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充滿渴望的呼吸聲。
陰影移過來,完全將他籠罩。這讓他產生了一種飄飄欲仙的感覺,中間夾雜著隱隱的陣痛,就像古老黯淡的恆星毀滅時爆發出紅色的光亮。在他們交媾達到高xdx潮時,他不自覺地想到許多人,一張張面龐輪番出現:希爾薇婭·匹茨頓;特岙的愛麗絲;蘇珊;還有十幾個人。
最後,彷彿是無比漫長之後,他將她從身上推開,在半清醒的意識中覺得這很可鄙,對她非常厭惡。
不!這不夠!這——
「讓我走。」槍俠坐起來,雙腳著地之前整個人差點從祭壇上摔下來。她遲疑了,小心翼翼地撫摸他。
(金銀花,茉莉,甜美的玫瑰油。)但他用力推開她,跪在地上。
他踉踉蹌蹌地像喝醉了酒一樣。他走到巨石圍成的圓圈周圍,跨出去後頓時感到肩上沉甸甸的重量消失了。他深深地呼了口氣,發出如哭泣一般微微顫抖的聲音。他得到的預言足以讓他為這種玷污開辯嗎?他無法判斷。但他知道,到了恰當的時候,自然會有結論。他拖曳著雙腿走開時,可以感覺到她站在她的牢籠之內,看著他走遠。槍俠不知道還要過多久才會有人穿越過沙漠看到她,這個飢渴孤獨的靈魂。那一剎那,時間和機緣的關係讓他覺得自己十分渺小無助。
7
「你病了!」
看到槍俠蹣跚著從樹林裡鑽出來,傑克很快站起來。他一直坐在火堆的灰燼旁,將顎骨放在膝蓋上,鬱鬱不樂地啃著兔骨頭。看到傑克跑過來,一臉的關切,槍俠頓時感到自己將要對男孩的背叛是那樣可恥。
「不,沒病。有點累。走得太快了。」他指著顎骨說,「傑克,你現在能放下它了。」
男孩迅速地用力把顎骨扔出去,然後在襯衣上擦著雙手。像是鄙夷什麼似的,他的上唇翹了一下,槍俠相信這完全是無意識的。
槍俠坐下——幾乎是摔倒在地上——藥效過了,他感到頭上彷彿挨了幾拳,疼痛不止。全身關節也十分酸疼,大腿根部也隱隱抽痛,讓他清楚地感覺到那裡的脈搏。他非常緩慢地捲了支煙。傑克看著他。槍俠突然有種衝動想把自己知道的預言告訴他,讓他來決斷他們該怎麼做,但又很快驚恐地把這個想法扔到一旁。他不知道自己的一部分——思想或靈魂——是不是仍完好無損。把自己的心思全部告訴一個孩子,聽他的指揮?這想法太瘋狂了。
「我們今晚就睡這兒。明天我們開始爬山。待會我出去一次,看能不能打點什麼當晚飯。我們需要養精蓄銳。我要睡一會。行嗎?」
「行。沉沉地睡去吧。」
「我不懂你說什麼。」
「你想睡就睡吧。」
「啊。」槍俠點點頭,躺下。他還琢磨著傑克的話,把我自己擊倒?(註:傑克的原話是「knockyourselfout」,俚語中表示讓某人沉睡或昏迷。但槍俠不懂傑克那個世界的語言,他只理解knockout的原意「擊倒」,所以他認為傑克說的是「把你自己擊倒」。)當他醒來,樹影已拖曳得老長。「生火。」他對傑克說,把自己的燧石和打火鐮扔給他,「你會用嗎?」
「我想我能行。」
槍俠朝柳樹林走去,男孩的聲音讓他停住腳步,他怔住了。
「火花——啊——黑暗,我的祖先在何方?」男孩喃喃自語,打火鐮發出響亮的敲擊聲,就像一隻機器鳥在叫。「我能睡這兒?我能住這兒?賜給我的營帳火花兒。」
從我這兒學到的,槍俠想,一點都不吃驚自己會起一身的雞皮疙瘩,就像被打濕的狗一樣渾身哆嗦。從我這兒學的,我都不記得自己念過這些詞,我忍心背叛這樣的孩子?啊,羅蘭,你能拋棄這樣純真的孩子?在這個可悲的沒有出路的世界,你怎能扔下他?有什麼理由支持你這麼做嗎?
他只是學了幾句話罷了。
是,但這是老話了。是一代代傳到你這裡的。
「羅蘭?」男孩問他,「你沒事吧?」
「沒事。」他含糊地說,鼻孔裡仍殘留著捲煙的氣味,「你生起火了。」
「是。」男孩簡短地回答,羅蘭不用回頭也知道他臉上掛著微笑。
槍俠向左走,這次是沿著柳樹林。來到一片開闊的草坡前,他停下來,站到樹影底下。周圍一片寂靜,他隱約可以聽到傑克剛生起的火堆發出辟里啪啦的木柴爆裂聲。這個聲音讓他會心一笑。
他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十分鐘,十五分鐘,二十分鐘過去了。草坡上出現了三隻兔子,等它們低頭吃草時,槍俠拔出雙槍。他擊倒三隻兔子,剝皮洗淨後帶回到營火邊。傑克早已在火堆上燒水等候。
槍俠點頭讚歎:「做得真不錯。」
傑克開心得漲紅了臉,默默地把燧石和打火鐮遞給槍俠。
兔肉在火上燉著,槍俠趁天還沒全暗時又走進了柳樹林。在最近的一個池塘旁,槍俠砍了幾條粗壯的蔓籐。晚上當火堆滅了,傑克睡熟後,槍俠要將蔓籐編成根繩子,可能在以後派得上用場。但是他的直覺告訴他,上山的路途不會太艱險。他感到命運影響著許多事情,他再也不覺得這有什麼奇怪了。
當他提著蔓籐趕到傑克等著的地方時,手上已經沾滿綠色的樹汁。
第一縷晨曦將他們喚醒,他們只用了半個小時就打好了包袱。槍俠想去草坡邊再打隻兔子,但時間太短,沒等到兔子出現,只能空手而回。他們剩下的食物不多,打成的包袱十分輕小,傑克背著也顯得很輕鬆。他變得強壯了些,這明顯可以看得出來。
槍俠背著所有的水袋,水袋裡全都灌滿了清冽的泉水。他將三根蔓籐編的繩索繫在腰間。他們特意選擇了遠離祭壇的路。(槍俠擔心傑克看到祭壇會想起那晚恐怖的經歷,當他們沿著亂石嶙峋的小路上山時,祭壇就在腳下,但傑克只是掃了一眼,注意力便被一隻振翅高飛的鳥兒吸引了。)很快,山上的樹便明顯變得稀疏,和山下的相比也顯得格外矮小。樹幹都盤扭著,樹根也和土地進行著痛苦的爭鬥,想汲取些水分。
「一切都顯得那麼蒼老。」當他們停下休息時,傑克陰鬱地說,「這世界就不剩一點年輕的生氣了嗎?」
槍俠笑了,用手肘推了他一下。「你就是啊。」他說。
傑克淡淡一笑。「這山難爬嗎?」
槍俠好奇地看著他。「這些山脈那麼高。你不認為會很難爬嗎?」
傑克看著槍俠,眼裡蒙上層迷霧。
「不。」
他們繼續往上走。
8
太陽已經爬上了最高點,但和在沙漠中相比,它在那兒高懸的時間短了些,不多一會兒便迫不急待地繼續趕路,把影子還給了槍俠和男孩。層層岩石突兀地立在山地上,就像埋在土裡的巨型安樂椅的扶手。灌木變得枯黃萎蔫。最後他們來到了像煙囪那樣的一條深深的罅隙面前,他們順著一帶低矮斑駁的岩石攀爬,試圖繞著道越過這道罅隙。古老的花崗岩裂開的條紋形成階梯式的形狀,讓兩人都覺得至少這段山路開始的一段還算容易走。他們站在四英尺寬的懸崖頂,回頭看著腳下的綠地和近處的沙漠。沙漠就像只巨大的黃色腳爪蜷縮在綠地周圍。再往遠處望去,沙漠完全成了一塊白色的金屬盾牌,反射的陽光讓他們睜不開眼,漸漸地,視線中只剩下升騰著的白色熱浪。槍俠想到自己幾乎命喪沙漠,仍有些難以置信。他們現在站在山頂享受著涼風,已經無法想像那片沙漠曾是如此致命,儘管它看上去仍那樣壯觀。
他們繼續向連綿的群山邁進,翻過了亂石堆,弓著腰爬上陡峭的石坡,令他們驚異的是石塊中閃耀著石英、雲母的光芒。岩石還留有太陽的餘溫,摸上去非常溫暖,但氣溫已明顯下降。黃昏時分,槍俠聽到沉悶的雷聲。但眼前高聳的山峰擋住了視線,他們看不到山那邊的暴雨。
他們眼前有一片突兀的岩石懸垂著形成了斜坡式的天然屋頂。當天邊只剩一抹紫光時,他們在那裡搭起了營帳。槍俠鋪開毯子,將毯子的兩邊分別固定在頭頂上的岩石和地面上,這樣借助地勢形成了一個簡陋的單面坡斜頂小屋。他們坐在「屋」門口,看著黑暗給世界披上一件大氅。傑克將兩腳伸在懸崖邊上,搖擺著。槍俠捲了枝煙,幽默地對傑克說:「睡覺時可別從這裡滾下去,不然等你醒過來就已經在地獄裡了。」
「不會。」傑克一本正經地回答他,「我媽媽說——」他突然停住了。
「她說什麼?」
「說我睡覺時就像個死人。」他說完了,槍俠看到他嘴唇顫抖,費力地要把眼淚擠回去。還只是個孩子,他想,突然頭部一陣劇痛,就像在滾燙的前額上一下子敷了太多的冰水。只是個孩子。為什麼?愚蠢的問題。他記得,當一個身心都受挫的男孩委屈地向柯特提出這個問題時,這個疤痕纍纍的戰爭機器只會說:為什麼一個彎曲的字母不是直的?……別問為什麼,只要你站起來,懦夫。站起來!天色還早呢!他一心只知道教這些槍俠們的兒子掌握他們必須具備的基礎本領。
「我為什麼在這裡?」傑克問,「為什麼我忘了以前所有的事?」
「因為黑衣人將你帶到了這裡,因為那座塔樓。塔樓位於一種……能源網中。在時間概念裡。」
「我不懂你說什麼!」
「我也不懂。」槍俠說,「但有些事正在發生。就在我屬於的那個時間裡。我們總是說『世界變了』……我們一直這麼說。但現在它變得更快了。時間也發生著變化。它軟化了。」
他們沉默地坐著。一陣微風吹過,頗有些涼意。在吹過某個石縫時,發出了空洞的哨聲。
「你從哪兒來?」傑克問。
「從一個再也不存在的地方來。你知道《聖經》嗎?」
「耶穌和摩西。當然。」
槍俠笑了。「對。我住的地方有個《聖經》似的名字——新迦南,人們都這麼叫,盛產牛奶和蜂蜜的土地。聖經中的迦南,人們都說那裡種的葡萄大得要用車拉。我們種的葡萄沒那麼大,但的確也是甜蜜之鄉。」
「我知道尤利西斯。」他遲疑地說,「他也是《聖經》裡的嗎?」
「也許吧。」槍俠回答,「我可不是研究《聖經》的學者,說不準。」
「那其他人……你的朋友們——」
「沒有其他人了。我是最後一個。」
一痕殘月出現在夜空,細長的臉頰面對著他們落腳的亂石堆。
「那兒美嗎?你的家鄉……你的土地?」
「非常美麗。那兒有田野,森林,河流,清晨有霧靄。但那只是表面的美。我母親總是說真正的惟一的美在於秩序,愛,還有光。」
傑克支吾了一聲,但沒有明確地回應。
槍俠抽著煙,思緒回到了過去——在寬敞的中央大廳,幾百個衣著華麗的人或隨著舒緩的華爾茲節拍輕舞著,或隨著旋律跳起輕快的波爾卡曼舞(註:波爾卡曼舞,Pol-kam,是流行於薊犁的舞蹈,比華爾茲的節奏要更輕快。宮廷宴會上,人們都會跳波爾卡曼舞。)。艾琳·芮拓在他的臂彎中隨他起舞。他猜是他的父母選中了她,她的眼睛比任何寶石都要明亮,連宮廷交際花們頭上閃耀的水晶飾品在她面前都黯然失色。這個大廳所在的中央區由上百座巨大的石堡組成,就像一個充滿光明的島嶼,漂流在茫茫不可知的時間河流中。羅蘭第一眼看到這些城堡時,它們經歷過的歲月就已經難以計數,當羅蘭永遠離開那裡,當他轉身離開將臉別過不再回頭時,他的心被刺痛了。自此他踏上了追尋黑衣人的路途。那時,牆垣已經坍塌,庭院裡野草橫生,蝙蝠在中央大廳的橫樑上築巢,柱廊間充滿了燕子的呢喃細語。柯特曾教授他們箭術、射擊和鷹獵的訓練場成了梯牧草、野蔓籐肆虐的地方。廚房,這個曾經充滿煙霧和香味的哈可斯的領地,現在已是一群面目猙獰的「緩型突變異種」(註:緩型突變異種。古老的世界儘管早已毀滅,但留下了許多有毒物質,這讓中世界的許多生物發生基因轉變。其中最駭人的要屬緩型突變異種。這一類變異種曾經是人類,但已經失去了人類的顯著特徵。它們的形狀也會因變異程度不同而有區別,但總體上,它們都喜歡黑暗,身體發綠色磷光。)的安樂窩,它們躲在黑暗的餐具室或從樑柱的陰影裡憐憫地看著羅蘭。曾裝過香味撲鼻的烤牛肉、熏豬肉的鍋盆已經爬滿潮濕滑膩的苔蘚。在陰暗的角落,連「緩型突變異種」都不敢落腳的角落,長滿了巨大的白色毒蕈。下層地窖厚重的橡木門敞開著,從裡面傳出來的所有氣味中最明顯的是酒變成醋的刺鼻氣味,這種氣味彷彿無情地宣告著這裡的一切已經徹底變質毀滅。這些場景讓他毅然向南方走去,將一切留在身後——但這些刺痛了他的心。
「是因為戰爭嗎?」傑克問。
「比戰爭更甚。」槍俠把只剩一點紅光的煙蒂扔出去,「那是一場革命。我們勝了每場戰役,但輸了那場戰爭。沒有人是戰爭的勝利者,也許除了那些食腐動物。它們可以吃上好些年了。」
「要我生活在那裡該多好。」傑克的眼中充滿渴望。
「你真那麼想?」
「真的。」
「該睡覺了,傑克。」
男孩靠石壁蜷縮著躺下,毯子鬆鬆地搭在身上。槍俠坐在那兒足足一個小時,守望著這個嬌小的身影。剛才的談話讓他完全沉浸在回憶中。往事夾雜著甜蜜與憂愁,但他不是個習慣於回憶、容易感傷的人,而且回憶往事無法解決眼前的問題:關於傑克,神諭說得非常清楚,他也想不出其他解決辦法,但是轉身離開傑克又是他做不到的。也許會發生一幕慘劇而讓他失去傑克,但是槍俠無法想像;他能看到的只是永遠伴隨著人的命運。最後,他更真實的性格佔了上風,他無法再作思考。他睡著了,沒做任何夢。
9
第二天,道路變得更艱險。他們試圖穿越山脈間狹窄的V字形通道。槍俠走得很慢,沒有要緊緊追趕黑衣人的意思。腳下堅硬的石塊沒有留下他的任何痕跡,但槍俠肯定他從這裡走過——在他們老遠看到他像個黑點似的爬山之後。每陣寒冷的倒灌風裡都有他的氣味。那氣味十分油膩,就像鬼草的惡臭那樣苦澀。
傑克的頭髮很長了,在被太陽曬黑了的頸部還有些捲曲。他很賣力,穩穩地走著每一步;他沒有表現任何恐高的跡象,當他們爬過陡峭的山壁,或跨越豁縫時他都非常勇敢。已經有兩次,他爬上了槍俠無法攀登的峭壁,然後甩下一根繩索讓槍俠一把一把地拽著上來。
一天早晨,他們被陰冷潮濕的雲海包圍了,根本無法辨認腳下的斜坡。在石隙中間仍可見積雪,雪已經結冰了,顆粒粗大,像石英那樣閃光,但卻像沙子一樣乾燥。那天下午,他們在一堆積雪中看到一個腳印。傑克看著腳印彷彿看到了什麼恐怖的東西,他驚恐地抬起頭,好像黑衣人會在腳印之上現形似的。槍俠拍拍他的肩膀,指向前方。「快走。天要暗了。」
他們趁著最後一點亮光在一片寬敞的平地上搭起帳篷。平地東北走向,斜插入山脈的中心。天氣非常寒冷,他們可以看到自己吐出的白氣,但是遠處卻傳來雷聲,天邊紅紫色的閃電看上去那樣不真實,只有在夢境中才會看到。
槍俠以為男孩會有許多問題問他,但傑克一言未發。他幾乎頭剛著地就睡著了。槍俠也效仿他躺下。他又一次夢到傑克是一尊雪花石膏做的聖人雕像,一根長釘穿過他的前額。這讓他驚醒,大口喘息著,刺骨的寒風直灌入肺裡。傑克躺在他身邊,但睡得也不安穩;他扭動著,口中還不停地嘀咕著,顯然夢神也沒放過他。槍俠驚魂未定地躺下。
10
在傑克看到腳印的一星期後,他們看到了黑衣人,但只是非常短暫的一刻。就在那一刻,槍俠覺得自己幾乎能感到塔樓的存在,因為那一刻似乎被無限地延伸下去了。
他們繼續朝東南方向走,這時他們在這片巨石嶙峋的山群中已經差不多走了一半路程。眼前的路變得非常艱險,也第一次讓他們有些發怵。(他們頭頂上是座座陡峭的孤山和裹著冰層的峭壁,槍俠抬頭看山頂時幾乎有種倒立的暈眩感。)此時狹窄的小道引著他們向下走。蜿蜒的小道將他們帶到峽谷的底部;那兒,從高處奔流而下的一條小溪積聚了極大的勢能衝擊著地面,所過之處水流的邊緣已經結冰。
那天下午,男孩停下來,回頭看著正俯身在溪流邊洗臉的槍俠。
「我聞到他的氣味。」傑克說。
「我也是。」
在他們前面,山脈顯示出它最後的震懾力——一面無法逾越的花崗岩峭壁拔地而起,直聳入雲霄。槍俠覺得迂迴的溪流隨時可能將他們帶到高懸的瀑布和那堵被水沖得十分平滑的不可逾越的石壁跟前,那時他們也就走到了盡頭。但這裡的空氣似乎有放大的作用,就像在高原地帶常見的那樣,看上去近在咫尺的東西其實還有段距離。他們又走了一天才來到花崗岩峭壁腳下。
一種強烈的期待感又一次回到槍俠體內,他覺得似乎一切又在掌握之內了。這種感覺過去他經歷過許多次,但他仍然需要花大力氣才能將這種迫不及待的急切的心情克制住。
「等一等!」傑克突然止住腳步。他們看到溪流突然改變流向,幾乎來了個直角轉彎;在一塊腐蝕了的砂岩巨礫跟前,溪流冒著白沫咆哮著。整個上午他們都走在山脈的陰影中,峽谷慢慢變窄。
傑克的臉色變得慘白,全身劇烈地顫抖著。
「怎麼回事?」
「我們回去吧。」傑克小聲說,「我們趕快回去。」
槍俠的臉板著。
「求你了!」他的臉繃緊了,下顎由於克制怒火而抖動著。儘管在峽谷中,周圍是山的屏障,他們還是聽到遠處的雷鳴,就像機器轟鳴一樣有節奏。他們抬頭只能看到一小片天空,此刻冷暖氣流交會開戰,雲層翻滾,天空也呈現駭人的灰色。
「回去吧。求你了!」男孩舉起一隻拳頭,彷彿要擊打槍俠的胸部。
「不。」
男孩看上去突然像做夢似的。「你要殺了我。第一次是他殺了我,而這次,就是你。我知道你心裡也清楚。」
槍俠知道自己在撒謊,但還是說:「你會沒事的。」然後又編了個更大的謊言:「我會照顧好你。」
傑克的臉完全變成灰色,他沒再說一句話。他不情願地伸出手。他和槍俠就這樣手牽手繞過了溪流的急轉彎口。在巨礫另一側,他們看到了高聳的峭壁和黑衣人。
他就站在二十英尺的高處,在他左邊是從峭壁上的孔眼中噴湧而出的瀑布。水柱形成的氣流吹動他的長袍。他一手拿著根棍棒,另一隻手朝他們伸著,做出一個嘲諷式的歡迎姿勢。他站在烏雲急湧的天空下,立在懸崖一塊微凸的岩石上,就像一個先知,一個預言厄運的先知,他的聲音就是耶利米(註:Jeremiah,耶利米,專作預言的先知。《聖經》中有《耶利米書》。)的聲音。
「槍俠!看你,多麼完美地實現了古老的預言啊!再見了,再見了,再見啊!」他笑著朝槍俠鞠了一躬,笑聲非常洪亮,產生了回聲,甚至蓋過了急流的咆哮。
槍俠本能地掏出雙槍。男孩躲到他的右後方,只剩一個微小的身影。
在他的理智控制住自己的雙手之前,他已經發了三槍——周圍的石谷中迴響著清亮的金屬聲,蓋過了風聲、水聲。
黑衣人頭頂上一撮花崗岩的碎片迸裂開;第二顆子彈打在他兜帽的左邊;第三顆落在右邊。很明顯,三顆子彈都射空了。
黑衣人笑了——他飽滿響亮的笑聲似乎要挑戰變弱了的槍聲的回音。「難道你想這麼輕易地就毀了你能得到的全部回答嗎,槍俠?」
「下來。」槍俠說。「我請求你這麼做。那樣你就能慢慢回答我的問題。」
又是一陣鄙夷的笑聲。「羅蘭,我並不怕你的子彈。我怕的是你逼問我要回答。」
「下來。」
「我想,我們會在山那邊談。」黑衣人說,「在山那邊我們會有足夠的時間商討,甚至聊天。」
他瞟了眼傑克,補充了一句:「就咱們倆。」
傑克朝後退縮了幾步,痛苦地叫出聲來。黑衣人轉過身,他的長袍在風中飄動著就像蝙蝠翅膀。他消失在峭壁的裂縫中,而水流就是從那裡湍急地噴湧而出。槍俠咬著牙克制著自己,才沒朝他的背影開槍——難道你想這麼輕易地就毀了你能得到的全部回答嗎,槍俠?
周圍只剩下風和水的聲音,那是這個渺無人煙的地方千年來僅有的聲音。黑衣人剛才就站在那裡。自上次看到他後,已有十二年了;羅蘭又一次近距離地看到了他,還跟他說了幾句話。黑衣人居然還笑了。
在山那邊我們會有足夠的時間商討,甚至聊天。
男孩仰頭看著他,無法控制身體的顫抖。那一刻,槍俠看到了愛麗的面容,這個特岙的女孩站在傑克的位置,她前額的疤痕無聲地控訴著。槍俠突然十分憎恨面前的這兩個人(直到後來,槍俠才想起愛麗絲前額的傷疤和他在夢中見到的穿過傑克前額的長釘其實就在同一個位置)。傑克可能猜到了他的想法,嗚咽了一聲。但他咬起自己的嘴唇,把那個聲音吞了下去。他具有成為一個優秀的人的要素,如果給他足夠的時間,可能他會成為槍俠式的人物。
就咱們倆。
槍俠覺得在自己體內深處的某個未知的暗處,有一種強烈的邪惡的慾望讓他口渴難耐,但這種慾望飲再多的水或酒都填補不了。世界顫抖著,就在他手指可及之處;本能地,他發誓他不會墮落,但另一個冰冷的聲音告訴他這種努力是白費的,永遠都沒有用。最後,決定一切的只有命運。
時值正午,他抬起頭來,讓陰沉而多變的陽光最後一次照在他自己過於脆弱的良心上。沒有人能用銀子來償還背叛的債,背叛總是要用血肉來償還的。
「跟我走或者留在這裡。」槍俠說。
對這個提議,男孩硬擠出一絲苦笑——就像他父親的笑容,如果他自己能看到的話。「如果我留在這兒,我會沒事的。」他說,「就我一個人,在這山裡,會好好的。有人會到這裡救我。他們會帶著蛋糕和三明治。保溫瓶裡裝著咖啡。你說呢?」
「跟我走或者留在這裡。」槍俠重複道,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一種事物分離的感覺。那一刻,眼前矮小的身影不再是傑克,只是一個男孩,一個沒有血肉氣息的東西,能夠被移動,被使用。
在寂靜中,除了颼颼的風聲,還有什麼發出了一聲尖叫;他和男孩都聽到了。
槍俠開始攀登峭壁,過了一會兒,傑克也跟上來。在鋼鐵般冰冷的水流旁,他們一起爬上了峭壁,站在黑衣人剛才站過的岩石上。然後,他們一起鑽進了裂縫,黑衣人就消失在那裡。黑暗吞沒了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