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當槍俠進入埃蒂的時候,埃蒂有過噁心和被窺視的感覺。(羅蘭卻沒覺出什麼,這是埃蒂事後跟他說的。)好像是這樣,換句話說,他對槍俠的出現有某種模糊的感覺。到了黛塔那兒,羅蘭是被人攆著朝前趕,不管喜歡還是不喜歡。黛塔對他的存在也有感覺;從某種不可思議的層面上說,她好像是在等候他的到來——等著他,或是另一個,一個更經常的造訪者。從這一點來說,他感到當初一進入她的意識她似乎就完全明白他的出現。
傑克·莫特沒有這種感覺。
他太專注於這個男孩了。
兩個星期來他一直在打量著這個男孩。
今天他要來推他了。
2
甚至是從後面(槍俠的眼睛)看,羅蘭也認出了這個男孩。就是他在荒漠的車站遇到的男孩,這男孩他根據山中的神諭拯救過,後來兩種選擇又擺在他面前:救這個男孩還是去追趕黑衣人,他在這之間做出犧牲男孩的決定;這男孩倒自有說法,去吧——在他墜入深淵之前男孩對他說,在這個世界之外還有其他的世界。顯然這男孩說得沒錯。
這男孩就是傑克。
他一手捧著棕色紙袋,另一隻手拎著帆布袋的提攀。從帆布袋鼓鼓囊囊的樣子看,槍俠想那裡面裝的肯定是書。
街上車水馬龍,男孩在等著過街——這街道跟他帶來的囚徒和影子女士所在的地方是一樣的,他明白了,在這一刻,沒有什麼是有意義的。沒有什麼是要關注的,除了下面幾秒鐘裡將要發生的或是沒有發生的事兒。
傑克不是經由任何魔法門進入槍俠的世界的,他通過了一個更直接也更容易理解的入口:他死於他自己的世界,然後在羅蘭的世界裡再生了。
他曾被謀殺。
更準確的說法是,他曾被人推過一把。
他被推到街上;在他上學的路上被一輛汽車從身上碾過,他一隻手拿著午餐盒,另一隻手拿著書。
被一個身著黑衣的人推了一把。
他就要這樣干了!他這就要動手了!在我的世界謀殺他,這是對我的懲罰——在我能夠出手干預之前讓我眼睜睜看著他在這個世界被謀殺!
然而,對野蠻命運的拒絕一直是槍俠一生的使命——這是他的命運,如果你喜歡這麼說——所以他甚至連想也沒想一下就直奔而去,行動之迅速就像是身體本能的條件反射。
意識中出現了一個既恐怖又具諷刺性的念頭:如果他進入的這個身體就是那個身著黑衣的男人該怎麼辦?這麼急切地衝過去要救這個男孩,卻看見是自己的手伸出去推那男孩該怎麼辦?如果這種可以控制的感覺只是個錯覺該怎麼辦?要知道,沃特最後那個嬉皮笑臉的玩笑說的就是羅蘭自己才是那個謀殺男孩的兇手。
3
在那一瞬間,傑克·莫特失去了注意力,腦子裡繃緊的那根弦突然消失了。就在跳出去要把那男孩推向街心的當口,他感到身體反應在意識中發生了錯位——就像是痛在這邊而痛感卻在另一邊。
當槍俠楔入之際,傑克還以為脖子後邊哪兒叮了個蟲子。不是那種螫人的蜜蜂,絲毫沒有叮咬的感覺,只是像被撓了一般有點癢癢的。蚊子,也許吧。然而,瞬息之間一點小小閃失偏偏就發生在這節骨眼上。他拍了一下,轉而又去注意那男孩。
他以為這一切只是一眨眼的事兒,其實,已經過去了七秒鐘時間。槍俠的快進快出他都沒有覺察到,周圍沒有一個人注意到他臉上那副金邊眼鏡後邊的變化(上班族大多經由地鐵站去往下一個街口,他們滿面睡容,半夢半醒的眼睛只能看見他們自己),傑克本來深藍色的眼睛變成了淺藍色。也沒人注意到這雙眼睛又變深了,變回到通常的鈷藍色,而就在這當兒,他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男孩身上,可是錯過了最佳時機,他不由懊惱透頂。交通指示燈顏色變了。
望著男孩睡眼惺忪地穿過馬路,傑克調轉身子從來時的路上逆向而行,往過街的人流中硬擠過去。
「嗨,先生!留神——」
一眼瞥去這是一個臉蛋像凝乳一般白皙的少女。傑克粗野地把她推到一邊去,甚至都沒有回頭瞧一眼她那嗔怒的模樣,她揮起手上的教科書扔了過來。他向第五大街走去,離開了四十三號這處街角,照計劃那男孩原本今天要在這兒殞命。他低著頭,雙唇緊抿的樣子看上去就像沒有嘴巴只有一道橫在下頦上的長長的疤痕。拐角那兒顯然是交通擁堵之處,可他非但沒有慢下來反而加快了腳步,走過了四十二號,四十一號,四十號。在通往下一個路口的半截腰上,他經過一幢樓房,在這樓房裡那個男孩仍然活著。他只是朝那兒瞥了一眼,他跟蹤這男孩已有三個星期了,每天一早上學前就盯上了他,跟著他從這幢樓房一直走到三個半街區外的一個角落,然後徑直走向第五大街。這個角落,在他看來是下手的最佳地點。
被他推搡的女孩跟在他身後尖吼著,但傑克·莫特沒有去留意她。一個業餘的鱗翅目昆蟲收集者是不會去留意一隻普通蝴蝶的。
傑克,從他的某種行事方式來看,很像一個業餘的鱗翅目昆蟲收集者。
就職業而言,他是一個成功的特許專利代理人。
推人只是他的業餘愛好。
4
槍俠從那人的意識中回過神來時幾乎昏厥過去。如果這是某種釋然的感覺,也只是因為那傢伙不是黑衣人,也不是沃特。
這一切簡直讓他驚呆了……然後他恍然大悟。
脫離了自己的身體後,他的意識——他的命運,像以往一樣強健而敏銳,而驀然之間的恍然大悟像是一把鑿子猛地扎進太陽穴。
他離開時還沒有明白這一點,而當他確信男孩已安然無恙,又溜回來時,他懂了。他發現此人和奧黛塔之間的某種聯繫,這種巧合真是太令人驚訝也太可怕了,還有他終於明白了抽到的三張牌到底是哪三張,他們究竟是什麼人。
第三個不是此人,不是這個推者;第三個的名字,沃特說過是「死亡」。
死亡……但不是衝你來的。這是沃特說的,那個機敏堪比撒旦的傢伙,他說的。一個律師的答覆……如此接近那個隱藏在陰影中的真相。死亡不是針對他的;死亡成了他。
那囚徒,那女士。
死亡是第三人。
突然,他完全確信自己就是那個第三人。
5
羅蘭楔入之際就像無影無蹤的彈射物,當他一眼瞥見那個身著黑衣的男人時,一個毋須操心的彈射程序就啟動了。
他想到,如果他沒有出手阻止這個身著黑衣的男人謀殺傑克(這也許是個悖論),而是等他抵達車站後才發生這樣的事兒(他阻止了那人謀殺傑克),也許時間之維就把一切發生過的事情都取消了……這麼想只是為了確認這一點,如果他在這個世界救下了傑克,那就意味著過後他沒有可能遇到傑克了,發生過的每一件事,過後可能也會改變。
改變什麼呢?甚至連推測的可能都沒有。他從沒想過這是他追尋的盡頭。而且可以肯定地說這種事後的推理終究是一種虛擬現實;如果他曾見過那個身著黑衣的男人,不管會有什麼後果,不管會有什麼似是而非的悖論,不管冥冥之中注定了何種命運,他肯定會用他進入的那個身體的頭部朝沃特當胸部頂去。羅蘭別無選擇,只能這樣做,對這事兒他控制不了,就如一把槍不能拒絕手指去扣動扳機射出子彈。
如果所有的一切都得到地獄去解決,那也只好隨它去了。
他快速地掃視著簇擁在拐角的人群,張望著每一張面孔。(他看女人的面孔也像看男人一樣仔細,萬一有人假扮女人呢。)
沃特不在那兒。
他慢慢地放鬆下來,像是緊扣著扳機的手指在最後一刻鬆弛下來了。不;沃特不在這個男孩附近,槍俠不知怎麼覺得這不是那一天。絕不是那一天。是挨近那個日子了——不到兩星期,也許一星期,甚至也許只差一天——但還不是那一天。
於是他返回了。
他在路上看見……
6
……震驚之下他茫然不知所措:這是他穿過第三道門鑽入其腦袋裡的那個男人,那時他坐在一處破敗的出租房窗前等著什麼人——那幢房子裡儘是這種被人遺棄的房間——被人遺棄了,夜間卻被醉鬼和瘋子佔據。你知道什麼是醉鬼,因為你聞到過他們身上濃烈的汗臭和刺鼻的尿騷味。你知道什麼是瘋子,因為你也許領教過他們那種心神錯亂的怪模怪樣。這房間裡僅剩的傢俱是兩把椅子。傑克·莫特都拿來用了:一把坐著,一把頂住開向過道的房門。他不想受到突如其來的打擾,當然最好是別給人打擾的機會。他靠近窗口朝外張望,同時隱藏在斜斜的陰影線後面以免被什麼閒逛的路人瞧見。
他手裡捏著一塊粗糙的紅磚。
這磚塊是從窗外扒來的,那兒許多磚頭都鬆動了,這些磚頭有年頭了,邊角風化了,但拿在手裡很沉。大塊的磚頭黏合在年頭久遠的砂漿上就像粘在船底的吸附物。
這個男人想用磚頭去砸人。
他可不管砸著誰;作為一個謀殺者,他是機會均等論者。
過了一會兒,一個三口之家從下面沿著馬路走過來了:男人、女人、小姑娘。那姑娘走在最裡面,顯然是想讓她避開車輛。這裡離車站很近,但傑克·莫特可沒留意什麼車輛交通。他在意的是像這種能夠被他利用的樓房太少了;這房子已經毀了,裡邊丟滿亂糟糟的廢棄物,破木條、碎磚頭和碎玻璃。
他只朝外探出了幾秒鐘,他臉上戴著太陽眼鏡,金黃色頭髮上扣著一頂不合時令的針織帽。這也像是一把椅子頂在門把手下面,一個道理。即使是在你還沒有感覺到有什麼危險值得擔心時,減少那些可能存在的危險也並無壞處。
他穿著一件過大的汗衫——幾乎長及他的大腿中段。這種可以遮掩真實身材(他很瘦)的大號衣衫肯定是他特意選用的。這種大汗衫還有另一項功用:每當他對人進行「深水炸彈攻擊」時(玩「深水炸彈攻擊」這一手是他時常縈繞於心的念頭),總要弄濕褲子。這種寬鬆下垂的汗衫正好能遮住工裝褲上濕乎乎的印漬。
現在他們走近了。
別開槍襲擊,等一下,再等等……
他在窗邊顫抖著,拿磚的手收回到自己肚子旁邊,又伸出去,再又收回來(但這回收到半腰上停住了),然後他身子撲了出去,這會兒完全清醒了。他總是在倒數第二下出手。
他投出磚頭,看著它落下。
磚頭落下去,在空中翻著觔斗。陽光下傑克清晰地看見那上邊掛著的砂漿。在這一時刻幾乎其他每一樣東西也都清晰可辨,一切都以極其完美的準確性和完美的幾何形態演繹著其中的物質關係;這事情是他對生活的一種實體性的推進,如同一個雕塑家用錘子敲打鑿子改變著石頭,一塊粗糲的物體就這樣創造出某種新的東西;這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事情:富於理性,也充滿狂喜。
有時他也會失手,或是乾脆扔偏了,正如一個雕塑家也可能會鑿出一些毛病,或是鑿壞了,不過這回卻是完美的一擊。這塊磚頭不偏不倚地擊中那個穿著鮮亮的格子裙的姑娘頭部。他看見了鮮血——那顏色比磚頭鮮艷。當然,濺開的鮮血最終也會幹結成同樣的褐紫紅色。他聽見那母親發出尖叫。他立馬開溜。
傑克躥出房間,把原先頂在門把手下面的那把椅子扔到遠處的角落裡。(跑過房間時還踢掉了他剛才等待時坐的那把椅子。)他猛地脫掉那件大汗衫,從背後的包裡取出一塊扎染手帕。他用手帕擰開門把手。
不會有指紋留下。
只有菜鳥才會留下指紋。
門轉開了,他把手帕塞回包裡。他下去穿過大廳時裝成一個喝得暈暈乎乎的酒鬼。他沒朝周圍看。
四處東張西望也是菜鳥。
老鳥知道看來看去會讓別人心生疑竇。四處張望可能會被認為是事件知情者的某種證據。有些自作聰明的條子沒準就會把你作為事件嫌疑人而盯上,你就可能受到調查。只因為你曾神經兮兮地朝四周張望了一眼。傑克覺得沒人會把他和犯罪活動聯繫到一起,即使有人認為這一「事件」頗為可疑並會對此展開調查,但是……
冒可以接受的風險。把可能存在的危險降低到最小。換句話說,應該總是把椅子頂在門把手下邊。
他走過滿是塵土的走廊,那兒油漆剝落的牆面上裸露著裡邊的板條,他垂著腦袋,自言自語地嘟囔著,就像你在街上時常可以見到的那些流浪漢。他依稀聽見那女人——那女孩的母親的尖叫,他估計是——尖叫,聲音從樓前那兒傳來;那嗚嗚咽咽的動靜自不必理睬。所有這些事情發生之後的舉動——那種嘶喊,那種惘然無措,那些傷者的泣啜(要是那傷者還能哭得出來),傑克都不會在乎。他在乎的只是這一點,這個推動之舉改變了事物的日常進程,給那爝火不熄的生命重塑了新的肌理……還有,也許,命定的一切不僅僅是這一擊,而是呈環狀向四周推衍,就像把一塊石頭扔進平靜的池塘。
誰說他今天不是塑造了一個宇宙,或者說,就在未來的某個時刻?
上帝啊,怪不得他濕了自己的工裝褲!
他走下兩截樓梯沒碰上人,但他還是這麼表演著,走起來不時晃一下身子,但絕不弄出趔趔趄趄的樣子。晃一下身子是不會被人記住的。而一個誇張的趔趄卻有此可能。他嘟囔著,但絕不說一句能讓人聽明白的話,不做戲的表演總比演得誇張過火要好。
他從破敗不堪的後門出去,走進一條小巷,那兒滿是人家丟棄的垃圾,還有印滿日月星辰的破瓶子什麼的。
事先他早已安排了逃離的路徑,每一件事都做了籌劃(冒可以接受的風險,把危險降到最小,凡事都要做一隻老鳥);而這種做事有計劃的個性正是他讓同事們印象深刻的原因,自然讓人覺得他是一個很有前途的人(不消說他也有意奔前程,可他不想奔到監獄裡去,也不想奔去坐電椅)。
有幾個人沿街跑來,拐進了這條小巷,他們只是跑進來看看是哪兒發出尖叫,沒有留意傑克·莫特,他已經摘去不合時令的針織帽,只是還戴著太陽鏡(在如此晴朗的早晨,在這地方並不顯得突兀)。
他拐進另一條小巷。
出來時轉到另一條大街上。
現在他從容地走在一條比前面兩條小巷都乾淨的巷子裡——朝哪兒看幾乎都挺像樣。這條巷子通向另一條大街,北邊的街區那兒有一處公交車站。不到一分鐘他就看到了一輛到站的公交車,這也是事先計劃的一部分。車門一打開傑克就上去了,把十五美分硬幣投入硬幣箱。司機沒多看他一眼。挺好,但即便司機多看了他幾眼,看到的也不過是一個穿牛仔褲的怪怪的傢伙,像是那種無業遊民——身上那件大汗衫就像從救世軍垃圾袋裡撿來的東西。
準備,要有準備,做一隻老鳥。
傑克·莫特的秘密是做什麼都很成功,無論工作還是遊戲。
車子開過了九個街口後,經過一處停車場。傑克下了車,走進停車場,打開自己的車(那是一輛不起眼的五十年代中期的雪佛萊,外觀仍然很不錯),開車回紐約城去。
他現在一身輕鬆,毫無掛礙。
7
片刻之間,槍俠窺見了所有這些事情。在他受到震驚的意識對其他鏡像關閉之前,本來他還能看到更多。這雖然不全,卻已足夠。足夠了。
8
他瞧見莫特用一把愛克特美工刀從《紐約每日鏡報》第四版上裁下了一條,不厭其煩地確認那個專欄上的新聞。「悲劇事故後黑人女孩昏迷不醒」,大標題這樣寫道。他看見莫特拿出膠水塗抹在裁下來的報紙背面,把它粘貼到剪貼本裡。莫特把它貼在剪貼本空白的一面中間,翻過去的前幾頁裡還有許多剪報。他看見打開的那頁上的新聞這樣寫道:「五歲的奧黛塔·霍姆斯,去新澤西伊麗莎白鎮參加一個快樂的慶祝活動,現在卻成了一樁殘忍離奇的事故的受害者。兩天前參加了她姨母的婚禮後,這女孩和她的家人一起步行前往車站,這時一塊磚頭砸下……」
然而,如此加害於她,他並非只做過這一次,是嗎?不是的,上帝啊,不是的。
從那天早上到奧黛塔失去雙腿的那天晚上,這中間的許多年裡,傑克·莫特投擲過多少東西,推過多少人啊。
然後,是奧黛塔再次遭殃。
第一次他把某件東西推向她。
第二次,他在某件東西面前把她推倒。
我打算用的是什麼人吶?這是哪類人——
接著他便想起了傑克,想起把傑克送進這個世界的那一下推搡,他想起聽到的黑衣人的笑聲,這一下他崩潰了。
羅蘭昏厥過去。
9
他醒來時,正瞧著一排排整齊的數字列在綠色的紙片上。紙片兩邊都畫上了槓槓,所以那每一個數字看上去都像是牢室裡的囚徒。
他想:這玩意兒不搭界。
不是沃特的笑聲。難道是那種——計劃?
不,上帝啊,不——沒有什麼東西比這更複雜的了,也沒有什麼比這更管用的了。
可是一個念頭冒出來,至少,腦子裡觸動了一下。
我出來多久了?他倏地驚起。我從那門裡過來時約摸九點光景,要不還更早些。過了多久——?
他接著來。
傑克·莫特——現在他只是槍俠擺弄的一個偶人——抬頭看了一眼,看見桌上那個貴重的石英鐘顯示著一點十五分。
上帝啊,那麼晚了嗎?那麼晚了嗎?可是埃蒂……他準是累壞了,不能再撐下去了,我得——
槍俠轉過傑克的腦袋。門仍然矗在那兒,但從那兒望見的情形竟比他想像的更糟。
門的一側有兩個黑影,一個坐在輪椅裡,旁邊是另一個人……但這人已殘缺不全了,只能用他的胳膊撐著自己,他下半截腿被那個出手極快的野蠻東西抓走了,就像羅蘭的手指和腳趾一樣。
那黑影移動了。
羅蘭頓時以餓蛇捕食般的速度鞭笞著傑克·莫特,迫使他把腦袋轉開。
她看不見我們,在我準備好之前看不見的。等我準備好了,除了這男人的背影她什麼也看不見。
黛塔·沃克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可能看見傑克·莫特,因為透過這扇敞開的門只能看見那個宿主所看見的景象。只有當莫特朝鏡子裡看時,她才有可能看見莫特的臉,(雖說這有可能導致一種似是而非的自我複製的可怕後果,)但即便那時,這對兩個女士中的任何一個也都可能毫無意義;關鍵在於,對莫特來說這女士的面孔沒有任何意義。雖說他們彼此有著不共戴天的隱秘關係,但他們從來沒見過對方。
槍俠不想讓這個女士見到那個女士。
至少,現在還不是時候。
直覺擦出了火花,愈益接近一個成熟的計劃。
可是在這兒已經呆得太久了——光線提醒他現在準是下午三點了,也許都過了四點。
從現在到日落之後螯蝦出現,埃蒂離生命終止還剩多少時間?
三小時?
兩小時?
他也可以回去救埃蒂……但這正是黛塔·沃克想要的。她設好了一個圈套,就像那些懼怕老虎的村民故意放出一隻羔羊作為犧牲品來誘使老虎進入箭矢範圍。他也許是應該返回自己病病歪歪的軀體……但時間不夠。他只能看見她的影子,是因為她正躺在門邊,他那把左輪槍讓她緊緊攥在手中。這當兒,只要羅蘭的那具軀體一動彈,她就會開槍,結果了他。
由於她對他還是心存畏懼,他的結局可能至少還算幸運。
埃蒂的結局可能是在嘶叫中恐懼地死去。
他似乎害怕黛塔·沃克那種粗野的嘰嘰咯咯的聲音:你想跟我玩嗎?灰肉棒?肯定的,你想來幹我!你不會害怕一個老跛子黑女銀吧,是不是?
「只有一條路,」傑克嘴裡囁嚅著。「就這一招。」
辦公室的門開了,一個戴眼鏡的禿頂男人朝裡邊望進來。
「你是怎麼在做多夫曼的賬的?」這禿頂男人問道。
「我病了。我想我得去吃中飯了。我得離開了。」
禿頭男人擔心地看著他。「也許是病毒,我聽說一種挺可怕的病毒在到處傳染。」
「也許。」
「那麼……只要你在明天下午五點之前把多夫曼的事兒做完……」
「好吧。」
「你知道他那脾氣的——」
「是的。」
那禿頭男人,這會兒似乎有些侷促不安,一個勁兒地點頭。「好吧,回家去吧。你看上去是跟平時不大一樣。」
「是啊。」
禿頭男人匆匆離去。
他感覺到我了,槍俠想。這只是一部分,不是全部。他們都怕他。他們不知道為什麼,但他們都怕他。他們的害怕是對的。
傑克·莫特的身子站起來,看見了自己帶來的手提箱(那是槍俠進入他意識時帶進來的),於是把桌上的紙都歸攏來塞了進去。
他感到一陣衝動,想要悄悄回望一下那道門,但隨即克制了這種衝動。除非他對一切冒險都做好了準備,否則在回到那兒之前,他不能再回頭去看。
這當兒,時間已非常緊迫,還有一些未了的事兒得去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