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埃蒂·迪恩坐在椅子上。椅子擺在一個小小的白色房間裡。房間裡只有這一把椅子。這個白色小房間裡擠滿了人。白房間裡煙霧騰騰。埃蒂穿著內褲。埃蒂想要一支煙。另外六個人——噢,是七個——全都衣冠楚楚。那些人圍著他站著。三個,不,是四個——他們中有四個在抽煙。
埃蒂緊張不安地大耍貧嘴。廢話連篇地一句接一句。
轉而他又平靜地坐在那兒,悠然自在地鬆弛下來,打量著那些好奇地圍著他的人——這些人好像是奇怪他怎麼沒有被逼得要死要活,也沒有患上幽閉恐懼症而發瘋。
在他意識中的另一個人才是他沒有怕得要死的原因。起初他對那位另者怕得要命,現在,真是謝天謝地,他在這兒。
那另者也許是病了,甚而在走向死亡,但是依然有足夠的堅強支撐他的脊樑,還能將力量借與這個受到驚嚇的二十一歲的癮佬。
「你胸口上紅紅的印痕挺有意思,」海關的人說,他嘴角叼著一支煙。他襯衫口袋裡有一整盒香煙。埃蒂覺得自己似乎可以從這煙盒裡取出五支,排在嘴上,從嘴角這邊排到那邊,把所有的煙全點上,深吸一口,這會使他更加鎮定。「這印痕八成是讓帶子勒出來的,你好像在上面綁過些什麼東西,埃蒂,後來你情急之中就解下丟棄了。」
「我在巴哈馬皮膚過敏了,」埃蒂說。「我告訴過你們。我是說,我們已經絮絮叨叨反反覆覆說過那麼多遍了。我一直想保持幽默感,可總覺得太難了。」
「去你媽的幽默感吧。」另一個人粗暴地說,埃蒂熟悉這聲調,這是他自己有過的聲調——他在大冷天裡等一個人等了半夜,總不見人來時也會這麼開罵。因為那幫傢伙也都是癮君子。惟一不同的是,他們的毒品是像他和亨利這樣的傢伙。
「你肚子上的窟窿是怎麼回事?在哪兒搞的,埃蒂?」第三個探員指著埃蒂自己劃出的傷痕問道。那地方不再流血了,但留下一個暗紫色的皰囊,看似輕輕一碰就會開裂。
埃蒂指指自己身上一圈的紅色印痕。「抓癢抓的,」他說。這倒不是說謊。「我在飛機上睡著了——你們要是不信,可以去問乘務員——」
「我們幹嘛不相信你呢,埃蒂?」
「我不知道,」埃蒂說。「你們見過那些大毒販們這樣一路打瞌睡的嗎?」他停頓一下,把兩手一攤,給他們一些時間去想想。他好幾個手指上呈現指甲剝落的慘樣兒,剩下那些也都參差不齊地豁裂著。他發現,當你想做「涼火雞」時,突然間手上的指甲就會變成你最喜歡啃嚼的東西。「我從來都不是喜歡亂抓亂撓的人,可以肯定地說,那是在睡著的時候撓出來的。」
「也許你是用了那玩意兒昏睡過去了吧。那些痕跡可能就是針眼兒。」埃蒂知道他們兩個對這一套都很在行。他們的意思是,你往自己肚臍眼上邊扎一針就行,肚臍眼是神經系統的交匯點,這樣你就不用再給自己注射了。
「讓我喘口氣,」埃蒂說。「你臉湊得這麼近,這麼對著我的瞳孔,弄得我還以為你想跟我深吻呢。你知道我可不是靠那玩意兒酣睡過去的。」
第三個海關探員厭惡地看著他。「別裝出一副純潔羔羊的模樣了,你他媽的對毒品知道得夠多的了,埃蒂。」
「我即便不是看《邁阿密之罪》1『註:《邁阿密之罪》(MiamiVice),美國曾風靡一時的電視連續劇。』長了見識,至少也能從《讀者文摘》裡知道那些事呀。現在你們實話告訴我——我們這麼來來回回說了多少遍了?」
第四個探員舉起一個塑料小袋。裡面裝著幾根纖維狀的東西。
「這是一種長纖維。實驗室裡的檢驗證實了這一點,我們也知道是什麼類型的長纖維。那是繃帶上的。」
「我離開旅館時沒有洗澡,」埃蒂第四次這樣說。「我在池塘邊曬太陽。想把身上的疹子曬掉。就是那種過敏的疹子。我睡著了。不過我他媽的運氣不壞趕上了飛機。我跑得飛快像他媽發了瘋似的。風刮得呼呼響。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什麼東西沾到了身上。」
另一個探員伸出手指,點著埃蒂小臂內側靠關節三英吋處的肌膚。
「這些小眼可不是縫紉針扎的。」
埃蒂推開了他的手。「蚊子咬的。我告訴過你了。已經快好了。耶穌基督啊,在你自己身上也找得到的!」
他說得沒錯,那些扎出來的針眼不可能一夜之間就恢復到這個樣子。埃蒂一個月前就不用針扎胳臂了。要是亨利就不會這麼幹,這也就是埃蒂之所以是埃蒂,只能是埃蒂的緣故。當他不得不這麼來一下時,就盡可能紮在大腿根部最靠上邊的地方,這樣他左邊的睪丸就能把那個針眼給擋住……有天晚上他就是這麼做的,最後那土黃色的玩意兒帶給他的感受還真是不賴。大多數時候他還是用鼻子吸,這也可能是亨利對他不再看得上眼的地方。埃蒂很難解釋自己的感覺……驕傲和羞愧都攪在一起了。如果他們查到這個地方,他們只要把他的睪丸撥拉到一邊,事情就麻煩了。血液檢測可能給他帶來更大的麻煩,當然這是他們進一步對他採取行動之前要做的事——在他們手頭還沒什麼證據的時候。他們什麼都知道可就是什麼證據也沒有——這就是現實和慾望之間的差別——他親愛的老媽就這麼說過。
「蚊子咬的。」
「是的。」
「這些紅斑是過敏反應。」
「是的,我在巴哈馬得的,這還不是最嚴重的。」
「他在來這兒之前就有紅斑了。」一個探員對另一個說。
「啊—哈,」第二個說。「你相信?」
「當然。」
「你相信聖誕老人?」
「當然。我還是個孩子時,還和他一起拍過照呢。」他看著埃蒂。「你這趟短途旅行前有沒有和這些著名的紅斑點一起拍過照呢?」
埃蒂沒回答。
「如果你是清白的,為什麼不想做一個血液檢測呢?」第一個傢伙再一次發問,這人嘴角仍叼著那根香煙,快要燃到過濾嘴了。
埃蒂突然憤怒起來——神情一下子變得就像是炸了鍋。他已聽到意識深處的指令。
太好了,節骨眼上那聲音即刻作出了響應,埃蒂覺得通體舒泰,感到脊樑骨一下子硬了。這感覺就像是亨利擁抱他一下,撥弄一下他的頭髮,在他肩上捶了一下似的,亨利會說:幹得不賴,孩子——別太當回事,不過你可真是幹得不賴。
「你們知道我是清白的。」他猛地站起來——動作這麼突然,他們不由朝後退了一步。他盯著離得最近的那個抽煙的傢伙。「我得跟你說,寶貝兒,如果你不把這爪子從我面前挪開點,我會把它敲扁的。」
這傢伙退後一點。
「你們這幫人把飛機上的屎罐子都倒了個空。上帝,你們有的是時間再翻它三遍。你們把我的東西也翻了個遍。我撅起屁股讓你這天底下最長的手指頭捅進我屁眼裡了。如果前列腺檢查也算是檢查,那就操他媽的算得上科學考察了。我真怕朝下瞅。我想我該瞥見這傢伙的指甲粘在我的xx巴上了。」
他環視左右,把他們都掃了一眼。
「你們已經捅了我的屁股,你們把我的行李也翻了個遍,我坐在這兒戴著這麼副鏈子,你這傢伙一直朝我臉上噴煙。你們想要檢查血?把人喊來做吧。」
他們嘰咕了一陣,這會兒面面相覷,讓他這樣一弄心裡真有點發毛。一個個都挺不安的樣子。
「不過,如果你們沒有法院命令就這麼做,」埃蒂說,「得有人承擔後果。不管什麼人讓你們沒事找事地折騰一番都得沾上疑病症和暴怒症,弄不好我他媽的自己一個人都會撒不出尿來。我得找個區司法官來這兒,我還要你們在場的每個人都做一次同樣該死的檢查,我還要知道你們每個人的姓名和個人身份號碼,我要你們把這些東西交給區司法官保管。不管你們要檢測的是什麼玩意兒——可卡因、海洛因、冰毒還是什麼——我都要你們這幫傢伙也同樣來一遍。然後,我要讓我的律師知道檢測結果。」
「噢,小子,你的律師,」他們裡邊一個傢伙大叫起來。「一直跟你呆在一起的那些狗屎袋子不就是你的律師嗎,埃蒂?你會收到我的律師信的。我會讓我的律師來對付你。你的胡說八道真叫我噁心!」
「說實在的,我現在還沒有律師呢,」埃蒂說,這倒是實話。「我還沒覺得自己要有一個律師。不過你們這些傢伙在讓我打這個主意。你們什麼也沒得著,是因為我什麼也沒有,只是這曲搖滾樂還沒完,不是嗎?你們想叫我跳舞嗎?好極啦。我這就跳。可我不能自個兒跳。你們這些傢伙也得一起來玩玩。」
一陣難熬的沉默。
「我想請你把短褲再脫下來,迪恩先生,」有人上來說。此人年紀大一些。看上去是這兒管事的。埃蒂覺得有可能——僅僅是可能——搞下去會讓這人發現什麼蛛絲馬跡。直到現在他們還沒檢查過他的胳膊、他的肩膀、他的大腿……沒檢查這些地方,他們剛才是過於自信能輕鬆地把他拿翻。
「我脫下又穿上,讓你們折騰個臭夠,就差點要把這狗屎吃下去了,」埃蒂說。「你叫人進來,我們這就做那套血液檢測,要不就讓我走。兩種辦法你們要哪一樣?」
又是一陣沉默。他們在那兒大眼瞪小眼的當兒,埃蒂知道自己贏了。
我們贏了,他心裡換了一個說法。你叫什麼名字,夥計?
羅蘭。你的名字是埃蒂。埃蒂·迪恩。
你很善於聽嘛。
既善於聽又善於觀察。
「把他的衣服給他,」那年長的探員厭惡地說。他看著埃蒂。「我不知道你帶著什麼,是怎麼把它給弄掉的,但我要你明白我們會查個水落石出的。」
那老傢伙審視著他。
「你就坐在那兒,坐在那兒,快要咧開嘴巴笑了。你那套謊言沒讓我噁心。你本人讓我噁心。」
「我叫你噁心。」
「那當然。」
「噢,小子,」埃蒂說。「我喜歡這樣。我呆在這麼個小房間裡,什麼也沒穿只穿條小短褲,七個屁股上吊著槍的人圍著我,還是我讓你噁心?夥計,你們有麻煩了。」
埃蒂朝他逼近一步。海關官員起先原地挺著,埃蒂的眼睛裡的一些什麼東西——那瘋狂的眼神看上去一半是褐色的,一半是藍色的——令他身不由己地朝後退了一步。
「我沒帶什麼!」埃蒂囂張地叫喊著。「馬上放開我!放開我!離我遠點!」
又是一陣沉默。然後那年長的官員轉身對其他人喊道,「沒聽見我說的話?把衣服給他!」事情就這樣。
2
「你覺得我們被人跟蹤了嗎?」出租車司機問。他似乎對此很有興致。
埃蒂轉過身來。「你幹嘛這麼說?」
「你一直回頭看後面的車窗。」
「我壓根沒想過會被人跟蹤,」埃蒂說。這倒是大實話。這是他第一次在張望時發現後面有跟蹤的車輛。有不止一輛。他不必時時回頭張望他們,在這個五月下旬的午後,長島東區街上很空。這些智障人士療養院的門診病人如果把埃蒂的出租車給跟丟了可就有麻煩了。「沒別的,我是學交通管理的學生。」
「噢,」司機應了一聲。在別處,司機對這種古怪的說法可能會刨根問底。但這是紐約的出租車司機,他們很少提問,卻總是在斷言什麼,用一種很氣派的方式斷言某事。大多數的斷言會採用諸如此類的開場白:這個城市!好像是宗教布道開場時的祈禱詞……他們總是這樣。不過眼下這位卻是這麼說的:「如果你剛才還以為我們被人跟蹤了,我得告訴你沒有。這我知道。這個城市!你會奇怪有多少人跳進我的車裡喊著『跟著這輛車』。我知道,聽起來像是電影裡發生的事兒,對不?是啊。可是照這麼說,不知是藝術模仿了生活,還是生活模仿了藝術。是真的發生過呢!至於說到擺脫尾巴,如果你知道怎麼把那傢伙糊弄住,那也是挺容易的事。你……」
埃蒂只是把這出租車司機的話當做背景雜音,在適當的時候接著話茬點一下頭。你想想這種情形,出租車司機的饒舌還真是挺逗的。其中一個尾巴坐在深藍色的轎車裡。埃蒂猜那是海關的車。另一個坐在廂式卡車裡,那車的一邊寫著吉耐利比薩的字樣。還有一幅比薩餅的畫,只畫著一隻比薩,是一個微笑的男孩的臉,那男孩微笑著咂著嘴,畫幅下方是廣告文字「唔……!好棒——的比薩!」只有那些拿著噴筆,稍有一點幽默感的城市年輕藝術家們才會在比薩上面印些可愛的花樣。
吉耐利,埃蒂只知道一種吉耐利比薩,他曾打理過一個名叫「四個老爹」的餐館。比薩生意是捎帶著做的,但這樁生意一直挺紅火,是會計的天使寶貝兒。吉耐利和巴拉扎,這兩個搭在一起像是熱狗和芥末。
根據原來的計劃,走出機場大樓會有一輛接客車和一個司機在外頭迎候,迅速把他送到巴拉扎辦公的地方,那是市中心的一個沙龍。當然啦,這原定計劃沒算上在那小白房間裡呆的兩小時,他被一撥海關探員盤問來盤問去的兩小時,當時還有另一撥探員在901航班的垃圾筒裡耙來耙去,搜尋著他們懷疑的目標,尋找可能還沒被沖掉也沒溶解掉的那玩意兒。
他出來時,沒看見接客車,當然不會有啦。那司機可能早就得到指示:如果這頭騾子大約十五分鐘以後還沒跟在其他乘客後面走出機場大樓,那就盡快走人。司機當然也知道最好別用車載電話,因為很容易被追蹤到。巴拉扎可能跟那些人打過招呼,一旦發現埃蒂惹了麻煩,他也得防備著自己別招惹上。巴拉扎也許知道埃蒂不是輕易能折服的人,但這也沒法改變他是個癮君子的事實。一個癮君子是不可被依靠的。
也就是說,那輛比薩車很可能就一直跟著出租車,當他們在某條小路上停下時,比薩車窗子裡便伸出自動武器,接下去出租車後窗就會變成血淋淋的奶酪攪拌器。如果他們羈押了他四小時而不是兩小時的話,埃蒂就要十分留神了;而若扣留了六小時而不是四小時,他會更加萬分小心。但偏偏是兩小時……他還以為巴拉扎應該相信他的嘴巴能夠守住這段時間。他得知道他的貨物怎麼樣了。
埃蒂一直回頭顧盼的真實原因是惦記著那扇門。
這念頭一直誘惑著他。
當海關警探半拖半架地把他帶下樓梯到肯尼迪機場行政區時,他曾回頭望過一眼——想想是不可能的,但毫無疑問那是確鑿存在的事實,無可爭辯——他看見那扇門在三英尺高的地方飄浮著。他看見不停捲起的海浪,衝到沙灘上;此前他見到這景象時天已經快暗下來了。
這門有如一種魔術般的畫面——似乎後面還隱藏著什麼;一開始你看不見那隱匿的部分,可一旦你看見了,就再也不可能視而不見了,不管怎麼樣都躲不開了。
這門曾在槍俠獨自返回那邊時消失過兩次,那真是叫人毛骨悚然——埃蒂的感覺像是孩提時代突然被關了夜燈。頭一次發生這樣的事兒是在海關受審時。
我得離開,羅蘭的聲音在他們的不停的審訊聲中清晰地插了進來。我只離開一小會兒。別害怕。
幹嘛?埃蒂問。你幹嘛要離開?
「怎麼回事?」當時一個海關探員這樣問他。「你怎麼一下子蔫了。」
驀然間他是感到害怕了。但這咋咋呼呼的傢伙知道個屁。
他扭頭去看,海關的人也跟著轉過腦袋。但他們什麼也沒看見,只看見空白一片的牆壁,白色護牆板上的通風孔。埃蒂看見了門,還是懸在三英尺高的地方。(現在它嵌在小房間牆上,只是審訊他的這幫傢伙根本看不見這處逃逸口。)他還看到了更多的東西。他看見有什麼東西從海浪裡鑽出,那東西像是恐怖電影裡出現的某種怪物,只是這部恐怖電影的效果比你想像中更特殊一些,以至每樣東西看上去都像真的似的。它們長著最最醜陋可怕的爪子,既像龍蝦又像蜘蛛的爪子。它們發出如此古怪的聲音。
「你發什麼暈吶?」一個海關探員當即問道。「瞧見什麼蟲子爬下來嗎,埃蒂?」
因為他問得太到位了,埃蒂幾乎忍不住笑出聲來。他現在明白了為什麼這個叫羅蘭的人要返回去:羅蘭的靈性是安全的——至少在這段時間裡——可是那些東西正在撲向他的軀體,而埃蒂則擔心羅蘭是否來得及把自己的軀體從那地方挪開,那兒好像已經被怪物佔領了。
突然他的腦袋裡冒出戴維·李·羅斯1『註:戴維·李·羅斯(DavidLeeRoth,l954—),美國搖滾歌手。』的歌聲:噢,偶偶偶……什麼人也沒有……這一次他笑出聲來了。他實在是忍不住了。
「什麼事那麼好玩?」那個曾說他是不是在牆上看蟲子的探員問。
「是從頭到尾,」埃蒂回答。「我的意思是,事情整個兒給人一種怪怪的感覺,倒不是滑稽。如果這是演電影的話,更像是費裡尼,而不是伍迪·艾倫,你想知道我是怎麼想的,就這麼想來著。」
你還行嗎?羅蘭問。
行啊,TCB2『註:TCB,美國俚語,意為做好分內的事兒,源自takecareofbusiness這一說法。』,夥計。
我不明白你說的話。
就是留神把活兒幹好的意思。
噢,明白。我不會耽擱太久。
另者突然離開了。就這麼離開了。就像一陣輕煙在風裡消散了,不見了。埃蒂再回頭張望牆壁,卻什麼都看不見了,只看見留著通風孔的白色護牆板,沒有海洋,沒有可怕的怪物,他感到自己肚子裡又在抽緊了。毫無疑問,可以相信這一切畢竟不是幻覺;毒品藥性已經過了,而埃蒂確實是需要這玩意兒來打起精神。不過羅蘭總能……帶來援助。使他更容易挺過去。
「你想叫我在那兒掛一幅畫嗎?」一個探員問。
「拉倒吧,」埃蒂回答,長出一口氣。「我要你讓我離開這兒。」
「只要你告訴我們,你把那些海洛因弄到哪兒去了,就可以走人,」另一個說,「要麼是可卡因?」於是又開始那一套翻來覆去的扯皮。
十分鐘後——簡直漫長的十分鐘——羅蘭突然返回他意識中來。說走就走,說來就來了。埃蒂覺得自己真是被折磨到了極點。
弄好了嗎?他問。
我很抱歉耽擱了那麼長時間。停頓了一下。我行動很費勁。
埃蒂再回頭一看。那扇門又回來了,但這會兒看過去那邊世界的景象稍稍有些不一樣了,埃蒂意識到,正如這邊的景象會隨著他的移動而改變一樣,那邊的景象也會隨著羅蘭的移動而改變。這個念頭讓他有點不寒而慄。像是通過某個奇怪的中軸和另一個世界聯繫在一起。槍俠的軀體頹敗如前,但現在他俯視著曲折迂迴的潮汐線下長長的海灘,那裡有怪物來回走動,一邊咆哮著,發出喳喳的噪聲。每當海浪沖上來時,它們便齊刷刷地舉起前爪。這像是那些老式紀錄片裡的聽眾,聽希特勒講演時,每個人都伸出手來齊喊:嗨,希特勒!他們保持這敬禮姿勢就像是要靠它吃飯似的——他們沒準就是這樣,你想想好了。埃蒂可以看見槍俠在沙灘上艱難前行的痕跡。
埃蒂朝那邊張望時,恰好看見其中一個可怕的怪物突然伸爪出擊,真像閃電一般迅捷,一下鉗住那只偏巧貼地掠過沙灘的海鳥。這東西掉到沙灘上就成了一劈兩半血沫四濺的肉塊。那些肉塊甚至還在抽搐著,轉眼就被帶殼的怪物撲上來咬住;那白色的羽翅被硬生生地拽了出來。一隻爪子將它一把掰下。
神聖的上帝啊,埃蒂看得目瞪口呆。瞧瞧這些瘋咬的東西吧。
「你幹嘛老是回頭看那兒?」那個管事的傢伙問。
「我得時不時地抹點消毒劑了。」埃蒂說。
「怎麼回事?」
「你臉湊得這麼近。」
3
出租車司機在合作公寓城那幢大樓前把埃蒂放下,接過他給的小費道了謝,就離開了。埃蒂站了一會兒,一隻手拎著拉鏈包,另一隻手勾住搭在肩膀上的外套。他和他哥一起住在這兒的一套兩居室的公寓房裡。他站在那兒,朝上看了看,整個兒都是如此單調劃一的風格,就像鹹餅乾盒子似的。這一排排窗子在埃蒂看來也就跟關押犯人的牢房沒多大區別。他以為羅蘭——這個另者——看這樓房也會覺得沉悶壓抑,其實羅蘭感到非常驚訝。
我從來沒見過,從小到大沒見過這麼高的樓房,羅蘭說。怎麼這麼多高樓啊!
嗯吶,埃蒂說。我們就像是一大群生活在一座小山上的螞蟻。也許在你看來不錯,但我得告訴你,羅蘭,這樣老得很快,老得很快。
藍色轎車擦身而過;那輛比薩車卻朝他們這兒拐了過來。埃蒂繃緊了身子,感到羅蘭在他裡面也繃緊了。也許他們還是想要讓他長個記性。
門在哪兒?羅蘭問。我們該進去嗎?你想進去嗎?埃蒂感到羅蘭隨時都在提防著什麼事兒——聲音卻是那麼安然鎮定。
不著急,埃蒂說。也許他們只是想要談談。不過得做好準備。
他知道其實沒必要這麼說,羅蘭即便在睡夢裡也要比埃蒂睜眼醒著的時候更有準備。
帶著微笑男孩的比薩車開了進來。乘客窗搖下來了,埃蒂站在他的公寓樓門外等著,他的身影從鞋尖前面伸展開去,他在等著,即將出現的不知會是什麼——一張臉,還是一把槍。
4
羅蘭第二次離開他不超過五分鐘,那是海關探員們終於放了他以後。
槍俠吃過東西了,但還不夠;他需要點喝的;最需要的還是藥物。埃蒂一時還沒法替羅蘭弄到他真正需要的藥品,(雖說他隱約覺得槍俠可能是對的,而巴拉扎有可能……如果巴拉扎想這麼幹的話,)但阿司匹林至少能把熱度壓點下去——當槍俠挨著埃蒂幫他割繃帶時,埃蒂就覺出他在發燒了。他在一處汽車終點站的報刊雜貨亭前停了下來。
你來的那地方有阿司匹林嗎?
我從沒聽說過這玩意兒。巫術還是藥物?
都算是吧,我想。
埃蒂在報刊雜貨亭買了一瓶加強安乃近。又到快餐櫃檯上買了兩個長熱狗和一杯特大號百事可樂。他往「弗蘭克斯」1『註:「弗蘭克斯」,原文frank(s),美國俚語中本指夾在熱狗裡邊的牛肉香腸。』(亨利就是這麼叫長熱狗的)上抹了些芥末,可是突然想起這不是為他自己買的。就他所知,羅蘭可能是個素食者。就他所知,這玩意兒沒準會要了羅蘭的命。
得了,現在已經太晚了,埃蒂想。當羅蘭說話時——當羅蘭行動時——埃蒂才敢相信這是真實發生的事情。當他不出聲時,埃蒂就會疑惑一切都是一個夢——只是這夢特別生動,就像他在三角洲航空公司901航班上懵裡懵懂抵達肯尼迪機場那陣子做的夢一樣——這做夢的感覺總是要潛回來。
羅蘭說過他可以把食物帶到他自己的世界裡去。他說在埃蒂睡著時,他就這麼幹過一回了。埃蒂明白了是怎麼回事,但怎麼也不相信,羅蘭向他保證這千真萬確。
好啦,我們他媽的還得小心點兒,埃蒂說。有兩個海關的傢伙在盯著我,我們。我現在到底成什麼了。
我知道我們得小心點兒,羅蘭回答。他們不是兩個,是五個。埃蒂陡然之間產生了這輩子最古怪的感覺。他沒轉動眼睛,但他分明覺出自己的眼睛被轉動了一下。是羅蘭轉的。
一個穿緊身襯衫的傢伙在打電話。
一個女人坐在長椅上,翻著皮夾子。
一個年輕黑人(如果不是他那外科手術特意修補過的兔唇,沒準還稱得上英俊)在埃蒂剛才去過的報刊雜貨亭裡打量著幾件T恤。
粗粗一看這些人沒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但埃蒂認出了他們,因為他們其實就是那夥人,就像找到了幼童智力測驗中藏起來的那些東西,這種把戲一旦戳穿,全都一目瞭然。他感到麻木的臉頰上有點熱辣辣的,因為居然要另一個人來告訴他一樁本來應該一眼洞穿的事兒。他起初只發現了兩個。那三個人偽裝得好一些,其實也不是太好,那個打電話的人眼睛並非什麼也不看,他一邊在跟想像中的人通話,一邊實際上正看著這邊,埃蒂所在的位置……就是打電話的人眼睛一直在來回掃瞄的目標。而那個翻皮夾的女人沒找到她想要找的,卻沒完沒了地一直翻弄個不停。那個佯裝購物的,把掛在衣架上的每件襯衫都至少瞧上十來遍了。
埃蒂突然感覺又回到了五歲時——沒有亨利拉著他的手,就不敢過馬路。
別介意,羅蘭說。也別擔心食品的事兒。我還吃過蟲子呢,那些蟲子順著我的喉嚨下去時,有些還是活著的哪。
是嗎,埃蒂回答,可這是紐約。
他拿著熱狗和可樂遠遠地走到櫃檯另一頭,背對著汽車終點站的停車場。瞄了一眼左角上那面像高血壓患者眼睛似的鼓凸的倒車鏡——所有那些跟蹤他的人都能照見,但沒有一個人的距離近得可以看見他手裡的食物和那杯可樂,這倒不錯,因為這些東西下一步會怎麼樣埃蒂可是不太確定。
把阿司丁擱在肉食上,然後把所有的東西都拿上。
是阿司匹林。
行啦,如果你願意,把它叫成長笛也行,囚……埃蒂。來吧。
他把先前擱在口袋裡的那瓶安乃近掏出時,差點砸在熱狗上,忽而意識到羅蘭也許會有麻煩——埃蒂想到,如果是羅蘭自己開瓶服藥,他沒準會把整瓶藥都吞進肚裡去,那也許會毒死他。
這件事要他來替羅蘭做,他捏著藥瓶往餐巾紙上抖出三顆,掂量了一番,又抖出三顆。
三顆現在吃,過後再服三顆,他說。如果還有過後的話。
好,謝謝你。
現在怎麼辦?
拿上所有的東西。
埃蒂又向那面倒車鏡瞄了一眼。有兩個警探悠悠蕩蕩地踱向快餐店,也許是埃蒂這麼來回地走動讓他們瞧著不順眼,也許是嗅出了什麼名堂,想湊近來瞧個明白。真有什麼事要發生的話,那最好來得快點。
他捧著那些東西,手上感覺著熱狗柔白的麵包卷的熱氣,百事可樂的涼意。這一刻,他覺得自己像是一個正要給孩子們送快餐食品的外賣夥計……接下來,手上的東西開始慢慢消融了。
他瞪眼看著,眼睛睜大,睜大,那對眼珠子幾乎要從眼眶裡蹦出來了。
他能透過麵包卷看見熱狗腸;他能透過杯子看見帶冰塊的百事可樂液體,那液體變成一道圓圓的陰影後就不見了。
接著,他便透過長熱狗看見塑料貼面的櫃檯;透過百事可樂看見白色的牆壁。他兩手在漸漸合攏,手上捧著的東西變得越來越少……最後兩隻手完全攏到一起,掌心貼上了。食物……餐巾紙……百事可樂……六片安乃近……兩手之間所有的東西全都消失了。
耶穌蹦蹦跳跳拉起了小提琴,埃蒂呆呆地想。他眨巴著眼睛又向倒車鏡看一眼。
那門道也不見了……在羅蘭離開他的意識後,門也隨即消失。
好好吃吧,我的朋友,埃蒂心想……可是這回怎麼來了那麼奇怪的念頭把羅蘭稱做他的朋友了呢?當然啦,他曾經照應過自己,可這並不意味著他就成了助人為樂的男童子軍了。
其實是一回事,他喜歡羅蘭。他害怕羅蘭……但也喜歡他。
他這會兒猜想著,自己也許會愛上他,就像愛亨利一樣。
好好吃吧,陌生人,他想。好好吃,活下去……再回來。
他慢慢抓過前面顧客丟下的沾著芥末的餐巾紙,把那些紙揉成一團,出去時扔進門邊的垃圾筒裡,嘴裡一邊嚼動著,似乎是剛剛吃完東西的樣子。當他走近那個黑人,走向那個標記著行李/地面交通的指示牌時,嘴裡甚至還能打出一串飽嗝。
「還沒選中你喜歡的襯衫?」埃蒂問。
「對不起,你說什麼?」那黑人從一台美國航空公司的監視屏前轉過身來。他假裝正在研究航班出港時刻表。
「我想也許你要找的是這樣一句話:餵養我吧。我是美國政府僱員。」埃蒂說完就走開了。
當他走下台階時,看見翻弄皮夾的那人急急忙忙合上她那玩意兒,站起身來。
噢,小子,這都快趕上梅西公司1註:『梅西公司(Macy),紐約最大的百貨商場。』的感恩節大展賣了。
真是他媽的有趣的一天,埃蒂覺得這一天還沒完。
5
當羅蘭看見大龍蝦似的怪物再次從海浪裡鑽出來時,(它們這會兒出現與海浪無關,是黑暗招引出這些東西,)他離開了埃蒂·迪恩,要趕在怪物發現和吃掉他的軀體之前把自己移開。
身體的痛楚在他預料之中,他自是有所準備。他和痛楚相處得那麼久,都成了老朋友了。然而,讓他心驚膽戰的是自己的熱度仍在持續上升,同時體力卻在衰減。如果說在這之前他總算沒有掛掉的話,這會兒很可能就死到臨頭了。囚徒的世界裡是否有什麼東西能夠防止那最壞的局面發生呢?也許會有吧。可是如果他在接下來的六小時到八小時裡還得不到這有效的東西,那可就完了。如果情況再嚴重下去,那麼無論是這個世界還是那個世界,哪怕任何世界的藥物或魔法都不可能使他再好起來了。
走路已經不行了,他只好爬行。
當他的目光落在那些絞成一團曾用來綁紮的帶子和那一袋袋魔粉上邊時,便打算開始行動。要是把它們留在這兒,幾乎可以肯定那些大螯蝦會把這些袋子撕扯開來,隨之海風就會把袋裡的粉末四下裡吹散開去。這倒是這些東西的最好歸宿,槍俠無情地想道,可是他不能允許這事情發生。時間一到,如果埃蒂·迪恩交不出那些粉末的話,必然惹來一大串的麻煩。他猜想,巴拉扎不大可能是那種虛張聲勢的人。他非得看見自己已經付了錢的東西不可,除非埃蒂有足以裝備一小隊人馬的槍支對著他,這事才算完。
槍俠把絞在一起的膠帶繩拉過來纏在脖子上,然後開始艱難地爬離海灘。
他爬了二十碼——大抵接近安全區域了,他心裡掂量了一下——這時一個令人不寒而慄的(從廣義上說也是可笑的)意識突然從腦海裡鑽了出來,他想到自己身後那扇門。看在上帝分上,他穿過這道門回來是為了什麼?
他扭頭看見那門道,不是坐落在沙灘上,而就在他身後三英尺的地方。只是在這一刻,羅蘭的目光愣住了,意識到他早該明白的事兒——如果不是因為發燒和那種審訊的聲音,他還明白不過來呢。當時他們用不停的盤問敲打著埃蒂,什麼地方,怎麼做的,為什麼,什麼時候(很奇怪,這些問題真像是那些從海浪裡冒出來的亂扒亂抓的怪物的提問:是—呃—小雞?達姆—啊—朋友?爹爹—嗯—可汗?戴德—啊—喳喳?),聽起來純粹是些胡言癔語。其實不是。
現在,我到哪兒都得帶上這玩意兒了,他想,就像他那樣,現在走到哪兒它都得跟我們粘在一起了,就像一道永遠無法甩掉的怨咒。
所有這一切感受都是真實的,真實得無可置疑……其他那些事情也一樣。
如果這道連接兩個世界的門關閉了,一切都將永遠切斷。
這麼一來。羅蘭冷冷地想道,他必須呆在這一邊,和我在一起。
好一個美德的典範啊,槍俠!黑衣人笑著說。他似乎在羅蘭腦子裡永久地佔據了一個位置。你已經害死了那個小男孩,那是你為了能追上我做出的犧牲,而且,我猜想你也是為了要建立起連接不同世界的門。現在你又打算抽出你那三張牌,一張接一張,為了你自己而隨意處置所有這些傢伙:一個被丟入陌生世界裡的生命,就像動物園裡的動物被攆到野生世界裡一樣,他們很容易就會死掉。
塔,羅蘭狂怒地設想。一旦我到達了塔那裡,在那兒做好我應該做的事情,完成了我預期的復原和救贖,也許他們——
但這黑衣人卻尖聲大笑起來,這個人已經死去,卻還作為槍俠受污的道德而繼續活著,不讓他由著自己的想法來。
然而,無論如何,他不會背棄自己的意念,偏離既定的路線。
他又竭盡全力爬了十來碼,回頭看看,即便個頭最大的怪物也沒法爬到二十英尺開外潮汐線以上的地方。他已經爬過這段距離的三倍之遙。
現在好了。
沒什麼好的,黑衣人開心地說,你心裡有數。
閉嘴,槍俠心想,讓他奇怪的是,那聲音還真的消失了。
羅蘭把那些裝著魔粉的袋子塞進兩塊岩石的罅隙,找了些莖葉稀疏的克拉莎草蓋在上面。做完這些,他稍稍歇了一陣,腦子裡像是灌了一袋熱水似的咕咚咕咚地翻騰著,皮膚上感覺一陣冷一陣熱,隨後他一個翻身,穿過門道滾回了另一個世界、另一個軀體裡,那具受到嚴重感染的軀體暫時留在那一邊。
6
他第二次回到自己的軀體裡時,這具軀體睡得很沉很沉,有一刻他還以為它陷入了昏迷狀態……這種狀態下身體功能被降至最低點,他感覺自己的意識開始墮入黑暗之中。
但他還是強迫自己的軀體甦醒過來,朝它揮拳猛擊,要把墜入黑暗洞穴裡的軀體拽出來。他使自己心跳加速,讓自己的神經重新感受到皮膚上煎熬般的疼痛,讓肉體甦醒過來。在呻吟中感受真實的存在。
現在已是晚上。星星出來了。埃蒂買給他的粕粕客模樣的東西在寒氣中還略有一點暖意。他不想吃,但也得吃。首先,雖說是……
他看著手裡白色的小藥片。阿司丁,埃蒂這麼叫它。好像不是這麼說的,但羅蘭沒法把囚徒說過的這個詞用正確的發音讀出來。反正那就是藥物,從另一個世界來的藥物。
要說你的世界裡有什麼東西能對我有用,囚徒,羅蘭冷靜地想,我認為你的藥要比粕粕客更管用。
他還是得先試一下。並不是他不需要這東西——也不是埃蒂不可信——只是想看看對他的高熱是不是真的管用。
三顆現在吃,三顆過後吃,如果還有過後的話。
他把三顆藥片放進嘴裡,隨後把盛飲料的杯蓋——這是某種奇怪的白色物品,既不像紙又不像是玻璃,可是瞧著跟那兩樣東西都有點像——掀開,和著飲料把藥片吞下。
最初吞嚥的感覺讓他完全驚呆了,他只能背抵岩石躺在那兒,眼睛睜得大大的,漠然的瞳仁裡反射著夜空的星光,這時如果有人剛巧走過,肯定會把他當成一個死人。隨後他捧起杯子大口大口喝起了飲料,當他焦渴萬分地痛飲之際,對斷指潰瘍之處的陣痛幾乎毫無感覺。
甜啊!神祇們!真是甜!真是甜!真是——
一小片冰塊滑進了喉嚨裡。他咳了起來,拍著胸脯,把冰塊咳了出來。現在他的腦袋又添了新的痛楚:由於喝太涼的東西喝得太快而引起的錚錚銳痛。
他靜靜地躺著,感到心臟像一匹脫韁的烈馬在奔逐,新的能量如此快速地注入到他的軀體裡,使他感覺到自己迅速充盈的體內很快就要爆炸了。他都來不及想一下自己究竟要幹什麼,又從襯衫上扯了一塊布條下來——他的襯衫很快就要變成掛在脖子上的破項圈了——用這布條把一條腿纏上。他喝完飲料本想把杯裡的冰塊裹進布條做一個冰袋敷在受傷的手上。但他的意識還在味覺上。
甜!他喊了又喊,似乎想再回到那種味覺中去,或者是想證實一下確實有過那種味覺,這很像是當初埃蒂想確證作為另者的他的真實存在,而不是自我戲弄的某種精神上的驚厥。甜!甜!甜!
這黑色飲料加了糖,甚至比馬籐——那傢伙是個大老饕,表面上卻像是不苟言笑的苦行僧——在蓋樂泗每天早晨往他咖啡裡擱的那玩意兒還要甜。
糖……白色……粉末……
槍俠抬眼巡視著粉末袋子,那玩意兒在他起先覆蓋的草下面不大看得出來,他心裡在想加入飲料裡的和袋子裡裝的是不是一樣的東西。他知道埃蒂很清楚他現在是在這一邊,因為此刻他們在實質上是分開的兩具身體;他猜測著自己的肉身是否也能穿越這道門進入埃蒂那個世界去,(他本能地知道這也能辦到……儘管他的肉身過去後這道門就會永遠地關閉,一旦他和埃蒂交換了位置,他就得永久居留在那邊,而埃蒂則一輩子留在這邊,)他差不多也能很好地理解那邊的語言。首先,他從埃蒂的意識中瞭解到兩個世界的語言非常相似。是相似,不是相同。在這邊,三明治被叫做粕粕客。在這裡要辛苦打拼才能享受這樣的食物。那麼……在埃蒂那個世界裡被叫做可卡因的東西,在槍俠的世界裡稱之為糖又如何?
可是再一想又覺得不大可能。埃蒂在那邊買這飲料是公開的,當時他明知替海關辦事的衙吏們正盯著他。再說,羅蘭知道埃蒂買這東西掏出沒幾個子兒。甚至比那夾肉的粕粕客還付得更少些。不,糖不是可卡因,但羅蘭不明白怎麼每個人都想弄到可卡因或其他那些不合法的藥品,據此推論,在那個世界裡,像糖那樣神奇的東西相當豐裕且又便宜至極。
他又看了看肉卷粕粕客,第一次被激起了飢腸轆轆的感覺……他既是驚喜又懷著感恩之念,忽而意識到:他好些了。
是飲料在起作用嗎?是什麼呢?是飲料中的糖嗎?
可能都有一部分作用——但作用不會很大。糖能在短時間內將一個人的體能調動起來,隨後那種能量就會慢慢消退下去;這是他還是個孩子時就瞭解的知識。問題是糖不會使傷口止痛,當受感染者的熱度躥得很高的時候,它也不能讓熱度消退。可是現在,糖居然在他身上起作用了……而且還在繼續發生作用。
一陣陣的痙攣停止了,額頭上的汗收干了,魚鉤紮住喉嚨似的感覺也消失了。叫他難以置信的是,這一切都是真正開始出現的徵象,而不是某種想像或自己的祈願(事實上,經歷了幾十年混沌未爽的歲月,槍俠在後期生涯中已經不再有那種淺薄之念了)。他被噬斷的手指和腳趾創面還在絲絲拉拉地發出陣痛,但他發現即便是這些地方的痛楚也慢慢減弱了。
羅蘭抬頭向後仰去,閉上眼睛,感謝上帝。
上帝和埃蒂·迪恩。
不要犯那種錯誤——把你的心靠近他的手,羅蘭。一個聲音從他意識更深處傳出——這不是那個神經質的黑衣人的竊竊訕笑和怨聲怨氣,也不是那個嗓門粗嘎的柯特的聲音;在槍俠聽來這聲音像是他父親的。你知道他為你做的都是出於他自己的需要,正如你所知道的,那些人——審訊者,他們也許——不管在某一點上或是整個兒來說——是有道理的。他是一個脆弱的傢伙,他們羈押他的理由既不是錯誤的,也算不上有根有據。他是有堅硬的一面,這我不想否認。但也有軟弱之處。他很像哈可斯,那個廚師。哈可斯不情願地下了毒……但不情願也永遠不可能平息死者臨死時撕肝裂膽的尖叫。還有另一個原因你得知道……
但羅蘭不需要這聲音來告訴他另一個原因了。他在傑克的眼睛裡就看見過了——當這孩子最後明白了他的意圖時。
不要犯那種錯誤——把你的心靠近他的手。
不錯的勸告。對最終要受到懲罰的人產生好感會讓你自己難過。
記住你的責任,羅蘭。
「我永遠不會忘記的,」他用嘶啞的聲音說——在冷冷的星光下、在衝向岸邊的海浪中、在龍蝦似的怪物白癡般的喊問聲中。「我根本就是為責任而活著,怎麼可能把它丟在一邊呢?」
他開始吃埃蒂稱之為「狗」的東西。
羅蘭倒並不介意吃狗肉,跟金槍魚粕粕客比起來這東西味道便像是發酵的麵團,但在喝過那神奇飲料之後,他還有權利抱怨嗎?他想他沒有。再說,時間不多了,不容他對如此精美的食物多加挑剔。
他把每樣東西都吃光後又回到埃蒂現在所在之處,那是某種像是具有魔力的車輛,沿著碎石鋪築的道路飛速駛去,一路看去還有許多這樣的車輛……幾十輛,也許是幾百輛,竟沒有一輛用馬匹挽駕。
7
當比薩車停下時,埃蒂警覺地站在那兒;羅蘭在他裡面更是緊張地守候著。
這只是黛安娜之夢的另一個版本了,羅蘭想。盒子裡是什麼?一隻金碗還是一條會咬人的蛇?正當她轉動鑰匙,雙手掩唇時,她聽到母親在喊:「醒醒吧,黛安娜!該喝牛奶了!」
好吧,埃蒂想。會出現什麼呢?一位女士還是一隻老虎?
一張蒼白的男人的臉,臉上長著丘疹,一口結實的牙齒,從比薩車的乘客窗口伸了出來。這是埃蒂熟悉的面孔。
「嗨,寇爾。」埃蒂的聲音裡沒一絲熱情的表示。寇爾·文森特旁邊,坐在方向盤後邊的是那個老醜怪,就是亨利叫他傑克·安多利尼的人。
不過亨利從沒對他那副面孔說三道四,埃蒂想。不,當然不會啦。當面這樣取笑他只能是自己找死。他生著穴居野人那般隆起的前額,正好配上前凸的下巴。他和恩裡柯·巴拉扎有姻親關係……是他的一個外甥,一個表親,或是他媽的什麼親戚。他那雙碩大的手掌扶在送貨車方向盤上活像是掛在樹枝上的一隻猴子。亂蓬蓬的頭髮從兩邊耳朵旁朝外蓬散著。埃蒂這會兒只能看見一隻耳朵,因為傑克·安多利尼一直側面坐著,看不見他整張臉。
老醜怪就這呆相。可就是亨利(埃蒂不得不承認亨利並不是這世上眼光最敏銳的人)也沒敢當面叫他老醜怪。寇爾·文森特是不折不扣的狗腿子。但是傑克不一樣,別看他一副野蠻人似的外表,其實他是巴拉扎的頭號助手。埃蒂不喜歡巴拉扎派這麼一個重要角色來見他。一點也不喜歡。
「嗨,埃蒂,」寇爾說,「聽說你遇上點麻煩。」
「沒什麼事是我搞不定的。」埃蒂響應道。他意識到自己正在抓撓胳膊,撓了一隻又撓另一隻,典型的一個勁兒想掙脫羈絆的癮君子的舉動。他總算停了下來。但寇爾露出一絲微笑,這時埃蒂感到一陣強烈的衝動,想朝這張獰笑的臉上狠狠來一拳,把他從車窗的另一頭揍出去。他很可能真的這麼做……如果不是由於傑克在場的話。傑克仍然兩眼直視前方,看起來好像是在運行自己尚未發育完全的大腦——在所有的理性的眼光看來,他是以一種最初始最本真的方式在觀察世界(或如你所想,也是這樣觀察埃蒂)。但埃蒂覺得,傑克在一天之內看見的東西比寇爾·文森特一生看見的還要多。
「哦,好啊,」寇爾說,「那很好。」
一陣沉默。寇爾看著埃蒂,微笑著,等著埃蒂毒癮再度發作——渾身顫抖,亂抓亂撓,像是要去浴室洗澡的孩子似的兩隻腳不停地倒來倒去,當然主要是想等著埃蒂問他最近怎麼樣,並乞問他們手上正好帶了什麼貨沒有。
沒想到埃蒂只是回頭瞧他一眼,並沒有亂抓亂撓,也沒有把腳挪來挪去。
一陣微風吹來,把一張巧克力蛋糕包裝紙從停車場那邊刮過來。只有車子開過時輕輕刮擦的沙沙聲和比薩車鬆開的閥門喘息著的捶擊聲。
寇爾咧咧嘴,那副心照不宣的笑容有點僵住了。
「坐進來,埃蒂,」傑克目不斜視地說。「我們開車走人吧。」
「去哪兒?」埃蒂問,其實他知道。
「巴拉扎那兒。」傑克仍是目不斜視。他兩手在方向盤上拍了一下,一隻碩大的戒指,純金鑲瑪瑙石,像昆蟲眼睛似的鼓凸著,他一伸手戒指便在右手無名指上閃熠著光亮。「他想知道他的貨怎麼樣了。」
「他的貨在我手上,安全著呢。」
「很好。那就沒人需要操心什麼事了。」傑克·安多利尼仍是目不斜視地說。
「我想我先得上樓去一趟,」埃蒂說。「得換換衣服,跟亨利說一聲——」
「還有把東西帶上,別忘了,」寇爾說著,露出他那黃色的大板牙咧嘴而笑。「除非你沒什麼東西可帶上了,小哥們。」
爹爹—啊—嚼嚼?槍俠在埃蒂的意識裡想著,雙方冷不丁都吃了一驚。
寇爾見他受驚的樣子,掛著微笑的嘴巴咧得更大了。噢,到底還是這麼回事嘛,那微笑在說。還不是犯毒癮抽風了。我擔心著這事已經有一會兒了,埃蒂。他齜露的牙齒如此囂張,那微笑倒不像是為了證明自己預見正確似的。
「為什麼會這樣?」
「巴拉扎先生覺得最好確保你們這些傢伙有一處乾淨的地兒,」傑克目不斜視地說。他繼續觀察著這個世界,但這顯然是他無法勝任的工作。「以防萬一有什麼人來造訪。」
「比如,那些帶著聯邦政府通緝令的人,」寇爾說。他揚臉朝埃蒂斜睨一眼。埃蒂這會兒相信羅蘭也想拔拳砸向這副衝他齜開的爛牙,這傢伙正擺出一副對他無可救藥的樣子橫加斥責的神情。這種同仇敵愾的情緒讓他有點兒振奮起來。「他派了一個清潔工來擦洗你們的牆壁,給你的地毯吸塵,而且他還不要你付一個銅板,埃蒂!」
現在,你可能要問我找到什麼了,寇爾齜著牙齒說。噢,是啊,現在你要問了,埃蒂,我的孩子。因為你可能不喜歡這個賣糖果的人,但你喜歡糖果,不是嗎?既然你已經明白巴拉扎吃準你私自存下的貨都沒了——
一個突如其來的念頭,不祥的、令人驚恐的念頭,飛快地在他腦子裡掠過。如果藏在那裡的貨沒有了——
「亨利在哪兒?」他突然發問,問得那麼沖,寇爾猝然朝後一仰,吃了一驚。
傑克·安多利尼終於轉過頭來。脖子轉得很慢,他似乎很少做這個動作,須費很大的勁兒。你幾乎會猜想這具粗脖子裡邊是否有一副嘎吱作響的發澀的鉸鏈。
「安全。」他說,然後腦袋轉回原來的位置,自然也轉得很慢。
埃蒂站在比薩車旁,竭力想把一下子冒出的驚慌念頭壓下去,把這種念頭驅出腦海。驀然,他感到自己一定得確認亨利平安無事,在被關押的那陣子他就心存此念,這會兒簡直等不及了。他必須要確認,所有的念頭只圍繞著要確認這件事,怎麼也管不住自己——
放棄吧!羅蘭在他腦殼裡咆哮著,喊得那麼響,埃蒂臉上的肌肉不禁抽搐了一下(而寇爾誤以為埃蒂這種痛苦而又驚奇的表情是毒癮再度發作的症狀,又開始咧嘴笑了)。放棄吧!我要把你這所有的該死的慾念都控制住!
你不理解!他是我的兄弟!他是我他媽的兄弟!巴拉扎帶走了我的兄弟!
你說得好像我以前沒聽到過這個詞似的,你為他感到害怕嗎?
害怕!老天,害怕的!
那麼就照他們希望的去做。哭喊。抽抽嗒嗒地哭吧,向他們乞求。向他們提出要求。我敢肯定他們希望看到你這副模樣,我敢肯定。就照他們想要你做的去做吧,讓他們吃定你,然後你可能會明白,你所有害怕的事情都會順理成章地發生。
我不明白你什麼意思——
我是說如果你變成一隻軟腳蟹的話,那只會讓你的寶貝兄弟死得快些。這是你想要的結果?
好吧。我得酷著點兒。也許不是真的那種樣子,但我得酷著點兒。
你怎麼說來著?好吧,那麼,酷著點。
「這可不是原先說好的,」埃蒂越過寇爾,直接對著傑克·安多利尼毛茸茸的耳朵說。「我照看好巴拉扎的貨物而且管好嘴巴可不是為了這個,換了別人早就供出他媽的五個名字,換得一份認罪辯訴協議書了。」
「巴拉扎覺得你的兄弟和他在一起更安全些,」傑克目不斜視地說,「他讓他呆在一個受保護的地方。」
「好極了,」埃蒂說。「你代我謝謝他,你告訴他我回來了,他的貨挺安全的,我能照看好亨利,就像亨利以前照看我一樣。你告訴他有六袋東西暫且擱在我這兒,等亨利走進這個地方,我們就把貨脫手,然後我們就坐上自己的車馬到城裡去,這事應該可以搞定。就像當初說好的那樣。」
「巴拉扎想要見你,埃蒂,」傑克說,他聲音裡沒有一點兒可以通融的意思,他腦袋也紋絲不動。「進卡車來。」
「操你的屁眼,操你媽的。」埃蒂說著,朝他公寓大樓的門口走去。
8
這只是短短的幾步路,可他走到一半就被安多利尼鐵鉗似的大手緊緊鉗住了上臂,差點被弄趴下。那公牛般的熱騰騰的呼吸一下子噴到埃蒂的後頸上。他幹這事時動作麻利得總是讓人大吃一驚,一眨眼工夫出手之快你看著都不敢相信,本來還以為他伸手去攥門把手都要花老半天時間哩。
埃蒂扭過身子。
酷著點,埃蒂,羅蘭悄聲說。
酷,埃蒂響應道。
「你好大膽,我會宰了你的,」安多利尼說,「他媽的沒人敢衝我發這種下三濫脾氣,特別是像你這種小狗屎癮蟲。」
「宰你媽個鬼!」埃蒂衝他尖叫著——但這是有分寸的尖叫。冷靜的尖叫(細心分辨之下就可以知道)。他們站在那兒,兩條黑影立在春天的夕陽裡,在布朗克斯1『註:布朗克斯(Bronx),紐約市的一個區。』的合作公寓城的瓦礫場上,人們聽到了這聲尖叫,也聽到「宰了你」這句話,此時如果他們正開著收音機,就會把音量調大;要是收音機還沒打開,就會趕快打開,把音量調上去,碰上這樣的事兒就當沒聽到才好。
「裡柯·巴拉扎不守信用!我保了他,他反倒來搞我!我告訴你我他媽的就要操你屁眼,我告訴他我他媽的就要操他屁眼,我可以告訴隨便什麼人我他媽的就要操他屁眼!」
安多利尼看著他。他眼裡的褐色瞳仁好像都滲透進了角膜裡,轉動起來像是黃色的羊皮紙。
「如果裡根總統不守信用我他媽的都要操他屁眼,操他直腸毛或是操他隨便什麼東西!」
這番叫罵漸漸消失在磚頭和水泥的縫裡。一個小孩,那身雪白的籃球衫和高幫運動鞋襯著他黢黑的膚色,從街對面的運動場上注視著他們,一隻籃球鬆鬆地挾在胳膊下的肘彎裡。
「你完了沒有?」當埃蒂叫罵聲的回音最終消失後,安多利尼問。
「完了。」埃蒂完全用平靜而正常的聲音回答。
「那好,」安多利尼說。他伸開類人猿似的手指,微笑起來……當他微笑時,有兩點會叫你驚詫不已:一是在你眼前出現的居然是如此迷人的笑,讓人完全失去了防禦意識;二是你會發現他其實有多麼陽光,簡直陽光得要命。「那現在我們可以走了嗎?」
埃蒂從安多利尼的臂膀裡抽出手來捋一下頭髮,順便飛快地把自己兩條胳膊搔撓一番,說。「我想我們最好還是走吧,這麼下去也沒法收場。」
「很好,」安多利尼說,「沒人在這兒多嘴,也沒人罵過什麼人。」他目不斜視,絲毫不改說話節奏,又朝旁邊甩了一句,「回車上去吧,傻冒。」
寇爾·文森特,剛才輕手輕腳地從安多利尼那側的車門裡爬下來,這會兒飛快地回到車上,跑得太急,一頭撞到車門上,他躥過駕駛座,低著腦袋在自己原先的位置上坐下,氣鼓鼓地揉著腦袋。
「當海關的人把手搭到你身上時,你就得明白計劃要變了,」安多利尼明智地告訴他。「巴拉扎是個大佬。他有他需要保護的利益,需要保護的人。要保護的那些人當中,也許正好有你的兄弟亨利。你以為這是胡說八道?如果你這麼想,你最好是考慮一下亨利現在的處境吧。」
「亨利很好。」埃蒂說,但他明白最好別把這話嚷嚷出來。他聽到了,他知道安多利尼也聽到了。這些日子,亨利好像總是晃悠著腦袋對他表示讚許。他的襯衫上出現了幾個香煙燒灼的窟窿。他在用電動開罐器為波切(他們的貓)開凱樂罐頭時,他媽的把手給劃破了。埃蒂不明白電動開罐器怎麼就會割傷自己,但這玩意兒亨利會擺弄。有時,廚房餐桌上會留下亨利使用開罐器時弄出的碎屑,埃蒂還在浴室的下水處看見燒焦卷血的殘渣。
亨利,他想說,亨利,你來對付這事吧,我對付不了,你可是個包打天下的高手。
是啊,沒錯,小兄弟,亨利會這樣回答,小菜一碟,我完全能搞定,但有時候,看著亨利灰撲撲的臉和他精疲力竭的眼睛,埃蒂知道亨利不可能再大包大攬地搞定任何事情了。
他想要跟亨利商量的事兒,必須跟亨利搭檔做的事兒開始變糟了,或者說他們兩個都開始變糟了。他想要告訴亨利的是,你好像是在找一處可以死在裡面的地兒,其實我也一樣,我要你他媽的放棄算了,要是你掛了的話,我還活著幹嘛?
「亨利並非很好,」傑克·安多利尼說。「他得有人照看他。他需要——那首歌怎麼說來著?憂愁河上的一座橋。這就是亨利需要的。憂愁河上的一座橋。伊爾·羅切正在那座橋上。」
伊爾·羅切是一座通往地獄的橋,埃蒂心想。他嘴裡卻大聲說,「就是說亨利在那兒?巴拉扎也在那兒?」
「沒錯。」
「我把貨給他,他把亨利給我?」
「你得把事兒說對了,」安多里尼說,「別忘了這一點。」
「換句話說,這又回到正常買賣上來了?」
「沒錯。」
「那麼,現在告訴我,你老實說這事兒會是個什麼狀況。快點,傑克。告訴我。如果你實打實地說了,我能看出來。如果你實打實地說了,我能看出你的鼻子變長了多少。」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埃蒂。」
「你當然明白。巴拉扎以為我吞了他的貨嗎?如果他這麼想的話,他肯定是在犯傻,可我知道他並不傻。」
「我不知道他怎麼想,」安多利尼平靜地說,「揣測他怎麼想不是我的事兒。他知道你離開那個島上時手上有他的貨,他知道海關逮住了你,轉過身又把你放了,他知道你在這兒,沒去裡克爾那邊,他會想他的貨得有個去處。」
「他還知道海關的人一直粘在我身上,就像一件濕衣服貼在潛水員身上似的,因為你知道這個,而且你用車載電話給他報過信了。這就像是『兩面奶酪煎小魚兒』,是不是,傑克?」
傑克·安多里尼不接茬,若無其事的樣子。
「他知道什麼只有你傳話給他。就像用針點拼起來的畫一樣,你已經看出是一幅什麼樣的畫了。」
安多利尼站在金光燦燦的夕陽下——那光線慢慢轉成橘黃色——還是若無其事的樣子什麼都不說。
「他認為他們把我派回來了。他覺得他們是在利用我。他覺得我可能會蠢到被人當猴耍,被人利用。老實說我不想責怪他。我是說,幹嘛不這麼想呢?一個吸毒者什麼事都幹得出來。你是不是想要檢查一下,看我身上是不是安了竊聽器?」
「我知道你沒有,」安多利尼說。「我在後車廂裡裝了個擾警儀,可以在短距離內截獲無線電訊號。這東西還挺管用,所以我知道你沒給條子幹活。」
「是嗎?」
「是啊。我們這就上車往城裡去還是怎麼樣?」
「我有得選擇嗎?」
沒有。羅蘭在他腦子裡說。
「沒有。」安多利尼說。
埃蒂轉身向卡車走去。那個挾著籃球的孩子還站在街對面看著他們,這會兒他的身影投射在地上像個長長的起重架。
「趕快離開這兒,孩子,」埃蒂說,「你可沒來過這兒,也沒看見什麼。滾你的吧。」
那孩子跑了。
寇爾朝他咧嘴而笑。
「坐過去,」埃蒂說。
「我想你還是往中間坐,埃蒂。」
「坐過去,」埃蒂又說。寇爾看著他,然後又看看安多利尼,後者沒搭理,只是把駕駛座這邊的門關上,然後就目不斜視安安穩穩地坐在那兒,像是一尊涅槃的佛陀,由著他們為爭座位而扯來扯去。寇爾又回頭瞧了瞧埃蒂那張臉,決定自己坐到中間去。
他們一路向市區駛去——槍俠其實不知道,(看到一座斜拉上升的巨大橋樑優美地橫跨在那條寬闊的河流上,他真是驚訝萬分,這橋就像一個鋼鐵的蜘蛛網,還有一個帶旋翼的空中飛車,一個古怪的人造昆蟲,)他們要去的地方就是塔。
9
巴拉扎和安多利尼一樣,也相信埃蒂並沒有給條子幹活;他和安多利尼同樣明白這一點。
酒吧沒人。門上掛著今夜不營業的標誌,巴拉扎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裡,等著安多利尼和寇爾·文森特帶迪恩小子過來。他的兩個私人保鏢,一個叫克勞迪奧·安多利尼,是傑克的兄弟,另一個叫西米。德萊托,坐在巴拉扎那張大寫字檯左邊的沙發上,看著巴拉扎把紙牌一張一張往上搭,瞧得津津有味。門開著,門外是一道狹小的門廊。往右走可以通到酒吧後邊,再過去是一個小廚房,那兒總有許多制熟的意大利麵食。往左是會計辦公室和儲藏間。在會計室裡,另外三個巴拉扎的「紳士」——他們就是以此著稱的——正跟亨利玩著棋盤遊戲。
「好啦,」喬治·比昂蒂正在說,「這兒有道容易的題,亨利,亨利?你在哪兒,亨利?去找亨利,去找亨利來,進來,亨利。我再說一遍:進來,亨——」
「來了,來了,」亨利說。他說話的聲音含糊不清,就像是躺在床上睡眼惺忪地告訴妻子自己醒了,於是妻子就讓他再睡五分鐘。聽上去就這樣。
「行啦,這一類是藝術和娛樂。這個問題是……亨利?你他媽的難道當我的面就打瞌睡,你這狗屎!」
「我沒有!」亨利惱怒地頂了回去。
「那好,這個問題是,『威廉·彼特·布萊迪1『註:威廉·彼特·布萊迪(WilliamPeterBlatty,l928—),美國電視劇和驚悚小說作家,著有《祛魔師》(Exorcist)等。』哪一部很受歡迎的小說,背景是華盛頓特區郊外的喬治敦上流社區,寫一個年輕姑娘被惡魔私藏起來的故事?』」「約翰尼·凱什2『註:約翰尼·凱什(JohnnyCash,1932—2003),美國鄉村音樂歌手。』。」亨利回答。「耶穌基督!」特裡克斯·波斯蒂諾喊道,「你回答什麼都來這麼一句!約翰尼·凱什,你他媽的回答什麼都來這麼一句!」
「約翰尼·凱什就是一切。」亨利莊重地回答,接下來便是一陣沉默,他們對這個回答顯然非常驚奇……接下來爆發的一陣大笑不是發自跟亨利呆在一個房間裡的人,而是另外兩個坐在儲藏間裡的「紳士」。
「你要我把門關上嗎,巴拉扎先生?」西米平靜地問。
「不用,這樣挺好,」巴拉扎說。他是第二代西西里移民,但他說話的口音已經一點也聽不出來了,而且也聽不出他還曾在街面上混過。他和生意上的同齡人很不一樣的地方是,他是高中畢業生,其實學歷還不止高中,他還上過兩年商學院——在紐約大學。他的聲音,就像他做生意的方式一樣,是美國式的溫文爾雅。看他外表就像看安多利尼一樣,很容易讓人產生錯覺。人們第一次聽見他清晰而純正的美國英語時,都會驚呆了,還以為聽到的是一種特別出色的腹語呢。因為他的外表看上去就像是個鄉巴佬或是旅館老闆,或是一夜暴富的黑手黨——只不過是撞上運氣,湊巧在某時某地撈著了一票,而不是靠聰明才智打拼成功。看上去他很像是上一代人稱為「八字鬍彼特」的聰明人。他大腹便便,穿得像個農民。這天晚上他穿一件白色的平紋全棉襯衫,領口敞開著(腋窩下面全是滲出的汗斑),腿上是一條平板的斜紋褲子。麵團似的腳上沒穿襪子趿著平跟船鞋,那鞋舊得不像雙鞋,倒像是拖鞋片兒。腳踝上裸露著藍色和紫色的靜脈,那些曲張的血管縱橫交錯。
西米和克勞迪奧望著他,有一種心馳神迷的感覺。
在過去的日子裡,人們叫他伊爾·羅切——石頭。一些過去的老人現在還這麼稱呼他。在寫字檯右邊最上面的抽屜裡,一般生意人總會擱些拍紙簿、鋼筆、別針什麼的,而恩裡柯·巴拉扎卻一直在那兒擱了三副紙牌。但他從來不跟手下人玩牌。
他只是把牌搭來搭去。
他會抽出兩張牌來,把它們搭成一個A字,這時還不能把牌橫擱上去。接著,他再搭一個A字。在兩個A的頂部,他會放上一張牌,做成一個頂。他會一個疊著一個地搭A字,直到他桌上的A字一直撐到天花板那麼高。如果你湊上去看,全是像蜂窩似的一個個三角形。西米曾看見這牌屋倒塌過幾百次。(克勞迪奧也時不時目睹此景,只是不那麼經常,因為他比西米要年輕三十歲,西米希望和他娶來的母狗老婆一起回新澤西的農莊,在那裡,他將把所有時間都花在園藝上……而且要比他娶來的母狗老婆活得長;比岳母大人活得長是甭想了,他早已放棄了瞻仰岳母大人葬禮儀客的癡心妄想,岳母大人是老不死的,但活得比母狗老婆長總還是有指望的。他父親曾對他說過這樣的話,翻譯過來大致是這個意思「上帝每天都在你脖子後邊下大雨,但只要有一次漫上來就能淹死你」。可是西米壓根兒沒覺得父親的意思是說上帝畢竟是個好人,所以他只希望能和某個人一起過,如果不可能和另外的人一起過的話),但他只有一次看見巴拉扎為牌屋的倒塌而發過脾氣。一般說來是由其他事情引起的——某人在另一個房間裡關門太重了,或是一個醉鬼稀里糊塗地撞到了牆上;經常是西米看著醉心搭牌的巴拉扎先生(他還是叫他老闆大人,就像是切斯特·古爾德3『註:切斯特·古爾德(ChesterGould,1900—1985)美國漫畫家,上個世紀30年代初所作連環漫畫《迪克·特雷西》很受公眾歡迎。』的連環漫畫裡面的人物)花費好幾個小時搭起來的高樓倒塌了,只是因為自動唱機播放音樂時低音部分太響了。有幾回,這些空中樓閣似的建築卻完全是由於看不見的原因而倒塌。曾經有一次——他把這件事跟別人說過至少有五千次了,其中有個傢伙(他以為自己不同凡響似的)對他這個故事都聽得不耐煩了——老闆大人從一堆紙牌廢墟上抬起眼睛看著他說:「你看見了,西米?為著每一個因為自己的孩子死在路上而詛咒上帝的母親;為著每一個苦命的父親——那倒霉蛋每天都在詛咒那個把自己從廠裡開除、讓他失業的主兒;為著每一個痛苦與生俱來而詛天咒地的孩子,這就是答案。我們的生命就像是我搭建起來的東西。有時候,它的倒掉是有理由的,有時候,卻壓根兒一點理由也沒有。」
卡羅西米·德萊托認為這是他聽到過的關於人類生存狀況最深刻的表述。
巴拉扎為紙牌樓房倒塌而發脾氣還是十四年前的事兒,那回他搭到了十二層高。那傢伙進來時已喝得爛醉。一個什麼風度舉止也挨不上的傢伙。一身臭烘烘的,聞著就像一年才洗一次澡似的。那是個愛爾蘭人,也就是說,肯定是酒鬼了。愛爾蘭人八成是酒鬼,但不碰毒品。這傢伙以為所謂老闆大人的寫字檯上那堆家什不過是擺弄著玩玩而已。在老闆大人向他解釋過以後,還要扯著喉嚨朝他大喊:「許個願吧!」這時一個「紳士」也正學著老闆大人的口吻對邊上的人解釋,這會兒為什麼不能談生意。這愛爾蘭人是他們那路紅毛鬈發鬼當中的一個,臉色慘白慘白的。他們的名字都是以O字打頭,在O和真實名字之間有一個小小的彎曲記號。這傢伙衝著老闆大人的檯面吹了口氣,像是一口氣吹滅生日蛋糕上的蠟燭,紙牌揚開去,撒得巴拉扎滿頭滿臉。於是,巴拉扎拉開寫字檯左邊最上層的抽屜,那裡面別的生意人多半會擱些文具或是私人備忘錄之類的東西,而他卻從裡面掏出一把點45手槍,當下便打爆了那傢伙的腦袋。當時巴拉扎連眼睛都沒眨,當西米和那個名叫特魯門·亞歷山大(這人四年前死於心臟病)的傢伙把他拖到康涅狄克州塞當維拉城外的一處養雞場埋了後,巴拉扎還對西米說,「現在該有人來把它搭上去了,哥們。只能讓上帝來吹倒它了。你說是不是?」
「是的,巴拉扎先生。」西米這樣回答。他確實同意這說法。
巴拉扎點點頭,很高興。「你真的同意我說的話?你們把那傢伙弄到某個雞棚、鴨棚或是別的什麼地兒,把他給收拾好了?」
「是的。」
「很好。」巴拉扎平靜地說,然後又從右邊最上層的抽屜裡拿出一副牌。
對巴拉扎,伊爾·羅切來說,只搭一層是不夠的。在第一層的頂上,他準會再搭第二層,只是第二層不如第一層那麼寬;第二層頂上是第三層;第三層頂上是第四層。他會一直搭下去,不過搭到第四層時,他得站著擺弄了。你也不必再彎下腰去張望,你看見的不是一排排整齊的三角形,而是一座脆弱的建築,那是令人迷惑的可愛的鑽形宮殿,簡直令人難以置信。你朝裡面看得太久的話會感到頭暈目眩。西米有一次曾在科尼島4『註:科尼島(Coney),紐約市的一處娛樂區。原為一海島,水道淤塞後變為長島的一部分。』的魔鏡迷宮裡領受過這種感覺。他後來再也不進那種地方了。
西米說(他知道沒人會相信這話,因為沒人關心搭成這樣或是搭成那樣)他曾見過巴拉扎搭起來的不是通常的紙牌屋,而是一座紙牌塔,那塔搭到九層高的時候倒塌了。他告訴過每一個人,最讓他驚訝不已的是沒人來干擾,沒有任何該死的西米不知道的事兒發生;他當時就在老闆大人身邊。他要是能把當時的情形一五一十地描述出來,估計他們也會驚訝得要死——那樣子真是玲瓏剔透,從桌面搭到天花板,幾乎快要搭成一個三疊塔了,花裡胡哨的「J」牌、兩點牌、老K、十點牌和大愛司牌,組成一幢紅黑相間的紙質鑽形塔,那是一個以不規則的力的運動所支撐的另類世界;這座塔在西米驚訝的眼睛裡是對所有不公正的互相矛盾的生活的一個斷然否決。
如果他知道其中的奧秘,他就會說:我看著他搭出這座塔,就我的理解而言,這無疑是對日月星辰的詮釋。
10
巴拉扎知道每件事該有的結局。
條子嗅出了埃蒂——也許是他太蠢,偏偏把埃蒂派到了最要緊的地方,也許是他本能地對埃蒂還心存疑慮,但埃蒂好像還幹得不賴,挺像回事兒的。他的叔叔,他在生意上的第一個老闆,曾說過每項規則都會有例外的,但只有一項沒有例外:永遠不要相信一個癮君子。巴拉扎聽了一聲不吭——那不是一個十五歲的男孩說得上話的地方,即使表示同意也不該他多嘴——可是私下裡他也想過,這項沒有例外的規則的意思正是對某些規則的例外而言,看來這規則也有問題。
如果蒂奧·維羅納今天還活著,巴拉扎想,他沒準就在笑話他,說,瞧啊,裡柯,你總以為自己永遠是最聰明的一個,你知道規則,你總是為讓人敬重而閉上嘴巴,什麼也不說,但你眼睛裡總是會看見那道鼻涕。你總是太相信自己的聰明了,所以你最後總得栽在自己驕傲的泥潭裡去,我一直就明白你就是那號人。
他拈了一張A牌,把它放在桌上。
他們抓住了埃蒂,把他羈押了一會兒,又把他給放了。
巴拉扎逮住了埃蒂的兄弟,搜了他們一同存放貨品的地方。把他帶來也許就明白了……他需要埃蒂。
他需要埃蒂就是為了這兩小時,這兩小時不對勁。
他們在肯尼迪機場審訊他,不是在第四十三街,那也不對勁。那就是說埃蒂把大部分甚至是全部的可卡因都給甩了。
還是他耍了什麼花招?
他想著。琢磨來琢磨去。
埃蒂在所有旅客都下飛機後又過了兩小時才走出肯尼迪機場。這段時間對於他們審出一個結果來顯得太短,而如果以此做出埃蒂是清白的判斷,這段時間又太長了點,如此決斷弄不好有可能輕率地釀成大錯。
他想著。琢磨來琢磨去。
埃蒂的兄弟是個木訥的怪人,但埃蒂卻是聰明的,埃蒂皮實得很。本來他不應該只在那裡頭呆兩個小時……除非是由於他的兄弟。扯上他兄弟的什麼事。
可是還有,怎麼他沒有被帶到第四十三街去?怎麼沒有被塞進海關那種像郵政車(除了後窗的格柵)似的廂式押運車裡?埃蒂真的做了什麼手腳嗎?把貨丟了?還是藏起來了?
不可能把貨藏在飛機上。
也不可能丟棄了。
當然也不可能從監禁的地方逃脫,搶了某個銀行,弄出什麼勾當。當然有人會玩這一手。哈瑞·霍迪尼1『註:哈瑞·霍迪尼(HarryHoudini,1874—1926),出生於匈牙利的魔術師,擅長特技表演,以令人匪夷所思的遁術而聞名於世。』就曾從鎖得嚴嚴實實的囚車裡掙脫一身鐐銬逃之夭夭,還操了銀行的金庫。但埃蒂不是霍迪尼!
他是什麼?
他本來可以把亨利在寓所裡幹掉,也可以在長島東部那兒把埃蒂給解決掉,或者,更好的辦法是,也在寓所裡把他做了,那情形會讓警察看了以為是兩個癮君子癲狂絕望之中忘乎兄弟之情,彼此廝殺起來。但這會留下許多未知的答案。
他要在這兒得到這些答案,這是為將來考慮,或者說也是為了滿足他的好奇心,得看看最後答案是什麼,然後再幹了這對寶貝。
多了一些答案,少了兩個癮君子。得到了一些,失去的不多。
在另一個房間裡,遊戲又輪到亨利了。「好了,亨利,」喬治·比昂迪說,「仔細聽好,這回得使點技巧了。這是一道地理題。問題是:『作為一種原生動物,袋鼠只存在於一個大陸,是哪個大陸?』」
一陣沉默的停頓。
「約翰尼·凱什。」亨利吼道,隨之召來一陣粗嘎的哄堂大笑。
牆壁都震動了。
西米很緊張,等著巴拉扎那一屋子的紙牌(這搭起的紙牌,如果上帝願意,或者以他的什麼名義運作宇宙的看不見的力量在暗中推動,那將成為一座塔)倒塌掉。
紙牌微微晃動。如果一張倒下,整個兒都將坍塌。
可是沒有。
巴拉扎朝上看著,微笑著對西米說,「夥計。」
他說。「上帝是仁慈的;上帝是邪惡的;時間太少了,而你真是個沒用的傢伙。」
西米微笑了。「是的,先生,」他說,「我是個沒用的東西,可我會為你去擦屁股。」
「你才沒那麼麻利呢,屁眼兒,」巴拉扎說,「叫埃蒂·迪恩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吧。」他文雅地微笑著,開始搭建紙牌塔的第二層。
11
卡車開到巴拉扎那地方的小街時,寇爾·文森特湊巧睃了埃蒂一眼。他覺得恍惚看見了一樁不可思議的事兒。他試圖想要說什麼,卻硬是說不出來。他的舌頭好像給粘到顎壁上了,只能發出幾聲含含糊糊的嘟噥。
他分明看見埃蒂的眼睛由褐色變成了藍色。
12
這一次羅蘭折騰起來完全是下意識的,他想也沒想就跳了出來,這就像是有人闖進屋子時,不由自主地從椅子上一躍而起的掏槍動作。
塔!他激動地想。這就是塔,我的天啊,這塔是在空中的,這塔!我看見了在空中的塔,身廓是如熾如焰的紅色線條。庫斯伯特!阿蘭!戴斯蒙德!塔!塔——
但這時他發覺埃蒂在使勁掙扎——不是抗拒他,而是試圖想告訴他,試圖對他解釋什麼事兒。
槍俠縮回去了,聽著——絕望地聽著,這時他身處海灘潮汐線上的軀體已失去時空的感覺,那具沒有意識的軀體正在抽搐和顫抖著,就像酣然進入欣喜若狂的幽深夢境,要不就是在夢中陷入恐怖的深淵。
13
標誌!埃蒂在自己腦海裡尖聲大叫……朝另者尖叫著。
是標誌!只是個霓虹燈標誌,我不知道你在想著的塔是個什麼東西,但這只是個酒吧,巴拉扎的地盤,斜塔,他給自己酒吧的命名,就是那個在比薩的塔的名字,據說這就是他媽的那個在比薩的斜塔的標誌!別鬧了!別鬧了!你難道想讓我們沒等出手就被他們幹掉?
比薩?槍俠懷疑地嘟囔著,又回頭看一眼。
一個標誌。是的,沒錯,這會兒他看出來了:那不是塔,只是個廣告標誌。那上邊有許多扇貝形的曲線,朝一邊傾斜著,看上去蠻漂亮,但也就是這麼回事兒。他現在看清楚了,這標誌是由一些管子搭成的,管子裡好像灌滿了熊熊燃灼的又像是流光溢彩的紅色火焰。在某些部位上,這樣的火焰不像別處那麼耀眼;燈光標誌的這一部分在撲撲地跳動,噬啦噬啦地發出響聲。
現在他可以看見塔下面的文字了,那也是用管子彎出來的,多半是大寫字母。他認出了塔這個詞,是的,斜的。斜塔。打頭的單詞有三個字母,第一個是T,最後一個是E,中間那個字母他從來沒見過。
Tre?他問埃蒂。
THE。這不代表什麼意思。你看見這標誌了?這就是意思!
明白了,槍俠回答,但他不知道這囚徒真是這麼想的,還是要把他的注意力從這個怪怪的圖形——火焰似的線條拼成的塔上——挪開去呢?不知道埃蒂是不是認為任何標誌都不足掛齒。
那就鎮定些!你聽見我說的嗎?酷著點!
酷?羅蘭問,兩人都感到了羅蘭在埃蒂的意識中會心一笑。
酷,沒錯。讓我來對付這些吧。
好吧,就這麼著。他讓埃蒂去應付眼前的事兒。
就一會兒。
14
最後,寇爾·文森特總算能在嘴裡甩動他的舌頭了。「傑克。」他喊出的聲音沙啞悶濁,像捂著毛茸茸的毯子似的。
安多利尼關掉引擎,看著他,有點惱怒。
「他的眼睛。」
「他眼睛怎麼啦?」
「是啊,我的眼睛怎麼啦?」埃蒂問。
寇爾看著他。
太陽落下去了,天空中只留下白日的最後一抹餘暉,但這點光線還足以使寇爾看清埃蒂的眼睛又變回了褐色。
——如果這雙眼睛還有過其他顏色的話。
你明明看見了,他還有一部分意念執拗地告訴自己。但真的是那樣嗎?寇爾二十四歲,從他二十一歲以來的這幾年裡,沒有人認為他是一個值得信賴的人。只不過有時候還能派點用處罷了。差不多也算是有點規矩……如果到時候給他一陣當頭棒喝的話。要說他值得信賴?不。寇爾最終自己也不能相信這一點。
「沒事。」他嘀咕了一聲。
「那我們走吧。」安多利尼說。
他們出了比薩車。安多利尼和寇爾一左一右,埃蒂連同槍俠一起走進了這個斜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