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露西·斯旺醒來時,腕上的女表指向11點15分。西方——落基山脈中有無聲的電閃,她懷著幾分敬畏把時間校準。此次旅行之前,她從未到過費城西部,雖然她的內兄曾在那裡住過。
雙人睡袋半邊空著;這是她醒來的原因。她想出去轉一圈兒再回來睡覺——他準備好了,也會回來睡的——她起身朝他可能會在的地方走去,就在營地西面。她躡手躡腳地走著,沒有驚醒任何人。當然,賈奇除外;他的表差10分到12點,賈奇·法裡斯值夜時,沒看過他打盹兒。這個賈奇已經70歲了,他是在喬利埃特加入到他們其中的。現在,他們共有19個人,15個大人,三個孩子,還有喬。
「露西?」賈奇說,他壓低了聲音。
「嗯。你看到……」
低聲笑了一下。「當然看到了。他上了高速路。昨天和前天晚上去的老地方。」
她走近了一些,看到他大腿上攤著一本聖經。「賈奇,再看下去,你會弄壞眼睛的。」
「沒關係。星光是讀聖經的光源。也許是唯一的。這段怎麼樣?『世上的男人哪個沒有約定的時間?誰的日子不像是僱員的日子?奴僕熱切盼望天黑,僱員渴望工作報酬:所以我也要爭得幾個月,滿足虛榮心,而乏味的夜晚才屬於我。當我躺下又起來時,夜晚是不是已經消逝?我反反覆覆地折騰,直到黎明時分。』」
露西不是很感興趣。「真的不錯。賈奇。」
「談不上好,是說約伯。《約伯傳》裡沒什麼特別精彩的,露西。」他合上聖經,「我反反覆覆地折騰,直到黎明時分。露西,那是你的男人:那是拉裡·安德伍德。」
「我知道,」她說著,歎了口氣。「現在要是能知道他怎麼回事就好了。」
賈奇也是滿腹狐疑,但沒再說什麼。
「不會是夢,」她說,「沒有人再做夢了,除了喬。但喬……跟常人不一樣。」
「是的。是不一樣。可憐的孩子。」
「現在,每個人都很健康。至少從沃爾曼夫婦死了之後。」賈奇加入他們兩天後,一對自稱是迪克和薩莉·沃爾曼的夫婦也加入到拉裡他們這支各色人混雜的倖存者大軍中。露西想,一個男人和他的妻子絕對逃不過流感,懷疑他們是按習慣法結合的,並且沒多長時間。他們40多歲,顯然非常相愛。一個星期前,在那位老婦人位於赫明福德的家中,薩莉·沃爾曼病倒了。他們一群人在那兒呆了兩天,束手無策地等著她要麼有所好轉,要麼死去。她終於還是死了。迪克·沃爾曼仍跟著他們,卻像變了個人——沉默寡言、若有所思,而且總是無精打采。
「他有點兒想不開,是不是?」她問賈奇·法裡斯。
「拉裡這個人覺得自己大器晚成,」賈奇清了清嗓子說,「至少他給我的印象是這樣的。這樣的人總是缺乏自信,他們對課本上的優秀公民準則奉若神明:有信仰卻不狂熱;尊重事實,卻不盲從;不愛攬事,可一旦受任於身卻很少推辭。他們是民主國家最理想的領袖,因為他們不會爭權奪勢。恰恰相反。當出了問題……,當一個什麼沃爾曼夫人死了……
「可能是糖尿病嗎?」賈奇話鋒突然一轉,「我想可能是。皮膚青紫,急性休克……有可能,有可能。如果是這樣,那她的胰島素呢?難道她是自殺?」
賈奇不知不覺地陷入沉思,雙手托著下巴,樣子像一隻正在孵蛋的黑羽猛禽。
「你剛才說出了什麼問題。」露西輕聲地提示他。
「當出現問題時——比如死了一個薩莉·沃爾曼,或者由於糖尿病,或是由於內出血或是由於別的什麼原因——像拉裡這樣的人往往要自責。這類過於崇拜公民課本的男人罕有好結果。梅爾文·珀維斯。30年代聯邦調查局高級調查員,1959年用自己的手槍自殺。林肯遇刺時已經是一個患有精神衰弱症的早衰老人。我們習慣於一個月一個月地,甚至一個星期一個星期地從電視上看著總統在我們眼前衰老——當然,尼克松除外,他在權力的大道上飛黃騰達,就像一隻吸足了血的蝙蝠。裡根,他看起來有點兒太傻了才沒有變老的。我想,傑拉爾德·福特也是如此。」
「我想還有其他的原因。」露西悲傷地說。
他看著她,目光帶著疑問。
「怎麼樣了,我反反覆覆地折騰,直到黎明時分?」
他點點頭。
露西說,「對墜入愛河的男人絕好的描述,是不是?」
他看著她,奇怪她怎麼知道他不想說的事。露西聳聳肩,露出一絲苦笑。「女人都知道,」她說。「女人總是無所不知。」
沒等他開口,她已經轉身向公路走去,拉裡可能正坐在那想著納迪娜·克羅斯。
「拉裡?」
「在這兒,」他簡短地說。「你來做什麼?」
「我感冒了,」她說。他正兩腿交叉地坐在路肩上,似乎在沉思。「給我點地兒坐,好嗎?」
「沒問題。」他向旁邊挪了一下。雖然白天就要過去了,馬路上的礫石仍保存著白天的餘溫,她坐了下來。他伸出一隻胳膊抱住了她。露西估計,今晚他們正位於博爾德東部50英里遠的地方。如果他們明天9點左右上路的話,能在博爾德自由之邦吃午飯。
電台中的男人稱之為博爾德自由之邦;他叫拉爾夫·布倫特納,他說(略微有點兒侷促),「博爾德自由之邦」幾乎是一個電台呼語,但露西就是喜歡這個地名本身,喜歡聽這個名字。它聽起來很純正。像一個新的起點。而納迪娜·克羅斯帶著近乎宗教的狂熱心儀這個地名,好像它是個符咒一樣。
拉裡、納迪娜、喬和露西到達斯托威頓三天後,發現傳染病中心已經空無一人,納迪娜曾建議,找一個民用電台,調到14頻道。拉裡全心全意地接受了這個主意——露西想,他一向對她的主意全盤接納。她根本就不瞭解納迪娜。拉裡迷上了她,這顯而易見,但納迪娜除了每日例行公事外,並不想過多地和他打交道。
不管怎樣,電台的主意還算好。納迪娜曾經說,這是探尋其他團體位置和約定匯合時間、地點的最便利方式。
他們一幫人為此展開了艱難的討論,那時,他們已經是6個人了,新加入的馬克·澤爾曼,他曾是紐約州北部的一名焊工,還有勞裡·康斯特布爾,一個26歲的護士。這次艱難的討論還談到了令人不安的做夢問題。勞裡一上來就反對明確的目的地。他們正在跟隨足智多謀的哈羅德·勞德,前往內布拉斯加。他們當然會那樣做,出於同一個理由。夢境的力量實在太強大了,無法抗拒。
在做夢的問題上來來回回幾個回合之後,納迪娜已經歇斯底里了。她從未做過夢——再重複一遍:沒做過那該死的夢。如果其他人想互相嘗試自我催眠的話,那很好。只要有繼續向內布拉斯加推進的合理理由,比如在斯托威頓落腳時的跡象,那也很好。但她希望別人理解她,她不會聽信那些虛無飄渺的胡言亂語。如果對他們來說什麼都一樣,她寧可相信電台,而不是幻覺。
馬克衝著納迪娜那張緊張嚴肅的臉投去一個友好的微笑,說,「如果你不做夢,為什麼昨晚說夢話把我吵醒?」
納迪娜的臉變得像紙一樣白。「你是說我是個撒謊的人?」她幾乎叫了起來,「如果你說的是這個意思,我們兩個中最好有一個馬上離開1喬向她身邊湊了湊,小聲發著牢騷。
拉裡贊成電台的主意,於是結束了爭論。然後,大約在上個星期,他們開始收聽廣播,不是來自內布拉斯加的(甚至在他們到那兒之前,這個地方就被放棄了——夢裡是這樣的,甚至從那時起,夢已經漸漸淡化,不再迫切了),而是來自博爾德、科羅拉多這些地方的,在西部600英里更遠處——信號出自拉爾夫的強大的發射器。
露西仍能記得當時的喜悅和每個人聽到拉爾夫·布倫特納慢吞吞的話音時欣喜若狂的面孔,他的俄克拉荷馬口音,帶著鼻音從靜電中傳出:「這裡是拉爾夫·布倫特納,博爾德自由之邦。如果聽到,在14頻道上答覆。重複一遍,14頻道。」
他們能夠聽到拉爾夫,但沒有足夠強大的發射器答覆,那時沒有。但他們已經靠得更近,而且自從第一次發射信號、他們找到了那位老婦人,名字叫阿巴蓋爾·弗裡曼特爾(但露西本人一直叫她阿巴蓋爾媽媽),她的那部分人是第一批到達的,此後,人們陸續趕到,有時兩三個人,有時多達30人。今晚,當他們一來一回喋喋不休時——他們自己的電台信號現在可以比較容易地被接收到——已有350多個人——他們這批人會一直向400人發展。
「你一聲不響地在想什麼?」露西問拉裡,把手放到他的胳膊上。
「我在想那塊表!資本主義的滅亡,」他說,指著她戴的脈衝星牌女表。「它一向是根源、貪婪或是死亡的象徵——貪婪是造成最根深蒂固的制度滅亡的原因,最終以紅色、白色和藍色的卡迪拉克和脈衝星表結束。現在,是真正的民主。美國女人可以擁有脈衝星數字表和藍色貂皮大衣。」他大笑。
「也許,」她說,「拉裡,我要告訴你一些事。我可能對資本主義知之甚少,但我知道關於這塊值千把元的脈衝星表的情況,它不是很好。」
「不好?」他看著她,吃了一驚,笑了起來。可能有點兒不好,但可是地地道道的名表。她喜歡看他笑——為她而笑。「有什麼不好?」
「因為沒有人知道幾點了,」露西輕快地說,「四五天前,我依次問過傑克遜先生、馬克和你。你們都告訴了我不同的時間,還都說你們的表至少停過一次……還記得他們記錄世界時的地方嗎?我有一次在醫生的診所裡看到過一篇有文章。真是妙極了。他們把時間精確到微微秒。他們有鐘擺、太陽鍾和各種儀器設備。我現在有時還想那個地方,太讓我瘋狂了。那裡所有的鍾必須停下,我有一塊價值1000美元的脈衝星表,是我從一家珠寶店搜到的,但它卻不能像想像的那樣把時間保持在太陽秒的精度上。全都因為流感。該死的流感。」
她靜了下來,倆人一起坐了一會兒,相對無言。然後,拉裡指著天空。「看那兒1
「什麼?哪裡?」
「正上方3刻高度。現在是2刻高度。」
她朝天上看著,但沒有看到他手指的地方是什麼,直到他用熱手按住她臉的兩側,將它傾斜到天空1/4弧的地方。然後,她終於看到了,她的呼吸幾乎屏住了。一道亮光,星光般的明亮,卻一閃也不閃。它自東而西飛快地劃過了蒼穹。
「上帝,」她大叫到,「一架飛機,是不是,拉裡?一架飛機?」
「不是。一顆地球人造衛星。它一圈又一圈地繞著,下次到那兒的週期可能是700年。」
他倆坐著,目不轉睛地看著它,直到它消失到落基山脈的巨大山體後,再也看不到了。
「拉裡?」她溫柔地說,「為什麼納迪娜不承認做夢的事?」
明顯可以感覺他僵住了,讓她感覺還是不說出來的好。但現在她已經說了,她決心繼續下去,除非他完全打斷她。
「她說她從不做夢。」
「她的確做過,因此——馬克說的對。她一直在說夢話。一天晚上她說的聲太大,把我都吵醒了。」
現在,他把目光轉向了她。過了好一會兒,他問,「她都說了什麼?」
露西回想著,盡量不出錯。「她在睡袋裡翻來覆去,一遍又遍地說著:『不,太冷了,不,你這樣做,我受不了,實在太冷了,太冷了。』然後,她開始揪自己的頭髮。她在睡夢中開始揪自己的頭髮。還呻吟著。讓我直起雞皮疙瘩。」
「露西,人可能有夢魘。那不意味著這些都是關於……嗯,關於他。」
「天黑後最好別說『他』說得太多,好嗎?」
「最好,是的。」
「拉裡,她那樣子有點讓人捉摸不透。你懂我的意思嗎?」
「是的。」他懂。儘管她堅持說自己沒做過夢,但當他們到達赫明福德的老婦人家時,她的眼睛下面出現了棕色的眼袋。一頭濃密的秀髮也明顯地白多了。而且,如果你碰到她,她就會跳起來。她因痛苦而變得畏畏縮縮的。
露西說,「你愛她,是不是?」
「噢,露西1他帶著責備的口吻說。
「不,我只是想讓你知道……」她看到他的表情,猛烈地搖著頭,「我不得不這樣說。我看到你看她時的眼神……以及有時她看你的眼神,你忙其他事的時候,那就……就沒事兒。拉裡,她愛你。但她害怕。」
「害怕什麼?害怕什麼?」
他記起他試圖向她求愛的那一次,那是在斯托威頓慘敗的3天後。從那兒以後,她變得安靜了——偶爾仍很快樂,但現在,她顯然是在強顏歡笑。那天,喬已經睡著了。拉裡走過去,坐在她身邊,他們聊了會天兒,不是關於他們目前的處境,只是些陳年舊事,一些無關痛癢的事。拉裡想吻她。她把他推開了,把臉轉了過去。他又試圖吻她,動作既粗魯又溫柔,極想得到她。就在那一刻她向他屈服了,並告訴他會是個什麼樣子,如果……
然後,她掙脫了他,移到一邊去了,她的臉色蒼白,雙臂交叉地抱在胸前,雙手托著雙肘,頭低著。
「拉裡,不要再那樣做了。求你了。不然,我就帶喬離開。」
「為什麼?納迪娜,為什麼?這有什麼了不得的?」
她不回答。只是低頭站著,眼下方已經開始有棕色的陰影。
「如果我能告訴你,我會告訴你的,」她最後說,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曾經有一個女朋友,有點兒像她,」露西說,「在我上高中的時候。她名叫約琳,約琳·馬喬斯。約琳沒上高中。她中途退學,嫁給了他的男朋友。他在海軍服役。他們結婚的時候,她就懷孕了,但後來流產了。他丈夫經常出海,而約琳……喜歡社交活動。她喜歡那樣,她丈夫是個十足的醋罈子。他告訴她,如果發現她在他背後搗鬼,他就扭斷她的胳膊,打爛她的臉。你能想像那樣的生活是什麼樣的嗎?你丈夫每次回家說:『好,親愛的,我現在要出海了,吻我一下,然後咱們倆在床上溫存一會兒,順便說一聲,如果我回來,有人告訴我你一直在鬼混,我會扭斷你的胳膊,打爛你的臉。』」
「是的,這不大好。」
「所以過了一段時間,她遇到了一個叫赫布的傢伙,」露西說,「他是伯靈頓中學的體育助教。他們偷偷摸摸地鬼混到一起,總是提防有沒有人在背後監視他們,我也不知道他丈夫是否安插了什麼人暗中監視他們,但過了一段時間,大家相安無事。這樣又過了一段時間,約琳真的變得古怪起來。她總是想,街角等公共汽車的某個男人就是他丈夫的一個朋友。或者在某個汽車旅館登記時站在她和赫布後面登記的推銷員也是。她想即使這個汽車旅館位於紐約州以南的某個地方,也不能排除這個可能。甚至是給他們指出野餐地點的警察。這樣發展下去實在太不好了,當門被風砰地吹響,她也會發出幾聲尖叫,每次有人上樓,她都會跳起來。那時,她住的地方被分隔成7間小房,所以總是有人上樓來。赫布害怕了,離開了她。他倒不是怕約琳的丈夫——而是怕她。這樣,就在她丈夫休假回來之前,約琳得了精神分裂。這全都因為她希望多愛一點兒……還因為他是個瘋狂的醋罈子。拉裡,納迪娜讓我想起了這個女孩。我覺得她很可憐。我想我是不大喜歡她,但我確實覺得她很可憐。她看起來嚇人。」
「你在說納迪娜怕我,就像那個女孩怕他丈夫一樣?」
露西說:「也許。我要告訴你——不管納迪娜的丈夫在哪,反正不在這兒。」
他有點兒不自然地笑了笑。「我們應該回去睡覺了。明天事兒還會很多。」
「好的,」她說,想著他根本一個字不明白自己說的話。突然,她的眼淚奪眶而出。
「嘿,」他說,「嘿。」他想摟著她。
她把他的胳膊推開。「你正在得到你想從我這得到的東西;你沒有必要那樣做1
「露西,我可從未扭過你的胳膊,」他陰沉沉地說。
「噢,你真是太傻了1她哭著叫道,並捶著他的大腿,「拉裡,為什麼男人都那麼傻?你所看到的都是用白紙黑字寫出來的。是的,你是從未扭過我的胳膊。我也從未喜歡過她。你能扭住她的胳膊,而她仍可能蔑視你,盤著她的雙腿,無動於衷。男人們都會有像我這樣的姑娘的名字;他們把名字寫在浴室的間壁上,我聽說過。但所有的一切,都需要某個人的溫暖,需要溫暖的感覺。需要愛情。這難道不好嗎?」
「好。好,不壞。但露西……」
「但你不相信,」她輕蔑地說,「所以,你繼續追求細高個兒的苗條小姐,同時還在太陽下山的時候和露西拉拉扯扯。」
他靜靜地坐著,點著頭。這是真的,字字句句都屬實。他太累了,簡直是身心疲憊,以致不想反駁她。她似乎也看出來了;她的臉緩和下來,把一隻手放在他的胳膊上。
「拉裡,如果你追到她,我第一個給你送花。我一輩子都不會記恨誰。只是……將來不要太失望了。」
「露西……」
她的聲音陡然提高,生硬而且格外有力,此時,他的胳膊直起雞皮疙瘩。「我突然想,愛是非常重要的,只有愛才能讓我們度過難關,仇恨是沒有意義的。」她的話音降了下來。「你是對的。太晚了。我們回去睡覺吧。來嗎?」
「好的,」他說,當他倆站起來的時候,他未加思索地將她摟在懷中,熱烈地吻著她。「我盡我所能地愛你,露西。」
「我知道,」她說,臉上露出一絲疲憊的笑容。「我知道,拉裡。」
這次,當他摟她的時候,她沒再把它推開。他們一起走回營地,羞羞怯怯地作愛後,睡了。
拉裡·安德伍德和露西·斯旺返回宿營地約摸20分鐘後,也就是他們作過愛睡著後10分鐘,納迪娜像貓一樣在黑暗中醒來。
有人需要我,她一邊想,一邊聽著心臟的血液在慢慢流淌。她的一雙黝黑的大眼睛向上凝視著一棵愉樹,樹的枝丫向上伸著,樹影都快要接上天了。是的。有人需要我。真的。但……未免太殘酷了。
她6歲那年,父母和弟弟死於一次交通事故;那天,她沒有跟他們一起去看姑媽和姑父,而是留下來和同街的一個小朋友一起玩。不管怎麼說,他們最喜歡弟弟,她能夠記起來。弟弟不像她,她是4歲零半個月從孤兒院偷來的小傢伙。弟弟的出身非常清白。他們自吹弟弟是他們親生的。但納迪娜永遠屬於納迪娜。她是大地的孩子。
那次事故後,她便和姑媽、姑父住在一起,因為他們是她僅有的兩個親戚。那是東部新漢普郡的白山山脈。她記得他們曾帶她從高速路騎車爬上華盛頓山,為她慶祝8歲生日,因為海拔高,她流了鼻血。姑媽和姑父太老了,她16歲的時候,他們已經50多歲了,那一年,她像小鹿一般輕快地跑過月下濕漉漉的草地。那是一個愛情的夜晚。如果那個男孩追上她,她就會給他屬於她的任何獎賞,他追得上她與否,有什麼要緊?他們跑著,這難道不是重要的事嗎?
他沒有追上她。慢慢地一片雲遮住了月亮。露水變得又濕又冷,令人不快,甚至令人害怕。
她的未婚夫、她夢中的白馬王子那時候在哪兒?在哪一條街道上,在哪一條鄉間小路上,自己走到郊外的黑暗處,傳來雞尾酒碰杯的刺耳聲音,將這個世界打碎成清脆、明智的幾塊?哪一陣冷風是他帶來的?他那磨破的帆布包裡裝了多少只雷管?當她16歲的時候,誰知道他的名字?他有多大?他的家曾經在哪兒?是什麼樣的媽媽將他送到她的懷中?她僅僅肯定他和她一樣也是個孤兒,他的時代就要到來。他總是走在還未建成的路上,而她偶爾也曾踏在同一條路上。他們相會的地點在前方很遠的地方。她知道他是一個美國人,牛奶和蘋果派更合他的口味,欣賞那種家庭式美麗的紅方格色織布。他的家在美國,他回家的路很隱秘,高速公路若隱若現,地鐵的方向寫在詩歌裡。他是另一個男人,另一張面孔,一個黑衣人,他的腳步聲在夏夜芬芳的路上回想。
有誰知道她的白馬王子什麼時候到來?
她等著他,保持著處女之身。16歲時,她幾乎是迫不得已,又上了大學。那些追她的男孩子都走了,氣惱而迷茫,就像拉裡目前的樣子,她深感需要抉擇,某種前生注定的感覺,神秘的相會地點。
博爾德是路的分岔點。
時間臨近了。他呼喚她,乞求她來。
大學畢業,她便埋頭工作,和另外兩個女孩子合住一間租來的房子。兩個什麼樣的女孩子?嗯,她們總是時來時去。只有納迪娜常住,她很高興她的室友帶來的年輕男子,但她從未有過自己的男孩子。她想他們議論過她,叫她待字閨中的老處女,也許甚至猜想她是可能是個謹小慎微的同性戀者。這不是真的。她只是……
一個處女。
待字閨中。
有的時候,她覺得好像要出現轉機。一天結束時,她在空無一人的教室裡收拾東西,突然她會停下來,眼睛發出柔和的光,留心看著,手裡面忘了拿著一個玩偶盒。那時,她會想:要發生轉機了……要刮起一陣大風了。有的時候,當她有了這種想法,她會發現自己在轉頭看,好像有東西在追逐她。然後突然就不想了,她會不自然地笑笑。
她16歲那年,頭髮開始變得灰白,那一年,有人追她,但沒追上——起先只是幾綹兒,夾在一頭烏黑的秀髮中顯得觸目驚心,不是灰白色的,不是,不是這個字眼兒……白色,是白色的頭髮。
數年後,她參加了一個在大學生聯誼會會堂舉行的聚會。燈很暗,過一會兒,人們三三兩兩地散去。許多女孩——納迪娜也在其中——前一天晚上就從學生宿舍登記離開。她滿想堅持到底——可總有東西隱藏在年年歲歲之下,使她欲前又止。第二天,在7點鐘的冷光之下,她在宿舍浴室的長鏡中發現自己又長了白髮,像是一夜之間的事——當然,這不可能。
就這樣平平淡淡地又過了幾年,這其中曾經有過感情,是的,感情,有時,在墳墓般的夜晚,她又冷又熱地醒來,渾身被汗水浸透,令人愉快的是自己還活著,並意識到自己在床上。早上,她會去鏡子跟前,想像著她會看到更多的白髮。
在那些年,她外表看來只是納迪娜·克羅斯:甜美可愛、喜歡孩子,工作出色,孑然一身。如果是過去,這樣一個女人在社區內會引起人們的議論和好奇,但時代不同了。她的容貌如此出眾,似乎唯有如此才顯得合情合理。
如今,時代又要變了。
現在,變化就要發生,在夢中,她開始認識她的未婚夫,對他有了一點瞭解,雖然她從未與他謀面。他就是她一直等待的那個人。她想走近他……但又不想那麼做。她注定是他的,但他令她膽戰心驚。
然後,喬出現了,之後是拉裡。事情因此變得異乎複雜起來。她開始感覺像一個在欄索內激戰的職業拳擊手。她知道,她的清白和貞潔對黑衣人最重要。如果她讓拉裡佔有了她(或者是讓任何人佔有了她),黑衣人的魅力就會消失。而她對拉裡非常傾心。她開始非常斬釘截鐵地想讓他佔有她——這次,她決心堅持到底。讓他佔有她,讓它結束,讓一切結束。她太累了,而拉裡是合適的人眩她等另一個人太久了,這麼多年都過得枯燥無味。
但拉裡並不合適……或者一開始似乎是這樣。她不屑一顧地將他最初的優勢抖落在一邊,就像一匹母馬用尾巴甩掉一隻蒼蠅。她記得她曾想過:如果這裡的一切都是「他」的,誰又能指責我拒絕拉裡的請求呢?
她還是跟了「他」。那是事實。但她一直渴望接觸其他人,不只因為喬,而且因為她幾乎到了拋棄這個孩子,獨自一人向西去尋找那個男人的地步。只是由於這麼多年形成的對由她照養的孩子的根深蒂固的責任感才使她沒有那樣做,她的常識也知道,對喬撒手不管,他會死的。
在一個死了麼多人的世界裡,再多喪失一條性命無疑是罪孽深重。
所以她跟隨了拉裡,有了他畢竟比無依無靠好。
但事實證明,拉裡比無依無靠要複雜得多——他能令人產生錯覺(甚至是對他自己),就像一汪水,看似很淺,只有一二英吋,但當你把手放進去時,你會突然發現從胳膊一直濕到肩膀。他認識喬的方式是一回事。喬對他產生好感的方式是另一回事,她本人對喬和拉裡之間日益增進的關係感到嫉妒也是另外一回事。在摩托車銷售商那兒,拉裡把賭注全押在了這個男孩的雙手手指上,他贏了。
如果他們不是全神貫注在汽油箱蓋上,他們會看到她吃驚地張著嘴。她站在那兒看著他們,嚇得一動不動,她凝視著那根閃亮的金屬撬槓,等著它發出第一聲震顫,然後漸弱。結束後,她才意識到她一直等著發出叫聲。
然後,蓋子掀起來,翻了下去,她才感覺自己判斷失誤,不僅很嚴重,而且是根本性的。
她因此覺得喬比自己強,他雖然沒有受過專門訓練,但反應卻十分敏捷。事後的反思使她認識到這是多麼重要的一段插曲啊,多麼短促又多麼和諧地勾勒出拉裡與喬之間這種關係。這種關係的核心是什麼?
嗯,當然是依賴關係——還有其他什麼東西能讓她渾身突然感到嫉妒的煩躁與不快嗎?如果是喬依賴拉裡,那會是正常也能令人接受的一碼事。讓她感到心煩意亂的是拉裡也依賴喬,是以一種她不知道……而喬卻知道的方式需要喬。
她對拉裡的人品判斷有誤嗎?她想現在的回答是肯定的。他表面看來精力充沛而且自私自利,這只是一種假相,由於過分偽裝正一點點被識破。他帶著那麼多人一起踏上這次的漫漫旅途的事實就證明了他的決心。
結論似乎明朗了。她的潛意識中希望拉裡佔有她,雖然她的一半已托付給另一個男人……而且,向拉裡示愛就像是永遠地扼殺了那一半一樣。她敢肯定自己不會那樣做的。
目前,她是唯一夢到黑衣人的人。
一開始這夢驚擾了她,後來使她感到恐懼。僅僅跟喬和拉裡交流感覺的時候就夠恐懼了;他們遇到露西·斯旺,她說她也做過同樣的夢,這種恐懼達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已不再可能對她自己說他們的夢只是聽起來像她的。如果每一個倖存者都在做這樣的夢將會怎麼樣?如果黑衣人最終降臨——不僅是為她,而是為這個地球上的每一個倖存者而來那又將會怎麼樣?
這種想法比其他任何想法都更能引起她內心的巨大恐懼和強烈吸引這兩種感情的相互牴觸。她一直以一種近乎被恐懼纏身的感覺堅持打斯托威頓的主意。這是可行的,是由它天然的作用而定,這像是與有如潮水一般不斷將她包圍的黑衣人幻想作鬥爭的一個健康的、理智的象徵。但斯托威頓已是人去城空,這對她頭腦中建立的安全避難所的想法是一個嘲諷。健康與理智的象徵成了一間死囚牢房。
他們繼續向西行進,沿途收留了一些倖存者,她想不用鬥爭夢就能消失的希望已逐漸破滅。在她心目中,這種希望已經逐漸死去,而拉裡越來越重要起來。他現在和露西·斯旺睡在一起,但這又有什麼關係?拉裡曾經追求過她。別的人都做過兩種截然不同的夢:黑衣人和老婦人。那位老婦人似乎代表著某種自然力量,就像黑衣人一樣。老婦人是核心,其他人都逐漸向她靠攏。
納迪娜從未夢到過她。
只夢到過黑衣人。當別人的夢不知為何突然朦朧起來的時候,她的夢似乎愈發清晰。
她知道許多他們不知道的事。那個黑衣人名叫蘭德爾·弗拉格。西部的那些逆其道而行的人或是被釘在十字架上,或是不知怎地就被逼瘋了,還有的被放到死亡山谷滾燙的地上讓他們走來走去。在舊金山和洛杉磯有一小批技術人員,但他們都是臨時工;很快他們會轉移到拉斯維加斯,那裡是主要的集結地點,人口正在逐漸擴大。落基山山口不久就要填滿皚皚白雪,雖然有雪犁,可到時候嚴寒之下恐怕不會有人能用。將會是一個漫漫嚴寒的冬季。到明年4月……或5月……
納迪娜躺在黑暗中,看著天。博爾德是她最後的希望。那位老婦人也是她最後的希望。她希冀在斯托威頓找到的健康與理智已轉移到了博爾德。他們都很好,她想,是好人,如果只是這樣對她來說就簡單了,相互矛盾的希望瘋狂地抓住了她。
她堅信殺戮是這個喪命十之八九的世界最深重的罪孽,這種想法如同一個主旋律在她的腦海裡一遍一遍地迴響。她內心不容置疑地告訴她,蘭德爾·弗拉格是一個以殺人為營生的人。但是,噢,她是多麼渴望他冰冷的吻——超過了她對高中男孩或是大學男孩……甚至是——她非常害怕地想——超過了拉裡·安德伍德的親吻和擁抱。
明天,我們就到博爾德了,她想。也許我就會知道這次旅行是否就結束了……
一顆流星劃過了天空,她像孩子一樣許了個願。
第50章
黎明將至,東方的天空已染上一抹淡淡的玫瑰紅。斯圖·雷德曼和格蘭·貝特曼已登上博爾德西部境內的弗拉格斯塔夫山的半山腰。這片丘陵屬於落基山脈,宛如從平坦的平原上拔地而起,呈現出一幅史前的景象。裸露的岩石中間長滿松樹,晨光中就如同巨人手臂上隆起的血管。在東面不遠處,納迪娜·克羅斯終於慢慢地進入了夢鄉。
格蘭:「到了下午我該頭痛了,自從上大學後我好像從來沒有這麼喝過酒。」
斯圖:「為了看日出也值得埃」
「那倒也對,你看有多美啊,來過落基山嗎?」
「沒有,但這次能來,我很高興。」斯圖舉起瓶子喝了一口,接著說道,「我都有些飄飄然了。」對著面前的景色他沉吟了一會兒,對著格蘭意味深長地一笑,「你知道下面該發生什麼了嗎?」
「發生什麼?」
「當然要有事情了,這也正是我帶你來這裡的原因,記得法蘭妮說過『我要把它灌醉,然後問他什麼他就會說什麼。』她說得不錯。」
「酒瓶裡的酒已經快干了。」
「這沒有關係,她告訴了我你過去幹過的工作。是關於社交,公關學。」
「那你拿錢來賄賂我吧,你這個刨根問底的傢伙。」
「錢算得了什麼,明天我帶你到第一國民銀行,給你拿上個100萬,你看怎麼樣?」
「說真的,斯圖,你到底想知道什麼?」
「這也是啞巴安德羅斯想知道的,我們往下該怎麼走,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表達清楚。」
「我們要建立一個社會,」格蘭慢吞吞地說道,「是什麼樣的呢?現在說不清楚,我們現在已經有大約400人了,他們還在不斷地往這兒來,而且是一天比一天多,我估計到9月1號,就可以達到1500人,到10月1日能到4500人,等到雪花紛飛的11月,道路封閉時,我們就有8000人了,你可以把這當作第一條預言記下來。」
斯圖果真從褲子後兜裡掏出一個小本子快速地記了起來,斯圖覺得很有趣。
「我們千辛萬苦穿過這個國家,總共也沒見到100個人。」
「可他們三三兩兩地正朝這裡走過來。」
格蘭沒有聽清楚,「怎麼著?」
「三三兩兩地,嗯,他們肯定都在路上,拉爾夫正在和五六個小組聯繫,估計他們週末可以來到,到時就有500人了。」
格蘭又笑道:「對了,阿巴蓋爾媽媽正和他坐在電台裡呢,但她絕不會對著民用電台講話,她怕觸電。」
「法蘭妮很喜歡這個老太太,可能是她知道很多生孩子的事情,也可能是——反正她就是喜歡她,這你也知道。」
「是啊,大家的感覺都是一樣的。」
「到了冬天我們就有8000人了,這麼多人埃」斯圖又回到了原題。
「這只是一個數學概念,假設這次流感造成99%的人死亡,當然也許沒有那麼糟糕,我們就用這個數字來論證一下,如果流感造成了99%的人死亡,也就是他媽的要死掉2.18億,只是這一個國家。」他看了看斯圖吃驚的表情,冷酷地點了點頭:「也許沒有那麼糟糕,但我想這也差不多了,納粹相比之下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了,不是嗎?」
斯圖乾巴巴地應和著:「天啊1
「但仍然會留下超過200萬人,相當於瘟疫前東京人口的1/5,紐約的1/4,而且只是在這一個國家。如今,我認為這200萬中的1/10會在流感的餘威中死去,就像是人們會在地震的餘震中死亡一樣,就像那個得急性闌尾炎的可憐的馬克一樣。當然還有事故、自殺、他殺。這些將把數字降到180萬。但我們還有個對手,那個黑衣人,在我們西方的某個地方,如果他真的存在的話,西方的7個州將成為他的合法領地。」
「我想他的確存在。」
「我也有同感,但他是否統治了那裡的人呢?我倒不這麼想,應該不會是讓阿巴蓋爾媽媽自動地統治美國在大陸上的其餘41個州。我認為事態正處在一種緩慢的變化之中,而這種狀態也正走向終結。起初咱倆在新罕布什爾州時就討論過這個問題,當時我就預見會成立幾十個社會。當時由於不知道而沒有考慮到這兩種夢想所具有的不可抗拒的吸引力,這是一個沒有人能預料到的事情。」
「那你的意思是我們將有90萬人,而他也會有90萬人嘍?」
「不會的,首先,即將到來的冬季會造成一定的死亡,到冬天下雪時仍沒有趕到這裡的人會很困難,你注意到沒有?在自由之邦內,我們的醫務工作者只有一個獸醫,再有就是阿巴蓋爾媽媽她自己了,我想她忘記了的藥方恐怕比你我總共學過的都多。如果你摔了一跤,他們會裝模作樣地給人腦袋上裝上一塊鋼板,然後就拿一個什麼東西猛敲一頓。」
斯圖暗想:「那個老小子羅爾夫·卡姆內蒙特可能會抽出他的雷明頓,給我的這兒來個眼兒的。」
「我估計到明年春天美國的人口會降到160萬,那只是一種估計,如果有這麼多的人的話,我們這裡會達到100萬。」
「100萬,簡直太不可思議了,」他望著遠處人煙稀少的博爾德鎮,東方地平線上緩緩升起的太陽沖淡了籠罩在鎮子上空的黑暗。「真是不可想像,這個鎮子會人滿為患的。」
「博爾德當然住不下這麼多人,我知道人在城區空蕩蕩的大街上走時會產生遲疑,這可由不得你,我們必須在周圍建一個社區群,也就是要在這裡形成一個巨大的社區,而使整個東部地區變得空無一人。」
「那你怎麼就能肯定我們能聚集那麼多的人呢?」
格蘭撥弄著頭髮蓋住禿頂,「這是一個不太科學的理由,我願意大部分人是好人,無論什麼人跑到西方去,都是真正的壞人。但我有一種預感……」他壓低了聲音。
「說啊,怎麼不說了?」
「我會說的,因為我醉了,但這只限於你我之間,你能保證吧?」
「我保證,」斯圖說道。
「我認為他會得到大部分的技術人員,你不要問為什麼,只是預感,主要是技術人員喜歡在一種有嚴格的紀律,有直接的目標的環境下工作,他們都希望火車能正點運行。而在博爾德,情況是一團糟,我的學生形容我們這裡是一堆大糞。但那個人卻能使火車准點,讓手下人像鴨子一樣聽話。技術人員和我們一樣,希望能到他們最能得到實惠的地方去。我想那個人只要想得到,他就能得到。他媽的,他不久就會有能發射導彈的人,還能讓人駕駛著坦克,直升機,還有一兩架B-52到我們這裡來炫耀一下。我懷疑他現在做到這一點沒有——我相信他已經做到了。我相信他正致力於大權獨攬,重建社區——也許他不得不要清洗掉那些懦夫,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他很清楚這一點。他有時間。黃昏時我看太陽落山,說真的,我真有點害怕。只要想想在山那邊的人像蜜蜂一樣忙碌就夠我做噩夢的了。」
「那我們應該怎麼辦?」
「還需要我給你列個單子嗎?」格蘭笑了笑。
斯圖指著破筆記本的封面,上面依稀可見兩個跳著的小人兒。「當然了。」他說道。
「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錯了,你說過的,我們就是要把這些大糞堆在一起,我表示同意。現在時不待人,我們不能在這裡只是圖享受,如果這樣,哪天早晨醒來時,我們就會發現強大的敵人在坦克的引導下,在飛機的掩護下,輕鬆地開到我們的鼻子底下來。」
「明天當然不會的。」
「那明年5月份呢?」
「可能。」格蘭壓低了聲音,「真是有可能。」
「那時我們會怎麼樣呢?」
格蘭沒有開口,他只是用手指做了一個勾扳機的動作,然後把餘下的酒一飲而荊之後,他合上了眼睛。此時天色漸漸地亮起來,他的臉頰和額頭在晨光中一閃一閃的。
「好吧,那我們就動手吧,第一步:重新建立美國,一個小型的美國。要使用公平的和不公平的手段。先建立組織和政府。如果現在開始的話,我們就能組成我們需要的政府。如果等到人口再增長兩倍,我們的麻煩就大了。」
「不如我們在一周內召開一次會議,也就是在。人人都要參加。會前成立一個特別組委會。由7個人組成,也就是你和我,安德羅斯,法蘭妮,哈羅德·勞德,也許會加上個把人。委員會的任務就是為大會制定一個日程,現在我來告訴你日程應該包括哪此內容。」
「快說吧1斯圖感到很著急。
「首先是宣讀並通過獨立宣言,然後是宣讀並通過憲法,第三步是宣讀並通過權力法案,所有這些都是由口頭表決通過。」
「天啊,格蘭,我們可都是美國人——」
格蘭突然睜開眼,他的眼窩深陷,眼裡佈滿了血絲「不,你還沒有搞清楚,我們是根本沒有政府的一群倖存者,處於各年齡階段,屬於各種宗教,階級和種族的大雜燴。政府是一種理想,你一旦離開政府此類的牛糞,就會產生這種理想。深一點兒講,這是一種灌輸,只是一條穿過大腦的記憶之路。我們要利用的就是這種文化沉積。大多數人仍信奉代表制的政府-共和制-他們所信奉的民主。但文化沉積不會持續很久。過一段時間,他們就開始有一種本能的反應:總統死了,五角大樓空了,參眾兩院也不再有人辯論了,只有白蟻和蟑螂在吵鬧。這裡的人不久就會發現舊的方式已經過時,他們就會重新組織社會,建立他們希望的舊的方式;我們想要做的就是在他們清醒過來之前控制他們,做出一番大事業來。」
他朝斯圖豎了豎手指又接著說起來。
「如果在大會那天有人站出來,建議由阿巴蓋爾媽媽擁有絕對的權威,由你,我和安德羅斯作為她的顧問,那麼人們就會歡呼著通過這一建議,絲毫也沒有意識到他們剛剛選出了自休伊·朗以來的美國第一個獨裁政權。」
「可我還是難以相信,他們中有大學生,律師,還有政治活動家……」
「也許以前是,現在他們僅僅是一群疲憊不堪,受盡驚嚇的人,而且不知道以後會怎麼樣。有些人可能會議論一下,但如果你告訴他們阿巴蓋爾媽媽和她的顧問將在60天內恢復電力供應,他們就會住口的。不,斯圖,很重要的是我們首先要確認舊的社會精神,那就是我所說的重建美國。只要我們處在我們的敵人的直接威脅之下,我們就必須這樣做。」
「你繼續說。」
「好的,下一步的日程是要像新英格蘭城邦那樣運轉的政府。一種完美的民主。只要我們相對弱小,它就會運轉良好。只是不是挑選的委員會,而是7個——議員,自由之邦議會,聽起來怎麼樣?」
「不錯。」
「我也這樣覺得。並且我們將會看到人們選出來的人和特別委員會的人是同一批人。我們要在人們為自己的朋友鼓吹之前把他們爭取過來,我們要能找到人來提名我們,然後同意我們。選舉會像拉屎一樣利索。」
「太棒了。」斯圖不無羨慕地說。
「當然了,如果你想縮短民主進程,就問一問社會學家。」
「那麼再下一步呢?」
「這一步將會很讓人喜歡,條款的內容是:通過,阿巴蓋爾媽媽將對委員會提出的任何動議擁有否決權。」
「天哪,那她會同意嗎?」
「問題不大,但在我所能預見到的任何情況下,她不會習慣行使否決權的。如果我們不能使她有名無實,我們就別指望一個有效的政府。她是我們共有的,我們都感覺到她身上有一種超自然的經驗,並且她頭上罩著一個光環,人們都用同樣的形容詞來描繪她:友好,善良,聰明,老道,和氣。他們這些人都做過同樣的驚魂噩夢,也有過使他們安全的夢,由於那些驚心的場景而使他們更加珍惜,更加依賴那些好的時光。而我們可以使她明白她是我們名義上的領袖,我想她會樂意的,畢竟她老了,也累了。
斯圖搖了搖頭,道:「她是老了,累了,可她把黑衣人的問題看作是一次十字軍的東征,格蘭,你要知道,並非只有她一個人這樣想。」
「那你認為她不會和我們合作啦?」
「也許沒有那麼糟糕,畢竟我們是奔著她來的,而不是什麼委員會。」
「不,我不能接受我們只作為這場善惡大決鬥的小卒子的角色,想都沒想過,這是荒謬的。」
斯圖聳了聳肩:「好了,我們不要再爭了,我覺得你想給她否決權的主意很好,這並不過分,我們讓她提議也應該讓她能廢棄。」
「但不應是在人選方面有絕對的權力。」
「是的,她的意見必須由委員會通過。」斯圖又小聲補充道,「而我們也只充當她的橡皮圖章,而不能是相反。」
沉默了好一會兒,格蘭用手托著前額,最後終於開了口:「你說的對,她不能僅僅是名義上的,起碼我們得接受她擁有主見這一可能。在東德克薩斯,我看了水晶球,知道了她是遵從別人的意旨來管理這個社會的。」
「別人指的是哪些人?」
「上帝?是誰並沒有關係,也就是她說的並不一定是這個社會所需要的,或是這個社會一定會變成什麼樣子。她將聽從某一個聲音,就像是聖女貞德。你要我看的也就是我們在這裡用雙手做神人合一所能得到的。」
「做神什麼?」
「上帝之旅。」格蘭並沒有顯出有多高興,「當你還是一個小孩時,你可曾夢到過一個從內布拉斯加州來的108歲的黑女人身邊的7個牧師?」
斯圖瞪著眼睛看著他,終於冒出了一句:「還有酒嗎?」
「光了。」
「媽的。」
「沒錯,」兩個人對視著,最終爆發出一陣大笑。
這無疑是阿巴蓋爾媽媽住過的最好的房子,對坐在門廊紗窗前,她回想起1936年、1937年在赫明福德遇到的那個推銷員。他可能是她一生中遇到的最會說話的夥計;他能把樹上的鳥兒說得落到地上來。她問這個叫金的年青人在與阿比·弗裡曼特爾一起做何生意。他回答說:「我的生意就是快樂,你的快樂。你喜歡看書嗎?偶爾也聽聽收音機?還是喜歡把貪睡的老狗放在腳邊,傾聽這個世界在宇宙蒼穹裡旋轉的聲音?」
她承認她喜歡所有這些事情,只是沒有承認為支付90捆草而把摩托羅拉給賣了。
「好了,這些是我賣的東西。」這個能說會道的小販終於言歸正傳了,「這個東西叫電子管真空吸塵器,加上附件。但它實際上就等於空閒時間,把它插上,你就可以騰出手來逍遙自在了,而且價格也格外的便宜。」
那時正處在大蕭條時期,她甚至連給孫女過生日買髮帶的20分也沒有,更不用說什麼吸塵器了。不管怎麼說,這個從印第安納來的金的確是會說話。她沒能再見到他。但也從未忘記過他,她確信他是去征服某個白種女人了。直到二戰結束,她才擁有了自己的吸塵器。那時人們好像是突然之間什麼都買得起了,甚至白人流浪漢的破棚子裡也藏著墨丘利(譯註:羅馬神話中眾神的信使)。
尼克告訴她現在這所房子位於博爾德的馬普萊頓希爾區,(阿巴蓋爾媽媽猜想在大瘟疫之前該不會有什麼黑人住在這裡),這裡有她聽說過的和沒有聽說過的所有裝置。洗碟機,兩個吸塵器,其中一個是專門在樓上用的,水池裡的污物清除器,微波爐,洗衣機,甩干機。廚房裡有一個鐵盒子一樣的東西,尼克的好朋友拉爾夫告訴說這叫殘渣粉碎器,你放進去100磅的泔水,而只出來1尺見方的垃圾塊。人類總是如此的神奇。回想起來,也真是如此。
躺在門廊的搖椅上,她的眼光恰好碰到牆上的電源插座,這使她想起夏日裡傳來陣陣歌聲,可以聽聽收音機,還可以看看電視轉播的棒球賽。沒有比這些插頭更普通的東西了。她甚至回憶起在赫明福德的那座小屋裡,除非沒有電,否則你就不會想到它,這裡你才會意識到人們多麼需要它。所有的空閒時間,包括很久以前金所說的給她帶來的快樂都離不開釘在牆上的這些東西,沒有了它們,無論是微波爐還是殘渣粉碎器,都只能當作衣帽架來用。
就是因為這些無用的插座,這裡還不如她自己的小屋。人們必須要到小河裡去打水,為了安全,在飲用之前還得把它燒開,而在自己家裡,她有一台小水泵。在這裡,尼克和拉爾夫倒是給她找來一個叫P-O-S的裝置放到後院裡,而在自己家裡,她有一個專門的廁所。在家裡她有一台二手的洗衣機,在這裡卻只能用基切納找來的搓衣板和洗衣皂。他們可能還以為我有什麼難言之隱呢,還需要自己來動手,去他媽的,她自己就從來沒有像那些農民那樣到外面洗過衣,而現在卻只能如此了。
他們得迅速恢復供電,這是上帝在夢中的指示。她知道很多即將發生的事情,一些是夢到的,另外一些是來自她的常識,這兩類交織在一起很難分開。
不久人們將不再像沒頭的蒼蠅一樣,而是將聚集在一起。她不是像格蘭那樣的社會學家,但她知道分久必合的道理。人類的好與壞都源於這種親密。如果有6個人坐在教堂的屋頂上被洪水沖到密西西比河裡,只要屋頂在沙灘上擱淺,他們就會開始玩賓果賭博的。
首先,他們要做的是成立某種形式的政府,也許是以她為首的。無論如何,她不會同意的,因為那不是上帝的旨意。就讓他們去做那些必須得做的事情吧——恢復供電嗎?好極了,首先得讓粉碎機這樣的東西運轉起來。要恢復天然氣的供應,可別讓冬天把屁股凍掉。讓他們決議,制定計劃,她會努力執行的。她將堅持尼克在政府中佔一席之地,也許還有拉爾夫,這個德佬知道在腦子不好使時就閉嘴。她想那個胖子哈羅德參加的話,她也不會阻攔的,儘管她不喜歡他,那個人讓她感到緊張。他總是咧著嘴,可從來都是皮笑肉不笑,他招人喜歡,講話也有道理,可他的眼睛卻像兩塊豎起的燧石那樣冰冷。
她認為哈羅德肯定隱藏著某些秘密,是他內心中骯髒,醜陋的東西。而她卻不能斷定那是些什麼東西,上帝並沒有讓她去看透,所以她也就不去管了。但總歸是讓胖子成為最高委員會的一員令她感到不安。但她也不會說什麼。
躺在搖椅中,她想著自己的工作,自己在委員會中的地位以及如何去對付那個黑衣人。
他沒有名字,從他開始出現時,他就喜歡別人叫他弗拉格。在山那邊的遠處,他早就開始了工作。她不知道這是什麼樣的一個計劃,在她眼裡,這就如同胖子哈羅德的秘密一樣不為人知。她沒有必要知道詳細情況,因為宗旨無非只有一個:毀滅她們。
她對他的理解驚人地細緻。投奔自由之邦的人都會來這裡看她,儘管她有時很累,但仍然堅持會見他們——他們都告訴她關於她和黑衣人的夢,他們對黑衣人感到恐懼。她就盡力去安慰他們,但心裡卻想,恐怕弗拉格在街上與大家相遇,你們也不會認出他的,除非是他想被認出來。他們可以感覺到他的存在——一種極度的寒冷,或者是突然的燥熱,也或者是耳朵上,太陽穴上突然劇烈的刺痛。但他與那些送牛奶的或送信的並沒有區別。
她設想在有意識的魔鬼後面是無意識的黑暗,這種黑暗有別於兒童眼中的黑暗:他們不會創造卻只會破壞。造物主按照自己的樣子創造了人,也就意味著人類是某種意義上的造物者,人們都有一種慾望,就是要按照自己的設想去改造世界。而這個黑衣人想的,能夠做到的只是使事物破散。一種反對聖主,或可稱之為反創造。他會有自己的追隨者,這一點兒也不新鮮,他是一個謊言製造者,而他父親就是謊言之父。他希望自己是綵燈照耀下的招牌,高懸於空中,用色彩來迷惑人們,有些人只注意到這些色彩,他們並沒有想一旦把這些複雜的各式管子裡的氣體放掉,那麼色彩就會無聲無息地消逝,什麼也不會留下來。
一些人也許只是到了那時才得出結論——他的王國從來就沒有和平,他的邊界佈滿崗哨和鐵絲網,那些認清了他的人只要進去了,就再也出不來了。
他能贏嗎?
她不能保證他贏不了,她很清楚,就如同他瞭解她一樣,他也一樣瞭解她。沒有什麼能比把她吊在電線桿上任由烏鴉來啄能更令他高興的了。她知道自己身邊的人也夢到過十字架。但這些都回答不了一個問題:他能贏嗎?
那不是她應該知道的,上帝做事喜歡由著自己的性子。他讓自己的信徒,子民,包括自己心愛的兒子受盡了苦頭,甚至把唯一的兒子吊在樹上,在他的額頭寫上「惡作劇」。上帝是個賭徒,他願意把紅的當成黑的,白的當成黑的——她也想到自己是不是高估了黑衣人呢?儘管早就過了退休的年紀,可她仍舊捍衛著主。
「你能行的1說著,她從口袋中取出一袋花生。她的最後一任醫生曾經囑咐過她要忌食鹹食,但他卻沒有想到她比她任何一個醫生活得都長。花生把牙床咯得痛得要死,可它的確太好吃了。
正嚼著,拉爾夫走了進來,他的帶羽毛的帽子端正地扣在頭上。他敲了敲門,「媽媽,醒著嗎?」
「醒著,進來吧,我正在嚼花生,牙床都快疼死了。」
拉爾夫報告說:「一些剛到的想進來問候您,如果您不累的話,我想您還是接見他們一下。他們一個小時之前才到,人都不錯,領頭的是個叫安德伍德的長頭髮的小伙子。」
「好吧,讓他們進來。」
他剛要出去,又聽到問話:「尼克去哪裡了?我都快兩天沒有見到他了。」
「他去水庫了,他和一個叫布拉德·基切納的電工去了發電廠。」他摸了摸鼻子,「早晨我出去時盤算著每個首領應該有一兩個僕人可供指使。」
阿巴蓋爾媽媽笑了,她確實喜歡拉爾夫,他這個人直來直去,但很能幹,而且做事情比較有感覺,是他使這個被稱為自由之邦的電台運轉起來。他總是在危急時刻顯出身手。只要看一下,他就知道該用什麼樣的輪胎閥門,或是爐子為什麼會發怪聲,他還知道如何添些豬糞使莊稼長得更好,怎麼採摘黃瓜,但他就是搞不清楚汽車貸款協議這些東西,也算不出銷售商會扣掉他多少錢。一張拉爾夫填過的工作申請就如同垃圾堆裡撿來的,拼寫錯誤,折頁,還有墨水印,指紋印,像環遊了世界一般破爛不堪。但當這個世界破裂開來,拉爾夫會毫無畏懼地說:「給它上點膠,把它給粘上。」往往都是如此。
「拉爾夫,你可真是個好夥計,你要知道你是……」
「啊,你也是啊,媽媽。對了,我們幹活時雷德曼來過了,他想和尼克談一談什麼委員會。」
「尼克怎麼說的?」
「他寫了幾頁,但最終是說阿巴蓋爾媽媽覺得好,我們就覺得好。」
「得了,像我這樣的老太婆又能說什麼呢?」
拉爾夫頓時變得嚴肅起來,激動地說:「正是因為您,我們才能來到這裡,我們會按照您說的那樣做。」
「如果真讓我說話的話,我想的是繼續我們美國人的自由生活。」
「是的,你會這樣說的。」
「其他的人也這樣想嗎?」
「你確信他們會的。」
拉爾夫說:「那好,我走了,尼克和斯圖問如果他們提供電力,我能否找個印刷廠印點東西。我說我不需要電,只要我到中學去找台最大的油印機就行了。他們想把我當成飛輪,要700份,天啊,可我只能弄到400份。」
「還有19個人在外面呢,光顧了聊天了,他們可能該中暑了,把他們帶進來好嗎?」
「好的,」拉爾夫轉身就走。
「對了,拉爾夫?」他又回過頭來。
「要印上1000份。」她說道。
拉爾夫打開大門,人們魚貫而入,這時她感到了自身的罪惡,即那所謂的罪惡之母。罪惡之父即是偷竊。「十誡」中的每一條都可歸結到「汝等不可偷竊。」謀殺是為偷竊他人生命,通姦是為偷竊他人妻子。渴求秘密是發生在內心深處的偷竊,褻瀆上帝是偷竊了上帝的名字,這種現象在上到議員,下至妓女都普遍存在著。她自己從未偷竊過,最多也就是一件小偷小摸的事情。
罪惡之母是驕傲。
驕傲是人類心靈中的魔鬼的女性一面,也是罪孽之源,驕傲使摩西被擋於盛產碩大葡萄的迦南之外,只因為以色列的孩子問他:當我們渴的時候,是誰給我們從岩石中取水,摩西回答說,是我。
她一直是一個驕傲的女人,驕傲自己能親自用手擦洗地板,驕傲自己的兒女都健康地長大成人,沒有坐牢的,沒有成為社會渣滓的,也沒有有污點的。她也為自己的一生驕傲。驕傲是對意志的詛咒,如同一個女人,她有自己的誘惑。以她如此高的年紀,仍不能洞悉它的全部,克服它的誘惑。
當人們踴人大門的時候,她想:他們來看我來了。她的腦海裡又浮現出對上帝的種種不敬的想法:他們像領聖餐的教友一樣一個個地進來,那年青首領始終眼光朝下,他身邊站著一個淺頭髮的女人,一個黑頭髮的女人領著一個黑眼睛的小孩,其他的人都在後面排成一排。
青年蹬上台階,女人卻停下腳步,他有一頭長髮,但很整潔,一臉紅褐色的大鬍子,堅毅的臉上,在嘴角和額頭處是淺淺的皺紋。
「真的是您嗎?」
「當然,我一向如此,我就是阿巴蓋爾·弗裡曼特爾,這裡的人都叫我阿巴蓋爾媽媽,歡迎你的到來。」
「謝謝1她感覺到他正忍著不讓眼淚流下來。「我……我們很高興到這裡,我叫拉裡·安德伍德。」
他輕輕接過她伸出的手,充滿敬畏,她又感受到那份驕傲,那份執著,就如同有一團火在燃燒。
「我一直嚮往著你。」他笨拙地說。
她笑著點點頭,他就幾乎要跌倒著轉身下去。他太緊張了,他到了這裡,會發現他不必把整個世界的份量都壓在自己的肩頭。一個信心不足的人不應長時間地過於努力,那得等到他成熟以後,他還是有點嫩了。但她還是比較喜歡他。
接下來的是他的女人,是個長著發紫眼睛的漂亮小巧的女人。她在阿巴蓋爾媽媽面前顯得勇敢但不莽撞。「很高興結識您,我叫露西·斯旺。」儘管穿著褲子,她還是行了屈膝禮。
「如您不介意,我……想……」她的臉上顯出窘態,「我一直嚮往著您。」說完便恍然退下。
黑色眼睛的女人領著小孩走上前,小孩的臉上一片天真,好奇的神情,但女人的眼光深沉而搖晃不定,從女人的身上可以感覺到陣陣的涼意。「這一定是他,是他化作女人來了。他能以多種變化出現在人們面前——狼,烏鴉或是蛇1
她並沒有感到恐懼,有一刻她也曾感到這個女人會衝上前來,掐住她的脖子。在這遲疑的一刻,阿巴蓋爾媽媽想像著女人的臉消失了,她看時間和空間的洞,洞裡兩隻陰暗、惡毒的眼睛正盯著她,眼裡充滿了失落、無望和憔悴。
但這只是一個女人,並不是他,黑衣人即使是以女人的形體出現,也不敢在這裡出現,這只是一個女人——非常漂亮——有著非常鮮明的臉,一隻手還放在小男孩的肩上。她是在做白日夢,肯定是的。
對納迪娜·克羅斯來說,這一刻也十分困惑。她在進門時還一切正常,拉裡和這個老太太說話的時候她也是正常的。然後,一股強大的厭惡和恐懼感壓在身上,這老太太能……能幹什麼呢?
能看透。
是的,她怕老太太能看到她內心的深處,黑暗已在那裡滋長。她害怕老太太會從門廊中站起來痛斥她,命令她離開喬去投奔那邊的人。
兩個人都用懷疑的目光打量著對方,盯著對方。這段時間很短,但她們兩個卻感覺過了很久。
阿比·弗裡曼特爾想:「他就在她體內——魔鬼的枝芽。」
她們把所有的力量都集中於此,納迪娜的想法是:也許他們有別的想法,但這個人卻是他們的一切。
喬在身邊亂動,搖著她的手。
「您好,我是納迪娜·克羅斯,」聲音顯得很尖,但毫無生氣。
「我知道你是誰。」
這話懸在空中,宛如一把刀。人們把目光投到這裡,想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
「真的嗎?」納迪娜輕輕地說,突然間她想到喬可是她唯一的保護桑她慢慢地把小孩挪到身前,像一個人質一樣。喬那清澈如水一般的眼睛仰視著阿巴蓋爾媽媽。
「這是喬,您也認識他嗎?」
阿巴蓋爾媽媽用眼睛死死盯著這個自稱是納迪娜·克羅斯的女人的眼,但一層薄薄的汗已從頸後冒了出來。
「我就像不信自己叫卡桑德拉一樣不信他叫喬,我也不信你是他的媽媽。」女人無法克服對方佔了上風這種不安的感覺,目光逃避開去,落在孩子身上。
是她自己把孩子推到兩人之間,但這阻止了自己執行任務。啊,這一切太突然了,自己還沒有準備好。
「你叫什麼名字,小孩?」
男孩的喉嚨如被骨頭塞住了一般,掙扎著卻說不出話來,這時納迪娜開口了:「他不會告訴你的。」她把一隻手放在孩子的肩頭「他不會告訴你的,他記不起來了。」
喬好像突然衝破阻礙,洪亮而清晰地說道:「利奧,利奧·羅克威,我的名字,我是利奧。」然後他一下撲到阿巴蓋爾媽媽的懷裡笑起來。這引起人群的一片笑聲和掌聲。納迪娜最終不被注意了,阿比感覺到生死攸關的時刻已經過去了。
納迪娜的臉又恢復正常,她冷漠地叫著喬。
小孩從阿巴蓋爾媽媽懷裡脫離出來看著她。
「過來,」納迪娜現在又目光搖晃地看著阿比而不是小孩說道。「她老了,你會傷著她的,她很老了,身體也不結實。」
「噢,我還能結實到愛護一個小孩子。」阿巴蓋爾媽媽說道,但即使是自己聽來,語氣也顯得不那麼肯定。「看上去他走了很長的路。」
「好了,他是累了,看起來你也一樣。喬,過來。」
「我愛她,」喬並沒有動。
納迪娜顯得非常惱火,聲音突然變得尖起來:「喬,快過來。」
「那不是我的名字,利奧,利奧才是我的名字。」
這一小夥人又恢復了平靜,意識到發生了不該發生的事情,只是不知道到底是什麼。
兩個女人又如決鬥般地死死盯著對方。
阿比的眼神像是在說:「我知道你是誰。」
納迪娜也不示弱:「是,我也知道。」
最終還是納迪娜先垂下了眼睛。「好了,利奧,不管你叫什麼,咱們走吧,別再累人了。」
他極不情願地離開阿巴蓋爾媽媽的懷抱。
「你們隨時可以回來看我。」但她的眼睛並沒有包括這個叫納迪娜的女人。
小孩吻了她一下,但納迪娜的臉如石頭般沒有動聲色。在他們退到台階下的時候,納迪娜放在孩子肩上的手臂倒更像一條組繩了。目送著他們離開,阿巴蓋爾媽媽感到精力又集中不起來了,她開始不能確信自己的感覺,她也許只是一個女人,不是嗎?
那個叫安德伍德的青年立在台階之下,臉沉得如同一片烏雲。
「你怎麼能這樣。」儘管聲音壓得很低,阿巴蓋爾媽媽還是很清楚地聽到了。但此時卻是女人控制了局勢,她背起孩子走開了。
這一段時間氣氛很沉寂,她想把它填補上,可又覺得沒有這個必要。
把它填補上也是我的工作嗎?
一個聲音輕輕響起,是你的責任嗎?上帝不就是為此把你帶到這裡的嗎?不就是讓你當這個自由之邦的使者嗎?
我想不清楚了,那女人說得對,我確實是累了。
內心中的那個聲音又響起,他能以多種化身出現,狼,烏鴉,蛇——還有女人。
這是什麼意思?究竟發生了什麼?天啊!
我就坐在這裡想著,等著——是的,我就這麼等著,否認也無濟於事——現在那個女人來了,事情已經發生了,我卻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但這事與那個女人有關——有這事嗎?你確定嗎?你到底能確定嗎?
又是一陣沉默,所有的人好像都在看著她,等著她來證明什麼。但她並沒有那麼做,那個女人和孩子已經走出人們的視線,他們走了,似乎他們才是真正的信徒,而她似乎被他們看透了,只不過是一個……噢,我已經上了年紀,這太不公平了!
緊接著響起另一個聲音,這聲音很小很低,但很理智,這不是她自己的聲音,還沒老到知道那女人是……
這時另一個男人向她走過來,顯得有些猶豫,「你好,阿巴蓋爾媽媽,我叫塞爾曼,馬克·塞爾曼,從紐約勞維爾來,我一直想見到您。」
面對著這突然的選擇,這種選擇使她一直思索的大腦得到了片刻的休息。她也可以接受這男人的問候,與他交談,並讓他自在些,然後再走到他們每個人面前,接受他們的敬意,如同接受棕櫚葉一樣,她也可全然不去理會他,順著思想的線索到達她自己的思想深處,尋找上帝意欲讓她知道的所有一切。
那女人是……
……什麼?
這有關係嗎?那女人已經走了。
「我有一個重孫子,曾在紐約住過一段時間,」她輕鬆地與馬克·塞爾曼交談著,「他那個鎮子叫羅斯波因特,在查普萊恩湖邊,也許你從沒聽說過那地方。」
馬克說他確實聽說過那,並像紐約人一樣瞭解那地方。他曾去過那嗎?他的表情無情地洩了密,他從沒到過那裡,但一直想去。
「羅尼來信說,你並不怎麼想念那裡,」馬克聽了她的話,滿面笑容地走開了。
其他的人也走上前來表示友好,後來的幾周裡,還有更多的人效仿著做著。這些人中有機械師、有眼鏡商,有少年、有青年也有老年人,其中的一個老人大家都叫他法官。她和大家說著話,點著頭,微笑著。但她在過去那些日子裡所感到的愉悅在今天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只覺得手腕、手指和膝蓋在隱隱作痛。還有那令人心煩的猜疑。
所有這些,還有她已錯過了特別重要事情的感覺(晚上會徹底消失)到後來可能就會成真的。
他在寫字的時候能夠更好地思考,所以他用一支兩色筆記下了所有重要的東西。尼克·安德羅斯坐在與拉爾夫·布倫特納及拉爾夫的女人合住的書房裡。天快黑了。這所房子建得很漂亮,由於是在弗拉格斯塔夫山下,使得它與城裡的房子相比顯得更為安靜一些。同時,透過起居室的窗子,可把如一塊巨大棋盤一樣的街道看得一清二楚。窗子的外層玻璃用了一種銀色的反光物質處理過,所以人能看到外面而路人卻看不到裡面。尼克猜想這所房子大概要值45萬到50萬美元,而房子主人卻神秘地消失了。
在他從碩尤到博爾德的長途跋涉中——先是自己走,以後是與湯姆·科倫及其他人,他經過了上百個城鎮,所有的城鎮都是臭氣沖天的停屍房。博爾德不應該與其他的城鎮有什麼不同,但實際卻是不同。當然這裡也有屍體,而且是成千上萬,在炎熱乾燥的日子過去,秋天雨季到來之前,還有好多事情要做,雨季時屍體會加快腐爛,可能會引起疾玻不過這裡的屍體不算多。尼克不清楚除了他和斯圖·雷德曼,別的人是否也注意到了,可能勞德會的,他總是比較細心的。
你去查看每一個堆放屍體的房間或公共建築物,其中有十所是完全空的。在上一次瘟疫發作時,絕大多數博爾德的居民,不管身體如何,都躲開了,這又是怎麼一回事?假設這沒有什麼,也許他們永遠也不會知道這個令人敬畏的事實,這個看不清什麼的阿巴蓋爾媽媽領導著的這個美國小城市已經不受瘟疫的侵擾。這就足夠使他這個不可知論者懷疑她是從哪裡得到的消息了。
尼克在地下室裡佔了三個屋子,都是用松木裝修的,為了不打擾拉爾夫,他便來開拓自己的生存空間——他已感覺自己像個電燈泡,但他也是喜歡他們。直到完成從碩尤到赫明福德的院子的行程,他才意識到他是多麼懷念生活的其他方面,他需要滿足這些方面的需求。
房子的確是他住過的最好的。在後門邊上他建了一個入口,把他自己的那輛十速車停放在門邊掛起來,那裡及膝的落葉發著陣陣腐爛的香氣。
他已經開始收集圖書,這是他幾年前就有但一直沒能實現的願望,在那些日子裡,他曾是讀書的衷心愛好者(儘管他很少有時間能一次讀個夠),書架上的書(書架的大部分都還空著)都是他的老朋友了,大部分書是他過去每天花2分錢從圖書館借來的,還有一些從未看過,也是從圖書館借來的。他擺好紙筆,坐在桌子前面,有一本威廉·斯蒂倫寫的書就放在桌子右手邊。他用了一張從街上撿來的10元錢鈔票作了書籤。街上有許多錢,都在風中飄著。他對仍有許多人,包括他自己,還會停下來撿錢感到吃驚。何必呢?書也不用花錢買了,什麼都不用花錢了。有時他對這種想法感到高興,有時又令他恐懼。
他寫字的紙是從電話本上撕下來的封面。紙的一半記著日記,一半列著清單。他發現自己對列清單有著極大的愛好,有時也想自己的前世可能是名會計。在他思緒不清的時候,列一個單子通常能幫助打開思路。他又撕了一頁,漫不經心地撕著邊邊角角。
對他來說,似乎人們所需的一切便是沉寂在東博爾德的發電廠,就如同灰土中的珍珠一樣要人挖掘出來。聚集在博爾德的人們普遍存在著一種悲觀的情緒,只是這種情緒沒有表面化——天一黑,人們就如同一群嚇壞的孩子蜷縮在房子裡,這裡簡直就像一座鬼城,人們都感覺在這裡只是一種權宜之計。有一個名叫英彭寧的夥計,曾在IBM公司設在博爾德的工廠裡工作,他似乎在有意製造不安,他四處對人講在1984年的時候,9月14日下了一場大雪,到了11月就冷得恨不得能凍掉母猴的xx子。通常尼克遇到這種情況總是迅速打斷他,如果是在軍隊,他可以把他就地正法,但這並不符合邏輯,重要的是要有電,如果人們一按電紐,電燈就亮了,爐子就能吹出熱風來,那英彭寧的話就真的都是廢話,可如果第一陣寒冷的空氣到來之時,電還不能發出來,那人們就只有溜之大吉了。一切什麼會議啊,代表啦,通過方案啦都是扯淡的事了。
在拉爾夫看來,發電廠那邊並沒有什麼錯。電廠的員工已關閉了一些機器,其他機器也自己停了下來。三台中的兩台已經燒壞了。拉爾夫說需要更換一些線圈,這項工作由他,布拉德·基切納和其他十幾個人干就足夠了。但更重的活是把燒黑的銅絲從渦輪機組上拆下來,然後一米一米地再安上新銅絲。在德裡佛的供需倉庫裡放著足夠的銅絲,前幾天拉爾夫和布拉德已經親自檢查過了,只要有足夠的人,到勞動節前就能讓電燈亮起來。
「也讓他媽的這些人看一看。」布拉德說道。
法律和秩序是另外讓他發愁的事情。也不知斯圖·雷德曼收到那份特別包裹沒有?他不想得到那個位置,但他想應該勸說斯圖去爭取,如果不成功,可以讓斯圖的朋友格蘭作為候選人。真正使他難受的是那份記憶還時常鮮明地出現在眼前,刺痛他的心,那時他是碩尤的監牢看守,文斯和比利要死了,邁克·奇爾德雷斯晚餐時又蹦又跳,嘶啞而絕望地叫著:「絕食,我要他媽的絕食。」
一想到也許需要法庭和監獄,他就感到心痛,也許還得有行刑人。天啊,他們都是阿巴蓋爾媽媽的子民,不是黑衣人的子民。但他猜想黑衣人不會為法庭和監獄而愁,他的懲罰必是迅速而有力的。可以把死屍掛在電線桿上任由鳥兒來啄,他根本就不需要以監獄來威脅別人。
尼克希望那些摩擦都是很小的。已經發生了幾起酗酒和違紀事件,一個小得不應去駕車的小孩,開著一台大型拖拉機在百老匯大街上橫行直撞,嚇壞了路人。最後撞到了一輛停著的麵包車上,撞破了前額,以尼克看來,這樣就放他走真是太便宜他了,人們可能是覺得他太年輕了,沒有一個人想到自己有權力去制止他。
權威,組織。他把這兩個詞記在小本子上,又畫了兩個圈在上面。作為阿巴蓋爾媽媽的子民並不能使人們能具有對弱點、愚昧和對壞人的免疫力,不管他們是否是上帝的信徒,他們都會犯錯誤。
權威,組織,他又在這兩個詞上劃了一個圈,現在它們看起來像是個身受三重枷鎖的犯人了。如果兩者合二為一就好了——可他們又會發出多麼令人遺憾的聲音。
不久,拉爾夫走了進來:「明天會有更多的人來,後天又會有一夥,大約30人。」
「那麼,不久我們就能有一個醫生了,普通法是這樣規定的。」
「太對了,我們要成為信奉上帝之城了。」
「我和今天這批人的首領談過了,他叫拉裡·安德伍德,一個厲害角色,鬼精鬼精的。」
尼克抬了抬眼皮,在空氣中劃了一個問號。
拉爾夫知道問號的含意,就是需要更多的情況。「他比你大六七歲,也許比雷德曼小八九歲。是屬於那種你說過要小心的那種人,他問問題能問到點子上。」
「一個問題是誰在負責,」拉爾夫接著說,「然後將會有什麼事,第二個問題是誰來做。」
尼克點點頭,確實是問到點子上了。但他就是關鍵的人嗎?他也可能不是。
「我明天倒要會會他。」
「應該的,他還行。」拉爾夫挪了挪腳,「在引見他們之前,我和媽媽談了談,也正如你所希望的。」
「她說我們應該走在前面,行動起來,她說人越來越多,得有人能負起管理職責,能告訴他們該往何處去。」
尼克靠在椅背上微微笑了笑:「我當然知道她會那麼想,明天我和斯圖與格蘭談,你把海報印了嗎?」
「噢,他媽的,你不說我倒給忘了,今天幹了一下午。」他拿出一張樣品給尼克看,樣品還散發著強烈的油墨味。海報比較大也比較引人注目,是拉爾夫自己編的詞。
群眾大會
提名並選舉代表委員會
1990年上午8點30分
地點:坎永大道公園
大會之後將提供茶點
再下面是為新來的人及沒有熟悉地形的人準備的街道簡圖,再下面清楚地印著一些名字,也就是他與斯圖、格蘭在今天早些時候討論過的名單。
特別委員會
尼克·安德羅斯
格蘭·貝特曼
拉爾夫·布倫特納
理查德·埃利斯
法蘭妮·戈德史密斯
斯圖爾特·雷德曼
蘇珊·斯特恩
尼克指著寫著茶點的那一行,又挑了挑眉毛。
「對了,法蘭妮過來時說如果我們能提供些東西,人們會比較容易相處,她和她朋友帕蒂·克羅格會解決的。」
「但這裡有一個問題,」拉爾夫變得嚴肅起來,「那就是你們這幫小子把我放進委員會,我知道這意味著什麼。祝賀你,祝賀你做了所有困難工作,當然了,我不會介意的,我幹了一輩子難事。但委員會是應該要有主意的人,我可不太有主意。」
尼克在他的小本子上迅速畫了一張圖,背景是一座無線電發射塔,幾朵電火花從頂上傳下來。
「那就不太一樣了。」拉爾夫燦爛地笑了。
「你行的,要相信自己。」尼克寫道。
「你這麼說,我就試一試,我始終覺得你應和安德伍德保持距離。」
尼克搖了搖頭,又拍拍拉爾夫的肩頭,拉爾夫道聲晚安就上樓去了。尼克久久盯著這份海報陷入沉思。如果斯圖和格蘭看到了副本,他們肯定拿到了——而他們又知道他是單方面反對把勞德列入特別委員會名單。他不知道他們是如何看待的。但他們到現在仍未出現,這不能不說是個好跡象。他們可能想讓他單槍匹馬地干:如果不得不這樣,他會幹的,為了把哈羅德排除在最高層外,如果必須的話,他會把拉爾夫交給他們。拉爾夫並不真正想得到那個位置。儘管他具有天生的智慧和周到考慮問題的能力。呆在常務委員會中他會很合適的,他已感到斯圖和格蘭把親信都安插到委員會中了。如果他尼克想要排除勞德,他們就不得不跟著辦,要順利進行領導層改變,就不能在他們中間傳出反對的聲音。就如同孩子問,媽,那人是怎麼把兔子從帽子裡面變出來的?兒子,我也不太清楚,可能是用小餅或胡蘿蔔這些東西把它引出來的吧。這種東西通常是很有效的。
他又取出在拉爾夫進來時放起來的那張紙,看著用三個圈圈起來的那兩個詞,權威,組織。他突然又在下面的空間填了一個詞。剛剛有一點兒地方。他讀道:權威,組織,政治。
但他不會把勞德踢出局,因為他感到斯圖和格蘭·貝特曼正在試圖搶他腳底下的球,他確實感到有點不滿。如果他沒有不滿那倒是怪事了。畢竟是他,阿巴蓋爾媽媽,拉爾夫創立了這個博爾德自由之邦,現在有成千的人,而路上有更多的人還在向這裡趕。他用筆敲著這幾個詞,越看這幾個詞就越感到時間的緊迫。回想當初我,媽媽,湯姆及我們這伙裡其他的人來這裡的時候,博爾德有的只是從國家公園裡跑出來的野貓和鹿,它們甚至跑到泰伯梅薩的超級市場裡面。看它們怎麼出來吧,簡直像是瘋子一樣,把東西撞得滿地都是。
當然了,我們到這裡也只有短短的一個月,可我們是最早來的。所以我有些嘔氣,可並不是嘔氣才排斥哈羅德的。我是因為不信任他,他總是微笑,可又是皮笑肉不笑的那種。
因為法蘭妮,他和斯圖之間有些小過節,三個人都說事情過去了,可從法蘭妮看他的眼神裡可以看出事情遠遠沒有結束。
尼克搖了搖頭,這還不是全部。不只一次他曾想哈羅德·勞德是不是一個瘋子。
他那咧開嘴的樣子真讓人難受,就好像晚上沒有睡覺一樣,我不會同這樣的人說任何秘密的事情。
不能要勞德。人們必須接受這種現實。
尼克合上他的電話本,放在抽屜的最底層,然後站起來脫衣服。他實在是太髒了,應該沖個澡。
經過這次超級流感,這個勇敢的新世界呈現在人們面前,對他來說,這個世界倒也並不是特別的勇敢,就如同有人在玩具箱子裡面放了一顆炸彈,砰地一聲,玩具被炸得滿屋子都是。有些東西可以修復,但所有的東西都散落著,有些東西仍然很熱,還不能拿起,但一旦它們涼下來就好了。
同樣還有些分類的工作。不能用的東西就要扔掉,把能修的東西放在一起,清點一下那些還能用的,然後找一個新的玩具箱,把東西裝進去。要一個好的,結實的箱子。把這些東西分開的方法固然很具吸引力,但卻不易實現,把東西集在一起也是困難的。分類,修理,清點,當然也包括把不好的東西扔掉。
除非——你從來都能把不好的東西扔掉嗎?
尼克光著身子,挾著衣服,洗了半截就停了下來。
夜晚是如此之靜——但並不是所有的夜晚都靜而和諧,為什麼他的身體突然冒起了雞皮疙瘩?
因為他突然感到自由之邦委員會負責拾起來的並不是玩具。他突然感到他是加入了一個縫合人類精神的行業裡——有他,雷德曼,阿巴蓋爾媽媽,貝特曼甚至還有拉爾夫,他用他的電台和宣傳設備把自由之邦的信號播過廣闊的死氣沉沉的大陸。他們每個人都有一根針,要全力做一條溫暖的毯子,驅走冬天的寒意——或許是經過短暫的停頓之後,他們開始了為人類建造遮掩場所的工程,一切從頭開始。
做完愛之後,斯圖沉入夢鄉,最近他太缺乏睡眠了。昨天晚上他和格蘭·貝特曼整個晚上都在喝酒,盤算著未來。法蘭妮披上睡袍,走到外面的陽台上。
他們住的樓房處在市區,是珍珠大街和百老匯街的拐角處。他們的公寓在三樓,她可以看到下面的十字路口,東西向的珍珠大街大街和南北向的百老匯街。她喜歡這裡,就如同是住在裝指北針的盒子裡面。今天的夜晚溫暖而無風,如黑色岩石的天空上鑲嵌著以百萬計的星星,在他們微弱的寒光中,她能見到啟明星從西方升起。
她的手劃過脖頸一直到大腿。她穿的罩衣是絲質的,而且裡面沒有穿內衣。她的手輕輕劃過乳防,然後並不是直接到禾.處,她的手停留在微微隆起的肚子上,直到兩個星期前她才宣佈了這一消息。
她已經開始顯露出來,只是不明顯而已,但斯圖今天晚上還評論了一下。他的問題很隨意,甚至有些玩笑的意味:「要多長時間不讓我做這事,會不會擠著他?」
「也許是個丫頭,4個月怎麼樣,酋長?」
「好吧,」說著,他就貪婪地進入到她的身體內。
這之前的談話就顯得嚴肅多了,剛到博爾德的時候,斯圖告訴她,他與格蘭討論過孩子的問題。格蘭很謹慎地提出:超級流感的病菌或病毒可能就在周圍,如果是這樣,孩子可能會死掉。有一個不確定的想法(她想到,你總可以從格蘭·貝特曼那裡得到一兩個不確定的想法)是否可以肯定,如果媽媽是免疫的,那孩子……
已經有好多人的孩子都喪生於瘟疫了。
但這就意味著……
意味著什麼?
這可能意味著一件事,所有在這裡的人對於整個人類來說是劫後餘生,是簡短的結局,她不想也不相信這一點。但如果這是真的呢?
有一個人正沿著大街走,轉到人行道上,穿過一輛垃圾車與餐館牆壁的夾道。他的肩頭搭著一件淺色的夾克,一隻手裡拿著一個像是酒瓶又像是長管槍的東西,另一隻手拿著一頁紙,從他一邊走一邊查看街道門牌號的樣子看,可能是寫著地址。最後他在他們的樓前停了下來,盯著門好像是在下什麼決心似的。法蘭妮覺得他很像舊時電視劇中的私人偵探。她就在他頂上不到20尺的地方,好像自己也成了劇情的一部分。如果喊他,可能會嚇著他,如果不喊他,他也許會敲門而驚動了斯圖爾特。萬一他手裡有一把槍那該怎麼辦呢?
他突然仰起了脖子,也許是想看看樓上有沒有亮著的燈。法蘭妮還在向下看,兩個人一下子對視起來。
「天,」那人叫了一聲,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一步,正好掉到路邊的溝裡,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在陽台上的法蘭妮嗯了一聲,同時也退了一步,正好碰到身後的花盆上,花盆不倒翁似地晃了兩下,然後碰到陽台的護欄上裂開了。
臥室斯圖呢喃了一聲,翻個身又不動了。
法蘭妮忍不住格格笑起來,她趕緊用手摀住,可笑仍是止不祝她這樣強忍著,肚子都疼起來了。
一句嘲弄的話從底下傳了上來,「喂,陽台上的那個小妞。」
「小妞,」法蘭妮小聲自語道,「小妞,真有意思。」
她想自己一定要在像驢子那樣叫出聲之前趕出去,否則她就再也止不住了。她輕手輕腳地穿過昏暗的臥室,靠著浴室的牆快步向前走,緊繃著,生怕笑出聲來,就像戴了一幅面具,衝到樓梯口又衝下一段樓梯,她終於笑了出來。
那個男人,她現在所見的這個人從地上站了起來,拍拍身上的土。他身材削瘦,但卻很結實,臉上長滿了半黃半紅的鬍鬚,眼睛下面顯出黑圈,正露出一副苦笑。
「你剛才碰到什麼了,聽起來像是一架鋼琴。」
「是花盆,它……」她又說不下去了,格格地笑起來。她只好用手指指他,擺了一下,然後摀住發疼的肚子,眼淚止不住從臉上落下。「你真好笑……哈哈……我……一樣東西……你……」
「如果是在過去,」他咧了咧嘴,「我就要控告你,尊敬的法官大人,這個女人朝我看,還向我做鬼臉,我要求賠償。可憐的孩子,我支持你的起訴,現在休庭10分鐘。」
他們一起笑起來,年輕男人穿著一條褪色的乾淨牛仔褲,深藍色襯衣。夏日的晚上和暖、舒服,現在法蘭妮很慶幸自己能溜出來了。
「你不會就是法蘭妮·戈德史密斯吧?」
「正是在下,可我不認識你埃」
「拉裡·安德伍德,我今天才到,實際上我是在找一個叫哈羅德·勞德的人,有人告訴我他住在珍珠大街261號,與斯圖·雷德曼及戈德史密斯住在一起。」
說話時,她已止住了笑:「我們剛到博爾德時,哈羅德是住在這裡,但他已經搬了出去一段時間了。他現在在阿拉帕赫,在城西邊。如果你想要,我給你地址。告訴你怎麼走。」
「太感謝了,不過我還是等到明天再去,我可不能再這麼冒失了。」
「你認識哈羅德?」
「認識他也不認識他,就如同跟你一樣,儘管,坦率地講,你與我的想像不太一樣,在我的印象中,你應該是弗蘭克·弗拉塞塔筆下的那種金髮碧眼,屁股兩邊各掛一支0.45口徑手槍的女人。不過,還是很高興認識你。」說著,他伸出手與法蘭妮粗獷地握了一下。
「可我一點也不清楚你在講什麼。」
「在路邊坐一下,讓我來對你說。」
一陣風在街上吹過,有些碎紙片浮在空中。
「我給哈羅德·勞德帶來一些人,想著能給他一個驚喜,所以如果你在我之前見到他的話,一個字也不要提這事。」
「好吧,」法蘭妮覺得更加神秘了。
他拿出那把長筒槍,其實那根本不是槍,而是一隻長頸酒瓶。在星光下她依稀辨出幾個大字——上面是波爾多,下面是日期:1947。
「本世紀最好的波爾多葡萄酒。」他說道,「至少是一個老朋友曾經說過,他叫魯迪,願主讓他安息吧。」
「但是1947年……也就是43年前,難道它就不過期嗎?」
「魯迪曾說過好的波爾多酒從不過期,另外,我是不辭辛苦從俄亥俄州帶來的,如果它是壞酒,也是經過好一番跋涉的壞酒。」
「是給哈羅德的嗎?」
「還有幾枚這個。」說著,他從口袋裡拿出一樣東西遞給她,她不用看得很清楚就知道這是什麼:是巧克力棒棒糖糖,哈羅德最愛吃的,「你怎麼知道的?」
「說來話長。」
「告訴我吧。」
「好吧,從前有一個叫拉裡·安德伍德的小伙子,從加利福尼亞到紐約去看他親愛的老媽,那不是唯一的理由,還有一個不太讓人高興的理由,我們還是就當他是孝子吧。」
「好的1法蘭妮表示同意。
「記住這一點,西方的咒語,或是稱之為五角大樓的屁眼給這個國家帶來的這場大瘟疫,還沒等人說:『上尉之旅來了』,紐約人就快死光了,這也包括拉裡的老娘。」
「很遺憾,我爸爸,媽媽也死了。」
「對,每個人的爸爸,媽媽。如果我們每個人相互寄慰問卡的話,這世界上恐怕就沒有別的了。但拉裡還是很幸運的,他和一位叫麗塔的女人一同逃出了紐約,而這個女人卻沒有完全躲過這場禍,而拉裡也幫不了她。」
「沒有人能有辦法。」
「但有些人要比別人發作的快。不管怎樣,拉裡和麗塔朝緬因的海岸走去,一直到蒙大拿,那女人吃了安眠藥。」
「噢,那太可怕了。」
「希望沒有讓你感到有什麼不舒服,但所有這些在我內心中存在了很長時間了,它確是對關於哈羅德的故事的鋪墊,還好嗎?」
「『好的。」
「多謝,直到今天停下來,見到那個老婦人,我一直在尋找一位友好的人能聽我陳述。剛才我還想這個人應該是哈羅德。無論如何,拉裡還是繼續朝前走,因為除此之外,恐怕也無處可去。從那時起,他就噩夢不斷。因為他是自己一個人,他也無從知道別的人的情況。最終他來到一個海濱小鎮韋爾斯,在那裡他遇到一個名叫納迪娜·克羅斯的女人和一個奇怪的男孩子,他的名字叫利奧·羅克威。」
「韋爾斯1她驚奇地輕聲說道。
「三個人投了一枚硬幣,因為背面朝上,他們就朝南走,最終他們到達……」
「奧甘奎特1法蘭妮高興地說道。
「正是如此,在那個穀倉上寫著大字,也就是在那裡,我首次結識了哈羅德·勞德和法蘭妮·戈德史密斯。」
「哈羅德的記號!噢,拉裡,他會很高興的。」
「我按照穀倉上的記號到達斯托文頓,按著在斯托文頓的指示到達內布拉斯加州,最後按阿巴蓋爾媽媽房子上的標記來到博爾德,我們在路上遇到一些人,其中一個叫露西·斯旺的女孩,她成了我的女人。希望你有機會見見她,你會喜歡她的。」
「到那時起,就開始發生拉裡不願意的情況,他們4個人變成了6個人,在紐約州就吸收了4個,等到我們在阿巴蓋爾媽媽的房門上看到哈羅德的標記時,我們已經是16個人了。我們正要離開,又帶上了3個人。拉裡統領著這群勇敢的人,沒有經過選舉之類的東西,事情就是這樣。而實際上他並不願擔起這份責任,這是一份拖累,夜裡不能很好地睡覺。他開始了激烈的思想鬥爭,思想鬥爭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這要涉及到人的自尊問題。我,他總是擔心把事情搞糟糕,某一天早晨起來,如果發現有個人死在睡袋就像麗塔在佛蒙特那樣,人們就會指著我的鼻子說,這是你的錯,你也不想想把事情辦好,都是你的錯。那情況我實在不願意說,甚至對法官也是如此。」
「誰是法官?」
「法官查理斯,從皮奧裡亞來的老頭。我猜他過去,也許是50年代當過巡迴法官之類的,但流感來的時候他已經退休很久了。但人還是很厲害的。他看你的時候,就好像長著一雙X光的眼睛,畢竟,對我來說哈羅德是重要的,我的人越多,他就越重要。」
他呵呵地笑了笑,又接著說道:「在穀倉的標記中,也就是那最後一行,我讀到了你的名字,那行是那麼的低,我猜想他寫的時候肯定是撅著屁股的。」
「是的,當時我正睡著,我倒不該讓他寫。」
「從那裡,我就開始對他有印象了,我在奧甘奎特穀倉的柱子上看到一張糖紙,還有留下的標記。」
「什麼標記?」
她感覺在黑暗中拉裡還在研究著她,她把衣服拉緊——這倒不是保護性的動作,因為她並沒有感覺到來自這個男人的威脅——只是感到有點緊張。
「只是他的名字簡寫——HEL,如果只是到此為止,我們就不來這裡了,只是又在韋爾斯的摩托車專營店裡……」
「我們去過那裡。」
「我知道你們去過,我看到缺了兩三輛車,印象更深的是哈羅德從地下油箱裡採到了汽油,你一定幫了他吧,我他媽的差點為此掉了手指頭。」
「我並沒有幫他,當時他去打獵去了,最後他找到了一種他稱為采油機的東西。」
「可是他一個人竟然能幹那麼多的事情,好啊,哈羅德。」拉裡說話都帶了羨慕的神情,她以前從來沒有聽到過這麼多,與哈羅德這個名字有關的事情。他對哈羅德的看法吸引著她,讓她著迷。難道在他們離開佛蒙特向內布拉斯加州進發時,斯圖不也是這樣領著他們前進的嗎?可她的印象並不深了,那時他們都充滿了夢想,拉裡使她想起了她已經忘記了的,那些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哈羅德冒生命危險在穀倉上做下標記,她當時認為這是多麼愚蠢的行為,可它竟然有了好的效果。從地下油箱裡取油,這樣的事情在拉裡眼裡是多麼了不起的事情,但哈羅德只是把它當作一件應當做的事情而已,為此,法蘭妮更加感到內疚了,她過去僅僅把他當成一個——哈羅德在最近的6個星期內幹了這麼多的事情,如果自己不是深深地陷入與斯圖的愛情之中,就用不著由這個陌生人來指出關於哈羅德的這些最簡單的事實了,讓她更不舒服的是自己還傷害了哈羅德的感情。
拉裡又道:「所以在斯托文頓就有了另一個清晰的標記,完全由道路號碼組成,對吧?在鄰近的草地上,粘著一張巧克力棒棒糖紙,我感覺我們不是跟蹤著折斷的木棍和壓倒的草前進,而是按照哈羅德的巧克力棒棒糖的痕跡前進的。對了,我們沒有完全按照你們的路線走,在印第安納的加裡,我們折向北,那裡正燃著沖天大火,看起來那個城把所有油罐都炸了。不管怎麼樣,我們在繞道時帶上了法官,到赫明福德的院子我們停了下來。我們知道那時她已經離開了,你知道那些夢嗎?但我們就是想看一看那地方,看一看玉米地……以及輪胎做的鞦韆,你知道我是什麼意思嗎?」
「在路上的時時刻刻我都感到自己要崩潰了,想著要有什麼事情發生,會被騎摩托的團伙攻擊什麼的,或是水用光了,我也不知會發生什麼。」
以前我媽媽有一本書,好像是從她奶奶那裡傳下來的,書名叫《主的歷程》,裡面講的都是些關於有毛病的人的恐怖故事,大多是些精神病人。那個寫書的人說要解決這些問題,你要做的就是問他:基督會怎麼做?就能立刻解決問題。你知道我是怎麼想的嗎?這是一個禪的問題,並不真是一個問題,只是一種清除雜念的方法,就像是凝神靜氣盯著鼻子尖。
法蘭妮笑了,媽媽也能講出這樣一番話來。
「所以當我要解決問題時,露西……我跟你說過的,我的女朋友,就會對我說:『快,拉裡,快問那個問題』。」
「基督會怎麼做?」法蘭妮說著,感到很興奮。
「不,是哈羅德怎麼做?」拉裡一本正經地說道,法蘭妮一下子怔住了,她不禁想要看看拉裡和哈羅德的正式會面的情形,到底他會有何反應。
「有一天晚上,我們在一家農莊裡露營,幾乎就要斷水了。那地方就有一口井,可我們沒法把水打上來,很自然,因為沒有電,水泵不能用。喬……是利奧,那孩子真名叫利奧,利奧不停地走來走去,嘴裡還唸唸有詞,把我都快氣瘋了,我感到氣往上撞,下一次他再過來,我就該打他了。不是一個好人吧?竟然要對一個孩子下手,但人非聖賢,我已經花了好長時間來改我的脾氣了。
「畢竟你把他們從緬因一路領過來。」法蘭妮說道,「我們當時也有一個人死了,當時他的闌尾發炎,斯圖試著做手術,可沒有用,總而言之,拉裡,你已經做得相當不錯了。」
「是哈羅德和我做得好,」他糾正道,「不管怎麼說,露西說,快,拉裡,快問那個問題。我就那樣做了。在那個地方有颱風車,把水汲到穀倉。它運行良好,可還是沒有水。我們打開風車底下的機箱,那裡盛著所有的機件,我發現主驅動帶從洞裡掉了下來,我就把它裝好,這下行了,你想要多少水就有多少水,又涼又甜,感謝哈羅德。」
「應該感謝你,哈羅德並沒有在場,拉裡。」
「他在我的腦海裡,到這來時我給他準備了糖和酒。」他又上下打量了她一下,「我猜他可能是你男人。」
她搖了搖頭,垂下頭說道:「不,他……不是哈羅德。」
他很長時間沒再說話,但她感覺到他不在看她,最終,他開口了:「我有什麼地方搞錯了?哈羅德呢?」
她站起來:「我得進去了,高興見到你,明天再過來吧,見見斯圖,別忘了帶上露西。」
「他到底怎麼了?」
「噢,我也不知道。」突然間,她感到眼淚就要流下來了,「你讓我感覺我對哈羅德很不好,我這是怎麼了?難道我不能像愛斯圖那樣愛哈羅德就有錯了嗎?這難道是我的錯嗎?」
「當然不是,」拉裡看起來有點後悔,「哎,我向你道歉,打擾你了,我得走了。」
「他變了1法蘭妮喊了出來,「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有時候想這可能會好些,但我搞不清楚,有時候我害怕。」
「害怕哈羅德嗎?」
她沒有回答,只是低頭看腳,她感到自己說得多了。
「你能告訴我怎麼才能找到哈羅德嗎?」
「很容易,沿阿拉帕赫直接走,到一個公園,叫精巧公園,就是那兒了,公園在右邊,哈羅德的小屋子在左邊,穿過去就是了。」
「行了,謝謝,很榮幸見到你和打壞的花瓶。」
她很勉強地笑了笑,今天晚上她一點兒幽默感都找不到了。
拉裡舉了舉瓶子,「如果在我之前見到哈羅德……保密,嗯?」
「當然了。」
「晚安,法蘭妮。」
他又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看著他從視線中消失,法蘭妮回到樓上,溜進被子靠著斯圖躺下,斯圖仍沉沉地睡著。
法蘭妮把被單拉到下頜,腦海裡又浮現出哈羅德的影子。她又怎麼能告訴拉裡,這個迷途中看起來這麼可愛的人,哈羅德·勞德是個迷失了自己的孩子呢?難道她能說她在不久前的某一天,恰巧碰到這位聰明的哈羅德,充滿活力的哈羅德,這個像基督一樣做事的哈羅德會穿著浴衣坐在草地上哭鼻子。難道她能說這個以前膽小的哈羅德到了博爾德以後成了那種十足的政客,一個見誰都表示友好的人,一個對著人總是皮笑肉不笑的怪物。
她許久還不能入睡,哈羅德深深地陷入了對她的單相思之中,而她卻深深地愛著斯圖·雷德曼。她每次見到的都是一副討好模樣的哈羅德,儘管他看起來掉了有10磅肉,並且也不過分打扮,我還是……
她突然感覺喉嚨處呼吸不舒服,就用肘支著坐了起來。
有什麼東西在她身體內動。
她的手輕輕地摸著肚子,顯然這還有點太早,只是她的想像而已。她又慢慢躺下,心跳得很厲害,幾乎就把斯圖給弄醒了。他要真的醒了,她願同他分享這一時刻,也許他們會有第二個孩子的。
這時又動了一下,輕輕的就像是空氣,只有她知道,這是她的孩子,她的孩子已經活在世上了。
她默默自語:「真棒。」她又躺好,什麼拉裡·安德伍德,哈羅德·勞德都忘在腦後,從她母親生病以來的事都記不住了,她就靜靜地躺在那裡聽著體內的運動。她的孩子活了。
哈羅德坐在房子前草坪的椅子上,那是他自己搬出來的。看著天空,他想起了一首老的搖滾歌曲,他恨搖滾歌曲,但這一首他卻記得很清楚:天空的千萬顆星星讓我意識到你是我唯一的愛,告訴我你愛我,告訴我你是我的,完全屬於我……
天上的星星早就超過了1000顆,但卻都不是愛人的星星。海面上方的銀河系,星光燦爛,只不過都是恨的星星。哈羅德覺得自己有資格向它個許願。我要許願,我要許願,今天晚上我要許個願,讓你們都落下來摔死。
他靜靜地頭仰著坐著,一個完全的天文學家。他現在頭髮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長,但不再蓬亂,不再有異味,他也戒掉了糖,由於工作辛苦,加上長時間的走路,他已經輕了好幾磅,因此看起來已經相當不錯了。在過去的幾周裡,他散步經過能反光的地方時也看一看自己,他感到很驚訝,似乎看到的並不是自己。
他在椅子裡動了動,在他的膝頭放著一個大本,用精緻的仿皮材料作封面,每當他離開家時,他都要把它藏好,一旦被人發現,那他在博爾德的生活就完了,本子的封面上用金字寫著:賬本。這是自從看了法蘭妮的日記後開始記的。在開始的60頁裡,文字記得滿滿的,沒有段落,只是黑壓壓的一片。文字中充斥著仇恨,連他也不知道為什麼他會有那麼多的仇恨。
他為什麼會恨?
他坐直了,就好像這個問題是來自外面。這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也許只有幾個人能回答。愛因斯坦不是說過世界上只有6個人能理解E=MC2的應用嗎?那他頭腦裡的公式呢?哈羅德的相對論呢?他能寫出兩倍的仇恨的文字,他自己已經變了,失去了本性,他也許會弓雖.女干自己,他迷失了自己,不知人類的主流在何處。
他不久得離開博爾德。一個月,兩個月或者更長,等他調整好了,他就向西進發。等到了那裡,他會破口大罵這個地方。他會告訴他們這裡的公眾會議是怎麼一回事,更重要的是他將宣講私下會議的情況。他將肯定進入那裡的委員會,受到歡迎,受到領導的獎賞,他將受到重用,發光閃亮。他和弗拉格將把這個居住地像毀滅一座蟻山一樣除掉。但他要先把雷德曼擺平,這個對他撒謊,偷走他的女人的混蛋。
對,哈羅德,但你為什麼會恨?
不,這沒有一個滿意的答案,只有一種,那就是恨本身。這能算得上一個問題嗎?他認為不能算,就像你問一個女人她為什麼要生孩子一樣。曾經有一次,也就是一個小時左右的時間,他已經放棄仇恨。那是在他看完了法蘭妮的日記之後,那時他才知道法蘭妮已心儀斯圖·雷德曼。這就如同一盆涼水突然倒在他的頭上,就像是一隻蛞蝓一樣,它不是張開,而是蜷成一團,他已經失去了質疑的力量。那一刻他意識到他必須接受這一事實,他也感到很恐怖,從那一時刻起,他就感覺自己要變成一個全新的人,一個經歷了超級流感的脫胎的哈羅德·勞德。他比別人更加體會到了這個博爾德自由之邦是怎麼樣的。它不像其他的瘟疫前的美國城市,人們沒有看透是因為大家都沒有脫離這個圈子。而他則不然。男人和女人住在一起但並不想結婚,整個小組的人住在一起,就像公社一樣,沒有什麼打鬥,人們似乎相處得很好,而且沒有人對夢的根深蒂固的神學解釋提出質疑,也包括瘟疫是怎麼一回事。博爾德只是一個複製的社會,並不能感覺到原始的美。
哈羅德感覺到了,並且他恨它。
在山那邊的遠處是另一類生物,是從黑暗的腫瘤上切下來的。從舊政治的死屍上取下的單一細胞,是侵蝕了舊的社會的癌細胞的再生。對社會來說,它意味著鬥爭,健康的組織去對抗腫瘤的入侵,但對每一個單一的細胞,就回到了那個舊的問題,又回到了伊甸園,你是吃了蘋果還是沒有動?在那,在西方,他們早已吃了無數的蘋果餅,他們是伊甸園的殺手,黑暗的槍手。
至於他自己,當得知自己他要接受這一事實時,拒絕了新的機會。得到這個機會可能是斷送了自己。他的每一根神經都表示反對。他斷送了夢和慾望,並且問自己能否輕易忘掉它們。在這個新的自由之邦社會裡他只能是哈羅德·勞德,而在那邊他會成為一個王子。
那邪惡吸引著他。它是一個黑暗的狂歡,滅了燈的命運輪在黑暗中旋轉,永不停止的街頭表演圍滿了像他這樣的渣滓,而在大帳篷裡,獅子把觀眾給吃了。他聽到的也是不協調的音樂。
他打開日記本,在星光下他用力地寫下:
1990年8月12日(凌晨)
據說人類的兩大罪惡是驕傲與仇恨。是嗎?我倒覺得它們是兩大美德,要放棄驕傲和仇恨就是說你要為世界而改變。去擁抱它們,去表現它們是更為高尚的;也就是說世界必須為你而改變。我對此充滿憧憬。
哈羅德·艾米·勞德
他合上本子走進屋裡,把本子放到爐洞裡,然後鑽進浴室點亮燈以便能看到鏡子進行笑的練習。他已經越來越擅長於此道了。
第51章
博爾德的各個角落貼滿了拉爾夫宣佈會議的海報,人們興奮地談論著,大多是關於7人特別委員會是好還是壞的問題。
天還沒有黑阿巴蓋爾媽媽就上床睡覺了,她感到疲憊不堪。這一天接連不斷地有人來訪,詢問她的態度,她按自己所想應允了大部分的決議,因為她覺得委員會還不錯,人們都迫切地想知道若是在大會上組成一個長期委員會,她是否會任職,她回復說這是件太累人的差事,但她在人們需要她幫助的時候,一定會給予由選舉的代表組成的委員會以一切盡可能的幫助。她一遍遍地擔保說,任何拒絕她幫助的長期委員會結果都會是一團糟。阿巴蓋爾媽媽休息了,很疲憊,但心滿意足。
那晚,尼克·安德羅斯亦是如此,在短短的一天裡,憑著一張由手搖油印機造出來的海報,自由之邦一支由難民組成的渙散隊伍轉變成頗具潛質的選民。他們喜歡這海報,在長期的自由落體的感覺之後它給了他們一種腳踏實地的感覺。
那天下午,拉爾夫驅車來到發電廠。拉爾夫和斯圖決定後天在斯圖和法蘭妮那裡開一個預備會議。這可以給全體委員會成員再多兩天時間去聽取眾人的意見。
尼克微笑著,托著他那兩隻無用的耳朵。
「唇讀更好,」斯圖說道,「你知道,尼克,我開始考慮用那些棕色摩托,我們一定能做成點事。那個布拉德·基切納是個工作勤懇的傢伙,我們若有十個像他那樣的人,到9月1日我們就能使這整個城市很好地運轉了。」
尼克做了一個OK的手勢表示同意,他們一起走進了房子裡。
那天下午,拉裡·安德伍德和利奧·羅克威沿路向西走,直到哈羅德的房子。拉裡還背著那只陪伴他走遍全國的帆布包,但現在裡面只裝著一瓶酒和半打巧克力棒棒糖紙了。
露西和其他6個人帶著兩輛破卡車出去了,他們開始清理博爾德的大街小巷,這裡到處都是車子,問題是,他們全靠自己幹活,而這項分散的工程需要依靠其他人的響應與參與。
拉裡尋思著,眼睛看到一張標題為「群眾大會」的海報,這張海報被貼在電線桿上,也許這是問題的答案。這裡的人們想幹活,他們需要有人來協調和組織,告訴他們應做什麼,他想,他們大部分人都想洗去初夏時這裡發生的一切,就像用板擦擦掉黑板上的髒話。拉裡想也許在全美國這無法辦到,但若是天氣許可,飄雪之前在博爾德應該可以辦到。
瞥見玻璃反射的亮光,他轉身去看,利奧飛快地拾起一塊石頭扔了過去,正穿過一輛舊福特車的後車窗。
「別這樣,喬。」
「我是利奧。」
「利奧。」他糾正道。
「別這樣。」
「為什麼?」利奧得意地說,好一陣子拉裡也想不出一個滿意的答案。
「因為那發出的聲音很刺耳。」他最後只有這樣說了。
他們繼續向前走。拉裡把雙手插在口袋裡,利奧也把雙手放在口袋裡。拉裡踢了一腳空的易拉罐,利奧斜著向前去踢一塊小石子。拉裡開始吹一支曲子,利奧便打著口哨伴奏。拉裡搓了一把孩子的頭髮。利奧用奇怪的眼神看著他。拉裡想著:天啊!我喜歡上這傢伙了,已經有點愛不釋手了。
他們來到法蘭妮提起的那個公園,對面是一幢嵌著白色百葉窗的綠房子。通向前門的水泥路上停著一輛裝滿磚頭的手推車,前門旁邊是一個廢罐子,放著那種需要加水的自製灰泥混合劑。
旁邊蹲著一個小伙,背對著街道,寬闊的肩膀,沒穿上衣,身上曬得爆了皮,他一手拿著鏟子,正在花床四周做一道彎形的矮牆。
拉裡想起法蘭妮說的話:他變了——我不知道他變成了什麼樣,為什麼會變,甚至不知道這是不是最好不過的了——有時我真擔心。
於是拉裡走上前去,以他在穿越這個國家這段時間裡計劃好的方式說道:「我猜,你就是哈羅德·勞德吧?」
哈羅德一驚,身子一顫了一下,轉過身來,一手拿著磚塊,一手半舉著滴著灰泥漿的鏟子,像是拿著件武器。拉裡用餘光瞥見利奧後退了一步。他的第一個念頭非常確定,認為哈羅德根本沒有看他。這與他想像的不一樣。他的第二個念頭與這鏟子有關:他會不會讓那滴著泥漿的家什落到我身上?哈羅德表情嚴肅,眼睛又窄又黑;頭髮呈波浪形貼在浸滿汗的額頭上;他雙唇緊閉,有些蒼白。
緊接著,哈羅德開懷大笑起來,而且是毫無惡意。如此突然而徹底的轉變,以至於拉裡事後都難以相信他曾見過一個緊張而嚴肅,毫無笑容的哈羅德,比起花床周圍的牆來,那張臉更容易把自己同別人分開。
他的眼睛不再有那種惡意的眼神(那雙眼睛綠幽幽的,這樣一雙明亮的眼睛怎麼會看起來充滿惡意,甚至是陰暗呢?)他把鏟子尖朝下插入泥漿中,手在牛仔褲後的口袋上擦了擦,接著伸出來。拉裡想到:天啊!他還是個孩子,比我還校他若是已滿18歲,我就吃掉他去年生日蛋糕上的蠟燭。
「我好像並不認識你。」哈羅德握手時笑著說道。他握手有力,拉裡的手被握得上下擺動三四次,這令拉裡想起他與喬治·布什的那次握手,那時,那個老人正競選總統。那是他聽從了他媽媽的建議,參加的一次政治集會。他媽媽常說,若是你看不起電影,就去動物園。若是你連參觀動物園的錢都沒有,就去看看政治家。
哈羅德的笑極具感染力,拉裡也跟著笑起來。無論他是不是個孩子,不論這握手是否能稱之為政治家的握手,他的笑給拉裡留下深刻的印象,相信這笑是發自內心的。這麼長時間以後,得到那些糖紙之後,一個活生生的哈羅德終於站在面前。
「是的,你是不認識我,但我認識你。」
「是嘛1哈羅德高聲說道。他笑得更爽朗了。若是他笑得再燦爛些,拉裡有趣地想,那他的嘴角會與顱骨後部都挨上了,那樣的話,他頭上的2/3都會震掉了。
「我跟隨你從緬因穿過全國來到這裡。」
「真的嗎?你真的一直跟著我?」
「是真的。」他從肩上放下背包,「這兒有些東西給你。」他掏出一瓶波特爾酒,放在哈羅德的手裡。
「天,你怎麼有這東西。」哈羅德吃驚地看著瓶子,說道:「1947年?」
「一個好年頭,還有這些。」
他把近半打巧克力棒棒糖放在哈羅德另一隻手裡。其中一塊從指縫中溜出,滑落到草地上。哈羅德彎下腰把它撿起來,拉裡又一次看到哈羅德起初的那種震驚。
接著哈羅德直起腰,笑著道:「怎麼會知道?」
「我跟隨你的足跡——你的糖紙。」
「我真該下地獄,進屋來,我們該好好談談,像我父親說的那樣,想要兩杯可樂嗎?」
「是的,你呢,利奧?」
「哎,利奧!來杯可樂嗎?」
利奧咕噥著,拉裡沒有聽到他在說什麼。
「說話呀,」他有些生氣,「上帝給了你嗓子是幹什麼用的?我在問你呢,想不想來杯可樂?」
利奧用小得難以聽清的聲音說:「我想去看看納迪娜媽媽回來了沒有。」
「什麼話,我們剛到這裡1
「我想回去1利奧抬起頭答道。陽光在他的眼睛裡強烈地閃爍著。拉裡尋思著:天哪,這是怎麼一回事,他快要哭了。
「請等一下。」拉裡對哈羅德說道。
「好的,有時孩子會很害羞,我過去也是。」
拉裡走到利奧那裡,彎下腰,以便能夠平視對方的眼睛。「怎麼啦,好孩子?」
「我只想回家,」利奧避開他的注視,「我想要納迪娜媽媽。」
「我想回去。」利奧匆匆看了一眼他。視線從拉裡的肩上跳到哈羅德站著的草坪中央,然後又移到水泥地上,「求你了。」
「你不喜歡哈羅德?」
「我不知道……他挺好的……我只想回去。」
拉裡歎了口氣:「你能找到回去的路嗎?」
「沒問題。」
「好吧,但我真希望你能進來和我們喝杯可樂。我一直都期待著見見哈羅德,你知道的,是嗎?」
「是的……呃……」
「我不想進去。」利奧低聲說道,一時間他又勇敢起來了,眼神變得空洞而野蠻。
「好吧。」拉裡匆匆說著,他站起身,「直接回去,我會去查房,看你是否按我說的去做了,別在路上逗留。」
「我知道了,」利奧突然衝動地輕聲說:「為什麼你不和我一起回去?就現在,我們一起走,好嗎?拉裡?行嗎?」
「利奧,什麼?」
「別介意。」還沒等拉裡說什麼,利奧便匆匆跑了,拉裡站在那看著他,直到看不到才折回身來,眉頭緊鎖。
「瞧,這沒什麼,」哈羅德說道,「孩子總是很淘氣。」
「是呀,我想他有權力決定去留,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已經經受了半天的折磨了。」
「我想是的,」哈羅德答道。就在這時,拉裡心頭升起一絲不信任,覺得哈羅德如此之快地對一個小男孩表示同情有些做作。
「好了,進屋來,知道嗎。你是我的第一個夥伴,法蘭妮和斯圖常出去,不能算數。」他淡淡一笑,有些憂傷。拉裡突然間對這個小伙子生出一股同情——因為他自己確實沒有什麼兩樣,他形單影隻,哈羅德也是如此,都是無憑無據對人妄下結論,這不公平。他應該拋開這該死的猜忌。
「我很高興做你的夥伴。」
起居室雖小但很舒適。「等我騰出手來,我打算再弄些新傢俱,現代樣式,鉻黃色,真皮的,像廣告上說的那樣,什麼他媽的預算,我拿到了王牌。」
拉裡發自內心地笑起來。
「地窖裡有些好酒,我去拿些來,我想不加糖塊,如果你認為可以的話。我現在不吃甜食,想減肥。不過這次可以來點葡萄糖,這是個特殊情況。你一起跟我從緬因穿越全國,跟隨著我的,不,是我們共同的記號。這確實值得一談,告訴我是怎麼一回事。好了,坐那把綠椅子,那是所有這些破爛中最好的了。」
在哈羅德說這些話的時候,拉裡產生了最後一個疑惑的念頭:哈羅德談話時很像一個政治家——談吐暢快,頗善言辭。
哈羅德去地窖了,拉裡坐在綠椅子上。他聽到一聲門響,接著是哈羅德下樓時重重的腳步聲。他四處望望。這算不上世界上最好的客廳之一,但若鋪上長絨地毯,來些漂亮的現代傢俱,會相當不錯的。屋裡最有特色的是那石頭砌成的壁爐和煙囪——精細而漂亮的手工活。但壁爐上有塊石子鬆動了,像是掉下來後又被人隨意地塞進去的。猶如拼板中掉出了一塊,又像牆上掛歪的一幅畫。
他站起身,把那塊石子撿出來,哈羅德還在樓下找著。拉裡正想把石子放回去,他突然看到爐膛下放著一本書,書皮上蒙著一層薄灰,但還沒蓋住那金色扉頁上印著的書名:賬本。
拉裡覺得有些羞愧,似乎自己在有意察看,他把石子放回原處,這時哈羅德伴著腳步聲上樓了。這次時間剛好,哈羅德拿著兩瓶大肚子細瓶頸的酒進來時,拉裡剛好回到椅子上。
「我花了幾分鐘把它們從樓下槽子裡拿出來,沾了土。」
「看起來不錯,瞧,我不能保證那波特爾酒沒變質,我們兩個要好好喝一次。」
「不冒險便無所得。」哈羅德笑著說。
哈羅德的笑令他感到渾身不舒服,拉裡突然發現自己在想著那本「賬本」——那是哈羅德的,還是屬於這房子原來的主人呢?若是哈羅德的,那裡面會寫些什麼呢?
他們打開酒瓶蓋,令他們高興的是酒還好好的,半小時後,他們都有些飄飄然了。哈羅德醉得更厲害。儘管如此,哈羅德還笑著,事實上笑得更開心了些。
拉裡由於酒的原因而話多了起來,「那些海報,關於18號的那個會議,為什麼你不參加那個委員會呢,哈羅德?我覺得像你這樣的小伙子將是個理想的人眩」
哈羅德快樂地笑著,說,「我太年輕了,我想他們認為我沒有足夠的經驗。」
「這真可惡,」哈羅德是毫無經驗的嗎?拉裡想,那種笑,那種陰暗的懷疑表情,拉裡弄不清楚。
「哎,誰知道將來會怎樣?」哈羅德大笑著說,「凡人皆有得意日。」
在5點鐘左右,拉裡離開了,他與哈羅德友好地道別,哈羅德笑著和他握手,告訴他以後常來。但拉裡有一種感覺,若是他再也不來的話,哈羅德是不會在乎的。
他沿著水泥路慢慢走到人行道上,回頭招手告別,但哈羅德早已回屋裡去了。門關著,屋子裡一定很涼快,因為百葉窗拉著。在屋裡一切看起來都挺好,站在外面突然感覺這只是博爾德的一所他曾進去過的房子,百葉窗和窗簾都拉上了,當然他想,博爾德有許多窗子都關著的房子。那是死人的墳墓。當他們病了,他們就用簾子把自己和世界隔離開。他們會悄然死去,就像任何動物在瀕臨死亡時喜歡獨自死去。活著的人——也許潛意識中認識到了死亡的事實,就會把窗子和窗簾拉上。
那葡萄酒起了作用,他感到在點頭疼,覺得剛才打冷顫是酒的後勁,是把好酒當成便宜的酒狂飲的結果。不,不是的,不僅僅是酒的原因,他一會兒垂頭,一會抬頭,總是想著亂七八糟的事情。
他的思想一片混亂,他突然間確信哈羅德正從百葉窗的夾縫中窺視他,雙手緊緊握著,打開合上,像要扼殺人;那種笑容變成一縷仇恨——「凡人皆有得意日。」這時他想起在貝寧頓過的那一夜,他睡在木台上,醒的時候有一種恐怖的感覺,覺得有人在那裡——緊接著聽到靴子踩著灰的聲音,向西走去。
停下來,不要再幻想了。
上帝,快讓它停下來,但願我從未想過死人,那些在合著的百葉窗和窗簾後的死人。像是呆在黑暗的隧道裡,天,他們若是一起開始活動起來該會怎樣。神聖的主埃別讓我再這樣想了。
突然他想起小時候和媽媽去動物園的那次經歷。他們去猴山,那種氣味像是一記重拳,打在他的鼻子上,也擊在那裡面。他轉身想逃,但被媽媽制止了。
呼吸正常,拉裡,她說著,只需5分鐘你就能完全不會注意到那氣味了。
於是他就呆在那裡,並不相信她的話,只是努力著不吐出來(儘管那時他只有7歲,但他最討厭的事情就是嘔吐)結果她說對了。當他低頭看表的時候,那時已經過了半個小時,他不明白為什麼那些女士會在進門的時候用手摀住鼻子,一副厭惡的表情。他把這告訴了他媽媽。艾麗斯·安德伍德大笑起來。
「噢,這味道仍不好聞,只是你對它已經適應了。」
「怎麼會呢,媽咪?」
「我不知道,每個人都能這樣,現在對自己說,我要再聞一聞這猴籠到底是什麼味道。然後你就深呼吸。」
於是他照辦了,那種怪味依然存在,甚至比他們剛進來時還要強烈,還要難聞。他吃進去的東西開始在胃裡翻騰,他掙扎到門口,吸幾口外面的新鮮空氣,設法,但已不可能把那些東西壓下去了。
這是一種感知力,他現在認為,她知道那是什麼。儘管她不知道它被稱作什麼,這想法還未成形,他就聽到她媽媽在說,對自己說,「我想聞聞博爾德到底是什麼味。」他聞了一下,像剛才一樣,他聞到了,他聞到了關著的窗子和拉下的窗簾後面的味道,他聞到了有東西正在慢慢腐爛,甚至就在這地方,有些已經死光了。
他越走越快,近乎一路小跑,聞著夾著水果的強烈味道,他和其他所有的人,都停下來好奇地聞著,因為它無所不在,無所不能,它渲染了人們的思想,你不會把窗簾都拉下來,就是莋愛時也不會,因為那些死人躺在拉著的窗紗後面,而活著的人還想向外看這個世界。
那些吃下的東西都想向上湧,因為這是間他永遠也擺脫不了的猴籠,就算是搬到無人居住的荒島上,也是無濟於事了。儘管他討厭嘔吐,他現在卻快要吐出來了。
「拉裡,你好嗎?」
他嚇了一跳,從嗓子裡小聲地叫了一聲。那是利奧,坐在離哈羅德大約有三幢樓的地方的欄杆上。手裡還拿著只乒乓球在路上拍著。
「你在這裡幹什麼呢?」拉裡的心跳慢慢恢復了正常。
「我想和你一起回家,」「但我不喜歡進那傢伙的房子。」他有點膽怯地說。
「為什麼不呢?」
「我不知道。」
「這對我很重要,因為我喜歡哈羅德——但又不喜歡他,我對他有一兩種感情,你曾對人有過兩種感情嗎?」
「我對人只有一種感情。」
「那是什麼呢?」
「是神聖,我們能回家看看納迪娜媽媽和露西媽媽嗎?」
「當然。」
他們繼續沿著阿拉帕赫走了一會兒,互不言語,利奧仍舊在拍著乒乓球,然後再靈活地接祝
「抱歉讓你等了這麼久,我若知道你在這,我會早些趕來。」
「反正我有事可做,我在這傢伙的草坪上發現了這個,乒乓球。」
「你覺得哈羅德為什麼把簾子都放下來呢?」
「這樣就沒人能看到裡面,這樣他就可以做秘密的事情,就像死人一樣不被發現。不是嗎?」
他們繼續向前走,在百老匯的街拐角,再向南拐,他們現在看到一些人影;女人們在櫥窗前欣賞裙子;一個男人從別處取了一把斧子回來,另一個男人在一個體育用品商店破損的櫥窗裡挑選著釣具。拉裡看見迪克·沃爾曼正離開他那夥人向別的方向騎車而去。他向拉裡和利奧招了招手,他們也招手回敬。
「秘密的事情。」拉裡若有所思地大聲說,並不真正想讓利奧再說什麼。
「也許他正在向黑衣人祈禱,」利奧隨口說道,拉裡像是被帶電的電線掃了一下似的抖了一下。但利奧並沒有注意到。他還在拍著他的乒乓球,先在路上彈一下,然後當它反彈時再接住它……砰,啪!
「你真這麼想?」拉裡努力使自己顯得自然些。
「我不知道。但他和我們不一樣。他愛笑,但我覺得好像有蟲子讓他發笑,有像蛆那樣的大白蟲子在吸他的腦子。」
「喬……利奧,我的意思是……」
利奧的眼睛黑幽幽的,突然間明亮起來,他笑著說:「看,戴納在那邊,我喜歡她,哎,戴納1他喊叫著,招著手,「有口香糖嗎?」
戴納正在給一輛十速自行車的鏈條上油,她轉過身來笑著,手伸到襯衫的口袋裡,夾出五片出來。利奧笑著跑過去,頭髮飛揚著,一隻手還攥著那球不放。拉裡在後面注視著他,躲在哈羅德笑容後面的大白蟲子——喬(不,是利奧)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如此事故,如此恐怖。這孩子處於一種半催眠的狀態,有多少次當拉裡目睹有人在路上停下來死去的時候他都在場,目光空洞,神情恍惚,但一會兒一切都又恢復正常了。一切都變了,人類感知的範圍看起來向前邁出了一步。
這簡直像地獄一樣恐怖。
拉裡挪動著向利奧和戴納走去,他們正分享著口香糖。
那天下午斯圖發現法蘭妮在樓後的小庭院洗衣服。她把洗衣槽裡注上水,倒了近半盒洗衣粉,用拖把棍攪了攪,直到滿槽裡都是泡沫。她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但若是去阿巴蓋爾媽媽那兒,顯得如此無知,她會受到責備的。她把衣服浸到冰冷的水裡,開始搓洗,像一串亂糟糟的西西里葡萄。她想道,這種兩面搓洗的方法,絕好地保持了衣服的亮麗色彩,還不會損壞柔軟的內衣,並且……
她轉過身來,注視著她的男人,他正站在後院門口裡側,逗樂地看著她。法蘭妮停下手裡的活,有點上氣不接下氣。
「哈,哈,真有趣,你這個自以為是的傢伙,站在這裡多久了?」
「兩分鐘。但你管那叫什麼?野鴨交配時的舞蹈?」
她顯得很冷淡。「又裂了一道,今天晚上你睡沙發,或是在弗拉格斯塔夫街和你的朋友格蘭呆在一起。」
「看,我不是這個意思……」
「這些也是你的衣服,斯圖先生,也許你是個元老,但你也會不時地在襯褲上留下點兒什麼。」
斯圖這笑容慢慢展開,最後他忍不住大笑起來,「親愛的,你也太粗俗了。」
「現在我覺得並不特別脆弱。」
「好了,休息一會兒,我需要和你談談。」
她很樂意,儘管進屋前她得沖沖腳。她的心突突地跳著,她很順從,就像是一忠實的機器。被人不懷好意地濫用著。若是我的曾祖母,她也會這樣做的,也許她把這看成是冒險補償的一部分。
他低頭看看腳和小腿,有些喪氣,上面沾著一層灰色的肥皂沫,她厭惡地用水冼淨。
「我妻子洗衣服的時候,」斯圖說道,「她用一種——你管那叫什麼來著?對,是搓板,我記得我媽媽有三個。」
「我知道那東西,」法蘭妮生氣地說,「我和瓊轉遍了博爾德也沒有找出一個來,技術工人都罷工了。」
他又笑起來。
法蘭妮把手放在身後,「你是不是想惹我生氣,斯圖爾特·雷德曼?」
「不,我在想到哪裡去給你弄個搓板,如果瓊想要,也給她一個。」
「到哪?」
「你先讓我看看。」他的笑容消失了,他胳膊摟住她,把額頭貼在她的額頭,「你知道我很感謝你為我洗衣服,我想一個懷孕的女人比她的男人更清楚哪些事情該做,哪些事情不該做,法蘭妮,為什麼要讓那些衣服惹你心煩呢?」
她迷惑地看著他,「為什麼?好吧,那你穿什麼?你想披著這些衣服走來走去嗎?」
「法蘭妮,商店裡有的是衣服,我的尺寸很好買。」
「什麼,把舊衣服扔掉,就因為它們髒了?」
他有些不安地聳了聳肩。
「不可能,」她說道,「那是老式做法,斯圖,就像他們過去用來裝你的計算機箱子和那些不回收的瓶子,用完就扔掉,不能再讓那重新開始。」
他吻了她一下,「好吧,下一次洗衣服的時候,我來洗。聽到了嗎?」
「好的,」她懷疑地笑了笑,「你能堅持多久,直到我生孩子嗎?」
「直到我們有了電,然後我給你搞一台你所見到的最大的最漂亮的洗衣機,我負責洗衣服。」
「我接受幫助。」她深深地吻了他一下。他有力的大手在她發間不停撥弄著,她感到一陣溫暖在擴散(是熱力,讓我們不要不好意思,我覺得很熱,他每次這樣做的時候,我都渾身發熱)先是在乳防上,慢慢擴散到小腹上。
「你最好快停下來,」她有些上氣下接下氣,「除非你不是只想談談。」
「也許我們可以以後再談。」
「那些衣服……」
「多浸泡一會兒對洗掉那些滲到衣服裡的泥灰會有好處。」她開始笑起來,他用吻封住她的口,當他把她舉起又放下,把她領進屋的時候,她被肩上陽光的暖意打動了,她想知道,以前它也曾這樣熱嗎?這樣強嗎?每一絲,每一縷的陽光都照在我的背——會是紫外線嗎?還是海拔的原因?每個夏天都是如此嗎?總是這樣燥熱?
接著他開始動起手來,就在樓梯上,脫光她的衣服,跟她莋愛。
「不,你坐下,」他說道。
「但是……」
「我就是這個意思,法蘭妮。」
「斯圖,那些衣服會結冰的,我可放了半盒子汰漬在裡面。」
「別擔心。」
於是她便坐在房簷陰涼處的椅子上,他們下樓來的時候,他放那兒兩把椅子。斯圖脫了鞋襪,把褲腿捲過膝蓋。他一步步走到槽前開始上下搓洗那些衣服。她禁不住笑起來。
斯圖朝她看著說:「你想在椅子上過一夜嗎?」
「不,斯圖,」她帶著嚴肅和懺悔說道。接著又笑起來,直笑得眼淚直流,胃那兒肌肉都疼了。她抑制住自己不再發笑,說道:「這是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你回來想談點什麼。」
「噢,對,」他正上下揉著衣服,弄得到處都是泡沫,法蘭妮想:這看起來真有點像……噢,不要想,不然你會笑得流產的。
「我們今天晚上舉行第一次特別委員會會議。」
「我準備了兩箱啤酒,餅乾,還有胡椒醬什麼的……」
「我不是說這個,法蘭妮,迪克·埃利斯今天來說,他不想參加委員會了。」
「是嗎?」她感到有些驚訝,覺得迪克不是那種逃脫責任的人。
「他說他樂意效勞,只要我們有一個真正的醫生,但現在不行,今天又來了25個,其中有一個腿生了壞疽。很顯然是由於被生銹的鐵絲劃破而化膿的。」
「噢,那太糟了。」
「迪克救了她——是他和同安德伍德一起來的高個護士一起幹的。迪克說沒有她,對,她的名字叫勞裡·康斯特布爾,那個女人恐怕早就沒命了。他們花了3個小時才把那女人的腿從膝蓋處截了下來,都累壞了。另外,他們還有一個小病人,是個男孩子,總是陣陣地抽搐。迪克努力想弄清楚這是羊角瘋還是由於某種顱壓造成的,或許是糖尿病的結果。他們從人們的東西裡找到好幾箱變質的有毒食品。他說若是我們不盡快告訴人們如何挑選所需物品的話,一部分人會因此喪命。讓我們看一下,我說到哪兒了?兩條斷了的胳膊,一個流感病例……」
「天啊,你是說流感1
「放寬心,是普通的感冒,阿斯匹林可以退熱,不發汗——而且它不會復發。脖子上也沒有黑斑。但迪克拿不準該用哪類抗生素,他四處去找,迪克有些害怕這流感會擴散,而引起人們的恐慌。」
「那個流感病人是誰?」
「一個叫羅娜·赫維爾的女士,她同拉臘米一路來,迪克說病菌已引起化膿了。」
法蘭妮點了點頭。
「我們很幸運,那個勞裡·康斯特布爾看來把迪克迷住了,儘管他的年齡是她的兩倍。這也沒有什麼。」
「你贊成他們在一起嗎?」
他笑著說:「不管怎麼說,他48歲了,有輕微的心臟病,現在他覺得他什麼都干了——他正學著做一名醫生。」斯圖有些憂鬱地看著法蘭妮,「我能理解勞裡,為什麼會愛上他。他是我們身邊的英雄。他是個鄉村醫生,不怕治死病人,他知道每天還會有許多人來就診,其中一些人已被胡亂地處理過了。」
「委員會還需人手。」
「是的。拉爾夫·布倫特納覺得拉裡·安德伍德那小伙子還行。從你的話來看,他能幫上忙。」
「是的,我覺得他不錯。今兒我碰到他妻子,露西·斯旺,她很甜,滿腦子都是拉裡。」
「我想每個好女人都是這樣。但法蘭妮,說實話,我不喜歡他逢人便講他的生活經歷。」
「我想這只是因為我從一開始和哈羅德在一起,哈羅德沒法理解我和你在一起,而不是和他。」
「我想知道他是怎麼想哈羅德的。」
「去問問他。」
「我會的。」
「你會請他參加委員會嗎?」
「可能性很校」他站起來,「我倒寧願請那個被人稱為法官的老傢伙,但他太老了,有70歲。」
「你同他談過哈羅德嗎?」
「沒有,但迪克和他談過,尼克·安德羅斯是個機靈人,法蘭妮。他使我和格蘭都有了些變化。格蘭有些不隨和,但他不得不承認尼克的主意不錯。法官對尼克說拉裡正是我們尋找的那類人。他說拉裡正在找活幹,而且一定能找到許多不錯的活計。」
「我想他是在極力推薦拉裡。」
「是這樣,」斯圖說,「但在我請他來之前,我想弄清楚他怎麼想哈羅德的。」
「有關哈羅德的情況?」她不停地問。
「也許問問與你有關的,法蘭妮,你仍覺得對他負有責任?」
「是嗎?我不知道。但想到他時,我覺得有些愧疚。」
「為什麼?因為我插了一腳?法蘭妮,你曾想要他嗎?」
「不,不,上帝,不,」她幾乎有些發抖了。
「我向他撒過一次謊,呃,實際上也算不上撒謊,那天我們三個碰到一起,那是7月4日。我想他可能感覺到了將要發生什麼。我說我不想要你。那時我怎麼會知道我是不是想要你?在小說裡有一見鍾情,但現實生活中……」
他停下來,一絲笑容在臉上慢慢展開。
「你笑什麼,斯圖·雷德曼?」
「我只是想,在現實生活中,我花了至少……」他摸了摸下巴想了想,「噢,是4個小時弄清楚是不是想要你。」
她在他臉上吻了一下,「這很甜蜜。」
「不論怎樣,這是真話,我想他仍記得我說的不想要你的話。」
「他從未用過難聽的字眼說過你或其他別的人。」
「是沒有,他總是笑,這我不喜歡。」
「你不會認為他在……設法報復吧?」
斯圖笑著站起身,「不,哈羅德不會。格蘭認為反對黨會以聚集在哈羅德周圍告終,這沒什麼,我只希望他不要插手我們現在所做的一切。」
「想想他多害怕,多孤單。」
「多妒嫉。」
「妒嫉?」她想了想,然後搖搖頭,「我不這麼想,我和他談過,我想知道他不會感覺被拋棄,我想他期望能夠參加特別委員會——這是尼克的所謂簡單方案決定之一,我們都遵循這一原則,其實質是我們都不信任他。」
她說道:「在奧甘奎特,他是你們能想像到的最難以容忍的人,大多是緣於他的家庭狀況,我猜想——對他們來說他像是從雞窩裡孵出來的——一場流感之後,他似乎變了。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他看起來是在努力做一個,呃……真正的男人。然後他一下子變了,總是愛笑。你沒法和他交談,他是在與自己……就像人們在宗教面前那樣或是在誦讀時……」
她突然停下來,眼中閃過一絲驚詫的表情,像是有些害怕。
「誦讀什麼?」
「一些能改變他們生活的東西,比如《資本論》之類的,或許只是在詮釋情書。」
「你在說什麼?」
「嗯?」她看了看他,像剛從白日夢中驚醒過來。她笑著說:「沒什麼,你不是要看拉裡·安德伍德嗎?」
「當然……如果你沒事的話。」
「我很好……去吧,斯圖,會議7點開始,如果快的話,你還有時間回來先吃點晚飯。」
「好的。」
他走到把前院和後院分開的大門時,她在後面叫住他:「別忘了問問他對哈羅德怎麼看?」
「別擔心,我不會忘的。」
「他回答時,看著他的眼睛,斯圖。」
當斯圖隨意談起對哈羅德的印象時(這時斯圖還隻字未提特別委員會有空缺的事),拉裡·安德伍德的眼神變得有些困惑,小心翼翼的。
「法蘭妮告訴過你我對哈羅德有些偏執,是吧?」
「是。」
拉裡和斯圖坐在一座小房子的客廳,外面的廚房裡露西正在忙乎著做飯,放在拉裡為她裝配的烤架上的罐頭正冒著熱氣。她邊幹活邊哼著「夜總會的女人」這首歌,聽起來她很快活。
斯圖點了支煙,他一天吸煙不超過五六支,他可不願意讓迪克給他做肺癌手術。
「跟隨哈羅德的那些時間裡,我一直告訴自己他也許不是我想像的那樣。他不是那樣,但我還是想弄清楚他到底是怎樣的,他像魔鬼一樣快樂,是個好主人。他把我帶去的葡萄酒打開,我們一起為健康乾杯。我們度過了一段很愉快的時光,但是——」
「但是什麼?」
「我們從他身後走過去,我和利奧,他正在花園周圍砌一道磚牆,他轉過身——沒聽到我們的腳步聲,一直到我開口說話,我猜想,一剎那,我心裡想,天啊,這個傢伙會殺了我。」
露西走到過道,問道:「斯圖,坐下來一起吃飯吧,這兒很多。」
「不了,謝謝,露西,下次吧。」
「你來就是問問哈羅德的情況?」拉裡問。
「不,我來是想問問你是否願意在特別委員會任職,我們中的一個小伙子,迪克·埃利斯退出了。」
「這樣啊?」拉裡走到窗前,看著寂寥的街道,「我想做個隱士。」
「你自己拿主意,我們還需要人手,有人推薦你。」
「誰,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我問了一圈,法蘭妮覺得你合適,尼克·安德羅斯與那個查理斯法官也說到了你。」
拉裡看起來挺高興,「法官推薦我,嗯,這太好了,你知道,你們應該要他,他人很聰明。」
「尼克也這麼說,但他已經70歲了,我們的醫療設備還很落後。」
拉裡轉身看著斯圖,含笑說:「這個委員會,不會像它看起來那樣短命吧1
斯圖笑微微有些放鬆。他還是不太確定拉裡這人怎麼樣,但很明顯這傢伙昨兒沒在乾草垛上睡著,「好了,讓我們這麼說,我們希望我們的委員會能經得起選舉,成為一支完整的隊伍。」
「完全同意,」他看著斯圖,很友好,但很尖銳,「我能給你倒瓶啤酒嗎?」
「我最好不喝,前兩天和格蘭·貝特曼多喝了些。法蘭妮挺有耐心,但她的耐心也有限度。怎麼樣,拉裡,參加嗎?」
「我想……是的,我想不出這世上還有什麼事能比這更讓我快樂,請原諒,我說話太笨了。」
「我們今晚在我那有一個小會議,為18號的大會做準備,你來嗎?」
「當然,我能帶上露西嗎?」
斯圖搖了搖頭,「不能對她透露,我們想暫時保密。」
拉裡的笑容消失了,「我不喜歡搞特務活動,斯圖,我最好開誠佈公地提出來,免得以後爭吵。我認為6月所發生的一切就是因為太多的人都在保守秘密。那不是上帝的旨意,那是一場純粹的人為的把戲。」
「這是件你不願同媽媽談起的事情。」斯圖仍微笑著,「事情發生時,我跟你想的一樣,但若這是戰爭時期,你仍會這麼認為嗎?」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們夢見的那個人,我懷疑他是不是已經離開了。」
拉裡一臉驚詫,在想著什麼。
「格蘭說他能理解為什麼沒人談論那事,」斯圖接著說,「儘管我們受到過警告。這兒的人們仍患著戰鬥疲勞症,他們覺得經受了地獄磨難才來到這裡,他們想做的就是舔舔傷口,把死者埋葬,但若是阿巴蓋爾媽媽在這裡,那人就會在別處。」斯圖把頭扭向窗子,正面映著盛夏光暈中升起的弗拉蒂龍斯的美景,「這裡的大部分人不會想到他,我打賭他在想我們。」
拉裡望著通往廚房的過道,露西已出去和簡·霍維頓聊天去了。
「你認為他跟在我們後面?」他小聲說,「這是飯前的好想法,對胃口有好處。」
「拉裡,我自己對任何事情都不能肯定。但阿巴蓋爾媽媽說這不會結束,直到我們捉住他或者他捉住我們。」
「我希望她沒有到處宣傳,這些人會奔向倒霉的澳大利亞。」
「我想你沒隱瞞什麼。」
「是的,但這……」拉裡停了下來,斯圖和藹地笑著,拉裡也苦笑了一下,「好吧,按你說的辦,我們商量一下,嘴巴要緊一點兒。」
「好,7點見。」
「沒問題。」
他們一起向門口走去,「再次感謝露西的邀請,我和法蘭妮不久就來做客。」斯圖說道。
斯圖走到門口的時候,拉裡叫住了他。
斯圖轉過身來,想知道是什麼事情。
「那有一個男孩,從緬因和我們一起來的,叫利奧·羅克威,他有點問題。露西和我發現他和一個叫納迪娜·克羅斯的人在一起,納迪娜自己也有些不正常,你知道嗎?」
斯圖點點頭,拉裡和他的人進來前,有人在談論阿巴蓋爾媽媽和那女人間的一件小事。
「納迪娜在我們遇到他們之前一直照顧利奧,利奧是那類能看透人的孩子。他是唯一有這本領的人。也許總有這樣的人,但自從流感發生後,這樣的事看起來多了些。利奧——他不願到哈羅德房子裡,也不願呆在草坪上,這挺有趣,不是嗎?」
「確實挺有意思。」
他們相互會意地看了一下,然後斯圖回家去吃飯。法蘭妮做飯時似乎全神貫注,很少開口。當她把最後一道菜放在裝滿熱水的塑料桶裡時,人們一個接一個地來了,來參加自由之邦特別委員會的第一次會議。
斯圖去拉裡那裡時,法蘭妮匆匆地跑到樓上的臥室,在壁櫥的拐角處有一個睡袋,她在穿越這個國家時,就把它掛在摩托車後面。她把自己的私人物品放在一個小牛仔包裡,現在這些物品分散放置在她和斯圖共有的這間公寓裡,但有一小部分還沒找到地方放,只得放在睡袋裡面,其中有些瓶瓶罐罐,她父母死後,她得上了突發性皮疹,但現在控制住了——還有一盒迷你方便護墊,以免她感染(她聽說懷孕的婦女有時會這樣)。兩盒便宜雪茄,一盒上寫著:生男孩,另一盒上寫著:生女孩!最後一件是她自己的日記。
她把日記抽出來,審視著,自從來到博爾德,她只記了八九次,每次篇幅都很短,幾乎是能省就剩她想有些後悔。後四天裡她根本就未打開日記,甚至懷疑那些日記會最終從她的頭腦中全都溜走,儘管她盡力在一切就緒時能使它保持盡可能的完整。全為了這孩子。現在那些日記再一次佔據了她的思想。
突然間日記在她手裡有了份量,就是合上那硬皮本也會累得她眉頭冒汗。
她突然轉身看過去,心跳得很厲害。有什麼東西在動。
可能是一隻老鼠在牆後作祟。不會有別的東西。有可能只是她的想像,她沒有任何理由突然想到那個拿著衣架、穿著黑袍的人。她的寶寶非常安全。這只不過是一本書,沒法判斷是否有人讀過,就是有辦法,我們也不知道讀它的人是否就是哈羅德·勞德。
她靜靜地打開這本書,開始一頁頁慢慢翻閱,剛剛過去的一幕幕在她眼前閃現。像業餘愛好者拍下的黑白照片。思想的家庭影院。
(日記)今晚我們都在欣賞他們,哈羅德繼續談論著顏色、質地和彈性,斯圖向我憂鬱地擠了擠眼,我也向他擠了擠眼。
哈羅德當然會反對一般原則,見鬼吧,哈羅德,你還嫩了點!
——我看到他已準備好了一番哈羅德。勞德式的評論。(我的上帝,法蘭妮,你為什麼會這樣說哈羅德?為什麼呢?)
(日記)好了,你瞭解哈羅德……他愛吹牛……說話自負……是個不可靠的小男孩……
那是7月12日,她飛快地翻過那一頁,匆匆忙忙地翻到最後。那些片段依然冒出頭來,擊打著她:(日記)無論如何,哈羅德看起來煥然一新了——今夜他的呼吸會趕跑一條龍——還有另一件事,看來像不祥之兆;他收藏受挫的經歷,如同是個人的寶藏。
但為什麼目的呢?是為滿足他那隱藏的優越感和困擾嗎?還是一種懲罰?
(日記)噢,他在列名單,並反覆核查了兩次——他想找出來——誰淘氣,誰可愛……
接著是8月1日,兩星期前,篇頭從那一頁下幾行開始。(日記)昨晚沒寫日記,我太高興了,我曾這麼開心過嗎?我想沒有。我和斯圖在一起,我們……
一頁結束,她翻到下一頁,那一頁的最頂頭的幾個字是:莋愛兩次。但這並沒有引起她的注意,直到她掃到這頁的中間。除了一些女性本能的胡說八道之外,還有一樣東西吸引了她的目光,驚得她目瞪口呆。
那是一個黑黑的抹污了的指櫻
她狂亂地想著:我整天都騎在摩托上,一有機會就會注意把自己洗乾淨,但這手怎麼會這麼髒?
她伸出手,一點也不奇怪它在劇烈地抖動著。她把大拇指放在污跡上,那污跡要比她的拇指大得多。
當然會是這樣的,一點也不奇怪,她自言自語道,當你塗抹的時候,自然面積要大些,這就是原因,就是這麼一回事……
但這拇指印並沒有怎麼塗抹,那一條條線和指紋還清晰可見。
這指紋上沒有油污之類的東西,自欺欺人是毫無用處的。
是干了的巧克力渣。
巧克力棒棒糖,法蘭妮難受地想,是裹著巧克力的巧克力棒棒糖。
剎那間她有些害怕回頭——害怕哈羅德那張帶著笑容的臉會浮現在眼前,就像《艾麗斯》裡的那隻貓在滿臉堆笑。哈羅德的厚嘴唇在挪動著,他嚴肅地說:凡人皆有得意日,法蘭妮,凡人皆有得意日。
但是就算哈羅德偷看了她的日記,也不一定意味著他在設計報復她和斯圖,或是任何其他人?
但哈羅德已經全變了,內心的一個聲音輕訴著。
「見鬼吧,他沒變那麼多1她大聲衝著空屋裡喊著,起先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接著大哭起來,她走向樓梯開始準備晚飯。因為晚上有會議,他們得早點吃飯。但會議突然間顯得不像以前那麼重要了。
摘自特別委員會會議備忘錄:
1990年8月13日
會議在斯圖·雷德曼和法蘭妮·戈德史密斯的公寓召開,全體委員會成員出席會議,他們是:斯圖爾特·雷德曼,法蘭妮·戈德史密斯,尼克·安德羅斯,格蘭·貝特曼,拉爾夫·布倫特納,蘇珊·斯特恩和拉裡·安德伍德……
斯圖·雷德曼被選為會議主席,法蘭妮·戈德史密斯被選為秘書……
這些備註(還有每一聲打嗝的聲音,都被錄在機子上了,為防止有哪個人會好奇地想聽一聽,它將被放到博爾德鎮第一銀行的保險櫃裡。
斯圖·雷德曼展示了一張印著迪克·埃利斯和勞裡·康斯特布爾撰寫的關於有毒食品的單面海報,說迪克要求把它印出來,並在大會之前貼滿博爾德的大街小巷。因為已有15起食物中毒的事件,有兩起相當嚴重。委員會表決,全體通過,由拉爾夫負責複印1000份,找十幾個幫手把它們貼出去。
蘇珊·斯特恩指出迪克和勞裡還有另一項議題想在會上提出來。他們認為應該有一個葬禮委員會;迪克的觀點是這應該被列入群眾大會的日程上,且不應只作為一項健康危機被提出,因為這可能會引起恐慌——而應作為一項重要事情來做。我們都知道現在的人口比瘟疫前人口數目少了許多,但我們不知道為什麼——現在這已不那麼重要了,但是如果我們還只是呆在這裡的話,還會有成千上萬的人死去。
斯圖詢問目前這個問題有多嚴重,蘇珊回答說在秋天到來之前不會非常嚴重,到秋天天氣才會由乾熱而轉向潮濕。
拉裡提議加上迪克的建議,把建立葬禮委員會作為大會的一項議程。提議由全體通過。
尼克·安德羅斯被許可起草總結,由拉爾夫·布倫特納宣講,我在這裡摘錄一段:
「此委員會必須處理的一個重要問題是是否同意完全信任阿巴蓋爾媽媽,並把會議進展情況告知她,公開和不公開的內容?此問題也可以這樣說,阿巴蓋爾媽媽是否會同意對此委員會及常務委員會完全信任,並把她同大人物的會議進展情況告知我們——特別是那些保密的內容?
「這聽起來有些繁瑣,但讓我解釋一下,因為這確實是一個實際問題,我們不得不馬上確定阿巴蓋爾媽媽在社區的位置,因為我們的問題不僅僅是個「重新站起來」的問題。若是那樣的話,我們根本不需要她,眾所周知,我們還有另外一個,那個我們稱之為黑衣人的敵人。我認為他存在的理由很簡單。是這樣:我夢到了阿巴蓋爾媽媽,她確實存在;我夢到了黑衣人,因此他也一定存在。儘管我從未與他謀面。這裡的人們鼓吹阿巴蓋爾媽媽,我也是。如果沒有她的認可,我們不會取得什麼成績——事實上什麼也做不成。」
「所以今天下午我拜訪她了,把問題直接向她提了出來,並問她是否願意參加,她說願意,但有條件。她完全直言不諱。她說我們可以完全自由地在普遍的問題上領導這個社區——普遍的問題上,這是她的原話。清掃街道,建造房屋,恢復發電。」
「但她明確表示,她想參與商討一切有關黑衣人的問題。她說我們都是上帝和撒旦象棋大戰中的棋子;撒旦的主將是『復仇之神』,她叫他蘭德爾·弗拉格;上帝自有理由,選她作為他們的主將。她相信一場決戰就要來到,在這一點,我碰巧和她想的一樣。她認為鬥爭是首要的,她堅持在我們決定有關這場鬥爭和黑衣人問題時,要與她商討。」
「現在我不想捲入宗教暗流中,也不想爭論她是對是錯,但有一點很顯然的,不管那些暗流,我們有一種情況必須處理,因此我有一些提議。」
大家談論了尼克的發言。
尼克提議說:我們,作為一個委員會,是否同意不在會上談論有關神學,宗教和超自然暗流的『復仇之神』的問題?7比0全體通過此決議,委員會同意停止這個問題的討論,至少是在開會期間。
尼克提議道:我們是否同意委員會主要的秘密事務是處理黑衣人這股力量的問題?格蘭·貝特曼補充說,還會經常有其他事務,如葬禮委員會之類的……我們必須保守秘密,提議通過7比0。
尼克接著重複了他起初的提議,委員會所商討的公開或不公開的事務都應該告知阿巴蓋爾媽媽。
提議通過,7比0。
處理完了關於阿巴蓋爾媽媽的問題,委員會在尼克的要求下,開始討論黑衣人的事情。他建議我們派三名志願者西去加入黑衣人的隊伍,目的是獲得那邊動向的情報。
蘇珊·斯特恩馬上報名自願去那裡,經過一番激烈的爭論,格蘭在斯圖的准許下發言:特別委員會或常務委員會的任何成員都沒有資格去完成這項使命。蘇珊·斯特恩想知道原因。
格蘭解釋說:每個人都敬佩你誠心誠意的請求,蘇珊,但情況是,我們不知道我們派去的人是否還能回來,什麼時候,以什麼形式。同時,我們受雇於人,要使博爾德的一切恢復正常,這還有許多工作要做。如果你去了,我們得找人填你的空缺,還得向他說清楚我們已達成了共識。我認為我們沒法負擔損失的時間。
蘇珊:我想你說得對——至少合情合理——但有時我想這兩件事是不是一回事,或者通常是一樣的,你說我們不能派委員會的人,是因為我們是不可分的,我們只是……只是……我不知道。
斯圖:那你再好好想想。
蘇珊:是的,謝謝,我就是這個意思,我們躺在那,而派別人去那裡,而他們可能會被吊在電線桿上拷打,或者更糟。
拉爾夫:還會有什麼更糟的呢?
蘇珊:我不知道,若有人知道的話,那該是弗拉格,我只是厭惡想到這裡。
格蘭:你可能會恨它,但它簡明擺出了我們的立場,我們是政客,新時代的第一批政治家。我們只希望我們的事業不只是幾個政治家派他們的人去做些生死未卜的事情。
蘇珊:我從未想過我會是政治家。
拉裡:歡迎參加俱樂部。
對格蘭提出的特別委員會成員不能去做偵察員的提議進行的表決在一種憂悶的氣氛中進行著,結果7比0全體通過。法蘭妮·戈德史密斯問尼克,尋找的特工應具備什麼條件,期望他們發現什麼情報。
尼克:我們只有等他們回來,才知道能得到什麼情報。若是他們真能回來的話。問題是,我們完全不知道他在那邊能勝任什麼工作。我們多少有些像漁夫拿著誘餌去釣魚,試著看。
斯圖認為委員會應該挑出一些候選人,得到人家的一致同意。通過表決,有關這一點的討論大多被從錄音帶上摘了下來。看起來為有關偵察員的決定留下個長久的記錄是相當重要的。因為這問題顯得很敏感,很麻煩。
拉裡:若允許的話,願提名一人。我猜想對你們中不認識他的人來說,聽著有些荒唐,但這可能是個好主意。我提名查理斯法官。
蘇珊:什麼,那個老頭?拉裡,你不是糊塗了吧?
拉裡:他是我見到的最機警的老頭,他剛剛70歲。羅納德·裡根比他還老的時候還任了一屆總統呢。
法蘭妮:這可不是我所指的極力推薦。
拉裡:但他身體硬朗,我想那個黑衣人不會懷疑我們會派像查理斯這樣的老頭去監視他——你知道,我們也要考慮他的疑心,他會採取一些防範措施的,如讓地界守衛檢查過往行人。以免像間謀的人混進去,這並沒有大驚小怪的。還有,我知道,這聽來很不近人情,特別是對法蘭妮,若是我們失去他,總比失去一個還有50年好光陰的小伙子要強些。
法蘭妮:你說的對,這太殘酷了。
拉裡:我想再說一句,就是法官會同意的,他很想幫忙,我認為他能行。
格蘭:這值得考慮,其他人怎麼想?
拉爾夫:我無所謂,我不認識這個老紳士。但我認為我們不能因為他老了就把他甩出去,畢竟,看看誰在掌握著這個地方,是一個年過百歲的老人。
格蘭:這也值得考慮。
斯圖:你聽起來倒像是一棵牆頭草。
蘇珊:聽著,拉裡,若是他騙過了那個黑衣人,再駝著背,匆匆趕回來時突然心臟病發作了,那怎麼辦?
斯圖:這個人人身上都可能發生,也可能是事故。
蘇珊:我同意……但在老人身上,這種可能性大一些。
拉裡:這沒錯,但你不了解法官,蘇珊,如果你瞭解他的話,你會看到優勢大於劣勢,他真的很棒,無以倫比。
斯圖:我想拉裡說的有道理,這樣的事弗拉格可能想不到,我贊成,還有誰?
委員會投票,7比0。
蘇珊:好了,我同意了你的提名,拉裡,也許你也會同意我的。
拉裡:我想是的,這就是政治,好吧,是誰?
蘇珊:戴納。
戴納是誰,拉爾夫問道。
蘇珊:就是戴納·於爾根斯,她比任何一個女人都有膽量,當然,我知道她可沒有70歲,但我想如果向她說出我們的建議,她會同意的。
法蘭妮:是的……如果我們真要這麼做,我覺得她不錯,我贊成。
斯圖:好,邀請戴納的動議已經提出並獲得支持,還有反對的嗎?
委員會投票,7比0。
格蘭:好,第三位候選人是誰?
尼克:若是法蘭妮不喜歡拉裡的提名,我想她恐怕不會喜歡我這個提名,我提名……
拉爾夫:尼克,你瘋了嗎?你不是這個意思!
斯圖:來,拉爾夫,讀一下這個提名。
拉爾夫:好吧——上面寫著他的提名——湯姆·科倫。
委員會一片沸騰。
斯圖:好,尼克有他的理由,提名一個私生子,你最好讀一下,拉爾夫。
尼克:首先,我對湯姆很瞭解,就像拉裡對法官那樣,甚至更為瞭解。他喜歡阿巴蓋爾媽媽,他會為她做任何事,包括進油鍋下火海。我就是這個意思,並不是發神經。若是她開口,他會樂意為她赴湯蹈火的。
法蘭妮:噢,尼克,沒人對此有爭議,但湯姆……
斯圖:讓他說下去,法蘭妮,尼克自有他的道理。
尼克:我的第二個理由與拉裡提名法官的原因相同。復仇之神不會想到我們會用湯姆這類遲鈍的人做間謀,你們大家的反應是最好的論據,第三個理由,也是最後一個,儘管湯姆可能有些遲鈍,但他並不缺心眼。有一次颶風來的時候,他救過我的命,他比任何我所知道的人反應都迅速。湯姆有些孩子氣,但如果有人教他,訓練他,就是孩子也能學會做一些事。我看讓湯姆記住一個簡單的故事不成問題,最後,他們很可能想我們派他去是因為……
蘇珊:因為我們不想他污染我們的基因庫,看,這對我們有利。
尼克:因為他遲鈍,甚至可以說當他看到那些把他送走的人時簡直都快瘋了,他要向他們報復,需要讓他牢牢記住的一個指示就是無論知何,都不能洩露秘密。
法蘭妮:噢,不,我簡直不能相信……
斯圖:接著說,尼克有他的理由,我們讓他說完。
法蘭妮:好的,對不起。
尼克:有人可能會覺得,湯姆比較遲鈍,很難像聰明人那樣保守秘密,但……
拉裡:是這樣。
尼克:事實上,剛好相反,若我告訴湯姆他必須堅守秘密,無論發生什麼事,他會那樣做的,而一個所謂的正常人能經受得起多少桶冷水,多少次電擊,多少次指尖釘釘的折磨呢?
法蘭妮:不至於此吧,不會吧?我的意思是,沒人真得認為事情會到那步田地吧?
尼克:挨不到那時,有人便會說:好了,我投降,我把知道的人都告訴你們。但湯姆不會這樣做,如果他把編好的故事多看幾遍,他不僅僅會只把它記在心裡,而且他幾乎會信以為真,沒人能讓他動搖,我只想說明,我覺得從各方面來說,湯姆的遲鈍對於這樣一項使命是個優勢,使命這個詞聽起來有些誇大其辭,但情況確實是這樣。
斯圖:拉爾夫,說完了嗎?
拉爾夫:還有一點兒。
蘇珊:如果他實際上開展了工作,但他又怎麼能知道什麼時候該返回呢?
拉爾夫:請原諒,這一段倒是講這一點的。
尼克(由拉爾夫讀):湯姆在出發前將接受催眠的指示,但這並不容易,我有了這個想法後就去找斯坦·諾戈特尼,他曾在晚會上給人施過,我聽他說過,他覺得不太可行,但湯姆在6秒鐘就進入了狀態。
斯圖:是這樣的,斯坦確實知道該怎麼做。
尼克:回想起在俄克拉何馬時,我就知道他有超敏感性。經過長年的一定程度的自我催眠,他已經掌握了這其中的訣竅,這能幫助他進行聯絡。那天他並不明白我要幹什麼,為什麼我不說話也不回答他的問題,我總是把手放到嘴上,然後伸到喉嚨裡來顯示我是個啞巴,但他還是不理解。突然,他變得一動不動,眼睛望著遠方,然後,他又從這種情況裡走出來,完全像是一個催眠的人告訴他該醒了。他也明白,他又回過神來,並且知道了答案。
格蘭:真是神奇。
尼克:當我試驗時,我已經讓斯坦給他進行後催眠指示,大約5天前的事情了。指示是當斯坦說,我當然想讓你看大象,湯姆就會著急著到一個拐角伸著脖子。他醒後半個小時,斯坦又對他施行,他又是這個樣子。所有的玩具都從他的褲兜裡掉出來,然後,他坐下來對我們笑著說,現在我想知道湯姆·科倫為什麼去做那些。
尼克:不管怎麼說,這些施加的催眠引出兩點簡單事實,一是我們可以對他施加催眠使他在特定時間返回。最明顯的方法是在有月亮時做,滿月的時候做最好。第二點是當他返回後對他深度催眠可以使我們原原本本地得到他所看到事情的回憶。
拉爾夫:尼克就寫了這麼多。
拉裡:聽起來就像是過去的老片子一樣。
斯圖:說什麼?
拉裡:沒什麼。
蘇珊:我有一個問題,尼克,你是不是要給湯姆設定一個程序,我想就是這個詞——不讓他洩露任何我們的情況。
格蘭:尼克,讓我來回答這個問題,如果和你的想法不一樣,你就搖頭。我認為湯姆不需要一個程序,我們繼續做事,沒有什麼關於弗拉格的,他也就沒有什麼好猜的了。
尼克:完全正確。
格蘭:好了,我們要當場對尼克的動議進行二讀,我認為我們可以大獲全勝而不需付出什麼,這是一個大膽而有創意的主意。
斯圖:可以進行二讀,我們還可進行進一步的討論,但不要太多,如果不快一點,那麼我們整個晚上都得在這裡了。還有要說的沒有。
法蘭妮:當然有了,你說可以大獲全勝而不會有任何代價,好,那麼湯姆呢?我們該死的人性呢?你們就不想想湯姆的指尖釘釘子會怎樣,他受電擊呢?我受不了這個。你們怎麼這麼冷血?尼克,把他催眠,使他像個小雞一樣,你應該感到羞愧,我以為他是你的朋友呢。
斯圖:法蘭妮!
法蘭妮:我得把話說完,即使是投票輸了,我也不會退出委員會。但我得說完,你真的要把這個可愛的,甜甜的孩子變成一個人形的U-2飛機?你就不知道他們可能殺了他,就像碾死一個蟲子一樣?真是一個「上尉之旅」的改進本。
在尼克寫下答覆時,大家保持沉默。
尼克(由拉爾夫讀):法蘭妮提出來的事深深地刺痛了我,但我堅持我的提名。把湯姆抬出來,我的感覺並不好,他可能要受到拷打,甚至會被殺死。唯一需要指出的是這是為了阿巴蓋爾媽媽,為了她的理想,她的上帝,而不是為了我們。我也堅信我們應該用我們能使用的所有辦法來結束面臨的威脅。他正在那邊殘酷地對待那裡的人民,我從夢中得到這一點,我知道你們其他人也有同樣的夢,阿巴蓋爾媽媽也是如此,並且我知道弗拉格是魔鬼,如果有誰演出了又一幕的上尉之旅,那一定是他,弗拉格。我希望在我們仍然可以的時候阻止他。
法蘭妮:這些事情都沒錯,我不爭論這些。我知道他壞,如阿巴蓋爾媽媽所說,他就是撒旦的主將,為了阻止他,我們齊心協力,只要我們齊心協力,我們就能戰勝他們。
尼克:那可不一定。
法蘭妮:那麼我投反對,即使是要派人到西方去,我們也應該派知道是幹什麼去的人去。
斯圖:還有別的人要說嗎?
蘇珊:我也反對,更為實際的原因是,如果我們要沿著前進的路走下去,我們也會斷送在一個老頭和一個傻子手裡,原諒我的用詞,實際情況就是如此,我反對。
格蘭:斯圖,表決吧。
斯圖:好的,大家坐在桌邊,我同意。
法蘭妮:反對。
格蘭:同意。
蘇珊:反對。
尼克:同意。
拉爾夫:啊,我不太喜歡,但既然尼克同意,我也跟著。同意。
拉裡:坦率地講,我感覺就像是進了收費廁所,但這是你們所能盡力而為的了,我表示同意。
斯圖:同意嗎?
法蘭妮:我想改變一下,如果我們真要把湯姆放進去,不如大家一起來,抱歉我說了那麼多難聽的話,尼克,我知道那傷著你了,從你的表情可以看出來。這太瘋狂了,為什麼這些必須要做,我得說,法蘭妮同意了。
蘇珊:我也是,聯合陣線,我也不是一個老頑固。同意。
斯圖:補充投票為7比0,扯平了,法蘭妮,我希望在記錄上寫下我愛你。
「上床來,斯圖。」
「好的,有多晚了?」
「幾乎到半夜了,夠晚的了。」
斯圖從陽台上走進來,他只穿著一件短褲,短褲的白色與曬黑的皮膚相比顯得有些眩目,法蘭妮倚在氣燈旁,為自己對斯圖的愛所深深觸動。
「還在考慮開會呢?」
「是的,」他給自己倒了一杯水,然後慢慢地喝著。
「我覺得你做了一個很不錯的調停人,格蘭還問你是不是在公眾會議上做過呢?你感到煩了嗎?」
「沒,我說過我能做好的。我正考慮怎麼把那三個人送過山去,一件骯髒的差事,派出間諜。你是對的,但麻煩是,尼克也是對的。在這種情況下,你該怎麼辦?」
「以你的良知投票,然後睡一個好覺。」她伸出手去碰檯燈,「準備好了嗎?」
「好了,」她把燈關好,他在她身邊躺好,「晚安,法蘭妮,我愛你。」
她靜靜地看著天花板,對湯姆·科倫這件事她已經平和下來,但那個巧克力的拇指印還留在她的腦海裡面。
凡人都會有好運,法蘭妮。
也許我現在應該馬上告訴斯圖,但這是一個她自己的問題,她想必須等待,看一看是否有什麼事情發生。
她用了很長時間才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