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用講夢話時抑揚頓挫的音調,槍俠語氣舒緩地對傑克說:「那晚,我們三個人在一起:庫斯伯特、阿蘭和我。按規定,我們不應該在那裡,因為我們還只是孩子。用我們的一句俗話來說,我們那時都還裹著尿布呢。如果我們被發現了,那柯特肯定會抽得我們遍體鱗傷。幸好,我們沒被人看到。我猜,在我們之前去過那裡的孩子也沒人被發現過。男孩們肯定都偷穿過他們父親的褲子,然後在鏡子前裝模作樣大搖大擺,隨後再偷偷摸摸地把褲子掛回到衣架上;我們那樣做也是出於同樣的心態。而父親們假裝沒有注意到褲子的掛法和他們的習慣不一樣,也假裝沒看到他們的兒子鼻子底下還有鞋油畫的鬍鬚的痕跡。你懂嗎?」
男孩一言不發。自天暗了以後,他一個字都還沒說過。而槍俠卻相反,他急切地,甚至有些狂熱地通過說話來打破寂靜。自從他們穿過縫隙進入這片位於山脈下的地下王國後,槍俠從沒回頭再望一眼光明,但男孩不止一次地朝後望過。傑克的面頰成了槍俠判斷天色變化的鏡子:現在是微微的玫瑰色,現在是牛奶的乳白色,現在是蒼白的銀色,現在是暮靄的最後一縷暗紅色,現在什麼顏色都看不到了。槍俠擦燃一根火棒,他們繼續往前走。
最後,他們停下來宿營。沒有黑衣人的聲音從前方傳來。也許他也停下休息了。或者他繼續在黑暗中飄向前方,不用點火也能在暗室中行走。
「播種節的輕快交誼舞會——有些老人也管這種舞叫考瑪辣,是從『米』這個詞過來的說法——每年一次在西廳舉行。」槍俠繼續說,「正式的全稱是『祖先廳』,但孩子們都叫它西廳。」
他們聽到滴水的聲音。
「這是宮廷的習俗,就像所有的春季舞會都是種傳統一樣。」但槍俠對此不以為然,他從鼻子裡噴出來的笑聲被無情的牆面擴大回傳成粗大的喘氣聲。「書裡說,在過去,這是迎接春天到來的儀式,有時人們也管它叫新土或新鮮的考瑪辣。但是文明社會,你知道……」
他講不下去了,無法描述這個死氣沉沉的名詞中包含的變化:浪漫這一特質從人們的生活中消失了,但它殘留的肉慾的陰魂卻不散,一個靠著繁文縟節和紙醉金迷在苟延殘喘的世界;播種夜也是傳統的求愛日,但規整如幾何圖形的求愛禮儀被制定出來並讓人們接受,取代了以前更真實,更瘋狂,更貼近自然的求愛方式。現在他對那種原始的方式也只存有模糊的感覺了。空洞的壯麗氣派取代了真正的激情,而正是那種激情曾建立起並長期維繫著他們的王國。他在眉脊泗與蘇珊·德爾伽朵體驗到了那種真愛,但後來又失去了。曾經有位國王,他好像告訴過男孩,名叫艾爾德,儘管經過那麼多代,血液可能已經被稀釋,但艾爾德的血仍然在我的血管裡流動。不過,孩子,在光明的世界裡,國王們的時代已經結束了。
「他們使這種傳統變得非常頹廢。」槍俠過了半晌才繼續說,「一齣戲,或一場遊戲。」他的聲音中充滿了鄙夷,就像一個禁慾主義者,更確切地說像個隱士,對聲色犬馬十分厭惡。如果此時光線亮一些,便能看到他臉上苦澀、悲痛的表情,由恨生痛,這才是真正發自內心的譴責。儘管歲月變遷,但他內心的力量沒有減弱或消失。他仍缺乏想像力,性格絲毫沒有改變,這也令人吃驚。
「但是舞會,播種夜的輕快交誼舞會……」
男孩沒有說話,也沒提問。
「所有的水晶枝形吊燈都點亮了,都是用電的水晶燈。燈火通明,如同一個光明的島嶼。
「我們偷偷地溜到一個很破舊的陽台上,人們都認為那些陽台隨時會坍塌,很不安全。但我們都是孩子,男孩就是男孩。在我們眼裡任何事都很危險,但那又怎麼樣?難道我們不是能永遠活下去嗎?我們是這樣認為的,甚至當我們討論要怎樣轟轟烈烈地死去時都還是這樣認為。
「我們站在很高的位置,往下能清楚地看到所有人。我不記得我們當中有人說過話。我們只用眼睛把一切都飲下去。
「大廳裡擺著一張大石桌,槍俠和他們的妻子就坐在桌邊看人們跳舞。幾個槍俠也跳了舞,但為數不多,而且只是年輕的槍俠。我記得,那個為哈可斯行刑的槍俠也起身跳了舞。年長的槍俠都只坐著,我覺得那樣的亮光都讓他們有些窘迫,那些文明社會的亮光。他們都是令人敬畏的人物,是守護神,但在那群香鬢雲影的美婦和騎士中間,他們看上去就像是馬伕……「有四張堆滿食物的圓桌,一直旋轉著。廚師的幫手們從晚上七點到第二天凌晨三點就一直在大廳和廚房間來回穿梭,端上食物,拿走空盤。那些桌子就像鍾一樣沒停止過轉動,我們老遠都可以聞到烤豬、烤牛肉、龍蝦、雞、烘烤的蘋果的香味。桌子不停地轉,香味也一直變。還有冰激凌和糖果。有帶著火焰的烤肉串。
「馬籐坐在我的母親和父親一旁——在那麼高的地方,我一眼就能認出他們——母親和馬籐跳了一支舞,他們慢慢地旋轉著,其他人都退到一邊,當舞曲結束時,那些人都鼓掌叫好。槍俠們都沒鼓掌,但我父親慢慢地站起來,朝她伸出一隻手。她也伸出手,微笑著朝他走過去。
「那一刻顯得無比沉重,甚至在高處的我們都能感覺到那種氣氛。那時我的父親已經掌控了他的那族人,你知道——槍俠一族——而且即使不是成為整個內世界的國王,他也快成為薊犁的國王了。其他人都知道。馬籐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除了,可能除了佳碧艾拉·樊禮斯之外。」
男孩終於吱聲了,他似乎有些不大情願地問,「她是你母親?」
「是。也叫做『水的佳碧艾拉』,是艾倫的女兒,斯蒂文的妻子,羅蘭的母親。」槍俠說到這裡張開雙臂,做了個調侃的姿勢,彷彿說我就在這裡,怎樣?然後雙手又耷拉著放在腿上。
「我父親是光明世界裡的最後一個國王。」
槍俠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男孩沒有再說話。
「我記得他們跳舞的樣子。」槍俠說,「我的母親和馬籐——槍俠們的謀士。我記得他們是怎麼跳舞的。一起慢慢地轉著,又分開,踏著古老的求愛步伐。」
他微笑著看著男孩說:「但這不表明任何事,你知道。因為權力以他們都不知情的方式交接了,但人們都瞭解這個事實。我母親是這個權力的把持者和保護者的根枝。難道不是嗎?當舞曲結束後,她走回到他身邊,不是嗎?而且擊拍了他的手掌。人們不是鼓掌了嗎?大廳裡不是迴響著那些俊男和他們的美婦們的掌聲和歡呼聲嗎?不是嗎?不是嗎?」
遠處黑暗中傳來苦澀的滴水聲。男孩沒有說話。
「我記得他們跳舞的樣子。」槍俠低聲說,「我記得那個樣子。」他抬頭看著根本看不到的石頂,那一刻他看上去好像要大聲喊叫,對著石壁嚎叫,盲目地朝著黑暗發洩——這些見不到光、發不出聲的石頭若有生命,此刻也會像寄生蟲鑽進腸子裡那樣鑽到石壁深處。
「怎樣的手會拿得起刀子要我父親的命?」
「我累了。」男孩說,接著再也沒話了。
槍俠沉默不語,男孩躺下,一隻手放在臉頰和石頭之間。他們面前的火焰搖曳了幾下,就快滅了。槍俠捲了支煙。他仍然能夠清楚地看到水晶燈,彷彿記憶長了眼睛;他似乎聽到槍俠們之間的高聲問候,隔著無望的時間的灰色海洋在空蕩蕩的大地上方迴盪。想到光明之島讓他的心流血,他真希望自己從來不知道那個地方,從來不知道他父親受辱戴「綠帽子」的事實。
煙從他嘴裡和鼻孔中噴出來,他低頭看著男孩。我們只不過一直在地上畫著大圓圈,他想,我們沿圓圈走著,又回到起點,而從起點我們再次出發:再次開始,這是日光對我們永遠的詛咒。
要過多久我們才能再看到日光?
他睡著了。
在他的呼吸變得平穩均勻後,男孩睜開眼,苦澀又充滿愛憐地看著槍俠。最後一點火光在他的瞳孔中搖晃了一下,滅了。他閉上眼睛。
2
在沙漠中槍俠喪失了大部分時間概念,因為那裡一成不變;而在山底下這條不見天日的通道裡,他失去了剩下的部分。他們沒有任何辦法來確定時間,時間這一概念變得毫無意義。從某種方面看,他們完全站在時間隧道之外。一天可以是一星期,而一星期完全可以是一天。他們往前走,他們睡覺,他們吃著根本填不飽肚子的食物。他們惟一的伴侶就是在石頭中鑽出通道的水流持續不斷的轟鳴聲。他們沿著水流走,口渴了就喝這含礦物質鹹味的水,希望水裡沒有會讓他們生病甚至要奪了他們性命的物質。有時候,槍俠認為自己看到了水底下飄忽閃現的燈光,就像靈火一樣,但他猜這不過是自己腦袋裡的幻象,他還沒徹底忘記光明。不過,他還是提醒男孩不要踩到水裡。
他腦袋裡彷彿裝著個測距儀,他總是本能地回想他們走了多遠。
河邊的路(差不多可以算作是條路,因為它非常平坦,只有些微微的凹陷)一直往前延伸,導向水流的源頭。每走一段距離,他們便會看到石壁上借勢雕出來的塔門,上面還有凹陷的吊環;也許這裡曾經拴過牛或馬。每個塔門上都有個金屬製成的大肚酒壺,裡面插著電火炬,只是現在這裡早沒了牛馬的跡象,火炬也多年無光了。
當他們第三次坐下休整,準備睡覺時,男孩提出一個人去逛逛。槍俠可以聽到傑克謹慎的腳步聲和碎石輕微的碰撞聲。
「小心點。」他說,「你看不到周圍的情況。」
「我走得很慢。這是……天哪!」
「什麼?」槍俠蹲起來,手放在一支槍把上。
傑克那裡沒有一點聲音。槍俠使勁瞇起眼看,但什麼也看不清楚。
「我看這是條鐵路。」男孩遲疑著說。
槍俠站起身,尋著傑克的聲音走去,每走一步前都用腳尖輕輕試探,害怕有陷阱。
「這裡。」一隻手從黑暗裡伸出來,摸著槍俠的臉。男孩對黑暗的適應性很好,甚至比羅蘭都好。他的瞳孔能張得很大,直到一點顏色都不剩:槍俠擦亮微弱的火光時看到了他的眼睛,不覺一驚。通道中沒有一點燃料,他們備著的已經差不多都燒成灰燼了。當對亮光的慾望無法滿足時,他們發現一個人對光明的渴望會像對食物一樣強烈。
男孩站在凹陷的石壁旁,石壁上鋪著兩條平行的金屬管,延伸到黑暗深處。每條管道上都有黑色的瘤節,也許曾用來導電。石壁旁,離地面幾英吋處,有珵亮的金屬軌道。在這軌道上有什麼通行過?槍俠只能想像到發亮的子彈,由電來控制,前頭裝著可怕的搜索探頭,疾馳著穿越黑夜。他從來沒聽說過這樣的東西,但失去的世界留下了許多驚人的玩意兒,正如留下了許多惡魔一樣。槍俠曾遇到過一個隱士,他有台古老的汽油泵。就憑這,他成了一群牧羊人眼中的聖人。隱士會蹲在汽油泵旁,一隻手緊緊地摟著它,口中唸唸有詞,像是聽不懂的經文。他有時會把仍然發亮的鋼質噴嘴夾在腿當中,連接噴嘴的橡皮管已經腐化了。汽油泵儘管銹跡斑斑,但上面刻著的字還清楚可辨,然而那些字對當地人來說是含義玄妙神秘的銘文:阿莫科(註:AMOC0,阿莫科公司,是美國一家大型綜合性跨國石油天然氣公司,一九九八年被英國石油公司兼併。)。無鉛。阿莫科的字樣已經成為雷神的圖騰,人們在「阿莫科」前殺羊祭神,並發出引擎的轟鳴聲:隆!隆!隆——隆——隆!
槍俠想到廢船,曾經的海洋變成了沙漠,只有毫無價值的廢船矗立在沙漠中。
眼前的是條鐵路。
「我們沿著它走。」他說。
男孩一言未發。
槍俠吹滅了火,躺下來。
當羅蘭醒來時,男孩坐在他面前,就坐在一根鐵軌上,默默地看著他。
他們就像盲人一樣沿著鐵軌朝前走,羅蘭領路,傑克跟在後頭。他們總用一隻腳擦著軌道,來確保方向,這也是盲人的本能。右邊奔流不息的水流是他們惟一的伴侶。他們沒有交談,始終這樣走著,中間停下來睡過兩次覺——睡覺的次數已經成為他們衡量時間的惟一方法。槍俠已無法條理清晰地思考,也不想有任何計劃,他睡覺時也不再做夢了。
從他們開始沿著鐵路走算起,在第三次睡眠後的行走過程中,他們撞到了一輛手搖的四輪小車。
在黑暗中,他們根本無法看到眼前有什麼。小車撞在槍俠的胸口,而走在另一邊的男孩則將前額狠狠地撞了上去,他疼得蹲在地上。
槍俠立即擦起了火。「你沒事吧?」他聽上去很生氣,那麼長時間沒說話,槍俠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
「沒事。」他正捂著腦袋。為了證明他說的是實話,他甩了甩頭。他們轉身去看到底撞上了什麼。
那是一塊平整的四方形金屬板,穩穩地坐在鐵軌上,中央有個可搖動的把手,下部連接著一串齒輪。槍俠一下子沒明白這東西是做什麼用的,但男孩立刻就看出來了。
「這是輛手搖車。」
「什麼?」
「手搖車。」男孩不耐煩地說,「就像老卡通片裡的一樣。看著。」
他爬上車,握住把手。他想將把手往下壓,但直到他把全身的重量都壓在把手上才算成功了。非常緩慢地,小車無聲地往前移了一英尺。
「很好。」一個微弱的機械的聲音說。這讓兩人都嚇得跳了起來。「很好,繼續推……」機械的聲音消失了。
「把手搖起來有些費力。」男孩似乎在為自己的無能道歉。
槍俠站到傑克身邊,搖起把手。小車順從地向前滑動了,又停了下來。「很好,繼續推。」機械的聲音鼓勵他。
他感覺到腳下面有根軸在轉動。這讓他十分興奮,機械的聲音也同樣讓他高興(儘管他認為沒必要再聽那個聲音的指示了)。除了在驛站中看到的水泵,這是他多年來看到的第一台還能正常使用的機器。但同時,這讓他有些忐忑不安。這會將他們迅速地帶到終點。他肯定是黑衣人有意讓他們發現這輛車的。
「真好,不是嗎?」男孩說,聲音裡有種厭惡感。在一陣凝重的沉默中,羅蘭可以聽到自己體內的器官在運作,可以聽到水滴聲。
「你站這邊,我站那邊。」傑克說,「你得用力推,這樣它會快速地轉起來,那時我就能接上手了。你先推,然後我再推。這樣我們很快就能動起來。懂嗎?」
「知道。」槍俠說。但他氣得雙手捏緊了拳頭。
「那你得用力推,直到它的轉速非常快。」男孩看著他,重複道。
槍俠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幅清楚的畫面,他看到了中央大廳。那是在播種節的交誼舞會後一年左右,在經歷了反叛、內戰和入侵之後,中央大廳已成為一片廢墟。接著這一畫面被愛麗的身影代替,這個特岙的女人被穿透身體的子彈衝擊得前俯後仰,子彈為什麼要擊中她?槍俠想不出任何原因……除非讓她成為了回憶就是原因。接著,槍俠看到庫斯伯特的臉龐,他大笑著沿山坡往下走,仍吹著號角,直到他倒在地上……然後是蘇珊的臉,哭泣著,顯得十分痛苦。我的朋友們,槍俠想,苦澀地笑著。
「我會推。」槍俠說。
他開始搖把手,機械的聲音不停地重複(「很好,繼續推。很好,繼續推。」)他的另一隻手在支持把手的柱子上摸索,終於他摸到了想尋找的東西:一個按鈕。他按了一下。
「再見,夥計!」機械的聲音興高采烈地說,然後就陷入沉寂。這讓槍俠鬆了口氣。
3
他們在黑暗中向前滑行,速度要比步行快得多,他們也不用再像盲人那樣摸索著探路了。機械的聲音在中途說過一次話,建議他們吃些烘烤後裹上糖的蘋果杏仁派,並說在辛苦了一天之後,沒什麼能像美食那樣能犒賞自己了。在給了這條建議後,它再也沒說話。
手搖車被埋在這裡不見天日,總有些生銹和鬆動,在運轉了一段距離後才開始變得順滑。男孩也想出力,槍俠就讓他搖一會兒,但多數時候他都是自己搖把手,一上一下,隨著手的動作,肌肉也張合著。地下的水流始終陪伴著他們,有時近在腳邊,有時遠得只能靠水聲辨別。有一段,水流發出雷鳴般的巨響,彷彿是水流衝進了某個大教堂的前廊。但也有一段,幾乎一點水聲都聽不到了。
小車的速度很快,形成的風愉快地吹拂著他們的面龐。這似乎代替了視覺,又一次把他們放回到時間的框架中。槍俠估計他們的速度在每小時十到十五英里之間。他感覺鐵軌始終在爬坡,儘管坡度小得幾乎感覺不到。這讓他精疲力竭,每次停下休息時,他都睡得像塊石頭。食物所剩無幾,但他們都不擔心。
對槍俠來說,即將到來的高xdx潮讓他十分緊張。這種感覺讓他難以理解,但就和搖手搖車帶來的疲倦一樣真實,且越來越強烈。他們非常接近終點,同時也是起點……至少他非常接近。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站在舞台中央的演員,還有幾分鐘幕布就要升起;他擺好姿勢,重複著最早的幾句台詞,他聽到——儘管看不到——觀眾們逐漸入席,折疊著手裡的節目單。他內心齷齪的期待讓他覺得腹中就像有個繃緊了的球,每天能讓他迅速入睡的體力活倒是一個轉移注意力的好方法。他每次都睡得像具死屍,沒有受任何夢的困擾。
男孩的話越來越少,但就在他們受緩型突變異種攻擊的前一晚——他們停下休息,這對他們來說就算是晚上——他很害羞地問槍俠他長大了會是怎樣。
「我想多知道些長大後的事。」他說。
槍俠正背靠著把手坐著,用日漸減少的煙葉捲了一支煙銜在嘴裡。男孩問他時,他正要睡著了——就像往常一樣。
「你為什麼想要知道?」他問,覺得很有趣。
男孩的聲音顯得很好奇也很倔強,好像是要掩飾他的窘迫似的。「我就是想知道。」停了一會兒,他補充道:「我一直想知道長大是怎麼回事。我猜很多人說的多數都是謊言。」
「因為你以前聽到的不是我的成長故事。」槍俠說,「我猜在上次跟你講的事發生以後不久,我就算長大了。」
「當你挑戰你的老師時。」傑克幽幽地說,「我想聽那個故事。」
羅蘭點點頭。對,當然就是那一刻,他嘗試跨過界線;這個故事大概所有男孩都想聽。「不過,我真正長大成人應該是在我的父親送我上路後開始的。我在途經的一個又一個地方經歷著考驗。」他想了一會。「有一次我碰到了一個非人的東西。」
「非人?我不懂。」
「你能感覺到他,但是無法看到他。」
傑克點點頭,好像是明白了。「他是隱形人。」
羅蘭揚起了眉毛。他從來沒聽到過這個詞。「你們是這麼叫的?」
「對。」
「那就這麼叫吧。在當時,有許多人不讓我那麼做——害怕如果我觸犯了他,他們都會被詛咒,但是那傢伙太喜歡強xx。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
「知道。」傑克說,「而且我猜一個隱形的傢伙大概對此會很在行吧。你是怎麼捉住他的?」
「那個故事改天再講。」知道不會再有其他日子了。他倆都清楚沒有多少日子了。「兩年之後,我在一個叫國王鎮的地方離開了一個女孩,儘管我不想——」
「當然你會那麼做。」男孩說,儘管語氣仍很溫和,但掩飾不了他的嘲諷。「你得去找你的塔樓,我沒說錯吧?得去趕路啦,就像我爸爸公司裡的那些牛仔們一樣。」
羅蘭的臉一陣滾燙,幸好在黑暗中看不到他臉紅的窘迫樣,但當他說話時語氣平穩得好像什麼也沒發生。「我猜,那是最後一部分。我是指,我終於長大的最後一個考驗。當那些考驗發生時,我一點都不知道那是我必經的成長過程。直到後來我才知道。」
他很不安地意識到自己在有意迴避男孩想聽的故事。
「我想,大概年齡也是成長的一部分。」他幾乎有些不情願地說,「是形式上的,幾乎是格式化的;就像舞蹈。」他尷尬地笑著。
男孩等他往下說。
「一個人必須得在戰役中證明自我。」槍俠開始了他的講述。
4
炎熱的夏天。
那年的盛夏就像個吸血鬼,土地全乾涸了,佃農們的莊稼枯黃枯黃的,薊犁的城堡裡的田地被曬得一片雪白。往西再過去數英里,文明社會的邊緣處,鬥爭已經開始。所有來自那裡的消息都讓人沮喪,但在炙烤著統治中心的熱浪面前,它們都變得蒼白而沒有份量。牲畜圍場中,幾頭牛目光渙散,懶洋洋地趴在地上。肉豬低聲哼哼著,母豬、交配也激不起它們的興趣,連磨快了為秋季準備著的屠宰刀它們也不多看一眼。人們都在抱怨稅收和徵兵,這跟往年一樣;但在政治空洞的激情表演之下有種淡漠。薊犁的中心就像一塊磨損的破布,被踐踏後,洗乾淨,掛在那裡晾乾了。繫著這顆世界中心最後一塊珠寶的繩子快磨斷了。分崩離析的跡象到處可見。大地沉重地呼吸著,預示著即將來臨的衰落。
那時羅蘭還只是個孩子。他感覺得到這些變化,但並不理解。他覺得自己內心空得可怕,急切地需要找東西填滿內心的空洞。
自那個總能為飢餓的男孩找來食物的廚子被吊死後,三年過去了;羅蘭長高了不少,肩部、臀部也變寬了。現在,他十四歲,穿著褪了色的斜紋粗棉布長褲,和成年後的樣子非常接近了:細長,精瘦,跑起來速度很快。他還是個處男,但西鎮一個商人養的兩個年輕情婦經常對他擠眉弄眼。他開始有反應,而且越來越強烈。想到她們時,即使是在涼爽的走廊裡,他的背脊上都會冒出汗珠。
往前走就是他母親的套間,他無意進去,只是想從那裡經過再爬到屋頂上去。在那兒,他能享受微風,和手帶來的快樂。
他經過母親的房門時,一個聲音叫住了他:「你,孩子。」
那是馬籐,父親的謀士。他的著裝十分隨便,看上去有些可疑,這讓羅蘭有些不悅:他穿著黑色的馬褲呢長褲,繃在腿上就像雜技演員的緊身衣,白色的襯衣敞開著,露出他無毛的胸部。他的頭髮亂蓬蓬的。
羅蘭無語地瞪著他。
「進來,進來!別站在走廊裡!你的母親想跟你說話。」他的嘴角微笑著,但臉上的其他線條都顯出嘲諷的表情。而他的目光,冷得能讓人打顫。
事實上,他的母親並沒想在此刻見到他。她坐在起居室的窗戶旁,從那裡她能看到樓下院子裡熾熱的白色石塊。她穿著一條寬鬆的長裙,是件只能在家裡穿的睡衣似的長裙,裙子總從一隻肩膀上滑下來,露出她雪白的肌膚。她只看了男孩一眼,彷彿不敢正視他似的,她微微的苦笑很快便隱去,就像秋陽掠過一池死水。在交談時,她只看著自己的雙手,而不是她的兒子。
他很少見到她,搖籃曲的調子(闃茨,棲茨,葜茨)也在他的記憶中褪了色。但是他愛著這個「陌生人」。他感到內心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恐懼,對他父親最親近的謀士——馬籐——他開始有種憎恨。
「你好嗎,羅?」她柔聲問兒子。馬籐站在她身邊,一隻手放在她白色的肩膀和頭頸之間,對著母子倆微笑。他褐色的眼睛在微笑時變得深不見底。
「好。」他回答。
「你的學習順利嗎?范內滿意嗎?柯特呢?」講到第二個名字時,她的嘴唇抽動了一下,彷彿嘗到了苦澀的東西。
「我在努力。」他說。他們倆都清楚他不像庫斯伯特那樣聰明得驚人,甚至沒有傑米反應快。他是個埋頭苦幹型的學生,如同一個拿著大棒的武士般有些愚鈍。甚至阿蘭都比他學得好。
「大衛好嗎?」她知道他很愛那只獵鷹。
羅蘭抬頭看著馬籐,他仍掛著父親般的笑容聽著母子倆談話。「它的黃金時期已經過去了。」
他母親差一點就開始顫抖了;那一刻馬籐的臉陰沉下來,他放在她肩上的手抓緊了。她轉過臉看著窗外白晃晃的陽光,一切看上去都和往常沒什麼兩樣。
這是一個謎語(註:原文用的是charade,指用詩、畫、動作等湊成一個字的一種字謎。),他想,一場遊戲。誰和誰玩這場遊戲呢?
「你前額劃破了。」馬籐又恢復了微笑,一個指頭指著柯特最近留下的疤痕。
(謝謝你,今天我受益匪淺。)「你會像你父親一樣嗎?成為一個戰士,或者你就只是反應慢?」
這次,她的確發抖了。
「兩者都是。」男孩說。他牢牢地瞪著馬籐,痛苦地微笑著。即使在這裡,他都覺得非常熱。
馬籐突然收起了微笑。「你能到屋頂上去了,孩子。我知道你在那裡還有事要做呢。」
「我的母親還沒有准許我離開,你這個侍從。」
馬籐的臉扭曲起來,彷彿羅蘭剛用皮鞭抽了他。男孩聽到母親悲哀、恐懼的喘息。她叫了他的名字。
但羅蘭臉上痛苦的笑容沒有變,他往前跨了一步。「你能為我做個效忠的姿勢嗎,侍從?憑你服侍的主人,我父親的名義?」
馬籐瞪著他,簡直無法相信他說的話。
「出去。」馬籐克制地說,「出去,用你的手去。」
帶著他猙獰的笑容,男孩走了出去。
他關上門,朝著原路走回去,他聽到母親的嚎叫。那是人臨死前哀號的聲音。接著,難以置信的,他聽到他父親的僕人擊打她的聲音,警告她閉上鳥嘴。
閉上鳥嘴!
他聽到馬籐的笑聲。
羅蘭徑直走向練習場,臉上始終掛著他痛苦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