愣地看著她,就好像她已經瘋了似的。看在上帝的分上,她到底在說什麼?剎那問,他明白過來。一切都講得通了。謎語的其餘部分就像最後兩塊拼圖一般清晰地跳進他的腦海。他再次湊近揚聲器。
「『它和我們說話,和我們運動,一同做每個遊戲。』它是什麼?這就是我們的問題,布萊因——它是什麼?」
紅光從鑽石形數字矩陣下方的命令與進入鍵上消失。然後就是無盡的寂靜……但是埃蒂發現那種電流爬上皮膚的感覺漸漸衰退。
「當然是影子。」布萊因最終給出答案。「這個很容易……但是還不賴。一點兒都不賴。」
揚聲器裡傳出的聲音帶上了人類思考時的腔調……而且還有其他一些什麼,愉快?渴望?埃蒂自己也說不清,但是他真的發現聲音裡有一些東西與小布萊因相似。他還知道一點:蘇珊娜救了他倆的命,至少暫時。他彎下腰,在她濕冷的眉間印下一吻。
「你們還知道更多謎語嗎?」布萊因問。
「是的,很多。」蘇珊娜立即回答。「我們的夥伴,傑克,有一本書上全是謎語。」
「來自紐約嗎?」布萊因問。現在他的音調已經非常清晰,至少在埃蒂聽來是如此。布萊因也許是一台機器,但是埃蒂曾經做了六年的癮君子,所以他一聽到這種上癮的渴望就絕對能準確地辨認出來。
「來自紐約,沒錯兒,」他回答。「但是傑克被綁架了。一個叫蓋捨的傢伙把他劫走了。」
沒有回答……這時微弱的粉色按鍵再次亮起。「目前很好,」小布萊因輕聲說。「但是你們必須小心……他很狡猾……」
紅燈立刻亮起。
「你們誰在說話?」布萊因的聲音非常冷酷而且——埃蒂可以發誓——疑心很重。
他看了看蘇珊娜,蘇珊娜瞪大眼睛回看向他,驚恐的模樣就像聽到床底下有什麼東西在動的小姑娘。
「是我清了清嗓子,布萊因,」埃蒂回答。他嚥了口口水,抬起胳膊擦掉額頭上的汗。「我……他媽的,不怕羞老實說,我現在害怕得要死。」
「你非常明智。你說的那些謎語——是不是都很蠢?千萬別用愚蠢的謎語來考驗我的耐心。」
「大多都很巧妙。」蘇珊娜回答,同時緊張地望望埃蒂。
「你說謊。你根本不知道這些謎語是否巧妙。」
「你怎麼能說——」
「聲音分析。摩擦模式、雙元音重音模式都為判斷真假提供了可靠係數。預測可靠性百分之九十七。上下浮動零點五個百分點。」聲音沉默了片刻,等它再次開口,聲音裡帶上了埃蒂非常熟悉的拖腔,充滿危險。那是漢佛萊·鮑嘉1『註:漢佛萊·鮑嘉(HumphreyBogart),美國著名電影演員,憑借在著名影片《卡薩布蘭卡》中的出色表演獲得了一九四三年奧斯卡最佳男主角獎。』的聲音。「我建議你還是別說你不知道的東西,甜心。上一個試圖在我面前說謊的人最後的歸宿在寄河河底,惟一的遺物是一雙牛仔靴。」
「上帝,」埃蒂說。「我們一路跋涉四百多里路只為了一見電腦版的瑞奇·利托2『註:瑞奇·利托(RichLittle),美國著名喜劇明星,擅長模仿和單人表演。』。你怎麼能同時模仿約翰·韋恩和漢弗萊·鮑嘉,布萊因?我們世界裡的人?」
沉默。
「好吧,你不想回答這個問題。那麼試試下一個——如果你想要的是謎語,你為什麼不直接說?」
還是沉默,但是埃蒂發現他實際上也不需要答案。布萊因喜歡謎語,所以他就問他們要一個。蘇珊娜解決了這個問題。埃蒂心裡猜想假如她沒成功,他們倆現在就會像兩大塊家庭裝木炭,躺在剌德搖籃的地上。
「布萊因?」蘇珊娜憂慮地問。還是沒有回答。「布萊因,你還在嗎?」
「是的。再給我說一個。」
「什麼時候門不是門?」埃蒂問。
「當它是個罐子的時候。如果你們真想讓我帶你們去什麼地方。你們可得發揮得更好。你們能想出更好的嗎?」
「如果羅蘭在這兒,我們一定能,」蘇珊娜說。「且不管傑克書裡的謎語有多好,羅蘭就知道幾百條——事實上他小時候專門學習過。」話音剛落她發現自己根本沒辦法想像羅蘭小時候的模樣。「你會帶我們去嗎,布萊因?」
「也許會。」布萊因回答,埃蒂相當肯定一股模糊的殘酷從聲音中滑過。「但是你們必須先讓我素數發動。而且我是倒著素數發動的。」
「什麼意思?」埃蒂的視線越過柵欄,落在布萊因光滑的粉色流線型車背上。但布萊因沒有回答,也沒有回答其它問題。明亮的橙色燈還亮著,但是大布萊因與小布萊因好像全都再次休眠。但是埃蒂心裡明白,布萊因醒了。布萊因正在看著他們。布萊因正在監聽他們的摩擦模式與雙元音重音。
他看看蘇珊娜。
「你們必須先讓我啟動起來,而且我是倒著啟動的,」他陰沉地說。「又是個謎語,對不對?」
「當然。」她看看布萊因的三角形窗戶,它與半睜半閉的眼睛如此相像。她拉近埃蒂,在他耳邊低語道。「它瘋了,埃蒂——精神分裂、偏執妄想,也許還產生幻覺。」
「這還用說!」他輕聲回答。「我們這兒碰上的是個發瘋的天才,喜歡猜謎語,住在電腦控制的單軌火車裡,跑起來超過風速。歡迎光臨《飛越瘋人院》3『註:《飛越瘋人院)(OneFlewOvertheCuckoo-sNest),一九七五年美國聯美公司出品的電影,獲得第四十八屆奧斯卡獎的五項大獎。』幻想版。」
「你知不知道答案是什麼?」
埃蒂搖搖頭。「你呢?」
「有一點兒線索,不過藏在腦子深處。也許不對。我一直在想羅蘭說過的:好的謎語總是說得通也解得開,就像魔術一樣。」
「誤導。」
她點點頭。「再開一槍,埃蒂——告訴他們我們還在這兒。」
「好。只要我們能肯定他們還在那兒。」
「你覺得他們還在嗎,埃蒂?」
埃蒂已經開始向外走,他既沒停下也沒回頭地回答。「我不知道——估計這條謎語連布萊因都沒法兒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