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埃蒂被機上的播音聲弄醒了,副駕駛在廣播裡說他們即將抵達肯尼迪國際機場,現在能見度很好,機艙外風向偏西,風速每小時十英里,氣溫是令人舒適的華氏七十度,飛機大約將於四十五分鐘後著陸。他曾告訴過他們,如果這回他掛了的話,就全怪他們選擇了三角洲航空公司的航班。
他四處張望一下,看見準備下飛機的人們正在翻檢著自己的報關單和身份證明——從拿騷過來想必準備好自己的駕照和美國本土銀行的信用卡就行了,但多數人還是拿好了護照——埃蒂感到自己體內似乎有一根鋼絲在抽緊。他還是不相信自己居然睡過去了,而且睡得那麼死。
他起身來到洗手間。那幾袋可卡因就塞在他腋窩那兒,穩穩當當地貼在身上,那熨帖勁兒就像是長在他身上似的,那是在旅館房間裡那個細嗓門的叫威廉姆·威爾遜的美國人給綁紮的。綁紮完了,輪到另一個叫坡的人了,那傢伙操辦這類事兒名聲挺大。(埃蒂提到這一茬,威爾遜只是茫然地瞪著他,)坡遞給他一件襯衫。只是一件不起眼的蘇格蘭襯衫,有點兒褪色了,任何一個大學生聯誼會男孩在考試前的短途旅行中都會穿的那種……除非是專為掩藏鼓鼓囊囊的東西而特殊剪裁的衣服,沒有比這更合適的了。
「當你覺得已經萬無一失的時候,再檢查一遍,」威爾遜說,「這樣才能確保沒事。」
埃蒂不知道自己能否安然無恙,但在「繫上安全帶」的指示燈亮起時他還有機會再去一趟洗手間。儘管挺有誘惑——而且昨晚大部分時間裡他一直都念念不忘——他還是竭力克制著不去惦記那土黃色的玩意兒(他們居然把它叫做中國白)。
從拿騷抵達的海關通道不像從海地或是波哥大抵達的海關通道那樣如鐵桶陣似的密不透風,但也有人把守。一幫訓練有素的傢伙。他需要稍稍給自己提點精神,只要一丁點兒就行——就那麼一丁點兒就能讓他爽到極點。
他吸入少許粉末,把揉捏的小紙團衝進下水道,然後洗了洗手。
當然啦,就算你想戒,你也不知道是不是能行,不是嗎?他想。算了吧。他不可能。他也不在乎。
回到座位時,他看見了那個給他送過飲料的空姐,飲料剛被他喝完。她在朝他微笑。他也頷首回笑,坐下,繫好安全帶,拿出航空雜誌翻看上邊的圖片和文字,其實什麼也沒看進去。肚子裡的那根鋼絲還在抽緊著,「繫上安全帶」的燈剛才亮起時,那鋼絲就抽動了兩下,把肚子勒緊了。
海洛因自然有效——他剛才吸一口就知道了——但他卻不能感受到。
臨近著陸時,有件事他是可以感受到的,就是他那不穩定的大腦又出現了一陣空白狀態……很短暫,可是確確實實出現過。
波音727掠過長島的水面開始著陸。
2
那大學生模樣的人走進頭等艙洗手間時,簡妮·多林正在公務艙過道上幫著彼得和安娜把旅客用餐後的餐盒和飲料杯往一起堆放。
他回到座位上的時候,她恰好拉開頭等艙和公務艙之間的簾子,迎面之際她幾乎連想也沒想就衝著他微笑起來,這一來,他也揚臉朝她報以微笑。
他的眼睛又變回褐色了。
這就對了,這就對了。他走進洗手間,打瞌睡之前取下隱形眼鏡,睡醒後,他又進了洗手間,再戴回去。看在上帝分上,簡妮!你真是只笨鵝!
她不是笨鵝,不是的。她沒法明確說出什麼原因,但她知道自己不是笨鵝。
他臉色實在太蒼白了。
那又怎麼樣?臉色蒼白的人有成千上萬呢,其中還包括她自己的老媽,自從做了膽囊切除後那臉色也是這模樣。
他那雙藍眼睛給人的印象太深刻了——也許不如他的褐色鏡片更討人喜歡——但肯定非常醒目。幹嘛要費事這麼折騰?
因為他喜歡設計出來的眼睛。這理由說得過去麼?
不。
從「繫上安全帶」的指示燈亮起到最後一道巡查前的間隙裡,她做了一樁以前從沒做過的事兒,她依照腦子裡回憶起來的那利斧般嗓音的指示這樣做了。她往保溫瓶裡灌滿熱咖啡,擰上紅色的塑料蓋,故意沒撳下瓶頸處的鎖定按鈕。瓶蓋已適度旋松,以備隨時可以對付她感覺中遭遇威脅的情形。
蘇茜·道格拉斯在作最後一次播音,向旅客指示熄滅香煙;告訴他們出艙後要等在一邊;飛機著陸後會有檢查人員在迎候他們;告訴他們檢查一遍自己的海關申報卡和證件,告訴他們如果聽到指示,須把杯子、眼鏡和對講機都掏出來。
真讓人納悶,我們居然不檢查一下他們是不是癮君子,簡妮的思緒有點散開去了。她感覺到自己腹部似乎有一根鋼絲在抽緊。
「站到我這邊來。」簡妮說。蘇茜遞過來一杯牛奶。
蘇茜瞥一眼保溫瓶,又看看簡妮的臉。「簡妮,你病了嗎?你臉色蒼白,看上去就好像是——」
「我沒生病。站到我這邊來。等會兒我再跟你解釋。」簡妮瞥一眼左側出口處旁邊的回彈式活動座椅。「我想擔任警戒。」
「簡妮——」
「站到我這邊來。」
「好的,」蘇茜說。「好的,簡妮。沒問題。」
簡妮·多林坐在過道旁的回彈式活動座椅上。手上捧著保溫瓶,安全帶都沒系。她要確定保溫瓶完全控制在自己手上,所以用雙手緊攥著。
蘇茜肯定覺得我是發瘋了。
簡妮倒是希望自己真的是瘋了。
如果麥克唐納機長著陸的一剎那過猛的話,我兩隻手上就全是水泡了。
可是她必須冒這個險。
飛機下降了。3A座位上那個眼睛有著兩種顏色、臉色蒼白的人,突然身子前傾,從座位底下拖出旅行袋。
就是這個,簡妮想。他會從旅行袋裡掏出手榴彈或是自動武器那些傢伙來。
她明白那是什麼情形,就在那一瞬間,她那雙發顫的纖手將迅速抖掉保溫瓶上的紅色蓋子,於是,這位真主的朋友就將大吃一驚,臉上即刻佈滿燙出的水泡,倒在三角洲航空公司901航班的過道上四處打滾。
3A沒有打開旅行袋。
簡妮準備著。
3
槍俠想起這人——也許是囚徒也許不是——覺得這傢伙也許要比他在飛行車裡見到的任何人更像古代藝術作品中的形象,大多數人看上去都太肥胖了,雖說一些人看上去還算健康,神態也坦然自在,但他們臉上的神采總像是被寵溺的孩子似的;而那些看上去挺好鬥的人,最終還沒等真的動手就會沒完沒了地哀嚎起來,你就算把他們的五臟六腑都拽出來扔到他們鞋子上,這些傢伙也不會顯露憤恨或是激怒的表情,而只會是傻兮兮的一臉驚訝。
囚徒還算不錯……但還不夠好,完全不夠。
那個軍曹似的女人,她軋出什麼苗頭來了。我不知道她看出了什麼,但她看出了不對勁的地方。她明白他不同於其他那些人。
囚徒坐下。翻閱著一本封面破損的書,他想那是《瑪格達所見》,雖說這位瑪格達是何許人,以及她見到了些什麼跟羅蘭一點兒關係也沒有。槍俠不想看什麼書,就算是那樣稀奇古怪的故事也不想看,他想看的是那個穿制服的女人。這種衝動非常強烈。但他抑制著自己的這種衝動……最後,機會來了。
囚徒去某處轉了轉,服了藥。不是槍俠想要的那種藥,不是治療槍俠病體的藥,而是那種人們須用高價(因為法律作梗)才能買到的藥。他要把這藥給他的哥哥送去,他的哥哥再把藥轉給一個名叫巴拉扎的人。巴拉扎出手賣給需要它的人——須驗明貨真價實,交易才算完成。為了完成這交易,囚徒還得以正確的方式去履行某種槍俠不明白的儀式化的規程(這世界怪就怪在必須完成許多奇奇怪怪的儀式),這就叫做「通關」。
但這個女人看破他了。
她不讓他通過海關嗎?羅蘭覺得好像是這回事。然後呢?坐牢?如果囚徒被關進牢裡,那槍俠就沒法弄到藥物來治療他受感染而奄奄一息的軀體了。
他必須通過海關,羅蘭想。他必須。而且他必須和他的哥哥一起去那個叫巴拉扎的人那兒。這不在計劃之中,他哥哥不喜歡這樣,但他必須如此行事。
一個跟藥品打交道的人,可能對人也相當熟悉,也懂得如何治病。那樣的人可能會明白什麼人身上什麼地方不對勁,然後……也許吧。
他必須通過海關,槍俠想。
這個決斷如此囂張而幾乎未加思索,因為對他而言這事情跟自己息息相關,反倒不能掂量出事情的輕重了。這囚徒想以走私的手段把藥品帶出海關,但這是相當棘手的事兒,不消說在這樣的情況下肯定有著某種有關如何對付此類可疑人物的訓令。羅蘭想起在自己的世界裡,通過海關,就像跨過友邦的邊界,只是一個簡單的形式,只消表示對那個王國君主的效忠就行了——非常簡單的一個手勢——就可以通過了。
他可以把囚徒世界裡的東西搬到他自己的世界裡去,金槍魚粕粕客已證明這樣做是可行的。他要把那幾袋藥品像搬運粕粕客一樣搬運過去。囚徒一定得通過海關。過後,槍俠再帶著藥品返回。
行嗎?
噢,現在又有一個問題來困擾他了,這會兒他看見他們下邊有好大一片水……他們好像在越過一片像是大海一樣的地方,此刻正朝海岸飛去。水面變得越來越近。空中飛車下來了。(埃蒂只是好奇地一瞥;而槍俠卻像是孩子初次見到雪球似的眼裡露出一陣狂喜。)他可以從這個世界把東西取走,這沒問題。然而,是不是可以再拿回來呢?這一點他還不得而知。他得試著做做看。
槍俠鑽進囚徒的口袋,然後瞄上了他指尖上捏著的硬幣。
羅蘭穿過門回來了。
4
他坐下時鳥兒飛走了。這時候它們不敢過來。他渾身疼痛,極度虛弱,還在發燒……好在能讓人打起精神來的是他畢竟還有點兒營養物,可助他恢復一下體力。
他打量著這回隨他一起過來的這枚硬幣。看上去像是銀鑄的,但邊沿上露出的一圈赭紅色澤顯示此物由某種成色較差的金屬製成。硬幣一面是側面人像,那人的面容顯得高貴、勇敢、堅定。他的頭髮貼著頭皮,兩邊都是鬈曲的,一直掛到脖子上,看上去有點自大。再把硬幣翻個面一看,他大吃一驚,竟用粗嘎的嗓門叫出聲來。
背面是一隻鷹,是曾經裝飾過他自己的旗幟的鷹,在那些幽暗的歲月裡,鷹是王國和戰旗的象徵。
時間很緊了,該回去了,趕快回去。
然而,他又停留了片刻,還得想一想。只是現在這副腦瓜用來思考已顯得愈加困難了——囚徒的腦子可比他的清楚,現在這工夫,至少是現在,一隻碗還比他的腦袋更清晰一些。
擺弄硬幣的把戲只不過把實驗進行了一半,不是嗎?
他從彈囊裡取出一個彈殼,把硬幣塞進彈殼握在手心裡。
羅蘭又從那扇門裡穿了過去。
5
囚徒的硬幣還在,攥在握緊的手心裡。他並不是一定要檢驗一下彈殼能否通過這道門,他料知彈殼不可能通過。
他還是想檢視一下,因為這件事他必須弄清楚,必須看見。
於是他轉過身,好像要調整一下身後座位上的小紙片一樣的東西(看在上帝分上,這個世界裡到處都是紙),透過門他看見自己的軀體,頹敗如前,臉頰上還添了新傷,血從傷口淌出來——肯定是剛才穿過門時被石頭劃的。
那個和硬幣在一起的彈殼就落在那門的旁邊,在沙灘上。
還是那句話,囚徒必須通過海關。守在那兒的警衛也許會把他從頭到腳搜個遍,從屁眼摸到肚子,再從肚子摸到屁眼。
當然,他們什麼也找不到。
槍俠滿意地折返,只是還不知道時間是否來得及,這是他還不能掌控的問題。
6
波音727降落了,平滑地飛越長島的鹽沼地,拖出一道燃料耗盡的尾痕。在引擎轟鳴聲中飛機重重地落在地面上。
7
3A,那個眼睛有兩種顏色的人挺身站了起來,簡妮看見——真的是看見了——他手裡拿的是帶有獅鼻紋飾的紙片,她這才看清那是他的通關申報單,還有一個帶拉鏈的小包,那是人們用來裝護照的。
飛機滑行得像絲一樣順暢。
她從虛驚中回過神來,旋緊了紅色的保溫瓶蓋子。
「我是個蠢貨,」她低聲對蘇茜說,現在要繫緊安全帶也太晚了。她把剛才的懷疑告訴過蘇茜了,這樣蘇茜也好有個準備。「你說得沒錯。」
「不,」蘇茜說。「你剛才做得很對。」
「我太過敏了。今晚吃飯我請客。」
「事情還沒完呢。別看他,看著我,微笑,簡妮。」
簡妮微笑著,點著頭,心想,上帝啊,這又發生什麼事啦?
「你剛才盯著他的手,」蘇茜說著,笑了起來。簡妮也一起笑了。「當他彎腰去拿包時,我注意著他的襯衫。那裡面夠藏下伍爾沃思1『註:伍爾沃思,美國零售業大公司,在北美和歐洲許多城市設有百貨商場。』一櫃檯的東西。不過我可不覺得他藏的是你也能買到的伍爾沃思的貨色。」
簡妮腦袋朝後一甩,又笑了起來,感到自己像個木偶。「我們怎麼辦?」蘇茜比她早入行五年,簡妮一分鐘之前還緊張得要命,現在有蘇茜在身旁感到安心多了。
「我們不必動手。飛機進港時告訴機長。讓機長通知海關。你的朋友會和其他人一樣走過那條線的,只是他得在別人陪同下通過,然後走進一個小房間。我想,那小房間只不過是開了個頭,後面還有一長串事情等著他呢。」
「上帝啊。」簡妮微笑著,卻不禁打了個寒噤。臉上的表情亦喜亦憂。
飛機反向助推器開始慢慢停止時,她啪地甩開安全帶,把保溫瓶遞給蘇茜,然後起身去敲駕駛艙的門。
原來不是什麼恐怖分子,只是個毒品走私犯,感謝上帝小小的照應,不過她還是感到有點彆扭,本來還覺得他挺可愛的呢。
不算挺可愛,只是有那麼一點兒。
8
他還沒看見,槍俠憤怒地想,開始感到絕望了。上帝啊!
埃蒂彎腰拿起自己那些須在海關出示的紙片和證件,這時他抬頭看見了那個軍人似的娘們正凝視著他,那雙眼睛有點鼓凸,臉色白得像座椅背後的紙片。那個頭上帶紅帽的銀色圓筒,他原先還以為是什麼水壺呢,其實是一件武器。她現在正舉在胸前。羅蘭覺得她或許會把那玩意兒投擲過來,要不就旋開紅色頂端朝他射擊。
但她又鬆弛下來,繫上了安全帶,儘管飛機重重的落地聲使槍俠和囚徒都明白這架空中飛車已經著陸了。她轉向剛才站在身邊的那個軍人似的女人說著什麼。另一個女人笑著點點頭,但看上去不像是真實的笑,槍俠想,他可是老甲魚了。
槍俠想知道暫時成為了他靈魂的寄居之所的這個男人怎麼會如此遲鈍。當然,有一部分是因為他放入體內的那些東西……這世界的一種鬼草。但這只是部分原因,不是全部。他既不像有些人一樣軟弱、也不像另一些人一樣不管不顧,但到時候他沒準也會那樣。
他們就是他們,就因為他們生活在光亮中,槍俠突然這樣想。這種文明之光是你曾被告知應該頂禮膜拜的。他們生活在這個沒有轉換的世界裡。
如果這就是人們生活的現實世界,羅蘭就不敢肯定自己是不是一定更喜歡黑暗了。「那是世界轉換之前的事兒,」在他自己的世界裡人們會這樣說,聽上去那語氣通常並無感傷和悲哀……當然,也許是壓根兒沒想過什麼叫悲哀,沒考慮過這個問題。
她還以為我/他——彎腰找紙片卡片時是要掏出什麼武器來。她看見那些紙片卡片後才鬆了一口氣,就跟其他同伴一樣,去做空中飛車落地前要做的事了。現在她和她的朋友在說笑著,可是她們臉上——特別是她那張臉,那個身上帶著金屬圓筒的女人——那面容不大對頭。她們在聊天,沒錯,但她們只是假裝在笑……顯然,她們談論的是我/他。
空中飛車此刻像是沿著一條長長的水泥道向前滑行。他一直盯著那兩個女人,但槍俠眼裡的餘光也瞥見另外一些空中飛車從別的道上朝這邊過來。有的在笨拙地蠕動,有的則速度驚人——不像是車子,倒像是出膛的子彈或是炮彈,嗖地射向天空。如果不是自己現在所處的狀態如此糟糕,他內心准有一半念頭得讓自己轉過頭去觀賞那些車子飛向天空的情形。這些全是人造之物,但其中每個小部件都像大費什萊克斯故事裡所講述的那般神奇,大費什萊克斯據說生活在遙遠的(可能是想像中的)伽蘭王國——甚至可能更神奇,因為這些東西都是人製造出來的。
那個起先給他送來金槍魚粕粕客的女人鬆開了自己的安全帶(她繫上安全帶還不到一分鐘)走到一扇小門那兒去了。那兒是駕車人的座艙,槍俠想,她打開門走進去時,他清楚地看見裡面有三個駕車人在擺弄著車子。只是一瞥之間,那裡無數的按鈕、操縱桿和林林總總的指示燈就讓他暈了。
囚徒面對眼前的一切,卻什麼也沒看見——柯特肯定會先嘲笑他一通,然後逼著他穿過最近的一堵牆。這會兒囚徒腦子裡想的只是從座位底下拉出旅行袋,從頭頂行李箱裡取出外套……然後面對令人頭痛心煩的通關手續。
囚徒什麼也沒看見,而槍俠看見了一切。
這女人以為他是小偷或者是瘋子。他——也許是我,是的,肯定是這麼回事——不知道做了什麼招致了她這種念頭。後來她又不這樣想了,可是另一個女人卻把這念頭接了過去……現在只有我知道她們都想歪了。她們覺出他是要去幹一件違反常規的事。
但是,腦海中一道霹靂驚醒了他,他陡然意識到自己面對的問題。首先,那些袋子可不像一枚硬幣那麼容易被他帶往另一個世界,畢竟硬幣沒有被固定在囚徒身上,而袋子卻用一層層膠帶粘綁在囚徒上身,緊緊貼著他的肌膚。這膠帶就是個大問題。還有,囚徒不會留意一枚硬幣的暫時消失,可是他一旦發覺自己冒著生命危險帶來的東西突然消失……那會怎樣呢?
極有可能出現的一種情形就是囚徒即刻變得狂躁不安,舉止失常,隨後由於他的冒瀆行為很快被人扭送到監獄裡去了。這樣做顯然不妥,因為那些綁在他胳膊下的袋子突然消失不見,只會讓他以為自己已神經錯亂。
空中飛車已落在地面上,像公牛似的喘著氣,費勁地向左邊轉過去。槍俠意識到時間已經不允許他再多加斟酌了。他必須邁出比預期計劃更大膽的一步,他必須與埃蒂·迪恩接觸。
就是現在。
9
埃蒂把自己的申報單和護照放入胸前的口袋。那根鋼絲現在好像固定地纏繞在他肚子裡,越勒越緊了,弄得他幾乎像是在油鍋裡煎熬。驀然間,一個聲音在他腦袋裡嗡嗡作響。
不是想像,真的是一個聲音。
聽我說,夥計,仔細聽好了。如果你想平安無事,就得把表情放自然些,裝出一副沒事的樣子,否則會讓那些軍裝女人盯上的。上帝知道她們對你已經挺有疑心了。
埃蒂起初還以為自己戴著飛機上的耳機,聽到的是來自機組人員的指示。可是耳機五分鐘前就拿掉了。
接著一個念頭是有人在跟他耳語,就在他身邊。他幾乎要扭頭朝左邊去看了,但隱約間又覺得不是,天曉得是怎麼回事,這會兒他似乎又覺得聲音就在自己腦袋裡邊。
沒準是他接收到了某種無線電傳輸的信號——短波、調頻、高頻,他的牙齒成了接收裝置。他曾聽說過這種——
筆直朝前走,瘋子!你沒顯出這瘋狂樣她們對你也夠懷疑的了。
埃蒂嗖地站直了,好像被揍了一下。這聲音不是亨利的,但真的很像亨利。他們是一起長大的兄弟倆,亨利比他大八歲,他倆中間還有個姐妹,至於她的事兒他已經記不起多少了,斯莉拉讓車子撞死時,埃蒂才兩歲,亨利十歲。亨利常用這種粗嘎的嗓門對他嚷嚷,每當他看到埃蒂在做那些會讓自己過早地佔用一個骨灰盒的事兒時
……就像斯莉拉那樣。
在這裡你他媽的這麼緊張幹嘛?
你聽到的聲音不是那邊的,他腦袋裡的聲音又響起來了。不,不是亨利的聲音——更老成些,更乾澀——更強有力。卻很像亨利的聲音……令人無法不信服。首先,你沒有神經錯亂。我是另一個人。
這是通靈術嗎?
埃蒂模模糊糊地意識到自己臉上是一副不動聲色的樣子。他想,在這種情況下還能這樣,他的表演應該得到奧斯卡金像獎了。他向窗外望去,看見飛機正向肯尼迪國際機場大樓前三角洲航班的泊位靠近。
我不知道這玩意兒怎麼說,但我知道那些軍裝女人已經知道你攜帶著……
一個停頓。一陣感覺——說不出的奇怪——幻覺中有一根手指在他腦子裡翻檢著,好像他是個活的卡片目錄。
……海洛因或是可卡因。我不知道哪個是,除非——肯定是可卡因,因為你攜帶著你不要吸食的這種要去買你吸食的那種。
「什麼軍裝女人?」埃蒂低聲問道。可他完全沒意識到自己其實是嚷嚷出聲了。「你他媽的到底在說些什——」感覺中像是又被人抽了一下……這感受那麼真切,好像腦袋上被套了個箍。
閉上你的嘴,你這該死的公雞!
好吧,好吧,上帝啊!
腦子裡又是一陣被檢索的感覺。
那武裝的女管事,陌生的聲音回答說。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沒有時間來研究你的每一個念頭,囚徒!
「你叫我什——」說著又馬上閉嘴。你叫我什麼?
別管那些,只管聽著,時間非常緊迫,非常緊迫,她們知道了。武裝的女管事已經知道你帶著可卡因了。
她們怎麼可能知道?太離譜了!
我也不清楚她們是怎麼得知這一情況的,但這沒什麼關係了。她們中有一個去報告了駕車人。駕車人會把這情況呈報給負責這事的某個牧師。這樣,海關安檢——
腦袋裡那個聲音聽上去語義晦澀,怪裡怪氣的句子說著說著就走調了,幾乎有點拿腔拿調的意思……可是傳遞過來的信息卻毫不含糊。埃蒂臉上還是不動聲色的樣子,但牙齒已經痛苦地嗒嗒作響,牙縫裡嘶嘶地吸著氣兒。
那聲音宣告遊戲收場了。他甚至都不用下飛機了,因為遊戲已經結束。
但這不是真的。這怎麼可能是真的。這當兒,他自己的意識躥出來了,最後一分鐘異想天開地玩一手,就這麼著。他要撇開這檔子事兒。乾脆把它扔到腦後,事情倒也——
你不能坐視不理,除非你想坐大牢——那我就活不成了!那聲音咆哮道。
你到底是什麼人?心存畏懼的埃蒂不情願地問。只聽得腦子裡那人或是那個什麼東西深深地歎息一聲。
10
他相信了,槍俠想。感謝所有如今或以往曾存在過的神,他相信了。
11
飛機停下了。繫上安全帶的指示燈熄滅了。機場旅客橋搖搖晃晃地推過來,飛機跟它輕輕地碰了一下,對上了前面登機口的門。
他們到了。
12
你可以把東西放在這兒,這樣可以通過海關檢查,那聲音說。這兒比較安全。然後,當你過了那兒,東西會重新回到你手裡,你可以把它交給那個叫巴拉扎的人。
旅客現在都站立起來,從頭頂的行李箱裡往外拿東西,一邊收拾著外套,因為根據機上的介紹,出了機艙仍穿著外套有點熱。
拿上旅行包。拿上外套。然後去那個私室——
什麼?——
噢,洗手間。頭上那個。
如果她們認為你是個癮君子,她們會以為你是想把東西扔掉。
但是埃蒂明白這多少有些無關緊要。她們不會真的把門砸開,因為這會嚇壞旅客的。她們知道你可能會把兩磅可卡因衝進飛機廁所裡,一點痕跡也不留下。沒必要這樣,除非這聲音能告訴他這地方確實……確實安全。但怎麼會是這兒呢?
別多想,該死的!走啊!
埃蒂挪動腳步。他最終還是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雖然看不見羅蘭,但憑著多年磨練出來的精確眼光,他一眼就能看穿機組乘務員那些真實的面孔——藏在微笑後邊,藏在幫著遞送服裝袋子和在洗手間前面碼放餐盒的一臉喜眉笑眼的後邊。他能看出她們的眼睛在朝他身上掃瞄,飛快地用眼神抽打著他,一遍又一遍。
他拿上旅行袋,拿上外套。通道的門已經打開,人們走過去了。駕駛艙的門開了,機長鑽出來了,也是一臉微笑……也在那兒打量著各自拿著行李擠在前排的乘客,那雙眼睛注意到他——不,是鎖定他——然後扭過腦袋,跟旁邊一個年輕人點點頭,撥弄一下他的頭髮。
此刻他很鎮靜。不是那種吸毒過量的鎮靜,就是鎮靜。他不需要腦子裡那個聲音讓自己穩住神兒。鎮靜——只要鎮靜就沒事。當然,你得留心別讓自己鎮靜得呆頭呆腦。
埃蒂朝前挪動著,往前再走幾步朝左一拐就走到通道上了——突然,他用手摀住嘴巴。
「我不大舒服,」他囁嚅地說。「對不起。」他走到駕駛艙門邊,那扇艙門有點兒擋住了頭等艙的洗手間,他從右邊打開洗手間的門。
「恐怕你得離開機艙了,」埃蒂開門那工夫飛行員上來喝止說。「這是——」
「我恐怕要吐了,我可不想吐在您腳上,」埃蒂說,「也不想吐自己一身。」
說著他便鑽入洗手間鎖上門。機長還在那兒嚷嚷什麼。可是埃蒂沒聽明白他在說什麼,他也不想聽明白。重要的是說自己想說的話,而不是叫嚷一氣,他做的沒錯,不能對著差不多兩百五十個還等在機艙前門準備下飛機的乘客去嚷嚷。他進了洗手間,暫時安全了……可這會兒該怎麼做?
如果你就在這兒,他想,你最好快點把事做了,不管你是什麼人。
在這麼一個可怕的時刻裡,居然什麼也沒發生。這只是短暫的一刻,但在埃蒂腦子裡似乎被拉伸得無限長久,讓他飽受折磨,這就像他們還是孩子時,亨利在夏天給他買博諾摩的土耳其太妃糖的經歷。如果他表現不好,亨利就會揍得他屁滾尿流,如果他表現好,亨利就給他買土耳其太妃糖吃。這就是亨利在暑假時訓練他提高自己責任感的方式。
上帝,噢,耶穌基督,我把所有的情形都想像過了,噢,耶穌,我居然會這麼相信,真是瘋了——
準備好,那個嚴厲的聲音說。我自己一個人幹不來。我可以過來,可我不能讓你穿過來。你必須和我一起來做。轉身。
埃蒂突然感覺能夠透過兩雙眼睛看東西,竟有兩副神經系統(只是另外一套神經並不都在這兒,有一部分已經不在了,剛剛離去,還在那兒痛苦地尖叫),有十個感官,兩個腦袋,他的血液在撞擊著兩顆心臟。
他轉過身。洗手間的一側有個洞,像是一個通道。透過這個洞,他可以看見灰濛濛的礫石遍佈的海灘和波濤,還有老式運動短襪似的玩意兒在沙灘上飄舞。
他聽到了波濤聲。
他能嗅到鹽的味道,那氣味聞上去像是從他鼻子裡流出的苦澀的淚水。
穿過去。
有人在敲洗手間的門,告訴他必須馬上出來下飛機。
穿過去,你這該死的!
埃蒂,呻吟著,步向門道……絆了一下……跌入了另一個世界。
13
他慢慢站起來,覺出右掌讓貝殼的利緣劃開了口子。他傻呆呆地看著血液順著手掌的生命線流下來,隨後看見他右邊的另一位也慢慢直起身來。
埃蒂一副畏縮樣兒,最初的暈頭轉向和夢幻般的錯位感突然被楔入內心的恐懼感取代了:這人已經死了,可他還不知道。他削瘦的臉龐如此憔悴,簡直皮包骨頭,就像是布條纏在尖削的金屬上面——馬上要被割破似的。這人的膚色青裡帶黑,臉部顴骨上、脖頸上,以及下頦兩邊都呈現像是肺病的高熱紅斑,他兩眼之間有一個圓形標記,很像一個孩子費力地摹寫出的印度種姓的等級記號。
但他那雙眼睛——藍色的眸子,透著堅毅的目光,完全是神志正常的樣子——這副軀體曾是活生生的,充滿了頑強可怕的生命力。他穿著一件某種家織的黑色衣服;那件袖子捲起的黑襯衫,幾乎快褪成灰色的了,褲子像是藍布牛仔褲。槍帶在臀部交叉成十字狀,但彈囊幾乎是空的。槍套裡的傢伙看上去是點45口徑手槍——說來點45的手槍幾乎是老古董了。槍柄木頭磨得光溜溜的,都快趕上槍管的光澤了。
埃蒂,不知道說什麼好——什麼都說不出來了——但他聽到自己在說。「你是鬼嗎?」
「還算不上,」這人的聲音像槍聲一樣嘶啞可怕。「那鬼草。可卡因。不管你叫它什麼。把它從你襯衫裡拿出來。」
「你的胳膊——」埃蒂瞅瞅這男人的胳膊,這個膽大妄為的槍俠有麻煩了,他胳膊上明顯現出一根細細的實心麵條似的紅線,那隱隱透明的痕跡顯然是不祥之兆。埃蒂對這種紅線知根知底——這意味著血液中毒。這意味著該死的毒液躥來躥去比你放個屁還快,它已經鑽進血管,搭著心跳往上躥了。
「別管我他媽的什麼胳膊!」那毫無血色的幽靈對他說。「脫下襯衫,解開那玩意兒!」
他聽到了海浪聲;他聽到了一陣廓然無礙的風聲;他看見這個瘋狂的瀕死的男人,一無所有,只有孤寂淒涼;然而,在他的身後,還隱隱約約傳來旅客下飛機的嘈雜聲和一陣沉悶的敲門聲。
「迪恩先生!」那聲音在喊,他想,那來自另一個世界。他對此並不懷疑,只是要把這念頭植入腦內就如同將一枚釘子敲入一爿厚厚的桃花心木一般。「你必須——」
「你可以把它留在這裡,過後會給你的,」槍俠嘶啞地命令道。「上帝,難道你還不明白我只能在這兒跟你說話?我的身體傷得厲害!沒時間了,你這白癡!」
埃蒂本該因他出言不遜而殺了他……但又覺得也許殺他並不那麼容易,儘管看上去殺了這傢伙倒像是對他做了件善事。
但他在這雙藍眼睛裡感受到真情的陳述;兩人雖說瘋狂地對視著,卻彼此並沒有什麼猜疑。
埃蒂開始解開襯衫扣子。腦子裡即時而現的衝動是乾脆扯開襯衣,就像克拉克·肯特看見洛伊絲·萊恩被綁在火車車廂裡時所做的那樣,或如此率性而行,可在真實生活中這不見得有什麼好處,因為你遲早得解釋怎麼弄掉了那些紐扣。所以他只是在身後不停的敲門聲中匆忙地把扣子從一個個扣眼裡摳出來。
他猛地把襯衫拽出褲腰,脫了扔在地上,然後鬆解著綁紮在身上的一條條帶子。他這模樣活像是一個即將痊癒的肋部骨折的重症患者。
他朝身後瞥一眼,看見敞開的門……門框底部在灰色的礫石沙灘上蹭出一道扇形痕跡,是出入者——想來是這奄奄一息的傢伙——推來拉去弄的。透過門道,他瞧見頭等艙洗手間,洗臉盆,鏡子……鏡子裡映出他自己一副懼駭的面容,從額上掛下來的黑髮蓋住了他的褐色眼珠。他從鏡子裡瞧見身後的槍俠,沙灘,囂聲尖唳的海鳥,天曉得它們在為什麼爭吵。
他的手指在帶子上亂抓一氣,不知撕扯哪個部位,從哪兒找到帶子的封頭處,一陣暈頭轉向的絕望籠罩了他。這種感覺猶如一隻小鹿或是一隻兔子在躥過鄉村小路時,一扭頭卻見自己已被一束追蹤而至的強光鎖定。
這是威廉姆·威爾遜,人家叫他坡的傢伙(他幹這個可是大名鼎鼎)費了二十分鐘時間給他搞定的。可是再過五分鐘,頂多七分鐘,頭等艙洗手間的門就要被踹開了。
「我沒法把這該死的玩意兒拿下來,」他看著面前這搖搖晃晃的人說。「我不知道你是誰,也不知道我在什麼地方。但我得告訴你,帶子太多,時間太少。」
14
副駕駛迪爾建議麥克唐納機長別再敲門了,麥克唐納機長真是氣昏了,裡邊那個3A居然一點沒有反應,他只好停下來。
「他跑到哪兒去了?」迪爾問。「他怎麼回事?把他自己衝下馬桶了嗎?那他這塊頭也忒大了點。」
「可是如果他帶著——」麥克唐納說。
迪爾自己也曾沾過可卡因,說:「如果他帶了那玩意兒,那就不會是一丁點兒,他不會扔掉的。」
「關掉水龍頭。」麥克唐納果斷地命令道。
「已經關掉了,」領航員(他也有過吸毒經歷)說。「我想這倒不是大問題。你可以溶解在水箱裡,但總不至於讓它消失吧。」他們聚集在洗手間門口,那個有人的標誌變得越來越搞笑了,所有的人都在那兒低聲議論著。「叫緝毒局的人來把水排干,濾出毒品,這一來那傢伙可就沒跑了。」
「他會說在他之前有人進去過,是前面那人扔的,」麥克唐納反駁說。他激動的嗓音有些聲嘶力竭。他不想這樣討論下去;他得動手做點什麼,雖說他清楚地知道旅客還在磨磨蹭蹭地往外走,許多人帶著不止是好奇的目光觀望圍在洗手間門邊的機組乘務人員。在他們看來,這幫幸災樂禍的傢伙在這種行動中腦筋都很敏銳——噢,這還用說麼——他們在誘捕隱藏在每一個空中旅行者意識深處的可怕的恐怖分子。麥克唐納機長知道領航員和飛行工程師是對的,他知道那些毒品很可能裝在一些印著亂七八糟玩意兒的塑料袋裡,但他腦子裡似乎有警鈴在敲響,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腦子裡總有什麼聲音一直在尖叫著詭術!詭術!好像這個3A的傢伙是一艘水手船上的賭徒,手上攥著一把「A」牌準備甩出去。
「他沒想把那玩意兒衝進馬桶,」蘇茜·道格拉斯說。「也沒打算衝進洗臉槽裡去。他真要這麼做了,我們會聽見的。我是聽到點什麼動靜,可是——」
「走開,」麥克唐納粗率地打斷她。他的眼睛盯了一下簡妮·多林。「你也走開。這事兒讓我們來對付。」
簡妮轉身離去,臉頰火燒似的一陣灼熱。
蘇茜平靜地說:「簡妮盯住這人好長時間了,我也發現他襯衫下面鼓鼓囊囊的有什麼玩意兒。我覺得我們應該留下,麥克唐納機長。如果你想以不服從命令來處罰我們,隨你的便吧。但我要提醒你記住,你可能會因為越權而招來麻煩,那些正牌的緝毒局大哥會把你整得灰頭土臉。」
他們目光對視著,好像要碰撞出火星。
蘇茜說:「我跟你一起飛行已經有七十次,或是八十次了,麥克。我想我們是朋友。」
麥克唐納看了她一會兒,點了點頭。「留下吧。但我要你們兩個朝後退幾步,到駕駛艙那兒去。」
他踮起腳尖回頭張望了一下,看見普通艙最後幾位旅客已經走進公務艙了。還有兩分鐘,也許是三分鐘,就該下完了。
他轉向機艙門口的警衛,那人正留意著他們。他肯定注意到這裡出了什麼問題,因為他已經把對講機掏出機套,拿在手裡。
「告訴他我這兒需要幾個海關探員,」麥克唐納平靜地對領航員說。「三四個人,帶武器的。這就去。」
領航員立刻撥開旅客隊伍,連聲道著歉擠到艙外,對門口那個警衛低聲說了幾句。後者馬上舉起對講機說了起來。
麥克唐納——他這輩子都沒有用過比阿司匹林更來勁的藥物,即使用阿司匹林也只是僅有的一兩次——扭頭轉向迪爾。他的嘴唇抿成薄薄的一道縫,如同一道傷痕。
「等最後一名旅客離開機艙,我們就把他媽的這扇門砸開,」他說。「我才不在乎海關的人在不在這兒呢。明白嗎?」
「明白。」迪爾答道。他看見旅客隊伍尾端已挪到頭等艙了。
15
「拿我的刀,」槍俠說。「在皮包裡。」
他做著手勢指著沙灘上那個綻裂的皮包。那與其說是皮包,倒不如說是個背囊——興許會在那些沿著阿巴拉契山脈徒步旅行的嬉皮士身上見到這路玩意兒,那些人一門心思要回歸自然(沒準也是在時不時地禍害自然),不過這東西看上去倒像是個真傢伙,不是那些白癡耍弄自我形象的道具;看上去真是有年頭了,好像經歷了無數的艱難困苦——也許更是可怕的——旅程。
他只是做了個手勢,不是指著那兒。因為他不能指。埃蒂明白了,為什麼這人撕下自己髒兮兮的襯衫裹著右手:他的幾根手指缺了。
「拿上,」他說。「把帶子割了。留神別弄傷自己,挺容易劃著的。你下手得小心點,動作要快。沒多少時間了。」
「我明白,」埃蒂說著在沙灘上跪下來。其實沒有一樣東西是真實的。就是這麼回事。聰明而出名的毒品販子亨利·迪恩就會這麼說,啪嗒啪嗒,蹦蹦跳跳,搖滾搖滾,搖個天翻地覆,生活就是編出來的故事,世界就是個謊言,所以,弄個什麼信條,好歹把它吹上天去。
沒有什麼東西是真實的,所有這一切只不過是異乎尋常的迷幻症狀,所以,最好還是順水推舟低調行事。
這絕對是迷幻症狀。他去把拉鏈弄開——沒準他用的也是尼龍粘攀——他發現這人的「皮包」是用十字交錯的生牛皮帶子連在一起的,有些地方破了,又仔細地重新打了結,結打得很小,那些孔眼還是容易穿過。
埃蒂拽住那上邊的拉結,打開皮包,看見刀子就在發潮的襯衫布紮住的一堆子彈下面。光這刀柄就足以叫他差點透不過氣來……這是真正的灰白純銀打製的,上面刻著一連串複雜的圖案,夠搶眼的,他抽出刀來——
他的耳朵嗡地痛了起來,迅即傳遍整個腦袋,他眼前頓現一陣紅暈。對著打開的皮包,他顯得笨手笨腳的,呆呆地跪在沙灘上,朝上看著這個穿著破靴子的憔悴漢子。這不是迷幻症狀。那瀕死的臉上一雙閃閃發光的藍眼睛最真實不過了。
「過後再欣賞吧,囚徒,」槍俠說。「現在你得拿它幹活。」
他覺出耳朵撲撲地跳動,漸漸發脹。
「為什麼你一直這麼叫我?」
「割開帶子,」槍俠喝令道。「一旦他們闖進你那個私室,而你還呆在這兒的話,照我的預感你只能在這兒待下去了。過不了多久,你就得和一具屍體做伴了。」
埃蒂把刀抽出刀鞘。那不是用舊了的;不只是舊跡斑斑,根本就是古代的玩意兒。刀尖幾乎被磨蝕得看不見了,看上去像是遠古時期的金屬製品。
「嘿,瞧著挺鋒利的。」埃蒂說,聲音有點發顫。
16
最後一個乘客走進通向候機廳的通道。其中有個女士,瞧著足有七十多歲了,還有點風姿綽約的樣子,不知是因為多年來第一次坐飛機還是英語不太熟練,她這時停住腳步,向簡妮·多林出示她的機票。「我怎麼轉乘去蒙特利爾的班機?」她問道。「我的行李在哪兒?是在海關的這邊還是在那邊?」
「在通道口上有警衛,他能回答你所有的問題,太太。」簡妮說。
「不過我不明白你幹嘛不能回答我的問題,」那位老太太說。「門口警衛那兒都擠不開身了。」
「往前走吧,拜託,太太,」麥克唐納機長說。「我們這兒有點兒事情。」
「嗯,對不起,我是老不中用了。」老太太怒氣沖沖地說。「我想我得進棺材了!」
她從他們身邊走過時,鼻子故意扭到一邊,就像一隻狗嗅到還在遠處的火就避開的樣子,一手挾著大手提袋,一手攥著票夾子(裡面夾了許多登機牌之類的東西,讓人想到這位太太似乎在地球上繞了一大圈,每一站都換一次航班)。
「這位太太也許再也不會乘坐三角洲航空公司的飛機了。」蘇茜喃喃地說。
「就算她能把超人迷住,我都不會操她一下,」麥克唐納說。「她是最後一個嗎?」
簡妮迅速穿過他們,瞥一眼公務艙,又看了看主座艙,那兒已經沒人了。
她回來向機長報告說飛機上已沒有乘客了。
麥克唐納轉向機艙通道,看見兩個穿制服的海關警員正奮力擠過人群,一路朝人道著歉,卻並不回頭看一眼被他們擠在一邊的人。旅客隊伍最後邊的是那個老太太,她的票夾子被擠掉了。票子啦紙片啦四處揚開,她像一隻憤怒的烏鴉在那兒尖聲叫喊著。
「行啦,」麥克唐納說,「你們幾位就站在那兒好了。」
「先生,我們是聯邦海關官員——」
「好啊,是我請求你們來的,我很高興你們來得這麼快。現在你們就守在那兒吧,這是我的飛機,這人在機上就歸我管,他下了飛機,就是你們的了,你想把他煮了都行。」他對迪爾點點頭。「我想再給這狗娘養的一次機會,然後我們破門進去。」
「我準備好了。」迪爾說。
麥克唐納使勁用手指關節敲打著洗手間的門叫喊著,「趕快出來,我的朋友!我不再發出請求了!」
沒人應聲。
「好,」麥克唐納說。「我們來吧。」
17
埃蒂隱隱約約聽見一個老婦人說:「嗯,對不起,我是老不中用了!我想我得進棺材了!」
他身上的帶子已割開了一半。那老婦人說話時,他的手抖動一下,這就看見一道血痕順著自己的肚子掛了下來。
「媽的。」埃蒂罵道。
「現在罵人也沒用,」槍俠用他粗嘎的聲音說。「趕緊弄完,看到血會讓你噁心嗎?」
「只有在看到我自己的血時,」埃蒂嘟囔道,開始處理肚子上方的帶子。越往上越難弄。他又弄掉了三英吋左右,聽到麥克唐納機長說:「行啦,你們幾位就守在那兒吧。」這時候又差點兒割到自己。
「我割完了,也得把自己劃得遍體鱗傷,要不你來試試,」埃蒂說。「我看不見自己割在什麼地方,我他媽的下巴轉不過來了。」
槍俠用左手接過刀子。他的手在顫抖。注視著極其鋒利的刀鋒,抖個不停的手,埃蒂緊張得透不過氣來。
「也許我最好還是自——」
「等等。」
槍俠鎮定地看著自己的左手。
埃蒂以前並非完全懷疑心靈感應,但他並不真相信那套說法。可是,現在他感到真的有什麼東西,一種明顯的就像是置於烤箱上的感覺。幾秒鐘後他意識到了這是什麼東西:是這個陌生人意志的聚集。
如果我都能感受到他那麼強的力量,他他媽的怎麼會就要死了呢?
顫抖的手開始穩住了。剛開始時有些發顫,十秒鐘後就像岩石一般穩當了。
「來吧,」槍俠示意。他朝前跨一步,舉起刀子,埃蒂感到又被什麼東西烤灼著——一股帶腐臭的熱浪。
「你是左撇子嗎?」埃蒂問。
「不。」槍俠回答。
「噢,耶穌啊。」埃蒂歎道,他想閉上眼睛也許會好受些。這時他聽見帶子嘶嘶啦啦斷開的聲音。
「行啦,」槍俠說著又朝後退去。「你現在手腳麻利點,盡量乾淨利落地把它扯下來。我會給你拿回來的。」
現在門上不再是彬彬有禮的敲門聲了,而是拳頭在猛捶。乘客都出去了,埃蒂想。他們不再做好好先生了。噢,他媽的。
「快出來,朋友!我不再向你發出請求了!」
「使勁拽!」槍俠咆哮道。
埃蒂兩手都抓著割斷的帶子,使出吃奶的勁兒往下扯。痛啊,痛得要死。別抱怨了,他想。否則會更糟。你要是像亨利那樣彪悍就沒事了。
他低頭朝身上一看,胸骨上面出現一道通紅的勒痕,差不多有七英吋寬。胃窩上面那塊地方還讓自己捅了一下。血從凹陷處滲出,在肚臍眼那兒匯成一個紅色的血槽。腋窩下,那幾袋玩意兒吊在那兒活像是系得鬆鬆垮垮的工具包。
「行啦,」有人在洗手間的門外嚷嚷。「讓我們來——」
這當兒,槍俠在他背後撕扯餘下的帶子,埃蒂被搞得死去活來,那傢伙不看肌膚紋理胡來一氣。
他忍住了沒尖叫起來。
「穿上襯衫,」槍俠吩咐。他那張臉,埃蒂曾以為是活人中最沒有血色的,現在這古老廢墟上像是被抹上了一點顏色。他左手抓起那一大堆綁帶,(這會兒毫無意義地纏成一團,而盛著白色東西的袋子卻像是奇怪的繭囊,)隨即扔到一邊。埃蒂瞅見新鮮血跡正從槍俠右手繃帶裡往外滲漏。他催促道,「快點。」
砰地一聲。這不是有人禮貌地詢問是否可以進來。當門震顫的一瞬間埃蒂朝上一看,只見一道光線從那兒射了進來。他們要破門而入了。
他抓起驀然間變得肥大的襯衫,不由顯得笨手笨腳,左邊的袖子朝裡邊翻進去了。他試著穿過袖筒想把它翻出來,可是手麻木了,又拉得太重,袖子縮回去了。
砰,洗手間的門又是一陣震顫。
「你怎麼這麼笨吶!」槍俠一邊歎道,一邊把手伸進埃蒂襯衫裡,將那只袖子拉了出來。這會兒槍俠舉著襯衫等他穿的樣子很像是侍者在打理主人著裝。埃蒂穿上襯衫,從下面開始系扣子。
「不行!」槍俠吼道,從自己身上已經難以遮體的襯衫上又扯下一縷布條。「把肚子擦乾淨。」
埃蒂耐著性子照槍俠的吩咐去做。皮膚割破的地方還在流血。那刀子夠厲害的,忒快。
他把槍俠給他擦血的布條扔在沙灘上。接著扣襯衫。
砰!這回門不僅是震了一下,門框都變形了。埃蒂透過沙灘上的門道看見洗手間裡原先擱在洗臉盆旁邊的一瓶皂液掉下來,正好落到他的拉鏈包上。
他原先被塞得滿滿噹噹的襯衫,現在可以扣得熨熨帖帖了,還可以塞進褲子裡。突然間,一個更好的念頭鑽進腦子裡。他解開了褲子搭扣。
「沒時間考慮別的了!」槍俠意識到他想玩什麼花樣,那是毫無把握的事情。「這扇門再撞一下就完了!」
「我心裡有數,」埃蒂說,但願能成,說著他轉身邁出一步,穿過了兩個世界之間的通道,這時牛仔褲搭扣和拉鏈都散開著。
在一陣痛苦和絕望之後,槍俠也跟著他過去了,肉體及肉體的痛楚轉瞬即逝,只有一個冷峻的靈魂留在埃蒂腦子裡。
18
「再來一下,」麥克唐納陰沉著臉說,迪爾點點頭。現在乘客已經全部出了機艙通道,海關警員操起了武器。
「開始!」
兩人合力撲向門扇。門撞開了,鎖頭在門把上晃悠著,陡然掉在地上。
3A先生坐在那兒,褲子攏在膝蓋上,那件褪色的佩斯利1『註:佩斯利,蘇格蘭的一個小鎮,以出產紡織品聞名。』襯衫下擺遮著下體——勉強蓋住——他下面那話兒。嗯,這倒讓我們逮個正著哩,被搞得疲憊不堪的麥克唐納機長暗自思忖。惟一的麻煩是,逮著他這行為又不能算是違法,我最不願聽到的就是這事了。突然,他發現肩膀上——剛才用來撞門那地方有搏動似的痛楚——怎麼回事?三下?四下?
他大聲吼問道:「你窩在這兒到底搞什麼名堂,先生?」
「嗯,我正在拉屎呢,」3A說,「如果你們這些人覺得不爽的話,我可以到機場大樓那兒去擦乾淨——」
「我想你是沒聽到我們敲門,自作聰明的傢伙?」
「我夠不到門。」3A伸出手向他們證明,雖說這會兒他的左手已夠得著傾側在牆上的門扇了,麥克唐納還是明白他說得在理。「我本來是想起身的,可是我當時的情況有點狼狽。兩隻手都沒法騰出來。不知道你是否能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想這副樣子去開門,如果你能明白我的意思的話。」3A微笑著,帶著傻乎乎的好像是佔了上風的笑意瞧著麥克唐納機長,那表情活像是九美元上的頭像。聽著他說話,你會以為他根本就不懂什麼叫耍乖賣巧。
「起來。」麥克唐納說。
「我很樂意從命。你能不能叫女士們退後一點?」3A迷人地微笑著。「我知道這年頭不興這一套了,可我還是忍不住要這麼請求。我是正派人。事實上,我在許多事情上都是中規中矩的。」他舉起左手,大拇指和食指伸開半英吋的樣子,對著簡妮·多林眨眨眼睛,後者馬上滿臉飛紅,退到艙外的過道上去了,蘇茜緊跟在她身後。
你看上去並不正派,麥克唐納機長想。你看上去像是一隻叼了奶酪的貓,你就是這副嘴臉。
機組乘務人員離開視線後,3A站了起來,提上短褲和牛仔褲。他轉身去摁沖水按鈕,麥克唐納機長馬上把他的手掰開,摁住他的肩膀,把他扭到過道上。迪爾把他一隻手扭到身後塞進他的褲子裡。
「別搞人身侵犯,」埃蒂說。他輕鬆的話音倒也顯得振振有詞——他自己這麼認為,不管怎麼說——然而在身體裡面,每樣東西都像是自由落體似的往下掉。他可以感到另外那個人,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那人在他的意識裡面,密切注視著他,穩穩當當地呆在一邊,如果埃蒂把事情弄糟的話,他就該出手了。上帝,所有的一切不都是一場夢嗎?不是嗎?
「站穩了。」迪爾說。
麥克唐納機長朝馬桶裡瞥了一眼。
「沒屎。」他說,話音剛落,領航員忍不住爆發出一陣大笑,麥克唐納瞪著他。
「得啦,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埃蒂說。「你可真是運氣太好了,你誤解了。我倒是拉過一點屎,我是說,我還在那兒放出許多沼氣呢,如果三分鐘前你在那兒劃根火柴的話,就能烤熟一隻感恩節火雞,明白嗎?那肯定是我在登機前吃下去的東西,我——」
「別管他了,」麥克唐納說,迪爾依然反扭著埃蒂的手臂,推搡著他走出機艙,走到艙外旅客橋上,守候在那兒的海關官員一人抓住他一條胳膊。
「嗨,」埃蒂喊。「我要我的旅行袋!還有我的外套!」
「噢,我們得扣押你的一切物品,」一個海關官員說。他濃重的嗓音混合著煙草和胃酸氣味,直對著埃蒂臉上噴去。「我們對你的東西很有興趣。現在,我們走吧,小傢伙。」
埃蒂一再要求他們別過分,別那麼毛手毛腳,他會好好走的,可是過後他回想從波音727的艙門到機場大樓之間的航空旅客橋時,記起他的鞋尖只在地板上沾了三四下,那兒至少有三個海關官員和半打的航空安全警察。海關的人在等著埃蒂,警察把一小群圍觀的人向後推去,那些人神情亢奮而饒有興致地看著埃蒂被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