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尼克躺在貝克法官辦公室的床上.煩燥不安。他光著身子,只穿了條短褲,渾身都在出汗,油光光的感覺。睡覺前最後一個顧慮就是他明天早上就要離開人世,昨天晚上,他已經為此一宿沒合眼了。他一直在發燒,睡夢中一直出現那個黑衣人,他總覺得那個黑衣人會在他睡覺的時候把他帶離人間。
很奇怪,被雷·布思挖過的那隻眼睛已經疼了兩天了,但是到了第三天,那種就像巨大的夾鉗被旋進腦袋中的劇痛感已經消退了,只是在隱隱作痛。當他試著用那隻眼睛看時,眼前只是灰濛濛的模糊一片,其中有人影在動,好像是在動,但是要送他命的並不是眼傷;而是因為他腿部被子彈擦傷了。
他沒有把腿部消毒就走了。當時因為眼部的劇痛,他幾乎就沒有在意,擦傷沿著右腿蔓延開來,直到膝蓋;又過了一天,右腿的整個側面都紅了,肌肉似乎也開始疼痛。
他曾經一瘸一拐地走到索姆斯醫生的辦公室,拿來了一瓶過氧化氫,把一整瓶都倒到傷口上,傷口已擴散到有10英吋長,這實際是亡羊補牢,為時已晚。到那天晚上,整條腿都在抽痛,就像牙齒爛掉時的感覺一樣,皮層下面血液中毒出現的紅色的血線已經從傷口向四周擴散,傷口開始結痂。
7月1日那天,他又下到索姆斯的辦公室、搜遍整個藥櫥,想找一些盤尼西林。他找到了一些,猶豫了一會兒,吞下了其中一個樣品藥包裡的兩片藥。他很清楚,如果他體內強烈排斥盤尼西林的話,它就會死.但是如果不吞下藥的話,他會死得更慘。感染蔓延得越來越快,他並沒有死於盤尼西林,但傷熱也沒有任何好的進展。
到昨天中午,他一直發著高燒,他件疑自己大部分時間都是神志不清。他有大量的食物,但就是不想吃;只想一杯杯地喝貝克辦公室冰箱裡的蒸餾水。他昨天晚上睡覺的時候,冰箱裡的水就差不多沒了,尼克不知道還能不能弄到。發燒的時候,他管不了那麼多。很快他就死了,沒有什麼再讓他擔心的事了。他並不怕死,但一想起疼痛和憂慮將離他遠去他就如釋重負。他感到腿部陣陣抽痛、瘙癢、灼燒著。
在雷·布思企圖謀害他之後的那些日日夜夜,他的睡眠簡直就不像睡眠,噩夢就像洪水般向他襲來,好像每一個他所認識的人都來向他告別。魯迪指著白紙說:「你就是這頁空白。」他的母親幫助他在另一頁白紙上畫線和圈圈,為他和純潔的妻子成婚。她說:「尼克,親愛的,那就是你。」珍妮·貝克把頭轉到枕頭的另一邊說:「約翰,我可憐的約翰」。在夢中,索姆斯醫生再三要求約翰脫去襯衣。雷·布思不停地說:「抓住他,我要整整他,狗娘養的,竟敢謀害我,我要抓住他。」和他一生中做的其他夢不一樣,尼克不須用唇讀法來理解。實際上他能聽見人們說什麼。這些夢簡直清晰得難以置信。當他疼醒的時候,夢就逐漸消失。當他再次沉入睡夢中時,新的場景又開始浮現。有兩次夢中出現的人是他從未見過的,當他醒來時,這兩次夢他記得最清楚。
他身處高地,地面就像一張地勢圖一樣伸展開。這是片荒漠之地,星星高懸在上空,在他身邊有一個男人,不,不是一個人,只是個人影。就好像從現實中剪出來的一樣,站在他身邊的實際上是人的背影,在人影中有個黑洞,人影低語道:如果你跪下來向我做拜,所有你見到的東西都歸你所有。尼克搖了搖頭,想從可怕的懸崖邊走開,害怕人影會伸出它黑色的臂膀,把他從懸崖邊推下去。
「你為什麼不說話?為什麼你只是搖頭?」
在夢中,尼克做了一個他醒著的時候做過許多次的動作。把他的手指貼在唇上,然後手掌貼著嗓子……爾後他就聽見自己非常清晰地說,聲音相當悅耳:「我不能大聲交談,但可以輕聲說話。」
「但你能大聲說話,只要你想,你就能。」
尼克伸出手摸了摸人影,他的恐懼感頃刻間在驚奇和狂喜的洪流中一衝而淨。但是當他的手接近人影的肩膀時,人影卻變得冰涼,冰得就像是他把它燒焦了一樣。他猛地推開人影,指節上已經結起了冰塊。人影已走近他,他聽見那個黑衣人影的聲音,遠處的夜間覓食的鳥叫聲,還有無休止的呼呼的風聲。他被這種奇怪的感覺嚇得目瞪口呆。他細細品味到一個新的境界,以前他從來沒有經歷過,現在它已經出現了。他在傾聽各種聲音。他好像不需要人告知就知道什麼是什麼。它們聽起來很美。美妙的聲音,他的手指在他的襯衫中蹭來蹭去,驚詫於指甲在棉織品上的颯颯聲。
黑衣人又轉身向他走來,尼克異常恐懼,這個傢伙,不管它是什麼東西,是不會白白地創造奇跡的。
「如果你跪下來求我。」
尼克把他的手捂在臉上,因為他想要那個黑衣人在荒漠的高地上給他展示的所有東西:城市、女人、財富、力量。但他想聽的就是他的指甲在襯衫上發出的令人心悅的聲音,午夜後時鐘在空房子裡的嘀嗒聲,還有那淅淅瀝瀝的雨聲。
但是那黑衣人卻說不,冰涼的感覺又向他襲來,他被推了下去,頭朝底腳朝上地往下掉,他穿過雲層,最後跌落到一片玉米地中。
玉米地?
是,玉米地。這是另一個夢,就像這樣攪和在一起,夢與夢之間沒有分界線,簡直無法區別。他身在玉米地裡,綠色的玉米地。散發出夏日的泥土味、牛糞味和生長的作物的味道。他站起身,開始向他看見的田間的小路走去。當他感覺到可以看見蕩漾在7月的玉米地中箭一般的綠葉和其他植物之間時,他停住了腳步。
——音樂?
是的,真是種獨特的音樂。在夢中他想,「這麼說那就是他的意思?」它來自於正前方,他循聲而去,想看一看這種獨特的連貫的美妙的聲音是不是出自於一種叫作「鋼琴」或「號角」或「提琴「或其他的樂器。
鼻孔裡呼吸到的是酷暑的熱氣,頭頂上是一片蔚藍的天空,耳際傳來美妙的樂曲。尼克在夢中體驗從未有過的快樂。當他走近發出聲音的地方時,伴隨著音樂傳來歌聲,聲音蒼老得就像黑色的皮革,把詞連貫起來,歌曲就像是燉肉一樣,經常加熱也不會喪失固有的風味。尼克被吸引住了,他循聲而去。
「我獨自來到花園,
露珠還在玫瑰花上閃閃發光。
我聽到的歌聲,傳進我的耳畔。
上帝之子開放了。
他和我一起漫步,他和我一起談天,
告訴我我屬於他
我們呆在這兒一起分享快樂。
其他任何人都不知曉。」
當一段歌聲終了時,尼克撥開玉米叢走到小路盡頭,田間的空處有一間小木屋,充其量就是個棚子,左邊放著一個生銹的垃圾桶,右側掛著一個舊輪胎做的鞦韆。它從一棵蘋果樹懸掛下來,蘋果樹扭曲著,卻綠油油地充滿了生命活力。門廊傾斜著伸展出來,亂七八糟的舊雜物掛在佈滿油污的支撐物上,窗戶大開著,和煦的夏風吹拂著破舊的白色窗簾。屋頂上豎著一個凹凸不平且被燻黑的鍍鋅鐵皮煙囪,以其自身的一種陳舊的古怪的角度向外突出。房子地處空曠處,四周都是一望無際的玉米,只是在北方被一條延伸到地平線上的土路所截斷;只有在那個時候尼克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內布拉斯加是奧馬哈西部,奧西奧拉偏北部,泥土道路的遠處有哥倫布坐落在普拉特北岸。
坐在門廊上的是美國最老的一位婦人,一個長著滿頭稀鬆白髮的黑人,穿著一條家常的便裙。她看起來如此瘦弱,午後的勁風幾乎可以刮走她。送到蔚藍的高空,可以一直把她送到科羅拉多州的朱爾斯堡。她正在彈奏的樂器(也許正是這個樂器才把她固定下來,讓她的身體不至於離開地面,)是一把「吉它」,尼克在夢中想「吉它」的聲音聽起來就是這樣,真美妙,他認為這一天餘下的時間他就可以呆在原地,看著年老的黑女人支撐著坐在門廊上,周圍是內布拉斯加廣闊的玉米地,站在奧馬哈的西部,波克裡的奧西奧拉往北一點的地方,仔細聆聽,她的臉上堆滿皺紋,就像一張無人定居的州地圖一樣,黝黑的皮包骨的顴骨上是一條條河流和峽谷,下巴骨下面是懸崖峭壁,還有她前額上的有如綿延起伏小丘般突起的骨頭,以及那有如洞穴似的眼窩。
她又和著那把老吉它開始唱起歌來。
「上帝啊,您會來這兒嗎?
噢,上帝啊!您會來這兒嗎?
上帝你會來這兒嗎?
因為,現在正是需要您的時候。
噢,現在正是需要您的時候。
現在,正是。」
嗨,小伙子,誰把你帶到這兒來的?
她像一個孩子一樣把吉它橫放在膝蓋上,並示意他走到前面來,尼克走近她,他說他只想聽她唱歌,歌聲很美妙。
嗯!歌唱是上天的,現在每天大部分時間都唱……,你是怎麼對付那個黑衣人的。
他把我嚇壞了,我害怕。
孩子,你當然會害怕,即使是黃昏時的一棵樹,如果你看到它,你也會害怕的。我們都是凡人,讚美上帝。
但是我如何告訴他不?我怎麼告訴?
你如何呼吸?你怎麼做夢?無人知曉。但是你來看我。任何時候。他們都叫我阿巴蓋爾媽媽。我想我是這些地區年紀最大的女人,我還自己做軟餅。孩子,你隨時都可以帶上你的朋友來這兒。
但是我怎麼才能走出來呢?
上帝保佑你,孩子,沒有人能走出這兒。你就往最好的地方想,你想來就隨時來。我想,我就在這兒。不要走得太遠。好吧,你來看我,我就在這兒……
……這兒,就在這兒……
他漸漸醒來,直到內布拉斯加從夢中消失,玉米的香味,還有阿巴蓋爾媽媽那佈滿皺紋黝黑的臉。眼前剩下的是現實世界,夢的世界被一點點地替換掉了。
他現在位於阿肯色州的碩尤,他的名字叫尼克·安德羅斯,他沒有說過一句話,也未曾聽見過「吉它」的聲音……但是他還活著。
他從床上坐起來,把腿掛在床邊來回晃動,看著傷口,腿消腫了一些。僅僅感到一點抽痛。我的傷口正在癒合,他想著,真是如釋重負。我認為我會好起來的。
他從床上站起身,穿著短褲,一瘸一拐地往窗邊走去。腿是僵硬的,但這種僵硬是可以通過一些運動來消除的。他放眼窗外這個寧靜的小鎮,已經不是以前的碩尤了,而是碩尤的屍骨,他知道他今天就必須走。他不會走得太遠,但起碼有個開始。
去哪兒?好,他認為自己知道。夢只是夢,但開始時他能去西北部。往內布拉斯加走。
7月3日下午,大約1點15分,尼克騎著自行車出了小鎮。清晨他打起背包,又裝了些盤尼西林以備用,還有一些罐裝食品。他喝飽了坎培爾的西紅柿汁,包亞德廚師的包子,這兩樣都是他最喜歡吃的。他裝了幾盒手槍子彈,帶了個水壺。走上馬路,他在車庫裡尋覓直到他發現他所想要的東西。一輛剛好適合他體重的十速自行車。他小心翼翼地沿著主街道慢速行駛。他受傷的腿也開始發起熱來。
他往西行駛,影子也騎著自行車跟隨著他。他駛過城郊雅致但冷冰冰的房子,那些房子支隊依然站立在蔭影中。
當天晚上他在碩尤以西10英里的一間農舍宿營。到7月4日傍晚之前他就快到俄克拉荷馬州了。睡前,他站立在另一個農場裡,仰面朝天,看見一顆流星帶著一道白色的火光劃破夜空。他認為自己從未見過這麼美麗的東西。不管將來會遇到什麼情況,他很高興自己能活著。
第41章
8點30分,拉裡在朝霞和鳥鳴聲中醒來。這一切都使他興奮異常。離開紐約城之後,每天都可以迎來陽光和鳥鳴聲。如果你喜歡的話,還有一樣額外的吸引你的東西,一件免費贈送的禮物——空氣,清鮮而純淨。甚至麗塔也注意到這一點。他一直在想:好,形勢進展如我所願。只要你不想人類對地球做了些什麼,你還會感覺更好。它會讓你懷疑是否像明尼蘇達北部地區。俄勒岡以及落基山脈的西岸這些地方的空氣聞起來都是這種感覺呢。
拉裡躺在雙人睡袋中的一側,頭頂上是雙人帳篷的低矮的帆布頂,帳篷7月2日早晨在帕賽伊克裝進旅行袋的。拉裡記得倖存者之一斯佩爾曼試圖說服拉裡和他以及其他兩三人一起野營旅行的時候。他們打算去東部,在維加斯呆了一晚,然後再去科羅拉多州一個叫愛之地的地方。他們將在愛之地的山裡面宿營5天左右。
拉裡嘲笑道:「為了去約翰丹佛,你可以離開落基山脈所有的高山,你們回來時,身上將滿是蚊蟲叮咬的皰疹,或是在林中拉屎時被有毒的常春籐劃傷的痕跡。現在,如果你改變主意,決定在維加斯的達內斯露營5天的話,請給我一個鈴鐺。」但是也許它可能會是這樣,在你自己看來,沒有人與你爭辯(除了麗塔,他猜想她能容忍他的爭辯),呼吸新鮮的空氣和夜晚用不著翻來覆去地沉睡。砰的一聲就能進入夢鄉,就像有人當頭給你一錘。沒有什麼問題,除了明天你要去何處以及你會花多少時間,真是太妙了。
今天早上在佛蒙特的本寧頓,沿著9號高速公路往正東方行駛,今天早上的確有點特別,老天作證,今天是7月4日,獨立日。
他從睡袋裡坐起來,探過身子看了看麗塔,她仍然像一盞滅了的燈火一樣,什麼也看不見,除了睡袋下身體的線條,還有她一頭蓬鬆的頭髮。不過,他今天早上不叫醒她。
拉裡打開睡袋的一側,從裡面爬出來,光著屁股,頓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過了一會兒周圍的空氣自然而然暖和起來。也許會有70度。美好的一天又要開始。他爬出帳篷,站立起來。
停在帳篷邊的是一輛1200-CC型哈里-戴維森摩托車,黑色鍍鉻合金的。和睡袋與帳篷一樣是在帕賽伊克搞到的。在此之前,他們已經駕駛過三輛汽車,其中兩輛因嚴重的交通堵塞被迫停在路上,第三輛陷在納特利以外的淤泥裡,當時他想繞過兩輛相撞的卡車。所以現在就改用摩托車,發生交通事故時它照樣可以低速行駛。遇上交通堵塞時,它可以沿著路邊或人行道行駛。麗塔並不喜歡摩托車——坐在後坐上讓她感到緊張,她拚命的抓住拉裡,她也認為這是唯一實用的解決方式。人類最終的交通堵塞就是一場精彩的比賽。自從他們離開了帕賽伊克到這個縣,他們就節省了很多時間。到7月2日晚之前他們已經再次穿過紐約州在闊裡維爾郊區立起了他們的帳篷,西邊是霧朦朦的、神秘的卡茨基爾。3日下午他們轉向東方,夜幕降臨時到達了佛蒙特。現在正在本靈頓。
他們在城外的一座高地上宿營,拉裡赤身裸體在摩托車旁撒尿時,他俯看到的新英格蘭市就像是郵票上的圖案一樣。兩座簡潔的白色教堂,高聳的尖頂似乎要刺穿清晨藍色的天空;一所私立學校,灰色的建築,纏滿了常春籐;一座工廠;兩座紅磚學校建築;夏季茂密的樹林穿上了綠色的裙裝。畫面中唯一讓人難以捉摸的謬誤就是工廠沒有冒煙,還在許多閃閃發光的玩具車輛以奇怪的角度停在主街道上,而這就是他們要走的高速公路。但是在這怡人的寧靜之中(也就是寂靜,除了偶爾有小鳥在嘰嘰喳喳地叫鳴聲之外),拉裡有可能已經體驗到她的那種感受,如果他認識伊爾瑪·法耶特的話,這種感覺就是:身處這樣的環境,再大的失落也算不了什麼。
除了在7月4日以外,他認為自己仍是一名美國人。
他清了清嗓子,吐了口唾沫,哼了一會兒歌,想找找自己的音高。他深吸了一口氣,清晨的微風拂過了裸露的胸膛和屁股,頓時覺得心怡氣爽,高歌一曲。
「噢!嗨,在黎明的晨曦中,
在黃昏的最後一束光芒中,
你能看見,我們在如此自豪地歡呼什麼嗎?……」
他一直唱著這首歌,面向本靈頓,偶爾滑稽地翹起屁股,最後再扭擺幾下,因為麗塔可能此時正站在帳篷門邊衝他微笑。
他最後迅速地朝著他認為可能是本靈頓法院的方向敬個禮,轉過身來,想起要想在美國開始新一年的獨立生活最好的方式,就是要有一個好的地道的美國女子作為作愛對象。
「拉裡·安德伍德,愛國青年,祝願你們結為恩愛夫妻……」,但是帳篷門仍然開著,他突然感到一股衝動。他堅決地壓制住這種衝動。她總是不能與他協調起來。就這個原因,當你們能夠認識到這一點時,並可能解決時,你們卻在往成年人的關係發展。自從那次在隧道裡的慘痛經歷後,他一直在非常努力地和麗塔相處,他認為自己已經做得相當不錯了。
你必須把你自己置身於她的位置,關鍵就在這兒。你必須認識到她比以前更成熟了,她已經習慣於在自己的大半生中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對於她來說要去適應這個發生了翻天覆地變化的世界自然會困難些的。他發現麗塔把所有的避孕藥物都隨身帶著,放在一個有螺旋蓋的果汁瓶裡。黃膠囊、安眠酮、達爾豐,還有其他一些她稱作是「我可愛的興奮劑」之類的藥品。那些小的興奮藥品是紅色的。其中三粒有一顆墨西哥龍舌蘭顆粒。吃後你會興奮不已,整天搖擺不停,他不喜歡這種藥,因為它會使你顛簸不定,來回轉悠,就像是背上有隻猴子一樣。一隻和金剛一般大小的猴子。他不喜歡這種藥,還因為當你準備往有奶酪的方向走去時,就像是往臉上重重地一擊一樣,是不是?她還有什麼需要擔心的嗎?她為什麼在夜裡還久久不能入睡呢?他肯定沒有這樣的情況。是他對她照顧不周嗎?但他確信自己沒有。
他回到帳篷,躊躇了一會兒。他也許應該讓她睡覺。也許她累壞了。但……
他看了看老斯帕奇,老斯帕奇不想讓他睡覺。哼著那首叫《星星點點的香蕉》,一首老歌又使他興奮起來。拉裡掀開帳篷蓋,爬了進去。
「麗塔?」
呼吸了清晨外面的清鮮空氣之後,讓他精神百倍,要是他不出來的話,現在肯定還是睡意綿綿呢。帳篷因為通風較好,所以氣味還不是十分濃烈,但是已經夠濃的了:那種嘔吐和生病的酸酸的味道。
「麗塔?」看著她睡得那麼沉靜,他突然感到一陣緊張,只看見她那乾枯蓬鬆的頭髮露在了睡袋外面。他跪下身子往她那兒爬去,嘔吐物的味道更加衝鼻,他感到胃部一陣抽搐。「麗塔,你怎麼了?快醒醒,麗塔1
沒有絲毫動靜。
他幫她翻過身來,睡袋的拉鏈半開著,好像她在夜裡曾掙扎著爬出來,也許是意識到自己怎麼回事,於是就拚命掙扎,但沒有成功,而他卻一直在她身邊沉睡著,真是個老落基山脈先生。他幫她翻過身,一個藥瓶從手中滾了出來,她半睜著眼睛,眼珠就像是兩個色澤昏暗的雲紋大理石,溢滿了綠色的令人作嘔的東西。
他盯著她那張僵硬的面孔看了似乎好長一段時間。他們差不多是鼻子貼鼻子,帳篷好像越來越熱,就像是8月下旬下午時分的閣樓一樣,直到後來下了一陣雷陣雨才得以冷卻下來。他的頭好像在不停地膨脹。她嘴裡全是那些髒兮兮的污物。他的目光總是離不開這些東西。腦子裡就像是一隻被獵狗追逐的兔子一樣,一直在縈繞著一個問題:她死後我和她睡了多長時間?太噁心了,太噁心了。
他好不容易緩過勁來,從帳篷裡的地毯上爬出去,一直到外面的空地,兩膝擦破了皮。他認為自己會嘔吐,然而他盡力控制,希望自己不會,他最痛恨嘔吐了,然後當他想到自己還要回去處理她的後事時,「哎」的一聲,胃裡的東西一下子湧上來,他爬著躲開那灘污物,哭喊著,恨透了嘴裡和鼻子裡的那股令人討厭的味道。
在上午大部分時間他都在想有關她的事。感覺到她的死在一定程度上對他來說是一種解脫——很大程度的解脫,實際上。他從不會告訴任何人這些。這恰恰應驗了他母親說的有關他的話,福德姆大學附近的公寓裡的那些不值一提的胡話。拉裡·安德伍德,福德姆大學的變態者。
「我並不是個好人。」他大聲說,說完,心裡覺得好受多了。說真話變得容易些,真話是最重要的事情。他已和自己訂立一個協議,不管在他的潛意識裡發生了什麼變化,他都會要照顧她。也許他不是個好人,但他也不是個殺人犯,他在隧道中所做的近乎是蓄意謀殺。所以他要照顧她,有時候不管他是如何的惱火,他都不會對她大聲叫嚷(就像他們爬哈利山的時候,她用她那獨有的坎薩斯方式拽住他的時候),不管她怎麼阻礙他或是她在某些事情上表現得多麼愚蠢,他都不會氣得發瘋。前天晚上她曾把一聽豌豆罐頭放在炭火上烤,卻沒在罐頂上開個出氣口,等他把罐頭從火中搶救出來時,已經全被燒焦了,還膨脹起來了,再遲3秒鐘一定會像顆炸彈一樣炸開,罐身飛濺的碎片也許會把他們炸瞎。但他有沒有因此而指責她呢?沒有,他沒有。他只是開了個輕鬆的玩笑,就讓這事過去了。還有藥物也是這樣。他認為吃藥是她自己的事情。
也許你本應該和她談談這事,也許她也想你和她談談。
他大聲說:「這並不是什麼該死的意外事情,這次只是倖存」。她根本沒法改掉這種無知。那天在中心公園,她用一隻價格低廉的0.32口徑手槍不小心射中一棵楝樹時,子彈差點在手中爆炸,自從這天起也許她就知道這個了。
也許……
「也許,該死的1拉裡憤怒地說。他把罐頭往嘴裡倒,但裡面是空的時,嘴唇還有那股令人厭惡的味道。也許全國像她這樣的人不少。
拉裡坐在高速公路的停車道上,金色的晨霧中佛蒙特到紐約的景色令人興奮不已。路標顯示這是12英里處。實際上拉裡認為他能夠看到比12英里遠得多的地方。晴朗的天氣裡你可以看得更遠。停車道的一側有一堵齊膝的石牆,石頭被砌在一起,還有一些被砸爛的百威酒瓶。也有一些用過的避孕套。他想是高中生們在傍晚時經常來這兒觀看下面城市的燈光。起初他們很激動,而後他們就躺下去幹正如他們常說的那種偉大的性交易。
但為什麼他就感覺這麼糟呢,怎麼回事?他是在講實話,不是嗎?事實最糟的就是他感覺到輕鬆,不是嗎?捆在脖子上的那塊石頭沒了?
不,最糟的是他感到孤獨,太寂寞了。
太傷感了,但卻是真的。他想有人和他分享這些想法。一個他能對他坦誠地說:在一個晴朗的日子裡,你可以看得很遠。唯一的同伴還在後面一英里半處的帳篷裡,還有一嘴綠色的污物。想到這兒,拉裡頓感渾身僵硬。拉裡把頭倚在膝上,合上雙眼。他告訴自己不要哭。他痛恨哭泣就和恨嘔吐一樣。
後來他還是害怕。他不能埋了她。他絞盡腦汁地想那些最骯髒的東西——蛆、甲蟲、旱獺會聞到她的氣味,爬到她身上開始吞食她,也想到一個人把另外一個人像一張糖紙或廢棄的百事可樂罐一樣拋棄掉是如此的不公平。但是埋了她又好像有點不太合法,還有說實話,(他現在是在說實話,不是嗎?)這只是一種花錢少的文飾手段。他可以下到本靈頓,闖到「新潮流五金店」,操起一把「新潮流」鏟,一把配套的「新潮流」鶴嘴鋤;他甚至可以回到這個寧靜而美麗的地方,在12英里處挖掘個「新潮流」墳墓。但是回到帳篷(現在聞起來很像中心公園的公共廁所一樣),打開她的睡袋的一側,拖出她那僵硬和膨脹的身體,抓住她的腋窩把它拖出來,扔到墳坑裡,看著土一層層地蓋在她靜脈膨脹的白腿上,又落到了她的頭髮裡。
礙…啊,老兄。想想我如果撒手不管。如果我做個懦夫,就聽之任之,振作起來……振作起來……振作起來。
他又走回帳篷,拉開帳篷蓋。看見一根長棍。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屏住呼吸,用棍子把衣服挑出去。他坐在一棵倒下來的樹上,又穿上了鞋。衣服上也有股什麼味道。
「他媽的。」他低聲罵道。
他看得見她,一半身子在睡袋裡面,一半在外面,僵硬的手還往外伸著,還保持著握瓶的姿勢,但藥瓶已不在了。半睜半閉的眼睛似乎以一種指責的神情在瞪著他。這又使他想起隧道,腦子裡總是出現這個活死人的影子。他用棍子飛速地關上帳篷蓋。
但他還是聞到自己身上有她的味道。
於是他第一站停在貝靈頓,在那裡的男士用品店他剝去身上所有的衣服,換上了新裝,三件替換的衣服,外加四雙襪子和四條短褲。他還發現一雙新靴。他在三面鏡前端詳自己,也看見身後空蕩蕩的商店,還有那輛哈里不雅地停在路邊。
「結實的線,」他咕噥道。「針腳要密。」但是沒有人迎合他的口味。
他離開商店,把哈里發動起來。他認為自己應在五金店停一下,看看是否有帳篷和睡袋出售,但他現在最想的就是離開貝靈頓。他還會在更遠的地方停留。
他駕著哈里離開市區,遠望前方,地勢緩緩上升,可以看見12英里處,但再也看不見他們支帳篷的地方。這的確是再好不過的事了,的確是……
拉裡回頭看看道路,突然一陣驚恐。一輛國際收穫者牌拖車拖著一輛馬車,突然急轉彎想避開一輛小汽車,馬車翻了。因為他還沒往他行駛的方向看,正開著哈里往車翻的地方駛去。
他猛地右轉,一隻新靴子支在路面,他幾乎轉了個圈。但左腳蹬被拖車的後保險槓夾住了,猛地把摩托車從他身上拖開。拉裡猛地撲通一聲摔倒在高速公路路沿上,骨頭都快震碎了。哈里還在他身後軋軋地響亮了一會兒後才停了下來。
「你沒事吧?」他大聲問。感謝上天他的速度僅僅在20邁左右,感謝上天麗塔不和他在一起,不然她肯定又會歇斯底里,精神錯亂。當然如果麗塔還在的話,他就不會往那個地方看,他就會全神貫注地只關注自己,就不會發生這種事。
「我很好?」他問自己,但他仍然還是不能肯定。他坐了起來。那種寂寞之感一陣陣地向他襲來。簡直是靜得讓人發瘋。即使此時有麗塔的號哭喊聲相伴,也會讓他輕鬆一些。剎那間眼前的一切都閃爍著金光,他一陣恐懼,認為自己快要死了。他想,我真的受傷了,一會兒我就會有感覺的,當驚恐過去後,我就會感到的,我傷得厲害或是其他什麼原因,誰會給我上止血劑就好了。
當一陣的眩暈感過去之後,他看看自己,認為自己也許一切還好。他兩隻手破了,新褲子的右膝被撕破了——右膝蓋割破了——但都只是皮外傷,現在他媽的最嚴重的創傷不知在哪兒。有沒有人把車扔了,過了一會兒,恰好有人扔了一輛。
但是他知道最嚴重的地方是哪兒了。他可能正撞了自己的頭部,把頭骨撞裂了,他可能會倒在烈日下等死。或是就像他的某個死去的朋友一樣窒息而死。
他顫悠悠地走到哈里前,把車立起來。看起來好像沒有壞,但似乎和以前不一樣了。以前,它只是一台機器,一種很吸引人的機器,它有雙重作用,既能運載他,又會讓他感覺像地獄天使中騎著車的傑姆斯·迪安或傑克·尼科爾森。但現在鉻鋼就像一個馬戲團小丑一樣對他咧嘴笑,好像在邀他上車,看看他是否足夠英勇,可以駕御這輛二輪怪物。
踩第三腳的時候,車發動起來了,他慢慢悠地像步行似的駛出本靈頓。他渾身冒著冷汗,突然他感覺到一生中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想見到另一張人的面孔。
但那天他沒有見到任何人。
下午時分他稍稍加快了速度,但是當速度指針到了20的時候,他怎麼也沒法把油門加大了。他甚至可以清晰地看清前面的地面。在威爾明頓的郊區有一家體育用品和機車商店,他停了下來,拿了一個睡袋,一些大而厚的手套,一個頭盔,即便戴上頭盔,車速也不能超過25公里。在隱蔽的角落他把速度慢了下來,推著車走了好長一段路。他腦子裡老是浮現出自己躺在路邊不省人事,流血致死。
5點時,當他快要到布拉特爾伯勒時,哈里的過熱指示燈亮起來。拉裡停了下來,關上了過熱指示燈,心中混雜著輕鬆而又厭倦之感。
「你也許可以扔掉它嗎,」他說,「這樣速度就可達到了60了,真他媽的笨1
他把車扔下,步行到鎮上去,也不知道他是否還會回來取車。
那天晚上他睡在布拉特爾伯勒鎮的公地上。天一黑他就鑽進睡袋,很快就睡著了。過了一會兒,有一種聲音突然讓他驚醒。他看了看表。表盤指針指示11點20分。他用一隻胳膊肘撐起身來,凝視著黑夜,感覺到就像是有巨大的音樂台在包圍著他,真想念那小巧的帳篷,裡面是多麼美好,可愛呀!
如果剛才真有什麼聲音,現在也沒了;即使是蟋蟀,現在也沒了動靜。是不是就安逸無事了呢?可能安逸無事嗎?
「有人在那兒嗎?」拉裡叫喊說,他被自己的聲音嚇壞了。他摸索著那把0.30口徑手槍,經過一段漫長的驚慌失措的折騰之後,還是沒有找到。當他找到之後,就不加思索地扣壓扳機,就像一個行將淹死於汪洋大海中的人會緊緊抱住扔向他的救生圈一樣。如果還沒有安全感的話,他就會開火的。很有可能會射中自己。
總覺得在寂靜中有什麼東西,他肯定。也許會是一個人,或是什麼龐大而危險的動物。當然,人也可能是危險的。就像那個屢次刺殺那只可憐的怪獸的人,會扔給他100萬元現金,用用他的女人。
「是誰?」
他口袋裡有個手電筒,但要找到它,必須扔掉手中的步槍,他已經把它架在膝上。不過他是否真想看看是什麼東西呢?
於是他只是坐在那兒,期待著有什麼動靜,或是再次出現驚醒他的那種聲響!(如果真是有什麼聲音的話?或許只是個夢?),過了一會兒,他打了個盹,又睡過去了。
突然他的頭驀地抬起來,眼睛圓睜,肌肉緊縮。此時的確有聲音,如果夜空不是多雲的話,透過接近滿月的月亮的光芒,肯定能看見他。
但他不想看見。是的,他絕對不想看見。然而他又往前坐了一點,把頭側向一邊,傾聽沾滿灰塵的靴後跟的聲音,靴子沿著主街道人行道卡嗒卡嗒地離他遠去,往西逐漸消失在一片嘈雜聲中。
拉裡突然感到一股想站起來的強烈慾望,任由睡袋落到腳脖子周圍,他大聲喊叫:回來,不管你是誰!我不在乎!回來!但他是否真的願意給任何人開具空頭支票呢?音樂台放大他的叫喊聲——他的誓言。如果那個靴子聲真的返回,而且蟋蟀都不吱聲的寂靜中聲音越來越大的話,又會怎樣呢?
他沒有站起來,而是又躺下身去,雙手緊握著步槍,身體蜷縮著,守著他的位置。「我今天晚上不睡了」,他心想,但3分鐘之後他又睡著了,確信第二天早上會認為這全是一場夢。
第42章
當拉裡·安德伍德在僅一州以外的地方過他的7月4日時,斯圖爾特。雷德曼正在路邊的大石頭上享受午餐。他聽到馬達聲越來越近。一口飲下一聽啤酒,小心謹慎地把罐子壘在包著樂之餅乾的蠟紙捲上。步槍斜支在身邊的石頭上。他撿起步槍,打開保險,爾後又放到離手更近的地方。摩托車朝這兒駛來,聽聲音好像是小型的。2-50型?如此一般的沉靜,不可能判斷出它們離開這兒有多遠。10英里,也許,只是也許。如果他想的話還可以多吃點,但他沒有。此時,陽光很溫暖,想起要見到人就高興。自從上次在伍茲維爾離開格蘭·巴特曼的家後他就沒見到過活人。他又瞥了一眼槍。他把保險蓋打開是因為也許來人會像埃爾德。他曾把槍支在石頭上是因為希望來人會像巴特曼——只是對今後的事還不太悲觀。社會會重見光明的,巴特曼曾說。請注意我沒有用「改革」一詞。這會是一個可怕的雙關語。人類社會中有真正的改革。
但巴特曼自己不想優先受到社會的重視。他好像十分滿意——(至少現在)——和科亞克一起走,畫他的畫,在他的花園裡踱來踱去,思索殺戮所造成對社會的影響。
如果你這樣回來再次要求「聯合一致」,斯圖,我也許會同意。人類的禍根就是社會活動。基督應該這樣說:「呀!無論你們中的二三人何時聚在一起,某個其他人就要完蛋。我要告訴你什麼社會學,是講人類的事情的嗎?我會簡括地告訴你。單獨給我一個男人或一個女人,我就會給你一個聖人。給我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他們就會相愛。給我3個人,他們就創造一種迷人的事物,我們稱之為「社會」。給我4個人,他們會建成一座金字塔。給我5個人,其中一個人就會變成流浪漢。給我6個人,他們就會重新發明歧視。給我7個人,7年以後他們就重新發明戰爭。人可能是按照上帝的形象創造的,但人類社會是按照他對應的人的形象創立的,人總是想回家。
真是這樣嗎?如果正確的話,上帝就會幫助他們。只是近來斯圖一直考慮他的老朋友和老熟人很多。在他的記憶中,特別傾向於對他們不討人喜歡的性格輕描淡寫或是完全忘卻——比利掏鼻子的那種方式,把鼻涕放在腳底下踩來踩去,諾曼·布呂特對他孩子的過分嚴厲凶暴,比利·維裡克用靴子後跟把小貓的頭骨踩在腳下,招致了許多貓在他的屋周圍逡巡,這種方式真不叫人喜歡。
腦子裡出現的想法全是好的。黎明時出去狩獵,厚厚的茄克和戴伊高勒桔色的馬夾把自己裹得暖洋洋的。在拉爾夫·霍奇的住宅裡玩撲克遊戲,威利·克拉多克總是抱怨為什麼他開始有20美元,最後是怎麼搞成只剩4美元的。在托尼·萊姆斯特因酒醉精神失常下了陰溝的時候,他們六七個人卻把他的偵察員推到馬路上,托尼在陰溝裡來回搖晃,向上天和所有的人起誓:他轉身是為了避開一條滿載墨西哥非法流動工人的船隻。上帝呀,他們都不知笑成什麼樣子了。克裡斯·奧爾特加總是開一連串的種族玩笑。他們去亨茨維爾找妓女尋歡,喬·鮑勃·布倫特伍德抓了些螃蟹,卻想告知每個人是從客廳的沙發裡抓到的,而不是從樓上的姑娘家裡。這些時光真他媽的太美好了。我嚮往的不是你們這些經常在夜總會、喜歡的餐館和博物館裡所認為的那種快樂時光,而是和以前一樣。他回想起那些事情,一遍又一遍地想,就像一位老隱士一遍遍地擺弄一副沾滿油污的撲克牌以排解孤獨一樣。他最想的就是能聽到人的說話聲,去認識某個人,能夠面對某人說:「你看見了嗎?」當發生那種諸如某個晚上他看見流星的那種情況時。他並不是個健談的人,但他也不太喜歡獨處,從來都會不喜歡。
當摩托車最後橫掃拐角處時,他坐直了一點。他看見兩輛本田250S型摩托車,騎在上面的是一位年約18歲的男孩,還有一位比男孩年長一些的女孩。女孩身穿一件鮮亮的黃色罩衫和一件淺藍色的牛仔褲。
他們見他坐在石頭上,兩位騎士因驚訝暫時失去了控制,兩輛本田車都拐了個小彎。男孩的嘴張了一張。過了一會兒就看不清楚他們是停下來了,還是加速向西前進。
斯圖抬起一隻空手,親切地「嗨」了一聲。他的心劇烈地跳動著。他想他們停下來。他們真的停下來了。
他曾一度被他們的緊張所困擾。特別是那位男孩;他看起來好像是有一加侖腎上腺素被注入到血液中。斯圖有槍,但並不是用來防備他們的,再說他們自己也配備了武器。男孩子一支手槍,女孩也身背一支小型獵槍,就像一位女演員飾演不太自信的帕蒂·赫斯特一樣。
「我認為他很正常,哈羅德。」女孩說,但是那個她稱為哈羅德的男孩還是騎在車上,用一種驚奇和懷有敵意的表情看著斯圖。
「我說我認為……」她又開始說。
「我們從哪裡知道?」哈羅德打斷說,目光不離斯圖。
「啊,很高興見到你們,如果這樣可以讓你改變對我的看法的話。」斯圖說。
「如果我們不相信你怎麼辦?」哈羅德反駁道,斯圖看他嚇得臉色發青。因為斯圖和對女孩的責任感讓他感到恐懼。
「嗯,那我就不知道了。」斯圖從石頭上爬起來,哈羅德的手開始顫抖地伸向皮套裡的手槍。
「哈羅德,不要動槍。」女孩說。然後女孩靜靜地躺下了,看上去他們都筋疲力竭了,不能馬上繼續前進了。(三點連接起來就會形成一個三角形,但是其確切的形狀還是不能預知。)
「啊喲,」法蘭妮說著,就躺在路旁一棵榆樹下的一塊苔蘚地上,舒展一下疲倦的身心。「我是不會把屁股上的老繭去掉的,哈羅德。」
哈羅德沒好氣的嘟噥了一聲。
她又轉向斯圖。「本田車你騎過170英里嗎,雷德曼先生?」斯圖笑著說:「你們要去哪兒?」
「這關你什麼屁事?」哈羅德粗魯地問。
「你那是什麼態度?」法蘭妮責問他,「雷德曼先生是格斯·丁斯莫爾死後我們見到的第一個人!我的意思是說,如果我們不找其他人的話,我們來幹什麼?」
「他是為你提高警惕,這就是原因。」斯圖平靜地說。他拔起一根草,含在嘴邊。
「是的,我是很警惕。」哈羅德有點惱怒地說。
「我認為我們是在彼此提防。」她說,哈羅德臉色憋得通紅。
斯圖想:給我3個人,他們會組成一個社會。但是這兩個人都值得結交嗎?他喜歡這個女孩,但是男孩卻給他以膽小如鼠的吹牛者的感覺。這種人可能會是一個危險分子,不管是在有利的條件或是不利的條件下。
「你究竟在說什麼。」哈羅德嘟噥道。他陰沉著臉地看了斯圖一眼,從夾克口袋裡掏出一盒萬寶路。他點了一根。他抽起煙的樣子就好像是剛染上這個習慣似的。可能就是前天。
「我們要去斯托威頓、佛蒙特,」法蘭妮說,「去那裡的瘟疫中心。我們……你怎麼了?雷德曼先生?」他突然面色蒼白。口裡嚼著的草棒落到大腿上。
「為什麼去那兒?」斯圖問。
「因為那兒剛好有研究傳染病的設備,」哈羅德傲慢地說,「我認為如果在這個國家還有任何制度,或某些想逃避懲罰的掌權者的話,他們可能就在斯托威頓或亞特蘭大,那兒還有一個這樣的中心。」
「是的。」法蘭妮說。
斯圖說:「你們是在浪費時間。」
法蘭妮看上去有點震驚。哈羅德看上去有點憤怒。臉色又開始從脖子紅起。「我壓根就不會把你當作評判員,老兄1
「我想我是,因為我打那兒來。」
此時他們二人都大吃一驚,驚得目瞪口呆。
「你瞭解情況?」法蘭妮問,身子顫抖著。「你作過調查嗎?」
「對,情況不是那樣的,它……」
「你在撒謊1哈羅德扯高著嗓門刺耳地叫喊起來。
法蘭妮看見雷德曼的目光閃過一股冷漠和憤怒,而後又變得陰鬱柔和起來。「不,我沒有撒謊。」
「我認為你是!我認為你狗屁也不是,就是一個……」
「哈羅德,你給我閉嘴1
哈羅德看了看她,有點受了傷害。「但是法蘭妮,你怎麼會具……」
「你怎麼可以如此粗魯,好鬥呢?」她憤怒地責問,「你至少聽聽他怎麼說,不行嗎?哈羅德?」
「我不相信他。」
斯圖認為這還算夠公平,這樣我們就勢均力敵了。
「你怎麼就不信任剛剛遇見的人呢?真的,哈羅德,你變得讓人討厭1
「我告訴你們我是怎麼知道的。」斯圖平靜地說。他挑了其中一段故事講給他們聽,故事從坎皮恩衝進哈潑的加油站開始。他簡述一周前他逃離斯托威頓的情形。哈羅德呆呆地盯著他的雙手,此時正在拔地上的苔蘚,一點點撕碎。而女孩子臉就像是一張未展開的神秘國度的地圖,斯圖對她感到歉疚。她和這個男孩一起出發,抱有一線希望能夠留下某些想當然的法子。可惜的是,她很失望。她的臉色是如此痛苦。
「亞特蘭大也是這樣的嗎?兩地都染上瘟疫了嗎?」她問道。
「是的。」他說。她眼淚脫眶而出。
他想安慰她,但是男孩子不喜歡那樣。哈羅德不安地看著法蘭妮,然後又向下看著他袖口上的苔蘚。斯圖把手絹遞給她。她謝了他一聲,沒有抬頭,看上去心煩意亂。哈羅德又繃著臉瞪了他一眼,那種眼神就像是一個貪婪的小男孩想得到曲奇罐一樣。斯圖想,當他發現一個女孩不是一罐曲奇時,會驚訝嗎?
當她由哭泣轉為抽噎時,她說:「我和哈羅德應該感謝你。至少你讓我們免去長途跋涉、失望而歸之苦。」
「你的意思是相信他的?就那麼簡單嗎?他給你講個故事,你就……相信了?」
「哈羅德,他為什麼要撒謊?有什麼好處嗎?」
「那我怎麼知道他打的什麼算盤?」哈羅德好鬥地說,「謀殺。可能是。或者是弓雖.女干。」
「我自己不認為是弓雖.女干,」斯圖溫和地說,「也許你知道的比我多。」
「住嘴,」法蘭妮說,「哈羅德,請你不要這樣可怕,好不好?」
「可怕?」哈羅德嚷起來,「我只是想留點神——為你——為我們,這是可怕嗎?」
「看,」斯圖說著,就撩起袖子。肘部內側有幾道癒合的針印,還有殘留下的失去血色的傷痕。「他們給我注射各種藥劑。」
「也許你吸毒。」哈羅德說。
斯圖沒有吭聲,又放下了袖子。當然是因為姑娘的緣故。他腦中已充斥了擁有她的想法。不過,有些姑娘你可以擁有,而有些你卻不能。這個姑娘就屬於後者。她身材高挑、漂亮、非常健美。她褐色的眼睛和頭髮襯托出一種無助的神情。她眉宇間的那條細紋很容易看見,當她煩惱的時候是如此的明顯,她雙手動作伶俐,還有她用手捋額前的頭髮的乾脆利落。
「那麼我們現在幹什麼?」她問道,全然不顧哈羅德。
「繼續我們的行程,」哈羅德說。當她緊鎖雙眉瞥了他一眼時,他又急忙加上一句:「好吧,我們總得去什麼地方。當然,他有可能是在說真話,但我們必須驗證一下。然後再作決定。」
法蘭妮看了斯圖一眼,好像在說「我不想傷害你,只是感覺。」斯圖聳了聳肩。
「好嗎?」哈羅德問。
「我認為無關緊要。」法蘭妮說。她摘下一朵就要散籽的蒲公英,吹散了上面的絨毛。
「你來的路上一個人影也沒有見到吧?」斯圖問。
「只有一隻看上去還算正常的狗。沒有見到人。」
「我也見到一隻狗。」他告訴他們有關巴特曼和科亞克的事情。講完時他說:「我要去沿海,但你說一路上沒有見到任何人又讓我失去了信心。」
「對不起,」哈羅德說,好像口氣有點改變了。他站起身。「準備好了嗎?法蘭妮。」
她看了看斯圖,猶豫了一下,而後起身。「回到精彩的減肥車上。謝謝你把你知道的告訴我們,雷德曼先生,即使消息不那麼讓人振奮。」
「請等一會兒。」斯圖說著,站起身。他躊躇了片刻,又在懷疑他們是否是好人,女孩是好的,但是男孩肯定就17歲,還深受著「我恨大多數人」的思想傷害之苦。但是有那麼多的人供你挑挑撿撿嗎?斯圖認為沒有。
「我認為我們都在找人,」他說,「如果你們允許的話,我想跟著你們。」
「不。」哈羅德迫不急待地說。
法蘭妮從哈羅德看到斯圖,有點為難。「也許我們……」
「你別管。我說不行。」
「一票贊成都沒有嗎?」
「你究竟怎麼了?你難道看不出他就想達到這個目的嗎?天哪,法蘭妮1
「如果有麻煩的話,三個人總比兩個人強,」斯圖說,「我知道也比我一個人好。」
「不。」哈羅德又說一遍。他的手落到槍托上。
「好。」法蘭妮說,「我們高興你能加入。雷德曼先生。」
哈羅德反駁她,一臉的憤怒和受傷害的樣子。斯圖緊張了一會兒,認為他可能會打她,後來又放鬆了。「我知道你的想法,你只是要找個借口除掉我,我知道。」他氣得眼淚都要出來了,這使他更加怒不可遏。「如果你真的想的話,好的。你和他一起走。我和你算完了。」
他快步走到本田車停的地方。
法蘭妮用一種受傷的眼神看了一眼斯圖,然後又轉向哈羅德。
「等一會兒,」斯圖說,「請呆在這兒。」
「不要傷害他,」法蘭妮說,「求你。」
斯圖大步走向站在本田車旁的哈羅德,他正準備發動。他滿腔憤怒地轉動著油門,但是幸運的是油門溢油了。斯圖想;如果開始就加那麼大的油門,車就會像個單輪腳踏車一樣從後輪立起來,然後把哈羅德頂到第一棵樹上,倒在他的身上。
「你給我走開1哈羅德憤怒地朝他尖叫,他的手又落到槍托上了。斯圖把手放在哈羅德的手上,就像是玩紙牌遊戲一樣。他又把另一隻手貼在哈羅德的臂膀。哈羅德怒目圓睜,斯圖看他此時離危險就差一步之遙了。他不僅是憤恨那個女孩,在他心中她頭腦過於簡單化。他的人格尊嚴被這種簡單給包圍了,也被自己作為女孩保護者的新形象給淹沒了。天知道他在此之前是他媽的什麼東西,他有著軟沓沓的肚子、尖頭的靴子、凶巴巴的談話方式。但在這種新形象下仍然還隱藏著的一切讓人確信他是而且將永遠是個大笨蛋。還可能看出他從來不會有重新開始的機會。他本會有像面對巴特曼或是一個12歲的孩子的同樣的反應。在任何三角關係中,他將把自己放在至低點。
「哈羅德。」他說,聲音幾乎要直搗哈羅德的耳朵。
「讓我走。」他笨重的身軀在緊張時好像有點輕盈,一舉一動輕快地像根跳動的線。
「哈羅德,你和她一起睡覺嗎?」
哈羅德的身體顫動了一下,斯圖知道他沒有過。
「不關你的事1
「是的。除了拿我們都看見的東西。她不屬於我。哈羅德。她是她自己。我不想從你手中把她奪走。我很抱歉我說話太魯莽,但是這是我們瞭解自己處境的最好方式。現在我們是兩個和一個,但如果你走了,我們還是兩個和一個。沒什麼好處。」
哈羅德一聲不吭,但他的手已不顫抖了。
「我只是不得不坦率,」斯圖繼續說下去,他湊近哈羅德的耳朵,聲音非常、非常平和。「你想,我知道一個男人沒有必要去弓雖.女干女人。如果他知道自己有事做的話,他是不會的。」
「那是……」哈羅德舔了舔嘴,然後又看法蘭妮站的那一側。法蘭妮雙手抱肘,兩臂交叉在胸前,焦急地看著他們。「真是讓人討厭。」
「也許我說得對,也許不對,但是當一個男人周旋在一個不想和他上床的女人身邊時,這個男人就必須作出選擇。我每次都能自我控制,我認為在她還自願跟著你的時候,你也會這樣做。我倆私下談話,我只想對你坦誠相待。在這兒我不想把你排擠出去,那是惡霸在鄉村公平舞會上的行徑。」
哈羅德放在槍上的手鬆開了,他看著斯圖說,「你真是那樣想?我
……你發誓你沒有說謊?」
斯圖點了點頭。
「我愛她,」哈羅德聲音嘶啞地說。「她不愛我,我知道,但我說的是真話,就像你說的一樣。」
「那最好不過。我無意插足。我只想和你們結伴而行。」
哈羅德又迫不得已的重複一句:「你發誓嗎?」
「是的,我發誓。」
「好的。」
他又慢慢地下了車,和斯圖一起走回到法蘭妮那兒。
「他可以跟我們一起,」哈羅德說,「我……」他看了看斯圖,自感有失尊嚴,勉強地說,「我為我的愚蠢道歉。」
「好哇1法蘭妮拍手叫好,「現在這個問題解決了,我們去哪兒?」
最後他們沿著法蘭妮和哈羅德原來的方向前進。斯圖說他想格蘭·巴特曼會樂意留他們過夜的,如果他們天黑前到達伍茲維爾的話,他也許會同意第二天早晨和他們一起走(聽到這兒,哈羅德又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斯圖駕駛法蘭妮的本田,法蘭妮坐在哈羅德摩托的後座上。他們在特溫芒廷停下來吃中飯,開始慢慢地、謹慎地瞭解對方。他們的口音讓斯圖覺得有趣,他們發A的音嘴張得特大,「I」音也發得變了味。他想他們肯定也認為他發音有趣呢,也許可笑得多。
他們在一家被遺棄的餐廳吃飯,斯圖發現自己的目光一次次地落在法蘭妮臉上,她生動的雙眸,小巧卻堅定的下巴,眉宇間那條展露她情感的細紋。他喜歡她觀看和談話的樣子;他甚至喜歡她把褐色頭髮從太陽穴往後捋的方式。畢竟,這是他知道自己的確有得到她的想法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