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對埃蒂·迪恩和這位女士來說,剩下的海灘之路,似乎不再是疲累的跋涉。他們簡直是在飛行。
顯然,奧黛塔·霍姆斯仍然不喜歡羅蘭也不信任他,不過她能體諒到他那種窘迫的狀況已是多麼糟糕,而且還只能硬著頭皮去面對這一切。現在,埃蒂覺得自己不再是推著一堆鋼管、合成橡膠和人體湊合在一起的死沉死沉的玩意兒,而幾乎像是推著一架滑翔機。
推著她。以前我密切留意著你,這很重要。眼下我只會給你拖後腿。
他幾乎馬上就領悟到槍俠的思慮何其周到。埃蒂推著輪椅;奧黛塔一上一下地搖著輪圈。
槍俠的一把左輪槍別在埃蒂褲腰帶上。
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你得留點神,而你卻沒當回事嗎?
記得。
我再告訴你一遍:保持警覺。每時每刻。如果她的另一半重新回來,你得出手,一秒鐘也不要猶豫,照她腦袋來。
如果把她打死了怎麼辦?
那就結束遊戲。可是她要是殺了你,也一樣結束。如果她重現身形,她會這樣做的。她會的。
埃蒂沒有想過要離他而去。晚上再沒有貓兒尖聲驚叫的動靜了(雖然他還在琢磨著這事兒);毫無疑問,羅蘭已成了他在這世上惟一的行動準則了。他和奧黛塔都不屬於這兒。
不過他仍然覺得槍俠是正確的。
「你想歇會兒嗎?」他問奧黛塔,「你得吃點東西了。少吃點。」
「還不用,」她回答,聲音聽上去卻很疲憊。「呆會兒吧。」
「好吧,但你還是別搖了吧。你太虛弱了。你的,你的胃,你該知道。」
「沒事。」她回答,她閃著一臉汗珠,給了他一個微笑。這種笑容既能讓他變得多愁善感,也會使他剛強起來。他簡直可以為這微笑去死……他想他也許會的,如果有必要。
他盼著上帝保佑別這麼糟下去了,然而事情肯定是越來越糟了。眼下這局面成了令人驚懼的磨難之旅。
她把手擱在膝蓋上,他繼續往前推行。留在身後的輪椅轍印愈來愈淺,海灘地表愈來愈堅實了,但地面上散落許多粗糲的礫石,不小心會壞事的。在速度很快的行進中你不會留意到那些玩意兒。萬一弄出什麼事兒會傷著奧黛塔的,那可就糟了;這樣的事故沒準也會毀了輪椅,那樣對他們可就太糟糕了,尤其是槍俠,這一來得玩完,幾乎可以肯定。倘若羅蘭死了,他們可能就永遠陷在這個世界裡了。
羅蘭病得厲害,身體實在虛弱,埃蒂必須面對這樣一個簡單明白的事實:這兒的三個人,有兩個是行動不便的殘疾人。
希望和機會在哪裡?
輪椅。
輪椅就是希望,全部的希望,其實什麼也不是,只是希望。
幫幫他們,上帝。
2
埃蒂把槍俠拖到岩石下面一處地表裸露的陰涼處,他短暫地恢復了知覺。他臉上原先灰濛濛的地方這會兒顯出了一片潮紅。他胸部疾速起伏。那只右胳膊上已像蛛網虯結似的佈滿了紅絲。
「讓她吃東西。」他沙啞地對埃蒂說。
「你——」
「別管我。我沒事的。讓她吃。她現在會吃的。你需要她的力量。」
「羅蘭,如果她是假扮的,那可——」
槍俠作了個不耐煩的手勢。
「她什麼都不會假扮的,變化只是在她身體裡面。我知道的,你也知道。她那張臉不會做假。給她吃,看在你老爸的情分上,她一吃完,你就回到我這兒來。從現在開始計算每一分鐘。每一秒鐘。」
埃蒂站起身來,槍俠從後面拽住他的左手,不管有沒有病,他身上那股勁兒依然如初。
「不要提起另一個的任何事情。不管她跟你說什麼,不管她怎麼解釋。也別跟她拌嘴。」
「為什麼?」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這麼做沒錯。現在照我說的去做吧,別再浪費時間!」
奧黛塔靜靜地坐在她的輪椅裡,用溫和而略顯驚訝的眼睛眺望著遠處的大海。埃蒂遞給她一塊昨晚剩下的龍蝦肉,她有點歉意地微笑著說,「我要能吃我就吃了,」她說,「可你知道後果會怎樣。」
埃蒂不明白她說的是什麼意思,只是聳聳肩說,「再試一下又沒害處。你得吃東西,你知道,我們還得一個勁兒往前趕路呢。」
她笑笑,撫摸一下他的手。他感到像是一股電流從她身上傳過來。這是她,奧黛塔。他和羅蘭都知道是她。
「我愛你,埃蒂。你已經這樣費心地勸我了。這樣有耐心。他也一樣——」她向岩石那邊槍俠躺臥之處點點頭,投去一瞥。「——可是他硬得像塊石頭,很難去愛他。」
「沒錯,難道我還不知道。」
「我再試試吧。」
「為了你。」
她微笑著,他感到整個世界都為她而感動,因為她,他想道:求求你上帝,我從來沒有得到過這麼多,求求你別讓她離開我。求你了。
她接過那塊肉,鼻子很滑稽地扭了扭,朝上看看他。
「我一定得吃?」
「只要一口吞下就行了。」他說。
「我以後再也不會吃扇貝了。」她說。
「你說什麼?」
「我記得告訴過你。」
「也許吧。」他說著擠出一絲緊張的笑容。槍俠說過這會兒不能讓她覺察那另者在他意識中赫然而現。
「我十歲還是十一歲的時候,我們拿它當晚飯吃。我討厭這種味道,像是橡皮球似的,吃到後來,我把它全都嘔出來了。後來就再也沒吃過。可是……」她歎了口氣。「就像你說的。我會一口吞下去的。」
她把一塊肉塞進嘴裡,像是小孩吞下一湯匙苦藥。一開始她慢慢咀嚼,接著就越嚼越快。她吞下去了。又吃第二塊。再咀嚼,再吞下去。再吃。後來她幾乎狼吞虎嚥了。
「慢慢來!」埃蒂說。
「這肯定是另一種玩意兒!肯定是另一種!」她歡愉地看著埃蒂,「隨著我們的行程拉長,海灘上這玩意兒品種也變了!我不像原先那麼反感了。好像是,好像不那麼噁心了,像以前……我使了好大勁才嚥下去,是不是?」她直率地看著他,「我吞得非常辛苦。」
「是啊。」在他自己聽來,他的聲音就像是從遙遠之陬傳來的無線電信號。她以為她每天都在吃,然後又把吃進去的所有的東西都嘔出來了。她覺得這就是她如此虛弱的原因。全能的上帝啊。「是啊,你真是吃得辛苦死了。」
「現在嘗著——」這話說不順溜是因為這會兒她嘴裡塞得滿滿噹噹的。「嘗著味道還挺不錯的!」她笑了。好像真的很美味,真的那麼喜歡。「很快就嚥下去了!我得補充些營養!我知道!我感覺到了!」
「只是別吃過頭了,」他小心地提醒道,遞給她一個水囊。「你以前可不這樣。所有的——」他吞下了這句話,可是那幾個詞已經出聲地(至少在自己喉嚨裡)咕噥了一下。「都讓你吐掉了。」
「是的,是的。」
「我得去跟羅蘭聊幾分鐘。」
「好吧。」
他正要離去,她又拉著他的手。
「謝謝你,埃蒂,謝謝你對我這麼耐心。還得謝謝他。」她鄭重地頓了一下。「謝謝他,別對他說他讓我害怕。」
「我不會的。」埃蒂答應著,回到槍俠那兒。
3
雖然她不能推,但奧黛塔確實幫了忙。這位坐輪椅的女性這樣迂迴穿行很長時間了,她以一個女性的預知力穿過了一個世界——多年來像她這樣的殘疾人的能力根本不被承認的世界。
「左邊,」她喊道,埃蒂便從左邊繞過去,從一塊黏黏糊糊的礫石旁擦身而過,那塊東西像鼓凸的爛牙似的矗在那兒。以埃蒂自己的眼力,也許能看到……也許不能。
「右邊,」她命令,埃蒂朝右一拐,正好避開一個已經不常出現的流沙坑。
最後他們停了下來,埃蒂躺倒在地,喘著粗氣。
「睡覺,」奧黛塔說,「睡一個小時。我會叫醒你。」
埃蒂看著她。
「我不騙你。我看你朋友那模樣,埃蒂——」
「他其實不是我的朋友,你知——」
「我知道時間有多重要。我不會出於糊塗的憐惜讓你睡過一個鐘頭。我很清楚太陽的位置。你把自己累壞了對那個人也沒好處,是不是?」
「是的。」他這樣說,心裡卻想:可是你並不理解。如果我睡著了,黛塔·沃克又回來了,那怎麼辦——
「睡覺,埃蒂。」她說,埃蒂實在太累了,什麼也做不了,只能聽她的。他睡著了。她照她說的一個小時後叫醒了他,她仍然是奧黛塔,他們繼續向前走,現在她又搖起輪圈幫著一道前進。他們朝北而去,海灘漸漸消失,朝著埃蒂一心盼望而一直沒有看見的門走去。
4
他讓奧黛塔吃下多日來的第一頓飯,然後又回到槍俠7tlUL,羅蘭看上去好些了。
「蹲下來。」他對埃蒂說。
埃蒂蹲下來。
「給我留下那半袋水。我只要這個。帶上她去找那扇門。」
「那如果我找不——」
「找不到?你會找到的。前邊兩扇門都有了;這扇門一定會有的。如果今天太陽落山前你能趕到那地方,在那兒等天黑下來,殺兩隻蝦吃。你得給她打理吃的,也要盡可能地保護她。如果你今兒到不了,就得殺死三隻。給。」
他把自己的一把槍遞給他。
埃蒂對這玩意兒沉甸甸的份量依然懷有崇敬和驚訝。
「我猜這裡面的彈藥都得啞火。」
「也許吧。不過裝進去的都是我覺得受潮程度最輕的子彈——三顆是從左邊的槍帶上找出來的,右邊還有這三顆。有一顆肯定是好的,其餘兩顆要看你的運氣了。別用它來打那些爬行動物,別去試。」他的眼睛打量一下埃蒂。「那兒沒準會躥出別的什麼東西。」
「你也聽見了,是不是?」
「如果你是指山丘裡傳出的那些吼叫,是的。如果你是說什麼可怕的怪人,就是你眼神裡表示的那玩意兒,不是。我從灌木叢裡聽見過那野貓似的叫聲,得有那怪人四個那麼大的身子才能喊出這般巨響。這玩意兒可不是什麼你能用棍子攆走的東西。不過,你得留意她。如果她那另一半回來了,你也許就該——」
「我不會殺了她的,如果這就是你想說的!」
「那你必須打傷她的手臂,明白嗎?」
埃蒂不情願地點點頭。該死的子彈沒準都不管用,所以他都不知道如果一旦有事該如何對付。
「你找到了那扇門時,就留下她。盡可能把她遮蔽好,然後帶著輪椅返回我這兒。」
「槍呢?」
槍俠目光灼灼地逼視著他,埃蒂不自覺地把腦袋扭開去了,而羅蘭像是拿著火把照他的臉。「上帝啊,這還用說嗎!在她的另一半隨時可能回來的情況下?留給她一把上了彈藥的槍?你沒發瘋吧?」
「那些彈藥——」
「去他媽的彈藥!」槍俠喊著,聲音隨風飄開。奧黛塔轉過頭來,朝他們看了好一會兒,又轉過去看大海。「不能留給她!」
埃蒂壓低嗓音免得風兒又把聲音帶過去。「我來你這兒的路上,那兒要是出了事該怎麼辦?要是那種叫聲像是有四個野貓那麼大的傢伙出來該怎麼辦?要是出來一個棍子攆不走的東西該怎麼辦?」
「給她一堆石頭。」槍俠說。
「石頭!老天都要哭了!夥計,你真他媽是堆狗屎!」
「我在想啊,」槍俠說。「有些事兒你似乎不會這麼想。我給你的槍能讓你在去的一路上保護她,避免你說的那種危險。我要是把槍拿回來你會高興嗎?那樣,到時候你也許得為她去死。你那就高興了?還挺浪漫啊……可是到時候,恐怕不僅是她,我們三個都得玩完。」
「說得頭頭是道。不管怎麼說,你還是一堆狗屎。」
「別再罵我了,你是去還是呆在這兒。」
「你忘了一件事。」埃蒂憤憤地說。
「什麼?」
「你忘了告訴我,叫我長大。亨利以前總是這麼對我說的。『噢,長大吧,孩子。』」
槍俠泛露微笑——疲憊的,非常美麗的微笑。「我想你已經長大了。你去還是不去?」
「我得走了,」埃蒂說,「你吃什麼呢?她把剩下的都吃光了。」
「他媽的這堆狗屎會自己想辦法的。他媽的這堆狗屎已經找到夠吃一年的東西了。」
埃蒂眼睛挪開去。「我……這麼罵你,我得說我很抱歉,羅蘭。這真是——」他突然尖聲尖氣地笑了起來,「這真是非常煩人的一天。」
羅蘭又露出微笑。「是啊,」他說,「是的。」
5
這一天的長途跋涉是他們走得最順利的一回,可是當海面上金色陽光黯淡下來時,他們依然沒能看見門。雖然她說自己再撐半個鐘頭一點沒事,他還是喊停了,把她從輪椅裡弄出來。他把她抱到一塊平整的地面上,那兒相當平滑,他從輪椅裡拿出靠墊和坐墊鋪在她身下。
「上帝啊,這麼伸展身子躺下真好啊!」她歎息道,「可是……」她皺起眉頭。「我一直在想著留在那邊的人,羅蘭,他獨自一人在那兒,這麼一想我簡直不能享受這些了。埃蒂,他是誰?他是幹什麼的?」接著,幾乎是轉念之間她又問:「他為什麼老是那麼大喊大叫?」
「我想那只是他的天性。」埃蒂說著便轉身去找尋石塊。羅蘭並不總是在叫喊。他想今天上午也許是喊得響了些吧——去他媽的彈藥!——但其餘的只是一些錯誤記憶:這段時間她是以奧黛塔的想法在琢磨事兒。
他照槍俠的吩咐殺了三隻大螯蝦,最後他有意地放過了第四隻,那只東西在他右邊轉悠,幾乎一眨眼就溜了。他看它爬動著,剛才他的腳就站在那地方,他由此想到槍俠丟失的手指。
他把大蝦擱在乾柴燃起的大火上烤炙——地盤日廣的山巒和愈益茂盛的植被使得找尋燃料變得越來越容易,這當兒——白晝的最後一縷光線從西面的天空消逝了。
「瞧啊,埃蒂!」她喊道,手指向天空。
他抬眼望去,看見一顆星星在茫茫夜空閃爍著。
「是不是很美啊?」
「是的,」他說,突然間,眼眶裡毫無來由地蓄滿了淚水。他這輩子該死的人生都在哪兒浪蕩啊?他轉悠過哪些地方,都做了些什麼,他做那些事兒時都跟誰在一起,為什麼他突然感到自己是那麼骯髒不堪,為什麼他突然陷入深深的自慚?
在這樣的星光下,她仰起的臉龐真的很美,無可置疑地美,然而這種美麗的擁有者本人對此卻毫不知情,她只是睜著好奇的眼睛注視著星星,發出溫柔的笑聲。
「星星閃光,星星閃亮,」她說著說著,停下。看著他。「你理解嗎,埃蒂?」
「是的。」埃蒂仍是低著頭。他的聲音很清晰,如果他抬起頭來,她會看見他在流淚。
「那麼來幫我一把,你也得看看啊。」
「好的。」
他用手掌拂去眼淚,和她一起看著星星。
「星星閃光——」她看著他,他也和她一起說,「星星閃亮——」
他伸出手,觸摸著,他抓住了,一個是芬芳的棕色的淡巧克力,另一個是怡人的白色的鴿子胸脯。
「我看見了今晚的第一顆星星,」他們同聲莊重地說,這一刻,他們是男孩和女孩,不是男人和女人(也許過後會是)。天完全黑下來了,她問他睡不睡覺,他說不睡,她問他能不能摟著她,因為她感到冷;「真希望我能,真希望我能——」
他們對視著,他看見淚水從她臉頰上滾落下來。他自己的淚水又淌落下來,在她的注視下他任由自己的眼淚流淌。這沒有什麼可羞愧的,有的只是難以言述的釋然。
他們互相微笑著。
「如果要許願,我願意是今天晚上。」埃蒂邊說邊想:求求你了,一直是你好嗎?
「如果要許願,我願意是今天晚上。」她回應著,心裡在想:如果我終將死在這古怪的地方,請讓這死亡不要來得太沉重,讓這好小伙陪著我。
「我很抱歉,我竟然哭了。」她說著揩了揩眼睛。「我不常哭的,這回卻——」
「真是累人的一天。」他堵住了她的話。
「是的,你得吃點東西,埃蒂。」
「你也該吃了。」
「但願這肉別再讓我生病。」
他朝她微笑著。
「我想不會。」
6
隨後,異鄉的加臘克斯1『註:加臘克斯(galax),生長於美國東南部的一種巖梅科常綠草本植物。』慢慢跳著加伏特舞在他們頭頂上旋轉,他們都從未想到愛的舉動可以如此甜蜜,如此充分。
7
天剛破曉他們就出發了,簡直是一路狂奔,到九點鐘光景埃蒂想起,當時自己真該問問羅蘭,要是到了海灘盡頭還沒看見門該怎麼辦。這似乎是一個相當重要的問題,因為海灘盡頭已近在咫尺,這毫無疑問。山巒越來越近,勾勒著犬牙交錯的線條直逼海面。
如實說海灘已經不是海灘了;眼下的地面相當堅實而平滑。這是什麼——地表徑流,他猜想,或許是雨季裡發過大水了(在這個世界裡他壓根兒沒碰上這事兒,一顆雨滴也沒有;天空裡雲層聚集了一陣,很快又散了)——把裸出地面的許多石子都沖走了。
九點三十分時,奧黛塔喊道:「停下,埃蒂,停下!」
他停得太突然了,要不是她及時抓住輪椅差點就翻出去了。他順著她指的方向把目光朝前推去。
「對不起,」他說,「你沒事吧?」
「沒事。」他發現自己把她的興奮誤認為是悲傷了。她指著那邊:「朝北邊看!你看見了嗎?」
他用手遮著眼睛上方張望著,卻沒看見什麼。他瞇起眼睛。這會兒他想……不,這肯定是那兒一股熱氣流驟然上升造成的假象。
「我看那邊沒什麼東西,」他說著微笑一下,「也許是你心裡的願望。」
「我想我肯定看見了!」她轉過喜滋滋的笑臉,對著他,「孤零零地矗在那兒靠近海灘盡頭的地方。」
他又舉目眺望,這回使勁地瞇起眼睛,擠得眼睛裡都是淚水。這會兒他倒是覺得自己看見什麼了。沒錯,他一邊想,一邊微笑著,你看見了她的願望。
「也許吧。」這樣說並不是因為他相信自己所見,而是因為她相信。
「我們走!」
埃蒂走到輪椅後面,先是在疼痛不已的後腰上揉了一陣。她回頭看一下。
「你還在等什麼?」
「你真看見那地方了,真的嗎?」
「真的!」
「那好,我們走!」
埃蒂推動了輪椅。
8
半個小時後他也看見了。上帝啊,他想,她的眼睛像羅蘭一樣好,也許還更好。
兩人都不想停下來吃午飯,但他們真的需要吃點東西了。他們草草吃了一頓又開路了。海浪層層捲來,埃蒂瞥向右邊——西面——波濤翻騰起落。他們還是高高地走在亂糟糟的海草和海藻堆出的潮汐線上邊,但埃蒂心想等他們抵達門那兒時,可能恰好處於一個很不舒服的角度——一邊是岸畔,另一邊是綿延的山巒。他現在就能清楚地看到那些山巒——沒有宜人的景致,只有石頭,上面冒出根部虯繞的矮樹,像是患上風濕的膝關節,一副步履蹣跚的樣兒,還有就是跟荊棘差不多的灌木叢。山丘並不很陡,可是對於輪椅來說那坡度還是太大了。他也許可以把她留在路上,也許,事實上他只能這麼做,但他不喜歡把她撇在一邊。
在這兒,他頭一回聽見昆蟲的叫聲。聲音聽起來有點像蟋蟀,但聲調更高些,沒有振翅而鳴的韻律——只是那種單調的像輸電線路的聲音:哩咿咿咿咿咿……也是頭一回,他看見了海鷗以外的鳥類。有些是那種大個兒的內陸猛禽,翅膀硬扎,他想那是鷹隼。他看見那些鳥時不時地像石塊下墜似的陡直俯降。他想到狩獵。打什麼呢?嗯,打些小動物吧。那也不錯。
他還想到入夜以後會聽到什麼樣的嚎叫聲。
中午時分,他們能清楚地看到第三扇門了。就像另外那兩扇門一樣,沒有任何支撐,就這麼像根柱子似的矗在那兒。
「太驚人了,」他聽見她輕聲輕氣地說,「太驚人了。」
他一板一眼地揣摸著這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兒,這個位置標誌著北進之旅順利結束。這扇門正好在潮汐線上邊,而距此不到九碼遠的地方,山丘像一隻巨人之手兀然拔地而起,上面覆蓋著灰綠色的灌木叢,像是代替了汗毛。
太陽西沉之際潮水漲到了最高點;據此推斷差不多已經四點鐘了——奧黛塔這樣說,她說過她擅長根據日光判斷時辰(她說這是她的愛好),埃蒂相信她——他們到了門所在的地方。
9
他們只是朝那門看。奧黛塔坐在輪椅裡,兩手放在膝蓋上,埃蒂坐在海邊。就像是前一天晚上他們一起看星星那樣——這模樣,像是孩子們在瞧什麼東西——但從另一方面來說,兩種看法是不一樣的。昨晚看星星時,他們帶著孩子般的歡樂。現在,他們的神情莊重而充滿困惑,好像孩子看到一個只是童話故事裡才有的象徵之物。
門上刻著幾個字。
「什麼意思呢?」奧黛塔終於發問了。
「我不知道,」埃蒂說。然而,這字跡給他帶來一陣無望的寒意;他感到好像自己的心在被什麼吞噬著,就像日食似的。
「你也不知道?」她一邊問,一邊湊近來看他。
「不。我……」他把話嚥了下去,「不。」
她久久地打量他。「把我推到它背後,麻煩你。我想要看看。我知道你要回到他那兒去,但你可以幫我推過去嗎?」
他照她說的做。
他們繞著高高矗立的門轉了過去。
「等一下!」她喊,「你看見嗎?」
「什麼?」
「回去!看!留意看!」
這回他看到的不是他們奔它而來的那扇門了。他們轉過來時,透視的角度使得門變窄了,出現了門鉸鏈,那上邊根本沒有連結任何東西,看上去門就是那麼一層……
門消失了。
從側面看門就沒有了。
他眺向海面的視覺中本該有三英吋或許是四英吋的間隔,那是門扇的木頭厚度(這是一扇特別笨重的門),但眼前視線中卻沒有任何阻斷。
門消失了。
它的影子在,而門卻不見了。
他把輪椅搖回兩英尺,這樣他就正好處在門的南面,門的剖面又出現了。
「看見了嗎?」他的嗓音斷斷續續。
「是啊!它又在那兒了!」
他把輪椅朝前推了一步。門還在那兒。這個角度看是六英吋。門還在。這又成了兩英吋了。門還在。這樣看是一英吋……隨後門就不見了。整個兒消失了。
「老天!」他悄聲說,「耶穌基督。」
「它會為你打開嗎?」她問,「還是為我?」
他慢慢走上前去,握住了門把手——那些字就刻在這上面。
他按順時針方向試著扭動;然後又按逆時針方向再試。
把手轉動了一點點。
「行啦。」她的聲音是平靜的,柔順的。「看來是為你的。我想我們都明白這一點。去吧,為了他,埃蒂,這就去。」
「首先,我要把你安頓好。」
「我會沒事的。」
「不,你會有危險的,你太靠近潮汐線了。如果我把你留在這兒,天黑後那些大螯蝦出來了,你會被——」
在山裡,一隻野貓突然號叫起來,像一把刀子突然劃斷了一根細弦。那東西離這兒似乎還遠著,卻也比別的危險更貼近。
她的眼睛朝掛在他褲腰帶上的槍俠的左輪槍瞄了一下,馬上就轉到他的臉上。他感到臉上一陣乾熱。
「他告訴過你不能把槍交給我,對嗎?」她柔聲說,「他不想讓我拿這把槍。由於什麼原因,他不想讓我碰這把槍。」
「彈藥都潮了,」他笨拙地解釋,「也許根本就不能用。」
「我明白。你把我推到高點的斜坡上去吧,埃蒂,好嗎?我知道你背脊有多累,安德魯把這叫做『輪椅痛』,可你要是能把我往高點的地方再挪一挪,我就安全多了。我不知道是不是還有別的東西和它們一起出來。」
埃蒂想,潮水襲來的時候,她也許會沒事……可要是那些可怕的東西出來該怎麼辦呢?
「給我一些吃的東西,再弄些石頭來。」她說。她不知道自己竟把槍俠說的話給複述了一遍,埃蒂的臉又刷地紅了。他的臉頰和前額像烤箱一樣火燙。
她看著他,虛弱地微笑了,搖搖頭好像聽出了他心裡的話。「我們別爭了。我看出他是怎麼回事了。他的時間非常非常緊迫,沒有時間再討論了。把我再往上挪挪,給我一些食物和石頭,然後推著輪椅走吧。」
10
他盡快把她推到高處安頓好,然後摘下槍俠的左輪槍,把槍柄的一頭遞給她。但她搖搖頭。
「他會生我們兩個的氣的。他氣你把槍給了我,更氣的是我拿了他的槍。」
「拿好!」埃蒂喊。「你怎麼會想到這上邊?」
「我知道的。」她說,她的聲音聽上去不為所動。
「那好,就算是這樣,也只是你的猜測。可你要是不拿的話我會生氣的。」
「擱在我身後吧,我不喜歡槍。我也不知道怎麼使喚它。天黑下來以後要是遇上什麼撲過來的東西,我第一是濕了自己的褲子,第二是對準自己開槍。」她頓了一下,莊重地看著埃蒂。「還有其他一些原因,你也許明白。我不想碰屬於他的東西。任何東西。對我來說,他的東西也許就是我媽以前所稱的晦氣之物。我覺得我自己是個現代女性……但我不想在你離開以後,頭頂上一片黑壓壓的時候有什麼不吉祥的東西拽住我。」
他看看槍,又看看奧黛塔,他眼睛裡依然懷有疑問。
「擱在我身後吧,」她說話的口氣嚴厲得就像學校老師。埃蒂猝然發出一陣大笑,便照她說的做了。
「你笑什麼?」
「因為你這麼說話時很像海莎威小姐。她是我三年級時的老師。」
她微微笑一下,那雙閃閃發亮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他。她柔和甜美地唱道:「天庭的夜之陰影已經降臨……這是黃昏的時光……」她的眼睛轉了開去,他們一起看著西邊,但前一天晚上他們一起祈願過的星星還沒有出現,雖然天上的陰影已經被扯開。
「還有什麼事嗎,奧黛塔?」他覺得自己就想磨蹭下去。他想也許等他緊趕慢趕地回到那兒,事情都過去了呢,此刻想找借口留下的念頭非常強烈。
「一個吻。我要的是這個,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他長時間地吻她,當他倆嘴唇分開時,她握著他的手腕,深情地看著他。「在昨晚之前,我從來沒有跟一個白人做過愛,」她說,「我不知道這對你來說是不是一件重要的事情。我甚至也不知道這對我是不是很重要。但我覺得你應該知道。」
他考慮了一下。
「對我並不重要,」他說。「在黑暗中,我想我倆都是灰不溜秋的。我愛你,奧黛塔。」
她把手搭在他的手上。
「你是個討人喜歡的年輕人,可能我也愛你,雖然說這話對我倆都還太早——」
正在這時,好像一個預兆,一隻野貓的聲音突然從槍俠所說的灌木叢裡傳出。聽聲音還在四五英里開外,但比他們上一次聽到的已經近了四五英里,而且聽上去那傢伙個頭還挺大。
他們轉過腦袋朝向聲音傳出的方向。埃蒂感到自己脖子上的汗毛都豎起來了。其實沒這回事。真是的,毛髮豎起,他傻傻地想。我覺得這會兒頭髮也有點太長了。
那叫喊起初聽上去像是什麼生靈遭遇極其恐怖的死亡威脅(也可能只是交配的勝利者的信號)。叫聲持續了一會兒,幾乎讓人難以忍受,接著就低沉下去,漸至低微,最後被呼嘯不停的風聲給淹沒了。他們等著這號叫聲再次出現,卻再也沒有了。就埃蒂的憂慮來說,這還不是什麼實在的危險。他又從腰上取下左輪槍,把槍柄遞給她。
「拿上,別再爭了。當你確實需要它的時候,那就會派上用處的——像這種玩意兒總是這樣的——但不管怎麼說你都得拿上。」
「你想爭下去嗎?」
「噢,你可以爭啊。只要你高興,你想爭什麼那就爭下去吧。」
她看著埃蒂近乎淡褐色的眼睛,凝視了一會兒。疲憊地微笑了。「我不想爭了。」她接過了槍,「盡可能快點走吧。」
「我這就走。」他又一次吻了她,這回吻得很匆忙,幾乎又要告誡她小心點兒……但沉下心來一想,老兄,在這種情況下,她還能不小心嗎?
他沿著斜坡穿過重重陰影尋路下山(那些大螯蝦還沒有出來,但也快了),又看了看門上的字。他身上還是滲出一陣寒意。真貼切呀,這些字。上帝,它們真是太貼切了。然後他又回過頭去看看斜坡。有那麼一瞬間看不到她了,轉而他又看見有什麼東西在抖動。一隻淺棕色的手掌。她在揮手。
他也朝她揮揮手,隨後轉過輪椅開始奔跑,輪椅前端向上翹起,顯得小而靈巧,前輪翹得差不多離開了地面。他向南邊跑去,那是他來的路。剛跑出去的半個鐘頭裡,他的身影一直跟在旁邊,不可思議的影子像是一個瘦得皮包骨的巨人緊緊地貼住他的運動鞋鞋底,往東面拉出一道長長的身廓。過了一陣,太陽落下,他的影子也沒了,大螯蝦們開始爬出水面。
他跑出十分鐘左右,開始聽見它們嘈嘈竊竊的聲音,這時他抬頭看見星星在絲絨般暗藍色的天幕上閃閃發亮。
天庭的夜之陰影已經降臨……這是黃昏的時光……
讓她平安無事。他的腿又痛了,肺裡呼出的氣兒都是熱乎乎的,喘息那麼沉重。他還得跑第三趟,這一趟是要把槍俠送到那兒。雖然他估計到槍俠比奧黛塔重多了,起碼整整一百磅,他必須保持體力,但埃蒂還是跑個不停。讓她平安無事,這是我的心願,讓我所愛的人平安無事。
然而,就像一個不祥的惡兆,一隻野貓淒厲的尖叫聲陡然劃破群山……這野貓聽上去像是有非洲叢林裡的獅子那麼大。
埃蒂跑得更快了,推著面前空空的輪椅。風很快變成細細的尖叫,聲兒嗚咽著令人毛骨悚然地穿過懸空悠蕩的前輪。
11
像是蘆葦叢裡發出一陣呼嘯,槍俠聽見這聲音正在靠近,他緊張了一陣,但很快就傳來沉重的喘息聲,他心裡馬上放鬆了。是埃蒂。不用睜開眼睛他也知道。
呼嘯聲退去了,跑動的腳步聲也慢了下來,羅蘭張開了眼睛。埃蒂喘著粗氣站在他面前,臉上都是汗。襯衫上胸脯那塊地方讓汗水浸出了一大片污漬。他身上那些被認為是大學男生的外表特徵(傑克·安多利尼曾堅持這樣認為)竟已蕩然無存。他的頭髮散落在前額上。褲襠那兒弄破了,眼睛下邊露出兩個發青的大眼袋。埃蒂·迪恩整個兒一團糟。
「我搞定了,」他說。「我回來了。」他環視四周,然後看著槍俠,好像不相信似的又叫嚷起來:「耶穌基督啊,我可是真的回來了。」
「你把槍給了她。」
埃蒂覺得槍俠一看就是情況非常糟糕——跟他第一次服用凱福萊克斯之前一樣糟糕,也許還更糟。高燒似乎成了一陣一陣襲向他的熱浪,他知道自己在這件事情上本該是負疚的一方,但這會兒他卻完全失去了理性。
「我火燒屁股似的掐著時間往這兒趕,可你就這麼一句『你把槍給了她』。謝天謝地,夥計。我說,我總得盼著你有點感謝的表示吧,結果兜頭卻是這麼一盆冷水潑過來。」
「我覺得我該說最要緊的事。」
「好嘛,既然你這麼說了,我是給她啦,」埃蒂說話這當兒兩隻手撐在臀部上,兩隻眼睛蠻橫地瞪著地上的槍俠。「現在你可以選擇:要麼坐到輪椅裡來,要麼我把輪椅折起來看能不能貼到你屁股上?你想怎麼著,主人?」
「都不要。」羅蘭閃露一下笑容,那是一個大男人忍俊不禁的樣子。「最要緊的是,你得去睡一會兒,埃蒂。時間一到,該出現的一切自會出現,可是現在,你需要睡眠。你去睡吧。」
「我要回到她那兒去。」
「我也要去的。可是你要是不休息一下,會倒在路上的。這是明擺著的。對你不好,對我更不好,對她更是糟透了。」
埃蒂站在那兒發愣,拿不定主意。
「四小時。睡四個小時。」
「好吧。一直睡到天黑;我覺得這是要緊事兒。然後你得吃點東西。然後我們出發。」
「你也得吃點兒。」
他又閃露著虛弱的微笑。「我試試吧。」他平靜地看著埃蒂,「現在,你的生命在我手裡;我想你是知道這一點的。」
「是的。」
「我綁架了你。」
「是的。」
「你想殺了我嗎?真那麼想,現在就動手好了,省得接下來有什麼……」他的呼吸非常柔和。埃蒂聽見槍俠胸腔裡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音。「……不舒服的事發生在我們中間。」他打住了。
「我不想殺你。」
「那麼——」他被一陣猝然而起的咳嗽聲打斷了「——躺下。」他不說了。
埃蒂不吱聲。他睡得並不踏實,有一陣睡著了,卻見愛人笨手笨腳地張開雙臂摟住他,傾注她的熱切勁兒。他聽到(或許這是夢中)羅蘭在說,可是你本來不該把那把槍給她的,然後沉入一個黑暗的未知的時間裡,轉而羅蘭把他搖醒了,當他坐起時,全身都痛得厲害:還死沉死沉。他的肌肉變成了廢棄樓房裡的廢棄升降機——那種銹跡斑斑、老化得一碰就會斷裂的玩意兒。他第一次想站起來卻不成功,四腳朝天重重地摔在沙地上。接著再試,但他的腿好像只能四下轉悠著走上二十分鐘。就是這麼走動也讓他痛得要命。
羅蘭的眼睛看著他,詢問著:「你行嗎?」
埃蒂點點頭。「沒事,你呢?」
「沒事。」
「你能行?」
「行啊。」
於是他們吃東西……接著埃蒂就開始他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沿著蜿蜒伸展的海灘一路奔命。
12
這天晚上他們的推進還算順利,可是當羅蘭喊停之際埃蒂仍然感到一陣失望。他沒有表現出反對是因為實在厭倦了無休無止的旅行,但希望能走得更遠一些。重量是一個大問題。相比奧黛塔,推著羅蘭就像是推著一堆鐵錠。埃蒂在天亮前睡了四個多小時——太陽轉到了日漸風化的山巒後面,那些丘崗大致還能見出山脈的輪廓,此後便聽到槍俠的咳嗽聲。那虛弱的咳嗽,滿是胸腔囉音,像是一個患了肺病而一蹶不振的老人。
彼此目光相遇。羅蘭咳嗽的痙攣變成了笑聲。
「我還沒好,埃蒂,不管我怎麼強壯。你說呢?」
埃蒂想起奧黛塔的眼睛,搖搖頭。
「是還沒好。可我能用奶酪漢堡和花蕾來治你的病。」
「花蕾?」槍俠疑惑地問,想到了蘋果樹或是春天的皇家宮廷花園。
「別去想它了。上車吧,我的夥計。這兒可沒有四速手動跑車,前面還有跟起先一樣長的路呢。」
他們上路了,但這一天當太陽落到他和奧黛塔告別的那個位置上時,他們還只是在奔向第三扇門的路上。埃蒂躺下了,想再歇四個鐘頭,可是兩小鐘頭後,傳來一個尖厲的叫聲把他驚醒了,他胸口怦怦直跳。上帝,這東西聽上去真他媽的大。
他看見槍俠腦袋靠在肘彎上,那雙眼睛在夜幕下閃閃發亮。
「你準備好走了嗎?」埃蒂問。他慢慢站起來,痛得齜牙咧嘴。
「你行嗎?」羅蘭又問,聲音挺溫和。
埃蒂扭過身去,放了一連串的屁,像點燃了一串小爆竹。「行的,我不過就是沒趕上吃奶酪漢堡。」
「我還以為你想吃雞呢。」
埃蒂呻吟起來:「簡直像劈開一樣的痛,夥計。」
當太陽照亮那些山巒時第三扇門已在視野之中。兩小時後,他們到達了。
又在一起了,埃蒂想,向奧黛塔的藏身處走去。
但事情顯然不對勁,根本沒有奧黛塔的蹤影,一點兒蹤跡都沒有。
13
「奧黛塔!」埃蒂嘶聲大喊,這會兒他的粗嘎的聲音斷斷續續,和奧黛塔的另一半倒是很像。
喊出去的聲音甚至沒有回聲——甚至沒有讓他誤認為是奧黛塔回答的聲音。這些低矮的風化的山巒不能反射出回聲。只有波濤的撞擊聲,在這個尖尖的楔形之地顯得格外響亮,轟隆作響的浪濤有節奏地衝向崖畔的洞穴深處,那些鬆動的岩石一點點被掏空了,風不停地吹著。
「奧黛塔!」
這回他喊得更響了,破碎的嗓子愈發尖利,像一根魚骨劃破了他的音帶。他瞪著眼睛發狂似的往山丘上搜尋,找尋一片淡棕色的東西,那也許是她的手掌,注視著有什麼東西晃動起來,那沒準是她站起來了……搜索著(上帝饒恕他吧)一灘鮮亮的血跡,在雜色斑斑的石頭上。
他發覺自己一直在想,如果最終讓他發現了什麼那會怎麼樣,或者發現了那把左輪槍,平滑的木質槍柄上有牙咬的印子。像這樣的發現也許會讓他歇斯底里,甚至讓他瘋掉的,可他還是搜尋著這類痕跡——或是某種東西——反正是一回事。
他眼裡一無所獲;他耳朵裡連最細微的回聲都沒有聽到。
槍俠,與此同樣,在研究這第三扇門。他本來還以為會看到一個字,這是在那個塵土飛揚的墓地時那黑衣人翻到第十六張塔羅牌時用過的一個字。死,沃特曾說過,但不是你,槍俠。
門上不是一個字,而是兩個字……兩個字都不是死字。他又看了一下,嘴唇囁嚅著:
推者
然而,這還是意味著死,羅蘭琢磨著,馬上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埃蒂的喊聲讓他回過神來,便轉過身去四下張望。埃蒂在往第一道斜坡攀援,嘴裡還在喊著奧黛塔的名字。
羅蘭想了想,還是讓他去了。
他也許能找到她,甚至找到時她還活著,沒遭受多大傷害,她還是她。他們兩人也許會在這兒實現做愛的心願——埃蒂對奧黛塔的愛也好,奧黛塔對埃蒂的愛也好,總歸是抑制了那個毒種,就是那自稱黛塔·沃克的傢伙。是的,在他倆的關係中,黛塔·沃克已經被擠到死角里了。他自己的經歷也讓他非常明白愛有時是超越一切的。至於他自己呢?在考慮自己的心願之前,如果能從埃蒂的世界拿到治療他的藥物,這一次沒準能讓他挺過去,甚或還能給他一個新生呢?他現在病得很重,他發現自己彷徨失措,也不知道事情能不能變得順當起來。他的胳膊和腿都痛得厲害,腦袋像是讓錘子砸過似的,胸部有一種發墜的沉重感,而且胸腔裡全是膿液。一咳嗽,左胸那兒就痛苦地發出嘎吱嘎吱的摩擦聲,好像裡邊的肋骨在一根根地折斷。他左耳上也感到火辣辣的灼痛。也許——他這麼想,也許他氣數將盡;該放棄了。
但一觸及這念頭,他身體的每一部分都會起來反對。
「埃蒂!」他叫喊道,這會兒倒沒有咳嗽。他的聲音低沉而有力。
埃蒂轉過身,一隻腳踏在骯髒的爛泥堆上,另一隻腳蹬著一塊凸起的岩石。
「你去吧。」他說著揮動手臂,出人意料地作了個大範圍搜索的動作,這手勢表明他想甩開槍俠,忙他自己最要緊的事情,真是很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找到奧黛塔,搭救她,如果真有必要的話。「完全可以這麼著。你穿過那道門,去拿你需要的東西,等你回來,我倆就在這兒等著了。」
「我懷疑。」
「可我必須找到她,」埃蒂看著羅蘭,他的凝視的眼神顯得那麼年輕,那麼坦誠。「我必須這樣,我真的必須這麼做。」
「我理解你的愛,也知道你的需要,」槍俠說,「可是這回我想你得跟我在一起,埃蒂。」
埃蒂久久地瞪視著他,對自己聽到的話似乎感到難以置信。
「跟你一塊兒,」最後他詫異地說。「跟你在一起!神聖的上帝!現在我想我真的是把什麼都聽明白了。叮啷匡當,每一件事。上回偏偏是寧願讓我割了你的喉嚨,說什麼也不肯讓我跟你一起過去。這回卻又逮著這機會了,還不知她是不是讓什麼東西給撕了。」
「如果要出事,也早就發生了。」羅蘭這麼說,雖說他知道這不可能。這位女士也許受了傷,但他明白她沒死。
不幸的是,埃蒂也這麼想。一個星期或十天沒碰毒品,令他的腦瓜子明顯靈活了很多。他指著門。「你知道她不是那麼回事。如果她真像你說的那樣,那些該死的事情就都過去了。除非你在告訴我這事我們三人缺一不可時是在撒謊。」
埃蒂還想往斜坡上走,但羅蘭的眼神像釘子似的盯住了他。
「好吧,」槍俠說。他的聲音幾乎就像那天面對尖聲嘶叫的黛塔一般柔和,那是對陷於隱秘之中的那個女人說話。「她還活著。現在還活著,可為什麼她不回答你的呼叫?」
「嗯……那些野貓什麼的把她給叼走了。」但埃蒂的聲音顯得非常無力。
「野貓也許會撕了她,把能吃的都吃了,只剩下一些零零碎碎。最多,它會把她的身子拖到一個陰涼地兒,不至於讓太陽暴曬,這樣晚上還可以回來再吃一番。可是情況真要是這樣,這扇門就會消失。野貓不像那些昆蟲,它們得先讓獵物喪失活動能力,然後再拖去吃掉,你知道的。」
「那也不一定,」埃蒂說。這工夫,他似乎聽到奧黛塔在說你本來該去參加一個辯論小組的,埃蒂,不過他很快就甩掉了這念頭。「也許有只野貓來抓她,她拔槍射擊,但你槍裡那些子彈啞火了。該死的,沒準前邊的四五顆子彈都這樣。野貓就撲向她,抓撓她,就在生死攸關的那一瞬間……砰!」埃蒂的拳頭砸在男一隻手掌上,他說得有鼻子有眼,就像親眼目睹那情形似的。「這顆子彈幹掉了野貓,要不野貓只是受了傷,或者這一來把它嚇跑了。是不是?」
羅蘭溫和地說,「真要是那樣,你就會聽見槍聲。」
有那麼一忽兒,埃蒂只是呆怔地站在那兒,就像啞了似的,想不出能反駁的話來。是啊,他們應該能聽見。他們第一次聽到野貓叫聲離這兒足有十五英里,沒準還有二十英里。槍響的聲音——
他冷不丁帶著一副狡黠的神情看看羅蘭。「也許你聽到了,」他說。「也許你聽見了槍響,我那會兒正在睡夢中。」
「那也會驚醒你的。」
「不會,因為我真的太累了,夥計,我睡著了,睡得像——」
「像死人一樣,」槍俠用同樣溫和的聲音說,「我知道那種感覺。」
「那麼你也明白——」
「可你當時沒有睡死過去。昨天晚上你根本不是那樣,野貓嚎叫那陣子,你立馬就醒過來,幾秒鐘裡就起身了。因為你在惦記她。沒有槍聲,埃蒂,你知道的。你也應該可以聽見。因為你牽掛著她。」
「沒準她拿石頭把那東西的腦袋給砸爛了!」埃蒂吼道,「我要是跟你站在這兒辯個沒完,而不是去好好搜尋,怎麼能知道事情的真相呢?我是說,她也許受了傷,躺在哪個角落裡,夥計!受了傷,流著血,就要死了!我要是跟你穿過那道門,而她在這個世界丟了性命,你會怎麼想?你朝那兒看一眼,看見了門,然後第二次再瞥一眼,門又不見了,好像從來沒有過那扇門似的,就因為她已經完了,你什麼感覺?這一來你就進不了我那個世界也沒有別的路可走!」他站在那裡喘著粗氣,盯著槍俠看,兩手握成了拳頭。
羅蘭感到一陣疲憊的惱怒。曾經有人——很可能是柯特,他曾把他當父親看待——說過:跟一個戀愛之中的人去爭辯就像用一把湯匙去舀大海裡的水。如果這句格言必須經過驗證,現在這例子就活生生地擺在他面前。繼續找。埃蒂·迪恩的身體語言擺明了這個意思:繼續找,隨便你說什麼我都有話反詰。
「也許不是一隻野貓發現了她,」他開口道,「這也許是你的世界裡的事。我覺得你見過的此類情形會比我在婆羅洲見過的更多。你不知道這樣的山上會有什麼東西,對不對?也許是一隻類人猿,或者是諸如此類的什麼東西逮住了她。」
「是有什麼東西逮住了她,沒錯。」槍俠說。
「好啦,感謝上帝你總算沒有病到完全失去理——」
「我們兩人都知道那是什麼。黛塔·沃克。是什麼逮住了她。黛塔·沃克。」
埃蒂一下張大了嘴,那只是一會兒——只有幾秒鐘,但這足以表明他們兩人都已經承認了這個事實——槍俠無情的面孔把他所有的爭辯都化作了沉默。
14
「那也不一定就是那樣。」
「你走近點。如果我們還得談下去的話,那就談吧。每說一句話我都得蓋過海浪的聲音朝你大喊大叫,都得把喉嚨割開似的。確實就是這感覺。」
「你有一雙大眼睛,奶奶。」埃蒂說歸說,身子沒動。
「你叫我什麼,那是什麼該死的名字?」
「童話故事。」埃蒂朝下面挪了一點兒——四碼左右,不會再多了。「如果你以為你能把我哄到輪椅那兒,你得明白那不過是個童話故事。」
「哄你到輪椅這兒幹嘛?我不明白。」羅蘭嘴上這樣說,當然他心裡很明白。
在他們上邊大抵一百五十碼開外,差不多也是靠東面四分之一英里處,一雙深色的眼睛——那是充滿知性卻毫無人類憐憫之心的目光——正密切注視著這一場面。要聽清他們的談話是根本不可能的;風聲,濤聲,還有海浪沖刷著地下巖穴的轟鳴聲,聲聲盈耳,但是黛塔不需要聽見他們說什麼就知道他們在談論什麼。她也不需要望遠鏡就能看出那個大壞蛋這會兒成了大病包了。也許那個大壞蛋還想用兩三天乃或兩三個星期的時間來折磨這個半截身子的黑女人——他們正在尋找合適的地兒,玩樂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兒——不過,她覺得大壞蛋真正在意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想把他那乏味的屁股挪離這兒,藉著那神奇的門道把他狗娘養的自個兒弄出去。可是在一切就緒之前,他急也沒用。在這之前,沒有可以附身的東西能把他帶出去。此前那一回,他找不到合適地兒就鑽進了她腦子裡。她到現在還不願回想那過程,那感覺,他那麼輕而易舉就把她給耍了,藉著她的軀殼把他帶過來,還把她自己給弄過來了,又再一次把她控制住了。想起那些真是倒霉死了,晦氣死了。更糟糕的是,那時她自己整個兒就糊塗了,那個過程,也許正是她懼怕的根源?可怕的倒不是入侵她腦子這事情本身。她知道,如果更仔細地審視一下,她自己應當會弄明白的,但她不想這麼做。這種審視也許會把她帶往一個古老的時代,在那兒一個水手曾恐嚇過她,那地方恰恰就是世界的邊緣——地圖上,繪圖員在那塊地方標示出這樣的字眼:此即撒旦所在。那個大壞蛋可怕的入侵讓她聯想到那種熟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覺,像是以前曾發生過的某種事情——不僅一次,而是有許多次。當然,不管是不是被嚇著了,她從不驚慌。她在搏鬥中把什麼都觀察到了,她還記得當槍俠用她的手轉動輪椅的輪軸時看到的那扇門。她還記得大壞蛋躺在沙灘上的身軀,埃蒂手裡拿著刀趴在那個身子上面。
如果埃蒂的刀子朝大壞蛋的喉嚨裡捅進去就好了!那比宰豬可痛快多了!好多了!
他沒這麼做,她看見過大壞蛋的軀體,是在呼吸著,但身體和屍體是一樣的字眼1『註:「身體」和「屍體」在英文中都可用body這個詞表示。』;都是沒什麼用的東西,就像可以隨手丟掉的黃麻袋,那些塞滿了雜草和玉米殼的白癡玩意兒。
黛塔的意識之惡劣和醜陋,根本不值一提,但要說那股機靈勁兒她卻超過埃蒂。大壞蛋先前還他媽的活蹦亂跳,這會兒可倒蔫了。他知道我在這上面,下去以後得想著在離開這鬼地方之前幹了他,而他那個小夥計——他還相當強壯,他倒不想傷害我。他想上山來找我,不管那個大壞蛋會怎麼著。肯定的。他正算計哩,這樣一個沒腿的黑母狗配不上蕩來蕩去的大xx巴。我不想走了,我得把這黑女人搜出來,干她一兩回,然後就照你說的走人。這是他在想的事兒,他倒是算計得不錯。想得挺美啊,灰肉棒子。你以為你可拿住黛塔·沃克,你就這麼穿著你那長內褲上來找她試一試吧。你操我的時候就會知道是什麼味道了,你他媽的最聰明的傢伙,甜球兒!你會知道的——
然而,她陰暗醜陋的意念被一個聲音嚇了一跳,不是風聲,不是濤聲:是一聲沉重的槍聲。
15
「我覺得,其實你知道的比你說出來的要多,」埃蒂說,「你心裡知道得更多。你最好還是讓我去看一下可能出事的那段路,我只想這樣。」他衝著那扇門晃一下腦袋,但他的目光沒有離開羅蘭的臉龐。不知道對方是不是正有同樣的想法,他又說:「我知道你病著,是的,可你沒準是裝得比實際上更病病歪歪。你倒不妨在那高高的草堆裡躺一會兒。」
「也許我可以,」羅蘭說,臉上不掛一絲微笑,轉即又說:「但我不會去躺。」
他得去躺一會兒,雖然……就一會兒。
「再走近幾步對你又沒什麼妨礙,是不是?我不能再這麼嚷嚷下去了。」最後幾個音節就像青蛙聒噪的動靜,似乎印證了他這說法。「我要勸你想想你自己要做的事情——打算要做的事情。如果我沒法說動你跟我一起過去,至少也得讓你保持點警惕……所以再次勸告你。」
「為了你那寶貝塔。」埃蒂哼了一下,但還是往下邊滑過來一點,那雙破爛的網球鞋帶起了一小串揚塵。
「為了我寶貴的塔,也為了你寶貴的健康,」槍俠說。「更不用說你那寶貴的生命了。」
他從左邊槍套裡拿出剩下的那把左輪槍,用一種悲哀又夾雜著古怪的表情端量著。
「如果你以為能用這玩意兒來嚇唬我……」
「我沒有。你知道我不會朝你開槍。但我想你真的需要一個實實在在的教訓,你得知道什麼都在變化。事情已經變得太多了。」
羅蘭舉起槍,沒有對準埃蒂,而是朝向波濤湧動的空曠的海面,扣動了扳機。埃蒂強迫自己忍住沉重的槍聲。
沒有槍響。只是單調的卡嗒一聲。
羅蘭又一次扣起扳機。旋轉槍膛轉動一下。他扣動了扳機,還是沉悶的卡嗒一聲。
「別在意,」埃蒂說。「當你第一次出現啞火時,我那兒的國防部就該僱用你了,你也許是——」
話音未落,左輪槍「卡—砰」一聲炸響,羅蘭把作為標靶的那根細樹枝齊刷刷地打斷了,這是他當學生時常做的練習,埃蒂頓時驚跳起來。槍聲暫時打斷了山林中不斷傳來的哩咿咿咿……的昆蟲的鳴叫。完後,羅蘭把槍擱到膝蓋上,昆蟲們又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恢復了叫聲。
「你他媽的這是想證明什麼呢?」
「我想,所有的事情都將取決於你聽見的和你不想聽見的,」羅蘭有點尖刻地說。「這大概能證明並非所有的子彈都是啞彈。再說,這只是猜測——非常接近事實的猜測——所有那些子彈,裝在你給了奧黛塔那把槍裡的子彈,沒準都能用。」
「胡說!」埃蒂頓了一下。「為什麼?」
「我剛才射出的那發子彈是從我背後彈囊裡取出的,那兒受潮最厲害。也就是說,你離開時我才裝上子彈。做這事兒用不了多少工夫,我還只有兩根手指來擺弄它,你明白!」羅蘭笑一下,笑聲馬上變成了咳嗽,他用一隻拳頭頂住自己的口鼻。等咳嗽平息一點後,他又說:「當你打過一槍受潮的子彈後,你得拆開槍機,清理它,你別胡亂猜測,這是我們的教練柯特經常敲打我們要我們記住的事兒。我不知道只用一隻半手拆開這把槍清理一番再把它重新裝起來需要多長時間,可是我想我得活下去的話——我總要把它弄明白,埃蒂,我會的——我最好還是弄明白些。弄明白然後試著更麻利些,你說呢?再走近些,看在你老爸的分上!」
「這樣可就瞧仔細了,看你想怎麼著吧,我的孩子。」埃蒂說著還是向羅蘭挪近了幾步,也就兩三步。
「我第一次裝上子彈可以開火時,興奮得褲子幾乎都被撐滿了,」槍俠說著,自己又笑了。埃蒂吃驚地意識到,槍俠幾乎是在那兒胡言亂語。「第一次裝上子彈,相信我,這是我最期待的事兒。」
埃蒂想弄明白羅蘭是不是在說謊,關於槍的謊言,關於他自己身體狀態的謊言。大貓病了,沒錯。但真的病成這模樣了嗎?如果羅蘭這是在演戲,那麼他正在醞釀一個大計劃;說到槍,沒人教過埃蒂怎麼使喚,他也沒有這方面的經驗。他這輩子也許開過三次槍——在巴拉扎的辦公室裡突然遇上了槍戰時。亨利也許懂點,但亨利死了——一想起這個總會讓他陷入悲傷。
「沒有一顆子彈能用,」槍俠說,「於是我揩拭了槍的機件,重新往槍膛裡裝上子彈。這回我用的是靠近槍帶扣的子彈。這些也許受潮不那麼厲害。我們用這些上膛的子彈獵取食物,最靠近槍帶扣那兒的是乾燥的子彈。」
他停下來,擎著雙手乾咳起來,接著又往下說。
「第二次我又打出了兩發好的子彈。我再次拆開槍械,又做過清理,然後第三次裝上子彈。你看見的是我第三次裝彈以後扣動最前面的三個彈膛。」他虛弱地微笑一下。「你知道,在前面兩次卡嗒卡嗒以後,我想我那左輪手槍裡可別裝的都是該死的受潮的槍子兒。本來這事情就不可能一點不出岔子,是不是?你能再靠近些嗎,埃蒂?」
「那根本就靠不住,」埃蒂說,「我覺得我已經走得夠近了,我得走了,多謝,那麼我該從這事情中吸取什麼教訓呢,羅蘭?」
羅蘭看著他就像是打量著一個白癡。「我可不想把你帶到這兒來送死,你知道。我不想把你倆不管是誰帶到這兒來送死。偉大的上帝啊,埃蒂,你的腦子上哪兒去了?她手裡正拿著可以開火的傢伙呢!」他的眼睛湊得更近了。「她就在這山上的什麼地方。也許你以為能發現她的蹤跡,可那兒的地面要是也像這兒一樣滿地都是石頭,你可別指望有什麼好運氣了。她正躲在那上面,埃蒂,那不是奧黛塔,是黛塔,躲在那上面,手裡拿著可以開火的傢伙。如果我不在你跟前,而你找到了她,她會把你的腸子都從屁眼裡拽出來的。」
又一陣痙攣打斷了他的話。
在海浪的陣陣轟鳴中,在風兒的呼呼吹動中,埃蒂看著這個輪椅裡咳嗽著的男人。
最後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說:「你完全可以留下一顆你相信能用的子彈。我想你會這麼做的。」按這一思路來說,他相信自己想得沒錯:他想羅蘭很可能會這麼做,要不也會玩類似的一手。
為了他的塔。
他那該死的塔。
很有心計地在槍膛裡留一顆子彈!以證明自己說得沒錯,是不是?叫人不能不信。
「關於這事兒,我們那個世界裡有一句格言,」埃蒂說。「就是『那個賣冰箱給愛斯基摩人的傢伙』。」
「什麼意思?」
「在沙子上打樁。」
槍俠久久地看著他,然後點點頭。「你的意思是非去不可。好啊。在這兒的野生動物面前,黛塔要比奧黛塔更安全,而你比起她來,離著安全就遠了——至少目前是這樣——我都能看到這局面。我不喜歡這樣,可我已經沒有時間跟一個傻瓜爭辯了。」
「瞧你這麼說,」埃蒂文縐縐地說,「是不是也沒人跟你爭辯你那麼癡迷的黑暗塔了?」
羅蘭露出疲憊的微笑。「事實上,已經爭過許多次了。我猜這就是為什麼你不肯挪動腳步的原因。一個傻瓜懂得另一個傻瓜。無論如何,我是沒有力氣來抓你了,很顯然你也非常警覺,不肯靠得太近以免讓我抓住,沒時間再爭下去了。我所能做的是穿過那道門,希望這是最好的一步。我離開前要最後一次告誡你,聽我的,埃蒂:一定要保持警惕。」
接下來,羅蘭的舉動讓埃蒂深為自己懷疑他的居心而感到羞愧(雖然他並沒有因滿腹狐疑而執意做出某種決定):他用那只還能動彈的手腕啪地打開左輪槍的旋轉槍膛,倒出所有的子彈,又從貼近槍帶扣的彈囊裡取出子彈重新裝上。然後手腕一抖,啪地把槍重新裝好。
「現在沒時間清洗它了,」他說,「不過沒關係,我記得它一直挺乾淨的——別把槍弄得比現在更髒。在我的世界裡,像這樣能用的槍也不多了。」
他急切地把槍扔過來,埃蒂差點沒抓住。他接過槍把它塞進褲腰裡。
槍俠按住輪椅起身出來,輪椅向後滑出時差點翻倒在地。他跌跌撞撞地朝門走去;他抓住門把手——很輕鬆地用他的手轉動著。埃蒂沒有看見門打開時的情形,但已經聽到了嗡嗡的車水馬龍聲。
羅蘭回頭看了埃蒂一眼,在他蒼白得像鬼似的臉上,藍色的眸子灼灼閃亮。
16
黛塔從她藏身之處看著這一切,那雙骨碌碌的眼睛裡邪光閃爍。
17
「記住,埃蒂。」他發出沙啞的嗓音,繼續向前走去。他的身軀摔倒在門道邊上,好像是讓一堵石頭牆給撞了一下,那兒好像不是一處廣闊的空間。
埃蒂感到一種幾乎無法抑制的、想朝門那兒奔過去的衝動,想去看看那門通向什麼地方——什麼年代。但他還是轉過身子,往山林那兒掃視著,他把手按在槍柄上。
我要最後一次告訴你。
突然,望著空蕩蕩的褐色山巒,他覺得害怕了。
保持你的警覺。
上面沒什麼活動的東西。
至少他看不見。
但他同樣可以感覺到她的存在。
不是奧黛塔;槍俠是對的。
他感覺到那是黛塔。
他嚥著唾液,聽見自己喉嚨裡嘎嗒作響。
保持警覺。
是的。但此時此刻,他卻從來沒有感覺到如此渴睡,如果他願意,馬上就會睡死過去,睡眠準會毀了他。
當他睡著的時候,黛塔就會到來。
黛塔。
埃蒂奮力甩脫睡意,撐開浮腫而沉重的眼皮注視著沒有任何動靜的山巒,心裡想著不知需要多長時間羅蘭才能帶人回來,那是第三個——推者,不管是男是女。
「奧黛塔?」他不抱希望地呼喊著。
只有沉默回答他的呼喊。對埃蒂來說,這是等待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