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俄克拉荷馬州梅鎮的梅恩大街中間橫著一具屍體,一動不動。
尼克並不感到驚訝。自從離開紐約之後,他見過的屍體已經不計其數。他懷疑一路上的死人超過1000具,可能還有他沒見到的。空氣中瀰漫著濃烈的死屍味道,簡直可以讓你當場昏厥過去。再多一個死人,或多或少,區別不大了。
但當這具屍體突然坐起來的時候,他的心裡「轟」地一下子,極度的恐慌使他再一次控制不住自行車。一陣輕微地搖晃,接著劇烈地抖動,最後嘩啦一聲倒在了地上,把尼克重重地扔在俄克拉荷馬州3號大街的人行道上。雙手擦傷,前額也跌破了。
「偉大的傢伙,哦,先生,你跌跟頭了。」屍體說道,邁著可以稱作友好的步子,搖搖晃晃地向尼克走來。「你沒有參加賽車?我的天啊1
尼克沒有聽見這句話。他盯著人行道上他雙手之間的那塊地方,血從他額頭的傷口一滴滴落在這裡,不知道受的傷有多嚴重。那雙手落在他的肩上時,他突然想起屍體這回事,於是掙扎著用手掌心和鞋跟撐在地上爬起,眼睛從那塊地方抬起來,充滿了恐懼。
「不要這樣害怕。」屍體說話了。尼克這才看清他根本不是一具屍體,而是一個年輕的小伙子,快樂地看著自己,一隻手緊握著一瓶威士忌。現在尼克明白了。這不是一具屍體,而是一個醉倒在道路中間的酒鬼。
尼克衝他點了點頭,用大拇指和食指劃了個圈。這時,一滴熱乎乎的液體慢慢地流進雷·布思折磨過的那隻眼裡,引起一陣刺痛。他掀起眼罩,用前臂擦了擦。今天,他恢復了一些視力,但合上那只好眼時,世界又成了斑斑駁駁的一片混沌。他重新戴好眼罩,慢慢走到路邊,緊靠著一輛掛著堪薩斯城牌照的普利茅斯車一屁股坐下來。
汽車保險槓映出前額的那塊傷口,他看得清清楚楚,看起來駭人,但不是很深。他應該找個醫院,給傷口消消毒,然後貼上塊「邦迪」。他想全身組織裡殘存的盤尼西林還能抗禦一切感染。一想起大腿上的槍傷,他又立刻害怕起來。他挑出手掌裡的一些碎石渣,痛得齜牙咧嘴。
手裡攥著威士忌酒瓶子的人無動於衷地看著這一切。如果尼克抬頭的話,他會立刻感到暈眩,非常難受。當他掉過頭去再仔細觀察從汽車保險槓上映出的傷口時,那個男人那張整齊光潔、沒有一絲皺紋的臉卻已經沒有了生氣,顯得毫無表情。他穿著褪色的「比利」褲,腳上是一雙笨重的工人靴。他身高5尺9寸,金黃色的頭髮,眼睛明亮有神,純藍色,如玉米穗一樣的睫毛。毫無疑問,他肯定有瑞典或挪威的血統。看起來不會超過23歲。
他站在那裡,臉上毫無表情,像一個被拔掉插頭的機器人。之後,漸漸地,開始有了血色,被威士忌浸紅的眼睛開始閃爍出光芒。他微笑著。他已經記起來了,眼前發生了什麼事。
「嘿,先生,你跌跟頭了。難道你剛才沒有跌跟頭嗎?我的天啊1他對尼克額頭大量流出的鮮血感到驚訝。
尼克從襯衫口袋裡找出便箋和一支筆;這兩樣東西跌倒時沒摔出去。他寫道:「你剛才嚇壞了我。在你坐起來之前,我一直以為你是個死人。我沒事。這個鎮上有沒有藥店?」
他把那張紙遞給穿工裝的那人看。他接過來,看了一下,又微笑著遞了回來,說「我是湯姆·科倫。我不識字。我只上到小學三年級,那時我就16歲了。爸爸讓我退了學,說我歲數太大了。」
這怎麼辦,尼克想。我不能說話,而他又不能識字。一時間,他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尊敬的先生,你跌跟頭了。」湯姆·科倫衝著尼克大聲喊道。這是他們之間第一次這樣對話。「我的天啊,你剛才跌跟頭了嗎?」
尼克點點頭,收起了紙和筆。他把一隻手蓋在嘴上,然後搖著頭。又把兩隻手豎成嗽叭狀,放在耳後,然後搖著頭。他又將左手放在喉嚨上,搖了搖頭。
科倫咧嘴笑著,摸不著頭腦。「牙痛?我也有過一次。哎呀,疼起來了。是不是?我的天啊1
尼克搖了搖頭,又繼續他的手勢。這次科倫猜他是耳朵痛。尼克伸出手,伸向他的自行車。車漆被蹭掉了許多,但看起來沒什麼大毛玻他騎上車,朝著大街蹬了幾步。很好,車子沒事。科倫在旁邊搖搖晃晃地跟著,快樂地微笑著。他的眼睛就沒離開過尼克。近一個星期裡,他還從沒有見過一個人。
「你不想聊一聊嗎?」他問。尼克沒有回頭,好像沒有聽見他說什麼。湯姆抓住他的袖子,重複著他的問話。
騎車的那個人把手放在嘴上,又搖了搖頭。湯姆皺起了眉。現在那人支起自行車,正在盯著店面看。他彷彿看見了要找的東西,因為他穿過人行道,走向諾頓先生的藥店。如果他想進去,可能不行。因為藥店已經關門,諾頓先生早就離開了鎮子。似乎每個人都鎖上門離開了鎮子。除了媽媽和她的朋友布萊克莉夫人。她們都已經死了。
現在,那個不說話的人正試著敲門。湯姆本想告訴他,門上雖然掛著「營業」的標牌,但根本沒什麼用。標牌是在騙人。湯姆非常想喝一杯冰淇淋蘇打水。它比威士忌可好多了。威士忌開始喝起來舒服,後來就使他昏昏欲睡,最後讓他頭痛欲裂。他已經睡了好長時間,頭痛,卻做了許多瘋狂的夢,總是夢到一個穿黑衣服,打扮如來沃特·德豐貝克一樣的人。那個黑衣人在夢中追趕他,簡直是一個惡魔。他長醉爛飲、嗜酒如命,主要是因為爸爸過去一直不讓他喝酒。媽媽也不讓他喝。可現在,所有的人都已經走光了,還有誰管他呢?他想喝,就可以喝個夠。
可那個不說話的傢伙正在做什麼?拾起人行道上的垃圾箱,他正準備要……什麼?打碎諾頓先生藥店的玻璃?砰,嘩啦!天啊,該死的,他竟這樣做了!現在,他要跳進窗戶,打開大門……
「喂,先生,你不能這樣做1湯姆大聲叫道,他的聲音因憤怒和興奮而顫抖。「那是違法的!打家劫舍是違法的。你知道不知道?……
可是那個人已經進去了,他根本就沒有回頭。
「你這傢伙,怎麼啦?聾啦?」湯姆憤怒地大叫,「天啊,你要……」
他的聲音漸漸地低了下來,臉上興奮不已的神情消失了。他又變成了被拔掉插頭的機器人。每到5月份,人們常常會見到虛弱不堪的湯姆這種神情。那張略圓如斯堪達胡維安似的臉上,帶著永遠快樂的表情。他朝著一家又一家的商店櫥窗東張西望,突然間,他會像死屍般停下來,一副茫然失措的表情。這時就會有人大聲喊道:「湯姆來了1立時響起一片笑聲。如果爸爸在他身旁的話,他就會繃下臉來,用胳膊杵他,甚至用拳頭不斷地猛搗他的肩頭,直到他清醒為止。可是自1988年的上半年之後,父親在他身邊的時間越來越少。因為他總陪著一個在布摩斯·格利酒吧工作的長著紅臉蛋的女侍者。她的名字是迪迪·帕卡羅黛(關於這名字還有一些笑話)。大約一年前,她和湯姆的父親一起私奔了。僅有一次,有人看見他們出現在離這兒不遠的斯拉布特市的一間廉價汽車旅店裡。這是人們最後一次見到他們。
大多數人把湯姆這種突然失憶看作是弱智進一步發展的跡象。但事實上,這正是臨近正常思考的一種顯示。人類思考的過程是基於推論和歸納之上的。(心理學家這樣告訴我們)。智力遲鈍的人不能進行推論和歸納這兩種思維行為。湯姆·科倫不是非常遲鈍,他能夠進行一些簡單的聯想。在大腦失憶那段時間裡,他能不時地進行較為複雜的推論思維或是歸納思維。他進行上述思維活動的感覺就像正常人有時感到一個名字就在嘴邊,卻怎麼也想不起來的那種感覺一樣。當這種感覺來臨的時候,湯姆會覺得整個世界不過是一陣一陣的感覺刺激。他會把世界的一切都拋之腦後。他彷彿在一個陌生的黑屋子裡,一手握著電燈線的插頭,一邊跌跌撞撞地在地板上爬,一邊用另一隻手摸索著尋找電源插座。如果他找到的話——這樣的情況並不多見——屋子裡會猛然地一亮,他把屋子(或者說那種念頭)看得清清楚楚。湯姆是一個敏感的人,他最喜歡的事情包括喝諾頓先生用泉水做成的冰淇淋蘇打水,站在牆角等著看穿短裙的漂亮姑娘橫穿馬路,或是聞丁香花的香味,用手撫摸絲綢等等。但最令他喜愛的是那種朦朦朧朧、無法觸知的感覺,那種一旦思路突然接通,思維突然暢通無阻(至少瞬間地),黑屋子裡一片光明的感覺。這種情況並不常見。常常是轉瞬即逝。不過這次沒有。
「你究竟要幹什麼?聾啦?」他記得他說了這句話。
那個人除了幾次回頭看了看他外,似乎並沒有聽見他的話。毫不理會他,甚至連個哼也沒有。有時,人們對湯姆的問題總是不予理會,因為他臉上的表情已經表明,他的大腦裡是一片空白,茫茫然然。但當這種情況發生的時候,不願說話的人似乎總是有些憤怒或是憐憫或是因困窘而臉紅。然而這個人並沒有這樣——他用大拇指和中指劃了一個圈,湯姆知道這意味著好,好極了。但他仍沒有說話。
他把雙手捂在耳朵上,搖了搖頭。
他又把雙手放上嘴上,又搖了搖頭。
他把雙手抱在脖頸上,同樣又搖了搖頭。
黑屋子一下亮了起來,他的思路豁然開朗。
「我的天埃」湯姆說道,他的臉上又恢復了生氣。他那佈滿血絲的眼睛閃著光。他衝進諾頓先生的藥房,忘記了這樣做是違法的行為。那個不說話的傢伙正在往棉團上噴灑味道類似疤克酊的東西,然後用棉團擦額頭。
「喂,先生,」湯姆邊說邊衝了進去。那個一聲不吭的傢伙並沒有回頭。湯姆一時間愣在了那裡,而後又記起來他要做什麼。他用手輕輕地在尼克的肩上拍了拍。尼克轉過頭來。「你又聾又啞,是嗎?不能說,又不能聽,對不對?」
尼克點了點頭。湯姆的反應幾乎令他大吃一驚。只見湯姆跳了起來,一個勁地拍擊自己的手掌。
「我想到了,太棒了,我自己想了起來。湯姆·科倫,你太棒了1
尼克不得不抿上嘴樂了。他想不起來,自己的殘疾什麼時候令別人這麼開心過。
法院大樓前面的廣場上矗立著一個身著二戰時期武器裝備的海軍陸戰隊員。雕塑下角的匾牌上標明,此雕塑是為了紀念哈珀縣的一群男孩子們。他們為了祖國作出了最後的犧牲。在紀念雕像的陰影中,坐著尼克·安德羅斯和湯姆·科倫,他們正吃著辣味火腿和外裹著馬鈴薯片的辣味雞。尼克左眼上方的前額上用「邦迪」創可貼粘了一個十字。他正盯著湯姆的嘴巴(湯姆正在一邊說著話,一邊往嘴裡塞食物。因此,嘴唇的樣子很怪誕),腦子裡閃爍著卻是,他討厭罐頭食品。他真正愛吃的是配料齊全的大塊牛排。
自從他們坐下來之後,湯姆就一直說個沒完沒了。他的話翻來覆去總是那幾句,還不時地夾雜著許許多多的「我的天氨,「那不正是嗎」等口頭禪。尼克並不介意。在未遇到湯姆之前,他心中多麼盼望著能見到其他的人。他內心一直有一種擔心,擔心自己可能是全世界的唯一的倖存者。腦海裡甚至還出現這樣的念頭:疾病可能使每一個死亡,但聾啞人卻例外。現在,他一邊內心裡暗暗地發笑,一邊想他是否能推測出,除聾啞人和弱智的人外,疾病使其他所有人死亡的可能性有多大。在盛夏的正午兩點鐘,有這樣的想法真是可笑。但在夜幕降臨時,當這個念頭重又浮現在腦海中的時候,似乎就不那麼有趣了。
對於湯姆認為所有人會去的地方,他感到奇怪。他從湯姆那裡聽到,父親和一位比他小12歲的女侍者一起私奔了。他還聽到湯姆在羅布特先生的農場作雜務工以及兩年前,羅布特先生認為湯姆工作得非常好,於是可以放心地讓他用斧子幹活了。還聽說了一群「大孩子們」晚上踢湯姆,湯姆於是就「與他們全力搏鬥,直至他們氣息奄奄,受了傷。其中的一個人屁股被他打得開了花,送進了醫院裡。這就是湯姆·科倫所做的事。」他還聽到了湯姆怎樣在布萊克莉夫人的屋子裡找到了他的媽媽,發現她們雙雙死於起居室裡,於是湯姆就偷偷地跑了。「如果有人在旁觀看的話,耶穌就不會降臨,把死人帶進天堂,」湯姆說。(尼克認為,恰恰相反,湯姆所說的耶穌實際是一種聖誕老人。他將死者帶進煙囪裡,而不是帶著禮物下來。)但他絲毫沒有提梅鎮中人跡罕見的情況,或是在通往小鎮的街道上也空空如也,沒有任何東西來來往往的情況。
他將手輕輕地放在湯姆的胸膛上,阻止他滔滔不絕地講話。
「幹什麼?」湯姆問。
尼克用他的胳膊朝著鬧市區的建築劃了一個大圈,臉上作出困惑不解的滑稽表情,皺著眉,勾著頭,用手搔著後腦勺。然後,他用手指在草地上作了一個散步的動作,最後,他抬起頭,帶著詢問的目光望著湯姆。
他看到的景象十分恐怖。湯姆坐著,面目表情僵硬,儼然如殭屍一般。他的眼睛,片刻前在他滔滔不絕、暢所欲言的時候,還一眨一眨的;轉眼間,現在如同藍色的雲紋大理石一般呆滯無神。嘴巴半張著,尼克能看得見舌頭上面混合著唾液的馬鈴薯片碎屑。雙手無力地垂在腰間。
尼克關切地伸出手去拍他。在剛出手之前,湯姆的身子猛地抽搐了一下。眼皮扇動著,一道靈氣如同一股清泉一樣注滿了他的眼睛。他開始咧嘴笑了,如果那盞標有「我想出來了」的明燈在他的腦海裡倏地一閃的話,外面世界的任何事物也絲毫不能使他沮喪抱怨。
「你想知道人們都到哪裡去了?」湯姆問道。
尼克重重地點了點頭。
「我想他們可能去了堪薩斯城了,」湯姆答道,「我的天啊,是的,每個人都說這個鎮子太小了,枯燥乏味死氣沉沉。連旱冰場也關門了。現在這裡只剩下了汽車餐館。媽媽總是說,人們都走了,沒有人會回來,就像爸爸一樣。他帶著布摩斯·格萊酒吧的一個女招待員跑了,她的名字叫摩-恩,姓迪迪·帕卡羅黛。我想大家在這裡都呆膩了,然後在同一個時間都走光了,肯定是去堪薩斯城了。我的天啊,他們是剛剛去的嗎?那裡是他們必須去的地方,除了布萊克莉夫人和我的媽媽之外。耶穌把她們帶到天堂裡去了,使她們永遠不受傷害。」
湯姆又開始了他一個人滔滔不絕的獨白。
「去堪薩斯城了,」尼克想,「就我所知道的而言,可能是這樣。上帝為每一個留在貧困、可憐的星球上的人,或是使他們永久地不受傷害,或是使他們重新在堪薩斯城定居。
他向後靠著,眼皮眨動著。這樣,湯姆的話漸漸變成了一首現代詩,沒有大寫字母將句子分開,就如同吉·卡明斯的現代詩一樣。
媽媽說
不要去
而我對他們說,我說
你最好
不要插手此事
前一天晚是一個噩夢,那時他在一個馬廄裡安身。現在,他的肚子飽飽的,他現在最想做的是……
我的天啊,
摩-恩是那樣拼寫的
我確實想……
尼克睡著了。
醒來時,他迷迷糊糊,就像你在一個香甜的午覺之後,懵懵懂懂的那種感覺。他首先奇怪的就是為什麼身上出了那麼多的汗。坐起來之後,他明白了。現在是下午3點45分了,他已經睡了兩個半小時。陽光已經從戰爭紀念碑的後面移了出來。然而,還不止是這些原因。湯姆·科倫出於對他的關心,給他蓋了厚厚的一層東西,以免他著涼。是兩條毛毯和一床被子。
他把它們推到了一邊,站了起來,伸伸懶腰。湯姆並不在身邊。尼克慢慢地向廣場的主大門踱去,心裡想著他將如何對待湯姆,或是讓湯姆做些什麼事。那個反應遲鈍的傢伙在小鎮廣場一側的超級市場吃飽喝足,正從那裡走出來。他對到那裡胡作非為毫無內疚之感,只知道根據罐頭標籤上的圖案挑選他喜歡吃的東西。因為據他說,超級市場的大門已經被人撬開了。
尼克懶懶地猜測,如果沒有食品的話,湯姆可能會做出什麼舉動。他想當湯姆餓到一定程度的時候,他就會毫無顧忌,或是暫時把顧忌擱置一旁。但如果沒有了這些食物,他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這一點其實並不是湯姆最使他煩惱的原因。最使他煩惱的是湯姆對他的那種惹人愛憐的依戀。他可能是有一些癡呆,但還沒有癡呆到感覺不到孤獨的程度。他的媽媽和事實上作為撫養人的那個女人都已經去世了。他的父親很久之前就和一個女人私奔了。他的老闆,羅布特先生和梅鎮裡的所有的其他人都在一夜之間偷偷跑到了堪薩斯城,只留下他一個人像一個精神錯亂的遊魂一樣在大街上東遊西逛。於是他就對一些使他無事可做的東西上了癮,如威士忌。他若再喝醉的話,身體肯定會受不了。而如果他身體不行而又沒有人照顧他的話,很可能意味著他生命將會終結。
但是,要一個又聾又啞的人和一個頭腦弱智的人在一起?用什麼辦法使他們能彼些相互溝通?一個人不能用嘴說,一個人不會用腦想。這是不公平的。湯姆至少應當能思考一些問題,但他卻不識字。尼克不知道,他對這種與湯姆猜謎式對話的耐心還會堅持多久?湯姆當然不會對此厭煩。天啊,他永遠不會的。
他在人行道上停了下來,恰巧停在了公園的門口。他把雙手插進口袋裡。嗯,他決定了「我可以今晚與他留在這裡。一個晚上不要緊。至少我會給他做一頓相當豐盛的晚餐。
想到這裡,他的精神為之一振,開始尋找湯姆。
那天晚上,尼克睡在了公園裡。他不知道湯姆睡在哪。第二天清晨醒來時,他身上雖帶著幾絲露水,卻覺得格外的清爽。他穿過小鎮廣場,首先見到的就是湯姆。湯姆正蜷縮一團,身子壓在玩具卡車和一個塑制大型車站模型的上面。
湯姆肯定已經明白,如果尼克闖進諾頓藥店沒什麼事的話,那麼他闖進另一家店也不會有什麼問題。他正坐在「5元10元店」門前的路沿邊上,背朝著尼克。大約有40個玩具汽車沿著人行道排成一隊。模型的旁邊是湯姆用來撬開玩具店展覽櫃的改錐。這堆模型裡有美洲豹,奔馳、勞斯萊斯、帶加長暗綠色外殼的按比例縮小的本特利、一輛蘭博、一輛考特、一輛4英吋長的定制的龐蒂亞克·本艾維萊、一輛護衛艦、一輛梅塞拉蒂和一輛1933年車型的摩恩車。湯姆一絲不苟地弓著背,推著這些車進進出出那個玩具車庫,用玩具油泵給它們加油。修理站裡的一台吊車也正在工作。尼克看見,湯姆不時地會吊起一輛車,裝模作樣地在車底下做些修理。如果他有聽覺的話,他還可能聽見,在周圍一片寂靜之中,湯姆·科倫工作時所想像出來的聲音——如當他駕駛著車在柏油碎石道上時,嘴唇顫動發出「蹦蹦蹦……」的聲音:加油泵工作時「嗒-嗒-嗒-叮」的聲音;吊車上下啟動時「絲絲絲……」的機器聲音。事實上,他甚至還可能聽見加油站管理員同車裡的小人的一些對話:「加滿了嗎,先生?」「標準汽油,你敢保證?」「讓我摘下整流罩看看。我想是你的化油器出了問題。我把它拿出來,看一看油浮子。」「你肯定?」「廁所在哪裡?」「就在圍牆的附近。」
說完這些話之後,他帶著玩具車在各個方向轉了一圈,幻想著這個小小的地方就是整個世界。
尼克想,我不能把他一個人留下來。我不能這樣做。他突然感到一陣傷心,一股突如其來的難過之情湧入他的心頭。這種感覺是如此強烈,以致於他認為再過一會兒他就可能淚流滿面。
「他們全都到堪薩斯城去了,」他想,「事情就是這樣。他們全都到堪薩斯城去了。」
尼克穿過大街,拍了拍湯姆的胳膊。湯姆一下子跳了起來。他轉過頭,那張大嘴誇張地、略帶歉意地笑著。他的臉一直紅到脖子根。
「我知道這是小孩子們玩的遊戲,不是成年人玩的。我知道,是爸爸告訴我的。」
尼克聳了聳肩,微笑著伸開他的手。湯姆神情自然了很多,「它們現在是我的。如果我想要的話,它們就是我的。你能進到藥店裡拿東西,我就能到5元10元玩具店裡拿一些東西。我的天,難道我做的不對嗎?你不會讓我把它們放回去吧,是不是?」
尼克搖了搖他的頭。
「是我的1湯姆高興地叫了起來,轉身回到了修理廠。尼克再次用手輕輕地拍了拍他,湯姆回過頭來問道:「什麼事?」
尼克拽著他的袖子,湯姆乖乖地站了起來。尼克領著他沿著大街來到他停靠自行車的地方。他指了一下自己,然後又指了指自行車。湯姆點了點頭。
「當然,那個自行車是你的。玩具車庫可是我的。我不會要你的自行車,但你也不能要我的汽車修理廠。好不好?」
尼克搖了搖頭。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自行車。然後走到大街上,揮了揮手,作了個再見的姿勢。
湯姆一下安靜下來。尼克等待著。湯姆吞吞吐吐地說:「你要走了,先生?」
尼克點了點頭。
「我不讓你走1湯姆一下子叫了出來。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眼角閃出了淚花,「我喜歡你。我不讓你也去堪薩斯城1
尼克把湯姆拉到了身邊,用胳膊摟住他的腰,用手指著他自己,又指了指湯姆,再指指自行車。意思是我們要一起出城。
「我猜不出來。」湯姆說。
尼克耐心地又做了一遍動作。這次他加了一個揮手再見的動作。情急之下,他舉起湯姆的手也揮了揮,作著再見的動作。
「想讓我跟你一起走嗎?」湯姆問,臉上閃現出一種難以置信的快樂的笑容。
尼克寬慰地點了點頭。
「當然1湯姆叫了起來。「科倫想去!湯姆·科倫……」他突然停住了,快樂的神情一下子從臉上消失了,小心翼翼地看著尼克,「我能帶上我的汽車修理廠嗎?」
尼克想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太棒了1湯姆又咧開嘴笑了,笑容像鑽開烏雲的陽光一樣燦爛。「湯姆·科倫要走了1
尼克把他領到自行車前。他指了指湯姆,又指了指自行車。
「我從沒有騎過這樣的車子。」湯姆眼睛掃著車子的變速器和又高又瘦的車座,很不自信地說道。「我想我最好是不騎它。湯姆·科倫會從這麼漂亮的車子上掉下來的1
但尼克從他這句話中得到了鼓勵。「我從沒有騎過這樣的車子」意味著他曾騎過某種自行車。唯一的問題是要找到一種結構簡單的車子。湯姆可能騎不快,這是不可避免的,但畢竟不會慢太多。不管怎麼說,他有什麼可著急的?夢畢竟只是夢。然而,他的確感到自己內心深處的一種焦急,一種強烈的不可言狀的焦慮。這股焦慮化作了潛意識裡的一個命令。
他把湯姆領回到玩具加油站的地方。他用手指著它們,向著湯姆微笑著點了點頭。湯姆急切地蹲了下來,之後,當他的雙手剛要伸向那堆玩具車時,停在了空中。他抬起頭看了看尼克,臉上顯然是迷茫和懷疑的神情:「你不會丟下湯姆·科倫一個人走吧,對不對?」
尼克肯定地搖了搖他的頭。
「好極了。」湯姆說著,轉過身自信地望著他的那堆玩具。尼克有些氣惱,之後又控制住了自己。湯姆抬起頭看了看,害羞地衝他笑著。尼克也對他報以微笑。不,他不會留下他不管的。這一點是肯定的。
直到中午時分,他還沒有找到他認為適合湯姆騎的自行車。他並不抱有能在最近的地方找到車子的幻想。但令他吃驚的是,絕大多數的人都把他們的房子、車庫以及其他建築物上了鎖。在大多數的情況下,他不得不通過骯髒的、佈滿蜘蛛網的窗戶向陰暗的屋子裡張望,希望能在裡面發現他想找的車子。他整整花了大約3個小時,從一條街走到另一條街,步履沉重,汗流滿面,陽光照得後背火辣辣地痛。他走回去重新檢查一家「西部汽車店」,卻失望而歸:兩輛擺在櫥窗裡的自行車都是男女通用的那種三速車,而其他的所有車都是散件。
最後,他在小鎮最南端的一個小小的獨立式車庫裡找到了他要找的車子。車庫的門鎖著,卻有一隻窗戶可以容一個人鑽進去。尼克用石頭把玻璃敲碎,然後小心地從破舊老化的油灰中挑出殘留的玻璃碎碴。一股熱浪從車庫裡面迎面撲來,夾雜著濃重的灰塵和機油味道。那輛車——老式的施溫牌男式車,就緊挨著一輛外胎磨禿、嵌板磨薄,約有10年歷史的手推車的旁邊。
「沒準我的運氣又很糟,這車子又是一輛破貨。」尼克想,「沒有鏈條,車胎也是癟的,或是什麼地方有毛玻」不過,這次他卻非常幸運。車子運轉自如,輪胎氣很足,甚至連車胎外花紋都還很新,所有的螺栓和齒輪也很牢固。只是沒有車筐。他得自己安一個。不過車子上卻裝有一個傳動護鏈板。牆上掛著的摟耙和雪鏟之間,一件東西令他喜出望外:是一個幾乎全新的布裡格斯牌手壓打氣筒。
他進一步搜索,又在架子上找到了一筒三合一機油。尼克在已經裂了縫的水泥地面上坐了下來。顧不上炎熱,他仔細地給鏈條和齒輪注好潤滑油。加完油之後,他重新把油筒蓋好,小心翼翼地放進褲子口袋裡。
他用繩子將手壓打氣筒綁在自行車後擋泥板上面的貨架上,然後打開車庫大門,騎車出來。他從來沒有感覺過外面的新鮮空氣是如此的香甜。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蹬著自行車上了路,一直騎到梅恩大街上。車子騎著很舒服。倘若湯姆能騎它的話,可真是天生為湯姆準備的。
他把車子和自己的那輛拉雷夫牌自行車並排停在一起,然後走進了「伍元拾元店」。在倉庫後面的一堆雜亂的運動物品中,找到了一個大小正好的金屬絲自行車車筐。當他用胳膊夾著它,正要轉身離開的時候,有一件物品引起了他的注意。是一把飾有鉻制鈴鐺和紅色橡膠球的克來松牌喇叭。尼克咧開嘴笑了,邊笑著,邊把它放進了車筐裡。他又來到五金區,從那裡找到一把改錐和一個可調式管鉗。他回到了外面。湯姆正躺在小鎮廣場那座破舊的二戰海軍陸戰隊隊員銅像下的蔭涼處,四肢張開,懶洋洋地打著瞌睡。
尼克把那個車筐安在了那輛施溫車的車把手上,又把那個克來松喇叭繫在筐的旁邊。他重新回到了「五元拾元店」,拎著一隻大尺碼的背包走了出來。
他拎著背包,來到了食品店,往包裡裝肉罐頭、水果和蔬菜。當他正停留在一筒罐裝咖哩豆前時,突然看到對面的走廊外一條人影倏地一晃。倘若他的聽覺還在的話,他就會知道湯姆已經發現了那輛為他準備的自行車。克來松喇叭被他使勁地按著,發出「噢-啊-噢」的響聲,如同從嗓子裡擠出來的聲音一樣。車子在街頭上騎來騎去,不時地伴隨著湯姆·科倫那「咯咯咯」痛快的笑聲。
尼克從超市的大門出來時,看到湯姆正在梅恩大街上飛快地騎著自行車。一頭金黃色的頭髮和他的襯衫後領被風吹了起來,啪啪地作響。他用力地按著喇叭上的橡膠球,讓它發出最大的響聲。在標有商業區盡頭的車站,他轉了一個圈子,又掉轉車頭,騎了回來。他滿臉洋溢著抑制不住的、勝利笑容。那個廉價玩具車庫就放在自行車前面的車筐裡。褲子口袋裡和卡其布襯衫的口袋裡鼓鼓囊囊地塞滿了他的那些模型車。自行車的輪輻在明媚的陽光下變成一道閃亮的光圈。尼克真渴望他能聽見喇叭的聲音,僅僅是想知道,那聲音是否能像取悅湯姆一樣,也使自己感到同樣的快樂。
湯姆向他揮了揮手,繼續在街上騎車。在遠處商業區的邊緣,他又突然轉了個圈,掉頭騎了回來。他起勁地按著喇叭。尼克伸出手,打出一個警察命令停車的手勢。湯姆的車子嘎嘎地響著,打著滑,在他面前停祝他的臉上滲出大滴大滴的汗珠。他氣喘吁吁,咧開嘴傻笑。
尼克指了指鎮子,揮手作了一個告別的手勢。
「我能帶著我的玩具車嗎?」
尼克點了點頭,把背包的背帶套在了湯姆公牛般的脖頸上。
「我們現在就要出發?」
尼克又點了點頭。他用大拇指和中指在空中畫了一個圈。
「去堪薩斯城?」
尼克搖了搖頭。
「去任何我們想去的地方?」
尼克點了點頭。「是的,任何他們想去的地方,」他想,「但任何地方都可能會和內布拉斯加的一些地方一樣。」
「喔1湯姆興奮地叫了起來。「太棒了!喔,噢1
他們沿著283號公路向北騎。兩個半小時後,大片的烏雲開始在西邊堆積起來。很快,暴雨就傾盆而下,織成半透明的密密的雨簾。他們在雨簾中繼續行駛。尼克聽不見雷聲,卻能看見雲端之間劃出的一道道閃電。雪亮的閃電過後,眼前是一片絳紫色的殘影,令人眩暈。當他們到達羅斯通的郊區時,尼克示意向東拐到64號公路上,雨漸漸的停下來,天空一片寂靜,變成了令人驚奇的黃色,似乎是不祥之兆。左頰上那股涼風也漸漸消逝了。他不知道這是什麼原因,開始感到極度不安,身子也感到奇特的笨拙。沒有人告訴過他,人的本能和低等動物是一樣的,會對氣壓的突然和大幅度的降低作出一致的反應。
之後,湯姆拉了拉他的衣袖,非常用力。
尼克轉過來看他。他吃驚地發現,湯姆的面無血色,眼睛瞪得滾圓。
「龍捲風1湯姆尖叫著「龍捲風就要來了1
尼克開始尋找漏斗雲,卻什麼也沒有發現。他轉過頭來,心裡想著得找一個辦法安慰湯姆一下。回頭時,發現湯姆已不在身後了。他正騎著自行車向公路右邊的田野裡一陣狂奔。高高的草地被車子壓出一道深深的、蜿蜒的車轍。
「真他媽的一個蠢蛋1尼克氣憤地想,「你會把該死的車軸弄斷的1
湯姆飛速地向1/4英里外的一個帶地窖的馬廄騎去。尼克心中不安,騎著車也下了高速公路。他把車子舉過牲口門,然後沿著土路騎向那個馬廄。湯姆的車子扔在了外面的一個土丘上。他甚至沒有想著要把自行車的車支子放下來。如果不是看見湯姆用過幾次話,尼克肯定會把這件事歸為湯姆的健忘。尼克想,他那思維簡單的腦袋已經給嚇壞了。
內心中的一陣不安,使他不由自主地回過頭,向著身後的方向望最後一眼。眼前的場景使他像雕塑一樣呆呆地愣在那裡。
西部是一片可怖的黑暗。這不是雲;它更像是陽光被完全吞噬的感覺。呈漏斗形,一眼望去約有1000英尺高。上部比底部要寬得多,底部並沒有完全地與地面相接觸。在它的頂部,彷彿有一股神秘的斥力,將雲朵從它的裡面推了出來。
在尼克望著它的時候,它在大約3/4英里的地方落了下來。一個長方形的波紋金屬建築物——可能是個自動糧倉或是木材儲存庫——「砰」地一聲炸開了。當然,他聽不見這一聲響。然而,他感覺到了這股震顫。他不禁向後退了兩步。那座建築物似乎是從內部炸開的,彷彿漏斗雲吸空了裡面所有的空氣。緊接著,馬口鐵的屋頂斷成了兩截。斷裂的屋頂向上翻滾著,旋轉著,像一個失去頭腦的瘋子。尼克被這一幅場景迷住了,他伸長了脖子,等著看下面將要發生的事。
「我要看一看最駭人的景象究竟是什麼樣子?」尼克想,「儘管它有時看起來像一位巨人,可它根本就不是一個人。它是龍捲風。一個從西方天空中掉下來的巨大的、黑色的、無所不能的風柱。它可以將任何東西都吸上天空,所有擋道的東西都是那麼地不幸!它是……」
正在他想的時候,他的兩隻胳膊被人抓住,整個身子結結實實地被抱起來,然後進了馬廄。他轉過頭來,看見了湯姆·科倫。瞬間,他非常驚訝。當他呆愣愣地癡迷於龍捲風的時候,他已經完完全全地忘記了湯姆·科倫的存在。
「下來1湯姆喘著粗氣,「快點下來!快!哦,我的天啊,是龍捲風,龍捲風1
尼克潛意識裡升起一陣特別的恐懼。直到他從半癡迷半清醒狀態清醒過來,他才意識到自己所處的地方和身邊的人是誰。當他沿樓梯下到地窖時,他開始感到一種奇怪的、節奏亂七八糟的震顫。這種震顫他從來沒有經歷過,它來自離他最近的物體,彷彿是他頭腦裡面那種持續不斷的疼痛。之後,當他跟在湯姆後面下樓梯的時候,他看到了他永遠也不能忘記的情景:馬廄四周用作柵欄的厚木板被一塊接一塊地連根拔起,徹底地被拔了出來,旋轉著升入空中,就像腐壞的牙齒被一種無形的力量一顆一顆拔出的一樣。散落在地面上的乾草也開始上升,在數十個小型龍捲風漏斗中旋轉,上下搖擺,時而驟然降落,時而忽地升起。那種亂七八糟的顫動持續得更久了。
湯姆推開一扇沉重的大門,將他塞了進去。尼克聞到了一股潮濕和腐爛的味道。藉著最後一縷光線,他發現他們正和幾個被老鼠咬過的死屍共處一室。湯姆砰地一聲將大門關上。屋子裡頓時一片漆黑。震顫減弱了,但卻並沒有完全消失。
他心底裡一陣恐慌。由於黑暗,他的觸覺和味覺都減弱了,這兩種感覺中沒有一種令他感到舒服。他能感到腳下地板不斷震動。那是死亡的氣息。
湯姆胡亂地抓著他的手。尼克把這個反應遲鈍的傢伙拽到了身邊。他感覺到湯姆的身體在不斷地顫抖。他想湯姆是否在哭或是可能要對他說些什麼。這種想法減弱了他自身的恐懼。他用一隻胳膊摟住湯姆的兩隻肩膀。湯姆也用胳膊摟住他。他們在黑暗中渾身繃得筆直,緊緊地偎依在一起。
那股震顫在尼克的腳下變得更強烈了,甚至他面前的空氣也在輕微地抖動。湯姆把他抱得更緊了。他耳不能聽,眼不能看,只等待著下面可能發生的事。這時他的腦海裡翻來覆去的是,雷·布思是否弄瞎了他的一隻眼。如果那樣的話,那他的整個生活就可能會和現在的感覺完全一樣了。真要是這樣,他相信,幾天前他就應用槍射中自己的腦袋,而且他也會早就這樣做了。
後來,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手錶。手錶顯示出他們在地窖的黑暗中僅僅才呆了15分鐘。儘管理智告訴他表一直在走,時間肯定是對的,可是他一生中從沒有體驗過時間是如此容易被人想當然地臆斷。似乎時間至少過去了1個小時,可能是2個或3個小時。緊張過後,他漸漸相信,他和湯姆在這裡並不孤單。哦,裡面還有屍體。一些窮人把全家帶到這裡,可能是出於這樣一種過高的推測:既然他們在這裡曾經歷過其他的自然災難,他們也就能安然地度過這一次。然而,他指的不是這些屍體與他相伴。對他來說,屍體就是一件物品,與一把椅子,或一台打字機或是一塊小地毯等東西沒有什麼區別。一具屍體只是一件佔用了空間的沒有生命力的東西。他感覺到的是一件活的東西的存在。他越來越相信,它(或他)是存在的。
那個黑衣人,那個在他的夢中出現的人,那個他從旋風中曾嗅到氣息的傢伙,正在某一個地方……在拐角或正在他身後——他正在注視著他。等待著。在某一時刻,他就會觸摸到他和湯姆。他們兩個會同時……什麼?恐懼得發瘋嗎?當然。他能看見他們。尼克確信他能看見他們。他有一雙貓眼,像超自然的外星生物一樣,能看清黑夜裡的東西。可能就像那部《捕食者》電影裡的那個外星生物一樣。對,就像那個外星生物一樣。那個在黑衣人能看見而常人眼睛看不見的光譜,對他來說,任何事物看起來都是暗淡發紅的,就彷彿整個世界在鮮血的染缸裡已經被手工浸染了一遍。
最初,尼克能把現實與想像區分開來,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越來越確信,他的想像就是現實。他認為他能感覺到那個黑衣人在脖子後面的呼吸。
他要衝到門口去,打開門逃到樓梯上。那只摟在尼克的肩膀上的胳膊突然無影無蹤。緊接著地窖的門「砰」地一聲開了,一股刺眼的陽光射了進來,尼克不得不舉起手來擋住他的眼睛。他一眼瞥到如幽靈般晃動的湯姆跌跌撞撞地向著樓梯跑去。他跟著跑了出去,在刺眼的光線中摸索著。當他到達頂部的時候,眼睛已經調整過來了。
他想,在他們下到地窖的時候,陽光還沒有這麼強烈。而後,他一眼就知道為什麼會這樣了。馬廄的房頂已經被掀走了。房頂像是做過外科手術一般被切掉了。手術做得如此乾淨徹底,沒有任何碎片,原先堆滿雜物的地板上也幾乎看不到任何零碎的東西了。屋樑從柱子的兩側垂了下來,原先圍欄上的木板已經被拔得一塊也不剩了。站在這裡,就如同站在一具剛被挖掘出的史前怪物的骷髏前一樣。
湯姆沒有停下來檢查所受的損失。他正逃離馬廄,彷彿魔怪就在他身後。他只回過頭望了一次,眼睛瞪得大大的,充滿了恐懼,樣子真令人好笑。尼克禁不住回過頭,看了一眼地窖裡面。樓梯一頭傾斜,向下滑落到暗影中,破舊的木料裂成碎片,散落在每個撐柱的中間。他看見了地板上散亂的稻草和從陰暗處伸出的兩具屍體的手。屍體的手指已經被老鼠啃得露出了骨頭。
如果還有其他人在下面的話,尼克也也看不見。
他也不想看見。
他跟著湯姆出去了。
湯姆正站在他的自行車旁,一個勁地顫抖。瞬間,尼克也被颶風任性的舉動逗樂了。狂風捲走了所有的馬廄,對他們的自行車卻不屑一顧。他看見湯姆在抹眼淚。尼克走到他身邊,用胳膊摟住他的肩膀。湯姆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盯著馬廄那被吹塌了的兩扇門。尼克用大拇指和中指劃了一個圈。湯姆的眼睛立刻被吸引了過來,但湯姆的臉上並沒有出現尼克所希望見到的笑容。他又轉過頭去盯著那扇門,眼神中一片迷茫,呆愣愣地盯著一處一動也不動。尼克不喜歡這種眼神。
「有人在這裡,」湯姆出其不意地說道。
尼克微笑著,但很快微笑就僵滯在他的嘴唇間。他不知道自己強作的微笑有什麼效果,卻自己也覺得很無聊。他指了指湯姆,又指了指自己,之後一甩手,在空中作了一個快速橫切的手勢。
「不,」湯姆說道,「不只是我們兩人二還有另外一個人。有人從旋風中出來。」
尼克聳了聳肩。
「我們現在就走?好嗎?」
尼克點了點頭。
他們騎著自行車壓著被颶風連根拔起的草,穿過坑坑窪窪的土地,回到了高速公路上。風在羅斯通的西部停留過,切斷了東西走向的283號道路。公路護欄和鋼絲纜繩像鋼琴的絃線一樣被亂七八糟地拋向空中。颶風還繞過馬廄的左側,將前面的矗立著——曾經矗立的房屋,夷為平地。向前再走400碼,颶風穿過野地的痕跡意外地減弱了許多。現在,那朵雲已經開始上升(儘管它尚未平息,但已經減弱了許多),鳥兒正在若無其事地放聲鳴叫。
尼克望著湯姆的襯衫下那健壯的肌肉。湯姆正在舉起他的自行車跨過高速公路邊緣的護欄板和纜繩。「那個傢伙救了我的命,」他想,「我從沒見過龍捲風。如果按照我以前的想法,把這個傢伙留在梅鎮,我現在肯定已經變成一具屍體。
他將自己的自行車舉過破碎的纜繩,拍了拍湯姆的後背,衝他笑著。
我們一定要找到其他的人,尼克想,我們一定要找到其他的人,這樣我就可以向他道謝,並告訴他我的名字。他現在甚至還不知道我的名字,因為他不識字。
他在那站了一會兒,被這一想法逗樂了。然後他們跨上自行車,上了路。
那天晚上,他們在羅斯通青年商會的少年球隊棒球場的左場地宿下營。夜空晴朗無雲,滿天星星。尼克的睡意很快就來了,一夜無夢。第二天清晨醒來時,他又想,有一個人在身邊是多好的一件事啊,它與一個人孤零零的大不一樣。
這確確實實是內布拉斯加州的波克縣。他肯定與某個人交談過,那個人提起過波克縣,或是他出自波克縣。而他的意識中卻恰恰忘記了它。這裡也有30號公路。但他實在不能相信——至少在這樣一個明朗的一個早晨——他不能相信,他們事實上要找一位坐在玉米地中間、身邊放著一把吉它、嘴裡哼著歌的一位黑人老婦女。他不相信預知或是預見。但似乎重要的是,他們要去一個地方尋找人類。他與法蘭妮·戈德史密斯和斯圖·雷德曼急於聚集在一起的想法一致。在這種想法能夠被實現之前,任何事情都是奇異的和互不相連的。四處佈滿危險。你看不見它們,但你能感覺到。這種想法就和他昨天在地窖裡覺得黑衣人存在的那種感覺有些相似。你感覺到危險四伏,無處不在,房中、高速路的下一個拐彎處,甚至可能在遍佈公路的臥車和卡車裡面。如果危險不在那裡的話,它就在日曆中,藏在兩頁或三頁紙的下面。存在的任何跡象,都似乎在低聲訴說危險的存在。橋斷了。40英里長的壞路。它彷彿在說:「我們對那些從這個地方繼續向前走的人們不負責任。」
產生這種感覺部分原因可能是因鄉村這種空曠和寂寥而使心理受到一種強烈的震驚。只要在紐約,就可能部分地受到保護。這與碩尤是否空無一人毫無關係,至少影響不很大,因為紐約在一系列的事件中是微不足道的。但如果四處遊蕩,危險就彷彿……。他記起小時候他曾看過的迪斯尼電影裡的一個鏡頭。一支鬱金香佔據了整個屏幕。漂亮得令人不禁為之窒息。之後,鏡頭突然以極快的速度拉回,你看到了遍地的鬱金香。它使你洩氣,感到無聊。它造成一種感覺上的壓抑和沉重,彷彿在你的內心世界與外部世界之間有一個斷路器在「絲絲」熔斷,斷開了你的內心與外部世界的交流。這太令人難受了。而這種感覺卻正是這一旅行的真實體驗。碩尤已經人去城空,他能對此處之泰然;但馬克那波、特克薩卡那、斯潘塞維爾也是人走城空;阿德莫爾卻化為灰燼,這簡直令人無法忍受。他沿著81號公路向北走,只見到了鹿。他曾兩次見到可能有人存在的痕跡:一堆可能是兩天前燃著的篝火,一隻被射殺並被掏空洗淨的鹿。但卻不見人的蹤影。這足以令你心情緊張,因為你正在漸漸地察覺這場災難和危險是多麼的巨大!它不僅僅是碩尤或馬克那波城或特克斯卡那城受災;災害襲捲了整個國家。美國像一隻被拋棄的巨大的空錫鐵罐頭盒,只有幾粒被人遺忘的豌豆在底部滾來滾去。而在美國之外,整個世界也可能都如此。想到這裡,尼克心中不禁泛起一陣陣的寒意,他不得不放棄了這種想法。
他彎腰伏在地圖上沉思。如果繼續騎下去的話,他們的隊伍可能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幸運的話,他們可能會在這裡到內布拉斯加的路途上遇上別人(或者說如果他們遇到大群人的話,他們自己可能會被收容。)到內布拉斯加後,他想他們應再到另一個地方。就像一種沒有結果的追尋——他們永遠不會找到夢寐以求的東西,所有美好的希望都可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他們可以從東北方向插到堪薩斯城。沿著35號高速公路,他們可能會到81號公路的另一條支線上,而沿著81號公路他們就會到達內布拉斯加州的斯韋德霍爾姆市。那裡是81號公路與內布拉斯加的92號公路的十字交叉口。另一條高速公路——30號公路,與這兩條路都相連,恰好構成直角三角形的一條斜邊。而在那個三角形的某個地方,正是他夢寐以求的地方。
想到這裡,他渾身不由得一陣顫慄。
視線的頂端的一絲動靜,引得他抬起了頭。湯姆坐在那裡,兩隻拳頭揉著眼睛。深深的一個哈欠似乎蓋住了整張臉的下半部分。尼克衝他笑了笑,他也對著尼克咧嘴一笑。
「我們明天會走得更遠嗎?」湯姆問道。尼克點了點頭。「嗯,太好了。我喜歡騎我的自行車。天啊,是的。我真希望我們永遠騎下去1
尼克把地圖推在一邊,想:天知道會不會這樣?可能真要滿足你的願望呢。
那天早晨,他們向東拐,在離俄克拉荷馬州和堪薩斯城邊境處不遠的一個十字路口吃午餐。這一天是7月7日,天氣並不熱。
停車吃飯前,湯姆注意到一個半截埋在路肩中的水泥墩座上的路標。尼克也看了看它。路標上寫著:您正在離開俄克拉荷馬州的哈泊縣,進入俄克拉何馬州的伍茲縣。
「我能認得它們,」湯姆說。如果尼克能聽到的話,他可能會被湯姆高揚的、細長尖銳的朗誦式的聲調所感染。「您正在離開哈珀縣,進入伍茲縣。」他轉過頭來,對著尼克,「你知道嗎?先生?」
尼克搖了搖頭。
「我一生中從沒有離開過哈珀縣。是的,湯姆·科倫從沒有離開過。但有一次爸爸帶我離開過這裡,把路標指給我看。他說,如果他要是在路標的另一側抓到我的話,就會狠狠地揍我一頓。我特別希望別在伍茲縣被抓到。你認為他會嗎?」
尼克重重地搖了搖頭。
「堪薩斯城在伍茲縣裡面嗎?」
尼克又一次搖了搖頭。
「但我們去其他地方前,正在進入伍茲縣,對不對?」
尼克點了點頭。
湯姆的眼睛閃著光:「這裡就是世界嗎?」
尼克並沒有理解他的話。他皺起了眉頭……鎖起了他的眉毛……聳了聳肩。
「我指的是世界,」湯姆說,「我們正在進入世界,是嗎,先生?」湯姆遲疑著,之後又猶猶豫豫地問道:「伍茲就是『世界』這個詞所指的地方?」
慢慢地,尼克點了點頭。
「好吧,」湯姆說道。他盯著路標看了一會兒,然後擦了擦明亮的大眼睛,滾出了一大滴淚。然後他跳上自行車。「好吧,我們走1他一聲不吭地騎過縣界,尼克跟在他的後面。
天黑之前,他們拐進了堪薩斯城。飯後,湯姆變得悶悶不樂,無精打采。他想玩他的車庫;他想看電視。他不想再往前騎了。因為他的屁股被車座磨壞了。他對州界毫無概念,當他們經過另一塊路標時,他絲毫沒有尼克那種歡快的心情。這塊路標上寫著:「您現在進入堪薩斯城。」那時,天色已經非常昏暗,在夜色中,白色的字母似乎是漂浮在棕色的路標上,如同幽靈一般。
他們在離邊境約1/4英里的鋼架水塔下面宿了營。湯姆一爬進睡袋就睡著了。尼克躺了一會兒,望著夜空出現的星星。對他們來說,這塊地方非常黑,也太過安靜。他剛想爬進自己的睡袋,一隻烏鴉落在附近的圍牆上,似乎在盯著他。它的黑眼睛中間有一圈半圓形的血色——那是已經悄悄升起的夏日桔黃色月光的反射。烏鴉令尼克不安。他找到一塊土疙瘩,衝著烏鴉扔了過去。烏鴉扇了扇它的翅膀,似乎對他怒目而視地盯了一陣兒,然後飛入夜空。
晚上,他夢見那個沒有面孔的黑衣人站在高高的屋頂上,手伸向東方;後來又夢見玉米——玉米比他的頭還高——之後是音樂。只有在這個時候,他才知道這是音樂,而且這時他才知道,它是吉它的聲音。臨近天亮的時候,他被一股尿意憋醒,他的耳邊響著她的那句話:他們叫我阿巴蓋爾媽媽……你什麼時候來看我。
下午晚些時候,當他們沿著160號高速公路向東穿過科曼奇縣時,發現一群水牛——一共約有12頭——正悠然地在公路上走來走去,尋找肥美的草地。路北,有一排安著倒鉤的護路欄,但似乎已經被牛撞開了。
「它們是什麼?」湯姆害怕地問,「那些不是黃牛1
因為尼克不能說話,而湯姆又不識字,尼克無法告訴他這是什麼。這一天是1990年7月8日,他們睡在迪爾海德以西40英里的一個鄉村的開闊地上。
這一天是7月9日,他們在一家農舍小院前的老榆樹下吃午飯。湯姆一手拿著罐裝香腸,大口大口地咀嚼,一邊把他的小汽車一輛接一輛地從他的加油站拖出來。他嘴裡反覆地哼唱著一支流行歌的調子。尼克根據湯姆的嘴唇形狀知道他在說什麼:「寶貝,你滿意你的男人嗎?他是一個正直的人——寶貝,你滿意你的男人嗎?」
這個縣太大了,尼克有些沮喪,還有些害怕。以前真是沒意識到,在知道遲早會有一輛車停下來讓你搭便車的時候,伸出大拇指該是多麼簡單。一輛轎車會停下來,通常是一個男人開著車,他的胯部大多時候總是掛著一聽啤酒。他想知道你要去多遠的地方,這時你就會遞給他一張藏在胸前口袋裡的紙片,紙片上這樣寫著「你好,我叫尼克·安德羅斯。對不起,我又聾又啞。我將去某某地。非常感謝您讓我搭一會兒便車。我能唇讀。」事情就這麼簡單。除非那傢伙歧視聾啞人(一些人可能會這樣,但是少數),這時你就可能跳進車裡,去你想去的地方,或是到那個方向上的某個地方。汽車在路上飛奔,眨眼間,幾英里在排氣管下一閃而過。汽車是心靈運輸的一種形式。它對地圖不屑一顧。然而,現在沒有汽車,如果你細心的話,你會發現,在這種公路上,轎車是最實用的運輸工具,它一口氣就可以奔上70或80英里。如果受阻的話,你只需把你的車子放在一邊,換乘另一輛。然而沒有汽車,就像在一座巨人身上慢悠悠地爬,艱難地從一個乳投到另一個乳投。尼克半是期望,半是幻想,他們最終能遇到其他的人(他一直認為會這樣),這樣他們就可以仍舊像以往那些無憂無慮的搭乘一樣:在下一個小山山頭上會閃現出熟悉的鉻的光芒,金屬反射的陽光照得你睜不開眼,令你眩暈又心喜。這可能是相當普通的美國車,一輛雪佛萊或一輛坦博斯特,轉動著令人喜愛的底特律車輪。在他的夢想中,從來不是本田或是馬自達或是斯拉夫牌汽車。漂亮的美國車出現後,他會看到車上的小伙子。小伙子大搖大擺地伸著被陽光曬得黝黑的臂肘,逞能地探出窗外。他可能會笑著對你說:「嘿,你好,哥們!我他媽的遇見了你這傢伙。來,上車!上來,告訴我你要去哪裡1
但那天,他們沒有見到一個人,直到第10天,他們遇見了朱麗葉·勞裡。
那是一個大熱天。他們騎了大半個下午,渾身濕透,襯衫緊貼在腰上。皮膚也被曬得像印第安人一樣變成了棕色。他們沒把時間都用來騎車,主要是因為那些蘋果,那些綠色的蘋果。
他們在一個農家小院的老蘋果樹上,發現了這些蘋果。它們青綠青綠,又小又酸。他們很久沒嘗過新鮮水果的滋味,尼克吃了2個,湯姆卻貪婪地吃了6個,一個接一個,吃得只剩個核。尼克示意他不要再吃,他卻置之不理;他要是有了一個主意,就會像個4歲的任性兒童一樣可愛。
這樣,從上午11點開始,一直持續了一個下午,湯姆一直拉肚子。汗水不住地從他的身上流下來。他呻吟著,哼哼著。他不得不從車上下來,推車前進。除了對他浪費時間有些惱火外,看著他那樣子,尼克禁不住又憐惜又感到好笑。
下午4點左右,他們到了柏拉德小鎮。尼克決定今天就到這兒。湯姆感激地一屁股癱在樹蔭下的公交車站的候車長椅上,立刻打起了瞌睡。尼克離開他,沿著空無一人的大街去商業區找藥店。他要找一些派樸多(一種腸胃藥)。湯姆醒來的時候,無論他是否願意,都要逼著他喝下去。如果需要一瓶的藥才能控制住湯姆的病情,他就得找到一瓶藥。尼克想在明天,自己得配一點兒藥。
他在柏拉德劇院和挪威人家之間找到一家藥店。他通過開著的大門溜了進去,站了一會兒,聞到了那股熟悉的陳腐氣味,混雜著其他一股令人發膩的刺鼻味道。香水味最濃烈。也許是因為天氣熱,有些瓶子可能炸裂了。
尼克掃了兩眼,搜尋著腸胃藥,試圖回憶起派樸多在高溫下會不會融化。標籤上都標明了。目光掠過一個人體模特和右面的兩排架子,看到了他要找的東西。他向前走了兩步,突然意識到以前從沒在藥店裡見到過人體模特。
他回過頭來,看到的是朱麗葉·勞裡。
她安詳地站著,一手拿著香水,一手拿著通常用來塗香水用的細玻璃棒。淺藍色的眼睛瞪得又圓又大,佈滿了驚訝和難以置信的神情。一頭棕色的秀髮飄灑下來,繫在髮梢上的絲巾也垂在她的後背。她穿著一件粉紅色的迷你汗衫,下身是一件非常短的以至常被誤認為是短襯褲的藍色工裝短裙。前額上有一小塊皮疹,下巴正中間也長了一個很大的膿皰。
她和尼克之間隔著半個店堂,彼此注視著,都愣住了。緊接著,那瓶香水從她指間滑落,像枚炸彈般「砰」地炸開了,散發著一股臭味,屋子裡聞起來儼然像座停屍間。
「主啊,你真是人嗎?」她的聲音有些顫抖。
尼克的心又開始跳動起來。他能感覺到太陽穴的血管一個勁地砰砰直撞。目光也開始有些顫動了,視野裡一片色彩斑斕。
他點了點頭。
「你不是鬼魂吧?」
他聳了聳肩。
「那麼你開口。如果你不是鬼,你就開口說句話。」
尼克把一隻手放在嘴上,然後又放在喉嚨上。
「你這是什麼意思呢?」聲音裡有種歇斯底里的腔調。尼克聽不到。但他能通過看她臉上的表情,感覺到這句話的意思。他不再走近一步,因為這樣的話,她會跑開。他認為她不害怕見到人。她擔心見到的是一種幻覺。那樣她的精神就會崩潰。他再一次感到很沮喪。要是他能開口說話該多好!
他又開始了他的手語。畢竟,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這一次,姑娘理解了。
「你不能說話?你是一位啞巴?」
尼克點點頭。
她大聲地笑了起來,更多的是失望。「你是誰?好不容易出現了一個人,卻是一個啞巴?」
尼克不以為然地聳聳肩,衝著她歪嘴一笑。
「嗯,」她說道,從走廊中走了過來。「你的樣子還不算難看。是這樣。」她把一隻手放在尼克的胳膊上,鼓脹的胸脯幾乎要碰著他。他能聞到她身上三種不同香水的味道,以及夾雜著難聞的汗味。
「我叫朱麗葉。朱麗葉·勞裡。你叫什麼名字?」她咯咯地一樂。「你不會告訴我,對不對?可憐的你1她靠著他更近了,胸脯貼在他的身上。他開始感到熱乎乎的。天啊,他想,她還是一個孩子呀!
他掙脫了她的身體,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片,開始寫字。他寫下了一行左右的字,她依在他的肩上,看他在寫什麼。天埃她沒戴胸罩。他確信她已經完全從剛才的驚嚇中恢復過來了。
「哦,喔。」在他寫的時候她叫了起來,彷彿他是一隻能做特別複雜把戲的猴子。尼克低下頭看他的紙片:沒有「讀」她所說的話,但能感覺到她那吐氣時的那股癢酥酥的溫暖。
「我是尼克·安德羅斯。我又聾又啞。我與一位叫湯姆·科倫的人一起旅行。他有些遲鈍。他不識字也不懂許多我能示意的事情,除了特別簡單的事。我們正在向內布拉斯加前進,因為我想人們可能在那裡。你願意的話,和我們一起走吧。」
「當然,」她立刻說,之後立刻記起他是一個聾子,於是非常認真地做出每個字的口型。她問道,「你能讀唇語嗎?」
尼克點了點頭。
「好,」她說,「只要能見到人我就非常高興,管他是又聾又啞還是傻子呢。這個怪地方,自從電廠爆炸之後,每晚我都不能入睡。」臉上因痛苦而佈滿皺紋,使她看起來不像一個真正的人,更像肥皂劇裡的女主人公。「媽媽和爸爸兩個星期前就死了,你知道。每個人都死了,只有我還活著。我非常孤獨。」她抽泣著撲進尼克的臂膀裡,在他懷裡顫動著,一副強作痛苦令人作嘔的樣子。
當她從尼克的懷裡抽出頭時,她的眼角是乾的,一閃一閃的。
「哎,不提這件事了。」她說,「你真是一個聰明的傢伙。」
尼克直勾勾地盯著她。我才不信她的鬼話呢,他想。
但這絕對是真實的。她拽著他的腰帶。「來吧,我吃過藥,很安全。」她停了一會兒,「你行嗎?我是說,雖然你不能說話,但不一定你就不能……」
他伸出他的手,彷彿是伸向她的肩膀,但事實上他發現摸到了她的乳防。這意味著他可能有過的抗拒就到此結束。他只好聽從感覺的安排。他把她放倒在地板上,佔有了她。
事後,他來到門口,邊繫著腰帶,邊向外張望,查看湯姆的動靜。他還在停車場的長椅上無動於衷地呆坐著。朱麗葉擁著他,不經意地擺弄著一個新的香水瓶。
「就是那個遲鈍的傢伙?」她問。
尼克點了點頭,並不喜歡這個詞。這個詞似乎非常尖刻。
她開始談起她自己的身世來,當尼克發現她已經17歲,而不像外表看起來那麼小時,鬆了口氣。她的媽媽和朋友常常叫她天使費思或就叫她天使,因為她看起來那麼年輕。在接下來的時間裡,她告訴了他許多關於她的事情,尼克感到他已經分不清孰真孰假了……。她可能很早就期待著他這樣的人到來,因為他永遠不能打斷她無休無止的獨白,永遠不會。尼克盯著那張不停翕動的粉紅色嘴唇,他已經盯累了。但只要一挪開眼睛,看看湯姆或是望一望對面成衣店裡沒了玻璃的窗戶,她就會扶正他的臉頰,把視線推回到她的嘴唇上。她希望他能「聽」,把所有的事情一絲不漏地聽進去。最初他有些氣憤,之後就感到厭煩了。他不敢相信,才過去一個小時,他就開始希望當初沒有遇見她,或是她決定不跟他們一起走。
她對搖滾音樂和大麻著過迷,也喜歡被她稱之為「哥倫比亞短圈」和「炸爹地」的食品。她有過一位男朋友,他極其討厭「規規矩矩」地在當地高中上學,於是在去年4月從瑪麗安斯中學退了學。自此之後,她就一直沒見過他,但每週仍和他通信。她和她的女朋友魯絲·霍寧格和瑪麗·柏斯·克魯茨,從沒有漏過一場在威奇托市舉行的搖滾音樂會。去年9月份她們還想盡辦法搭乘便車到堪薩斯城參加音樂會,一睹了「重金屬魔鬼」的丰采。她自稱與「唐肯」樂隊的貝斯手做過愛,並說那是「她一生中最棒的最刻骨銘心的體驗」;她在母親和父親死後每天24小時一個勁地哭啊哭啊,儘管她的母親「令人噁心地粗魯」,她父親對她離開鎮子加入海軍陸戰隊的男朋友羅尼表示「要踢他的屁股」;她也曾計劃高中畢業後在威奇托市當一名選美明星,或是搭車到好萊塢,在那些捧出一茬又一茬明星的公司裡找份工作。「我對室內裝飾十分在行,瑪麗·柏斯說過她會一直陪著我。」
這時,她才想起瑪麗·柏斯·克魯茨已經死了,成為選美名星或是為明星們進行室內裝飾的機會已經一去不復返了……這似乎激起了她心中真切的傷痛。但這不是情感的暴風雨,只不過是一小會兒的嚎啕大哭。
這滔滔不絕的言語剛開始有點枯竭,她就再一次要求跟他「莋愛」(她十分羞澀地說出了這兩個字)。尼克搖了搖頭,她立刻噘起了嘴。「我也許根本就不想與你們一起去,」她說。
尼克不以為然地聳了聳肩。
「蠢貨!蠢貨!蠢貨1她突然尖聲地叫起來。眼睛閃閃發亮,充滿敵意。一會兒,她笑了「我不是說不想去。剛才只是開玩笑。」
尼克看了看她,臉上毫無表情。她剛才曾惡毒地辱罵過他。他非常討厭她身上的某種東西——一種無休止的不安份。她要是對你生氣,不會大叫或是扇你的臉:她不是這種人。她這種人可能會抓你的臉。他腦中閃過一個念頭:她可能隱瞞了她的真實年齡。她不是17歲,也不是14歲或是21歲。只要你需要她,你渴望她時,你希望她多大,她就變成多大……她看上去性感,尼克認為性感只是她個性的一部分外現……一種外露症狀。症狀這個詞是用來形容一個病人的。她不就是病人嗎?難道她沒有病態?在某種程度上,他是這樣認為的,他突然害怕起來,擔心她對湯姆造成什麼樣的影響。
「嘿,你的朋友醒了1朱麗葉叫道。
尼克環視了四周。是的,湯姆正坐在停車場的長椅上,搔著亂蓬蓬的頭髮,迷迷糊糊地四處張望。尼克突然記起了那瓶派樸多。
「嘿,」朱麗葉嗲聲嗲氣地叫著,穿過大街,朝湯姆走去,胸部在緊身衫下誘人地彈動著。湯姆大大的眼珠現在瞪得更大了。
「嘿?」他猶豫地答道,看著尼克,似乎要從他那兒得到證實或是解釋。
掩飾住不安之後,尼克聳了聳肩,點了點頭。
「我叫朱麗葉,」她說,「你叫什麼?小帥哥?」
心事重重、惴惴不安的尼克回到了藥房繼續找湯姆需要的藥。
「哦,哦,」湯姆搖著頭,向後退了退。「哦,哦,我不要。湯姆·科倫不喜歡藥,天啊,那滋味真難受。」
尼克拿著盛著派樸多的三角藥瓶,一邊看著湯姆,心裡又沮喪,又厭煩。他轉過來看了看朱麗葉,她的那副樣子引起他的注意。他看到,當她叫湯姆小帥哥時,眼裡閃著捉弄的目光。這種不是興奮的閃現,而是非常非常的失望和鬱悶的流露。這種目光,表明在一個人準備拿別人取樂時,他或她心中根本就沒有幽默逗樂的意圖。
「對了,湯姆,」她說,「咱不喝它,是毒藥。」
尼克衝著她瞪了瞪眼。她卻雙手背在後在,衝他咧嘴樂,挑戰似地要跟他比一比湯姆將聽他們之間誰的話。這可能就是她美麗的報復,對他拒絕與她莋愛的報復。
他回過頭看了看湯姆,一仰頭,喝了滿滿一大口藥水。他感到太陽穴氣得已經鼓脹起來。他把瓶子遞給湯姆。湯姆還是不相信。
「哦,不,湯姆·科倫決不喝毒藥,」他說。看到湯姆嚇呆了的樣子,尼克越來越生氣。「爸爸說不能喝。爸爸說如果它能殺死糧倉裡的老鼠,它就能殺死湯姆。不要毒藥1
尼克突然轉向朱麗葉,再也不能忍受她那自鳴得意的笑容。他張開手打她,使勁地打她。湯姆瞪大了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
「你……」她開始說話,一時間找不出合適的字眼。她突然似乎又變成了一個瘦孝調皮和一直受溺愛的孩子。「你這又聾又啞的傢伙簡直是一個怪胎!我不過是開個玩笑,你這個混蛋!你不能打我!你不能打我,你這該死的傢伙1
她猛地撲過來,他又把她推了回去。她跌坐在地,抬頭望著他,咆哮著。「我扯碎你的卵蛋」,她喘著粗氣,「你不能這樣做1
尼克雙手顫抖,頭氣得一個勁搖晃。他取出筆,草草地在一張大紙片上寫下了一行字。他撕下這張紙,遞給她。她怒目而視,氣極敗壞,一下把它打在一邊。他撿起它,提住她的後頸,拿著紙條在她眼前晃動。湯姆在一旁兒一聲不吭,低聲嗚咽。
她尖叫著:「好了,好了。我看它。我看你那討厭的紙條1
上面寫著6個字:「我們不需要你1
「操你媽1她叫了起來,掙脫他的手掌。她向後一直退到人行道上。她的眼睛仍像他在藥店裡差一些撞到她時那麼又大又藍,但現在射出的是仇恨的火焰。尼克感到很疲憊。他為什麼偏偏遇上她呢?
「我不會呆在這兒」,朱麗葉·勞裡說,「我偏要去。你攔不住的。」
但他可以。難道她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是的,尼克想,她沒有意識到。對她來說,所有的一切都似乎是好萊塢電影裡的一段情節,一部現實的災難電影,在影中她扮演的是一個明星角色。是在電影中而不是在現實生活中,朱麗葉·勞裡也被稱作天使費思,她總是得到她想要的東西。
他從槍套中抽出左輪手槍,指著她的腳。她立即嚇得一動也不動,臉上的潮紅也退去了。目光變了,她看起來與剛才大相逕庭,和最初見面時的那副樣子有些相像。她的世界中突然出現了使她不能,至少使她認為自己不能控制場面的東西。是只槍。尼克突然感到又累又乏。
「我不是這個意思,」她說,「對天發誓,我會做你要我做的任何事情。」
他用槍示意她離開。
她轉過身,開始往前走,邊走邊回頭看。她走得越來越快,之後一下子小跑起來。她轉彎就不見了。尼克將槍插進槍套。他有些顫抖。他感到心情鬱悶、煩躁,彷彿朱麗葉·勞裡一直不是個人。說她是個人,不如說更像你在一棵枯樹下發現的正在爬動的冷血甲蟲。
他四處望了望,尋找湯姆,但湯姆不見了。
他疾步回到了陽光暴曬的街頭,腦袋奇怪地突突作痛,被雷·布思折磨過的那隻眼睛也一陣劇痛。他花了近20分鐘才找到了湯姆。他正蜷縮在距商業區有兩條街道遠的一個大門處,坐在一個生銹的擺動式躺椅上。那個玩具汽車修理廠正像搖籃似的吊在胸口上。看到尼克,他開始放聲大哭。
「求你不要讓我喝它,求你不要讓湯姆·科倫喝它,天啊,爸爸說過,如果它能毒死一隻老鼠的話,它也就能毒死我……求求你1
尼克發現自己仍拿著那瓶藥,就把它扔在一邊,向湯姆展開空蕩蕩的兩隻手。他的痢疾只能順其自然了。謝開謝地,朱麗葉終於走了。
湯姆走下台階,啜泣著「對不起,」他說了一遍又一遍,「對不起,湯姆·科倫真對不起。」
他們又一起回到了梅恩大街……兩人雙雙停下來,目瞪口呆。他們的自行車被人弄翻在地。車胎撒了氣。包裹裡的東西也從街的一頭一直散落到另一頭。
正在這時候,有一個東西緊擦著尼克的臉高速而過——他感覺到了——湯姆尖叫著,跑了起來。尼克愣了一會兒,四周看了看,正巧看到了第二發子彈在槍口一閃。子彈來自柏拉德飯店二樓的一間窗戶。有件東西像高速織補機的機針一樣,從襯衫衣領的纖維中一掠而過。
他轉過身,緊跟著湯姆跑。
他不知道朱麗葉是否再次開了槍。但有一點可以確定,當他追上湯姆時,他們兩個人都沒有被射中。他想,至少我們已經擺脫了這個壞蛋,然而事實上,他們只擺脫了一半。
晚上,他們睡在了柏拉德向北3英里處的一個糧倉裡。湯姆不斷被噩夢驚醒,之後他就叫醒尼克,問夢中的情形是不是真的,從尼克那裡得到確信之後才又睡去。第二天上午11時左右,他們到了艾尤卡,在一個叫「運動和騎車」的商店中找到了兩輛好車。尼克終於開始從遇見朱麗葉時的煩惱中擺脫出來。他想他們只有在大本德城才能重新裝備起來,可到那裡至少需要14天。
然而,在7月12日的那天下午2點45分,他突然從車把的後視鏡中看到亮光一閃。他停了下來(湯姆心不在焉地跟在他後面,一下子壓住了他的腳,尼克卻幾乎沒有注意到),掉過頭向後望。一道亮光從正他們身後的小土坡上升起,宛如一顆晨星,讓他感到滿眼歡喜和眩暈——他幾乎不敢相信這一事實。這是一輛老式雪佛萊牌輕便車,旋轉著老式底特律車輪,在美國281號公路的狹窄車道中繞過四處拋錨的車輛,慢慢地曲折前進。
車在他們的身旁慢慢地剎住(湯姆使勁地揮著手,而尼克只能叉開腿,騎跨在車樑上,一動也不動)。在司機露出頭之前,尼克的最後一個念頭是,可能是朱麗葉·勞裡,拿著那只用來殺死他們的手槍,一臉勝利的笑容。這麼近的距離,她不會打偏的。女人發起狠來,比地獄都要可怕。
出乎意料,車裡露出的是一張40歲左右男人的臉。他戴著一頂草帽,帽子上繫著一條天鵝絨絲帶,帶上斜插著一根羽毛,桀驁不馴地翹起來。咧嘴笑的時候,他的臉像一條閃爍著宜人陽光的干河床,佈滿皺紋。
他接著說的話是「聖誕節要開一場喧鬧的酒會來慶祝,我遇見你們這兩個小伙子會高興嗎?我猜會的!來,上車吧,讓我們看看我們要去哪裡。」
這就是尼克和湯姆最初遇見拉爾夫·布倫特納的情形。
第44章
他的精神正在垮掉——寶貝,你難道一點兒也不知道?這是休伊·皮亞諾史密斯的一支曲子,現在……想起來了。記憶的大門頓開,令他為之一顫。休伊·皮亞諾·史密斯的曲子!他記起了它的曲調。啊-啊-啊-啊,嗒……都-都-都-都……啊-啊-啊-埃天資聰明,才華橫溢,這是公眾對休伊·皮亞諾·史密斯的評價。
「去他媽的公眾評價1他說,「休伊·皮亞諾·史密斯已經不屬於我們這個時代了1
幾年之前,約翰尼·裡弗斯錄過休伊的一首名叫「洛基肺炎和布基伍基流感」的歌。拉裡·安德伍德還能清楚地回憶起那只曲子。這只曲子與現在的處境簡直是天作之合。媽的,約翰尼·裡弗斯幹得真不錯!休伊真他媽的棒1
「去他媽的1拉裡又一次想。他看起來很可怕——臉色蒼白、身體孱弱,像幽靈一般跌跌撞撞地爬上了新英格蘭高速公路。「還是讓我回到60年代吧1
沒錯,就是60年代,就是那個時代!60年代中葉,60年代後期。「花之魅」。「為吉恩而拒絕毒品」。安迪·沃霍爾戴著粉紅鑲邊的眼鏡,提著「布裡羅」牌吉它,在天鵝絨的地板上彈奏著「從約巴·琳達歸來的生物」。諾爾曼·斯賓拉德,諾爾曼·梅勒,諾爾曼·托馬斯,諾爾曼·羅克韋爾和貝茨·摩特爾家族的老諾爾曼·貝茨,噯-噯-噯。迪倫扭斷了他的脖子。巴裡·麥圭爾聲嘶力竭地唱著那首「毀滅之夜」!黛安納·羅絲激起了全美每一個白膚色的兒童的情感……拉裡迷迷糊糊地想,所有的這些樂隊都是很棒的樂隊,讓我回到60年代吧,去他媽的80年代!當搖滾樂開始出現時,60年代已經如同金帳可汗大軍的最後一次戰役一樣,潰不成軍。米青.液,嬉皮士,毒品。格拉斯·斯列克在飛機上大聲地歌唱,諾爾曼·梅勒彈著主音吉它,而老諾爾曼·貝茨充任鼓手。甲殼蟲樂隊。他們是誰?啊,死亡……
他腳下一軟,頭重重地撞在地上。
整個世界天旋地轉,一片昏暗,過了好一會兒,才又在一片碎光中重現眼前。他用手揩過太陽穴,沾了一些血沫。不算太嚴重。去他媽的,在光輝與榮耀的60年代中葉,他們常常這麼說。整整一個星期,他每天噩夢不斷、常常在尖叫聲快要脫口而出的那一時刻醒來。如果你大聲地尖叫,又被自己的尖叫聲嚇醒的話,你會更加驚恐不安。
又是回到林肯隧道的夢。有一個人跟在身後,它不是麗塔,是魔鬼,正露出猙獰的笑容,躡手蹺腳地跟在他的身後。這個黑衣人不是行走的殭屍;他比殭屍更可怕。拉裡被看不見的死屍絆了一下。那些死屍就像躺在車一子裡。他知道,那些車子本來有地方可去,可是大家卻偏偏一齊擠在擁擠的車流中,最後導致交通堵塞無路可逃。這些死屍正從車中瞪著鼓脹的、玻璃球般閃亮的眼睛,帶著對世界的無限眷戀,直愣愣地盯著他。看著它們,他的心中一陣抑制不住的恐慌。他不由自主地撒腿奔跑。那個黑色魔鬼,帶著魔法的人,在黑暗中如同戴著一副紅外線眼鏡般能將他看得清清楚楚,跑又有什麼用呢?過了一會兒,那個黑衣人開始對他低聲呼喚:「過來,拉裡,過來,讓我們在一起。拉裡……」
他感覺到那個黑衣人就正對著他的肩頭呼吸,當他掙扎著從睡夢中甦醒過來,就會感到,那聲尖叫或是像一塊熱骨頭一樣粘在喉嚨上,不吐不快;或是正從嘴中叫喊出來,聲音大得足以震醒死人。
白天,黑衣人的形象就會消失。他每晚準時地出現。白天,折磨他的是孤獨,一種無法抗拒的孤獨,像隻老鼠或是鼬鼠,不知疲倦地啃噬他的神經。白天,他的腦海裡總是浮現出麗塔的身影。可愛的麗塔。他望著她那雙撕裂的、像一隻受到驚嚇和疼痛折磨致死的動物一般的眼睛,那只他曾經吻過的、現在塞滿難聞的淡綠色嘔吐物的嘴巴時,腦海裡一遍又一遍地浮現出她過去俏麗的身影。她那麼輕易地死了,而「在那個晚上,在同一個睡袋中,他們曾……」而現在,他正在……
他正在垮掉。難道不是這樣嗎?這就是正在他身上發生的事情。他在一點一點地垮掉。「我正在一點點地垮掉,」他悲歎道,「哦,我快要發瘋了1
他大腦中清醒的那一部分還在說「這可能是真的」。但現在,最令他飽受苦楚的是心力衰竭。自從麗塔出事之後,他不敢再騎摩托車了。這實質是一種精神障礙。他腦海中反覆出現自己在高速公路上車子失控、最後一頭栽進溝裡的情景。自此之後,他不得不步行。他究竟走了有多少天?4天?8天?9天?他不知道。自今天早晨10點之後,這也許已經是第90天了,現在已經快4點了,太陽正火辣辣地照在身上,他卻沒戴帽子。
他想不起來是多少天前他騎摩托車栽進了溝裡。不是昨天,也可能不是前天(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反正車已經摔壞了,齒輪箱斷了,油門把手歪了,離合線也掉了。它就像一隻脫韁的野馬,前輪翹起,後輪著地,一直飛過康科德正東方9號公路附近的一段堤岸,翻滾著摔落下去。他想起了那個毀掉他的摩托車的地方可能叫戈斯維爾,但這一點根本就無關緊要。事實上是,那輛車已經對他毫無用處。時速不敢超過15英里。即便時速在15英里時,他的頭腦中也會出現他從車把手上摔出去撞折頭骨或是在一個死角拐彎,「砰」地與一輛翻倒在地的卡車撞上,變成一團火球的幻影。過了一會兒,該死的過熱顯示燈又亮了起來,當然,它已經亮了。他似乎能在在小紅燈泡上方的塑料外殼上看到上面印著幾個端端正正的小字——「膽小鬼」。當他從將騎摩托車認為是件自然而然的事,到事實上能享受騎車時那種瘋狂的感覺,那種風擦雙頰、大地在腳底下6英吋的地方一掠而過的感覺時,其中是否經過了一段時間?是的,當麗塔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在麗塔變成一具嘴巴塞滿腥臭的綠色嘔吐物、雙眼撕裂的殭屍之前,他就享受這種非常刺激的感覺。
所以他開著摩托車一下子衝過了大堤,掉進了雜草叢生的溪溝裡。之後他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恐懼心情打量著它,彷彿它會無緣無故地衝起來,把他甩一個跟頭。來吧,他想,來吧,別拋錨,你這個吸血鬼。等了很久,那輛摩托車仍沒有往前動彈。它咆哮了好久,咆哮聲在溪谷中漸漸地低沉下去。後輪毫無作用地空轉著,飢餓的傳動鏈吞食著秋天的落葉,拋出棕色的、嗆人的塵土。鍍鉻的排氣管中噴出藍色的煙霧。他不由得想得很遠,想到如果能有一種超自然的東西附在車身,將車子扶正,使它從陷落之地衝出去,把他重重地摔傷在地上……或是他在某一天下午回來聽到了引擎咆哮的聲音,看見他的摩托車——那只可惡的摩托車呼嘯著從高速公路上向著他衝過來,時速達80公里,卻沒有陷進泥溝不能動彈。彎腰伏在車把上的是那個黑衣人,那個冷面無情的人。坐在車後座上、一襲絲製寬身長褲在風中飄擺的姑娘就是麗塔·布萊克莫爾,面色如粉筆一樣白,眼睛瞇成一條縫,頭髮像冬天的玉米地一樣又乾又枯。接著,那輛摩托車開始冒煙,軋軋作響,最終還是熄了火。他低下頭來看著它,心中一陣難過,彷彿他傷害的不是摩托車而是身體的一部分。沒有摩托車,面對周圍的一片寂靜,他感到束手無策,只有摩托車才是他向這片寂靜挑戰的唯一武器。寂靜比對死亡的恐懼或是在事故中嚴重受傷還要可怕。自此之後,他就一直步行。他沿著9號公路穿過了幾個小鎮。小鎮裡有摩托車商店,在展室裡擺放的車子的右把手上,明晃晃地掛著車鑰匙。如果他長時間盯著它們的話,眼前就會清清楚楚浮現出他躺在公路上,身下一灘血跡的情景。這場景的顏色是那麼如此艷麗刺眼,艷麗得令人心驚肉跳,彷彿像是極度可怕又極度迷人的查理斯·邦德主演的恐怖電影裡的一個鏡頭——那種人在巨型卡車輪下奄奄一息的鏡頭或是巨大的、叫不出來名字的、肚滿腸肥的臭蟲,內臟破碎、血肉橫飛的那種令人驚駭不止的鏡頭。然而他還要繼續步行,忍受著令人恐懼的寂靜,面色蒼白、渾身顫抖地向前走。他的唇鼻之間和太陽穴的凹窩中滲出來的一叢叢細碎的汗珠。他繼續向前走。
他明顯地瘦了下去——怎麼不會這樣呢?天天永不停息地朝前走,從日出走到日落。晚上,他又睡不著覺。凌晨4點鐘的時候,他就會被噩夢驚醒,然後點亮他那盞硬硼鈣石燈,蜷縮在燈旁,等待著太陽升起。那時他才敢走路。他繼續向前走,直到天幾乎完全黑了下來、看不清路的時候,他才偷偷摸摸地、匆匆忙忙地像一名在逃犯般迅速地支起帳篷。在帳篷搭好之後,他還要醒著躺上一會兒,就像癮君子在吸了兩克可卡因後那一陣神經的興奮。哦,寶貝,搖擺,晃動,天旋地轉。他像是可卡因癮君子,其實他沒有嘗過多少,他對這些毒品他從沒有渴望過。可卡因不會增加人的食慾,恐懼也不會使人胃口大開。自從很久前加利福尼亞州那場宴會之後,拉裡已很久沒有碰過可卡因了。但他時常心神不安。林子裡的鳥叫聲也會令他渾身抽搐。一些小動物在被大動物吞食時的發出的叫聲也把他嚇得魂飛魄散。他漸漸地瘦了下去,瘦得皮包骨頭。他面容憔悴,長出了長長的一圈鬍子,相當引人注目。鬍子是茶色的,略帶金紅色,比頭髮顏色要淺。眼窩深陷,兩隻眼睛在眼窩中閃閃發光,像是兩隻掉進了兩個一模一樣陷阱裡瀕臨絕望的小動物。
「我垮掉了。」他又一次低聲哀歎了一聲。有氣無力的哀歎中透露出的絕望之情也使他感到驚駭。他真的是山窮水盡,走投無路了嗎?他還是那個創下中型拳擊紀錄,夢想成為他那個時代的艾爾頓·約翰的拉裡·安德伍德嗎?……哦,天啊,傑裡·格拉恰知道了將會怎樣嘲笑他呀……現在那個曾不可一世的傢伙已嚇破了膽,正在南新罕布什爾州的東南部的某個地方慢慢地爬行,爬行,像王蛇爬行一樣地慢。這就是現在的他。那個拉裡·安德伍德與現在這個正在爬行的膽小鬼當然毫無任何關係……這……
他試圖想起來,卻失敗了。
「哦,真他媽的見鬼。」他說,半是大笑半是哭泣。
一棟白色的新英格蘭式農家小樓蜿蜒深展,從公路那邊約200碼的一座小土丘上,像美麗的海市蜃樓一樣隱隱約約地閃現出來。綠色的牆皮,綠色的鑲邊,綠色的屋頂。下面是綠色的草坪,看起來稍有些雜亂。在草坪的底部,一條小溪在潺潺流動。他能聽見小溪那汩汩的流水聲和嘩嘩的水浪聲,這是水流在湧進來。一棟石牆,沿著小溪的一側蜿蜒曲折,大概是院牆吧。粗壯茂密的榆樹斜倚在牆內。他只想以他那「世界著名的爬行膽小鬼的緩慢速度」到達那裡,坐在樹蔭下休息一會兒。這是他要做的事。然後,當他感覺……感覺全身狀態有些好轉時,他將把腳伸出來,在溪水裡浸泡一會兒,痛痛快快地飲上幾口溪水。他渾身可能氣味難聞,那又怎麼樣?現在麗塔已經死了,誰還會聞他身上的氣味呢?
她現在還躺在那個帳篷裡嗎?他憂鬱地想。屍體已經腫脹了嗎?招了許多蒼蠅?她在地獄幹什麼呢?與鮑勃·霍普一起在帕姆·斯皮倫斯打高爾夫球?
「主啊,這真是可怕。」他低聲叫道,然後爬過公路。當他終於到達了樹蔭下的時候,他感到他確實應脫下他的鞋子,然而這似乎要很費些力氣。他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回過頭來向來時的道路詭秘地掃了幾眼,確信那輛摩托車沒有對著他衝過來。
樹蔭下的溫度只有15度,拉里長長地呼了一口氣,感覺到一陣舒暢和輕鬆。他將手放在脖子後面,那是太陽整天火辣辣地照射的地方,一陣輕微的疼痛。他又把手縮了回來。太陽灼射的?抹一點利多卡因。所有的他媽的滾蛋,讓這些東西從太陽底下滾蛋。灼痛,寶貝,火辣辣的灼痛。沃茨。還記得那個叫沃茨的地方嗎?記憶中的那次狂歡。一次全人類徹底的狂歡節,一次令人終身難忘的狂歡節。
「人類,你發瘋了1他說道,將頭倚在了榆樹的粗大的樹幹上,閉上了眼睛。陽光透過樹葉照射下來,光斑在眼皮上晃動,一陣紅一陣黑。水聲,汩汩聲和嘩嘩聲,是那麼可愛和溫柔。過1分鐘他就要到溪邊,喝上幾口水,洗洗身子。再過1分鐘。
他困了。
時間分分秒秒地飛快地過去了,他的瞌睡逐漸轉成了幾天來的第一次深沉的睡眠,沒有夢的干擾。兩隻手鬆弛地放在大腿上,瘦弱的胸膛時起時伏,那圈鬍鬚令他的那張臉——這張從難以置信的大屠殺中逃離出來的孤獨流浪者飽經風霜的臉更顯瘦削。漸漸地,那張飽受灼曬的臉上的一道道皺紋開始一平緩地舒展。他不知不覺地把身子扭了過來,像一隻躲在陰涼的泥土中正夏眠的水生小動物。太陽漸漸落下去了。
溪邊茂密的灌木叢中輕輕搖擺了幾下,彷彿有件東西在悄悄地穿過,稍停,又動了起來。過了一會兒,出現了一個男孩,光著身子,只穿一個短褲。全身被曬成棗紅色,只有短褲腰帶上的兩條吊帶刺眼地白,身上留著被蚊子和沙蚤叮咬過的痕跡,有一些是新痕,大多是舊疤。他右手拿著一把屠刀。刀葉有1英尺來長,刀鋒已呈鋸齒狀,陽光底下爍爍閃光。
他輕輕地彎著腰接近了榆樹和石牆,一直站到了拉裡背後。他那雙眼珠,碧藍得像一汪海水,在眼角輕輕地轉動著。這眼睛毫無表情,略帶凶狠。刀子在他手中舉起。
一聲女人的斷喝,溫柔而又堅定——「不要1
他轉過來面對著她,低下頭,聽她說話。刀子仍在手中舉著。那副神情既有些不解又有些失望。
「我們看看再說。」那個女人說道。
男孩子停了下來,看看刀子又看了看拉裡,然後帶著一種渴望的表情看著他的刀子。他又從來時的路退了回去。
拉裡醒了。
醒來時,拉裡第一個感覺就是他很舒服。第二個感覺就是很餓。第三個感覺是太陽有些不對勁——看起來它轉過天空又回來了。第四個感覺是他不得不——請原諒這種表述——像一匹賽馬一樣撒尿。
他站了起來,聽著伸腰時那種辟啪的肌肉舒展聲。他意識到他不只睡了一小會;他睡了整整一個晚上。他低下頭來看看表,明白了為什麼太陽的位置不對勁。現在是早晨的9點20分。餓。大白房子裡肯定有些吃的東西。罐裝湯,沒準還有醃牛排。他的胃開始咕咕作響。
起身之前,他跪在河邊,脫下衣服,用手撩著水灑在身上。他注意到自己正在變得多麼瘦削——他沒有力氣再發上手網球了。他站了起來,用他的襯衫擦乾了身子,又穿上褲子。兩塊大石頭露出小溪的水面。他踩著石頭過了小溪。在小溪對岸,他吃驚地愣住了,盯著灌木叢裡茂密的方向一動不動。恐懼,那種在他醒來這前就一直籠罩在他心中的恐懼,像爆炸的松節一樣突然地燃燒起來,之後又迅速地退了回去。可能是只松鼠或是只花白旱獺,也可能是隻狐狸。不會有其他東西。他又毫不在意地轉過身去,開始穿過草坪,向著大白房子走去。
半路上,突然一個念頭在他的頭腦中像一隻氣泡般升起,然後砰地一聲爆炸了。這個念頭偶然地、悄悄地產生,但它的暗示卻使他死一般地愣住了。
這個念頭是:為什麼你不騎車呢?
他站在草坪中央,在這個到小溪和房子等距的地方站住,被如此簡單的念頭驚得目瞪口呆。自從他把他的「哈雷」車開進溝裡之後,他就一直步行。步行,使他精疲力竭的步行,再加上陽光的灼曬或是其他與此非常相近以致沒有什麼區別的事物的折磨,他最終非完蛋不可。要是他喜歡的話,他本可以騎輛自行車。他可以慢些騎,比跑步快不了多少。那樣,他現在就可能已經到達了海灘上,選好了避暑住房,把車子存了進去。
他禁不住笑了起來,起初笑得很輕。在周圍的一片寂靜中,他的笑聲把自己也嚇了一跳。在沒有別人在旁嘲笑你的時候,你一個勁地狂笑是表明頭腦開始混亂失常的一種跡象。然而,笑聲聽起來是如此發自內心地真誠,所以去他媽的頭腦健康吧。他喜愛這種方式的笑,不加掩飾,聽其自然。他站在那裡,雙手叉在腰間,頭向後仰起,面對天空,為自己驚人的愚蠢而發出公牛般的狂笑。
在他身後的小溪邊最茂密的灌木叢中,有一雙藍綠色的眼睛始終盯著這裡發生的一切。他們一直注視著拉裡,看著拉裡最後沿著草坪向白房子走去,邊走邊笑,不時地搖著他的頭。他們看著他走上台階,敲門後才發現門是虛掩著,就消失在門裡面。之後,草叢裡又是一陣晃動,發出剛才拉裡聽見卻又沒有理會的那種細微之聲。那個男孩子鑽了出來,仍然光著上身,穿著短褲,揮舞著那把屠刀。
接著另一隻手伸了出來,撫摸著他的肩膀。那個男孩立刻停了下來。那個女人出現了——她個子高挑,身形挺拔,似乎根本就沒有碰動那片樹叢。她的頭髮濃密,亮麗的黑髮中夾雜著純白,引人注目,令人驚歎。頭髮編成了一條辮子,從她的一隻肩膀上垂下來,一直垂到她那高聳的胸前。當你注視這個女人的時候,你首先就會注意到她的身高,之後你的目光就會被她的頭髮吸引過去,它令你遐想翩翩,使你相信,用目光就能感覺到它粗壯而又油光鑒亮的質地。如果你是一個男人,你會不由自主地想像,那一襲長髮在月光下散落於枕頭上的情形。你會想像她躺在床上時迷人的姿態。事實上,她從未投入過男人的懷抱中。她是純潔的。她在等待。她有過夢想。在上大學的時候,一個叫「神靈」的樂隊曾走進過她的心扉。她現在又一次奇怪,這個男人是否就是樂隊裡的一員呢?
「等一等。」她對男孩說。
她把男孩那充滿痛苦神情的臉扭過來,對著自己平靜安詳的臉。她知道是什麼原因使男孩如此痛苦。
「房子會沒事。他為什麼會破壞房子呢?喬?」
「他走的時候,我們要緊跟著他。」
他惡毒地搖著他的頭。
「是的。我們不得不這樣做。我不得不這樣做。」她感到這種感覺變得強烈起來。他可能不是那種人,但即使他不是,他也與她尋找多年的一條線索有關,現在這條線索正在接近謎底。
喬——這並不是他的真實姓名——狂暴地舉起了他的刀子,彷彿要將刀子戳進她的胸膛。她沒有作出任何保護自己或是企圖逃逸的反應,他的刀子漸漸地低了下來。他轉過身來,把刀子向著房子方向刺去。
「不,你不能,」她說,「因為他是一個人,他將領著我們找……」她感到無言可說。她的意思是指其他人。她要說的話是他是一個人。他將領著我們找到其他的人。但她不敢確信這就是她所要表達的意思,或者即使是這個意思的話,她的話裡沒有夾雜別的含意。她立時感到她正面臨兩條路的選擇。她開始希望他們從沒有看見過拉裡。她想再次安撫一下那個男孩,但他氣憤地閃到了一邊。他抬起頭,望著那棟白房子,眼睛中閃著怒火和妒意。過了一會兒,他又溜回了灌木叢裡,用譴責的目光瞪著她。她跟在他身後,以確信他不會有什麼問題。他躺了下來,像嬰兒一樣蜷曲著身子,將刀子倒立在胸前。他把大拇指放進嘴裡,閉上了眼睛。
納迪娜回到了小溪匯成一個小小的池塘的塘邊,跪了下來。她用手掬起一捧水,飲了幾口,然後坐了下來,望著那棟房子。她的目光冷靜安寧,臉龐極其酷似拉弗爾·瑪利婭。
下午晚些時分,拉裡沿9號公路的一段林蔭路騎車前進時,前頭隱現出一個綠色的反光路牌。他停下車看牌子的內容,感到有些驚訝。牌子上說,他正在進入緬因州的度假村。他幾乎不敢相信;他肯定在半迷糊半恐懼中走了相當長的距離。他正準備騎上車子再次出發時,突然一個聲音——從林子裡傳來的或者就在頭頂上——使他立刻扭回過頭來。沒有任何東西,只有9號公路與新罕布什爾相連,依舊是那麼荒涼。
在那個白房子裡停留之後——他在那裡吃了些干玉米片,從罐頭裡擠出一些奶酪,抹在有些變味的餅乾上,做早餐的時候——他有一種正在被監視和被跟蹤的感覺。他聽到了一些聲響,甚至從眼角的餘光中看到了一些動靜。在這個陌生的環境中,他全身都充滿警覺。任何一絲細小甚至微不足道的情況,都會引起他的警惕;那些細微的甚至不過使他產生一種模模糊糊的預感——那種被「監視」的感覺,都會使他無休無止地緊張。這種感覺並沒有和其他感覺一樣讓他感到恐怖。它不會讓他感到是幻覺或者神志不清的臆想。如果有人正在監視他並躲在一旁,可能是他們害怕他。如果他們對可憐的、瘦弱不堪的、膽小得連摩托車也不敢開到時速20公里的老拉裡·安德伍德還感到恐懼的話,那他根本就用不著擔心什麼。
現在,他雙腿跨在他從白房子向東4英里處的一家運動物品商店裡取出的自行車上,聲音清晰地叫道「如果有人在附近,為什麼你不出來。我不會傷害你。」
沒有回答。他站在公路上的路標旁邊,觀察著,等待著。一隻小鳥鳴叫著,從空中掠過。沒有任何其他動靜。過了一會兒,他推著車繼續前行。
晚上6點的時候,他到了北貝裡克城的一座小鎮。小鎮位於9號公路和4號公路的交叉點。他決定在這裡宿營,明天早晨再繼續向著海邊前進。
在9號和4號公路交叉路口上有一家小小的商店。他從商店斷了電的冰櫃裡拿出一包六罐裝的啤酒。是他從沒有嘗過的「黑標誌」牌——可能是一個地方品牌。他還拿了一大包漢普蒂·鄧普蒂牌醋制薯片和兩聽「壯摩爾人」牌燉牛肉。他把這些東西放進包裡,走出門外。
街對面是一家餐館。就在他從商店出來的這一瞬間,他忽然瞄見兩隻人影倏地一閃,從餐館後退了回去,不見了。這也可能是他一時眼睛發花,但他卻不這樣認為。他想穿過高速公路,去看一看他是否能將他們從藏身之地驅趕出來:好了,好了,遊戲該結束了,孩子。但他沒有這樣做。他知道是恐懼是什麼滋味。
相反,他沿著高速公路走了一小段路,推著他的自行車,車把上晃晃蕩蕩地掛著背包。他看見了學校的磚制院牆,牆內是一排樹木。他從小樹林中搜尋了足夠多的木柴,點起一堆像樣的火。火堆點在了學校用瀝青鋪成的操場中間。附近有一條小河,穿過一家紡織廠,從高速公路下面流過。他把啤酒放在河裡降溫,還用罐頭盒將一聽燉牛肉熱好,然後坐在操場的一隻鞦韆上,一邊從童子軍專用的野炊炊具裡吃著飯,一邊蕩來蕩去,在籃球場褪色球界間投下一條長長的身影。
他開始想他為什麼沒對跟蹤他的人產生絲毫恐懼感——他確信有人現在在跟蹤他。至少有兩個人,可能更多。自然而然地,他開始琢磨,為什麼他這些天來始終感覺良好,彷彿自那天睡足了覺之後,神經裡的一些不良毒素都排了出去。難道真是需要休息嗎?就這些,再沒有別的原因嗎?似乎太簡單了吧。
他想,邏輯上看來,如果跟蹤者企圖傷害他的話,早就會設法這樣做了。他們可以在暗地裡給他一槍或是至少用他們的武器對他開槍,逼迫他投降。他們也早就拿走想要的東西了……但再一次從邏輯上推理(進行邏輯思考對他很有好處,因為這些天來,所有的思維都因恐懼而變得亂七八糟),他什麼東西值得那些人想要呢?目前這種狀況,每一個人都能得到想要的任何東西,因為現在幾乎沒有任何人留下來。以往坐在屋子裡,抱著「希爾斯」商品目錄表時夢寐以求的東西,現在可以從全美國任何一家商店的櫥窗中隨手取來,為什麼還要費事去偷、去殺呢,況且還要冒著你的生命危險呢?你只要打碎櫥窗,走進去,隨手拿就可以了。
你現在可以得到任何東西,除了沒有人與你相伴。拉裡清清楚楚地明白,現在最缺少相伴的夥伴。他沒有感到害怕的真正理由是,他知道,那些人肯定也最需要有人相伴。遲早,他們的渴望會戰勝恐懼。他可以一直等到這個時候。相反,過早行動會使他們像一群鵪鶉一樣被嚇跑,事情可能會變得更糟。兩天前,如果他見到一個人的話,很可能也會偷偷地溜走。因為他那時有些精神迷亂,不能做其他任何事情。所以,他現在需等待。他確實非常想見到其他人。後來,他真的見到了。
他走回到小河邊涮洗飯碗。他將6聽一扎的啤酒從水中撈出來,回到鞦韆上。「啪」的一聲,拉開第一聽啤酒的拉環,衝著剛才見到人影的方向舉起了啤酒。
「味道真棒1拉裡說著,一口氣喝下了半聽。
6罐啤酒喝完時,已經是7點半,太陽就要落山了。他把篝火裡的餘燼踢了出來,收攏起所有的木柴。在半醉半醒、感覺良好的狀態下,他騎著自行車上了9號公路。騎了約有1/4英里後,他找到了一家帶紗窗走廊的房屋,將車子停在草坪上,取出睡袋,用改錐撬開走廊的大門。
他再一次環顧四周,希望看見他或她或他們——他們仍繼續跟著他,他感覺到了這一點——然而,大街上空空蕩蕩,空無一人。他聳了聳肩,走進屋裡。
時間現在還早,他希望至少能清醒地躺上一會兒。可是顯然,他有了一些睡意。躺下15分鐘之後,他睡著了,呼吸緩慢而均勻。步槍放在右手上。
納迪娜感到疲倦。這一天似乎是她生命中最長的一天。她兩次感到肯定被人發現,一次是在斯特拉福德附近,另一次是在緬因州到新罕布什爾州的公路線上,當他回過頭來向後看並大聲叫的時候。對她來說,她並不在乎是否被他發現。這個男人並沒有像10天前從白房子經過的那個人一樣瘋狂。那是一名士兵,背著槍、手榴彈和子彈帶。他狂笑著,大叫著,威脅著要把一個叫莫頓中尉的卵蛋打掉。他們並沒有看見莫頓中尉,如果他還活著的話,沒有出現在這裡對他來說真是幸運。喬也害怕那名士兵,在這種情形下,這可能是件好事。
「喬?」
她環顧四周。
喬不見了。
她的一點睡意一下子全無蹤影了。她把毛毯推到一旁,站了起來,身上的疼痛不由得使她皺了一下眉頭。騎了那麼長時間的自行車,過了多長時間了?可能沒多長時間。他們一直作著持續不懈的努力,試圖尋找一種離他不近不遠的辦法。如果他們跟得過緊,他就會發現他們,這將使喬心中不安。如果他們離他過遠,他可能會離開9號公路拐到另外一條路上,這樣他們就可能失去目標,這將使她不安。她從沒有想過拉裡可能會騎回來,跟在他們後面。幸運的是(至少對喬來說),拉裡也從沒有想過這樣做。
她不停地告訴自己,喬會逐漸明白,他們需要這個男人……他們不僅僅需要他一個人。他們不能孤獨。如果沒有其他人,他們很可能會孤獨地死去。喬將會習慣這種想法。喬以前在真空似的環境中生活了很長時間。其他人已經養成了與他人共同生活的習慣。
「喬,」她又叫了一聲,聲音很輕柔。
他可能像越共游擊隊員鑽樹叢一樣寂靜無聲,但她的耳朵在近三個星期以來,已經適應了他的動靜。今天晚上還有月光。她聽到了輕微摩擦地面的聲音和沙礫層卡嗒卡嗒的腳步聲,她知道他要去哪。顧不上身上的疼痛,在後面緊緊跟隨著他。現在已是10點15分了。
他們的自行車存在了餐館後面的小棚子裡。穿過雜貨店,在北貝裡克戈維爾宿了營,(如果你想把兩條放在草地上的毛毯稱之為「營地」話)。被他們跟蹤的那個人已在街那頭學校的操場上吃過飯,(「如果我們到那裡去的話,我敢打賭,他將把自己的晚餐送給我們,喬」,她圓滑地說,「天氣很熱……,它們的氣味聞起來不舒服嗎?它不比大臘腸要好聞得多嗎?」喬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射出許多白光,他衝著拉裡的方向不懷好意地揮了揮手中的刀子),之後他就騎上車子進了一間帶紗窗走廊的房屋。她從他騎車的方式上猜想他可能是有些醉了。他現在正睡在房間的走廊裡。
她加快了腳步,不時有小石頭弄痛腳上的水泡,痛得她直皺眉頭。左側有一棟房子。她穿過房前一直通向田野的草坪。她赤裸的小腿不時刮著沾滿露水的青草,撲面是一股芳草的清香。這使她思考起她和男孩如果在滿月而不是現在這種月虧的情況下,穿過這樣的草地所需的時間。她感到下腹部一股脹起的激情,她確確實實地感到兩隻乳防像性器官一樣飽滿而挺脹。月光使她感到了有些醉意,腳下的青草,帶著夜中的露水,濕漉漉地打在小腿上,也讓她不能自控。她明白,如果男孩要和她莋愛的話,她會把貞節獻給他。她像印第安人穿玉米地一樣飛快地跑著。他是否會佔有她?現在又有什麼關係呢?
她跑得更快了,跳過一塊在夜色像冰一樣閃著光的水泥路。
喬就站在那裡,站在那個男人正在睡覺的走廊邊緣。他那白色的短褲在夜色中非常醒目。事實上,男孩子的皮膚非常黑,以致於第一眼望去,你會認為只有那個短褲懸掛在空中,或是被威爾小說中的隱形人穿著。
喬來自愛普瑟姆,她就是在那兒遇到了他。納迪娜來自愛普瑟姆東南部約十五英里的南巴恩斯特德小鎮。當時她正在尋找其他健在的人,不願意離開自己的家。她以家為中心,四處尋找健在的人。圈子越走越大。她只找到了喬。當時他被某種動物咬了一口,神志不清,發著高燒。從傷口判斷,可能是老鼠或是松鼠的。他坐一家房屋前的草坪上,上身赤裸,只穿一條短褲,手中拿著屠刀,像石器時代的原始人或是瀕臨死亡卻殺氣十足的俾格米人。她以前有過對付感染的經驗。她把男孩帶進屋子。他就一個人嗎?她想可能是這樣,卻不敢確定,除非喬告訴她。她找到了一家診所,那裡有抗感染藥、抗菌藥和繃帶。她不知道哪一種抗菌藥有用。她知道如果弄錯的話,可能會致男孩於死地,但如果不治療,他也會死亡。咬的傷口在腳踝上,腫得像自行車內胎。幸運總是與她相伴。三天之後,傷口消了腫,恢復了正常大小,燒也退了。男孩於是信任她。顯然,他不相信任何人,只有她是個例外。她常常在早晨醒來,他常常會緊摟著她。他們曾到那個白房子裡去過。她叫他喬,但這不是他的名字。在她執教生涯中,任何不知道名字的女孩,她總是叫她們簡。不知道名字的小男孩,她總叫他們喬。那個士兵路過這裡,狂笑著大叫著,怒罵著一個叫莫頓的中尉。喬曾想衝上前去,用刀子殺死他。現在這個男人……她不敢從男孩的手上取下刀子,因為這是喬的護身符。這樣做,可能會使男孩與她為敵。他睡覺時,手中一直摸著刀子。有一天晚上,她想把刀子從他手中拔出來,只是想看一看她是否能夠這樣做而並不是真正奪下刀子。他立刻驚醒了,一動也不動。轉瞬又很快睡著了。第二天,那雙碧藍色的類似中國人的眼睛,驚疑不安地望著她,露出幾分暴戾之氣。他低聲咆哮著,將刀子抽了回來。
現在他正要舉起刀子,放下,又舉起。他一邊從喉嚨裡發出低低的咆哮聲,一邊向著紗窗捅了過去。他可能正要衝進門去。
她跟在他身後,沒有刻意放輕腳步,但他沒聽見。喬正沉陷在自己的世界中。剎那間,她一把攥住他的手腕,順著逆時間方向掰了過來。
喬發出絲絲的喘氣聲,拉裡·安德伍德從睡夢中略微驚醒,轉了個身,又安靜下來。刀子掉在他們之間的草坪上,鋸齒狀的刀鋒在月光下反射出銀色光芒,宛若亮麗的雪花。
他氣憤地望著她,目光中透露出責備和不信任的神情。納迪娜毫不妥協地回瞪著他。她指了指他們來的路。喬充滿惡意地搖了搖頭。他指了指紗窗和屋子中睡袋裡裹著那個黑影。他明明白白地做了一個可怕的手勢——將大拇指卡在喉結上。之後,他咧嘴笑了。納迪娜以前從沒有見他笑過,他的笑使她有些毛骨悚然。如果那排潔白的牙齒被銼成尖尖的話,沒有比它更凶蠻的了。
「不,」她輕輕地說,「否則我就會弄醒他。」
喬看起來吃了一驚。他飛快地搖了搖頭。
「那麼跟我回去睡覺。」
他低下頭看了看刀子,然後再一次向著她舉了起來。至少那股凶氣現在沒有了。他不過是一個被人拋棄的小孩,他想要他的襯褲或是那條從他嬰兒時代就一直與他相伴、現已沒有多少毛的舊毛毯。納迪娜隱約地覺得這是使他放棄刀子的時候,可她只能堅決地搖著頭表示「不」。之後會是什麼樣子?他會尖叫起來嗎?在那個精神錯亂的士兵離去之後,他曾大聲尖叫。一聲又一聲地尖叫,含糊不清的、高聲的尖叫,充滿了恐懼和憤怒的尖叫。她難道想與睡袋裡的這個男人在這種刺耳的尖叫聲中相識?
「你跟不跟我回去睡覺?」
喬點了點頭。
「沒事了,走吧。」她平靜地說道。他迅速地彎下腰,把刀子撿了起來。
他們一同走了回去。他充滿信賴地趴在她身旁。剛才的那段插曲已經過去了,至少暫時過去了。他手攬著她,睡著了。她感覺到了腰間的一股疼痛,比剛才疼得更厲害了,範圍也更廣。這是女人的經痛,對此她毫無辦法。她感到困了。
第二天的早上,她醒了過來——她沒有戴手錶——感到渾身冰涼、僵硬和一陣心悸。她突然擔心喬會狡猾地等她睡著,然後悄悄地溜回那個男人的屋子裡,趁他睡著的時候,切斷他的喉嚨。喬的胳膊沒摟在她身上。她感到自己應對這個孩子負起責任。她總是覺得自己應對那些與這個世界有些格格不入的小孩子負有責任。而在他想加入到這個世界中時,她不會再讓他漂泊流浪。視生命為兒戲是不可饒恕的罪過。沒有外援,她不敢單獨與喬長時間呆在一起。就彷彿與一隻脾氣乖戾的獅子呆在一個籠子裡。喬像獅子一樣,不能說話(或是不願說話)。他只會從他那已失去童音的喉嚨中發出低低的咆哮聲。
她坐了起來,看見男孩仍躺在她的身邊。他睡著的時候,把手抽了回去。情況就是這樣。他像胎兒一樣蜷曲著身子,拇指放在嘴中,手握著刀把。
她再一次感到全身睏倦,起來到草地上小便之後,又躺回毯子中。第二天清晨,她不敢確信她在夜裡曾醒來過,還是只在夢中夢到自己醒來。
如果我做夢的話,拉裡想,肯定都是好夢。他記不起來夢見的是什麼。他感覺找回了原來的自己,他想今天的天氣肯定不錯。今天就能見到大海了。他捲起睡袋,綁在車子的後架上,又回頭取背包……他一下子呆住了。
與走廊的台階相連的是一截水泥小路,小路的兩旁長著高密的青草。路右面緊靠著走廊的一側,沾著露水的青草被人踩倒了。露水蒸發後,青草會直立起來,但現在青草上面留下的是一行腳櫻他是在城市中長大的,沒有在森林中生活過,但他想,你得裝作視若無睹,不要想通過腳印來瞭解來過這裡的兩個人:一個大人和一個小孩。夜裡,他們曾走近紗窗,偷偷地看他。想到這裡,他不禁打了個冷戰。他不喜歡這種偷偷摸摸的方式。
他想,如果他們不很快現身,我就要設法逼他們出來。正是這種想法,使他重新找回了自信。他迅速地背上背包,啟程上路。
到中午時,他已到了威爾斯的美國1號公路。他拋了一枚硬幣,硬幣落地時是背面朝上。硬幣亮閃閃地丟在泥土中。他沒有理會硬幣,繼續沿著1號公路向南拐。20分鐘後,喬發現了它。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它,好像它是催眠師的法器一樣。他把硬幣放進嘴中,納迪娜又逼著他吐了出來。
走了兩英里之後,拉裡第一次見到了大海——它好像一隻巨大的碧藍色的動物,今天有些懶散而遲緩。它與太平洋或是長島所在的大西洋完全不同。那些海洋看起來有些洋洋自大,同時不知怎的,也有些馴服溫順。而這片海水顏色很深,是那種與鈷的顏色相近的深藍色。海浪接連不斷地衝擊著陸地,拍打著岩石,在空中激起像蛋白一樣濃濃的泡沫,四處濺落。浪濤咆哮著,不停地衝擊著海岸,發出隆隆的轟鳴聲。
拉裡把自行車停好,朝著大海走去。心中有一股說不清的激動和興奮。他費盡艱辛來到了大海旁。這裡是最東端。這裡是陸地的盡頭。
他穿過一片濕軟的土地。鞋子在趟過四周環水的小丘和蘆葦叢生的地方時,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漲潮時那種富饒的、濃厚的氣息。當他走近陸岬時,薄薄的陸地漸漸消失了,露出光禿禿的花崗岩陸基——花崗岩,這才是緬因州最後的真實。海鷗驚起,鳴叫著,哀號著。藍天將海鷗潔白的顏色襯托得格外清楚。他從沒有見過一個地方有這麼多的鳥。不禁想,儘管這些海鷗的顏色是那麼潔白,卻是以吃腐肉為生的。接下來的想法是幾乎無以言狀的興奮,在他開口說出之前,這個念頭已經在他的大腦中完全成形:過會兒趕潮肯定是一件非常有趣。
他繼續向前走,鞋子在陽光烤曬的岩石上沙沙作響。絕大多數時候,岩石四面的縫隙中濺落了許多浪花,濕漉漉的。縫隙中長滿了籐壺。海鷗吃完肉後吐出的貝殼像槍榴彈爆炸後四濺的飛片一樣遍佈岩石四周。
片刻之後,他站在了裸露的陸岬上。海風猛烈地刮在身上,將他濃密的頭髮從前額吹到後面。他抬起頭,臉迎著海風,迎著那濃重又新鮮潔淨、充滿鹹鹽味道的大海的氣息。拍擊在海岸的浪花,閃著玻璃般光澤的藍綠色,緩緩地向前移動。當浪濤下面露出淺淺的水底時,波濤明顯地形成坡形。浪尖先是吐出一圈白色的泡沫,之後形成凝乳般的浪峰。最後,像最初時一樣,它們猛地、自殺般地向海岸的岩石一頭撞去,撞得自己粉身碎骨,也撞掉了陸地上一塊極其微小的邊角。當海水被迫擠進幾千年蝕刻出的半淹沒在水中的岩石溝壑時,發生一陣隆隆的、如咳嗽般的轟鳴聲。
他先左轉過身,又轉向了右邊,極目四望,到處都是類似的場景……捲浪,波濤,浪花,無休無止的蔚藍色,與天際相連。這幅壯麗的情景不由得使他靜氣屏息。
他現在位於陸地的盡頭。
他坐下,雙腳垂在岸邊,感到一種心靈的震顫。他坐了約半個小時或者更長。海風激起了他的食慾,他在背包裡摸索著,尋找午飯。他大口大口地吞吃著。四濺的浪花打濕了藍色的牛仔褲。他感到如沐浴般的清爽。
他穿過濕地,走了回去,盤踞腦中的仍是最初那種念頭:那些叫聲應該是海鷗的叫聲。他甚至準備抬起頭來,仰視天空。忽然,他心中猛地一震,突然意識到這是人的尖叫。是吶喊聲。
他向下望去,看到一個小男孩穿過公路,健步如飛地迎著他跑來。他手持一把長長的屠刀,他上身赤裸,只著一個短褲,胳膊上佈滿了被刺籐劃破的傷痕。在他的身後,一位姑娘正從公路的另一側的灌木叢和蕁麻叢中鑽出來。她臉色蒼白,眼中滿是擔憂的神情。
「喬1她叫道,然後就跟在他身後跑,彷彿男孩的行為很令她傷心。
喬繼續向前跑,沒有理會她的叫喊。他的赤腳在沼澤地中濺起薄薄的泥水。他臉上凝結著那種緊張的、兇手般的笑容。屠刀在他手中高高地舉起,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拉裡想,他要來殺我!這種念頭使他目瞪口呆。這個孩子……難道我做過什麼對不住他的事情?
「喬1那個姑娘叫喊著,聲音尖銳、憂慮又充滿絕望。喬繼續向前跑,與他的距離更近了。
拉裡突然想起來他的步槍丟在自行車上了,這時,男孩尖叫著衝他撲了過來。
當男孩的揮刀劈來,在空中劃了一個長長的、大弧角的弧形時,他幾乎要癱在地上。他向旁邊退了幾步,不假思索地抬起右腳,濕漉漉的黃色工作靴一腳踹在男孩肚子上。這時他才感到有些憐憫:男孩根本就弱不禁風……他瘦得像根細麻桿。他看起來氣勢洶洶,根本就不堪一擊。
「喬1納迪娜叫了起來。她被一個小沙丘絆倒,一下子跪在地上,白色上衣上濺滿了泥水。「不要傷害他。他只是個孩子!求您,不要傷害他1她支起身,掙扎著站起來。
喬仰面躺在地上。整個身形展成一個X形——雙手張開成一個V字,雙腳張開呈一個倒置的V字。拉裡向前跨了一步,腳踩在男孩右腕上,牢牢地將攥刀的手釘在泥地裡。
「把刀子放開,孩子1
那個男孩絲絲地喘著粗氣,嘴裡發出像火雞一樣「咕嚕咕嚕」聲和「咯咯咯」之聲。他的上嘴唇緊緊繃著,露出一口白牙。那雙與中國人相似的眼睛火辣辣地瞪著拉裡。腳踩在男孩的腕上,就像踩著一隻受傷但仍十分凶狠的蛇。他能感覺到男孩試圖抽出他手,根本就不在乎這樣做可能會使他皮膚流血、肌肉受傷甚至骨頭折斷。他猛地半坐起來,試圖要伸嘴咬拉裡那只裹在牛仔褲裡的腿。拉裡踩在男孩手腕上的力氣更大了,喬發出一聲尖叫——不是因疼痛而叫,而是一種挑戰之聲。
「把刀放下,孩子1
喬繼續反抗。
如果不是渾身沾滿泥漿、氣喘吁吁,因極度擔心而站立不穩的納迪娜最終趕來的話,這場僵持將會一直持續下去,直至或是喬把刀子放下或是拉裡把喬的手腕踩折。
納迪娜沒有來得及看拉裡一眼,她一下子跪了下去。「把刀子放開1她輕聲地但非常堅決地說。臉上滿是汗水,卻十分沉著。她握住刀子,刀子離喬扭曲變形的臉只有數寸之遙。他突然像狗一樣咬住了她,繼續反抗。拉裡一臉嚴肅,他努力保持身子平衡。如果男孩現在掙開的話,他可能會把那個姑娘撞倒。
「把……它……放下1納迪娜說道。
男孩咆哮著。唾液從緊咬的牙齒間流了出來。右頰上沾了一道泥漿,像一個問號。
「我們會離開你,喬。我將離開你。我會和他一起走。除非你聽話。」
拉裡感到他腳下的那只胳膊的肌肉又緊繃起來,之後放鬆了。男孩用一種傷心責備的眼神瞪著姑娘。當他的目光轉移到拉裡身上時,拉裡能感覺到裡面那種忌妒的神情。儘管他身上已是汗流浹背,在這種目光注視下依舊感到心中有凜凜寒意。
她繼續平靜地跟他說話。沒有人會傷害他。沒有人會離開他。如果他把刀子放下的話,所有的人都將是他的朋友。
拉裡漸漸地感覺到腳下的那隻手慢慢鬆開了,最終把刀子扔在一邊。男孩靜靜地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仰望著天空。他已經妥協了。拉裡把腳從喬的腕上抽出來,迅速地彎下腰,拾起那把刀子。他轉過身,用力把刀子向著陸岬方向甩出。刀片旋轉著,在陽光下閃著光芒。喬用一種奇特的眼神盯著刀子的路線,他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充滿痛苦和不滿的叫聲。刀子在岩石上彈了一下,發出輕微的「啪」的一聲,掠過水面,掉進了海裡。
拉裡回過頭來看著他們。姑娘正盯著喬的右胳膊。拉裡靴子底上華夫餅似的紋路,深深地嵌在了男孩的胳膊上,變成一團憤怒的、似要叫喊出來的紅色。她那雙黑色的眼睛又抬起來注視著拉裡的臉。眼光中充滿哀憐。
拉裡感覺到那套自我辯解的話似乎要脫口而出——我不得不這樣做。聽著,姑娘,這不是我的錯,他想要殺我——因為他認為自己能從那雙哀憐傷心的眼神中讀到這樣的判決:你做得也夠狠的。
但最終他一句話也沒說。情況就是這樣,他是被男孩逼出來的。看著那個男孩——他現在已坐了起來,身子蜷縮在雙膝上,孤零零地坐著,一隻拇指含在口中——拉裡不禁懷疑是否真是這個男孩一手造成了剛才的場景。然而,情況也可能產生更壞的結局——他們中的其中一個人被砍傷甚至被殺死。
於是他一句話也沒有說,迎著那個姑娘溫柔的眼神,他想:我想我可能已經變了。不管怎麼樣。我不知道變化了多少。他想起了巴裡·格裡格對他談起過的一個來自洛杉磯名叫喬裡·貝克的節奏吉它手的一些事情。這名吉它手總是非常守時,從沒有錯過一場排練,或是搞砸過一次錄音。他之所以最吸引你,不是因為他是一名節奏吉它手,也不是像安格斯·揚或愛迪·萬·哈倫那樣的自我炫耀,而是他超人的才華。有一次,巴裡說,喬裡·貝克曾是一個名叫「斯巴克斯」樂隊的主力隊員。每個人都看好這個樂隊,認為其將與「極其相似」樂隊和「成功」樂隊齊驅並駕。他們能彈出一種類似早期的「信念」樂隊所奏出的那種重金屬吉它搖滾樂。絕大多數的作詞和所有的作曲都是由喬裡。貝克填寫和創作的。後來,一次車禍撞斷了他的骨頭,在醫院裡注射了大量的麻醉劑。出院後,正如約翰·普裡恩的歌中所唱的那樣,他變得心灰意冷,吸毒成癮。從杜冷丁到海洛因他都嘗過,被捕過許多次。過了一段時間之後,他變成了一個在格雷宏德車站雙手顫抖、日漸削瘦,整日無所事事閒逛的街頭癮君子,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後來,不知何故,過了18個月後,他戒了毒,一直沒有再吸。他改變了許多。他不再是「極其相似」樂隊和「成功」樂隊以及其他所有樂隊的主力隊員了,但他仍總是非常守時,不錯過任何一場排練或是搞砸任何一次錄音。他不愛講話,但左胳膊上的一排排針眼消失了。巴裡·格裡格說過這樣一句話:他展示了他的另一面。就這些。沒有人能告訴你,你希望成為什麼樣的人物和你事實上正在成為什麼樣人物之間的關係。沒有人能勾畫出在你墮落時那種憂傷和孤獨的情形。沒有任何變化軌跡圖。你不過……在展示你的另一面。
或者你沒有展示。
我不知怎的就已經變了,拉裡糊里糊塗地想,我也展示了我的另一面。
她說:「我叫納迪娜·克羅斯。這是喬。很高興能遇見你。」
「拉裡·安德伍德。」
他們握了握手,這場戲劇性的相見使他們彼此微微一笑。
「我們到那邊公路上再談吧。」納迪娜說。
他們開始肩並肩地向前走,走了幾步之後,拉裡回頭向後看了看喬。喬正跪坐於地,吮吸著他的拇指,顯然沒有注意到他們已經走了。
「他會跟來的。」她輕輕地說。
「你確信?」
「我敢保證。」
當他們走上高速公路的礫石路肩時,她被絆了一下,拉裡抓住了她的胳膊。她感激地看了看他。
「我們能坐一會兒嗎?」她問。
「當然。」
他們於是在人行道上面對面地坐了下來。過了一小會兒,喬跟了上來。他低頭望著自己的赤腳,慢慢地向前走。他在離他們不遠處坐了下來。拉裡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又轉過頭去看納迪娜·克羅斯。
「你們就是一直跟蹤我的兩個人。」
「你怎麼知道的?哦,是的,我想你已經察覺到了。」
「多少時間了?」
「已整整兩天了。」納迪娜說道。「我們就住在愛普瑟姆的白房子裡。」看到他疑惑的表情,她補充道:「在小溪邊。你在石牆邊睡著了。」
他點了點頭。「昨天晚上在我睡著的時候,你們兩個過來監視我。可能要看看我是不是頭上長角或是屁股上有根紅尾巴吧。」
「那是喬,」她輕輕地說,「當我發現他不見了的時候,我就跟著他過來了。你怎麼知道的?」
「露水使你們留下了痕跡。」
「哦1她仔細地看了看他,察看他的反應。儘管拉裡非常想低下頭,也看看她,但最終他的視線沒有落下來。「我不想讓你生氣。」
「喬是他的真實名字嗎?」
「不,只有我這樣叫他。」
「他就像電視節目《國家地理》中的一個野人。」
「是的,非常像。我是在一棟房子前的草坪上發現他的——那棟房子可能是他家的房子,那個地方叫羅克威——當時他正生著玻他不會說話。他只能大聲咆哮和低聲哼哼。在今天早晨之前,我一直管著他。但我……你看,我有些累了……而且……」她聳了聳肩。她外罩上的泥漿已經干了,像一團團中國的方塊字。「我最初給他穿衣服。但除了短褲之外,他把其他衣服都脫掉了。最後,我也不想再試了。他根本就不在乎蚊子的叮咬。」她停頓了一下,「我想我們與你一起走。我想,在現在這種情況下,這不該羞於出口的吧。」
拉裡在想,如果他要是告訴她關於那個想與他一起走的最後一個女人的故事,她會有何想法。但他永遠不會說。這段插曲已深埋在他的心底,即使這個女人問也不會說。他不會像一個在客廳談話中聊起受害者名字的兇手一樣,急於道出麗塔的名字。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兒,」他說,「我從紐約來,我已走了很遠的路。我計劃在海邊找到一幢房子,一直住到10月份或者更晚些時候。可是我走的越長,越渴望遇到其他人。我走得越遠,所有的一切越令我感到恐懼。」
他的表情很難受,似乎只有講出麗塔或是他在噩夢中遇見的黑衣人,他才會感到好受些。
「很多時候,我一直擔驚受怕。」他小心翼翼地說道,「因為只有我一個人。我相當多疑。就好像我預計印第安人會向我突然撲過來,割下我的頭皮。」
「換句話說,你停下來找房子,希望能找到其他人。」
「是的,可能是這樣。」
「你找到了我們,這真是一個驚喜。」
「我確實相信你們找過我。可是,納迪娜,那個男孩真讓我擔心。我不得不時時警惕。他的刀子不在了,可是這個世界上處處都有刀子,時時都在等待著他去拾。」
「是的。」
「我不想說話殘忍……」他把話又嚥了回去,希望她能接著他的話說,可是她根本就一聲不吭,只是用那雙深沉的眼睛望了望他。
「你想過沒有要離開他?」他的話終於出口了,像一塊硬邦邦的石頭,很不客氣……但難道讓一個十多歲的精神病小男孩把他們殺死,使情況變得更壞,這就對嘛?這就公平了麼?他告訴過她,他說話很殘忍。他想,他說的話是夠殘忍的。然而,他們現在就處於這樣一種殘忍的環境中。
這時,喬那雙古怪的海藍色眼睛盯住了他。
「我不能這樣做,」納迪娜平靜地說,「我瞭解現在這種危險,我知道這種危險可能主要是針對你。他有些忌妒。他害怕你在我眼中,會成為比他重要的人。他可能想方設法……設法除掉你,除非你能和他做朋友,或是至少使他相信你並不打算……」她的話漸漸變低了,下面的話有些含糊不清。「如果我們留下他,無疑是致他於死地。我不會這麼做。許多想殺死更多人的人現在都已經死了。」
「如果他在一天夜裡切斷我的喉嚨,你就會這樣做了。」
她埋下了頭。
拉裡說:「如果昨天晚上你沒跟過來,他可能已把我殺了。是不是這樣?」他的聲音非常輕,只有她能聽清(他不知道正在一旁注視他們的喬是否聽到了他們談論的話題)。
她柔聲地說道:「事情可能會這樣。」
拉裡大笑:「聖誕節的幽靈,走還是留?」
她抬起頭:「我想跟你一起走,拉裡。但我不會扔下喬。你得拿主意。」
「這件事可真不容易。」
「這些天的日子本來就不怎麼容易。」
他想了一會兒。喬坐在公路的路肩上,望著他們。在他們的身後,大海無休無止地拍擊著岩石,擊打海水在陸地上衝擊出的暗壑,隆隆作響。
「好吧,」他說道,「我想你的心太軟會造成危險的,可是……就這樣。」
「謝謝你,」納迪娜說道,「我將會對他的行為負責。」
「如果他真殺死我的話,對我將是最大的解脫。」
「在我的餘生中我會永遠感到內疚和不安。」納迪娜說道。她突然想到,她那些關於生命神聖的話可能在不久的某一天會必然地、不可避免地變成對她的一種嘲諷。這種念頭猶如一陣寒風,使她渾身一陣哆嗦。「不,」她對自己說,「我不會害死他的。不會這樣。永遠不要這樣。」
那天晚上,他們在威爾斯公共海灘上柔軟的沙灘上宿了營。拉裡在海藻灘上燃起了篝火。海藻灘上還殘留著以往漲潮時的痕跡。喬坐在另一側,遠離他和納迪娜,往火裡填著小樹枝。偶爾,他會把一根粗大的枝條插進火堆中,直到它像火把一樣燃起來的時候才抽出來,高高地舉起。火把像一支燃著的生日蠟燭。他們起初還能看清他,後來看到的就只是一團移動的火把,隨著他的狂蹦亂跳在風中上下飛舞。海風漸漸起來了,溫度比前幾天都要低。拉裡模模糊糊地記起,就在那次超級流感像一列高速的貨運列車一樣襲擊紐約之前,在他突然發現母親奄奄一息的那天下午,下起了一陣雨。他記起了電閃雷鳴,白色的雨幕狂野地擊打著公寓的情景。他渾身抖了一下,風從篝火中捲起一團火星,盤旋著升到星光點點的夜空中。灰燼升得更高,在空中忽隱忽現,隱約閃爍。他想,現在距秋天雖然還有一段時間,卻已不像在6月的那一天時——在他發現他的媽媽一動不動地躺在地板上,神志不清的那一天——那樣遙遠。他渾身抖了一下。北面遠處的沙灘上,喬的火把在空中時起時伏。這使他感到孤獨和全身的寒意——孤零零的火把在漫無邊際的黑暗中時隱時現。浪濤拍岸,濤聲轟鳴。
「你要不要彈一曲?」
她的聲音使他驚得要跳起來,低下頭,看到那只吉它盒正躺在他們身旁的沙灘上。當他們闖進一家大房子尋找晚餐時,發現了這把斜靠在樂器室「斯迪威」鋼琴上的吉它。他往背包裡裝了足夠多的罐頭,以補充他們這些天所吃光的食物。衝動之下,他也把這只吉它盒裝了進去,當時甚至沒有看一看盒子裡裝的是什麼——在這樣豪華的房間發現的,肯定錯不了。自從那次在瑪利布伊的狂歡晚會之後,他就一直沒有再彈過吉它。那已是6個星期之前的事了。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事。
「好,我彈。」他說著,同時發現心裡真的想彈,不是為了她,而是因為在某些時候,彈琴能使感覺變得好些,使你的神經感到輕鬆舒緩。當你在沙灘上點起一堆篝火的時候,總有人想要彈起吉它。這已經是顛撲不破的真理了。
「讓我們看一看裡面是什麼。」他說道,打開了盒子。
他曾預料裡面會是一件很好的東西。打開時,裡面的物品仍使他感到一陣驚喜。這是一把「吉布森」12絃琴,一件非常精美的樂器,很可能是專門定做的。拉裡對吉它的鑒賞力並不很專業,所以他還不敢確定這是一把專門定做的琴。他不知道嵌有回紋雕飾的盒子是真正的含珠之蚌。他只是看到了篝火在琴身上反射出桔紅色的光澤。他讓琴身正對著篝火的焰光,使光澤變得更亮。
「它很漂亮。」她讚歎道。
「的確很漂亮。」
他撥了一下琴弦,很喜歡它的音色。儘管聲音有些發空,調子也不很準,音色卻比六絃琴要飽滿和豐富得多。聲音和諧,毫不尖銳刺耳。這就是鋼弦吉它的優點,你會聽到悅耳的低音。琴弦是「黑鑽石牌」的,鍍著一層漆,略顯浮華,但聲音還是相當樸實醇厚的。當你換和弦時,聲音有些生硬。他微微地笑了,想起了巴裡·格裡格對這些平板吉它琴不屑一顧的神情。他一直把這些琴稱為「昂貴的騙子」。可愛的老巴裡,他還希望等他長大之後成為史蒂夫·米勒一樣的人物呢。
「你在笑什麼呢?」
「舊時光。」他說道,感到一陣難過。
他用耳朵聽了聽音,把音調校準,心中仍在想著巴裡、約翰尼·麥考爾和韋恩·斯圖克這些人。當他正要結束校音時,她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抬起了頭。
喬站在火堆旁,手中持握著那只火把。火已經滅了。那雙奇異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帶著一股著迷的神情,嘴巴張得大大的。
他非常安靜,如此安靜必是他在陷入自己心中的遐思。納迪娜說,「音樂有一種魅力……」
拉裡開始在吉它上彈出一種非常渾放的旋律,那是在他十幾歲的時候,他從艾來克特拉民歌集錦中選出的一首古老的憂傷之曲。他想,可能是由柯納、雷和格洛韋爾最早創作的。當他認為自己找到了準確的旋律時,琴聲開始在沙灘上自由地響起,伴隨著他的歌聲……他的歌聲總是比他的琴聲要棒得多。
「你看見我從遙遠的地方走來,
我將把黑夜變成黎明,
因為我在這裡
我從故鄉走來,走了很遠,
當你聽到落在我黑瘦身軀上的巴掌聲時,
你就會知道我的到來。」
小男孩現在咧開嘴笑了,這種笑容是當某人發現一件令他快樂的秘密時,所露出的驚喜的笑容。拉裡想,他似乎像一個很長時間內受盡了後背上疥瘡的折磨,卻不能觸及癢處的人。最後,他終於找到了一個確切地知道要在哪裡搔癢的人。他搜索著長久封閉的記憶,尋找著第二段歌詞,終於找到了。
「我能做一些別人做不到的事情,媽媽
他們不能找到那些數字,不能在征服者的國土上工作,
但我可以,因為我離家很遠,
你知道,當你聽到落在我黑瘦身軀上的鞭子聲,
就能聽見我的到來。」
男孩那滿臉興奮的笑容也使他的眼睛熠熠發光,彷彿陷入了某種遐思。拉裡意識到,這種目光很容易使年輕的小姑娘們迷上他。他把手伸向琴馬,用手從上面摸過。琴馬也很不錯。他的手指從吉它上撥出準確的音符:清脆,華麗,略有些艷俗,像展出一堆可能是偷來的、在街頭的紙箱中出賣的舊珠寶。他將琴聲彈得略有些浮華,之後趁著琴聲還沒有雜亂時,他將三指並在一起,迅速地重複原先的E調。最後的一段所有歌詞和曲調他已經記不完整了,它們是關於鐵路軌跡的內容,於是他又重複到第一段的詞曲,然後停祝
當琴聲靜下來時,納迪娜邊笑邊拍打著她的雙手。喬已將點火把的棍子扔在了一旁,在沙灘上上下下地跳動著,發生快樂的叫聲。拉裡不敢相信男孩的變化,他不得不告誡自己不要過分欣喜。這樣將會有失望的危險。
音樂有著撫慰那個野蠻小傢伙的魅力。
他發現自己不敢相信,事情就這麼簡單。喬向他打著手勢,納迪娜說:「他想讓你彈一點別的曲子。你能不能?真是太棒了。我的感覺真是棒極了,棒極了。」
於是他彈奏了傑夫·米爾道的那支「進入繁華區」和他自己的那支「賽莉的弗雷斯諾憂傷曲」。他彈了「春季之山的災難」和阿瑟·克留達普的那首「不要擔心,媽媽」。他把曲子換為簡單的搖滾曲——「奶牛憂傷曲」「花花公子吉姆」「20分鐘航空搖滾曲」(彈奏這種布基伍基合唱樂時,儘管他的手指變得越來越慢,現在已變得麻木和疼痛,他仍盡其所能地用力彈奏)。最後一支曲子是他一直喜歡的那首「無盡的睡眠」,原唱是喬迪·雷諾。
「我彈不動了1他對喬說。喬一動也沒有動,站在那裡靜靜地聽完整支曲子。「我的手指。」他把手指伸出來,顯示琴弦在手指上留下的深印和指甲上的碎屑。
男孩伸出了雙手。
拉裡猶豫了一下。他先把吉它掛在了男孩的脖子上。「要多練習才行。」他說。
然而,接下來他聽到了他一生中最為震驚的聲音。男孩幾乎一個音符也不錯地彈出了「花花公子吉姆」這支曲子,邊彈邊唱——與其說是唱出每個詞,不如說是狂吼出來的,他的舌頭就像粘在了上牙膛一樣。同時,很顯然,他一生中從沒有彈過吉它——他不會在琴弦上用力,讓琴弦發出正確的聲響,和音在變化時也有些模糊和凌亂。他彈出的聲音柔弱和蒼白無力——彷彿彈的是一隻塞滿了棉花的吉它——然而,儘管如此,他把調子模仿得與拉裡剛才彈的曲調幾乎一模一樣。
在喬彈完的時候,他低下頭,好奇地看著他自己的手指,彷彿在設法弄明白,為什麼用它們彈出的曲子和拉裡所彈的一樣,聲音卻是那麼嘶啞孱弱?
拉裡聽見自己淡淡地說:「彈弦的力度不夠,就這些。你得彈出老繭——在指尖上長出硬皮才行。左手的肌肉也是如此。」
當他說話的時候,喬仔細地盯著他,拉裡並不知道孩子真的聽懂了沒有。他轉過來對納迪娜說:「你知道他會彈吉它嗎?」
「不,我也和你一樣驚奇。他真是一位天才,對不對?」
拉裡點了點頭。男孩又彈起了「不要擔心,媽媽」這首歌。拉裡在彈奏這支曲子時的每一個細節都被他彈得很不錯。然而,有時琴弦被彈得像木頭一樣砰砰作響,這是因為喬的手指常擋住了琴弦的顫動,使音有些變味。
「讓我給你示範一下。」拉裡說道,伸手去拿那把吉它。喬立刻用不信任的目光斜了他一下。拉裡猜想,他可能記起了那把被扔在大海裡的刀子。男孩向後退了幾步,緊緊地握著吉它。「好吧,」拉裡說道,「都是你的了。你想學琴的話,就來找我。」
男孩大叫了一聲,像舉著一件祭品一樣,高舉著那把吉它,沿著海岸跑遠了。
「他會把琴弄毀,」拉裡說。
「不,」納迪娜答道,「我想他不會。」
晚上,拉裡在某一時刻醒了過來,他用肘撐起身體。火堆已熄滅,納迪娜在離火堆約1/4英尺的地方,裹著三層毛毯,模模糊糊地顯出一個女人的身形。隔著火堆,正對著拉裡的是喬。他也蓋著幾層毛毯,腦袋卻露了出來。他的拇指緊緊地塞在嘴巴裡,雙腿蜷縮著,腿中間露出那把吉布森十二弦吉它的形狀。另一支手鬆弛地放在吉它的琴頸上。拉裡著迷似的看著他。他曾奪下那個男孩的刀子,把它扔進了海裡。而男孩又愛上吉它。「好吧,就把吉它給他吧。「儘管吉它也可以被當作鈍器,」拉裡想,「用吉它殺人可要費勁得很。」他又睡著了。
第二清晨時分,當他醒來時,發現喬正坐在岸邊的石頭上,兩腿夾著那把吉它,雙腳撥弄著浪花,彈著那支「賽莉的弗雷斯諾憂傷曲」。他比昨天彈得更好了。20分鐘後,納迪娜醒來了,熱情地衝著他微笑。拉裡心想,她真是一位可愛的女人。這時他的腦海裡突然閃現出一句歌詞,可能是查克·貝裡的那句:納迪娜,你可真是我甜蜜的寶貝。
他大聲地說道:「我們是不是該吃早飯了?」
他把火點了起來,3個人緊緊地圍在火焰旁,驅趕著身上的夜寒。納迪娜煮了一鍋燕麥奶粉粥,他們又喝了一些罐裝的濃茶——一種旅行飲品。喬在吃飯時,還把吉它放在了腿上。拉裡發現自己兩次對著喬微笑。他心想,你怎能不喜歡一個喜愛吉它的人呢?
他們沿著1號公路向南環行。喬騎著自行車沿著白線徑直向前衝,有時甚至超過他們1英里左右。當他們趕上來的時候,常會發現他沿著路邊一邊騎著車,一邊以非常好笑的方式吃著黑莓——他常常把每一隻黑莓拋向空中,在黑驀落下時,不偏不倚地將黑莓叨在口中。大約過了1個小時之後,他們發現他坐在一個革命戰爭歷史紀念碑上,用吉它彈奏著「花花公子吉姆」。
快到11點的時候,他們在一個叫奧甘奎特小鎮的界邊發現一隻奇特的路障——3輛明黃色的垃圾車橫著停放在公路上,從一側的路肩一直連到另一側。從其中一輛車的垃圾桶後面,露出一具被烏鴉啄食後的屍體。屍體四肢伸展著,可能是一個男人。前10天的炎熱已經使屍體腐爛,在屍體沒有穿衣服的地方,一團團的蛆在蠕動著。
納迪娜掉過頭來,問「喬到哪裡去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在前面的一個地方。」
「希望他沒見到這幅情景,你說他會不會見到?」
「很可能。」拉裡說道。他一直在奇怪,作為一條主幹線,1號公路自他們離開威爾斯後,就相當荒涼,拋錨停在路邊的車輛才不過十幾輛。現在他明白為什麼會這樣了。他們把這種路擋住了。在小鎮的另一側,可能堆積著幾百輛,甚至可能上千輛汽車。他明白了她對喬的那種擔心。喬不適宜見到這幅場景。
「他們為什麼要把路堵起來呢?」她問他,「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
「他們肯定是想把小鎮隔離開。我猜想我們在另一頭肯定會發現另一個路障。」
「還有其他屍體嗎?」
拉裡把自行車支起來,看了看,說道:「3具。」
「好了。我不想看見它們。」
他點了點頭。他們把自行車推過那幾輛汽車,又騎了上去。高速公路又向海邊拐去。溫度也降低了。避暑小別墅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又髒又亂。難道人們就在這些小破房子中度假?還不如直接到哈萊姆區(譯者註:紐約黑人居住區),讓他們的小孩子在那裡的消防水龍頭下沖涼呢。
「不怎麼漂亮,是不是?」納迪娜問道。四周是一片亂糟糟的海灘娛樂區:煤氣站,賣油炸蛤蜊的小攤,飲料攤,噴塗著艷麗色彩的汽車旅館,小型高爾夫球常
拉裡被周圍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弄得眼花繚亂、心煩意亂。他的心中,似乎有一個聲音要對這些粗俗的、喧囂的景象叫喊起來。而腦海中的另一部分,又由眼前這個凌亂骯髒的海岸線,想像出許多家庭,全家老少興高采烈地坐在車站大巴上,沿著那條長長的高速公路奔來的情景。他的耳畔,似乎迴盪著那些夏日來度假的人們在沙灘上的嘻笑逗鬧之聲和在這條路上的興奮歡叫之聲。婦女們戴著遮陽帽,穿著緊繃繃的短裙,渾圓的屁股誇張地顯露出來。上大學的小伙子們穿著紅白條相間的橄欖球衫。姑娘們穿著無袖的沙灘衫,腳下踏著平底人字形涼鞋。小孩子們大聲尖叫著,臉上塗抹著冰淇淋。這就是美國人,無論什麼時候,當他們聚集成群時——不管這群人是在滑雪勝地阿斯彭還是沿著緬因州的1號公路舉行他們那枯燥晦澀的夏季儀式——他們總是帶著一股毫不講究的、非常吸引人的鬆散浪漫。而現在,所有這些美國人都不見了。一棵樹的樹枝被雷擊落,砸在了冷飲攤巨大的塑料遮陽傘上。那只傘趴在停車場上,一側斜在地上,像一隻蒼白的錐形小丑帽。小型高爾夫球場的草開始長高。波特蘭城到波特斯摩斯之間的一截高速公路曾是一段70英里的公共露天娛樂場,充滿歡歌笑語。現在,這裡已經人跡稀罕,死氣沉沉,所有的事物都已經停滯了。
「確實不怎麼漂亮,」他說道,「但它曾屬於我們。納迪娜,即使我們以前從沒有來過這裡,它也曾屬於我們。現在卻再也不屬於我們了。」
「不會永遠這樣的。」她平靜地說。他看著她,看著她那張潔淨、富有光澤的臉。她的前額,猶如一隻燈泡,爍爍閃光。她那一頭令人驚歎的夾雜著白紋的秀髮,從前額上垂了下來。「我不信教。但如果我信教的話,我一定會詢問上帝,現在人類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100年之後,甚至可能在200年之後,這片海灘可能才會重新屬於我們。」
「200年後,那些汽車不會消失。」
「是的,但路可能會消失。這些汽車將停在一片田野或是森林之中。這裡會長滿蒿草,而在人們過去常去的地方,會出現女人的拖鞋。它們不再是從市場上買回來的。它們將是手工制做的。」
「我想你錯了。」
「我怎麼會錯呢?」
「因為我們正在尋找其他的人群,」拉裡說道,「你想,我們為什麼要這樣做?」
她凝視著他,迷惑不解。「可……因為這樣做才對。」她說,「人需要其他人。你沒有這種感覺嗎?當你一個人的時候?」
「是的,」拉裡說道,「如果我們孤身一人,孤獨會令我們瘋狂。而當我們與他人相處在一起時,群居也會使我們瘋狂。當我們群居在一起時,我們建起數里長的避暑別墅,在星期六的晚上,還會在酒吧中滋事鬥毆,彼此相殘。」他笑了起來。笑聲有些淒涼、譏諷和悲傷,沒有夾雜著絲毫的詼諧。笑聲在空曠中迴繞了很久。「沒有答案。過來……喬可能在前面等著我們。」
她雙腿跨在自行車上,呆呆地站立了一會兒。那雙迷茫的眼睛注視著拉裡漸漸遠去的背影。然後,她騎上車子,跟上他。他說的不對。不能是這樣。如果這樣恐怖的事情會無緣無故地發生,那其他事情又有什麼意義呢?他們又為什麼依舊要活下去呢?
喬離他們並不遠。當他們追上他時,他正坐在一輛藍色福特車的後保險槓上,手裡捧著一本不知從哪裡找到的澀情雜誌,好奇地翻看。拉裡注意到,男孩的蔭.經勃起著,這令他很反感。他掃了一眼納迪娜,她卻把視線扭到了別處——很可能是故意的。
當他們到達行車道時,拉裡問道:「走不走?」
喬將雜誌放在了一旁,他沒有立即站起來,卻手指著天空,喉嚨中發出詢問的聲音。拉裡把頭迅速抬起,一時間,他以為男孩看見了飛機。這時,納迪娜叫了起來:「不在天空,在畜棚上1她的聲音短促、高昂,充滿興奮之情。「在車庫上!喬,謝謝你。我們從沒有見過它1
她走到喬的跟前,伸出兩隻胳膊,把他摟在胸前。拉裡轉過身去,在畜棚的卵石砌成的屋頂下,清清楚楚地寫著幾個白色的大字:
我們已去了佛蒙特州斯托威頓的瘟疫中心。
在這行字下面畫著一條路線圖。最末端是這樣一行字:
1990年7月2日離開奧甘奎特
哈羅德·埃米·勞德
法蘭妮·戈德史密斯
「我主耶穌啊,當他把最後那句話寫上時,他真是頭腦發瘋了。」拉裡說道。
「瘟疫中心?1納迪娜沒有理睬他,自己叫了起來,「我怎麼就沒有想到?不到3個月前,我從一本週末雜誌副刊上讀到一條文章,說的就是它。他們都去了那裡1
「如果他們仍活著的話。」
「仍活著?當然,他們還活著。瘟疫已於7月2日結束了。如果他們能爬上那個車庫的房頂,他們當然沒有生病1
「他們中的一個人還肯定活蹦亂跳的。」拉裡對此表示同意。同時,他感覺到自己胃裡的一陣不自覺的興奮。「我打算直接穿過佛蒙特。」
「斯托威頓在9號高速公路的北部,要走相當長的路。」納迪娜心不在焉的說道,仍望著那個車庫。「他們現在肯定已到了那裡。7月2日距今天已有2個星期了。「她的眼睛亮了起來。「你不認為在那個瘟疫中心可能會有別人生存嗎,拉裡?他們可能還活著,你不這樣認為嗎?既然他們知道隔離病區和給衣服消毒,他們可能一直研究治療辦法?對不對?」
「我不知道。」拉裡謹慎地說。
「他們當然正在研究。」她不耐煩地說,語氣也有一些粗暴。拉裡從沒有見過她是如此激動,甚至當喬惟妙惟肖地在吉它上展示他的模仿天才時,她也沒有這麼激動過。「我敢打賭,哈羅德和法蘭妮已經找到了數十個人,甚至有數百名。我們應立刻出發。最快的路線是……」
「等一會兒,」拉裡邊說邊抓住她的肩。
「你想怎麼辦?在這兒死等?難道你意識到……」
「我意識到既然這些標記可以在這兒等我們已經等了兩星期,那麼稍長一點也無所謂。我們還是先吃一點午飯吧。你看,我們的小吉它手都坐著睡著了。」
她向四周掃了一下。喬又在抱著那本澀情雜誌看,頭卻開始垂下來了,瞄在雜誌上的目光也呆滯無神。他的雙眼旁有了幾道眼圈。
「你說過他發燒剛好。」拉裡說道,「而且你們還走了這麼長的路……更不要說悄悄跟蹤我的這個藍眼睛吉它手了。」
「你是對的……我從沒想過。」
「他需要的就是美美吃一頓,好好睡一覺。」
「當然。喬,我很抱歉,我以前沒想到。」
喬昏昏欲睡,心不在焉地咕噥著。
拉裡一想到接下來必須要說的話,心裡就感到害怕,但這是必須要說的。假如他不說,納迪娜想到也會問的,她遲早會發現他已經改變了主意。
「納迪娜,你會開車嗎?」
「開車?你的意思是說我有沒有駕駛執照?我有,但是在到處都是車的街上,汽車並不是真正實用的工具,對嗎?我的意思是……」
「我本來想的就不是汽車。」他說道,眼前突然浮現出麗塔坐在神秘黑衣人摩托車後座上的情景(他猜想,這黑衣人是他腦子裡對死亡的象徵性的表示)。他們倆一黑一白,像基督教啟示中古怪的騎馬人一樣雙腳騎跨著一隻可怕而滑稽的豬衝向他。這個想法使他口乾舌燥,青筋暴出,但是,當他繼續朝前走的時候,他的聲音平穩下來。如果沒有被打斷的話,納迪娜似乎不會注意到。奇怪的是,喬從半夢半睡中醒來,好像注意到一些變化。
「我剛才在想某種類型的摩托車。我們可以少花點力氣,騎著摩托車在毫不……對了,在井然有序的路上兜風。就像我們騎著自行車在那些城鎮裡兜風,而卡車被拋在身後。」
她眼裡閃爍著朝霞般的光彩。「對,可以這樣做。我從來沒騎過摩托車,你能騎給我看,對嗎?」
一聽說「我從沒騎過摩托車」,拉裡的恐懼心又加重了。他說道:「對,在你掌握它以前,我要教給你的最重要的是如何緩慢駕車,要非常緩慢。沒有一輛摩托車(甚至是一輛小型摩托車)會寬恕人們的過錯,假如你在高速路上失事,我不會送你去醫院。」
「那麼這就是我們要做的。我們要……拉裡,我們遇到你之前,你正騎自行車是嗎?你肯定是騎了自行車的,這麼快就從紐約趕到這兒了。」
「我把它扔了,」拉裡平靜地說道:「一個人騎車我感到緊張。」
「好了,你再也不會一個人了。」納迪娜近乎歡快地說道。她轉身對喬說:「我們去佛蒙特州,喬!我們將會看到另外一些人!美妙吧?妙極了1
喬打著哈欠。
納迪娜說她興奮得睡不著,但她要和喬躺在一起直到他睡著。拉裡騎車到奧甘奎特去找摩托車店。那兒沒有,他想起在離開威爾士的路上見過一個車行。他回來想告訴納迪娜,卻發現他倆在藍色福特車遮掩下睡著了,而喬剛才還在那兒閱讀《走廊》。
他在離他們稍遠點兒的地方躺下來,然而他無法入睡。終於他越過了高速公路,穿過膝蓋高的梯牧草來到有醒目標誌的牲口棚。數千隻蚱蜢到處跳著避開他。拉裡想:「我成了它們的障礙,在它們看來我是個令人討厭的傢伙。」
有牲口棚寬敞的雙開門附近,拉裡看見了兩個空百事可樂罐和三明治的硬外皮。在很早以前,海鷗會擺弄三明治好久,而時代不同了,海鷗也毫無疑問有了更豐盛的食物。拉裡用腳踢開三明治硬外皮,然後又踢開其中一個空罐子。
「順著右手便是哈羅德他們出發的地方。」
「你說得對,安德伍德。」
拉裡走進去——裡面又黑又熱,擠滿了輕聲拍打翅膀的燕子。乾草散發出甜甜的味道。畜欄內沒有動物,主人一定是把它們放生了,不是餓死就是病死。
他粗略地看了一遍地板,發現一張糖紙。他撿起糖紙,裡面包過一個巧克力糖。糖果已經沒有香甜味兒了。而沒有香甜味兒的巧克力都是在烈日下暴曬了很久了。
拉裡走到草料棚那兒,在草料棚的一根支撐梁那兒立住了。他爬了上去,汗流浹背,油污滿身,卻並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在這兒。在草料棚的中間(他緩慢前,一隻眼睛看有沒有老鼠出現)。一段極平常的樓梯直通到一個錐形圓頂的小閣樓,樓梯護手上的白漆滴落下來,淅瀝作響。
「我相信我們會有另外的發現。」
「拉裡,我感到驚訝——僅憑你俊朗的外表和異常的生殖器,你的敏銳的推斷就超凡脫俗。」
「別說這個。」
他爬上閣樓,這裡甚至更悶熱,因此更容易爆炸。拉裡推測:如果法蘭妮和哈羅德幹工作的時候把油漆留在這兒的話,那麼一周以前這個畜棚就會燒掉了。玻璃窗佈滿了灰塵,結滿了蜘蛛網,毫無疑問,這是福特當總統期間結的蜘蛛網。其中一個窗戶已經被打破,拉裡將身子探出窗外,意外地看見了四周數英里的村莊。
牲口棚一側朝東,做為公路邊的租借地,它是足夠高的。從地面看上去它似乎很難看,就像路邊野草一樣毫無意義。過了高速公路,是波瀾壯闊的大海,從港口北面湧進來的潮水被防波堤一分為二。這片土地像一幅描繪夏日景色的油畫,滿眼是綠色和金色。一下午都被煙霧籠罩著。他嗅到海水的鹹味。順著屋頂的斜面看過去,可以看到哈羅德寫的亂七八糟的標誌牌。
一想到在離地面這麼高的屋頂上爬行,拉裡的肚子就感到難受。哈羅德肯定是把腳倒掛在屋頂的排雨水簷槽上,在上面寫下女孩名字的。
「他為什麼要自找麻煩呢?這是我們必須質疑的問題之一。」
「假如你這麼認為的話,拉裡。」
他順著走下來,走得很慢,一邊走一邊還注視著自己的腳步。下面有東西吸引了他的視線,有東西雕刻在一條支撐樑上,那令人吃驚的蒼白和鮮艷與牲口棚的骯髒與漆黑形成對比。他越過橫樑,凝視著這種雕刻物,然後用大拇指觸摸它,又驚訝又奇怪。有人在他和麗塔向北級踐行進的時候就已經寫下了它。他又用手指撫弄雕刻的字母。
一顆心上,插著一支箭。
「我相信,這傢伙一定是墮入了情網。」
「幹得好,哈羅德。」拉裡說道,隨即離開了牲口棚。
威爾士的車行是一家豐田車特許經銷商店。展廳裡陳列著一排排的車,拉裡推斷有兩輛車沒有了。廢紙簍附近有一張揉成團的糖果包裝紙——他為這第二個發現感到自豪。一個巧克力棒棒糖。看起來似乎是有人(可能是害相思病的哈羅德·勞德)在考慮他自己和他的女情人最喜歡哪輛車時吃了一塊巧克力糖。他剝掉了糖紙,扔到廢紙簍裡,卻扔偏了。
納迪娜認為他的推斷是對的,但是她得出的論據和拉裡不一樣。她急切地注意到那些自行車。喬坐在展廳門前的台階上,心滿意足地玩弄著吉布森十二弦。
「聽著,」拉裡說道,「現在是5點,納迪娜,到明天,絕不會有什麼進展了。」
「但是白天還剩下3個小時呢!我們不能這樣坐著,我們可能忽略了一些東西1
「如果忽略了,就忽略了罷。」拉裡說道,「哈羅德曾經留下暗示,這些暗示都在順著路的兩側。如果它們移動了,他很可能會再做一次。」
「但是……」
「我知道你很著急,」拉裡說道,把手放在她的肩上。他可以感覺到心裡滋生起一種不耐煩,但他強迫自己克制祝「你以前從來沒有騎過摩托。」
「我會騎自行車。我還要告訴你,我會用離合器。求求你了,拉裡,如果不想浪費時間的話,明晚之前差不多就能到那兒了。我們……」
「該死的,那不是自行車1拉裡大聲叫道,背後的吉它發出刺耳的聲音。他看見喬回過頭來看著他們,他的眼睛瞇了起來,充滿了不信任的神情。拉裡想,好傢伙,我得服從大家。這讓他更加氣惱。
納迪娜溫和地說:「你把我弄疼了。」
拉裡定睛一看,發現自己的手指掐進了納迪娜柔嫩的肩膀裡,他的怨氣消退下來。
「對不起。」他說道。
喬仍然看著他,拉裡意識到他剛才破壞了與孩子之間建立的感情基礎,或者更多。納迪娜咕噥著。
「什麼?」
「我說,告訴我為什麼它不像自行車。」
他的第一反應是想衝她大吼一聲,「如果你想知道為什麼是這樣,你就繼續試試吧,看看你是如何用落後的頭腦來觀察世界的。」拉裡克制住自己,想著他不僅喪失了與男孩之間的友情,也迷失了自己。也許他應該從另一邊兒過去,然而納迪娜卻跟著他出來,像影子似地尾隨著他,在陽光的照射下,影子縮得很小,但還沒有完全消失。
「比自行車更笨重,」拉裡說道,「一旦失去平衡,你不可能像扶正自行車一樣容易地重新掌握摩托車的平衡。這摩托車有50磅重,你很快會習慣掌握這個重量,但也只是稍微習慣一下而已。在一輛標準變速汽車裡,你用手操縱變速器,用腳控制剎車。而騎自行車則顛倒過來:用腳控制變速器,用手控制剎車,而這裡是兩個剎車而不是一個。右腳控制後輪剎車,右手控制前輪剎車。如果忘記了,就使用手剎,你很靈巧地控制自行車把手,而你也必須習慣帶人。」
「帶喬?但我以為你會帶他的1
「我很高興載他,」拉裡說道,「可是現在我想他不會讓我載他,你說呢?」
納迪娜久久地看著喬,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不,」她說道,接著又說,「他恐怕更不會願意和我一塊兒騎摩托,那會嚇著他。」
「假如他願意,你就要對他負責。而我要對你們倆負責。我不想看見你們從車上掉下來。」
「拉裡,這種事發生在你身上過嗎?你和別的什麼人?」
「是的,」拉裡回答道,「我摔了下來,和我一塊兒騎摩托的女人摔死了。」
「她撞倒了摩托?」納迪娜神情依舊。
「沒有,一切都發生了。我說那70%是交通事故,而30%是自取滅亡。無論她從我這兒需要什麼……友情、理解、幫助,我不知道……她總是不知足。」拉裡此時很難過,他的聲音沉重,喉嚨哽阻,他止住了淚水說道:「她叫麗塔,麗塔·布萊克莫爾。我想對你們做得更好些,就是這樣,更好地對你和喬。」
「拉裡,為什麼你不告訴我你的過去?」
「因為一提起來就會傷人,」拉裡坦率地說,「這事很傷人。」這就是事實,但不是全部。這不是做夢。拉裡發現自己很想知道納迪娜是否也做過噩夢——昨晚他醒了一會兒,而納迪娜輾轉反側,輕聲咕噥。然而今天她卻什麼也沒說。那麼喬呢?喬做過噩夢嗎?當然,他不會瞭解這些,但是勇敢無畏的安德伍德會擔心噩夢……
「那麼,我們明天去,」納迪娜說道,「今晚教我如何騎摩托車吧。」
首先這兒有一個問題:拉裡選出兩輛摩托車。特許經銷商店裡有打氣泵,但是沒有電,打氣泵無法使用。拉裡發現地下儲油罐上面覆蓋的鋼板旁邊又有一張糖紙,他推斷,足智多謀的哈羅德最近把鋼板撬開過。不管他害相思病與否,怪異與否,拉裡對哈羅德是很佩服的,幾乎是喜歡他了。他在腦子裡已經給哈羅德畫了像,有可能是個30來歲的農民,高大帥氣,極瘦,表面上看起來可能不很聰明,然而卻非常地狡猾。拉裡咧嘴笑了。在頭腦裡畫一個你自己從來沒有見過的人的像,這是做傻事,因為他們不是你想像得那樣。所有的人都知道聲音如腸線一般細的每月拿300英鎊的無線電唱片音樂節目廣播員的事。
當納迪娜找來了冰冷的晚餐時,拉裡正在特許經銷商店四周徘徊。在那兒他找到了一個巨大的垃圾鐵筒,一根撬棍斜靠在上面,橇棍頭上有一根捲曲的橡皮管。
「我又找到你了,哈羅德!看看這個。這傢伙用吸管從地下儲油罐中把油吸走。我很奇怪他沒把吸管帶走。」
「拉裡,也許他割走了一段,這是剩下的……哦,我是指,它在垃圾筒裡。」
「對啊,你說得對。」
拉裡把撬棍和橡皮吸管拖到儲油罐上面蓋的鋼板旁邊。
「喬,你能到這兒來一會兒,幫幫我嗎?」
男孩吃著奶酪和餅乾,他抬起頭來,不信任地瞪著拉裡。
「過去吧,一切都會好的。」納迪娜平靜地說道。
喬慢慢地挪動著腳步走過來。
拉裡把撬棍插到鋼板接縫裡,對喬說道:「把你的重量都壓上去,看看我們能不能把抬起來。」
有好一會兒,拉裡覺得這男孩子不是沒明白他的話,就是不願意去做。接著拉裡抓住鋼板下的撬棍頂端往上抬。他的胳膊雖然瘦,卻鼓出一塊塊肌肉。窮人出身的工人好像都有這樣的肌肉。鋼板翹起來了一點,但沒有完全翹開,卻把拉裡手指壓在下面了。
「把鋼板挪開。」拉裡說道。
喬用半閉半睜的眼睛冷冷地審視了拉裡一會兒,然後穩住橇棍,把整個體重都壓了上去,雙腳離開地面。
鋼板比先前又抬起來了一點兒,足夠高的時候,拉裡便在鋼板下慢慢挪動他的手指。拉裡想,這個男孩是否仍然不喜歡他,現在是他表現這種不喜歡的好機會。假如喬將身體從橇棍上挪開,那麼鋼板就會啪的一聲砸下來,他手上便什麼都不會有了,包括手指。拉裡看出納迪娜察覺到這一點。她原本盯著摩托車,而此時此刻她已轉過身來看著這邊兒,她轉的角度使她的身體擰得緊緊的。她的眼光離開了拉裡,落在喬的膝蓋上,喬傾斜著身體壓在橇棍上,眼睛看著拉裡。那雙海水般深藍的眼睛透著令人費解的神情。而拉裡仍沒找到贓物。
「需要幫忙嗎?」納迪娜問道,她一貫冷靜的音調此時有一點兒升高。
汗水流進了拉裡的眼裡,他用手拭乾。他已聞見一股汽油味。
「我想我們可以摸到它。」拉裡直盯著納迪娜說道。
過了一會兒拉裡的手指在鋼板背面摸到一條短凹槽,他把肩膀挪進去,將鋼板頂起來扔到一邊兒,鋼板摔裂了,發出沉悶的鏗鏘聲。他聽到納迪娜一聲尖叫,橇棍落在水泥地面上。拉裡擦乾眉毛上的汗,回頭看著男孩。
「幹得好,喬,」拉裡說道,「假如你讓橇棍滑動了,那我只好用牙扣鈕扣來度過餘生了,謝謝你。」
拉裡沒期望會有人應答(除了當喬又走過去檢查摩托車時有可能發出一聲輕蔑不滿的叫聲之外),然而喬用一種掙扎的音調惱火地回答道:「不用謝。」
拉裡瞥了一眼納迪娜,納迪娜也正盯著他,接著又看看喬。她的神情是又驚又喜,不知怎麼地,即便剛才喬不回答,她也彷彿猜到他作這樣回答。拉裡以前見過這種表情,但除了他沒有人能讓他的手指完好無損。
「喬,」拉裡說道,「你是說『不用謝』嗎?」
喬使勁地點頭回答道:「不用謝,你不用謝。」
納迪娜伸出雙臂,微笑著說道:「太好了,喬,這實在太好了。」喬快步走向納迪娜,緊緊地擁抱著她好一會兒。然後他又凝視著那些自行車,輕聲地自言自語,並竊竊私笑。
「他開口說話了。」拉裡說道。
「我知道他不會一聲不吭的,」納迪娜回答說,「然而讓我驚喜的是看到他能恢復自我。我想他需要我們倆,是我們兩個人。他……嗯,我不知道。」
拉裡看見她臉紅了,他想他知道原因。拉裡開始將橡皮吸管插進水泥板的洞裡面,突然他認識到他所做的很容易被看作是愚蠢的表現(甚至更加原始粗野)。他抬起頭來看著她。她飛快地轉過身去,然而他還是看見她剛才很專心地盯著看他,臉色緋紅。
拉裡心裡生出一種可怕的恐懼感,他叫道:「上帝保佑,納迪娜,小心1納迪娜全神貫注地盯著手柄,沒看見已經到了哪裡,她顛抖晃動著,用1小時5英里的速度將本田摩托車直接開著撞向松樹。
納迪娜抬起頭來,拉裡看到她驚叫了一聲「啊1,接著猛一轉彎,太快了,她從車上摔了下來,本田摩托車停了下來。
拉裡向她跑過去,一顆心都吊到嗓子眼裡了。「你沒事吧?納迪娜,你……」
納迪娜搖晃著站起來,看了看自己擦傷的手說道:「是的,我很好,我真笨,沒看見剛才到哪兒了。我有沒有摔壞摩托?」
「別擔心摩托,讓我看看你的手。」
納迪娜伸出手去,拉裡從袋裡拿出止痛噴霧劑,噴到納迪娜手上。
「你在發抖。」納迪娜說道。
「別介意,」拉裡比剛才還粗魯地回答道,「聽著,我們最好放下摩托車,這很危險……」
「所以這麼緊張,」納迪娜靜靜地回答道,「我想喬會和你一塊兒騎的,至少當初。」
「他不會……」
「我認為他會,」納迪娜說道,盯著拉裡的臉,「因此你應該這樣做。」
「好了,我們今晚就在這兒,天黑得看不見了。」
「接著來。」
喬四處溜躂著,嘴裡還嚼著從摩托車安全頭盔裡拿出來的烏飯樹漿果。他在特許經銷商店的後面發現了大片野生烏飯樹叢。他從樹上摘下果子,而納迪娜則得到一次教訓,從摩托車上摔了下來。
「我猜會這樣,」拉裡洩氣地說道,「可是你難道不想看看你要去哪兒嗎?」
「當然,先生,說得對,先生。」納迪娜行了個禮,微笑地看著拉裡。她的臉上是慢慢地綻放出笑容,拉裡也報以微笑。現在沒別的事可做,當納迪娜微笑時,喬甚至也笑了。
這次納迪娜在原地轉了兩轉,轉身騎上了公路,車身劇烈搖擺起來,拉裡的心又一次提到喉嚨。當他向納迪娜示意時,納迪娜卻猛一蹬腳,車衝上了山坡,轉眼看不見了。拉裡看見車的操縱桿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到了二檔上面,納迪娜就在衝刺後再次摔了下來。拉裡聽見她把操縱桿僅僅掛到了三檔上。接著摩托車熄火了。,拉裡在黎明的曙光中焦急地等待著,偶爾不經意地拍打一個蚊子。
喬又四處閒逛著,他的嘴唇發紫。「不用謝,」他說道,咧嘴笑了。拉裡也努力地報之一笑。假如納迪娜不能很快回來的話,他就去找她。他的頭腦不斷浮現出發現納迪娜脖子摔破了躺在溝裡的情景。
拉裡向另一輛摩托車走去,考慮著是否帶上喬,突然他又聽見哼哼嘰嘰的聲音,接著本田摩托車引擎的聲音越來越大,時針剛敲過4點。拉裡有點兒軟弱無力了。他愁眉不展,認識到他在納迪娜騎車沒回來以前決不能放鬆自己。
可以看見納迪娜騎著摩托車回來了,摩托車的前燈亮著,一下衝到拉裡身邊。
「哈,很棒吧?」納迪娜已掉過車頭來。
「我正準備去找你,我以為你出事了。」
「我不會的。」她看出他被惹惱了,於是又解釋說:「我開得很慢,轉了一圈,忘記抓把手,車失控了。」
「噢,今晚玩夠了,啊?」
「是的,」納迪娜答道,「我屁股摔疼了。」
那晚他躺在毯子裡,想著等喬睡著後,是納迪娜來他這兒呢,還是他去她那兒。他想要她,而且,從她先前看見他用橡皮吸管滑稽可笑的手勢時,他想她也需要他。想到最後,拉裡睡著了。
他夢見他在一片玉米地裡,迷路了。但那兒有音樂,是吉它樂。喬彈著吉它。如果他找到喬,他就平安了。於是他順著吉它聲走去。穿過一排排的玉米,終於來到一塊亂糟糟的空地上。那兒有一座小房子,更像一間小棚捨,院子裡的一棵蘋果樹上掛著一個輪胎做的鞦韆。剛才並不是喬在彈吉它,那吉它聲又從哪裡來的呢?喬抓住了他的左手,納迪娜抓住了他的右手,他們和他在一起。一位老婦人在彈吉它,樂聲具有爵士樂性質,如此超凡脫俗,令喬眉開眼笑。老婦人是位黑人,她坐在門廊上,拉裡猜測她大概是他一生中曾見過的年紀最大的婦女了。在她身上有一種讓他感到美好的東西……一種小時候他母親曾帶給他的美好的感覺,她會突然緊緊地擁抱著他說道:「你是個最出色的孩子,你是艾麗斯·安德伍德最出色的孩子。」老婦人停下來,抬頭看著他們說道:
「聽我說,照我說的做。走到我能看得見你們的地方來,我的眼睛已經大不如以前了。」
於是他們走近了些,3個人手牽著手,當他們經過那把吉它時,喬伸出手去,彈奏起一支古老的樂曲,並隨著音樂慢慢搖擺起來。他們站在一片小小的空地上,像玉米地裡的一方小島。一條泥路通向北面的某個地方。
「你願意在這個琴上彈一支曲子嗎?」老婦人問喬,喬急切地走上去,從老婦人扭曲的手中接過那把舊吉它。他開始彈奏起剛才他們穿過玉米地時聽到的曲子,而他比老婦人彈得更好更快。
「感謝主,他彈得真好。我太老了,現在已經沒法讓手指滑動得那麼快了。我得了風濕玻可是1902年我還在「保護農業社」的大廳裡演奏過。我是曾在那兒演奏的第一個黑人,可是第一個埃」
納迪娜問她是誰,他們站在一個看上去似乎太陽只差1小時就要落山的地方。雜草叢生的地上,喬忘情地搖擺扭動的影子一直來回晃動著。拉裡希望自己和全家能永遠呆在這兒,這是個好地方。然而面無表情的喬和納迪娜是絕不會讓他留在這兒的。
「別人叫我阿巴蓋爾媽媽。我猜我是內布拉斯加東部最老的婦人了,而我仍能自己做小餅,你們盡快來看我,在他得到我們的線索之前我們要離開這裡。」
一片烏雲遮住了太陽,搖擺的影子不見了。喬停止彈奏刺耳的琴弦聲,拉裡發覺蠅鉤掛在老婦人脖子後面了,而她似乎沒注意。
「在誰得到我們的線索之前?」納迪娜問道,拉裡希望在它跳出來傷害他們之前,叫她別提這個問題。
「是那個黑衣人。是魔鬼的僕人。我們之間隔著落基山脈,感謝上帝,他們不會讓他過來的。這也是為什麼我們要緊密團結在一起的原因。在科羅拉多,上帝托夢於我,給我們指明了一個地方。但無論如何,我們必須盡快。因為你們發現了我,別人也會來發現我的。」
「不,」納迪娜用冷靜的聲音回答說:「我們去佛蒙特。只去佛蒙特——這只是一個短途旅行。」
「如果你不能擊敗他,你旅途會比我們的更少。」拉裡夢境中的老婦人回答道。她難過地看著納迪娜說:「在這裡你找到的是個好男人,他期望表白自己,為什麼你不愛戀他,反而浪費他的熱情呢?」
「不,我們要去佛蒙特,去佛蒙特1
老婦人憐惜地看著納迪娜說道:「夏娃的孩子,假如你不仔細地看清楚,你會進地獄。當你去那兒時,你會發現地獄是冰冷可怕的。」
接著夢醒了,吞噬他的黑暗劃破了。然而黑夜中有東西在逼迫他。冷酷無情,接著他很快看見它齜牙咧嘴。
可是就在這時他醒了。天亮了已有半個小時了,當太陽升得更高的時候,籠罩著世界的白霧散盡了,顯露出來的特許經銷商店看起來就像煤渣而不是木頭做的。
他旁邊有人,不是昨晚和自己相遇的納迪娜,而是喬。這男孩躺在他旁邊,手指塞在嘴裡,在夢中打著哆嗦,好像他被自己的夢緊緊地抓住不放。拉裡想知道喬做的夢是否和他自己做的不一樣……於是他又躺下來,直到1個小時之後別人都醒了,他仍目不轉睛地看著白霧,想著那事。
他們吃完早飯,把東西包好放到摩托車上時,霧已經散盡,可以上路了。正如納迪娜說得那樣,喬對於坐到拉裡身後沒有表示任何疑慮不安,還沒問他,他就騎上了拉裡的摩托。
「慢點,」拉裡第四次說道,「我們別著急,那會出事的。」
「好的,」納迪娜說道,「我真的很興奮,就像要去探索什麼似的1
納迪娜微笑地看著拉裡,而拉裡卻沒笑,當他和麗塔一起去紐約時,麗塔也說過類似的話。就在她死的前兩天,她說過那樣的話。
他們在埃普索姆停下來吃午飯,他們嚼著油煎的罐頭肉,喝著桔子蘇打水。拉裡寬慰地發現騎摩托車並不像他想的那樣糟糕,在許多地方他們完全可以不用嚴格遵守時間,甚至可以穿梭於村莊之間,只要有必要就在人行道上慢行。納迪娜在人行道上行駛時非常小心地減速,甚至在空曠的公路上她也要求拉裡不超過每小時35英里的常速行馳。拉裡想,除非碰上壞天氣,否則在19點以前他們可以到達斯托威頓。
他們停下來吃晚飯,納迪娜告訴大家走勞德和戈德史密斯走過的路可以節約時間。
「那兒經常塞車,」拉裡充滿疑慮地說道。
「我們可以迂迴行進。」納迪娜充滿信心地說,「萬不得已時我們可以走輔道。最壞的情況就是我們不得不原路返回找出口,繞二級公路走。」
晚飯後他們試著走了兩小時,實際上只遇到了一次交通阻塞,就從北部邊界車道的一端開到了另一端。就在過了華納路口的地方,一個帶有一輛小汽車和卡車活動住屋的小型爵士樂隊遭到了殺害,司機和他的妻子,躺在他們的「厄勒克特拉」前排坐上像睡袋的東西裡,已經死了好幾個星期了。
他們3人一起使勁,把緊緊夾在汽車和活動屋之間的摩托車拉出來了。之後他們由於太疲憊,沒有走得更遠,那晚拉裡沒考慮是否去納迪娜那裡,而納迪娜將毯子放在離他10英吋的地方(男孩隔在他們中間)。那晚拉裡太累了,除了睡覺,不想幹別的。
第二天下午他們又遇到交通阻塞過不去。一輛拖斗卡車翻了,後面有半打汽車撞在一起。好在他們過了路口僅兩英里,於是他們又按原路返回。經過了路口彎曲的斜坡,接著他們感覺累了,沒了力氣,便在小鎮停車處停了下來,休息20分鐘。
「你以前是做什麼的,納迪娜?」拉裡問道。當喬最後一次開口說話時,他曾注意過納迪娜眼裡的神情,此時他推測:「你是教師?」
納迪娜驚訝地看看他說:「是的,你猜對了。」
「教小孩子?」
「對,是一年級和二年級的孩子。」
這說明她為什麼願意留下喬。至少在她眼裡,喬小得好像只是個7歲的孩子。
「你是幹什麼的?」
「很久以前我常常從長島約請一位語言治療專家,」拉裡說道,「我知道這聽起來像是一個來自紐約的笑話的開頭,但是我說得是事實。她是為一個名叫「海洋觀察」的學校系統工作,這些小孩有語言障礙,有的是豁嘴,有的是兔唇,有的是聾啞。她過去常說糾正這些小孩的發音缺點正是讓這些小孩掌握正確發音的方法之一。給他們做示範,念單詞,再做示範,再念單詞。一遍一遍反覆,直到與他們頭腦裡的發音相吻合。當她談到這種吻合發生時,她給你的感覺就像喬說『不用謝』一樣。」
「我也是嗎?」納迪娜若有所思地微笑著問道:「我愛那些孩子。」
「一種浪漫的想法,對嗎?」
納迪娜聳聳肩,不屑地說道:「小孩子都是好孩子。如果你和他們在一起,你也會變得很浪漫。這沒什麼不好,你的語言治療師不喜歡她的工作嗎?」
「不,她喜歡,」拉裡肯定地回答道:「你結過婚嗎?以前?」又來了——一個簡單而常用的詞「以前」,它雖然只有兩個音節,卻包含了所有的意思。
「結婚?不,我從沒結過婚。」納迪娜看起來又有點緊張。「我是個脾氣古怪的老女教師,雖然看起來比實際年紀年輕,但感覺上卻比實際年紀老。37歲。」拉裡情不自禁地把目光移到了她的頭髮上,她點了點頭,似乎他已經大聲說了出來:「你的頭髮早熟。」她如實地說道:「我祖母40歲前頭髮就全白了。我想我至少還能堅持5年。」
「你在哪兒教書?」
「一所私人學校,非常高級的一所學校,常青籐爬滿了牆壁,操場上都是最先進的配備。有一個由兩輛寶馬,三輛奔馳,兩輛林肯和一輛克萊斯勒組成的小車隊。」
「你一定幹得很好。」
「是的,我想我幹得不錯,」納迪娜坦率地回答道,然後笑著說:「現在不介意吧。」
拉裡將胳膊搭在她的肩上。她有些吃驚,拉裡感覺到她有些僵硬,手和肩有些發熱。
「我希望你別這樣。」納迪娜不舒服地說道。
「你不想?」
「不,我不想。」
拉裡充滿迷惑地收回了自己的胳膊。事實上她是願意的。他能感覺到她委婉而又明顯的渴望。此時,她激情高漲,極度渴望地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她的手不停地撫弄著衣服下擺,好像兩隻受傷的蜘蛛。她的眼睛閃爍其間,似乎要哭出來了。
「納迪娜……」
「寶貝兒,你沒事吧?」
納迪娜抬起頭來,他看出她已經緩過勁來。她剛要說什麼,喬走過來一把抓過拉裡手上的吉它。納迪娜和拉裡都不自然地看著喬,好像他發現他們不是談話那麼簡單。
「夫人,」喬叫了一聲,他想和納迪娜說話。
「什麼事?」拉裡問道,他吃了一驚,但沒有問下去。
「夫人1喬又叫了一聲,用手指指著自己的後面。
拉裡和納迪娜面面相覷。
突然傳來一個聲音,那聲音尖叫著,激動得說不出話來,那聲音就像上帝的聲音一樣令人吃驚。
「謝天謝地1那聲音大叫著,「噢,謝天謝地1
他們站了起來,看見一個女人正向他們三步跨作兩步走地跑過來,她邊笑邊叫著。
「見到你們真高興,」她說道,「見到你們我太高興了,感謝上帝……」
她搖搖擺擺地,似乎支持不住了,如果不是拉裡過去扶住她的話,她就要昏過去了。拉裡猜她大概有25歲左右,穿著藍色牛仔褲,外罩一件白色棉罩衫。臉色蒼白,一雙藍眼睛不自然地盯著拉裡,似乎想確證自己沒有產生幻覺,眼前看見的這3個人都是真真實實地站在這兒的。
「我是拉裡·安德伍德,」拉裡自我介紹道,「這位女士是納迪娜,這男孩叫喬。我們很高興見到你。」
那個女兒又默默地盯著拉裡看了一會兒,然後慢慢地離開他,走到納迪娜面前。
「我很高興……」她又開始說,「……很高興見到你。」她遲疑片刻問道:「噢,我的上帝,你們是真實的人嗎?」
「是的,」納迪娜回答道。
這個女人抱住納迪娜,啜泣起來。納迪娜摟著她。喬在一輛停在路上的卡車旁邊站著,一隻手拿著吉它,另一隻手放在嘴裡。最後他走到拉裡身邊看著他。拉裡牽起他的手,他們倆就那麼站著。一本正經地瞧著那個女人。就這樣他們遇見了露西·斯旺。
當他們告訴這個女人他們要去哪兒時,她急切地要跟他們一起去,他們有理由相信至少還有另外兩個人也等著跟他們一起走,甚至也許更多。拉裡在體育用品商店裡給這個女孩買了一個中等大小的背包,納迪娜則跟她來到城郊的住屋幫助她打包捆行李……兩套換洗的衣服,一些內衣,一雙特大的鞋,一件雨衣,以及她已故丈夫和女兒的相片。
當晚他們在一個名叫克切的小鎮住宿,此時他們已經越過了州界,進入了佛蒙特州。露西·斯旺講述了一個簡短而又與他們聽過的沒有什麼兩樣的小故事。悲從中來,這次打擊幾乎使她發瘋。
6月25日,她的丈夫病倒了,接下來第二天她的女兒也感染上了。她竭盡全力為他們求治,而她自己正懷有身孕,也患上了一種玻到27號,她的丈夫已昏迷不醒時,恩菲爾德的情況已大為不妙,與外界完全隔絕。電視接收也不正常,全是雪花點。人們像蒼蠅一樣地死去。在早先的幾個星期裡,他們就已看見軍隊沿著公路做著令人驚奇的遷移,而他們當中沒有一個人留戀恩菲爾德這樣的地方。6月28號凌晨早些時候,她的丈夫病死了。29號那天她的女兒似乎好一些了,可是當晚病情突然變得更加糟糕。大約在7點鐘時死去了。
到7月3號,恩菲爾德城裡除了她和一個名叫比爾·戴茨的老人之外,其他人都死光了。露西說,比爾也病倒了,但他似乎完全擺脫了疾玻接著,在獨立日的早上,她發現比爾死在大街上,全身腫脹發黑,就像別的病死的人一樣。
「於是我埋葬了我的親人,也埋葬了比爾。」當大家圍坐在啪啪燃燒的火堆邊時,這個女人說道,「我花了一天的時間,也就是把他們埋葬好。於是我想我最好是去康科德,我的父母仍健在。可是我還是沒去。」女人哀求地看著他們說,「我是不是犯一個錯誤?你們認為他們還活著嗎?」
「不會,」拉裡盯著燃燒的火苗回答道,「對疾病的免疫力不是直接遺傳的,我母親……」
「韋斯和我有了孩子,我們必須結婚,」露西說道,「那是在1984年,我高中畢業後的那個夏天。我的父母不願讓我嫁給他。他們想讓我到別處去生下孩子,然後把孩子扔了,可我不同意。我母親說我們最終會離婚。我父親說韋斯是個窮光蛋,他總是游手好閒,得過且過。而我則回答他們說:『也許是吧,我們走著瞧。』當時我是想碰碰運氣,你們明白嗎?」
「我明白,」納迪娜回答道。她坐在露西身邊,滿懷同情地看著這個女人。
「我們有一個美麗的小家,我從未想過它會就這樣完了,」露西帶著哭腔說:「我們有了一個真正美好的家,一個三口之家。是馬西讓韋斯安頓下來,不是我。他的心思整天都放在孩子身上,他……」
「別傷心了,」納迪娜說道,「一切都過去了。」
拉裡想:「又是那個詞,那個兩個音節的單詞。」
「對,一切都過去了。我猜想我已經適應了。不管怎麼說,這一切都只存在於我的噩夢中了。」
「噩夢?」拉裡猛地一驚。
納迪娜看著喬。幾分鐘之前,這男孩還在火堆旁打瞌睡,而現在他卻眨著眼盯著露西。
「噩夢,」露西說道,「噩夢不總是一樣。最常做的夢是一個男人追我,我沒法看清他長得什麼樣,因為他戴著斗篷(不知你們叫它什麼)。他總站在陰影和胡同裡。」女人顫抖著說,「一睡覺我就感到害怕。但現在我也許會……」
「黑衣人1喬突然叫起來,如此大聲大家都跳了起來。喬雙腳一躍,雙臂一展,在飛躍中他用手指抓住腳趾。「黑衣人!噩夢!追啊!追我啊1「抱住我1喬害怕地退縮在納迪娜身邊,滿懷疑慮地盯著黑夜。
四周又恢復了寧靜。
「有點古怪。」拉裡欲說又止。大家都看著他,突然間黑夜似乎顯得更為漆黑,露西又顯出害怕的樣子。
拉裡強迫自己繼續問道:「露西,你曾夢到過內布拉斯加州的一個地方嗎?」
「有天晚上我夢見一個黑人老婦女,」露西回答道,「但是夢不長。這女人似乎在說,『你來看我吧。』接著我又回到了恩菲爾德,然後……然後那個可怕的傢伙又來追我了,接著我就醒了。」
拉裡久久地看著這個女人,她臉紅了,低垂著眼睛。
拉裡又看看喬問道:「喬你夢見過……噢,玉米地嗎?一位老婦人?一把吉它?」喬在納迪娜的懷抱中看著拉裡。
「別問他,你會讓他更加心煩意亂的。」納迪娜說道。她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就讓人心煩意亂。
拉裡說道:「一座房子,喬?院子裡掛著一個輪胎做的鞦韆?」
拉裡覺得他看見喬的眼睛亮了一下。
「別問了,拉裡1納迪娜叫道。
「一首搖滾樂曲,令人疲憊討厭的搖滾樂曲?」
突然喬在納迪娜的懷抱中猛地一驚,他的手指從嘴裡滑出來。納迪娜試圖抓住他,但喬掙脫了。
「樂曲1喬興高采烈地叫道,「樂曲!樂曲1喬飛跑起來,先指著露西,後指著拉裡說道,「她!你1
露西·斯旺看上去有點吃驚和糊塗了。「樂曲?」她說道,「我也記得。」她看著拉裡問道:「為什麼我們全部都做同一個夢?難道有人在對我們施法術?」
「我不知道。」拉裡看著納迪娜問道:「你也夢見過嗎?」
「我不做夢。」納迪娜回答道,緊接著立即垂下了眼瞼。拉裡心想:「你在撒謊,可是這又是為什麼呢?」
「納迪娜,如果你……」他剛要開口。
納迪娜尖聲地叫起來,幾乎是歇斯底里地叫起來,「我說過我不做夢!你不能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嗎?你非得糾纏著我不放嗎?」
納迪娜站了起來,幾乎是跑著離開了火堆。
露西看著納迪娜跑開了一會兒,站起來說道:「我去找她。」
「好,你去找她比較好,喬,跟我呆在這兒,OK?」
「好。」喬回答道,並開始彈奏起吉它來。
10分鐘後露西跟在納迪娜身後回來了。拉裡看出她倆剛才吵架了,不過她倆現在似乎又和好了。
「對不起。」納迪娜對拉裡說道,「其實一直都是我自己驚恐不安,心煩意亂,結果很可笑。」
「一切都好了。」
接下來沒再發生什麼問題。大家坐下來聽見喬在彈奏著所有他會的曲目。現在他已經恢復正常了,伴隨著喬的哼唱,不時地傳來抒情的音樂。
終於大家都睡著了,拉裡和納迪娜各睡一邊,喬和露西睡在中間。
拉裡首先夢見一個黑衣人站在高處,接著又夢見一個黑人老婦人坐在門廊上。只有在這個夢裡,他看見黑衣人甩掉身上的黑披風,穿過玉米地,瞪著兩隻通紅的眼睛,向他們走過來,越走越近!
拉裡半夜醒來,覺得氣悶,胸口堵得很。其他人睡得像石頭一樣沉。不知怎麼地,他從那個夢裡悟出了點什麼。那個黑衣人不是空手而來的。他胳膊裡帶著像祭品一樣的東西穿過玉米地。他抓著麗塔腐爛的屍體,屍體現在又硬又腫。
第45章
6月20日上午10點40分,她步履蹣跚地走上陽台,拿著咖啡和烤麵包片,跟往常的每一天一樣。廚房窗戶外面的「可口可樂」溫度計指向50度以上。時值盛夏,這是阿巴蓋爾媽媽能回憶起來的,自從1955她母親於93歲高齡去世那年以來最熱的一個夏天,她小心翼翼地在沒有扶手的搖椅上坐下來,覺得身邊沒有多少人能喜歡這麼熱的天氣。但他們喜歡過嗎?當然會有人喜歡過:熱戀中的年輕人和對寒冬侵襲記憶猶新的老人們。現在,這些年輕的,年老的,還有中年的,他們中的大多數已經死去,上帝對人類作出了嚴酷的判決。
有人也許會對這一判決憤憤不平,但阿巴蓋爾媽媽不在此列。他用水作過一次判決,過些時候,還會用火再作一次判決。她沒有資格評判上帝,儘管她希望上帝不曾認為將咖啡杯置於她的唇邊——就像他已經做到的那樣是恰當的。但要說到評判,她對這樣一個答案感到滿意,就是當摩西從燃燒的叢林中走出,覺得可以提問的時候,上帝給他的答案。「你是誰?」摩西問,上帝從叢林中折身回來,如你所想的那般衣冠楚楚,答道,「我是我。」換句話說,就是——摩西,別在林子裡折騰了,停止做傻事吧。
她略帶喘息地笑出了聲,點了點頭,將烤麵包片蘸入咖啡杯寬寬的杯口中,直到它變得足夠濕軟可以被咬得動。自從她告別自己的最後一顆牙以來已過去了16年。她一顆牙也沒有地從母親身體中誕生,又一顆牙也沒有地走向自己的墳墓。曾孫女和她丈夫在她牙掉光的第二年——她自己也步入93歲的那年送給她一副假牙作為母親節禮物,但這副假牙總是弄疼她的牙床,現在,她只有在知道莫利和吉姆要來的時候才會想起戴上它。如果在莫利和吉姆到來之前還有一些時間的話,她就會對著廚房裡那面儘是斑點的鏡子衝自己作了個鬼臉,齜著白色的大假牙怪叫幾聲,然後大笑起來。她看上去就像大沼澤地中年邁的黑鱷魚。
她雖已年邁體弱,思維卻異常清晰。她叫阿巴蓋爾·弗裡曼特爾,出生於1882年,有出生證明為證。有生之年,她已見過很多事情,但哪一件都沒法和上個月發生的相比。沒有,絕對不曾有過這一類事情,她的時光現在已成為這件事的一部分,她憎恨這件事。她已步入老年,現在和將來哪一天上帝厭倦看她進行日常活動決定召她進天國之間的這段時間,她想好好休息一番,享受四季更迭和時光流逝。但當你詢問上帝的時候又會發生什麼事呢?你得到的答案將是「我是我」,這就是結局。當他自己的兒子祈求從他的唇邊拿走杯子時,上帝甚至連回答都沒回答……她適應不了那種用鼻子吸氣的聲音,無法適應。她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罪人,每到晚上,風吹過玉米地的時候,她就會想,上帝早在1882年就注視著一個女嬰從母親體內誕生,暗自思忖:「我得讓她度過一段好時光,她在1990——一整堆日曆翻過之後的1990年還有任務。」
她在赫明福德院子裡的日子已接近尾聲,她生命中最後的季節將在西部落基山脈附近度過。他曾派遣摩西去爬山,諾亞去建船。眼見著自己的兒子被釘在樹上。他又怎麼會關心,阿比·弗裡曼特爾是怎樣地害怕那個沒有面孔的人,潛入她夢中的人?
她從未見過他,也不需要見他。他是正午時候穿過玉米地的一個陰影,是一股寒流,是一個從電話線中偷窺的竊聽者。他用各種各樣讓她害怕的聲音叫著她——聲音輕時,就是從台階下伸出一隻死亡之鐘的滴噠聲,預示著受人愛戴的某個人將要去世;聲音響亮時,就是下午從西部傳來的烏雲中的雷鳴,就像沸騰的哈米吉多頓。有時除了玉米地中晚風的嗖嗖聲之外就不再有任何聲音,但她知道,他還是在那兒,這才是最讓人害怕的,因為每到這時,那個黑衣人看上去只比上帝稍小一點兒,而她則在這個黑色怪物伸手可及的範圍之內。他曾靜靜地飛過埃及,殺掉門柱上沒有沾上血跡的每戶的長子或長女。這最讓她感到恐懼。害怕使她彷彿又變成一個小孩。她知道,儘管其他人也聽說過他,也害怕他,但只有她才真正認識到他可怕的力量。
「多好的一天。」她說著將最後一片麵包扔進嘴裡。她前後搖晃著,喝著咖啡。這是一個明朗的天氣,身體裡沒有哪個部分帶給她特別的疼痛,她作了一小段祈禱,感謝所得到的這一切。上帝是偉大的,上帝是仁慈的;最小的小孩都能學會這些話,它們包含了整個世界和世界中的一切事物,一切好的和壞的事物。
「上帝是偉大的,」阿巴蓋爾媽媽說道,「上帝是仁慈的。感謝你賜予我陽光和咖啡以及昨天晚上那次暢通的排便。你是對的,上帝是偉大的……」咖啡快沒了。她放下杯子,搖動著搖椅,臉朝上衝著陽光,就像某個未經打磨的奇特的岩石表面,還留有一段煤層。她打了個盹,隨後就睡著了。她的心臟在一下一下地跳動,就像過去39630天中的每一分鐘一樣,她的心壁現在卻和棉紙一樣保如同搖籃中的嬰兒一般,你必須將手放在她的胸上才能確信她的確是在呼吸。
但笑容卻一直持續在臉上。
從她還是小女孩時起,事情就在過去的這些年裡發生了千真萬確的變化。弗裡曼特爾一家作為獲得自由的奴隸來到內布拉斯加,阿比的父親用南加利福利亞聖·弗裡曼特爾付給他的錢買下了建家園的地皮,這些錢算是為她父親和他的弟兄們在內戰之後8年支付的薪水。阿巴蓋爾的曾孫女莫利曾以一種玩世不恭的口吻說這些錢是「良心錢」。莫利說這話的時候,阿巴蓋爾保持了沉默,莫利和吉姆和其他人都不年輕,除了最好的和最壞的以外不再能理解其他東西。但她內心還思考了一番:良心錢?那麼,還有比這更乾淨的錢嗎?
就這樣,阿巴蓋爾·弗裡曼特爾一家在赫明福德子宅中安頓下來,阿比這個家中最小的孩子就在這裡出生。她父親擊敗了那些不願意和黑人有生意往來的人,他每次一小塊一小塊地購置土地,以不致於使那些擔心「遠道而來的黑鬼們」的人們感到震驚;他是波克鎮上實行莊稼輪作制的第一人,也是試用化肥的第一人。1902年3月,加裡·賽茨到他們家告訴約翰·弗裡曼特爾,他被選入「保護農業社」(格蘭其)。他是整個內布拉斯加州加入「保護農業社」的第一個黑人。那年真是個好年頭。
她想,任何人在回顧她的一生的時候,都能夠挑出某一年來,說道:「這是最好的」。看來對任何人來說,都會有一段集順利、成功和奇跡於一體,各種事情一併到來的時光。僅僅到了後來你才會驚訝事情為什麼會以那樣的方式發展,就像一次將10種不同的開胃菜同時放在了冷菜廚房中,每一道菜都沾上了其他菜的味道。蘑菇有了火腿味兒,火腿有了蘑菇味兒;鹿肉帶上了一點鷓鴣的野味,而鷓鴣則染上了一點黃瓜的清香。在以後的生活中,你也許會希望在這特殊一年中發生的所有幸事能分散一點,讓你能夠拿出其中的一件,將它安排在你不能回憶起有任何好事或壞事的某一段3年的時間中,這平靜的3年讓你明白事物在按特定的方式發展,在上帝所創造的世界中,在亞當夏娃尚未建成的世界中,事物都該按這種方式發展——該洗的都洗了;地板已經擦過了;孩子已得到了照看,衣服也縫補好了;3年中除了復活節、父親節、感恩節和聖誕節,就不再有什麼事可以打破這灰暗的日子和時間的流逝。但這種希望沒有得到回應,上帝依然按自己的方式安排著奇跡的出現。對阿比·弗裡曼特爾和她父親來說,1902年就是個好運連連的年頭。
阿比認為,家裡除了父親以外,她是唯一能理解加入「保護農業社」是何等重要,何等意義空前的。父親將成為內布拉斯加「保護農業社」的第一位黑人成員,極有可能也是全美國第一位「保護農業社」黑人成員。他對自己和整個家庭面對來自以本·康維爾為首一幫人惡毒的玩笑和種族攻擊時將付出的代價不抱任何幻想,但他也同時認識到加裡·賽茨提供給他的不僅僅是一次生存的機會,更是一次與玉米帶共繁榮的機會。
作為「保護農業社」的成員,購買良種對他來說將不再成為問題,他也不必再為找到一個買主而將自己的玉米千里迢迢運到奧馬哈。加入「保護農業社」也許還意味著他和本·康維爾關於用水權的爭執從此告一段落。本·康維爾在約翰·弗裡曼特爾這種黑人和加裡·賽茨這類黑人擁護者的問題上總是十分偏激。它甚至還有可能意味著鎮上稅收員會停止他無止境的壓搾。因此,約翰·弗裡曼特爾接受了邀請,選舉結果也以極大優勢傾向於他。有過很惡毒的諷刺,也有玩笑描述一個黑人是怎樣被困在「保護農業社」的閣樓上,以及一個小孩步入天堂,得到了一副黑色的翅膀,人們叫他蝙蝠而不是安琪兒。本·康維爾四處奔走,告訴人們「保護農業社」選約翰·弗裡曼特爾加入的唯一原因是兒童節即將到來,他們需要一個黑人來扮演非洲大猩猩。約翰·弗裡曼特爾裝作沒有聽見這一切言論,在家裡,他會引用聖經的一段話,「溫和的答覆可以抵擋惡毒的攻擊」和「深深地呼吸,想收穫什麼就應該播種什麼。」他還會以一種期待而不是謙卑的口吻引用他最喜歡的一句話,「逆來順受的人將繼承整個世界。」
逐漸地,他將鄰居們團結到了自己周圍。當然不是所有的鄰居,不包括本·康維爾和他同父異母的兄弟喬治這一類的激進分子,也不包括阿諾德一家和德貢一家,而是團結了除他們之外的所有的人。1903年,他們和加裡·賽茨及他的家人一道在會客廳中共進午餐,像白人那般溫文爾雅。
1902年,阿巴蓋爾在「保護農業社」的大廳中演奏了吉它,不是在黑人劇團的演出中,而是在年底的白人精英演出中。她母親對此堅持反對,她很少當著孩子們的面對丈夫的意見表示反對(除了當孩子們都步入中年而約翰自己也已兩鬢染霜時),這事就是為數不多的幾次例外之一。
「我知道事情為什麼會這樣,」她哭泣道,「你、賽茨還有那個弗蘭克·芬納合夥攛掇了這件事。他們倒是情有可原的,約翰·弗裡曼特爾,但你是怎麼啦?他們是白人!如果納特·傑克遜讓你參加他的沙龍,你甚至還會去鎮上和他們喝上一點兒啤酒。她!我知道你這些年來都做了些什麼——不會比這做得更好了。你心裡受到強烈的傷害時你臉上仍然可以面帶微笑。但這事兒可不一樣!這是你自己的女兒!如果她身著白色的禮服加入到他們中間卻招來他們的嘲笑,你會怎麼想?如果他們像對待打算在黑人劇團演出中演唱的布裡克·沙利文那樣朝她扔爛西紅柿,你又會怎麼做?當她帶著滿身的西紅柿汁回到家中問,『為什麼,爸爸,他們為什麼會這麼幹?你為什麼容忍他們這麼干』時你又如何解釋呢?」
「好了,麗貝卡」,約翰回答道,「我想我們最好還是讓她和戴維自己決定這事兒吧。」
戴維是她的第一任丈夫,1902年,阿巴蓋爾·弗裡曼特爾成為阿巴蓋爾·特羅特。戴維·特羅特是從瓦爾帕萊索來的一個黑人農場工人。他走了近30公里路來向她求婚。一次約翰·弗裡曼特爾曾對麗貝卡說,求婚的願望讓戴維變得更加品行端正,行為得體,他每天就像小馬駒一樣馬不停蹄。很多人都嘲笑她的這任丈夫,說「我們可知道在你們家誰掌權當家。」
但戴維並不是一個唯令是從的人,他只不過是性格內向善於體貼人而已。當他告訴約翰和麗貝卡·弗裡曼特爾,「阿巴蓋爾認為對的一切事情,我都覺得是應該做的事情」時,阿巴蓋爾對此感激不已,並告訴父母她打算將加入白人演出一事繼續下去。
於是,1902年12月27日,在新婚3個月之後,她登上了「保護農業社」大廳的舞台。在典禮主持人宣佈完她的名字之後,台下隨之而來的,是死一般的寂靜。在這之前,格雷斯·特裡翁剛剛表演了一場優雅的法國舞蹈,在一片喧鬧的口哨聲、歡呼聲和男觀眾以腳踏出來的節拍聲中將她那漂亮的足踝和襯裙一展無遺。
她站在沉悶的寂靜當中,意識到了自己的臉和脖子在嶄新的白色禮服的襯托下是如何地愈顯其黑。她的心在胸口砰砰直跳。她想,「我忘了每一句詞,哪怕是最簡單的一句語,我向父親保證過無論發生什麼事情,我都不會哭泣,但本·康維爾就在那兒站著,當他大叫『黑鬼』的時候,我想我會哭的。我為什麼會走到這一步?母親是對的,我已超過了自己的社會地位,我會為此而付出代價……」
大廳裡全是白色的面孔,每一個人都抬眼望著她。每一張椅子上都坐了人,最後面還有兩排站票看客。煤油燈燈光搖曳。紅色的絲絨帷幕忽地一下拉開,又用金色的絲帶固定祝
她又想,「我是阿巴蓋爾·弗裡曼特爾·特羅特,我演奏得很好,唱得也不錯;我知道這些,並不是因為任何人告訴過我。」
接下來,她開始面對著如同止水的寂靜邊彈邊唱「破舊的老十字架」。然後是節奏稍微激烈一些的「我是這般地熱愛我的上帝」和更為強烈的「相約喬治亞」。人們開始忘形地來回晃動身子,有一些人甚至開始面帶微笑地用腳打起拍子。
她演唱了一組內戰歌曲,「在約翰的歸途中」、「走過喬治亞」和「落花生」,(更多的人在聽最後一首歌時笑了,他們中的許多人是共和軍的退伍老兵,服役期間,沒少從地裡挖花生吃)。她以一曲「今晚在舊營地宿營」而告終,當最後一絲旋律迴響在略帶傷感和思索的寂靜之中時,她想:現在如果你們想扔西紅柿或做其他任何事情,就請儘管干吧。我已盡我的全力彈完唱完,我已經做得很好了。」
餘音散盡之時,台下是一片寂靜,人們,無論是坐著的還是站在後排的,其思緒都被帶到了千里之外,一時還難以回到現實之中。隨後,雷鳴般的掌聲嘩然響起,一陣一陣,轟動而持久。她被突如其來的場面嚇紅了臉,身體不停地發抖。她看見她的母親、父親和戴維。母親正毫無顧忌地抽泣,戴維則在衝她微笑。
她想離開舞台,但台下立即響起一片「再來一個,再來一個」的喝彩聲。面帶微笑,她又彈了一首「挖土豆」。唱這首歌無疑是一次小小的冒險,但阿比想,既然格雷斯·特裡翁可以向觀眾展示她的足踝,那麼她也應該可以唱一首稍微不正經一點兒的歌,儘管她是一個已婚的女人。
「有人在挖我的土豆
他們將它放進了我的箱子,
有人在這時過來,
看見了我所碰到的麻煩。」
還有6段像這樣的歌詞(有的更不正經一些),她都一一唱完,唱到每段的最後一行時,喝彩聲就更越發響亮。事後她曾想,如果說在那個晚上她做了什麼錯事的話,那就是唱了這首歌,唱了這首他們正想從一個黑人那裡聽到的歌。
結束的時候,又是一陣雷鳴般的掌和「再來一個」的喝彩聲。她重新上台,在觀眾靜下來之後,說道,「謝謝大家。我希望,如果我再多唱一首歌的話,你們不要認為我是得寸進尺。我特地學了這首歌,但並沒有打算在這兒唱。它是我所知道的歌中最好的一首,因為有林肯總統和這個國家從我出生之前為我和我的家人所做的一切。」
台下悄然無聲,所有的人都在專注地聽。她的家人目瞪口呆地坐在左邊過道附近,就像一塊白手絹上染上了一星點黑莓汁。
「因為內戰中發生的事,」她平靜地繼續道,「我們全家才得以來到這裡和這麼多的好鄰居生活在一起」。
然後她開始彈唱「星條旗之歌」,每個人都站了起來,一些人又開始抹眼淚,當她唱完這首歌時,聽眾的掌聲足以掀起大廳的屋頂。這是她一生中最值得驕傲的一天。
她在午後醒來,坐直了身體,陽光刺得她有些睜不開眼。她是108歲高齡的老婦人。因為睡姿不當,後背陣陣疼痛,她知道,這種疼痛又會持續整整一天。
「多好的一天呀,」她說著小心翼翼地站了起來。她開始扶著搖搖晃晃的樓梯拾級而下,不時因為後背陣陣的疼痛和腿部的刺痛而停下腳步。血液循環再也比不上從前,難道不該這樣嗎?她一次次提醒自己,在搖椅上睡過去會帶來嚴重的後果。她在搖椅上打盹的時候,舊日的時光會一幕幕再現,這比看一出電視劇要精彩多了,但醒來之後就得為之付出代價。她可以隨便怎麼責備自己,但她就像喜歡趴在壁爐旁睡覺的狗一樣習性難改。一旦坐在陽光下,她就會睡過去,對此毫無辦法。
她終於走下台階,停了一會兒讓雙腿休息休息,然後咳出一口痰吐到地上。當她覺得身體狀況恢復正常時(除了後背的疼痛),便慢慢地走向樓房後面的廁所。這廁所是她的孫子維克多在1931年找人修的。她進去,一本正經地關上廁所門並插上插銷,彷彿門外不是有幾隻麻雀而是有一大群人。蹲了一會兒,她開始小便,同時滿意地歎了口氣。關於年老,還有一個也許大家都沒想起來說的情況(或是你從沒聽說的情況,那就是它讓你不再知道應該何時小便。膀胱失去一切感覺,稍微不小心,你就得換褲子。她很愛乾淨,所以她一天會去六七次廁所,夜晚她也會在床邊放上便壺。莫利的吉姆有一次曾說她就像一隻狗,沒有哪一次路過消防龍頭時不會撒上一泡尿。她聽後大笑不已,直到眼淚順著雙頰從眼眶裡溢出來。莫利的吉姆是芝加哥的一名廣告商,業務開展得不錯……無論如何,都是過去的事了。她猜想,他現在估計和其他人一道離開了,還有莫利。願上帝保佑他們的心靈。
大約從去年開始,莫利和吉姆就成了來這兒看她的僅剩的兩個人。其餘的人似乎忘了她還活著,她對此十分理解,因為她已活過了她該活的歲數。她就像一隻恐龍,無事可幹卻仍有一副活著的軀體,正當的位置是該在博物館(或墳墓中)。她可以理解他們為什麼不來看她,但她無法明白他們為什麼不回來看看這片土地。這塊地方上所剩的東西已經不多了,只是當初大片地產中的一塊地而已。但是,它是他們的土地。黑人們似乎不再像以前那樣關心土地,事實上,他們中的一些人已開始因為這塊土地感到恥辱。他們到城裡尋求發展,大多數人像吉姆一樣也取得了不小的成就。但一想到將臉從這塊土地上扭開的黑人們,心裡就有無名的痛。莫利和吉姆前年曾打算給她裝一個沖水的衛生間。這個提議遭到她的拒絕,他們覺得受到了傷害。她試著向他們解釋,但莫利反覆說的一席話就是,「阿巴蓋爾曾祖母,你106歲了。你認為我會怎麼想呢,在知道你在室外僅10度的時候仍要出去上廁所?你難道沒想過寒冷的刺激會傷害你的心臟嗎?」
「當上帝想召我去的時候他就會召我去。」阿巴蓋爾平靜地說。說這話的時候,她正在編織。他們想當然地認為她沒能看見他們相互翻了翻白眼。
有些東西你是不可以放棄的。這似乎又是一件年輕人所無法理解的事情。1982年——她100歲那年,卡蒂和戴維給她買了一台電視,她接受了。獨處時,電視是幫著打發時間的好工具。但當克裡斯托夫和蘇茜來說他們打算幫她裝上自來水時,她就像拒絕莫利和吉姆關於洗手間的提議一樣拒絕了這個提議。他們認為那口井水太淺,如果再有一個像1988年那樣的夏天它就會乾涸。這話一點沒錯,但她繼續說著「不」。他們認為她已經老糊塗了,她一點一點地衰老,就像地板一層一層地上著油漆,但她自己卻認為思維還和以前一樣清晰。
她慢慢地站起身來,向坑裡撒了一些石灰,收拾停當,又步履蹣跚地重新回到陽光下。她總是保持著這廁所的氣味芳香,但無論味道如何好聞,它都只不過是一個破舊而陰濕的地方。
當克裡斯和蘇茜提出給她裝上自來水時,上帝的聲音就彷彿在她的耳畔低語。當莫利和吉姆想給她買一把帶操縱桿的中式座椅時,上帝的聲音又再次迴響起來。上帝的確是和人類通話的;他難道沒有和諾亞談到方舟,告訴他應該有多長多深多寬?他肯定和諾亞談過。她相信上帝也和自己說過話,不是從一個燃燒的叢林也不是從一束熊熊的火柱中,而是輕言慢語地說,「阿比,你將需要你的手動泵。你可以盡情享受你的熱情,但你得保持油燈始終注滿了油,你得隨時地修剪燈芯。你得按你母親以前的式樣來收拾冷菜廚房。不要讓任何年輕人說服你做違背我意願的事,阿比。他們是你的子孫,而我卻是你的上帝。」
她在院中駐足,看著院外大片的玉米地,只有在向北通往鄧肯和哥倫布的地方,玉米地才被斷開。這些土路在離她房子3里的地方成為柏油馬路。今年玉米長勢不錯,但除了禿鴉之外沒有任何人來收割,這對她來說無疑是一項恥辱。每想到在這金秋的9月,那輛紅色的大型收割機卻停在庫房裡,想到不會再有繁忙的蜜蜂和穀倉舞,想到在年屆108歲高齡之時第一次不能再在這兒看到夏去秋來,她就感傷不已。她將深愛上今年的夏天因為這將是她的最後一個夏天——她可以清夢地感覺到這一點。她不會被安排在這兒度過餘生,她將去遙遠西部完全陌生的一個國度。這讓人痛苦不堪。
她拖著腳走到輪胎做成的鞦韆旁,坐上去開始晃蕩。這是1922年她哥哥魯卡斯掛上去的一隻舊拖拉機輪胎。繩子換了無數次,但輪胎卻從未換過。而今,上面蓋的一塊帆布被磨破了好幾處,輪胎圈內也因幾代年輕人的玩耍出現深深的壓痕。下面有一道深深的土槽,青草早已停止了生長,在掛繩的大樹枝上,樹皮已經剝落,露出白色的樹幹。繩子吱吱嘎嘎地晃著,這時,她大聲地說開了:
「求求你,我的上帝,我願意讓你成全了我,如果你能夠的話,如果我必須如此的話。我年歲已大,又擔驚受怕,我真想就躺在自己這片家園裡。如果你想召我去,我現在就可以去。你會完成你的事,但阿比只不過是一個年邁體衰,步子都不穩的黑人老婦人。你會完成你的事。」
除了繩子從樹幹上發出的吱嘎聲和遠處地裡烏鴉的叫聲,別無回應。她將滿是皺紋的前額靠在父親很久以前種下的這棵蘋果樹裂痕纍纍的樹幹上,放聲痛哭。
那天晚上,她夢見自己再次登上了「保護農業社」的舞台,年輕漂亮已有身孕的阿巴蓋爾在白色的禮服內戴了一串暗黑色的埃塞俄比亞珍珠,脖子上掛著吉它,慢慢、慢慢地置身於一片寂靜之中,她思緒如潮,最終匯成一個念頭:「我是阿巴蓋爾·弗裡曼特爾·特羅特,我演奏得很好,唱得也不錯,我知道這些並不是因為任何人告訴過我。」
在夢中,她慢慢地轉身面對觀眾那些白如皎月的臉,面對被油燈照亮的大廳,面對從窗外透進來的一絲柔光,面對被金色絲帶箍成一團的大紅帷幕。
她堅信自己的想法,開始充滿自信地演奏「耶穌基督」。她邊彈邊唱,沒有絲毫的緊張和拘束,就像平常練習時那般自如,聲音甜美富有感情,像黃油燈瀉下的柔和光芒。她想:我會贏得他們。在上帝的幫助下我會贏得他們。我會讓戴維、父親和母親為我感到驕傲,我會讓自己為自己驕傲,我將帶給他們天籟之音,如同石穿水出……在這時她第一次看見了他。他遠遠地站在角落裡,站在所有座位後面,雙手交叉放在胸前。他穿著牛仔褲和一件口袋上帶扣的工作服,腳上是一雙土跡斑斑的黑靴子,就像在黑暗中走了很長很長的泥路。前額像煤氣燈一樣雪白,雙頰通紅,兩眼如藍寶石般深邃,發自內心的愉悅讓它們炯炯有神,就像撒旦之子接管克裡斯·克裡金工作之後的神情。他咧著嘴,熱情而略帶嘲諷地笑著,露出白淨的牙齒,像鼬鼠的牙一樣。
他舉起了雙手。每隻手都緊緊地攥成拳頭,就像蘋果樹上的老樹結,他仍然笑著,那種放肆而駭人的笑。拳頭上開始往下滴血。她的思維凝固了,手指也不聽使喚了;在一串不和諧的音符之後整個大廳一片寂靜,「上帝!上帝1她大叫著,但上帝轉過臉去。
本·康維爾站了起來,臉漲得通紅,兩隻小狼一樣的眼睛閃閃發光。「黑鬼1他大喊,「這個黑鬼究竟在我們的舞台上幹了些什麼?沒有哪個黑鬼能彈奏出真正的音樂1
響應他的是一片強烈的贊同聲。人們朝前台湧過來。她看見他丈夫站起來試圖爬上舞台。一隻拳頭打中了他的嘴,將他仰面打倒在地。
「抓住後面那群黑鬼1比爾·阿諾德叫囂著,頓時就有人將麗貝卡·弗裡曼特爾推到了牆跟前。另一個人一看上去好像是德貢——用紅色的絲絨窗簾罩住了麗貝卡並用金絲帶將她綁祝他還喊道,「看這兒!化了妝的黑鬼,化了妝的黑鬼1
其他人應聲而來,將絲絨罩下掙扎著的婦女推來搡去。
「媽媽1阿比尖叫起來。
吉他從她毫無知覺的手中滑落,在舞台邊中摔得粉碎。
她發瘋似地尋找大廳後方那個看不清模樣的人,但他正像發動著了的引擎似地跑著,跑到了另外的地方。
「媽媽1她繼續哭著,一雙雙粗暴的手伸向台上的她,伸進她的衣服下面,抓她捏她,擰她的屁股。還有一些人抓住了她的手,反擰了她的胳膊,將她帶到一樣又熱又硬的東西前面。
本·康維爾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你怎麼這麼喜歡我的耶穌呢?你這個黑鬼1
整個大廳鬧翻了天。她看見她父親試圖扶住她媽媽——一團在紅布下掙扎的影子,她看見一雙白皮膚的手從一張折疊椅背後操起一隻瓶子打碎了,鋸齒樣的瓶頸在油燈下閃閃發光,又刺向父親的臉。她看見父親圓睜著像兩顆葡萄一樣凸出來的雙眼。
她開始歇斯底里地哭嚎,哭聲似乎要撕裂整個大廳,讓黑暗透出來。她又成了108歲的阿巴蓋爾媽媽,太老了,上帝,太老了(但還是要讓上帝的事情能夠完成),她漫步於玉米地中,玉米在土地中的根淺而寬;她在月光下閃閃發光又黑影斑駁的玉米地裡迷失了自己的思緒;她聽見夏風徐徐從耳畔吹過,吹拂著這大片的玉米地;她甚至可以聞見玉米地生長著的氣味,她一輩子聞慣了這種活生生的氣味(她很多次都想到,玉米是與她的一生最為接近的一種植物,它的味道就是生命本身的味道,生命之初的味道,她與3個男人結婚並相繼埋葬了他們,戴維·特羅特,亨利·哈德斯蒂和納特『布羅科。她曾和這3個男人上過床,像一個女人迎接男人該做的那樣迎接著他們;每當這時,就會有一種渴望和歡樂,和一個灼人的念頭,「噢,上帝,我多想和我的男人莋愛,我多想他和我莋愛,得到他想得的,給我我想要的。」有時,在達到高xdx潮的一瞬間她會想到玉米,一如既往,根基不深但延伸很廣的玉米,她會交替想到肉體和玉米。當一切都完畢的時候,丈夫躺在她身邊,房間瀰漫著性的氣味,男人射到她體內的精子的味道,她用作潤滑液的桔子水的味道,就像去皮玉米的味道,溫和甜潤,一種絕妙的味道。)
她有點害怕,有點羞愧,為自己這種和土地、夏天以及生長著的玉米的親近感。因為她不是一個人,他在這兒和她一起,左邊或右邊的兩行玉米之外,或在後面跟著或在前面徘徊。那個看不清面孔的人在這兒,他那雙塵跡斑斑的靴子陷進泥地裡,他將它脫下來扔上天,他一直在笑,那笑容就像暴風雨中的指路燈。
他開口說話了,他第一次大聲說話。她能看見月光下他的影子落在了她走的這條道上,巨大而詭異。他的聲音如同夜風穿過10月裡枯萎的玉米桿,就像那些朽掉的玉米桿談到末日時發出的唰唰聲。聲音很輕,但無疑是死亡之聲。
它說,「我手心裡有你的血,老太太。如果你向上帝祈禱,就請祈禱讓他在你聽到我的腳步之前帶走你。你不該來演奏真正的音樂,我手心裡有你的血。」
這時,她醒了過來,在拂曉將臨的這個小時醒了過來。最初,她以為自己尿床了,但實際上只不過是出了一身汗,像5月的露水一樣。她孱弱的身子無助地發抖,每個部分都疼痛難忍。
「我的上帝,請帶我去吧。」
她的上帝沒有回答。只有晨風輕敲著窗框,窗框早已鬆動,吱吱作響,需要用油灰重粘。最後,她起身下床,將老火爐裡的炭火撥旺,放上咖啡。
接下來的幾天,她還要做很多事情,因為她有客人要來。無論做不做夢,無論累或者不累,她從來都沒怠慢過客人,現在也不打算開始怠慢。但她必須慢慢地做每一件事情。否則她會忘記很多事——她這些天老是健忘——經常將物品放錯了地方。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去艾迪·理查森的養雞場,路程不短,大概有4至5英里。她發現自己在幻想著上帝是否會派一隻鷹馱她飛過這4英里地,或讓伊利亞那飛快的馬車捎她一程。
「真是對神的不敬呀1她洋洋自得地說,「上帝賜予我力量,不是出租汽車。」
她刷完了為數不多的幾隻碟子,穿上一雙厚重的鞋,拿起枴杖。即使到了現在她也很少用枴杖,但今天她得拿上它。去4英里,回來4英里。16歲的時候她可以一路飛奔過去,然後蹦蹦跳跳地返回,但現在16歲已經是很遙遠的過去了。
她在早晨11點出發,希望正午之前趕到理查森農場,好在一天中最熱的時候能睡上一覺。接近傍晚的時候把雞殺了,黃昏時返回。天黑了才能到家,讓她不由想起前天夜裡作的那個夢。但那個男人離她還很遠,相比來說,她的客人要近多了。
她走得很慢,甚至比想像得還慢,因為早上8點半太陽光已經很強了。她沒有流多少汗——身上已沒有多少肌肉能分泌出汗液了——但走到古德爾家的郵箱時,她不得不停下來歇會。她在他們家的胡椒樹下坐下來,嚼了幾隻無花果。看不見有鷹或出租車過來。她為自己的這個想法笑出了聲,站起來,捋平身上的褶皺,繼續趕路。仍然沒有出租車。上帝只幫助那些自己成就自己的人。她渾身的關節又一次緊張起來。今晚將有一個音樂會。
行進過程中,她越來越彎向那支枴杖,手腕開始吃不住勁了。鑲著黃邊的勞動靴在塵土中顫悠著前行。太陽直射到她身上,時間一點點過去,她影子越來越短。她在這個早晨見到的動物比她20歲以來見到的所有動物還要多:狐狸、浣熊、豪豬、食魚貂……到處都有烏鴉,啼叫著在空中盤旋。如果她聽見斯圖·雷德曼和格倫·巴特曼討論變幻莫測的流感——對他們來說甚少是這樣——奪走一些動物的生命而讓另一些倖存下來,她一定會發笑。那場流感殺死了家禽,卻留下了野生動物,就這麼簡單。少數家禽倖存下來,但總的說來,災難帶走了人和人類最好的朋友。它帶走了狗,卻留下了狼,因為狼是野生而狗不是。
一種燒灼般的疼痛慢慢滲入到臀部、膝蓋、腳踝和拄著枴杖的手腕。她邊走邊和心中的上帝交談,時而安靜,時而大聲,並沒有意識到兩種方式有什麼不同。她又陷入了對過去的回憶之中。1902年是不錯的一年。從那以後,時間似乎加速飛逝,大疊大疊的日曆一天天翻過,從來不曾停下……肉體的生命是這樣轉瞬即逝,為什麼肉體還會對生存感到如此疲倦呢?
她和戴維·特羅特生了5個孩子;梅拜爾是其中的一個,她在老宅後院裡被一塊蘋果噎死了。那時阿比正在晾衣服,她轉身看見嬰孩仰面躺著,手掐著脖子,臉已發青。她終於將蘋果摳了出來,小梅拜爾已經手腳冰涼,全身僵直。她生下的唯一一個女孩就這樣死去了,這也是她眾多孩子中死於意外事故的唯一一個。
現在,她坐在瑙格爾家院子裡的榆木樹下,在路前方約200碼處,她可以看見土路和柏油馬路交匯在一起——交匯的地方也就是弗裡曼特爾路變為德克路的地方。白天的熱量使柏油路閃爍著微光,地平線上則如水銀般光亮,又像夢中的水面,波光粼粼。在炎熱的白天,在肉眼可以看到的最遠處,你總可以看見這種如同水銀的光芒,但你卻永遠無法走近它。甚少她是不曾走近過。
戴維在1913年死於一場流行性感冒,那場流行病和後來這次沒什麼區別,也是使無數人喪生。1916年,她34歲那年,嫁給了亨利·哈德斯蒂,一位從威爾郡來到北部的黑人農場主。亨利是一個帶著7個孩子的鰥夫。7個孩子中的5個相繼長大成人離家遠去。他比阿巴蓋爾大7歲,和她生了兩個男孩。1925年仲夏他駕駛的拖拉機翻車,他在這場事故中喪生。一年之後,她嫁給了納特·布羅科,人們對此議論紛紛,人們總是喜歡議論,有時這好像就是他們不得不做的一切。納特曾是亨利·哈德斯蒂的雇工,對她來說,他無愧是個好丈夫。也許不如戴維和藹可親,也一定不如亨利體貼如微,但他的確是個好男人,在大多數事情上都按她的意旨辦事。當一名主婦開始年復一年地面對無數瑣事時,知道自己享有決定權無疑是一件快事。
她的6個兒子為她產出32個孫子孫女。這32個孫子孫女又為她製造出91個曾孫曾孫女,在那場流感盛行的時候,她已有了3個曾曾孫。如果不是現在女孩子們用避孕藥,她還會有更多的子孫後代。對現在的女孩來說,性似乎成為她們的又一個娛樂常阿巴蓋爾媽媽為她們這種現代生活方式感到遺憾,但她從未說過什麼。該由上帝來判定她們服避孕藥究竟是否有罪(而不是由羅馬那個禿頭的傢伙,阿巴蓋爾媽媽一直是衛理公會教徒,她十分慶幸自己沒有和天主教徒發生過聯繫),但阿巴蓋爾媽媽知道她們錯過了什麼:她們錯過了站在幽谷邊緣時的欣喜,錯過了將自己交給自己的男人和上帝時的欣喜,錯過了在上帝的注視下重行亞當和夏娃的罪惡時最後的欣喜,而這層罪惡現在才由耶穌的鮮血而使之變得清白聖潔。
哦,多好的一天……
她想要一杯水,她想躺在家中的搖椅上,她想獨自呆著。現在,她能夠看見左前方掠過養雞場屋頂的陽光。最多就1英里了。時間是10點15分,對一個老太太來說,她做得不壞。她將允許自己一覺睡到傍晚天氣轉涼的時候。這不是罪過。在她這個年紀,這不是罪過。她顫悠著前行。那雙厚重的鞋現在已佈滿了灰塵。
想來,她有很多親戚為她的長壽祝福,這倒不是一件壞事。有一些親戚,像琳達和她那得過且過的推銷員丈夫就不屑於來看她,但也有很好的晚輩,像莫利、吉姆、戴維、卡蒂,這足以彌補1000個琳達和她挨家挨戶出售一次性炊具、得過且過的推銷員丈夫所帶來的不快。她的最後一個兄弟,魯剋死於1949年,死的那年大約八十幾歲;最後一個孩子,薩穆艾,在1974年——他54歲那年去世。她比所有的孩子都要長壽,這似乎有悖常理,但看起來的確是上帝對她另有安排。
1982年,她滿100歲,照片登到奧馬哈報紙上,他們還派了一名電視記者來採訪她。「什麼使你長壽?」那個年輕人問,但很快就對她簡短甚至有些草率的回答失望了。「上帝。」她答道。他們想聽她說她如何服用蜂蜜,或如何不吃燻肉,或睡覺的時候如何將腿抬高。但她根本沒做過這些事,她又怎麼能撒謊呢?上帝能賜予人類生命,也能隨時將它帶走。
卡蒂和戴維給她買了一台電視,她從新聞上看見自己。她還收到裡根總統(那時已不再年輕)的一封信,祝賀她的「長壽」,並感謝她自從有選舉權以來一直投共和黨的票。就是,她還能選什麼人呢?羅斯福和他的一班人馬都是「共和黨人」。她100歲之後,赫明福德鎮永遠地取消了她的稅金,原因和裡根總統祝賀的一樣,都是因為她的長壽。她獲得了一張證書,證明她是內布拉斯加最老的人,就像從很小的時候就致力於一項事業而最後終於得到了肯定。無論如何,取消稅金算是一件好事,而其他的都無外乎是無稽之談——如果他們不作出取消決定,她也許連僅剩的這一點土地都會失去。大部分土地和房產都已失去;弗裡曼特爾家和「保護農業社」的權力在1902年都達到了頂峰,從那以後就開始一蹶不振。現在僅剩下4畝地。其餘的或被納稅或被變賣成現金……大部分的變賣都是她的兒子們幹的,她羞於啟齒。
去年,她收到一封來自紐約某個組織的信。那個組織自稱為美國老年協會。信裡說,她是全美國排名第六的高齡老人,在女士中排名第三。年齡最大的老人是加利福利亞桑吉·羅沙的一位122歲的老頭。她讓吉姆把這封信放到鏡框裡,和裡根的信並排放在一起。吉姆直到這週五才顧得上把它掛上。想到這兒,她才想起這是她最後一次見到莫利和吉姆。
她終於到了理查森的農場,人已精疲力荊她在離穀倉最近的一棵籬笆上靠了一會兒,以一種渴望的心情注視著這棟房子。裡面肯定涼爽宜人。她覺得自己可以睡上一個世紀。但睡之前,她還有一件事要做。許多動物都死於這場疾勃—馬、狗、耗子——她必須先弄清楚雞是否在此之列。如果她走了這一路卻只發現幾隻死雞,她會哭笑不得。她蹣跚地走向穀倉旁邊的雞圈,聽到裡面咯咯咯的雞叫時,她停下了腳步。不一會兒,還傳出公雞的打鳴。「太好了,」她嘟噥著,「真是太好了。」
她轉身四處看看的時候發現木頭上攤著一具屍體,一隻手遮著臉。認出是她的妹夫比利·理查森,屍體已經被四處覓食的動物啄得體無完膚。「真可憐,」阿巴蓋爾歎息道,「太可憐了。願你的靈魂能升入天國,比利·理查森。」
她轉身走向涼爽的房子。房子看起來有好幾里遠,而事實上它卻就在院子的另一邊。她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走那麼遠,她實在太累了。
「願上帝保佑1她說著便邁開了步子。
陽光從窗戶中瀉進來照著整個客廳,她脫下勞動靴美美地睡了一覺。醒來時,她一時半會兒還沒弄明白光線為什麼會那麼強,這感覺頗有些像拉裡·安德伍德在新漢普郡的石頭牆旁突然醒來。
她坐起身來,身上每一繃緊的肌肉和脆弱的骨頭都嘎吱作響。「上帝!我睡了一下午加整整一個晚上1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她可就的確是太累了。她現在是如此虛弱以至於她花了整整10分鐘才從床上走到浴室;又花了10分鐘才穿上鞋。走路是件痛苦的事,但她知道她必須走動走動,要不然,身子骨就會像生鐵一樣僵硬下去。
她踉蹌著走到雞圈裡,酷熱、雞和雞糞臭味令她不時皺皺眉頭。水是自動供應的,由一個水泵從理查森家的自流井中抽上來,大部分飼料都吃光了,加上炎熱的天氣,最老最弱的雞早已被餓死或被同伴啄死。屍體橫七豎八地躺在星星點點的飼料糞便中間,就像一小堆一小堆極不情願融化的雪。
餘下的在她靠近之前都撲騰著翅膀飛遠了,要孵卵的母雞卻坐著紋絲不動,傻傻地眨著眼看著她慢慢地走近。有這麼多種可以讓雞死亡的疾病,她一直擔心流感早已奪去了這幫生靈的生命,但看來它們活得還不錯。上帝允許它們活下去。
她挑了3只最豐滿的,將它們的頭埋在翅膀下裝到一隻袋子裡,這時,她卻發現身子僵硬得沒法把袋子扛起來,只好在地板上拖著往外走。
剩下的雞站在高處,謹慎提防著老婦人的腳步,直到她走遠,才又回到原處為漸少的飼料進行殊死的搏鬥。
現在已是早晨9點鐘的光景。她坐在理查森家院子裡橡樹周圍的環形椅子上慢慢地思考。看來,她最初打算在黃昏涼快的時候往回趕的想法還是最好的。她浪費了整整一天,客人到來的日子一天天臨近。她可以利用今天把雞收拾了,還要好好休息一下。
她的肌肉稍微鬆馳了一點,胸骨下面有一種久違的,讓人覺得舒服的輕微疼痛感。她花了好長時間才意識到——她餓了。這個早晨,她實實在在地覺得餓了,謝天謝地,多少天來她都只是出於習慣進食。就像一個火車司爐工定期地上煤一樣,僅此而已。但現在,在她殺完3隻雞以後,她就可以去廚房看看艾迪都剩下了些什麼,然後,她將享受她所發現的東西。多好。現在該明白了嗎?她訓斥著自己。上帝自然知道什麼是最好的安排。一定要按旨行事,阿巴蓋爾,一定要按旨行事。
她一邊咕噥著喘著氣,一邊拖著裝雞的袋子繞過穀倉和木棚間的木頭樁。她發現比利·理查森的斧子掛在門後的木釘上,刃上整整齊齊地套著橡皮套。她取了它,轉身又走出門去。
「我的上帝」,她把袋子放在腳下那雙滿是塵土的黃靴子旁,抬頭看看盛夏萬里無雲的天空,「你賜予我力量走到這,我相信你還會賜予我力量走回去。你的預言家以賽亞說,如果一個人相信上帝就是主宰,他就會插上鷹的翅膀。我不太瞭解鷹,我的上帝,除了知道它們是最難看的鳥並且能看得很遠以外,我裝了3隻雞,我想宰了它們但不傷著我的手。願上帝保佑我,阿門。」
她拿起袋子,打開瞅了一眼。一隻雞還把頭埋在翅膀底下熟睡。另外兩隻互相擠撞著,誰也沒移動太多。袋子裡很黑,3隻雞大概都認為是到了晚上。比靜坐著的母雞更呆愣的,只有紐約的民主黨人。
阿巴蓋爾拎起一隻,在它還沒明白怎麼回事之前將它放到了木樁上。她費勁地抽出斧子,聽見斧刃砍入木頭發出致命的「彭」的一聲時,她習慣性畏縮了一下。雞頭從木樁另一邊應聲落地,無頭的雞身大搖大擺地走到院子中央,噴著血撲著翅。不一會兒,就大大方方地倒地而死。唉,老母雞,紐約民主黨人,我的天呀,我的上帝。
工作順利完成,她擔心弄得一團糟或是傷著自己的顧慮都不復存在。上帝聽見了她的祈禱。3只肥肥的母雞在手,現在她要做的就是把它們帶回家去。
她把雞重新放進袋子裡,將理查森的斧頭掛回原處。然後她進了農場住宅,想看看能不能找著些吃的。
中午她先是打了一會盹,夢見客人越來越近;已經到約克鎮南,搭著一輛順路的舊卡車。他們一行6人,其中有一個雖然聾啞但意志十分堅強的男孩,這是必須要談話的對象之一。
她大約3點半鍾醒來,渾身有點發硬,但還覺得很精神了不少。接下來的兩個半小時,她一直給雞拔毛,手指關節疼痛難忍時,就停下來歇會兒,然後繼續。幹活兒的時候,她哼了幾首歌——「入城的七道門」,「信任並服從」和她最喜歡的那首「在花園裡」。
當她收拾完最後一隻雞時,每一隻手指都開始了週期性的疼痛。天空泛上一層祥和的金色光芒,預示著黃昏的將臨。現在已是6月下旬,白天開始變短。
她進到廚房裡,又咬了一口麵包。很硬但沒有發霉——理查森的廚房裡永遠不會有發霉的東西——她還發現了用剩的半罐上等花生醬。她只拿一塊夾著花生醬的三明治,另外還做了一塊放進口袋,餓了的時候可以拿出來吃。
現在是6點40分。她拿起袋子,走到門外,小心翼翼地走下台階。她拔毛的時候,將毛都放進了另一隻袋子,但還是有幾支羽毛飛了出來,飛過了理查森家的樹籬,樹籬現在缺水缺得厲害。
阿巴蓋爾重重地歎了一口氣,說,「我走了,上帝,回家去。我會慢慢地走,不指望在午夜之前能到家,《聖經》上說不要害怕夜晚的黑暗,也不要畏懼正午的太陽。我在盡我所能地按你的意志辦事。請與我同在。願上帝保佑我。阿門。」
當她走到柏油馬路和土路交匯的地方時,天已經全黑了。蟋蟀和青蛙在某個潮濕的地方低鳴,也許就在古德爾家的池塘裡。看起來會有月亮升起,在升入正空中之前會一直呈現那種血紅的顏色。
她坐下來稍作歇息,吃了半塊夾著花生醬的三明治(如果她能有一杯黑葡萄汁該有多好,艾迪的葡萄汁都放在地下室裡,要下去得走太多級的樓梯)。袋子就在她旁邊。她又開始渾身犯疼,前面還有兩英里半的路要走,但她似乎已經沒有力氣支撐下去了。她莫名其妙地覺得精疲力荊天黑下來,繁星出現已經多久了?它們和以往任何時候一樣在天空閃耀,如果運氣不錯,她也許會看見一顆流星以供她許願。這種夏日的晚上,這樣的星空以及剛從地平線上露出紅紅臉蛋的月亮都讓她又想起自己的童年時光,回憶起童年時光,回憶起那時的點點滴滴,那時的炎熱,以及那時在聖餐禮上的又驚又喜。她也曾是一個小女孩。有人不會相信這點,就像他們沒法相信一棵參天的紅杉曾也是一棵不起眼的綠芽。但她的確曾經就是一個小女孩。那個時候,作為孩子對黑夜的懼怕已經減退,作為成人對黑夜萬籟俱靜可以聽見自己靈魂之聲的懼怕又還沒有到來,在這段空隙,夜晚對她來說就像一塊帶著芳香的七巧板,可以抬頭看著繁星密佈的天空,感受陣陣晚風帶來的醉人花香,你頓時覺得自己可以聽見宇宙的心跳,可以感受到愛與生命的脈搏。你好像會永遠這般年輕,好像……
我手心裡有你的血。
突然有一樣東西在狠狠地抓她的袋子。她的心跳一下加速了。
「咳1她以自己特有的粗啞的老太太嗓音叫了一聲,把袋子往身邊拽了拽。
有一種低低的吱吱聲。在礫石路邊緣和玉米地之間蹲伏著一隻碩大的棕色黃鼠狼。它衝她轉著眼珠,身上反射著點點紅色的月光。隨後又冒出來一隻,兩隻,三隻……
她看了一眼路對面,那兒蹲著一排黃鼠狼。狡黠的小眼睛透出冒險一搏的神情。它們聞到了袋子裡死雞發出的氣味。但怎麼會有這麼多只呢?她左右徘徊著,越來越害怕。她被黃鼠狼咬過一次。那次她走到台階下去撿橡皮球,突然感覺就像一個滿嘴含針的東西咬住了她的小臂。這種意想不到的惡毒一擊,以及隨之而來的一種熱辣辣的疼痛和反常讓她大叫一聲,縮回小臂,黃鼠狼沒有鬆口,一直懸在她的小臂上,滲出的點點血跡都已開始滴下來,它的身子像蛇一樣在空中來回晃悠。她不停地尖叫並甩動著胳膊,都無濟於事,黃鼠狼就是死咬著不鬆口,像已成為她身體的一部分。她的兄弟邁卡和馬修斯在院子裡,父親則在台階上看一份郵單。聽到叫聲他們迅速跑過來,但都不由得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12歲的阿巴蓋爾站在台階前的空地上哭泣,一隻棕色的黃鼠狼像塊披肩掛在胳膊上,後爪在空中不停地撲騰,像要抓住什麼東西。血已經滴滴嗒嗒地濺落到了衣服上,腿和鞋子上。父親最先反應過來。約翰·弗裡曼特爾操起一根木棒,大喝一聲,「站著別動,阿比1這是她從小以來第一次聽見父親以徹頭徹尾的命令口吻對她說話。這聲音使她穩過神來,儘管她也的確除了站著不動之外做不了什麼別的。她靜靜地站著,木棒呼地一聲落下,胳膊上的疼痛頓時瞬間轉移到了肩膀了(她以為自己的胳膊就這樣斷了),那團帶給她疼痛和驚訝,在這種時候這兩種感覺已完全交織在一起的棕色東西掉到了地上,它的皮毛上仍沾著她的血。邁卡也隨著跳起來,雙腳落地踩住它,踩出最後「撲」的一聲,就像硬水果被牙咬成兩半時在腦袋中產生的聲響一樣。如果黃鼠狼在這之前還尚存余息的話,那這次一定是必死無疑了。阿巴蓋爾沒有昏倒,但她開始抽泣,發瘋似地尖叫。
這時理查德,家中的長子也跑了過來,他的臉嚇得蒼白。和父親相互交換了一個嚴肅而擔心的眼色。
「我這輩子還沒見過一隻黃鼠狼幹這樣的事1約翰。弗裡曼特爾說著將哭泣著的女兒摟到懷裡。「感謝上帝,你母親還一無所知地走在路上。」
「它可能有狂……」理查德想開口說話。
「閉嘴1父親打斷了他,但他自己的聲音卻同樣帶有戰慄、憤怒和恐懼。理查德馬上住嘴了,迅速而決絕,事實上,阿比都幾乎聽見了那「叭」的一聲閉嘴的聲音。他父親對她說,「讓我們帶你去水泵那兒洗洗,寶貝兒,洗掉身上的血跡。」
一年之後,魯克才告訴她,父親不想讓理查德大聲說出來的一個事實是:那只黃鼠狼一定是患上了狂犬病才那樣咬人的,如果真是那樣,她將死得十分可怕,像人們所知道的那樣,除了肉體上的折磨,還會有很多別的駭人症狀。但那只黃鼠狼並沒有染上狂犬病,傷口也癒合得很好。儘管如此,她還是從那天起至今就開始害怕黃鼠狼,就像有人天生害怕耗子害怕蜘蛛那樣。要是那場流感使它們而不是使狗斃命該多好!但事與願違。她……
我手心裡有你的血!
眾多黃鼠狼中的一隻跳到跟前,開始咬那只袋子。「嗨1她沖它尖叫起來。那只黃鼠狼又跳回去,嘴上似乎掛著笑,牙間叼著一塊撕下來的布條。
他派它們來的——那個黑衣人。
恐懼幾乎淹沒了她。現在已有了成百上千隻黃鼠狼,灰的,棕的,黑的,無一不聞著雞的味道。它們在馬路兩邊一行行排開,衝著聞到的味道蠢蠢欲動。
「我得把袋子扔給它們,別無辦法。如果我不給,它們會把我撕成碎片來得到它。別無辦法。」
在記憶的一片空白之中,她似乎看見了那個黑衣人的笑臉,看見了他伸出滴血的拳頭。
另一隻跳上來咬了一口袋子,接著又是一隻。
路那邊的黃鼠狼也開始朝她這邊蠕動,肚子貼在地上,身子壓得低低的。它們野性十足的小眼睛就像月光下的冰塊一樣閃著光。
……但相信我的人,請看,他是不會消亡的……因為我已賦予他我的神符,任何人都不可以碰他……他是我的,上帝說……
她站直了,雖然還是驚恐萬分,但已經完全明白了自己該怎麼做。「滾,」她在吼,「袋子裡裝著雞,沒錯,但這是為我的客人準備的!你們都給我滾1
黃鼠狼退下去了。它們的小眼睛透出無限的不安。突然間,它們像股煙似地全消失了。真是個奇跡,她想,她心裡充滿了狂喜和對上帝的讚美。瞬間,她覺得渾身發冷。
遠在西部某個地方,地平線上無法看到的落基山脈的那一邊,她可以感覺到有一隻眼睛——一隻閃爍著的眼睛——突然睜大了轉向她,搜索著什麼。她如親耳聽見他大聲說出來一般聽見了一句話:「誰在那兒?是你嗎?老太太?」
「他知道我在這兒,」她在黑夜裡喃喃低語,「請幫我一把,上帝,請幫助我們所有的人。」拖著那只袋子,她又開始往家趕。
他們在兩天之後,也就是7月24日那天到達。她沒能按照預期的設想完成準備工作;她再一次得借助枴杖才能一瘸一拐地走路,還差一點臥床不起;她也幾乎不能從井裡泵水上來。殺完雞又遭遇黃鼠狼的第二天,她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下午,心力交瘁。她夢見自己置身於西部落基山脈的幽深峽谷之中。6號公路蜿蜒盤旋於懸崖絕壁之間。崖壁的影子在上午11點45分至中午12點50分以外的任何時候都籠罩著峽谷。她夢見的不是白天,而是沒有一點月光漆黑的晚上。狼群在某個地方嗥叫。突然間,一隻眼睛在黑暗中張開,隨著松林和雲杉之間的呼呼風聲嚇人地左右亂轉。是他,他正找她。
她從長時間的沉睡中驚醒,感覺還不如躺下的時候舒服。她再一次祈求上帝放了她,或至少改變他想讓她走的方向。
「北方,南方或東方,上帝,我將唱著聖歌離開赫明福德的家園。但不是西方,不要朝著那個黑衣人。落基山脈已擋在他和我們中間,安第斯山脈也擋在他和我們中間。」
但什麼都是無濟於事的。或遲或早,當那個人覺得自己足夠強大的時候,他會找上門來,尋找那些反對他的人。如果不是今年,那就是明年。狗已經被那場災難奪去生命,但狼卻在這個高山國家倖存下來,準備為撒旦的後代服務。
而且,服務於他的,將不僅僅是狼。
在客人最後到來的那天早晨,她7點起床,一次兩根地搬了好幾次木頭,直到爐火燒得旺旺的,房內裝木頭的盆子也盛得滿滿的。上帝賜於她一個多雲的陰天,這可是好幾個星期來的第一次。傍晚也會有雨,她在1958年摔折的大腿骨預先告訴了她這一點。
她首先開始烤小餅,用的是廚房架子上罐頭和花園裡新鮮的大黃和草莓。草莓剛長起來,感謝上帝,知道它們這次不會浪費總是件讓人高興的事。烤小餅讓她感覺更好,因為這就是充滿生機的生活的一部分。一塊黑莓小餅,兩隻草莓大黃,一隻蘋果……它們的味道充滿了早晨的廚房。她像往常一樣將它們放在廚房的窗台上晾著。
她盡己所能地調好了原料,儘管由於沒有新鮮雞蛋它們略顯乾硬——她前幾天就在雞場,但沒想起雞蛋的事兒,所以除了自己以外她誰也怨不了。無論有沒有新鮮雞蛋,到中午的時候,那間有著坑坑窪窪的地板和褪色的油氈的小廚房裡就已經充滿了炸雞的香味兒。雞塊已經酥透了,她鬆了口氣,蹣跚地走到走廊上讀她的每日一課,不時用《上等房間》捲了邊角的最後一頁扇著風。
雞塊出鍋的時候,色澤金黃,十分誘人。客人們到時一定可以拿著雞翅,走到外面,就著加黃油的玉米棒子,美美地飽餐一頓。
她將雞塊放在紙巾上,帶著吉它走到陽台上坐下來,開始邊彈邊唱。她唱了所有自己喜歡的歌,高昂而略帶顫抖的聲音在靜靜的空氣中飄蕩。
「我們受過考驗,也有過誘惑,
我們是不是負擔著煩惱?
我們不應該沮喪,
我們應該在祈禱中將它交給上帝。」
這音樂感覺真是好極了(儘管她的聽覺已不再靈敏,無法判定舊吉它的調子准不准),她一首接一首地彈唱了很多首。
當她正打算唱「進入天堂」時,她聽見從北方傳來發動機的聲音,沿著公路一步步靠近。她不唱了,但手指仍有意無意地撥弄著琴弦,頭也不時地晃著點著。哦!上帝,他們來了,一路上很順利,現在她已可以看見卡車正從柏油路拐上通向她家院子的土路,揚起一陣陣塵土。她感到一陣欣喜和激動,很高興自己穿上了最好看的衣服。她把吉它放在膝蓋上,瞇起雙眼,儘管沒有太陽。
發動機的聲音越來越大,一會兒,在玉米地中古德爾家的牛踩出的那條小路上……
她看見了它,一輛老雪佛萊農用卡車正緩緩地駛過來。駕駛室裡坐得很滿,好像是擠了4個人(她視力不成問題,儘管已有108歲),車廂上還站了3個,低頭看著駕駛室。她看見一個瘦瘦的白皮膚男人,一個紅頭髮的女孩,中間是……噢,對,中間就是他,一個剛剛明白什麼是男人的男孩,黑頭髮,窄臉,高高的前額。他一看見坐在陽台上的她就開始發瘋似地揮手,那個白皮膚男人也加入了。紅頭髮女孩卻只是看著。阿巴蓋爾媽媽舉起手也開始揮起來。」
「感謝上帝讓他們順利到達1她激動地喃喃自語,兩行熱淚順頰而下,「我的上帝,萬分感謝你1
那輛卡車晃晃悠悠叮呤匡啷地進了院子。開車的男人戴著一頂繫著藍絲帶插著羽毛的草帽。
「嗨1他大聲叫起來,揮著手,「嗨!這兒,媽媽!尼克說他想你會在這兒,你果然在這兒!哈哈1他按響了喇叭。和他一起坐在駕駛室裡的有一位50歲左右的男人,一個同樣年齡的女人和一個穿著紅燈芯絨連褲衫的小女孩。小女孩害羞地揮了揮一隻手,另一隻手的拇指緊緊地含在嘴裡。
帶著眼罩的黑髮男孩——尼克沒等車停穩就從卡車的一邊跳了下來。站穩後,他開始慢慢地朝她走來。他神情莊重,流露出抑制不住的喜悅。他在台階上停下,開始環顧四周……院落,房屋,老樹,輪胎做的鞦韆,最後,定睛看住了她。
「你好,尼克。」她說,「很高興見到你,願上帝保佑你。」
他笑著,淚水卻一個勁地往下落。他拾級而上,抓住了她的手。她把滿是皺紋的臉轉向他,讓他輕輕地吻了一下。卡車停穩後,所有的人都下了車。開車的男人抱著那個穿紅燈芯絨褲,右腿上打著石膏的女孩。女孩的胳膊緊箍著他曬得黝黑的脖子,緊挨著是那位50歲左右的女人,然後是紅頭髮女孩和那個白皮膚略帶鬍子茬的男孩,噢,不應該是個男孩,阿巴蓋爾媽媽想,他該是一個男人了,只是有些虛弱。站在最後的是坐在駕駛室的另一個男人,他正擦著自己的眼鏡片。
尼克急切地看著她,她點了點頭。
「幹得不錯1她說,「上帝帶你來這兒,阿巴蓋爾媽媽要把你餵飽。」
「歡迎你們大夥兒來這兒1她補充道,不覺中提高了嗓門,「我們不能呆太久,但我們在繼續行動之前得好好休息一下,一起吃頓飯,彼此也好好認識認識。」
小女孩從司機的胳膊中滑到地上,問道,「你是世界上最老的老太太嗎?」
50歲左右的女人想制止她,「噓!吉娜1但阿巴蓋爾媽媽一點也沒在意,只將一隻手放在腰間,笑著說,「也許是,孩子,我也許是。」
她讓他們在蘋果樹下鋪開紅格子桌布,兩個女人,奧利維亞和瓊負責擺好午餐,男人們則去拾玉米。煮玉米不費什麼事,沒了黃油,她只得拿人造黃油和鹽代替。
飯間很少有人說話,大部分時候只能聽見津津有味的咀嚼聲和心滿意足的咕嚕聲。她看著這些人埋頭大吃,心裡覺得異常欣慰,充分證明了食物的可口誘人。這讓她的理查森農場之行和碰到黃鼠狼的經歷都是非常值的。他們當然不是很餓,長途旅行一個月中僅靠罐頭充飢,他們對任何新鮮的,經過特別烹飪的食物都產生了強烈的慾望。她自己吃了三個雞塊,一根玉米和一小塊草莓醬。當吃完所有這些時,她覺得自己滿得就像塞滿了亞麻布的床墊一樣。
所有的人都吃完並斟上咖啡之後,叫拉爾夫·佈雷特納的司機高高興興地對她說,「真是一頓豐盛的午餐,媽媽,我記不起有比這更讓人覺得舒服的美味佳餚了。萬分感謝你。」
其他的人也隨聲附和著。尼克笑著點頭。
小女孩說,「我能過來和你一起坐嗎?老奶奶?」
「我想你太重了,寶貝兒。」年紀稍大的婦女奧利維亞·沃克說道。
「怎麼會呢?」阿巴蓋爾說,「我連這個小女孩都抱不動的那一天將是他們召我入土的那一天。過來,吉娜。」
拉爾夫把她抱過來放在阿巴蓋爾腿上。「覺得沉就告訴我。」他拿帽子上的羽毛胳肢著吉娜的臉。她舉起手,咯咯直笑,「別癢癢我,拉爾夫!你別癢癢我1
「別擔心,」拉爾夫說道,鬆了手,「我吃得太撐了,癢癢不了你多久。」他又坐了下來。
「你的腿怎麼啦?吉娜?」阿巴蓋爾問。
「當我從穀倉裡爬出來的時候摔折了,」吉娜說,「迪克幫我固定住了它,拉爾夫說迪克救了我的命。」她給了帶鋼邊眼鏡的男人一個飛吻,後者立即紅了臉,咳嗽起來,臉上卻帶著笑。
尼克,湯姆·科倫和拉爾夫在路經堪薩斯的半道上碰見了迪克·埃利斯,他正背著一個袋子走在路邊,手裡撐著一支走遠路用的手杖。他是一個獸醫。第二天,路經蘭茨堡小鎮的時候,他們停下來吃午飯,突然聽見了從鎮南邊傳來輕微的呼救聲。如果不是順風,他們根本不可能聽見這聲音。
「上帝保佑。」阿比知足地說,卷弄著小女孩的頭髮。
吉娜那時已經自己呆了整整三個星期。她前兩天在她舅舅(叔叔?)穀倉裡乾草堆起來的閣樓上玩耍時,腐爛的地板突然鬆動了,將她扔到40英尺以下的草堆上。草堆裡的乾草本來可以阻止她繼續往下摔,但她卻從草堆上翻滾下來摔折了自己的腿。起初,迪克對她的狀況相當悲觀。他給他的腿作了局部麻醉之後將它固定下來。她失血過多,整個身體狀況相當糟糕,他曾一度擔心她會死於失血(這些談話中的關鍵詞彙就在吉娜漫不經心地玩著阿巴蓋爾媽媽衣服上的扣子時被一一道了出來)。
正說著,吉娜卻突然一下跳了起來,速度之快讓所有的人都大吃一驚。她又對拉爾夫和他那頂時髦的帽子發生了興趣。埃利斯低聲地以一種不太肯定的口吻說,他懷疑大部分問題來源於折磨人的孤獨。「一點不假,」阿巴蓋爾說,「如果你忽略了她,她就會消瘦下去。」
吉娜打了個哈欠。她的眼睛很大,清澈透明。
「我來抱著她。」奧利維亞說。
「把她放在廳那頭的小屋裡,」阿比說,「如果你願意的話,你可以和她一起睡。另一個女孩……寶貝,你能再告訴我一遍你的名字嗎?瞧我這該死的記性。」「瓊·布林克曼,」紅頭女孩答道。「噢,瓊,你如果沒有其他想法的話,可以和我睡一間房。床不夠兩個睡,我想即使床足夠大的話你也不會願意和我這樣枯瘦如柴的老太太睡一張床,但屋頂上有一張床墊,如果沒有臭蟲,倒是一個睡覺的好地方,我想,他們會願意幫你取下來,」「當然。」拉爾夫說。
奧利維亞抱著睡熟的吉娜進房了。若干年來第一次有如此多人的廚房現在已被暮色籠罩。阿巴蓋爾媽媽嘟噥著站起身來點亮了三隻油燈,一隻放在桌上,一隻放在火爐上(生鐵般堅硬的黑檀木現在已冷卻下來,很自足地發出辟哩啪啦的聲音),一隻放在走廊的窗台上。黑暗頓時一掃而光。
「也許最老的方式才是最好的。」迪克突然說,大家都轉過臉看著他。他又紅了臉開始咳嗽,阿巴蓋爾只是抿著嘴暗自笑著。
「我是說,」迪克有一點為自己辯解似地繼續著,「這是我從……我想是從6月30日以來吃的第一頓家常飯。那天停了電,我自己燒了一頓飯。我做的也實在是稱不上是家飯菜。我妻子……她才是真正的好廚藝。她……」他突然沒有下文了。
奧利維亞安置好吉娜回來。「睡得真快,」她說,「這小女孩可累壞了。你自己烤麵包嗎?」迪克問阿巴蓋爾媽媽。
「當然烤了,我總是自己烤麵包。當然,不是發酵麵包,所有的酵母都用完了,我烤別的種類的麵包。」
「我想吃麵包,」他說得樸實無華,「海倫……我妻子……以前每週都要烤兩次麵包。近來我才意識到這就是我想要的一切。給我三片麵包和一些草莓醬,我想我會吃得十分愉快。」
「湯姆·科倫累了,」湯姆插進話來,「呵——真是累了,」他說著深深地打了一個呵欠。
「你可以在棚子裡睡下,」阿巴蓋爾說,「小屋聞起來有點霉味,但它是乾燥的。」
他們聽了一會窗外均勻的雨聲,雨已經下了快一個小時了。一個人的時候,雨聲聽起來是種讓人絕望的聲音;有人作伴的時候,雨聲聽起來卻是細細密密悅耳動聽,讓屋子裡的人感覺彼此接近了許多。雨水從馬口鐵做的水槽中汩汩流下,最後注入阿比放在房屋另一端的蓄水桶中。遠處迴響著低鳴的雷聲。
「我想你們準備好了宿營的用具?」她問他們。
「所有的,」拉爾夫回答,「我們會睡得很舒服。走吧,湯姆?」他說著站起身來。「我想,」阿巴蓋爾說,「你和尼克能不能再呆一會兒,拉爾夫?」
尼克在這段時間裡一直坐在桌子旁邊,坐在房間裡遠離她的搖椅的另一邊。她暗自尋思,人們也許會認為,如果一個人不會說話,他自然會在一屋子人當中悵然若失,得不到任何人的注意。他安安靜靜地坐著,跟隨著房間裡的談話,臉上不時對談話的內容作出反應。他的神情是愉悅而聰慧的,對這麼年輕的一個孩子來說,的確顯得過分憔悴了一點。好幾次在談話中她都發覺人們看著他,好像尼克可以證實他(她)所說的話。他們也很能意識到他的存在。還有幾次她則發現他看著窗外的黑暗,臉上一副苦惱的表情。
「你們能幫我抬下床墊嗎?」瓊輕聲問。
「我和尼克去拿。」拉爾夫邊說邊站了起來。
「我可不想一個人進到後面那間棚子裡去,」湯姆說道,「我可不想。」
「我和你一起去,」迪克說,「我們將點上那盞科勒曼油燈睡覺」。他站起身,又說道,「謝謝你,媽媽,這一切都太棒了,再一次謝謝你。」
其他人附和著表示感謝。尼克和拉爾夫將床墊取了下來,事實證明它並沒有受到臭蟲的騷擾。湯姆和迪克起身去了小棚,不一會兒小棚裡的那盞科勒曼油燈就亮了。尼克,拉爾夫和阿巴蓋爾媽媽就單獨留在了廚房裡。
「介意我抽煙嗎?媽媽?」拉爾夫問。
「只要不把煙灰撣在地板上。你身後的壁櫃裡有一個煙灰缸。」
拉爾夫起身拿煙灰缸,阿比趁機打量了尼克一番。他穿著卡其布襯衫,藍布工裝褲和一件褪色的斜紋布馬甲。他身上有些東西讓她覺得與他似曾相識,或一直想與他相識。看著他,她感到一種平靜的睿智與滿足,好像這一刻便是命運的全部安排。她生命的一端是她父親約翰·弗裡曼特爾,黑皮膚,高大而自豪,另一端則是這個人,白皮膚,年輕,緘默,神色憔悴的臉上有一雙聰慧的眼睛在看著她。
她看看窗外,科勒曼油燈的光透過小棚的窗戶瀉到窗外,將院子照亮了一小塊。她擔心小棚是不是還有母牛的味道,她已將近三年沒到裡面去過了。也不需要去。她在1975年賣掉了最後一隻牛,但到1987年,小棚還有一股牛膻味。也許今天還有。但沒關係,比這難聞的味道還有的是。
「媽媽?」
她收回視線。拉爾夫已坐到尼克旁邊,手裡拿著一張紙就著油燈的光瞇著眼看著。尼克腿上則放著一疊紙和一支圓珠筆。他仍專注地看著她。
「尼克說。」拉爾夫清了清嗓子,顯得有點尷尬。
「說下去。」
「他的紙條上說,很難從唇形上知道你在說什麼,因為……」
「我想我明白為什麼,」她說,「別擔心。」
她站起身走向大衣櫃,衣櫃的第二層架子上放著一隻塑料罐子,渾濁的液體中漂著兩副假牙,就像作藥品展示一樣。
她撈出來拿水沖洗乾淨。
「我又得受罪了。」阿巴蓋爾媽媽痛苦地說,隨手把假牙嵌進嘴裡。
「我們接著談,」她說,「你們倆是頭,我們有些事需要理理頭緒。」
「噢,」拉爾夫說,「我可不是頭。我只不過是一個全職的工廠工人和一個兼職的農民。我這一輩子,種下的莊稼要比想出的點子多得多。尼克,我想尼克才是頭兒。」
「對嗎?」她看著尼克問道。
尼克簡短地寫著,他一邊寫拉爾夫就一邊將內容大聲地念了出來。
「來這兒的確是我的主意,但我不知道誰是頭兒。」
「我們在這兒往南約90英里的地方碰見了瓊和奧利維亞,」拉爾夫說,「是在前天,對不對,尼克?」
尼克點點頭。
「我們那時已在到你這兒來的路上,媽媽。她們也在往北來;迪克也是;我們撞到了一塊兒。」
「你們見到其他人了嗎?」她問。
「沒有,」尼克寫道,「但我有一種感覺——拉爾夫也有——那就是還有一些人藏在暗處,觀察著我們。我猜,他們是因為害怕,對所發生的這些事不敢確定。」
她點點頭。
「迪克說在碰上我們的前一天,他聽見南邊有摩托車的聲音。這證明附近還有其他人。我想是我們這麼多人在一起,他們覺得害怕才沒出來。」
「你們為什麼來這兒?」她那雙擠在皺紋堆裡的眼睛急切地盯著他們。
尼克寫道,「我夢見你了。迪克·埃利斯說他也夢見過你。那個小女孩,吉娜在離我們到這兒很長時間之前就喊著『老奶奶』。她描述了你這塊地方,包括那個輪胎做的鞦韆。」
「多好的孩子,」阿巴蓋爾媽媽有些心不在焉地說。她看著拉爾夫,「你呢?」「也夢見過一兩次,媽媽,」拉爾夫說,他舔了舔乾澀的嘴唇,「我夢見的大部分是關於……是關於另一個人。」
「什麼人?」
尼克寫了一行字,並打上圈,直接遞給了她。沒有眼鏡,也沒有她去年從赫明福德中心買回來的放大鏡在手頭上,她的視力看起近處的東西來不是很好用。但她能看清這張字條。字很大,就像上帝寫在宮殿牆壁上的字一樣。她看著不覺打了個冷戰。又想起那天貼著地面蹭過馬路的黃鼠狼,想起它們用針尖般的利齒在撕咬她的袋子。她想起一隻血紅的眼睛張著,隱蔽在黑暗中,看著,搜尋著,不僅僅在尋找一位老太太,而是在尋找一群男人和女人……還有一個小女孩。
字條上的一行字是:黑衣人。
「有人告訴我,」她說著,疊起了那張紙條,展開,然後又疊上,一時間似乎忘了關節炎的疼痛,「有人告訴我我們要向西走。上帝在夢裡這樣告訴我。我不想聽。我年紀大了,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在這一小塊自己的上地上壽終正寢,120年來,它一直是咱們家的地產,我並不是像摩西被指定帶著以色列的後代前往迦南那樣,被指定非死在那兒不可。」
她頓了頓。另外兩個人都藉著油燈的光莊重地注視著她。窗外的雨還在下,緩慢而無終止。不再有雷聲。上帝,她想,這些假牙讓我的嘴直疼,我想取出它們然後上床睡覺。
「這場災難降臨的前兩年我就開始作夢,我總是做夢,有些夢會成為現實。預言是上帝的禮物,每個人都會分享到一點兒。我的祖母曾稱它為上帝的油燈或是上帝的光輝。在夢裡我夢見自己西行。起初是幾個人,後來增加了幾個。一直向西,直到我看見落基山脈。到那兒時已經是整整的一隊人馬,大約有200人左右。還有標記……不是上帝的標記而是普通的路標,每一個路標上都標著『博爾德;科羅拉多,609英里』或此路通往博爾德。」
她又停了停。
「那些夢讓我害怕。我從沒向人講起我做的這些夢和我是怎樣擔驚受怕,我想我的感覺就和上帝從旋風中對約拿說話時他的感覺一樣。我甚至試圖讓自己相信它們僅僅是夢,我這愚蠢的老婦人就像當年約拿那樣,試圖逃離上帝。但大魚還是一樣吞噬了我們,你們看!如果上帝對阿比說,你去分辨,那我必須得去分辨。我總覺得有人,有一個特別的人會來告訴我,那將使我知道時候到了。」
她看著尼克,尼克坐在桌子旁邊透過拉爾夫吐出的煙圈,神情莊重地注視著她。
「看見你我就知道,」她說,「是你,尼克。上帝把指頭放在你胸口上。但他不止一個指頭,還會有其他的人,他們正往這兒趕,感謝上帝,他還將一個指頭指向了他們。我夢見了他,夢見他甚至從現在起就在如何地尋找我們。上帝會原諒我情緒不好,我從心裡詛咒他。」她開始抽泣,起身喝了一口水和一小杯汽水。她的眼淚顯出她身為常人的一面,脆弱,情緒低落。
她轉身的時候,尼克開始寫起什麼。最後他從速記本上撕下一張紙遞給拉爾夫。
「我不瞭解上帝,但我知道這兒一定在發生什麼事。我們碰到的每一個人都向北走,好像你已經知道了答案。你夢見過其他人嗎?迪克、瓊或奧利維亞,或者那個小女孩?」
「沒有全夢到,但有一個不太說話的男人,一個懷孕的女人,一個與你年紀相仿帶著自己的吉它來我這兒的男人,還有你,尼克。」
「你認為去博爾德是正確的嗎?」
阿巴蓋爾媽媽說,「這是我們被指定去做的事。」
尼克在他的小本上毫無目的點點畫畫了一陣,然後寫道,「你對那個黑衣人知道多少?你認識他嗎?」
「我對他瞭解一點,但不知道他是誰。他是這個世界上最後的惡魔。其餘的惡勢力都只是一些小惡魔,包括商店的扒手、性虐待狂和那些愛動武的人。但他會召集他們。已經開始行動了。他召集他們的速度快過我們集合的速度。在他決定行動之前,我想他會有更多手下。不僅是和他一樣邪惡的人,還有脆弱的,孤獨的以及心中沒有上帝的人。」
「也許他並沒有真實存在,」尼克寫道,「也許他只是……」他咬著筆端想了一會兒,補充道,「只是我們大家內心擔心、邪惡的部分。我們夢見的事情也許是我們擔心自己會做的事。」
拉爾夫大聲地讀到這裡時,不解地皺起了眉頭,但阿比卻立即明白了尼克要表達的意思。它與過去30年來到這片土地上的新牧師的傳教沒什麼兩樣。並沒有真正的魔鬼,這就是他們的信條。世界上存在罪惡,它有可能來自原罪,但它就在我們每個人的內心世界,讓它散發出來就像不打碎蛋殼取出雞蛋一樣是不可能的。按照這些新牧師的解釋,撒旦就像一副七巧板拼圖——世界上每個男人、女人和孩子都給它加上一點自己的理解來湊成一整塊。的確,這些解釋聽起來都很現代很動聽,但它唯一的缺陷就是不真實。尼克如果繼續這樣想下去的話,他會成為黑衣人餐桌上的一道美味。
她說,「你夢見我了,我是真實存在的嗎?」
尼克點點頭。
「我也夢見你了,你是真實存在的嗎?感謝上帝,你正坐在這兒,膝上放著一疊紙。尼克,這另一個人,也和你一樣真實。」是的,他的確是真的。她想到了那些黃鼠狼,想到了黑暗中那雙瞪得大大的血紅的眼睛。當她再次開口說話的時候,聲音有些沙啞。「他不是撒旦,但他和撒旦互相認識,很久以前就在一起議事。《聖經》並沒有提到洪水退下去之後諾亞和他的家人怎麼樣了。但如果這些人的命運,包括他們的精神,他們的身體,他們的思考方式遭到什麼不測的話,我是不會感到驚奇的。同樣的事情發生在我們身上我也不會感到驚奇。」
「他現在就在落基山脈以西。遲早他會往東來。也許不是今年,但他一旦準備好了就會來。我們命裡注定要與他較量一番。」
尼克搖搖頭,表示無法理解。
「就是這樣的,」她平靜地說,「你看著吧。還有更艱難的日子在後頭。死亡、恐怖、背叛、眼淚。不是我們所有的人都能活著看到收常」
「我不喜歡這些,」拉爾夫嘟噥著,「難道沒有你和尼克談論的那個人,日子過得還不夠難嗎?難道我們碰到的問題還不夠多嗎?沒有醫生,沒有電,什麼都沒有。為什麼我們非要死纏住這並不確定的東西呢?」
「我不知道。這是上帝的行事之道。他並沒有向阿比·弗裡曼特爾之類的人作出解釋。」「如果這真是他的行事之道,」拉爾夫說,「那我倒覺得他該退休,讓年輕一點的人來接替他。」
「如果黑衣人在西邊,」尼克寫道,「那我們也許可以趁機往東去。」
她耐心地搖搖頭。「尼克,萬事萬物都服務於上帝,你難道不認為這個黑衣人也是服務於上帝的嗎?他也在為上帝服務,無論他的目的如何神秘莫測。無論你跑到哪兒,黑衣人都會跟著,因為他按上帝的旨意行事,而上帝正想讓你對付他。你無法逃避神的旨意,敢於一試的人都會喪生於野獸的血盆大口之中。」
尼克簡略地寫著。拉爾夫看著字條,一隻手抓了抓鼻子,希望自己不要將它讀出來。老太太絕對不會喜歡尼克剛寫的這些。她有可能會稱它為褻瀆神明的行為,還有可能大聲喝斥以致於吵醒這兒所有的人。
「他說什麼?」阿巴蓋爾問。
「他說……」拉爾夫清了清嗓子;帽子上的羽毛抖了抖,「他說他不信上帝。」說完,他不安地看著自己的鞋尖,等著阿比爆發。
她僅僅笑了笑,站起身,走向尼克,握住他的一隻手,拍了拍,「願上帝保佑你,尼克,沒關係,他信任你。」
第二天呆在弗裡曼特爾家裡。天氣極好,可以說是自流感像洪水退下阿勒那樣地退去後,他們所能記起來的最好的天氣。雨在清晨停止,到9點,空中升起一輪中西部壁畫似的太陽和幾朵雲彩。玉米帶著點點水珠向各個方向反光,就像一堆祖母綠寶石。天也比幾周來的任何時候都涼爽。
湯姆·科倫花了整個上午在玉米地裡跑上跑下,張著雙臂驅趕成群的烏鴉。吉娜愜意地坐在鞦韆旁的泥地上玩紙娃娃,這是阿巴蓋爾從她的衣櫃底下翻出來的。
獸醫迪克·埃利斯漫不經心地朝阿巴蓋爾媽媽走過來問她這地方還有沒有人養豬。
「怎麼啦?斯通一家總養豬。」她說。她坐在陽台上的搖椅裡,邊彈吉他邊照看著吉娜在院子裡玩耍,吉娜那條上著石膏的腿直直地伸在她面前。
「你覺得還會有活的嗎?」
「你最好去看看,也許有。也許它們早就拱破了豬圈在發歡呢。」她的眼睛閃了閃光,「也許我還知道有一個人昨天晚上夢見了豬排。」
「可能是你自己吧。」迪克說。
「你殺過豬嗎?」
「沒有,媽媽,」他說,笑得更放開了些,「我給一些豬驅過腸蟲,但從沒殺過豬。我總是那種會被你稱作非暴力者的人。」
「你認為你和拉爾夫能容忍被一個女人帶著做一件事嗎?」
「大概可以。」他說。
20分鐘以後,3個人出發了。阿巴蓋爾在那輛老卡車上坐在兩個男人中間,她的枴杖威嚴地立在兩膝之間。在斯通家,他們發現屋後的豬圈裡有兩隻小豬崽,活蹦亂跳,滿嘴的豌豆籐。看來,在飼料耗盡的情況下,它們以豬圈裡更為孱弱不幸的同伴為食,活得還不錯。
拉爾夫支起穀倉裡的支架,在阿巴蓋爾的指導下,迪克最終將一根繩子牢牢拴在了一隻豬崽的後腿上。豬崽嚎叫著掙扎著,最後還是被拽進穀倉,懸到了支架上。
拉爾夫從屋裡出來時手裡拿著一把3英尺長的屠刀——那可不是一把普通的刀,而是一把真正的刺刀,我的上帝,阿比想。
「你知道的,幹這事我沒有太大的把握。」他說。
「那麼給我。」阿巴蓋爾說著伸出一隻手,拉爾夫懷疑地看著迪克,迪克聳聳肩,拉爾夫把刀遞給了阿巴蓋爾。
「上帝,」阿巴蓋爾說,「我們感謝你賜予我們這份禮物。願這隻豬能給我們提供營養,阿門。站遠一點,孩子們,要噴血的。」
她熟練地一揮刀,插進豬崽的脖子,這情景你再過多少年都不會忘記。然後盡量迅速地退回身子。
「你把壺下面的火點著了嗎?」她問迪克,「在院子裡生沒生火?」
「生了,媽媽。」迪克滿懷敬意地說,眼睛卻無法離開那隻豬。
「準備好刷子了嗎?」她問拉爾夫。
拉爾夫拿出兩把黃鬃毛的大刷子。
「很好,你們把它取下來扔到水裡。煮一會兒之後,它的毛會好褪得多。那時你就會看見光滑得如一隻香蕉般的豬先生了。」
他們面對此景,臉色都有點發青。
「振作一點,」她說,「你們總不可能連皮帶毛吃它。先讓它脫去衣服是正經事。」
拉爾夫和迪克·埃利斯相互看了一眼,深吸一口氣,動手把死豬從架子上卸了下來。下午3點鐘以前幹完了所有的活兒,4點則裝著一車肉回到了阿巴蓋爾的住所,晚餐上多了一道新鮮豬排。兩個男人吃得都不是很舒服,但阿巴蓋爾一個人就吃了兩大塊豬排,香脆的肥肉在她的假牙之間被咀嚼得津津有味。拿什麼招待自己都趕不上新鮮豬肉。
時間是9點以後。吉娜還在睡覺,湯姆在阿巴蓋爾媽媽陽台上的搖椅裡打盹。西邊天空中不時有無聲的閃電。除尼克之外的其他成年人都聚集在廚房裡。尼克出去散步了。阿巴蓋爾知道這個男孩在作激烈的思想鬥爭,她的心也隨著他在外面遊蕩。
「我看,你不是真有108歲了,對吧?」拉爾夫問,顯然是想起了殺豬那天她的所作所為。
「你等一會兒,」阿巴蓋爾說,「我有些東西讓你看看,先生。」她起身去了起居室,從衣櫃最上面的抽屜裡取出放在鏡框裡的裡根總統的信。把它拿回來放在拉爾夫腿上,「讀讀這個,兒子。」她不無自豪的說。
拉爾夫讀起來,「……在你100歲生日上……美利堅合眾國72名百歲老人之一……美國以民主黨人註冊的年紀第五大的老人……羅納德·裡根總統向你致以問候和祝賀,1982年1月14日。」他瞪大兩眼看著她,「我,我十分慚……」,他紅著臉,還有一絲疑惑,「原諒我,媽媽。」
「那你一定見過所有的事情了1奧利維亞驚歎道。
「它們都沒法與我這一個月來所見到事情相比,」她歎了一口氣,「也沒法與我希望看到的事情相比。」
門開了,尼克走了進來——談話頓時中止,好像他們一直在看著時間,等他回來。她可以從他臉上看出他已經作了決定,她想她知道這個決定是什麼。他遞給她一張在走廊裡就寫好了的字條。她把字條舉得遠遠地看著。
「我們最好明天就動身去博爾德。」尼克寫的是。
她的視線從字條上移到尼克的臉上,慢慢地點了點頭,又把字條遞給瓊,瓊又遞給了奧利維亞。「我想我們最好也是這樣,」阿巴蓋爾說,「我不想你說得更多,但我想我們最好這樣。什麼讓你作了這樣的決定?」
他近乎憤怒地聳聳肩,指指她。
「原來如此,」阿巴蓋爾說,「但我的信任卻在上帝。」
迪克想,希望我的也一樣。
第二早晨,也就是7月26日早晨,簡單商議了一會兒後,迪克和拉爾夫開著卡車動身去哥倫布。「我不想讓她去,」拉爾夫說,「但要是你也這樣說,尼克,那就只好照辦了。」
尼克寫道,「盡快回來。」
拉爾夫笑了一聲,看了看院子周圍。瓊和奧利維亞在一隻大桶裡洗衣服,大桶的一頭裝著一塊洗衣板。湯姆在玉米地裡趕烏鴉——一項讓他樂此不疲的事業。吉娜在擺弄老爺車和車庫模型。老太太坐在搖椅裡打盹,邊打盹邊發出呼嚕聲。
「你正迫不急待地探身虎穴,尼克。」
尼克寫道:「我們難道有更好的地方可以去嗎?」
「倒也是。四處遊蕩總不是什麼好事。讓你覺得自己毫無價值。你得不停地向前看,才會覺得正當,你覺得了嗎?」
尼克點點頭。
「好了」,拉爾夫拍了拍尼克的肩轉過身,「迪克,你坐好了嗎?」
湯姆·科倫從玉米地裡跑出來,上衣、褲子和長長的棕色頭髮上都沾滿了玉米穗。「我也去!湯姆·科倫也想坐車去1
「那趕快,」拉爾夫說,「天哪,瞧瞧你自己,從頭到腳從裡到外都是玉米穗。可你連一隻烏鴉也沒抓著。最好讓我幫你刷乾淨。」
湯姆同意讓拉爾夫幫他刷掉衣服上的玉米穗。尼克想,對湯姆來說,過去的兩周也許是他一生中最快樂的兩周,因為他和一群接受他也需要他的人在一起。他們為什麼不應該這樣呢?他雖然有點虛弱,但他仍不失為這個新世界裡相對稀罕的物品,他仍不失為一個活生生的人。
「再見,尼克。」拉爾夫說著跳上了那輛卡車。
「再見,尼克。」湯姆·科倫重複著,依然帶著笑。
尼克目送那卡車遠去,然後走回小棚。找出一隻舊柳條箱和一罐油漆。他從柳條箱上折下一塊木板,插到一根長長的籬樁上。他舉著這塊告示牌似的東西,帶著油漆到院子裡,在板上仔細地描劃起來。吉娜在一旁饒有興趣地看著。
「上面寫的什麼?」她問。
「寫的是,我們已前往博爾德,科羅拉多。為避免交通堵塞我們走的是小路。民用波段14頻道,」奧利維亞讀道。
「這是什麼意思?」瓊走過來問道。她抱起吉娜一起看著尼克小心翼翼地將那塊標示牌插在土路上,埋了足足有3尺深,除了颶風以外不會有什麼力量能把它弄倒。當然,這地方曾經有過颶風,他想起了那場幾乎將他和湯姆一卷而去的颶風,想到了他們在地下室的恐懼。
他寫了一張紙條遞給瓊。
「迪克和拉爾夫去哥倫布想要找的東西中有一樣就是民用電台。必須有人始終監聽14頻道。」
「哦,原來是這樣,」奧利維亞感歎道,「真聰明。」
尼克嚴肅地敲了敲自己的腦門,笑了。
兩位婦女轉身去晾衣服。吉娜一隻腿一瘸一拐地回去玩玩具車了。尼克走過院子;爬上台階,在打著盹的老太太身邊坐下。他望著外面的玉米地,想不出它們最終會成為什麼樣子。
「如果你也這樣說,尼克,那就只好照辦了。」
他們已把他奉為頭領。他們已經這樣認為了,他卻還沒明白為什麼。你總不能處處聽從一個聾啞人的命令。迪克才應該是他們的頭兒。他的位置不過是一個拿著長矛的隨從,站在左數第三個,沒有頭銜,只有他媽媽才能認出他來。但從他們在路上遇到開卡車的拉爾夫起,就開始了一種行為,說完話之後飛快地瞟一眼尼克,似乎需要得到他的確認。很容易忘記他曾經多麼孤獨寂寞,忘記曾擔心連續的噩夢是不是他發瘋的前兆;也很容易想起如果只有自己孤身一人,一個拿著長矛的隨從,左數第三個,在一場可怕的戲劇中扮演一個小小的角色。
「我看見你的時候就知道,是你,尼克,上帝已經將他的手指指向你的胸膛……」
不,我不能接受這個。我也不能接受上帝,因為這件事。讓這位老太太擁有自己的上帝吧,對一個老婦人來說,上帝就像灌腸劑和茶葉袋一樣是必不可少的。他又一次集中考慮事情。讓他們去博爾德,再看看會發生什麼事。老太太說那個黑衣人是真實存在的,而不是一個心理標誌,他不想相信這一點,也不……但從內心來說,他卻是相信的。在內心,他相信她說的一切,這讓他感到恐懼。他不想成為他們的頭。
(就是你了,尼克。)
一隻手捏住了他的肩膀,他嚇了一跳,轉過身來。如果她是在打盹的話,那麼現在她醒了。她正從搖椅上微笑著俯視他。
「我正坐在這兒想那次大蕭條,」她說,「你知道嗎?我父親曾擁有這片方圓幾十里的土地。是真的。對一個黑人來說,這可不是什麼小把戲。我19歲那年在『保護農業社』的大廳裡演出過兩次,邊彈吉它邊唱歌。很久以前了,尼克,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尼克點點頭。
「那些日子是好時光,尼克,至少大部分時候是。但我想,沒有什麼東西可以長久。除了上帝的愛。我父親死了,兒子們瓜分這片土地,我的第一個丈夫也得到了60英畝,不算太多。這房子就建在那60英畝之內,你要知道,這是現在剩下的全部土地。噢,我想我現在可以重新聲明對所有這些土地的所有權,但情形已經大不一樣了。」
尼克拍著她乾枯的手,她深深地歎著氣。
「兄弟間相處得不是很好,幾乎總是在爭吵。看該隱和亞伯!誰都想當頭,誰都不願意打下手!1931年,銀行收回了它的欠款。這時他們似乎又擰成了一股繩,但是太晚了。1945年,除了我的60畝和古德爾現在所在的40或50多畝地,其餘的全失去了。」她從上衣兜裡掏出手絹開始擦淚,動作緩慢,若有所思。
「最後只剩下了我的那塊地,再沒有錢也沒有其他東西。每年收稅的時候,他們就會拿走一點我的地去繳稅,每到這時,我會出來看著那塊不再屬於我的土地,就像我現在這樣痛哭一常每年都割一塊地納稅,這就是事情的經過。這兒分一塊,那兒割一塊,我交出剩下的土地,但那還不足以繳納他們的稅。然後,我到了100歲。他們永遠地免除了我的賦稅。是的,他們在掠奪走除了這一小塊地方以外的所有土地之後終於放手了。很大一塊地,是不是?」
他輕輕握住她的手,定睛看著她。
「噢,尼克,」阿巴蓋爾媽媽說,「我在內心有著對上帝的憎恨。每個愛著上帝的男人和女人也都恨著他。因為他是一個心腸太狠的上帝,一個嫉妒的上帝。他是他,在這個世界上,他喜歡以痛苦來報答勞動,而讓那些做惡多端的人開著卡迪拉克在大街上張揚。就連侍奉他的快樂也是一種痛苦的快樂。我按他的旨意行事,但我心裡更為人性化的一部分卻在詛咒他。『阿比,』上帝對我說:『前方有你的任務。所以我要讓你一直活著,活到你的肉體對你的骨頭來說是一種負擔為止。我要讓你看著所有的子女都死在你前頭而你卻安然無恙。我要讓你親眼看著父親的土地被一塊塊奪走。最後,你的結局將是和一群陌生人一起離開你所鍾愛的一切,在一塊陌生的土地上帶著未完成的工作死去。這就是我的願望,阿比。』『是,上帝』我說,『我會按你的意志行事』,但我卻在內心詛咒著他,問著:『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得到的唯一答案卻是:『我開創世界的時候你在哪兒?』」她已淚如雨下,淚水浸濕了她的衣服,尼克不禁驚歎這樣一個枯瘦如柴的老太太怎麼會有那麼多的淚水。
「幫幫我,尼克,」她說,「我只想做此正確的事。」
他緊緊地抓住她的手。在他們身後,吉娜正興高采烈地將一隻玩具車舉到空中,讓它在太陽光下閃閃發光。
迪克和拉爾夫返回時已是正午。迪克開著一輛新的大篷貨車,拉爾夫則開著一輛紅色的救險卡車,前面有擋板,後面有竹筐和鉤子。湯姆站在後面,興奮地揮著手。他們在走廊前停下,迪克從大篷車中跳下來。
「救險車裡有一個極好的民用電台,」他告訴尼克,「40個頻道,我想拉爾夫是愛上它了。」
尼克笑了笑。女人們走過來看那兩輛車。阿巴蓋爾注意到了拉爾夫護著瓊走到卡車前看收音機的情景,不由得讚賞地點點頭。這個女人有著豐滿的臀部,一定能隨心所欲地生很多孩子。
「我們什麼時候走?」拉爾夫問。
尼克寫道:「吃完飯之後。你試過電台了嗎?」
「試過了,」拉爾夫說,「回來的路上我一直開著。可怕的靜電;有一個嘯聲抑制電路開關,但它看起來不是很好用。但你要知道,我敢打賭我聽見一些東西,靜電的或非靜電的,很遠,也許根本就不是什麼聲音。但我說的是實話,尼克,我不太在乎它,就像那些夢。」
大家突然陷入沉默。
「好了,」奧利維亞的話打斷了這份沉默,「我要做些吃的。希望大家不會介意兩天吃同一式的豬排。」
沒人介意。到1點鐘,宿營的用品,包括阿巴蓋爾的搖椅和吉它,都已在大篷車上捆好。他們出發了,救險車走在前面掃清道路。阿巴蓋爾坐在大篷車的前排,他們向西行駛在30號公路上。她沒有哭。她的手杖放在兩腿之間。哭已經哭過了,她被放到了上帝意志的中心,她會按他的旨意行事。她會按上帝的旨意行事,但她想起那只在夜色中張得大大的血紅的眼睛,就感到渾身戰慄。血紅的眼睛,她感到渾身戰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