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54章

    第52章
    凌晨,阿巴蓋爾媽媽毫無睡意地躺在床上。她想要祈禱。
    她摸著黑起了床,就穿著那件白色的棉睡衣跪了下來。她把前額抵在《聖經》上,經文正打開在《使徒行傳》一章上。那一節講的是頑固的老掃羅在去大馬士革的路上如何被聖靈感化的故事。他被天上發出的光照瞎了眼睛,在去大馬士革的路上,似乎有鱗片從他眼中掉下來又使他重見了光明。在《聖經》中,《行傳》是最後一個靠描述奇跡來宣講教義的篇章,除了上帝的神聖之手施於人類所做的事以外,還會有另外的奇跡發生嗎?
    然而,當她的眼中有鱗片的時候,可有人會為她撥雲見日嗎?
    房間裡僅有的聲音是油燈發出的微弱的嘶嘶聲,手錶發條的嘀嗒聲和她低低的喃喃自語聲。
    「主啊,請指出我的罪吧。我不知道。我知道我背離了您,有一些您希望我看的東西我卻看不到。我睡不著覺,什麼也幹不了,我已經感覺不到您的存在了,上帝。我覺得我的祈禱就像是對著一個斷了線的聽筒在說話,這個時候發生這種事真是再糟糕不過了。我如何冒犯了您?告訴我吧,我在聽著呢,主。我傾聽著來自內心深處那平靜而微弱的聲音。」
    她確實在傾聽著。她的手指骨節因患關節炎而隆起,她用這患病的手遮住雙眼,身子又向前傾了一些,竭力想靜下心來。但周圍只是一片黑暗,像她的膚色一般的暗,像那待耕的荒地一般的暗。
    「主啊,求求您,我的主,求求您了,我的主礙…」
    但眼前浮現出的卻是一片麥田中的一條荒僻的土路。那裡有一個老婦人,手裡拿著的麻袋裡裝滿了剛殺的雞。然後來了一群黃鼠狼。它們飛奔向前,向那麻袋猛撲過去。它們能聞到血腥氣——罪惡的陳舊的血腥氣和祭品的新鮮的血腥氣。她聽到那老婦人提高了聲音向上帝說著話,但她的聲音虛弱而哀怨,那是一種含著怒氣的聲音,無論上帝安排了她有怎樣的地位都應以謙卑的態度才是,但她卻並非謙卑地懇求上帝施行他的旨意,而是要求上帝拯救她以便她能完成這件工作……她的工作……就好像她知道上帝的心思,而且能唆使上帝的旨意偏向於她。這時那些黃鼠狼更加大膽了,在它們的拉扯下那麻袋也壞了。她的手指因年紀太老而太虛弱了,無力阻止它們的進攻。等雞都被吃完也許黃鼠狼還沒有飽,那時它們會來吃她的。是的,它們會的……
    但那些黃鼠狼突然四散逃開,它們尖叫著消失在夜色中,留下半麻袋的美食來不及吞掉。這一下她大喜過望:「上帝畢竟救了我!讚美主!上帝拯救了他忠實的好僕人。」
    「不是上帝,老太婆,那是我幹的。」
    她急轉過身,看到的東西使恐懼一下子升到她的嗓子眼兒,熱辣辣地帶著一股新鮮銅器的味道。她看到一頭巨大的落基山狼正穿過麥田走過來,像一個可怕的銀色幽靈。它的巨口張開著,露出一個嘲諷的冷笑,它的眼睛發著光。在它的粗脖子上還圍著一個銀項圈,那東西很漂亮,有一種原始的美,上面懸掛著一塊漆黑的小石頭……在它的中間有一道紅色的小裂紋,像一隻眼睛。那或者是一把鑰匙。
    她在身上劃著十字,想以此驅開這可怕的幽靈的惡魔般的眼睛,但那獰笑著的巨口卻張得更大了,她可以看到那口中垂著的舌頭上的粉紅色的肌肉。
    「我是來找你的,媽媽。不是現在,但很快就到。我會像惡犬追獵小鹿一樣地追捕你。隨你想像我是什麼吧,我都會超出你的想像的。我是個巫師。我是後世的預言家。你們的人對我最瞭解,媽媽。他們叫我『征服者約翰』。」
    「走開!看在全能上帝的份上別來糾纏我1
    但她是那樣害怕。不是為她周圍的人害怕,在她的夢中麻袋裡的雞代表的是這些人,而她是為自己害怕。她從靈魂深處感到恐懼,也為自己的靈魂恐懼。
    「你的上帝對我沒有用,媽媽。他的選民是這樣軟弱。」
    「不!不是這樣!我有10倍的力量,我能像天使一樣地展翅飛昇……」
    但那狼只是獰笑著走得更近了。她因它的呼吸而退縮著,那呼吸是沉重而野蠻的。這是在正午也會感到的恐懼,而這恐懼在午夜更為強烈,她感到害怕。她已經害怕到了極點。而那狼,仍然獰笑著,開始用兩種聲音自問自答地說起話來了。
    「在我們口渴的時候是誰讓水從岩石中流出來的呢?」
    「是我,」狼用一種暴躁的,半是得意,半是畏縮的聲音回答道。
    「當我們軟弱的時候是誰來拯救我們的呢?」獰笑著的狼問道,它的口鼻現在距她只有幾英吋了,它的呼吸散發著屠場的氣息。
    「是我,」狼叫道,走得更近了,它那獰笑著的口鼻充滿著尖銳的死亡的氣息,它的眼睛是血紅而傲慢的。「噢,跪下讚美我吧,我是將水帶到沙漠的人,讚美我,我就是那將水帶到沙漠的忠實的好僕人,我的名就是主的名……」
    狼張開大嘴來吞食她了。
    「……我的名,」她喃喃自語著,「讚美我,以所有得到保佑的人的名義讚美主,以普天下所有生靈的名義讚美他……」
    她抬起頭來,昏昏沉沉地看了一下四周。她的《聖經》已經掉在了地上。東邊的窗口露出了曙光。
    「噢,我的主啊1她顫抖地大聲哭起來。
    「在我們口渴的時候是誰讓水從岩石中流出來的呢?」
    是這樣嗎?親愛的上帝,是這樣嗎?這就是為什麼有鱗片擋住她的眼睛,使她對本應知道的事情視而不見麼?
    苦澀的淚水開始從她眼中流下,她緩慢地、充滿痛苦地站了起來向窗邊走去。關節炎引起的痛苦像一枚鈍頭的縫衣針一下下刺著她的髖骨和膝蓋的關節。
    她向窗外望去,知道自己現在必須做什麼了。
    她回到壁櫥前,將那件白色棉睡袍從頭上脫了下來。她把它扔在地上。現在她是赤裸裸地站在那裡,露出的軀體上遍佈皺紋,就像歲月之河的河床一般。
    「要去做你的事,」她說,然後開始穿衣服。
    1小時後,她已經緩慢地走在馬普萊頓希爾大街上了,她向西,朝著鎮外那個林木繁密、細如喉頸的峽谷走去。
    斯圖正和尼克一起在電廠裡,這時格蘭闖了進來。他直截了當地說:「阿巴蓋爾媽媽不見了。」
    尼克目光嚴厲地看著他。
    「你說什麼?」斯圖問道,同時將格蘭從那組正往汽輪機上纏銅絲的工人們身邊拉開。
    格蘭點著頭。他騎了5英里的車才趕到這兒,這時候仍然上氣不接下氣。
    「我去找她,想告訴她點昨晚那個會的事兒,要是她願意聽的話就給她放一下那盤磁帶。我想讓她知道湯姆是什麼人,因為我對這整件事覺得很不安……我想是半夜裡法蘭妮說的話對我起了作用。我想早點去她那兒,因為拉爾夫說今天還有兩大隊人要來,你知道她是樂意去迎接他們的。我大約8點半到的那兒。我敲門她沒答應,所以我就闖了進去。我想的是要是她在睡覺的話我就走……但我得確定她沒有……沒有死什麼的……她都這麼老了。」
    尼克一直盯著格蘭的嘴唇不放。
    「但是她根本就不在。我在她枕頭上發現了這個。」他遞給他一塊紙巾,那上面用粗大而斷續的筆劃寫著這麼幾行字:
    「我必須離開一陣兒。我犯了罪但猜到了上帝的旨意。我的罪就是驕傲,他想讓我在他的工作中重新找回自己的位置。
    若上帝同意的話很快我就會回到你們身邊來的。
    阿比·弗裡曼特爾」
    「我真是混蛋,」斯圖說,「現在我們怎麼辦?尼克,你看呢?」
    尼克把紙條拿過來又看了一遍,然後把它遞還給了格蘭。他臉上已沒有了厲色,看起來只有傷感。
    「我想咱們不得不把那個會挪到今晚上開了,」格蘭說。
    尼克搖了搖頭。他拿出小本子,在上面寫了幾個字,把那張紙撕下來遞給了格蘭。斯圖也從他身後看了那幾個字。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阿巴蓋爾媽媽喜歡這句話,常常引用它。格蘭,你自己也說過她是常常被外力左右的。被上帝或是她自己的想法或是她的錯覺或者別的什麼來左右。那又怎麼辦呢?她走了。我們沒法改變這一點。」
    「但要是出亂子……」斯圖說道。
    「當然會有亂子的,」格蘭說道,「尼克,難道咱們不該至少開個委員會把這事兒討論一下嗎?」
    尼克反問道:「有什麼用?明知沒有用的會還開它幹什麼呢?」
    「嗯,咱們可以組織一個搜索隊,她不會走得太遠的。」
    尼克在「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這句話上又劃了兩道圈,在下面寫道:「即使你找到她,又怎麼把她帶回來呢?用鐵鏈子嗎?」
    「天哪,當然不是啦1斯圖叫道,「但尼克,咱們不能就這麼讓她四處亂跑啊!她簡直有點瘋了,總以為自己得罪了上帝。要是她也像《舊約》裡的某個傢伙一樣,非要跑到該死的荒郊野地裡去可怎麼辦呢?」
    尼克寫道:「我幾乎可以肯定,她正是這麼做的。」
    「噢,我得去找她。」
    格蘭伸手抓住了斯圖的胳膊。「等一會兒,東德克薩斯。咱們先來看看這事的影響吧。」
    「去他的影響吧!讓一個老婦人沒日沒夜地四處亂走,直到她死在野地裡,我看不出這裡面沒影響1
    「她並不是個普通的老婦人。她是阿巴蓋爾媽媽,在這塊地方她簡直就是教皇。如果教皇決定走去耶路撒冷,你要是個好天主教徒的話會不會跟他爭?」
    「該死的,你知道這不是一回事兒1
    「不,這是一回事兒,就是。至少自由之邦這塊地方的人會這麼看的。斯圖,難道你是打算說你能肯定上帝沒叫她到樹林裡去嗎?」
    「不,阿巴蓋爾……」
    尼克一直在寫,現在他把寫的紙條給斯圖看,有些字斯圖不得不連蒙帶猜才認得出。尼克的書法在一般情況下是完美無瑕的,但是這次他寫得急了,可能還有些不耐煩。
    「斯圖,這什麼也改變不了,除了可能會傷及自由之邦的民心。甚至連這個也不見得會發生。人們不會因為她走了就四分五裂的。這就意味著,現在我們不一定非要改變對她的計劃。可能這就是最好的辦法。」
    「我簡直快瘋了,」斯圖說,「有時候我們把她說得像個必須要越過的障礙似的,就好像她是塊絆腳石。可有時候你又把她說得像是教皇,只要是她想做的事情就不會有錯。可偏偏我喜歡她。你到底想要怎樣,尼克?希望今年秋天在城西的一個峽谷裡有什麼人絆在她的屍體上嗎?你想要我們任由她呆在野外不管,以便她能成為……成為烏鴉的一頓聖餐?」
    「斯圖,」格蘭輕聲說,「是她決定要走的。」
    「噢,該死的,真是一團糟。」斯圖說。
    到了中午,阿巴蓋爾媽媽不見了的消息在整個社區傳遍了。正如尼克所預料的,普遍的反應與其說是驚慌倒不如說是一種痛苦的無奈。人們認為,她一定是去「祈求指引」了,為的是能在18號那天的大會中幫他們選一條正確的路走。
    「我可不想稱她作上帝,這樣會褻瀆了神靈,」一次在公園裡吃便飯的時候格蘭說,「但是她是那種『上帝的使者』。如果你想衡量任何一個社會對信仰的忠實程度,只消看看當他們一貫所崇信的東西不在了以後那信仰減弱了多少就知道了。」
    「再給我解釋一下這句話。」
    「摩西打碎了金牛,猶太人也就不再拜它了。洪水淹了巴力神廟,孔雀族人就認為巴力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神。但是耶穌一去不歸有2000年了,人們不僅仍然遵從他的教誨,而且死活都相信他最終會回來的,而他的歸來也一樣是履行責任。自由之邦的人們也就是這麼看阿巴蓋爾媽媽的。他們十分肯定她會回來的。你跟他們談過了嗎?」
    「談過了,」斯圖說,「我簡直不敢相信。一個老婦人跑到野外去了,而人人都不當回事。我可不信到開會的時候她能帶著刻在石板上的『十誡』回來。」
    「也許她真能呢,」格蘭憂鬱地說,「不管怎樣,也不是每個人都不當回事。拉爾夫·布倫特納可是急得直揪頭髮。」
    「拉爾夫真不錯。」他緊盯著格蘭說,「說實話,你怎麼看?在這件事裡你是個什麼角色?」
    「真希望你別這麼說我。這可一點兒也不體面。但是我要告訴你……說起來有點可笑。這個東德克薩斯實際上比那個堅信不可知論的老社會學家還頑固,這個地方的人都把她當作「上帝代言人」,我可不這麼看。我認為她會回來的,不管怎樣,我就是這麼想的。法蘭妮怎麼看?」
    「我不知道。今天早晨我根本就沒看見她。據我所知她是和阿巴蓋爾媽媽一起到野外去風餐露宿了。」他呆呆地望著那在午後的塵煙中高高聳立的弗拉蒂龍斯山出神:「上帝,我真希望那老婦人平安無事,格蘭。」
    法蘭妮甚至不知道阿巴蓋爾媽媽出走的事。她一上午都在圖書館裡,讀有關園藝學的書。她並不是唯一在那兒的學生。她看到有兩三個人在看農學的書,一個帶眼鏡、大約25歲左右的年輕人在啃一本叫《用於家居的7種獨立動能源》的書,一個大約14歲的金髮碧眼的漂亮姑娘在讀一本破破爛爛的紙面書,書名是《簡易菜譜600例》。
    快到中午的時候她離開了圖書館,漫步向沃爾納特大街走去。在到家的半路上她遇見了雷莉·哈米特,就是那個與戴納、蘇珊和帕蒂·克羅格一起來的更老的婦人。從那以後雷莉身體有了很大起色。她現在看起來像個利索又漂亮的城裡婦人。
    她停下來和法蘭妮打招呼,問道:「你認為她什麼時候能回來?我問了每個人這個問題。要是這城裡有張報紙的話,我就能寫個民意調查了。就是類似『你認為在燃油危機問題上參議員邦格赫爾的觀點如何』的那種東西。」
    「你說誰什麼時候回來呀?」
    「當然是阿巴蓋爾媽媽啦。你一直在哪兒來著,姑娘,冷庫裡嗎?」
    「怎麼回事啊?」法蘭妮驚慌地問,「出了什麼事了?」
    「問題就在這兒,就是沒人知道到底出什麼事啦。」於是雷莉把法蘭妮呆在圖書館這段時間裡發生的事都告訴了她。」
    「她就這麼……走了?」法蘭妮皺著眉頭問道。
    「沒錯。當然她是會回來的,」雷莉滿有信心地加了一句,「那紙條上是這麼說的。」她說。
    「『要是上帝同意的話』?」
    「我敢肯定那只是一種說法而已。」雷莉說,她神色間有點冷靜地看著法蘭妮。
    「唔……希望如此吧。謝謝你告訴我,雷莉。你還頭疼嗎?」
    「不,一點都不疼了。我會投你一票的,法蘭妮。」
    「嗯?」她還在想著這個新消息,思緒還沒拉回來,一時之間一點兒也沒明白雷莉在說什麼。
    「常設委員會的事啊1
    「噢,謝謝你了。不過我還沒決定是不是願意做那個工作呢。」
    「你會做好的。你和蘇珊都能幹好。只管去做好了,法蘭妮。再見啦。」
    她們分手了。法蘭妮趕緊趕回公寓去,想看看斯圖是不是能知道得多一些。他們昨晚才開過會就發生了這事,老婦人的失蹤給她心裡帶來一種強烈的迷信的恐懼。沒能把他們的幾個主要決定——比如送人到西面去——交給阿巴蓋爾媽媽來做決定,她覺得不安。她走了,法蘭妮覺得自己肩頭的責任太重了。
    她到家以後發現公寓是空的。她和斯圖差了大約15分鐘沒能遇上。糖罐下面有張紙條,上面簡單地寫著:「9點半前回來。我與拉爾夫和哈羅德在一起。別擔心。斯圖。」
    拉爾夫和哈羅德?她想了一下,忽然感到一陣恐懼,而這和阿巴蓋爾媽媽沒一點關係。為什麼我要為斯圖感到害怕呢?上帝啊,要是哈羅德想幹點什麼的話……這有點可笑……斯圖會把他撕成兩半的。除非……除非哈羅德悄悄到他背後什麼的……
    她抱住雙肘,覺得有點冷,琢磨著斯圖與拉爾夫和哈羅德在一起能幹些什麼。
    「9點半前回來。」
    天,她覺得那真是太久了。
    她在廚房裡又站了一會兒,皺眉看著她放在檯子上的背包。
    「我與拉爾夫和哈羅德在一起。」
    那麼哈羅德在阿拉帕赫外的小屋到9點半之前應該是空著的了。當然了,除非他們正是在那兒。如果他們真在那兒的話,她可以去找他們,以滿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她可以馬上騎車去。要是沒人在那兒的話,她沒準兒能找到點兒讓自己安心的東西……或者……但是她不讓自己往下想了。
    「讓你自己安心?」心裡有個聲音在嘮叨著:「還是讓這事更亂?想想要是你確實發現了些可笑的東西呢?然後呢?你會怎麼辦呢?」
    她不知道。事實上,她心裡連一丁點兒的主意都沒有。
    「別擔心。斯圖。」
    但確實讓人擔心。她日記本上的那個拇指印就意味著讓人擔心。因為一個偷看別人日記而偷窺別人思想的人,一定是一個行事不講什麼原則也沒有多少顧忌的人。這樣的人是會溜到他痛恨的人身後把他從高處推下去的。他也可能用一塊石頭,或者一把刀,也或者是一支槍。
    「別擔心。斯圖。」
    「但如果哈羅德這樣做的話,他在博爾德就完了。他還能做什麼呢?」
    但法蘭妮知道該怎麼做。她不知道哈羅德是否是她設想的那種人——現在還不知道,還不能肯定——但是她心裡知道現在有一個地方是為這種人預備的。那是肯定的。
    她麻利地背上背包,走出了門。3分鐘後,在午後燦爛的陽光下,她已經騎著車沿百老匯街路向阿拉帕赫去了,心裡想著,「他們都會在哈羅德的起居室裡,喝著咖啡,談著有關阿巴蓋爾媽媽的事,每個人都很好。一切如常。」
    但是哈羅德的小屋裡漆黑一團,並沒有人……而且還上了鎖。
    在博爾德這本身就是反常的。過去人們出去的時候要鎖上門,以免電視機、音響或者是夫人的首飾被人偷了。但現在音響和電視都沒用了,它們因為沒電而用不了可能反而更有好處。至於首飾,可以到丹佛去挑上一袋子任何年代的珠寶。
    「既然一切都沒用了,哈羅德,你為什麼要鎖上門呢?因為沒有誰比賊更怕遭搶了吧?是這樣嗎?」
    她可不是溜門撬鎖的。就在她已經無奈要走了的時候,忽然想起來可以試一下地窖的窗子。這些窗子只比地面稍高點,蓋滿了塵土。她試的第一扇窗子就能滑動,勉強能打開,搖落了許多塵土落在地窖的地板上。
    法蘭妮向四面看了看,周圍很安靜。因為除了哈羅德之外沒人住在阿拉帕赫以外這麼遠的地方。這也很奇怪。哈羅德是那種永遠滿臉堆笑的人,他能親熱地拍著你的後背說話,一整天和親友在一起,如果你求他什麼事,他很樂意幫忙,有時候即使沒人求也會主動幫忙。他能,也確實做到了讓大家都喜歡他——事實上他在博爾德的聲望很高。但是他選擇住的地方……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是不是?那表明了哈羅德看待社會和他自己的地位的觀點有些不同……可能是這樣。也可能他只是喜歡安靜。
    她從窗子往裡鑽,把衣服也弄髒了,終於跳到了地上。現在地窖的窗戶是在她眼睛那麼高的地方了。她既不是溜門撬鎖的賊,也不是體操運動員,那麼回去時再要從這窗戶鑽出去就得找點東西墊著腳了。
    法蘭妮四面察看著。這地窖是建作娛樂室的,是個玩兒的地方。她爸爸常說起想要造個這樣的地方,可是到底沒能辦成,她想起來覺得有點傷心。四壁是用帶著木節的松木製成的,有幾個四聲道的嗽叭嵌在裡面,頭頂是個阿姆斯特朗式的吊頂,屋裡有個大箱子,裡面裝著許多拼板玩具和書,還有一個電火車和一個電動的玩具賽車。這裡還有一個檯球桌,哈羅德在上面很隨便地放了一箱可樂。這本是一間育兒室,四壁點綴著一些招貼畫——其中最大的一張現在已經很舊了,畫的是喬治·布什步出哈勒姆教堂,滿面笑容地揮著手。大紅字體的標題寫著:「用熱門的音樂來歡迎搖擺舞之王吧1
    她忽然覺得無比難過,實際上她已經記不得是從什麼時候起了,頭一次這麼難過。她曾經體驗過震驚、害怕、極度的恐懼以及一種麻木的、混沌狀態的痛苦,但是這種深刻的、痛苦的傷心卻是她從未經歷過的。伴隨著一股突如其來的對家鄉奧甘奎特的思念,她思念著那兒的大海,那美麗的緬因山脈和那松林。毫無來由地,她忽然想起了格斯,奧甘奎特海濱停車場的管理員,有一陣子她簡直覺得她的心都要因失落和痛苦而碎掉了。她在這裡,處身於這平原和這將國土分成兩半的山脈間幹嘛呢?這不是她的地方。她不屬於這裡。
    她不由自主地發出了一聲嗚咽,那聲音聽起來如此的淒涼可怕,嚇得她急忙用雙手摀住了嘴,一天之中這已是第二次了。「到此為止吧,法蘭妮老兄。這麼大的事你不可能這麼快就擺脫掉它的。那麼就一次對付一點吧。如果你非哭不可,也等一會兒吧,不能在這兒,在哈羅德·勞德的地窖裡哭。先辦正事要緊。」
    在向樓梯走去時,她經過了那張招貼畫。看到喬治·布什的笑容和那永遠歡快的面孔,一絲苦笑從她臉上掠過。他們肯定給你奏過熱門音樂了,她想道。不管怎樣,肯定有人這麼做過。
    她爬到地窖的樓梯頂時,心裡肯定那門是鎖著的,但卻很輕易就打開了。廚房裡整齊而乾淨,午餐用過的盤子都洗淨了,正放在排水器上晾乾,連那個小小的煤氣爐都擦得亮閃閃的……但空氣裡還飄著一股炸東西的油味,就像那個舊日的哈羅德的幽靈似的,那時候她正在給爸爸操辦喪事,而哈羅德就開著羅伊·布蘭尼根的卡迪拉克來了她們家,闖進了她的生活。
    她想,「要是哈羅德恰恰在這個時候回來她可就進退維谷了」。這個想法讓她悚然而驚,卻又有一半希望能看到哈羅德站在起居室的門口,衝著她笑。然而那兒沒有人,但是她的心還是在胸中狂跳起來。
    廚房裡什麼也沒有,於是她走進了起居室。這裡很黑,實在太黑了,使她行走不便。哈羅德不僅把門鎖上,還把窗簾也都拉上了。她再一次感到自己發現了哈羅德個性的一種無意中的暴露。為什麼一個人在這樣的一個小城裡要把窗簾也都放下呢,須知在這裡人們是用放下窗簾表示屋裡死了人。
    起居室和廚房一樣,也是比較整潔的,但是室內的傢俱看起來卻不怎麼樣,甚至是有點兒破破爛爛的。屋裡最精緻的東西要算是壁爐了,爐子很大,全部是用石頭造的,爐台寬敞得能坐得下人。她真的在這裡坐了一會兒,若有所思地觀察著四周。她動了一下身子,感覺砌爐的磚似乎有一塊鬆動了,於是想起身看個究竟,正在這時有人敲起門來。
    令人窒息般的恐懼一下子包住了她。這突然的驚嚇幾乎令她癱軟在地。她氣也喘不過來,直到後來身上感到尿濕才讓她清醒了一點兒。
    敲門聲又響了起來,節奏比原來快了很多,堅定地響著。
    「天啊,」她心裡說,「幸好窗簾是拉下來的,真要感謝上帝。」
    剛想到這兒,她突然心裡一涼,隨即想到,一定是她把自行車隨手放在外面了,人人都看得到。是不是這樣的?她拚命回憶,但很長一段時間什麼也想不起來,腦子裡亂糟糟地似乎有一句熟悉的話來迴響著:「拂去別人眼中的微塵之前,先搬去自己眼中的粒塊……」
    敲門聲又響起來了,還有一個女人的聲音叫道:「有人在家嗎?」
    法蘭妮一動也不動地坐著。她突然想起來,她是把自行車停在後面,放在哈羅德的晾衣繩下面了,從房子前面是看不到的。但若是哈羅德的這個訪客決心要試一下後門的話……
    前門的把手——廳不大,法蘭妮從這裡能看到它——開始徒勞地左右旋動起來,當然只能轉半圈。
    「不管她是誰,只希望她像我一樣對鎖沒辦法。」法蘭妮心裡想著,然後趕忙用雙手摀住了嘴,差點就要神經質地笑出聲來。因為她低頭一看,發現自己竟被嚇得尿了褲子。「至少她沒嚇得我屎尿齊流,」法蘭妮心想,「至少眼前還沒有。」她差一點又要笑了,那是一種歇斯底里的驚恐的笑。
    接著她終於聽到腳步聲離開了門口,順著哈羅德家門前的水泥路遠去了,她感到一種難以描述的解脫感。
    法蘭妮接下來做的事是根本沒經過自己清醒考慮的。她竟然穿過門廳悄悄地跑到了門口,把眼睛貼到窗簾與窗戶邊的縫隙處向外看。她看到一個長髮的女人,頭髮是深色的,但夾雜著白髮。她跨上了停在路邊的一輛低座的小型摩托車,摩托車起動後,她把頭髮甩到背後夾了起來。
    是那個叫克羅斯的女人,就是和拉裡·安德伍德一起來的那個!她認識哈羅德嗎?
    然後納迪娜開動了摩托車,開始的時候顛了幾下,但很快就在她視野裡消失了。法蘭妮長舒了一口氣,她的腿又恢復了知覺。她張開嘴來想笑,這笑已經憋了很久了,而且她早知道笑聲會是什麼樣的——顫抖但也是寬慰的。然而她卻是流出了眼淚。
    5分鐘後,她又從地窖的窗戶鑽了出去,因為她實在太緊張不可能再進一步查探了。她拖了一張柳木椅墊著腳才爬了上來,出來之後就設法把它遠遠地推離窗口,使有人曾用過它爬過高的跡象不那麼明顯。儘管它還是沒有在原來的地方,但人們一般不會注意到這種事情的。……而且,除了用來存放可口可樂外,看起來哈羅德根本就不用這個地窖。
    她把窗戶關好,找到自己的自行車。仍然感到渾身乏力和驚懼,而且因為害怕還覺得有點噁心。至少褲子快干了,她想。她對自己說,法蘭妮,下次你再偷偷溜進別人家的時候記著多穿條褲子吧。
    她騎著車離開了哈羅德家,盡可能快地離開了阿拉帕赫,回到了市區的坎永大道。15分鐘後,就回到自己的公寓了。
    房間裡一片寂靜。
    她打開自己的日記本,盯著那個深色的髒指印,想著斯圖現在會在哪兒。
    她琢磨著不知哈羅德是否跟他在一起。
    「噢,斯圖,請回家來吧,我需要你。」
    吃過午飯,斯圖告別格蘭回到了家。他茫然地坐在起居室裡,琢磨著阿巴蓋爾媽媽的下落,也琢磨著尼克和格蘭順其自然的主意到底對不對,這時有人敲門。
    「斯圖?」是拉爾夫·布倫特納的聲音在叫,「嘿,斯圖,你在家嗎?」
    同來的還有哈羅德·勞德。哈羅德臉上仍舊帶著點微笑,只是不那麼明顯了。他的樣子就像是葬禮上一個心裡挺高興的哀悼者要竭力裝作嚴肅似的。
    拉爾夫為阿巴蓋爾媽媽的失蹤非常苦惱,他是半小時前遇到哈羅德的,哈羅德剛在博爾德的克裡克幫人運完水正在回家的路上。拉爾夫很喜歡哈羅德,他似乎總有時間傾聽任何一個傷心的人的傾訴並給予同情……而自己卻似乎從不求回報。這次拉爾夫把阿巴蓋爾媽媽失蹤的事一股腦全告訴了他,連同自己對於她可能會發心臟病或者折斷根老骨頭或者因整夜呆在野外而死的擔憂也都說了。
    「你知道的,每個該死的下午都有暴雨,」在斯圖倒咖啡的時候拉爾夫最後說道,「要是她給淋個透濕的話肯定會感冒,然後怎麼樣?我想會得肺炎的。」
    「我們對這又有什麼辦法呢?」斯圖問道,「要是她不想回來的話我們也不能強迫她。」
    「沒錯。」拉爾夫也承認,「但哈羅德有個好主意。」
    斯圖轉身看著哈羅德說:「你最近怎麼樣,哈羅德?」
    「好極了,你呢?」
    「不錯。」
    「法蘭妮怎麼樣?你一直保護著她?」哈羅德沒有避開斯圖的目光,他們的眼光中都保持著略帶恢諧的、愉快的神色,但一剎那間斯圖有種感覺,哈羅德那微笑著的眼睛就如同他家鄉布拉克曼·闊裡湖水中的陽光一般——那湖水看起來那麼可愛,但它往下伸啊伸,能一直到一個陽光永遠也照不到的黑暗的深度,這些年來已經有4個孩子在布拉克曼·闊裡湖裡丟了性命了。
    「我盡全力保護她呢,」他說,「你有什麼主意,哈羅德?」
    「是這樣,你看,我知道尼克的意見,還有格蘭的意見。他們認為自由之邦這裡的人是把阿巴蓋爾媽媽看作一種神權政治的象徵了……他們差不多是相當準確地說出了這地方的現狀,是不是?」
    斯圖喝了一小口咖啡,問道:「你說『神權政治』是什麼意思?」
    「我把它叫作與上帝之約在人間的象徵,」哈羅德說,他的眼光躲閃了一下。「就像聖餐或者印度的神牛一樣。」
    聽到這話,斯圖眼睛亮了一下:「對,就是這樣。那些牛……它們在大街上隨便走,引起交通堵塞人們也不管,對吧?它們可以在商店裡進進出出,也可以成群結隊的出城去。」
    「對,」哈羅德贊同道。「但那些牛大多都有病啊,斯圖。它們都快要餓死了,還有的長了瘤子。都是因為它們總體上是一個象徵。人們確信上帝會照料它們的,就像咱們這裡的人確信上帝會照料阿巴蓋爾媽媽一樣。但是我個人對這個忍心讓不會說話的、可憐的牛痛苦地四處亂走的上帝可不那麼有信心。」
    拉爾夫突然看起來有些不安,斯圖知道他心裡的感受,同時這也使他有機會衡量一下自己對阿巴蓋爾媽媽的感情。他覺得哈羅德幾乎是在褻瀆神靈了。
    「不管怎樣,」哈羅德不再想印度神牛了,輕鬆地說,「我們沒法改變人們看待她的方式……」
    「也不想改變,」拉爾夫很快地加了一句。
    「不錯1哈羅德大聲說,「畢竟,是她把我們結合在一起了,而且也不是靠短波的作用。我的主意是咱們開幾輛性能可靠的車,今天下午到博爾德西邊去搜索一下。只要咱們離得比較近,就可以靠無線電保持著聯繫。」
    斯圖點了點頭。這也是他一直想做的事。不管是不是神牛,不管有沒有上帝的照料,讓她一個人四處亂走總之是不對的。這與宗教無關;這樣做就是無情的漠不關心。
    「要是咱們找到她的話,」哈羅德說,「咱們可以問問她是不是需要點什麼。」
    「比如說拿車把她帶回城什麼的。」拉爾夫插口道。
    「至少咱們可以照看她,」哈羅德說。
    「好吧,」斯圖說,「哈羅德,我覺得這的確是個好主意。等我給法蘭妮留個條吧。」
    但是在他匆匆寫留言條的時候,一直有種衝動想回頭看一眼哈羅德——想看看在斯圖沒有看著他的時候哈羅德在做什麼,在他的眼睛裡此時會有什麼表情。
    哈羅德已經知道了從博爾德到尼德蘭的那段曲曲折折的路,因為在他看來在這塊地方能找到她的可能性最校他認為連他也不可能在一天裡從博爾德一直走到尼德蘭,就更別說那個發了瘋的老傢伙了。但沿著這段路騎車兜兜風倒是挺不錯,而且他還能有個機會想想事。
    現在是差15分7點,他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他的本田牌摩托車停在路邊,自己坐在一張野餐桌邊,一邊喝可樂一邊吃著。掛在摩托車把上的無線電通話器天線已拉到了最長,裡面伴隨著輕微的劈啪聲響著拉爾夫·布倫特納的聲音。那只是短距離通話器,拉爾夫正遠在弗拉格斯塔夫山裡的某個地方呢。
    「……日出劇抄…沒看見她……這兒雷陣雨停了。」
    然後聽到斯圖的聲音,更響也更近了。他是在橋塘公園,離哈羅德的位置只有4英里。「拉爾夫,再說一遍。」
    拉爾夫的聲音又響起來,實際上是在大聲喊了。大概他會給自己來上一下子的,要是那樣的話這一天就結束得太美妙了。「這裡沒她的影子!我要趕天黑前下山了!完畢1
    「10-4,」斯圖說,聲音聽起來有點洩氣。「哈羅德,你在聽嗎?」哈羅德站起身來,把手上的機油抹到牛仔褲上。「哈羅德?呼叫哈羅德·勞德!你聽到嗎,哈羅德?」
    哈羅德向通話器伸了伸中指——就是他在奧甘奎特上高中時那些厄字德特人說的「罵人指」;然後他按下通話鍵用歡快的聲音同樣傳遞了令人沮喪的消息:「我在這兒。我剛到一邊去了……還以為在溝裡發現了什麼呢,只不過是件破夾克。完畢。」
    「啊,好吧。哈羅德,你幹嘛不到橋塘公園來呢?咱們在那兒等拉爾夫吧。」
    就愛發號施令,是不是,你這混蛋?我會給你點兒教訓的,沒錯,我會的。
    「哈羅德,你聽到了嗎?」
    「我聽到了。對不起,斯圖,剛才我有點心不在焉。我15分鐘後能到那兒。」
    「你聽到了嗎,拉爾夫?」斯圖大喊道,喊聲把哈羅德嚇了一跳。他對著斯圖的聲音又用中指做了那個手勢,做的時候偷偷地笑了。這個你收到了沒有,你這西部荒原的雜種。
    「收到,你們要到橋塘公園去。」靜電干擾的噪音中傳來拉爾夫微弱的聲音。「我上路了。完畢,關機。」
    「我也上路了,」哈羅德說,「完畢,關機。」
    他把通話器關掉,折起了天線,又將它掛在了車把上,熄著火在車上坐了一會兒。他穿著一件防空夾克,是軍隊剩餘物資;在海拔6000英尺以上的地方騎摩托車,穿著這件厚重的衣服相當不錯,儘管這是在8月份。但他穿這件衣服還有另一個目的。這衣服有許多帶拉鏈的口袋,其中一個裡面裝著一支0.38口徑威森手槍。哈羅德把槍拿了出來,在手裡翻來覆去地把玩著。槍裡上滿了子彈,拿在手裡沉甸甸的,似乎連這槍也知道自己的目標都是重大的:死亡,破壞,暗殺。
    今晚就幹嗎?
    為什麼不呢?
    他建議這次搜索就是希望有機會能與斯圖單獨在一起以便做了這事。現在看來,15分鐘內在橋塘公園,他就要得到這個機會了。但這次旅行也達到了另一個目的。
    他本來並不想一直跑到尼德蘭去,那只是座落在博爾德高處的一個糟糕的小鎮。要說這個鎮還有什麼名聲的話,就是帕蒂·赫斯特在當逃犯的時候據說在這兒呆過一次。他越騎越高,座下本田摩托的馬達發出平穩的轟鳴聲,冷風像個磨鈍的剃刀片一般吹在臉上。
    如果把一塊磁鐵放在桌子的一端,把一個小鐵塊放在另一端,那麼什麼動靜也不會有。如果你把鐵塊一小點兒一小點兒地推近磁鐵(有一會兒他腦子裡一直想著這一情景,提醒著自己晚上寫日記時要把這一點寫進去),會有這樣一個時刻,就是給予鐵塊的推力似乎把它推得太遠了一些。這時鐵塊停下來,但它似乎並不情願停,就像是它變活了,而它的一部分生命就是對有關慣性的物理定律的不滿。再輕輕地推上一兩下,幾乎能夠——有時甚至確實能夠——看到鐵塊在桌上顫抖,似乎在輕輕地振動和戰慄,就像在新品店裡能買到的那種墨西哥跳豆似的,它們看起來像是指節大小的木頭節,但每個裡面都真的有一條活蟲子。再推一下,則磨擦力、慣性和磁鐵吸力之間的平衡開始向另一端傾斜。那鐵塊現在已經完全活了,自己動起來,越來越快,直到最後撞到磁鐵上,貼在那裡。
    那是一個可怕而又富有吸引力的過程。
    一直到6月份過完,他仍然對這種磁吸引力不甚明白,儘管哈羅德知道(他的頭腦從來不具有理性的科學的天賦)研究這種事的物理學家認為這一現象與地心引力密切相關,而這一引力是整個宇宙的基石。
    在去尼德蘭的路上,他越走越向西,越走越向上,覺得空氣越來越冷,看到雷暴雲在離尼德蘭極遠處的更高的山峰頂上慢慢堆積,這時哈羅德感覺到那個磁力吸引的過程開始在他身上發生了。他正在接近那個臨界點……再稍微過去一點兒,他就要到達那個移動點了。他就是那個小鐵塊,與那磁鐵之間正處於這樣一種距離,就是如果輕輕再推一下的話,將使他走得比一般情況下這樣的推力能做的遠得多。他能感覺到自己身上的那種震顫。
    這是他所做的所有事中最接近於一種神聖經歷的事情。年輕人往往抵制神聖,因為接受它也就意味著接受了所有經驗主義東西的最終死亡,所以哈羅德也是抵制它的。他認為,那個老婦人從某種意義上講是個女巫,那個黑衣人弗拉格也是。他們自身就是個電台,只此而已。他們真正的法力存在於圍繞他們各自的信號組合成的團體中,而這兩個團體間存在著多麼大的差異埃這就是他的想法。
    但停車在尼德蘭這條糟糕透頂的主街的盡頭,望著他本田牌摩托車的頭燈亮起來像貓的眼睛,聽著寒風吹過松樹林和楊樹林發出的哀鳴聲,他感覺到了一些超過磁吸引力的東西。他感到有一種巨大的、非理性的力量從西部發出,那種吸引力是如此的強大,以致於他覺得要是再專注地想它的話他會發瘋的。他覺得,要是他在這平衡臂上再冒險向外走一些的話,就會失去所有的主見。他就會和原來一樣,兩手空空。
    要是那樣的話,儘管不是他的錯,那個黑衣人也會殺了他的。
    於是他把思緒轉開,體會到一個準備自殺的人終於擺脫掉長期困擾他的對於死亡的設想的那種冷冷的解脫感。但要是他願意的話,今晚就可以去。是的,他可以殺了雷德曼,在近距離內只用一發子彈就能了事。然後他可以一動不動地、冷靜地等在那兒,直到那個俄克拉荷馬的混蛋出現。再給他的太陽穴來上一槍。聽到槍聲也沒人會吃驚的;因為這兒的活動豐富多彩,許多人都到這裡來打鹿。
    現在是差10分7點,到7點半的時候他就能把他們倆全幹掉了。到10點半或者更晚一點兒,法蘭妮才會注意到出事,而到那時候他早走遠了,騎著他的本田一路向西,包裡裝著他的賬本。但如果他只是像這樣坐在車上聽任時光流逝的話是辦不成這件事的。
    第二下打火的時候本田就起動了,這是一輛好車。哈羅德露出了微笑,接著哈羅德大笑起來,然後完全是在歡呼了。他向橋塘公園開去。
    當斯圖聽到哈羅德的摩托車駛進公園的聲音時,已經是暮靄時分了。過了一會兒,他看見那輛本田車的頭燈光在山坡車道兩側的樹木之間閃爍。然後就看見哈羅德戴著頭盔的頭在左右轉動著找他。
    斯圖坐在一個石頭燒烤台的邊上招著手大聲喊他,片刻之後,哈羅德看到了他,也招了招手,轉彎掛二檔騎了過來。
    在他們三個渡過了這樣一個下午之後,斯圖對哈羅德的印象相對好了些……實際上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好。哈羅德的主意實在不錯,儘管並沒有成功。而且哈羅德還堅持選了去尼德蘭的那條路……儘管他穿著厚夾克也一定冷得要命。他停下車來的時候,斯圖看見哈羅德臉上那始終掛著的微笑看起來卻是一副苦相;他臉上緊繃繃的,面色也太過蒼白。斯圖想,他一定是因為事情沒有任何好轉而覺得失望。他忽然為自己和法蘭妮對待哈羅德的方式感到內疚,他們一向認為他總是笑容滿面和對人的那種過分熱情是一種偽裝。也許,這個人正在努力為自己的生活揭開新的一頁,而他行事的方式有點怪正是因為以前從來也沒有嘗試過做這樣的事,他們可曾真心考慮過這種可能性呢?斯圖認為他們從來也沒這麼想過。
    「什麼也沒找到吧?」他問哈羅德道,同時輕快地從那燒烤台上跳了下來。
    「沒有,」哈羅德說,他臉上又出現了笑容,但那是不由自主的,有氣無力的。臉色看起來仍然有些古怪而且沒有血色。雙手都插在衣袋裡。
    「沒關係。這是個好主意。就咱們現在看來,她應該已經回家去了。如果沒有的話,明天咱們再來找。」
    「那可能就得找屍體了。」
    斯圖歎了口氣說:「可能是……唉,可能是的。哈羅德,你來跟我們一起吃晚飯好嗎?」
    「什麼?」在越來越暗的樹影裡哈羅德看起來像是吃了一驚。他臉上的笑容顯得更加勉強了。
    「吃晚飯,」斯圖耐心地說,「你看,法蘭妮也會高興你來的。不騙你,她真會很高興的。」
    「嗯,可能吧,」哈羅德說,仍然看起來很不安。「但是我……嗯,你知道我做過對不起她的事。咱們現在最好還是不談這事吧。說真心話,你們兩個在一起挺好的。我知道。」他微笑著,顯得更加真誠。那是富有感染力的;斯圖也衝他笑了笑。
    「隨便你,哈羅德。但我們的門對你是敞開的,任何時候都是。」
    「謝謝。」
    「不,我要謝謝你。」斯圖嚴肅地說。
    哈羅德眨眨眼,不解地問:「謝我?」
    「在其他人都準備聽天由命的時候謝謝你幫我們找她。儘管我們什麼也沒找到。你願意和我握握手嗎?」斯圖伸出了手。有一會兒哈羅德只是茫然地看著他的手,斯圖以為他的好意不會被接受了。但哈羅德把右手拿出了衣袋——手裡原來像抓著什麼東西,大概是拉鏈吧——和斯圖的手短促地握了一下。哈羅德的手是溫暖的,還有一點汗濕。
    斯圖走了幾步站在他前面,向下望著車道。「拉爾夫現在該來了。希望他從那該死的山下來的時候可別出事。他……啊,他來了。」
    斯圖走到路邊上;車道上有另一道車燈光正閃動著向上移,在樹屏後閃閃爍爍地像在捉迷藏似的。
    「對,那是他,」哈羅德用一種奇怪的呆板板的聲音在斯圖身後說。
    「還有人跟他在一起。」
    「什,什麼?」
    「看那兒。」斯圖指著第一道燈光後面的另一道摩托車燈光說。
    「噢。」又是那種奇怪的呆板的聲音。斯圖禁不住回過頭來。
    「你沒事吧,哈羅德?」
    「只是覺得累。」
    另一輛車是格蘭·貝特曼的;那是一輛低動力的機動腳踏兩用車,尼克·安德羅斯騎在拉爾夫身後的車座上。尼克邀請他們大家都到他和拉爾夫共用的那間房子裡去喝咖啡還有白蘭地。斯圖同意了,但哈羅德謝絕了,他看起來仍然很緊張也很累。
    「他是多麼失望埃」斯圖心想,他突然意識到這不但是自己頭一次對哈羅德產生同情,而且這份同情也來得太遲了一些。他又代尼克邀請了他一遍,但哈羅德只是搖了搖頭,告訴斯圖今天他簡直要不行了。他想他會回家睡上一覺的。
    到家的時候,哈羅德渾身顫抖得很厲害,幾乎沒法把鑰匙插到前門的鎖孔裡去。當門終於打開的時候,他一下子衝了進去,就像怕有個瘋子跟在身後似的。他砰地一聲關上門,把鎖鎖上,再上好了閂。然後他倚著門呆了一會兒,頭朝後仰著,雙目緊閉,覺得自己幾乎要歇斯底里地大哭起來了。然後他終於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就摸著黑穿過門廳來到起居室,把裡面的三盞燈全都點亮了。房間裡明亮起來,他覺得有這光明就好多了。
    他坐在自己最喜歡的那把椅子中閉目養了一會兒神。當心跳不再那麼急的時候他起身走到壁爐前,將那塊活動的石頭搬開,把那本賬本拿了出來。拿著它他就感到莫大的安慰。賬本是用來記載所欠的債,重要的賬單和累計投資額的。所有的賬在這上面最後都要結掉。
    他走回來坐下,翻到上次中斷的地方,猶豫了一會兒,然後寫道:「1990年8月14日」。他一直寫了近一個半小時,手中的筆疾速地來回移動,一行又一行,一頁又一頁。在寫的時候,他的臉上諸般表情依次轉換,或是殘忍的嘲笑或是陰鬱的正直,或是恐懼或是興奮,或是痛心疾首或是露齒而笑。寫完以後,他讀著自己寫出的東西(「這是我寫給全世界的信,而從沒有人寫信給我……),一邊讀一邊揉著寫痛了的右手。
    他把賬本和那塊覆蓋的石頭放回原處。他感到很鎮靜;他已把心中的一切都寫出來了;他已把他的恐懼和憤怒都傾注在那一頁頁的紙上而他的決心依然堅定。這感覺很好。有時候把一些事情寫下來反而使他的神經更緊張,那時候他心裡知道他寫的不夠真實,或者說沒有盡最大的努力把事實之劍的鈍刃磨得可以用來砍削——鋒銳處可見血。但今夜他能以一種鎮靜安詳的心態將那本子放回去。他的憤怒、恐懼與沮喪都被安全地轉移到那本子中了,在他熟睡的時候它就保存於大石之下。
    哈羅德拉起一幅窗簾向外面清靜的街道望去。仰望著弗拉蒂龍斯山,他鎮靜地回想著他是多麼危險地就要動手了,差一點就要拔出那只0.38口徑手槍,打算把他們4個都幹掉。那就把他們那個臭不可聞又假充神聖的特別委員會給收拾了。他要是幹掉了他們,那剩下的就連個該死的法定人數也湊不夠了。
    但在最後一刻,僅存的一線理智反而佔了上風。於是他放下了槍而與那個無恥的騙子握了手。他也許永遠也不知道自己怎麼能這麼做,但感謝上帝他是這麼做了。天才的標誌就在於能忍耐——他要忍。
    他現在覺得困了;這是漫長而不平靜的一天。
    他解開了襯衫,熄滅了兩盞油燈,拿起最後一盞要帶到臥室裡去。在穿過廚房的時候他停下了,登時覺得渾身一片冰涼。
    通向地窖的門開著。
    他走了過去,把燈舉高,下了三級台階。心裡忽然感到一陣恐懼,沒法再保持鎮靜了。
    「誰在這兒?」他叫道。沒有回答。他能看見那張檯球桌,那些海報。在遠處的屋角處,有一套漆了鮮艷的彩色條紋的曲棍球棒放在架上。
    他又下了三級台階。「那兒有人嗎?」
    沒有;他能感覺到沒有人。但這並沒有減輕他的恐懼。
    他走完餘下的幾級台階,把手裡的燈高高地舉過頭頂。對面的牆上映著巨大的影子,像只大猩猩,連做的事情都很像。
    好像那邊的地板上有什麼東西?沒錯,是有點什麼。
    他從電動火車的軌道後面走到窗下,這正是法蘭妮進來的那扇窗子。在地板上有一小堆淺褐色的土。哈羅德把燈放在了土的旁邊。在它的中間,留有一個運動鞋或是網球鞋的印子,就像指紋一樣清楚……那花紋不是餅乾形或鋸齒形的,而是由一組組的小圓圈和線條構成。他狠盯著這個足印,把它烙在了腦子裡,然後把這堆土踢成了一團塵灰,毀去了那個印子。在燈光的映照下,他的臉就像是個蠟像一樣。
    「你會付出代價的1哈羅德輕聲喊道,「不管你是誰,你會付出代價的!你一定得付!一定得付1
    他又走上樓梯,把房子整個查看了一遍,尋找著其他闖入的痕跡。但他並沒找到。最後他在起居室停了下來,現在一點睡意也沒有了。他正想著定是什麼人——可能是個孩子——只是出於好奇闖了進來,但突然腦子裡靈光一閃,彷彿夜空中亮起一顆照明彈似的,他想起了那個賬本。闖入的動機是那麼明顯,又是那麼可怕,他卻差一點完全忽略掉它。
    他奔到壁爐前,掀起那塊石頭,把賬本抓了出來。他第一次完全清醒地意識到這個本子是多麼的危險。要是有人發現了它,就一切都完了。他應該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這一點;難道發生這一切都是因為法蘭妮的日記本嗎?
    賬本。腳櫻後者的出現是否意味著前者已經被發現了呢?當然不是。但怎麼能肯定呢?沒辦法肯定,這是再清楚不過的事實了。
    他把那塊爐石放回原處,帶著賬本進了臥室,把它放在枕頭下面,和那支威森左輪手槍放在了一起,心想著應該燒了它,卻知道自己永遠不會這麼做。那本子裡面是他一生中寫得最好的東西,也是他基於誠信和親身親歷寫成的唯一的東西。
    他躺了下來,準備好渡過一個不眠之夜了,腦子裡不停地想著可能用來藏它的地方。放在一塊鬆動的牆板下?放在一個碗櫃後面?有沒有可能採用那古老的盜竊術裡的一招,就把它大膽地放在一個書架上,和其他許許多多的書本放在一起,左邊來一本《讀者文摘精華本》,右邊是一本《完全的女人》?不行——那太過大膽了;要是那樣他就再也沒法安心地離開這所房子了。在銀行租一個保險箱怎麼樣?不,那不行——他要把它留在身邊,要能看到它。
    最後,他真的開始睡意沉沉了,而他的思緒被襲來的睡意釋放了,迷迷茫茫、漫無目的地飄遊著,像一個緩緩滾動的彈球似的。他想:必須把它藏起來,那件東西……要是法蘭妮把她的日記藏得好一點的話……要是我沒讀到她對我的真實想法……她的偽善……要是她……
    哈羅德突然一下子坐了起來,嘴裡輕輕喊了一聲,眼睛睜得大大的。
    他就那樣子坐了很久,過了一會兒他不禁發起抖來。她知道了嗎?那會是法蘭妮的腳印嗎?日記……雜誌……賬本……
    最後他又躺了下去,但好長時間睡不著覺。他一直想著法蘭妮·戈德史密斯平時是不是總穿一雙網球鞋或是運動鞋。要是的話,那鞋底的花紋是什麼樣的?
    鞋底的樣子,靈魂的樣子。當他終於睡著的時候,做了很多噩夢,不止一次地在黑暗裡痛苦地叫出聲來,就像要趕開一些已經永遠侵入了的東西。
    九點一刻的時候斯圖進了家。法蘭妮蜷縮著身子躺在雙人床上,身穿一件大襯衫——那衣服幾乎蓋住了膝蓋——正讀著一本書,書名叫《五十種友好的植物》。他進來的時候她起了身。
    「你上哪兒去了?我急壞了1
    斯圖告訴了她哈羅德的計劃,說他們去找阿巴蓋爾媽媽了,以便至少能看顧著她。但他沒提到神牛。他最後一邊解著襯衫一邊說:「我們本來想帶你一起去的,寶貝兒,但是到處找不著你。」
    「我那會兒在圖書館呢,」她說,看著他脫下襯衫,又把它塞進掛在門後的洗衣網袋裡。他的體毛很多,前胸和後背都有,她發現自己正在想的是,在遇到斯圖之前,她總是覺得體毛多的人令人反感。她想,是看到他回來的寬慰使她高興得腦子都有點糊塗了。
    哈羅德看過她的日記,她現在知道了。她一直非常擔心哈羅德可能會密謀騙得斯圖孤立無援然後再……嗯,對他做出點什麼來。但為什麼是現在呢,正是今天,正當她剛發現這件事的時候?如果哈羅德已經讓那睡著的狗躺了那麼久,那麼設想他根本就不想驚醒那隻狗不是更合邏輯一些嗎?是否也有可能哈羅德讀了她的日記後已經知道對她追求不停是全無用處的?再加上阿巴蓋爾媽媽失蹤的消息,使她理所當然地預感到惡運當頭,但事實是,哈羅德只是讀了她的日記,而不是全世界罪行的懺悔。如果她告訴斯圖她發現的事,只會使自己看起來很傻,可能還會使他憎恨哈羅德……還可能同時也恨她一開始就這麼傻。
    「根本就沒看見她,是嗎,斯圖?」
    「對,沒有。」
    「哈羅德看起來怎麼樣?」
    斯圖一邊脫著褲子一邊說:「他很痛苦。因為他的主意並沒使事情好轉而難過。我邀請他來吃晚飯,什麼時候願意來都行。我希望你不介意。你知道,我真的認為自己會喜歡起那個傻瓜的。我在新罕布什爾州遇到你們倆的時候你怎麼勸我我可都沒法喜歡他。我邀請他是不是錯了?」
    「沒有,」她想了一下才說道,「你沒錯,我也想和哈羅德好好相處。」她心裡卻在想,我坐在家裡想哈羅德可能會要敲掉他腦袋的時候,斯圖卻在邀請他來吃晚飯。
    斯圖又說:「要是天亮了阿巴蓋爾媽媽還沒回來的話,我想我會去問哈羅德願不願意和我再出去找。」
    「我也想去,」法蘭妮很快地說,「這兒還有些別人也不相信她能靠烏鴉供養著過活。迪克·沃爾曼是一個,拉裡·安德伍德也是一個。
    「太好了,」他說著,也躺到了床上來,「我說,在這襯衫下面你都穿了些什麼?」
    「一個像你這麼高大、這麼強壯的人沒有我的幫助也應該能發現的,」她含蓄地說。
    當然他最後發現,那下面實際上什麼也沒有。
    第二天的搜索組是在大約早晨8點鐘出發的,有6個人——斯圖,法蘭妮,哈羅德,迪克·沃爾曼,拉裡·安德伍德,以及露西·斯旺。到了中午隊伍擴大到20人,而到了黃昏的時候(山裡也像往常一樣,電閃雷鳴地下了一陣暴雨)在博爾德西邊這塊地方已經有50多人了,他們搜索著一個個灌木叢,淌過一條條溪水,在峽谷裡上上下下,用通話器彼此呼來叫去。
    一種奇怪的無可奈何的恐懼情緒慢慢代替了昨天的平靜接受。儘管那種賦予了阿巴蓋爾媽媽在這一地區半神地位的理想化的力量十分強大,但還是有大部分的人開始以現實主義的觀點來看待她的生還問題了:這老婦人很可能已超過了100歲,她已經孤身一人在外面呆了一夜,而現在第二個夜晚又來到了。
    那個帶著12個人從路易斯安那的鄉下跋涉到博爾德的傢伙倒是把這事概括得很精闢。他和同伴是前一天的中午來的。當得知阿巴蓋爾媽媽出走的消息時,這個叫諾曼·克羅格的人把棒球帽摔在地上說:「我真他媽的倒霉……你們都派了誰去找她?」
    查理·英彭寧,或多或少已成為自由之邦這地方居民的惡運預言家了(有關9月裡大雪的那個「好」消息就是他傳播的)。他現在開始向人們建議道,既然阿巴蓋爾媽媽已經撤離這兒了,那麼這可能就是一個徵兆,表明他們都應該撤離。畢竟,博爾德是離得太近了。離什麼太近?無所謂,你知道離什麼太近,而紐約和波士頓都讓梅維斯·英彭寧的兒子查理覺得安全得多。但沒人聽他的。人們太累了,寧願坐下來等。要是馬上要冷了,而這兒沒法取暖的話,他們倒是可能會搬走,但在這事發生之前是不會搬的。他們正在休養生息。曾有人禮貌地問英彭寧是否打算自己單獨離開。他說,他會留下來等更多的人醒悟過來再走。格蘭·貝特曼跟人議論說,查理·英彭寧會成為可憐的摩西的。
    格蘭·貝特曼相信,這地方人的感覺也就是到「無可奈何的恐懼」為止了,因為儘管他們有著種種幻想,儘管他們對於落基山西邊可能發生的事情懷著極度的憂慮,但他們畢竟仍然是有理性的人。迷信也像真愛一樣,需要時間去培養和表現。當他們因為天已太黑而結束了今晚的搜索以後,他給尼克、斯圖、和法蘭妮打了個比方:當你建好一個穀倉時,你會在門上掛一個末端朝上的馬蹄鐵來留住好運,如果有個釘子掉了下來或者那馬蹄鐵掉了個方向,你也不會因此就把穀倉廢棄掉。
    「可能有一天我們或者是我們的後代會因為掛著的馬蹄鐵放走了運氣就把穀倉廢棄掉,但那得是好多年以後的事了。就現在而言我們只會覺得有點不舒服和有點失落。但我想那會過去的。要是阿巴蓋爾媽媽死了的話——向上帝保證我希望她沒有死——那麼對於這地方人的精神健康而言,這件事這時候發生可能還算是最好的呢。」
    尼克寫道:「但是她本身就是魔鬼作惡的障礙,是他的對頭,是用來保證善惡的天平保持平衡的……」
    「是的,我知道。」格蘭陰鬱地說,「我知道。人們不在乎馬蹄鐵的日子可能真的正在過去了……或者可能已經過去了。相信我,我明白。」
    法蘭妮問道:「格蘭,你不是真的認為我們的孫兒們會成為迷信的土人吧?會燒死女巫而且從手指縫裡吐痰來測運氣?」
    「將來的事我可不知道,法蘭妮,」格蘭說,在燈光下他的臉看起來又衰老又疲倦——這可能就是一個失敗的術士的臉。「要不是那天晚上在弗拉格斯塔夫山斯圖給我點出來,我甚至都不能正確地認識到阿巴蓋爾媽媽對我們這地方的影響。但我確實知道這一點:我們都在這個鎮裡只是因為兩件事。我們可以把這場超級流感歸因於人類的愚蠢。不管是我們還是俄國人,還是拉脫維亞人,這麼做都沒什麼關係。那倒空燒杯的人是微不足道的,因為真理在於:理性主義的終結處,定是無數的墳墓。物理定律,生物定律,數學定理,這都是死亡之旅的組成部分,因為我們還是我們。如果沒有上尉之旅,還有別的事會導致這場災難。人們普遍把它歸罪於『科技』,但『科技』只是樹的枝幹而不是樹根。樹根是理性,我把這個詞定義為:『理性就是我們認為對生命的狀態總能瞭解的思想。』這就是死亡之旅。一直都是。所以要是你願意的話可以把超級流感歸因於理性。但另一個我們在這裡的理由是幻想,而幻想是非理性的。我們保證過在委員會的時候不談這個簡單的事實,但現在不是在委員會。所以我要說,我們都知道的事是真的:我們在這裡受了一種無知力量的左右。對我來說,這意味著我們也許正開始接受——現在還只是半自覺的,而且因為文化的落後還不斷地有倒退——一種不同的存在的定義。這就是那種認為我們對於生命的狀態永遠也不可能瞭解的思想。如果理性是死亡之旅的話,那麼非理性就最好稱之為生命之旅……除非證明並非如此。
    斯圖緩緩地說:「嗯,我也迷信。人們笑話我,但我還是迷信。我知道一個人用一根火柴點兩支還是三支煙並沒有什麼不同,但如果點了三支煙就會讓我緊張,而兩支就不會。我不在梯子下面走,見到黑貓從面前跑過我也從不在意。但如果活著不懂任何科學……崇拜太陽,可能就……打雷的時候以為有怪物在天上滾保齡球……說真的,我敢說這些中沒有任何一點讓我高興。為什麼呢,因為這對我來講像是一種屈從。
    「但假如這些都是真的呢?」格蘭平靜地問。
    「什麼?」
    「假設理性的時代已經過去了。我個人幾乎可以肯定它已經過去了。你知道,它以前也來過去過;它上一次的結束大約是在20世紀60年代,也叫「寶瓶座年代」,在中世紀它幾乎帶來一個可惡的永恆的假期。設想一下……想想理性主義真的不在了,就像一團耀眼的亮光消失一會兒似的,我們能看到……」他的聲音慢慢消失了,眼睛似乎看著內心深處地某個地方。
    「看到什麼?」法蘭妮問道。
    他抬起頭來望著她的雙眼;他的雙目是灰色的,看起來有些怪異,似乎因自身內部的光芒而閃爍著。
    「黑暗的魔法,」他輕聲說。「那是一個奇跡的世界,水將往山上流,巨人居住在叢林的最深處而龍居住在山的下面。耀眼的奇跡,正義的力量。『乞丐,出來。』清水變成美酒。而且……而且也許……那模型正是魔鬼的翻版。」
    他停下來,露出了微笑。
    「生命之旅。」
    「那黑衣人?」法蘭妮平靜地問。
    格蘭聳了聳肩。「阿巴蓋爾媽媽把他叫做魔鬼的助手。也許他正是最後一個具有理性思想的魔法師,要收集科技的工具來對付我們。可能還更有甚者,還有更邪惡的東西。我只知道他是,而且我也不再認為社會學或心理學或其他的任何什麼「學」能把他除掉了。我只認為正義的魔法能夠做到這一點……而我們正義的魔法師卻出走了,孤身一人,四處流浪。」格蘭的聲音幾乎哽咽了,他迅速地低下了頭。
    外面只有一片黑暗,一陣微風從山上吹來,將幾縷清新的雨絲飄灑在斯圖和法蘭妮家起居室的窗玻璃上。格蘭正在點他的煙斗。斯圖從兜裡隨便抓了一把零錢出來,握在手裡上下搖著,然後張開手看有多少枚面朝上,多少枚背朝上。尼克在他便箋本的第一頁上細心地在塗畫著,在他的腦海中浮現出碩尤空寂的街道,他聽到——是的,是聽到——一個聲音低語著:「他來找你了,啞巴,他現在更近了。」
    過了一會兒,格蘭和斯圖在壁爐裡點了一堆火,他們都望著那火焰,不怎麼說話。
    他們走了以後,法蘭妮覺得情緒低落,很不開心。斯圖也在那兒一言不發,若有所思,法蘭妮覺得他看起來很累。我們明天應該留在家裡,只是呆有家裡彼此說說話,下午再睡上一會兒。我們應該輕鬆一點兒。她看著那盞煤氣燈,真希望能有盞電燈,只需按一下牆上的一個開關就有滿屋子光明的電燈。
    她覺得自己雙眼中脹滿了淚水。她生氣地告訴自己別這樣,別再給他們兩個添麻煩了,但她身上控制眼淚的那部分機能好像並不願意聽從她。
    接著,斯圖突然跳起來喊道:「天啊!我差點忘了,記性可真差,是吧?」
    「忘了什麼?」
    「我給你看!在這兒等一下1他出了門,嗒嗒響著下了門廳的台階。她走到門口,一會兒就聽到他走了回來。他手裡拿著什麼東西,那是一個……一個……
    「斯圖爾特·雷德曼,你從哪裡弄到這個東西的?」她又驚又喜地問。
    「民間藝術樂器店。」他笑著說。
    她把那洗衣板拿過來,翻來過去地看。它的上藍劑閃閃著發出微光。「你說是民間……?」
    「就是沃爾納特街尾的那個。」
    「樂器店賣洗衣板?」
    「沒錯。那兒還有一個相當不錯的洗衣盆呢,就是已經被人打了個孔變成低音提琴了。」
    她笑了起來。她把洗衣板放在沙發上,向他走去,緊緊地擁抱住他。他把手放在了她的胸前,她更緊地抱住了他。她輕聲說:「醫生說要給他聽夜鶯樂隊的音樂。」
    「嗯?」
    她把臉貼在他的脖子上,說:「這好像讓他感覺挺舒服。不管怎樣,歌裡是這麼唱的。斯圖,你能讓我感覺舒服嗎?」
    他微笑著把她抱了起來。「好的,」他說,「我想可以試試。」
    第二天下午2點15分,格蘭沒敲門就直闖進了他們的公寓。法蘭妮正在露西·斯旺房裡,兩個女人正在做麵食。斯圖正在讀一本馬克思·布蘭德·韋思頓的書。他抬頭看到了格蘭,只見他臉色蒼白,渾身發抖,眼睛睜得大大的,抓起他的書扔到了地下。
    「斯圖,」格蘭叫道,「噢,天啊,斯圖。真高興找著你了。」
    「出什麼事了?」他急忙問道。「是不是……有人找著她了?」
    『不是,」格蘭說。他一下子坐了下來,就像是他的腿突然不管用了。「不是壞消息,是好消息。只是非常奇怪。」
    「什麼?怎麼回事?」
    「是科亞克。我午飯後睡了一會兒,醒來的時候就看到科亞克在走廊裡,睡得正香呢。他模樣慘極了,但確實是他。」
    「你是說那隻狗嗎?那個科亞克?」
    「我說的就是他。」
    「你肯定嗎?」
    「一樣的狗牌,上面寫著『伍德維爾,N.H.』。一樣的紅頸圈。就是那隻狗。他骨瘦如柴,而且打過架。迪克·埃利斯——迪克因為能換換樣有只動物來治而大喜過望——他說那狗的一隻眼睛已經不可挽救地瞎了。在他的兩肋和肚子上都有嚴重的抓傷,有些已經感染了,但是迪克能料理好的。已經給他打了一針鎮靜劑,肚子也包紮起來了。迪克說看起來他和一隻狼搏鬥過,也可能還不止一隻。不管怎樣不會是兔子干的。他沒感染上病毒。」格蘭緩緩地搖了搖頭,兩行淚水從腮邊流了下來。「那只該死的狗回來找我。基督在上,我真希望當初沒把他獨個兒丟下,斯圖。這讓我覺得自己可惡透頂。」
    「你也是不得已,格蘭。用摩托車沒法帶他。」
    「是的,但……他跟著我來了,斯圖。這是你在《明星週刊》上才能讀到的那種事……『忠實的狗追隨主人2000里』。他怎麼能做得了這樣的事呢?怎麼能呢?」
    「可能和我們一樣。狗的夢想。你知道——他們確實也做夢的。你難道沒見過一隻狗躺在廚房的地板上呼呼大睡,睡夢中爪子向外抽動麼?阿內特有個叫維克·帕爾弗裡的老人,他常說狗有兩種夢,美夢和噩夢。爪子抽動的時候做的是美夢,而在睡夢中吠叫就做的是噩夢。如果在狗做噩夢,也就是吠叫的夢時把它弄醒,他很可能會咬你。」
    格蘭茫然地搖了搖頭說:「你是說他夢見……」
    「我說的一點兒也不比你昨天晚上說的事情更可笑。」斯圖用責備的口氣說。
    格蘭笑著點了點頭:「噢,那種廢話我能一連說上幾個小時呢。我是古往今來最偉大的胡說家之一。只是在確實有什麼事發生的時候才這樣。」
    「講道的時候醒著,講完了就睡覺。」
    「你這該死的,東德克薩斯佬。想過來看看我的狗嗎?」
    「那當然。」
    格蘭的家在斯普魯斯街,離博爾德旅館兩個街區的距離。門廳外花架上攀著的常春籐差不多都死掉了,與博爾德全部的草坪和大部分的花有相同的遭遇——這是因為城裡的總水管不再供水,無法每天澆灌,終於還是這裡乾燥的氣候佔了上風。
    門廳裡放著一張小圓桌,上而放著一瓶加料杜松子酒。斯圖問道:「沒有冰塊,這東西的味道是不是太可怕了?」而格蘭回答說:「喝完第三杯以後你就不會太注意有沒有冰了。」酒瓶旁邊有個煙灰缸,裡面有5個煙斗;旁邊還有幾本書,是《禪與摩托車保養藝術》、《4號球》、《我的槍快》,每一本都翻開在不同的位置。還有一口袋打開的腰果。
    科亞克躺在門廳裡,受傷的嘴靜靜地放在前爪上。那可憐的狗瘦骨嶙峋而且被咬得遍體鱗傷,但斯圖還是認出了他,儘管認識他並不久。他蹲了下來開始撫摸科亞克的頭。科亞克醒了,高興地看著斯圖。用一種狗特有的方式像是在笑著。
    「我說,這真是條好狗。」斯圖說,竟感到嗓子裡可笑地有點哽咽。就像一副紙牌一張張地翻過來一樣,他似乎看到了自從媽媽給他老斯派克——開始他有過的一隻狗,那時斯圖才5歲。他有過很多狗。可能對於一副紙牌來說還不夠一張一隻,但還是有很多狗。有隻狗是很不錯的,而且據他所知,科亞克是博爾德這裡唯一的一隻狗。他瞥了一眼格蘭又很快把眼光移開了。他想即使是能同時讀三本書的直率的老社會學家也不願意從雙目中洩露真情。
    「好狗。」他重複道。而科亞克也用尾巴砰砰地敲著門廳的牆板,似乎是在贊同地說它確實是一隻好狗。
    「我進去一下,」格蘭嗓音沙啞地說。「用一下洗手間。」
    「好的。」斯圖答道,沒有抬頭。「嘿,好孩子,我說,老科亞克,你是好孩子麼?是不是?」
    科亞克的尾巴贊同地搖著。
    「能翻個身嗎?裝個死,寶貝。來翻個身。」
    科亞克聽話地翻過身仰面躺著,兩條後腿向外伸開,兩個前爪懸空伸著。當他的手輕輕地撫過迪克·埃利斯纏上的硬硬的白繃帶時,斯圖的臉上充滿了關切。向上一點兒,他能看到紅色的腫起的抓傷一直延伸到繃帶下面。確實有東西襲擊了它,但那不是另一隻流浪的狗。一隻狗會去撲擊臉或者咽喉。攻擊科亞克的動物比狗要矮一些,但更奸詐。可能是狼群,但斯圖懷疑要真是一群的話科亞克是否還能逃走。不管是什麼,他沒被咬得開腸破肚總算是幸運。
    紗門響了一下,格蘭出來回到了門廳。
    「不管襲擊他的是什麼,那傢伙差不多都是衝著他的要害去的。」斯圖說。
    「傷口很深,他失了很多血,」格蘭贊同地說,「我真是不敢想,讓它遭受了這一切的那個人就是我。」
    「迪克說是狼。」
    「是狼或是山狗……但他認為這傷不大像是山狗弄的,我也同意。」
    斯圖拍了拍科亞克的屁股,科亞克翻回身來趴下了。「一個地方差不多所有的狗都沒了,怎麼還會有那麼多的狼呢——我是說落基山東面——卻來攻擊這麼好的一隻狗?」
    「我想咱們永遠也沒法知道了,」格蘭說,「就像我們不知道為什麼這場該死的瘟疫殺死了那麼多的馬卻不害牛,殺死了那麼多人而我們卻還活著一樣。我甚至都不去想它了。我只打算存上一批狗食來養著他。」
    「好的。」斯圖看著科亞克,他的眼睛已經閉上了。「他傷得這麼厲害,可沒有變——他翻身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要是我們的話,可比他差遠了,你說是不是?」
    「是這樣。」格蘭若有所思地說,「想來一杯溫的加料杜松子酒嗎,東德克薩斯佬?」
    「天哪,不了。可能我受的教育再不比一年的職業技術學校多了,但也還不是一個該死的生番埃有啤酒嗎?」
    「噢,我想能弄到一罐庫爾斯牌的,不過也是溫的。」
    「我上當了。」他跟著格蘭開始向屋裡走,但手推著紗門的時候停住了,回頭望著那睡著的狗對他說:「你好好睡吧,乖孩子。有你在這兒可真好。」
    他和格蘭走了進去。
    但科亞克並沒有睡著。
    它正處於半夢半醒之間,一切生物在受了重傷,但傷又沒重到要面對死亡的陰影時都有很長的時間是在這種狀態中度過的。它肚子上有一塊很深的疥瘡,感覺火燒火燎的,那是因為傷癒而生的疥瘡。格蘭將要花上很長時間引開它對那塊疥瘡的注意力,以免它抓掉繃帶,再弄破傷口,使它們重新感染。但那是以後的事了。目前科亞克(它有時還會把自己當成是大個子斯蒂夫,那是它原來的名字)很滿足於迷迷糊糊地置身於半夢半醒之間。在內布拉斯加州那些狼朝它撲過來了,那時它正在一個叫赫明福德小鎮上那所院子周圍沮喪地聞來聞去。是「那個人」的氣味,和對「那個人」的感覺把它引到這裡來的,但到了這兒就消失了。它到哪兒去了?科亞克不知道。正在那時那些狼,共有4只,像可怕的死神一樣從玉米地裡竄了出來。它們瞪著磷光閃閃的眼睛盯著科亞克,它們的唇都從牙齒上向回翻著,口中發出不懷好意地低吼聲。科亞克在它們面前向後退著身子,也低吠著,爪子伸出,掘著阿巴蓋爾媽媽家門前的土。它左邊懸掛著一個輪胎做的鞦韆,在地上投下一個淺淺的圓影。科亞克的後半身剛一退入門廊投下的陰影中,頭狼開始進攻了。它矮著身子撲來,向它的肚子咬去,其他的狼跟著撲上來。科亞克跳了起來,躍過頭狼撲咬而來的大嘴,把自己的下腹暴露給它,而正當那只頭狼開始抓咬時,科亞克自己的牙齒狠狠地咬住了狼的脖子,它咬得很深,咬出了血,那狼嚎叫著想掙開,它突然喪失了勇氣。當它向後掙脫時,科亞克的爪子閃電般的出擊,抓向那狼柔嫩的口鼻,那狼發出一聲慘嚎,它的鼻子被撕裂一直傷到鼻孔處,整個口鼻部幾乎被抓成了一條條的。它痛苦地哀叫著逃走了,一邊瘋狂地左右甩著頭,一滴滴的鮮血噴灑在了身體的兩側。以近似種類的所有動物都共有的一種原始感應,科亞克能清晰地感覺到在它頭腦裡一遍又一遍地翻騰著的念頭:
    「馬蜂螫了我,噢,馬蜂,馬蜂進了我的腦袋,有馬蜂進了我的腦袋,噢1
    然而緊接著其他的狼襲擊了它,一隻從左邊另一隻從右邊就像鈍頭的子彈一般,最後的第三隻則鑽到了下面,獰笑著,撕咬著,像要把它的腸子掏出來。科亞克已經衝到右側,它沙啞地吠叫著,正想要對付那第一隻,這樣它就可以衝到門廊下去了。要是它能衝到門廊下,它就能把它們趕開,也許是永遠地趕開呢。現在躺在門廊下,它以一種慢動作在腦中再現了這場戰鬥:那吠叫聲和嚎叫聲,那進擊和後退,那浸入了它頭腦中的血的味道慢慢地把它變成了一部戰鬥的機器,在當時甚至都意識不到自己傷口的痛苦了。它使得右邊的那隻狼與第一隻的下場一樣,它一隻眼睛瞎了,喉嚨旁邊有一個巨大的、滴血的,也可能是致命的傷口。但那隻狼也給它留下了傷口;大多數都是外傷,但也有兩處極深,治好了以後變成硬硬的扭曲的傷疤,就像一個歪歪扭扭地寫出的小寫字母t似的。甚至當它已經是一隻很老很老的狗的時候(在格蘭·貝特曼死後,科亞克還活了16年),在陰雨的天氣裡那些傷疤還一跳一跳地疼。那時它感到了輕鬆,在門廊下面爬著,當剩下的兩隻狼裡的一隻,受血欲的驅使,想在背後襲擊它時,科亞克跳到了它的身上,咬它,把它的喉嚨也撕開了。另一隻差不多退到了玉米地的邊上,不安的哀叫著。要是科亞克衝出去再去打,它就要夾著尾巴逃跑了。但科亞克沒出去,那時候沒去。它累壞了。它只能側著身躺著,急促而微弱地喘著氣,舔著自己的傷口,每當看到剩下的那隻狼的影子靠近就從胸口深處發出低吼聲。後來天黑了,一彎朦朧的半月升起來,掛在內布拉斯加州的天空中。每次當那最後的一隻狼聽到科亞克還活著,並且可能仍然準備戰鬥,它就驚慌地跳開,發出哀叫。午夜以後的什麼時候它走了,留下科亞克獨個兒來看它到底是死還是活。凌晨的時候它感覺到身邊還有另外的動物,嚇得它發出了一連串的嗚咽聲。那是玉米地裡的一個東西,在玉米地裡走著的一個東西,可能是來獵殺它的。科亞克渾身發抖地躺著,等著看那東西會不會發現它,玉米地裡這可怕的東西感覺上像是一個「人」或是一隻「狼」甚至是一隻「眼睛」,像是古老的鱷魚那樣的某種邪惡的東西。不知多長時間過去了,當月亮落下去以後,科亞克感覺到它不見了。它睡著了。它在那門廊下一連躺了三天,只在飢餓或是口渴迫使它出來時才出來。院子裡手搖水泵的口下總有一坑水,屋子裡有各種各樣豐盛的殘羹冷飯,裡面有很多都是阿巴蓋爾媽媽為尼克的聚會烹製的。當科亞克感到它能繼續走了,它也知道了往哪走。不是某種氣味告訴它的;而是一種深深的熱力的感覺,在它瀕危的時候來自它自己的心底深處,似乎有一種閃閃發光的熱力來自它的西面。所以它來了,最後的500英里大部分是一腐一拐地用三條腿走的,痛苦總是嚙咬著它的腹部。時不時地它就能聞到「那個人」的氣味,所以知道走對了路。最後它到了這兒。「那個人」在這兒。這兒沒有狼。這兒有食物。在這兒沒有那邪惡「東西」的味道……那個有著狼的臭味和「眼睛」的感覺的「人」隔幾里遠也能看得見你,要是它恰巧向你這邊看的話。現在,一切都好了。這麼想著的時候(到目前為止狗是能思考的,想的都是與它們幾乎全憑感覺看到的那個世界有關的事),科亞克的思緒又向下沉得深了一些,現在真的是睡著了,現在真的作夢了,是一個好夢,夢見在長滿三葉草和梯牧草的草地上追著兔子,那些草都有肚子那麼高,沾著可愛的露水濕濕的。它的名字是大個子斯蒂夫。這裡是北邊40里的地方。噢,在這個灰暗的不盡的早晨到處都有兔子……
    當它作夢的時候,它的爪子抽動著。
    第53章
    摘自特別委員會會議記錄
    1990年8月17日
    會議地點:泰伯梅薩區南42街拉裡·安德伍德家中。委員會全部成員出席。
    第一個議題是有關將這個特別委員會選舉成為博爾德的常設委員會。法蘭妮·戈德史密斯獲准發言。
    法蘭妮:「斯圖和我都認為,我們大家都能被選上的最好、最簡單的方式就是整個名單得到阿巴蓋爾媽媽的批准。這能為我們省去很多麻煩,比如可能有20個人被他們的朋友提名,甚至亂得連蘋果車都會弄翻了。但現在我們得用另一個辦法了。我並不想提不十分民主的建議,不管怎樣你們也都知道計劃了,但我只是想再強調一下,我們每個人都必須找到人來提名和支持我們。很顯然我們不能互相這麼做——因為那會看起來太像黑手黨。所以要是你們找不到一個人來提名你、另一個人來支持你的話,你就最好還是放棄吧。」
    蘇珊:「噢!那可有點卑怯呀,法蘭妮。」
    法蘭妮:「是的……是,有一點兒。」
    格蘭:「咱們慢慢又回到委員會的道德這個題目上來了,儘管我能肯定我們大家都認為這是一個永遠吸引人的話題,但我還是願意過幾個月以後再來討論。我們是為自由之邦的最高利益服務的,我想大家對此沒有異議,那麼這個話題就到此為止吧。」
    拉爾夫:「你聽起來有點生氣,格蘭。」
    格蘭:「我是有點生氣。我承認。在這個問題上我們一直在勞神費心,這個事實應該已經很好地說明了我們的心思到底在哪兒。」
    蘇珊:「只有良好的願望……」
    格蘭:「於事無補。是的,既然看起來我們都對願望這麼關心,那麼我們肯定是走在通向天堂的大路上了。」
    格蘭然後說他要在委員會上講話,題目是關於我們的偵察員或者說間謀或者隨便你想叫他們什麼,但他要求他們在19號開會討論這個問題。斯圖問他為什麼。
    格蘭:「因為到19號的時候我們可能不會都在這兒了。有的人可能會被選出去。這是一個微小的可能性,但沒人能真正知道當一大堆人聚在一個地方時會做什麼。我們應該盡可能地謹慎。」
    在好一陣的沉默之後,委員會進行了表決,以7比0決定19號開會——作為常設委員會——來討論偵察員……間謀……或任何什麼的問題。
    斯圖被准許在委員會上提出第三個議題,是有關阿巴蓋爾媽媽的。
    斯圖:「正如大家所知道的,她因為個人原因出走了。她留的條子上說她將準備『離開一陣兒』,這太模糊了,還有『若是上帝同意的話』她就會回來。現在,情況不太樂觀。我們已經組織搜索隊出去找了三天了,但什麼也沒找到。要是她不想來的話我們也並不想就那麼拽她回來,但要是她斷了腿躺在什麼地方或者要是她失了知覺的話,那就有點不同了。現在一部分問題是,要搜索周圍所有的荒郊野地我們人手不夠。問題的另一部分同我們動力站速度慢下來的原因一樣,就是沒有組織。所以我請求得到允許將搜索隊的問題和動力站以及喪葬隊的問題一起提交到明天大會的議程中去。同時我希望由哈羅德·勞德來主管搜索,因為一開始這是他的主意。
    格蘭說他認為任何搜索隊在一個星期左右時間裡都不會報回好消息。畢竟,出了問題的這位夫人已經是108歲的高齡了。但委員會整體上同意這個提議,然後經過表決,以7比0同意了斯圖的意見。為了使這份記錄盡可能地忠實於事實,我必須加上一筆,有幾個人對讓哈羅德來主管表達了懷疑意見……但正如斯圖所指出的,因為這從一開始是他的主意,要是不給他搜索隊的指揮權的話,無異於是一巴掌直接打在他的臉上。
    尼克:「我撤回對哈羅德的反對,但保留我的基本看法。我只是不大喜歡他。」
    拉爾夫·布倫特納問是斯圖還是格蘭願意把斯圖的關於搜索隊的提議寫出來,這樣他就能把它加在議程中了,他打算今天晚上在中學裡把這份議程印出來。斯圖說他很樂意寫。
    然後拉裡·安德伍德提議休會,拉爾夫表示支持,接著這項提議也以7比0表決通過了。
    記錄人:法蘭妮·戈德史密斯,秘書
    出席第二天會議的人差不多都齊了,來自由之邦這地方才一個星期的拉裡·安德伍德這才第一次對本社區發展的規模之大有了個認識。平時看到人們單個或兩個一起地在街上來來往往是一回事,而看到他們都聚在同一個地方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現在他們是聚在橋塘禮堂裡。這地方全擠滿了,每個座位都有人坐,更多的人坐在通道裡或者站在禮堂的後面。他們令人驚奇地能克制自己,雖然有竊竊的低語聲,但沒有喋喋不休的吵鬧聲。自他到博爾德以來,這是頭一次下了一整天的雨。那是毛毛細雨,看起來像是懸浮在空中,與其說把你打濕,不如說是霧一樣的籠罩著你。雖然有將近600人聚在一起,仍然能聽到屋頂上靜靜的雨聲。屋裡最大的聲音是人們翻閱堆放在牌桌上的油印的會議議程時發出的不斷的翻紙聲,桌子就放在禮堂的雙層門內。
    這份議程是這樣寫的:
    博爾德鎮自由之邦
    公開會議議程
    1990年
    1.討論自由之邦有關同意並批准美利堅合眾國《憲法》的問題。
    2.討論自由之邦有關同意並批准美利堅合眾國《憲法》之《人權法案》的問題。
    3.討論自由之邦有關提名並選舉7名自由之邦的代表成立一管理委員會的問題。
    4.討論自由之邦有關賦予阿巴蓋爾·弗裡曼特爾對於自由之邦代表團所同意的任何及全部事項以否決權的問題。
    5.討論自由之邦有關批准成立一最初不少於20人的喪葬委員會的問題,其職責為妥善掩埋博爾德城此次超級流感傳染病中的死者。
    6.討論自由之邦有關批准成立一最初不少於60人的動力委員會的問題,其職責為在寒冷天氣到來之前恢復電力。
    7.討論自由之邦批准成立一不少於15人的搜索委員會的問題,其目的為在可能的情況下找到阿巴蓋爾·弗裡曼特爾的下落。
    拉裡發現他的手正在神經質地忙於把這份議程折成一架紙飛機,對於這份文件,他差不多熟悉得一字不差。作為特別委員會的一員是件有意思的事情,近似於遊戲——就像孩子們玩兒開議會似的。聚在誰家的起居室裡,坐在一起喝著可樂,吃一塊法蘭妮做的蛋糕,討論點什麼事。甚至連向山裡或直接向那黑衣人他們一圈的內部派間諜都像是遊戲似的,部分原因是這是一件他不能想像自己會去做的事情。面對這樣一場生活的噩夢你必須要失去大部分的遊戲彈子。但在他們的最後一次會上,屋子裡煤氣燈光照得人很舒服,這件事就看起來不算什麼了。要是法官或是戴納·於爾根斯或是湯姆·科倫被抓住了,那麼看起來——至少在那次最後的會上是如此——這事也不比下象棋時失了個車或者女王更要緊。
    但現在,在禮堂中坐在露西和利奧之間(他一整天都沒見到納迪娜了,利奧看起來也不知道她到哪兒去了;「出去了」就是他漠不關心的回答),他一下子體會到了這事的實質,在他心裡像是有一個撞錘在一下一下地敲著。這不是一個遊戲。這裡有580個人,他們之中大部分一點也不知道拉裡·安德伍德是個正派人,或者也不知道在傳染病之後拉裡·安德伍德試圖照料的第一個人死於服藥過量。
    他手心裡又冷又潮。雙手又要拿議程去折飛機了,但又停了下來。露西抓住他的手,緊握了一下,衝他微笑著。但他試圖回報的一笑感覺卻像個鬼臉似的,接著在心裡聽到了媽媽的聲音:「有些事是你幹不了的,拉裡。」
    想到這兒,他心裡一陣恐慌。有沒有什麼法子能擺脫開呢,還是事情已經發展得不可收拾了?他可不想要這個重擔。在最後那次會上他已經提了一個動議,這可能會讓查理斯法官去送死的。要是他被選出去了,另外的人被選到他的位置,他們會對派法官的事情重新表決的,難道不會麼?當然會的。然後他們會決定派另一個人去。當勞裡·康斯特布爾提名我的時候,我就站起來說我要退出。當然了,沒人能強迫我,能麼?要是我決定了要退出就沒人能強迫我。哪個該死的會為這事爭辯呢?
    斯圖很早以前在那個海灘上就說過:「你內心裡的某種東西就像是嚼錫紙似的。」
    露西平靜地說:「你會一切順利的。」
    他驚跳了一下,「啊?」
    「我說你會一切順利的。是不是,利奧?」
    「噢,是的。」利奧說,猛點了幾下頭。他的眼睛一直沒離開過人群,就像是還沒有在腦子裡記下人數似的。「一切順利。」
    你什麼都不知道,你這蠢女人,拉裡心想。你拉著我的手但並不知道我可能會發起狠來一股腦把你們兩個全殺掉。我已經在讓查理斯法官去送死了,可他還在支持我那該死的提名呢。這不正像波蘭的消防演習麼。想到這兒他嗓子裡禁不住透出了一點聲音。
    「你說了什麼嗎?」露西問道。
    「沒有。」
    這時斯圖正穿過主席台向講台走去,他的紅運動衫和藍牛仔褲在應急燈刺眼的強光照射下顯得又光鮮又明朗,這幾盞應急燈靠一台本田摩托車的發動機帶動,這套設備是布拉德·基切納和他在動力站的一部分組員一起安裝的。在禮堂中部的什麼地方響起了掌聲,拉裡一直沒搞清到底在哪兒,他憤世疾俗的天性總是認為這是格蘭·貝特曼安排的一個陰謀,他在發動群眾的藝術或者說技巧方面是這裡的專家。無論如何,這實在已經無關緊要了。一開始孤零零的幾下掌聲已經匯成了一片雷鳴般的掌聲。在台上,斯圖在講台前停住了,可笑地顯得有點吃驚。掌聲中還夾雜著歡呼聲和尖銳的口哨聲。
    接著全體聽眾都站了起來,掌聲更響了,聽起來像是大雨的聲音,人們高喊著「好啊!好啊1的喝彩聲。斯圖舉起雙手,但人們仍喊個不停;要是有什麼效果的話,就是聲音又響了兩倍。拉裡向旁邊瞥了一眼露西,看見她正起勁地鼓著掌,她的眼睛緊盯著斯圖,嘴角彎成了一個顫抖的同時又是喜悅的微笑。她是在哭呢。在他的另一邊利奧也在鼓著掌,他用那麼大勁一下下地拍擊著雙手,以至於拉裡覺得要是利奧再這麼拍得時間長點兒的話雙手都要拍掉了。在他興奮到極點的時候,他小心翼翼地積累的那些詞彙拋棄了他,就像英語有時候會拋棄那些把它作為第二語言來學習的人一樣。他只會大聲地狂熱地叫喊了。
    布拉德和拉爾夫也通過馬達裝了一套擴音設備,現在斯圖向麥克風吹了吹然後說道:「女士們、先生們……」
    但掌聲仍然震響著。
    「女士們、先生們,要是大家能就坐的話……」
    但是他們不願意坐下。掌聲滾雷般不停地響著,拉裡低頭看了看手,因為他自己的手也疼了,他才知道敢情自己鼓掌時也像別人一樣地瘋狂。
    「女士們、先生們……」
    雷鳴般的掌聲迴盪著。頭頂上,在大災難過後就選擇住在這個美妙又安靜的地方的一家倉燕現在發瘋般地四處亂飛著,前俯後沖,拚命想逃到一個沒人的地方去。
    我們是在為自己鼓掌呢,拉裡心想。我們是在為我們在這兒、活著而且聚在一起這一事實而鼓掌。也許我們是再次向自己問好,我不知道。好啊,博爾德。終於來了。在這兒真好。活著真是好極了。
    「女士們、先生們,請坐下,謝謝,希望大家坐下。」
    掌聲開始一點一點地弱下來了。現在能聽見女士們——也有一些男士——在抽著鼻子。有人擤著鼻涕。人們輕聲地說著話。聽得到人們在禮堂裡就坐時慣常的沙沙聲。
    「我很高興大家都在這裡,」斯圖說。「我也很高興我自己能在這裡。」擴音器發出嗚嗚的噪聲,斯圖喃喃地咒罵著:「該死的東西。」這一聲卻被擴音器清晰地放了出來。這引起了一陣笑聲,使得斯圖臉紅了,說道:「我猜咱們都不得不習慣起來再用這東西。」他的話又引起了一陣掌聲。
    當那陣掌聲自行平息下去時,斯圖說:「對不認識我的人,我自我介紹一下,我是斯圖爾特·雷德曼,原來是德克薩斯州阿內特人,儘管那裡是離我現在所在的地方太遠了。」他清了一下嗓子,噪聲又短促地響了一下,他小心地從麥克風前向後退了一步,說:「站在這兒我也十分緊張,所以請大家對我寬容一些……」
    「我們會的,斯圖1哈里·鄧巴頓聲情並茂地喊了一嗓子,接著響起了人們附和的笑聲。簡直像個營火晚會似的,拉裡心想。下面他們就該唱聖歌了。要是阿巴蓋爾媽媽在這兒的話,我敢打賭我們已經唱起來了。
    「上一次有這麼多人看著我還是在我們那個小小的聯合中學為足球錦標賽搞的活動上,但那一次他們還有21個別的孩子可看,更別提那些穿著短短的迷你裙的姑娘們了。」
    爆發出一陣發自內心的大笑。
    露西拉了一下拉裡的脖子,對他耳語道:「他還擔心什麼呢?他是個天才1
    拉裡點了點頭。
    「但如果你們能對我寬容一些的話,我就能想辦法堅持到底。」斯圖說道。
    又響起了掌聲。這些人是會為尼克松的辭職演說鼓掌,還要請求他用鋼琴伴奏再來一遍的,拉裡心想。
    「首先,我要介紹一下我們這個特別委員會並解釋一下我到底為什麼會站在這兒,」斯圖說,「我們一共有7個人,大家一起策劃了這次集會,就是為了使得我們大家能夠以某種方式組織起來。因為我們還有許多事情要做,所以我想現在就把我們委員會的每個成員介紹給你們,我希望大家能留一些掌聲給他們,因為是他們的共同努力才制定出了現在大家手裡拿著的這份會議議程。首先,向大家介紹法蘭妮·戈德史密斯小姐。站起來吧,法蘭妮,讓大家瞧瞧你打扮起來是什麼樣。」
    法蘭妮站了起來。她穿著一件淺綠色的連衣裙,戴著一串莊重的珍珠項鏈,要在過去這得值上2000美元。她贏得了四面八方的掌聲,掌聲中還夾雜著善意的噢噢地叫聲。
    法蘭妮坐下了,臉紅得厲害。未等掌聲完全停息下來,斯圖又繼續介紹道:「下一位是格蘭·貝特曼先生,來自新罕布什爾州的伍德維爾。」
    格蘭站了起來,人們向他鼓掌。他用兩手攥拳伸出手指比出了一對v字,引得人群轟然叫好。
    斯圖在倒數第二個介紹了拉裡,他站了起來,意識到露西在仰頭衝著他微笑著,但這笑容很快就被席捲而來的掌聲的熱浪淹沒了。要在以前,他心想,在另一個世界的時候,得是在開音樂會時,還要是壓軸戲上演的時候,當一個若隱若現的聲音唱著「寶貝,你滿意你的男人嗎?」,只有在這時候才會有這樣的掌聲。此時此刻就好得多了。他只站了一秒鐘,但感覺上要長得多。他知道他不會退出提名了。
    斯圖最後介紹了尼克,他贏得了最長久也最響亮的掌聲。
    當掌聲停息了下來,斯圖說:「這個並不在議程上,但我想咱們是不是能以合唱國歌來開始大會。我想你們大家是記得歌詞和曲調的。」
    於是響起了人們站起來時的一片紛亂雜沓的聲音。這時出現了一陣停頓,因為每個人都在等著別的人起頭。接著響起了一個女子的甜美的聲音,只獨唱了前面三個字「噢,你能……」,就有人和了上去。這是法蘭妮的聲音,但有那麼一會兒拉裡卻恍惚覺得這聲音是被另一個聲音襯托著,是他自己的聲音,地點也不是在博爾德,而是在偏遠的佛蒙特州,時間是7月4日,就是共和國過214歲生日的那一天,死去的麗塔躺在他身後的帳篷裡,她的嘴裡全是綠色的嘔吐物,僵硬的手裡還抓著一瓶藥。
    他全身掠過一陣寒意,直起雞皮疙瘩,忽然之間他感到他們正被人窺視著,而窺視他們的這種東西,正如無名氏的一首老歌裡唱的那樣,從很遠很遠很遠以外的地方也能看得到。那是一種可怕的、邪惡的、異類的東西。有一瞬間他感覺自己有種衝動要逃開這個地方,只是跑啊跑,永遠也不要停。他們在這裡玩的並不是一個遊戲。這是件很嚴肅的事情;是件要殺人的事。可能還要更糟。
    接著其他人的聲音加入了合唱。「……你能否看到,藉著黎明時的那線曙光,」這時露西在唱著,拉著他的手,又哭了,還有其他人也在哭,大部分的人都哭了,哭那失落的苦澀的一切,哭那駕著五彩的巨輪、灌注充足的動力,越線而出、飛奔而去的美國之夢,突然他的思緒又離開了那死在帳篷中的麗塔,而飛到了他和媽媽在揚基體育場的時候——那是9月29日,美國人比俄國佬只落後一場半,萬事尤有可為。那一天有55000人在那個體育場裡,所有人都站著,場地裡的運動員們都把帽子抵放在心口上,吉德裡站在土台上,裡基·亨德森站在場地的極左處,(「——藉著晨光中那最後一絲微亮——」),在夕陽淡紫色的光暈中所有的燈柱都點亮了,飛蛾與夜蠅撲上去發出輕微的撞擊聲,四外裡就是紐約,那個豐富多彩的不夜城。
    拉裡也加入進去唱了起來,當一曲唱罷再一次響起經久不息的掌聲時,他自己也流了幾滴眼淚。麗塔已經去了。艾麗斯·安德伍德也不在了。連紐約都已成為過去。「美國」也已消逝了。即使他們能夠擊敗蘭德爾·弗拉格,不管他們做些什麼,那個有著黑暗的街道光明的夢想的世界也已永遠不會一樣了。
    明亮的應急燈光已照得他汗流浹背了,斯圖這時宣佈了大會的第一項日程:宣讀和批准《憲法》與《人權法案》。唱國歌也使他深受感動,而感動的不只他一個人。半數的聽眾,可能更多,都流了淚。
    沒有人要求真的每一條都念——按照議會的程序來說這應是他們的權利——對此斯圖深為感激。他不大善於讀東西。所「讀」的每一條都被自由之邦的市民們通過了。格蘭·貝特曼站起來號召大家把這兩份文件都接受為自由之邦的正式法律。
    後面有個聲音說道:「贊成1
    「提出的建議受到支持,」斯圖說,「請贊成的說同意。」
    「同意1聲音簡直高到了房頂。科亞克本來一直在格蘭的椅旁睡覺,這時抬起頭來,眨了眨眼,然後又把嘴放在爪子上了。一會兒之後,當人群為他們自己鼓了一陣雷鳴般的掌聲時,他又抬起頭來看了看。他們喜歡表決,斯圖心想。這使得他們覺得像是自己終於又能控制點什麼事了。上帝知道,他們需要這種感覺。我們都需要。
    最初的一步已經走完了,斯圖覺得一陣緊張感熱熱地滲進了自己全身的肌肉之中。現在,咱們來看看是不是有什麼可惡的意外正等著我們呢,他心裡說。
    「你們手裡議程上的第三項寫道,」他開始說了,但說到這兒不得不再清了清嗓子。擴音器又發出了噪聲,讓他的汗流得更厲害了。法蘭妮正仰頭鎮靜地望著他,點點頭鼓勵他繼續說,「這上面寫道:『討論自由之邦有關提名並選舉7名自由之邦的代表成立一管理委員會的問題。』這就是說……」
    「主席先生?主席先生1
    斯圖的眼光離開了他的提綱抬起頭來,感覺到一種真正的恐慌,同時還有一種類似預感的東西。是哈羅德·勞德。哈羅德穿著西裝打著領帶,頭髮梳得一絲不苟,他正站在中央通道中間靠前的地方。格蘭曾說過,他估計反對方可能會以哈羅德為核心組成的。但難道這麼快就發難?他希望不會。有一瞬間他甚至想不准哈羅德發言,但尼克和格蘭都提醒過他千萬別讓這件事從任何一點上看起來像是事先安排好了的,這是十分危險的。他懷疑自己認為哈羅德正改過向新是不是錯了。看起來是對是錯馬上就能清楚了。
    「請哈羅德·勞德發言。」
    人們都轉過頭,伸長了脖子,以便能更清楚地看到哈羅德。
    「我想提議我們接納特別委員會的全體成員全都加入常設委員會。要是他們願意擔此責任的話,就是這樣。」哈羅德說完就坐下了。
    全場出現了一陣沉默。斯圖的腦子有些不聽使喚地胡思亂想著「全都」?全都?這不是《巫師的法術》裡面那隻狗的名字嗎?」
    然後又爆發出一片掌聲,響徹了整個房間,有幾十個聲音喊著「我贊成」。哈羅德又平靜地坐回到了他的座位,微笑著,和用手拍打著他後背的人說著話。
    斯圖用木槌敲了五六下桌子叫大家安靜下來。
    「這是他早就計劃好了的,」斯圖心想。「這些人會選我們的,但他們記住的卻會是哈羅德。又一次,他用一種我們誰也沒想到的方式抓住了問題的關鍵,甚至連格蘭都沒想到。能玩出這一手,這該死的可真是個天才。」那麼為什麼他心裡這麼煩呢?也許是嫉妒?是不是因為他僅僅在前天剛對哈羅德作了一個善意的分析,而現在已經證明是落空了?
    「現在有人提出了一個提議,」他對著麥克風大聲叫著,這一次沒管發出的噪聲,「大家注意,有人提出了一個提議1他猛敲了一下木槌,人們終於靜了一些,大聲喧嘩變作了竊竊私語。「有人提議並有人支持我們接納特別委員會的全體成員作為自由之邦的常設委員會。在我們討論這一提議或者對它進行表決前,我要問一下委員會的成員中是否有人表示反對或者想要退出。」
    底下是一片沉默。
    「很好,」斯圖說,「現在開始討論這提議嗎?」
    「我認為我們根本不需要討論,斯圖,」迪克·埃利斯說,「這個主意棒極了。咱們表決吧1
    人們都鼓掌贊成表決,斯圖也就不需要再說什麼了。查理·英彭寧正招著手要求發言,但斯圖沒理他——格蘭·貝特曼會把這稱作選擇性洞察力的好例子——而直接開始組織表決。
    「支持哈羅德·勞德建議的人請說同意。」
    「同意1人群大喊著,使得那一窩倉燕又是一通亂飛。
    「有人反對嗎?」
    沒人提出反對,甚至連查理·英彭寧都沒有反對——至少口頭上沒有。既然整個,會場裡沒有一個人反對,斯圖就繼續進行下一項議程了。他感到有點頭暈,就像有個人——也就是說,哈羅德·勞德——偷偷溜到他背後用根大棒子對著他的腦袋重重一擊。
    「咱們下車推著走一會兒,好不好?」法蘭妮問道。她聽上去很累。
    「好吧。」他下了自行車,和她一起向前走。「你沒事吧,法蘭妮?是孩子讓你難受了?」
    「不是。我只是有點累。現在已經是凌晨一點一刻了,你不知道嗎?」
    「是,是太晚了,」斯圖贊同地說,他們默默地推著車並肩走著。大會一直開到一個小時前才結束,大部分的討論是圍繞著找阿巴蓋爾媽媽的搜索隊展開的。其他各項都幾乎沒怎麼討論就都通過了,儘管查理斯法官還提供了一條很有趣的信息,解釋了為什麼相對而言在博爾德的屍體這麼少。據最後四期的博爾德日報《照相機》報道,社區裡一直流行著一個荒唐的謠言,謠傳說這場超級流感是由位於百老匯的博爾德大氣檢測中心的設備引起的。該中心的發言人們——少數幾個還能站得起來的——抗議說這全是胡說,任何心存懷疑的人都可以自由地參觀這些設備,他們會發現這裡只有一些空氣污染指示器和風導儀之類的設備,沒有什麼危險的東西。儘管如此,謠言依然流行,可能是與6月底那些可怕日子中人們狂亂的心情有關。那個大氣檢測中心不是被炸了就是被燒了,博爾德的人逃走了一大半。
    喪葬委員會和動力委員會也都通過了,但同時也都通過了哈羅德·勞德提出的一項修正案——他看起來對這次大會做了充分的準備,其處心積慮幾乎令人恐懼——修正案的大概內容是,自由之邦的總人口每增加100人,每個委員會的組成人數就增加2人。
    搜索委員會在表決時也未遭到反對,但對阿巴蓋爾媽媽失蹤的討論卻是緩慢拖延的。在大會前格蘭曾建議斯圖,除非有絕對的必要,否則不要把討論限制到這個題目上面;因為這是個令他們所有人焦慮的問題,特別是在想到他們的精神領袖竟然相信自己犯了某種罪的時候。最好就是讓他們心裡不要再想這個了。
    在她那張紙條的背後,那老婦人潦草地寫著兩條《聖經》上的章節索引:《箴言》第11章,1-3節,和《箴言》第21章,28-31節。查理斯法官以律師準備訴訟的那股認真勁把這兩段經文都查了出來,於是在討論開始的時候他站了起來,用他那嘶啞的、宣讀啟示錄般的老者的聲音把這兩段讀了一遍。《箴言》第11章的那段韻文這樣寫道:「詭詐的天平為耶和華所憎惡;公平的法碼為他所喜悅。驕傲來,羞恥也來;謙遜人卻有智慧。正直人的純正必引導自己;奸詐人的乖僻必毀滅自己。」第21章的引文講得內容也差不多:「作假見證的必滅亡,惟有聽真情而言的,其言長存。惡人臉無羞恥,正直人行事堅定。沒有人能以智慧、聰明、謀略敵擋耶和華。馬是為打仗之日預備的,得勝乃在乎耶和華。」
    法官講完之後(他的話可以說除引文外一無所有),人們關於這兩小段經文的議論涉及的範圍很廣,而且常常是可笑的。一個人站起來悲觀地說,要是把這兩段的章節數相加的話,就得出了31,正是《啟示錄》的章節數。查理斯法官又站起來說,《啟示錄》只有22章,至少「他的聖經」是如此,另外,不管怎樣,21和11相加是得32,而不是31。那位積極的數字學家嘴唇喃喃的動著,但到底什麼也沒再說。
    另一個傢伙站起來說,在阿巴蓋爾媽媽失蹤的前一天晚上,他看到了天上有光,而且《以賽亞書》裡面早就證實了飛碟的存在……所以他們還是一起把這事好好想想吧,是不是?查理斯法官又一次站了起來,這次是指出前一位先生把以賽亞當成了以西結,再有裡面提到的實際並不是飛碟,而是「輪中之輪」,而且法官本人認為,真正被證實存在的飛碟只有兩口子吵架時有時候飛起的那種。
    另外的討論中有許多是講夢的,儘管人人都知道這些夢已經醒了,但現在自己還是都被講得癡迷迷的。一個又一個的人站起來對阿巴蓋爾媽媽加在她自己身上的指控,也就是驕傲,提出抗議。他們講到她的溫雅有禮和她只需一句話或一個詞就能讓人們平靜下來的本事。拉爾夫·布倫特納看起來被這麼多人的這個大場面給嚇壞了,而且幾乎是張口結舌的——但也決定一定要把自己的心裡話講出來——他站起來說了將近5分鐘,最後時還加上一句說,自從他媽媽死後他就再沒見過這麼好的女士了。坐下的時候,他看起來就要哭了。
    歸結在一起,這個討論讓斯圖很不舒服地回想起了守靈的感覺。這告訴他,在他們的內心裡,已經把她放棄了一半了。斯圖心想,要是她現在真回來的話,阿比·弗裡曼特爾會發現自己仍受人歡迎,仍被人追隨,仍有人聽從……但她也會發現,她的地位已經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要是在她和自由之邦的委員會之間非要分出個高下來的話,事前已無法肯定地說她就一定會贏了,不管她有沒有否決權。她走了,但這個社區依然存在。人們對這一點是不會忘記的,而他們已經大半忘了在他們生命中夢想曾短暫地具有的那種力量。
    會議結束以後,有二三十人在橋塘禮堂後面的草地上坐了一會兒;雨已經停了,雲也被扯散了,夜晚的空氣涼爽怡人。斯圖和法蘭妮與拉裡、露西、利奧以及哈羅德坐在一起。
    「今天晚上你這死東西差點把我們都淘汰出局了,」拉裡對哈羅德說。他用胳膊肘碰了法蘭妮一下:「我跟你說過他是個高手,是不是?」
    哈羅德只是謙虛地笑了笑,聳了聳肩。「只不過出了幾個主意而已。是你們7個讓一切又開始步入正軌的。你們至少應該有這個特權看到它善始善終。」
    現在,他們兩個離開那個即興的小聚會已經有15分鐘了,而離到家還有10分鐘的路,斯圖又一次問道:「你真的覺得沒事嗎?」
    「是。我兩腿覺得有點累,沒別的了。」
    「你是說得輕鬆,法蘭妮。」
    「別那麼叫我,你知道我討厭這個稱呼。」
    「對不起,我不會再那麼叫了,法蘭妮。」
    「所有的男人都是壞蛋。」
    「我會試著改進我的言行的,法蘭妮——我說真的呢。」
    她向他吐了吐舌頭,很俏皮,但他能看出來她的心思並不在玩笑上,而他並沒多想這個。她看起來蒼白虛弱,無精打采的,和幾個小時前那麼投入地唱國歌的那個法蘭妮簡直是判若兩人。
    「什麼事讓你不開心了,寶貝?」
    她搖頭說沒有,但他覺得好像看見她眼睛裡有淚水。
    「怎麼回事?告訴我。」
    「什麼事也沒有。問題就在這兒。讓我煩的就是什麼事也沒有了。我終於意識到,都結束了,就是這樣。將近600人唱著『星光燦爛的旗幟』這首歌。就像突然給了我一擊似的。沒有一個熱狗攤。今天晚上在康尼島上的觀覽車不會轉個不停。在西雅圖的斯佩斯尼德爾今天也不會有人晚上偷東西。人們終於想出了辦法來掃清波士頓康巴特地區的毒品以及時代廣場上的野雞交易。那些都是可怕的事情,但我卻覺得這治療比疾病本身還要糟。你懂我的意思嗎?」
    「是的,我知道。」
    「我日記裡有一小部分內容叫做『值得記住的事情』。為了將來能讓孩子知道……噢,所有這些都是他永遠也不會瞭解的。就是這個讓我不開心,我想我本應把這部分叫做『消逝的事情』的。」她真的輕輕地哭了起來,所以停下了腳步把手背掩在嘴上,想把哭泣止祝
    「每個人都會這樣的。」斯圖說道,一邊伸出一隻胳膊摟住了她。「今天晚上有很多人會哭著睡覺的,相信我。」
    「我不知道你怎麼能做到為整個國家傷心,」她說,哭得更厲害了些。「但我想你能這麼做。那些小事總是闖到我腦子裡來。賣汽車的那些人。弗蘭克·艾瑪特拉。7月老果園海灘,總是擠滿了人,而且他們大部分是從魁北克來的。MTV裡的那個傻傢伙——我想他是叫蘭迪。那些日子……噢上帝,我聽起來像是在念一首囉哩囉嗦的詩1
    他摟著她,輕拍著她的背,想起有一次他的貝蒂姑媽因為一些麵包沒發起來就哭了一唱—她那時身材臃腫,因為正懷著他的表妹拉迪差不多有7個月了——斯圖還記得她一邊用洗碗布的一角擦著眼睛一邊告訴他別在意,任何一個懷了孕的女人都和得了精神病差不多,因為她們身上腺器官分泌的體液常常會混在一起亂了套。
    過了一會兒法蘭妮說:「好了,好了,我覺得好多了。咱們走吧。」
    「法蘭妮,我愛你。」他說。他們繼續推著車往前走。
    她問他道:「你記得最清楚的是什麼?記得最清楚的一件事?」
    「嗯,你知道的……」他說,然後停了下來而且笑了笑。
    「不,我不知道,斯圖爾特。」
    「這有點兒蠢。」
    「告訴我1她見過斯圖許多樣子,但這種古怪的帶點羞窘的侷促神情她還沒見過。
    「我以前從來沒告訴過別人。」他說,「但前幾個星期我一直在想著這事。那還是1982年的事。那時候我在哈潑的加油站當加油工。我被鎮上的計算器廠解雇以後,他只要可能就一直雇我。他讓我做兼職,從晚上11點一直到關門,那時候都是凌晨3點才關門的。在迪克西紙廠上3點到11點班的工人們換完班不再加油以後,就沒有什麼生意了……有很多晚上在12點到3點之間沒有一輛車來。我只能坐著看看書或者報紙,很多時候我就那麼睡過去了。你能想像嗎?」
    「能。」她的確能。在想像中她能看到他,看到那個將要在以後成為她的男人的人,在全部時間和一系列特殊事件中和她在一起。她能看到那個寬肩膀的男人坐在一把塑料椅子裡睡覺,頭垂在膝蓋上,面前放著一本打開的書。她看見他宛如睡在一個充滿白光的小島上,島的周圍環繞的就是德克薩斯的黑夜這片廣闊的內陸之海。她愛這幅圖景中的他,就像她愛想像中任何圖景中的他一樣。
    「嗯,那一天晚上大約是2點一刻的時候,我正坐在哈潑的桌子後面,腳抬得高高的,讀著一些西部書——有一個就像路易斯·拉穆爾或者埃爾莫爾·利昂納德的人,開著一輛大型的舊龐蒂亞克車,所有的車窗戶都關著,音響開得發瘋一樣地響,正放著漢克·威廉姆斯的歌。我甚至還記得那首歌——叫《走啊走》。這個人,既不年輕也不老,是一個人來的。他模樣長得不錯,但總覺得有些怕人——我是說,他看上去像是不用細想就能做出可怕的事來。他有一頭濃密的暗色的卷髮。有一瓶酒藏在他兩腿下面,後視鏡上掛著一對泡沫做的骰子。他說:『高質油。』我答應了一聲,但有一會兒我只是站在那兒看著他。因為他看起來眼熟。我正試著把這張臉對上號。」
    他們已經走到街角了;住的那座樓就在街對面。他們在那兒停了下來。法蘭妮目不轉睛地望著他。
    「於是我問道:『我不認識您吧?您不會是從科比特或馬克西附近來的吧?』但實際上我不大像是在那兩個地方認識他的。他答道:『不是,但我很小的時候和家人曾經有一次路過科比特。好像我小的時候差不多美國的所有地方都去過。我爸爸原來在空軍裡的。』」
    「於是我走過去給他的車加滿了油,心裡一直在想著他,給那張臉對著號,然後突然一下子就想起來了。一下子我知道了他是誰。我幾乎想要給自己幾拳,因為這個坐在那輛龐蒂亞克的方向盤後面的人應該已經死了。」
    「他是誰,斯圖爾特?他是誰?」
    「不,你讓我講下去,法蘭妮。不管你怎麼說,這可不是一個荒唐的故事。我又走到窗口前,對他說:『一共6美元30美分。』他給了我兩張5塊的紙票跟我說不用找了。接著我說:『我覺得我想起你是誰了。』他答道:『嗯,可能是吧。』然後衝著我古怪而冷淡地笑了笑,此時漢克·威廉姆斯一直在唱著進城什麼的。我又問:『你喜歡漢克·威廉姆斯是吧?』我就能想起這麼一句話說了。因為我看到,法蘭妮,要是我不說點什麼的話他馬上就要搖起玻璃把車開走了……而那時我既想讓他走,又不願讓他走。至少暫時,在我肯定之前不願他走。那時候我還不懂,一個人永遠不可能對很多事情都能肯定,不管他心裡多麼希望如此。」
    「他說:『漢克·威廉姆斯唱得最棒。我喜歡旅店音樂。』接著他說:『我要去新奧爾良,要開一晚上的車,明天睡上一天,然後在小酒店裡呆上整個晚上。這一樣嗎?我是說新奧爾良?』我問:『和什麼一樣?』他說道:『嗯,你知道。』於是我說:『都是在南方,你知道,儘管路邊有更多的樹。』這話讓他笑了。他說:『可能我還會再見到你的。』但我不想再見到他了,法蘭妮。因為他有一雙那樣的眼睛,就像一個人一直向黑暗裡看著,可能已經開始能看到那裡有什麼了。我想,要是我曾見過那個叫弗拉格的人的話,他的眼睛可能會看起來像那樣的。」
    當他們推著車過了馬路把車停好的時候,斯圖一直搖著頭。「我一直想著這事。那之後我還想過買幾盤他的磁帶,可那些對我來說沒用。他的聲音……那聲音很好聽,但卻給我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斯圖爾特,你說的到底是誰啊?」
    「你還記得一個叫『門』的搖滾樂隊嗎?那天晚上在阿內特停下來加油的人就是吉姆·莫裡森。我敢肯定。」
    她驚得張開了嘴巴:「但他死了啊!他是在法國死的!他……」但她住嘴不說了,因為想起莫裡森的死一直有些可笑的地方,是不是這樣呢?這裡面有些秘密。
    「他真死了嗎?」斯圖問,「我可有點懷疑。也許他是死了,我看到的那個傢伙只不過是一個看是去像他的人,但……」
    「你真的認為是他嗎?」她問道。
    他們現在坐在了樓前面的台階上,肩並著肩,就像小孩子在等著媽媽叫他們進去吃晚飯一樣。
    「是啊,」他說,「我真這麼想的。一直到今年夏天,我始終認為這是我遇見過的最奇怪的一件事了。好傢伙,怎麼會錯呢。」
    「而你從來沒告訴過任何人,」她驚歎道,「你在吉姆·莫裡森被認為已經死了好幾年以後看到了他,而你居然從來沒告訴過任何人。斯圖爾特·雷德曼,上帝把你送到這個世界上來的時候,他不應該給你一張嘴,而應該在那個地方給你安上一把密碼鎖才對。」
    斯圖笑了笑。「就像他們在書上常說的那樣,幾年的時間轉瞬即逝了,每當我想起那個晚上——我時不時地就會想起來——我就越來越肯定那畢竟不是他。你知道,只不過是一個長得有點像他的人而已。於是終於讓自己不再想這個問題了。但是前幾個星期,我發現自己對這一點又疑惑起來了。我又越來越覺得就是他。該死的,他可能到現在還活著呢。那可真是個笑話了,是不是?」
    「就算他還活著吧,」她說道,「也不會是在這兒。」
    「是不會,」斯圖贊同地說,「我也不希望他是在這兒。你知道的,我看過他的眼睛。」
    她把手插在他的臂彎裡說:「這聽起來像個故事。」
    「是的,但這個國家的兩千萬人中可能也就有一個像這樣的……只有關於埃爾維斯·普雷斯利或者霍華德·休斯的能比得上。」
    「別再講了。」
    「好吧……不講了。哈羅德今天晚上可出風頭了,是不是?」
    「我想這就叫改變話題吧。」
    「我想是的。」
    「沒錯,」她說,「他確實挺出風頭。」
    他聽到她的語氣有點焦燥,看到她輕皺著眉頭連眉毛都皺了起來,不禁笑了。「讓你有點心煩了,是不是?」
    「是的,但我不說了。你現在和哈羅德站在一邊了。」
    「這不公平,法蘭妮。這也讓我心煩了。我們開了兩次準備會……仔細討論了每件事做到滴水不漏……至少我們是這麼想的……但卻冒出來一個哈羅德。他就那麼東邊敲敲鑼西邊碰碰鼓地說:『難道你們不是這個意思嗎?』我們就說:『是啊,謝謝,哈羅德。就是這意思。』」斯圖搖了搖頭,又說:「每個人都推出來統一選,為什麼我們從來就沒想到這個呢,法蘭妮?這一招可真絕。我們甚至從沒談到過這個。」
    「是這樣,我們中沒人能確知他們的情緒會是什麼樣。我想——特別是在阿巴蓋爾媽媽走了以後——他們會很消沉,甚至是暴躁的。再加上那個英彭寧說話像只報喪的烏鴉似的……」
    「我在想是不是該想個法子讓他閉上嘴。」斯圖若有所思地說。
    「但情況並不是這樣。他們是那麼……興奮,只因為能聚在一起。你感覺到了嗎?」
    「是的,我感覺到了。」
    「簡直像再生了一樣。我不認為這是哈羅德計劃到的事情。他只是抓住了時機而已。」
    「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想他。」斯圖說,「我們去搜索阿巴蓋爾媽媽的那天晚上,我真替他感到難過。當拉爾夫和格蘭到來的時候,他看起來真是可怕,就像要暈了一樣。但剛才咱們在外面草坪上聊天的時候,每個人都向他表示祝賀,他看起來就像個充了氣的癩蛤蟆一樣。就像是他表面上微笑著,心裡卻在說:『現在你們看到這個委員會的價值了吧,你們這幫笨蛋。』他就像是一個小時候永遠解不開的拼字遊戲一樣。就像是中國的九連環或者是那種只要拉得對頭就能解開的三個鐵環一樣。」
    法蘭妮伸出腳來看著他說:「說起哈羅德,你看我的腳有什麼可笑的地方嗎,斯圖爾特?」
    斯圖審慎地看了看她的腳說:「沒有。只不過你是穿著那種從街上買來的難看的『地鞋』。當然也太大了。」
    她打了他一下:「穿『地鞋』對腳有好處,所有最好的雜誌都是這麼說的。而且告訴你,我的腳是7號的,實在是夠小的了。」
    「那麼和你的腳有什麼關係呢?天可夠晚的了,親愛的。」他又開始推起車來,她於是也推車走在他的身邊。
    「我想也沒什麼。只是哈羅德一直看著我的腳。是在開完會以後咱們坐在草地上談論的時候。」她搖了搖頭,皺了皺眉頭。「為什麼哈羅德·勞德要對我的腳感興趣呢?」她問道。
    當拉裡和露西到家的時候,就只剩他們兩個人了,手拉手地走著。在這之前,利奧已經進了他和「納迪娜媽媽」同住的那所房子。
    現在,他們朝門走過來的時候,露西說道:「這可真是一次盛會。我從沒想到……」她下面的話突然堵在嗓子眼兒裡說不出來了,因為一個黑色的人影從他們門廊的陰影下冒了出來。拉裡感到一種熱辣辣的恐懼的感覺冒到了他的喉嚨口。「是他,」他腦子裡瘋狂地轉著念頭。「他來找我了……我就要看到他的臉了。」
    但接著他就奇怪自己怎麼會那麼想了,因為那黑影原來是納迪娜·克羅斯,沒什麼別的了。她穿著一件藍灰色的質地柔軟的裙子,頭髮鬆散著,飄飛在肩頭,垂落在後背,她的頭髮是深色的,中間夾雜著銀白的顏色。
    她的樣子不知怎麼讓露西覺得像是停在投機商院子裡的一輛舊車,她是不由自主這麼想的,但隨即深恨自己這麼想。那是老拉裡的說法……老拉裡?倒不如說老亞當吧。
    「納迪娜,」露西用一支手捂著胸口顫聲說道,「你簡直嚇死我了。我還以為……哦,我不知道剛才怎麼想的了。」
    她沒理會露西,只問拉裡道:「我能和你談談嗎?」
    「什麼?現在?」他轉頭看了看露西,或者只是以為自己看了……後來他怎麼也想不起來那個時候露西是什麼樣了。就好像她的光芒是被一顆星星擋下去了,但那卻是一顆暗星,而不是明亮的星。
    「就現在。非得是現在不可。」
    「明天早晨不是……」
    「非現在不可,拉裡。要不就再別談了。」
    他又看了露西一眼,這一次確實是看到她了,看到她的目光從他轉向納迪娜,然後又轉向他,臉上是失意無奈的表情。他知道她受到了傷害。
    「我馬上就回來,露西。」
    「不,你不會的,」她木然地說。眼睛裡已經閃出了淚光。「噢,不,我不相信。」
    「就10分鐘。」
    「10分鐘,或是10年,」露西說,「她是來帶你走的。你有沒有帶拴狗的皮帶和籠頭,納迪娜?」
    對納迪娜來說,露西·斯旺這個人根本就不存在。她的眼睛只是望定在拉裡身上,那雙深色的大大的眼睛。對拉裡來說,這永遠是他見到過的最奇怪也是最美麗的一雙眼睛,當你受到傷害,陷入麻煩,或是就要痛苦得發瘋的時候,這雙眼睛就會來望著你,鎮靜而深切。
    「我會回來的,露西。」他機械地說。
    「她……」
    「你進去吧。」
    「是的,我想我也該走了。她來了,我就可以走了。」
    她跑上台階,在頂上絆了一下,又站穩了身子,推開門,在身後砰地一聲關上,將自己剛發出的啜泣聲關住了。
    納迪娜和拉裡對望了很久,就像著了迷一樣。事情就是這樣,他想。當你的目光和屋子對面的一雙眼睛對視了一下就再也忘不掉的時候,或者當你看到擁擠的地鐵站台對面的一個人,而那可能曾是你的伴侶的時候,或者在街上聽到一聲笑聲,而那可能就是那個你第一次與之作愛的女孩的笑聲……
    但是他嘴裡卻有一種如此苦澀的感覺。
    「咱們走到街角再回來吧。」納迪娜低聲說,「你能做到嗎?」
    「我最好進去找她。你挑了一個最糟的時候到這兒來。」
    「好不好?就走到街角再回來?要是你願意的話,我可以跪下來求你。要是你希望那樣的話,就在這兒。像這樣?」
    令他吃驚的是她真的跪了下來,把裙子向上拉了一點兒以便能跪得下,也向他顯示自己赤裸的雙腿,讓他好奇地發現其他的一切也是赤裸裸的。為什麼他會這麼想呢?他不知道。她的眼睛看著他,使他的頭有點暈暈的,他有些厭惡的感覺到這裡的什麼地方有一種力,是這種力使她在他面前跪了下來,使她的嘴正對著……
    「起來1他粗暴地說。拉住她的手把她猛地拉了起來,想盡量不去看她的裙子在落下來之前飄起來的樣子;她的大腿是奶油色的,是那樣一種白,不是蒼白死暗的,而是充滿活力的、健康而又誘人的。
    「來吧。」他差不多是焦躁地說。
    他們向西走去,那是群山所在的方向,那些山陰森森地橫亙在遠方,一塊塊三角形的陰影擋住了雨後出現的星星。在夜裡走向那些山,總讓他感覺到一種奇特的不安和一種冒險的激動。而現在,有納迪娜走在他身邊,她的手輕輕地搭在他的肘彎處,那種感覺似乎更強烈了。他總是能做很生動的夢,三四個晚上之前他就做了有關那些山的夢;他夢見山裡有巨人,模樣非常可怕,他們長著亮亮的綠眼睛,像得了腦積水病的白癡那樣特大號的頭,有力的大手上長著短粗的手指頭。那是能扼死人的手。這些白癡般的巨人把守著山裡的各處通道。他們在等著「他的」時代的來到——就是那黑衣人的時代。
    一陣輕柔的風順著街道吹著,趕著紙片在前面飄飛。他們經過了金·索普爾家,經過幾輛售貨車,它們像死去的衛兵似的停在大停車場裡。這使他想到了林肯隧道。林肯隧道裡也有過巨人。他們已經死了,但那並不意味著在他們新世界裡的所有巨人都死了。
    「這很難,」納迪娜說,她的聲音仍然很低。「她使這很難是因為她是對的。我現在就要你。我怕我是太遲了。我要留在這兒。」
    「納迪娜……」
    「不1她厲聲說:「讓我說完。我要留在這兒,難道你不明白嗎?要是我們彼此在一起,我就能做到了。你是我最後的機會了,」她說道,聲音嘶啞了下來。「喬已經不在了。」
    「不,他沒有。」拉裡說,他覺得自己既遲鈍又傻又有些不知所措。「我們回家的路上在你那兒和他分手的。他不在那兒嗎?」
    「不在。只有一個叫利奧·羅克威的男孩在他床上睡覺。」
    「你什麼……」
    「聽著,」她說,「聽我說,你就不能聽我說麼?只要我有喬,我就一切都好。我能……像原來那樣堅強。但他不再需要我了。我需要被人需要。」
    「他確實需要你1
    「當然啦,」納迪娜說,使得拉裡又一次感到了害怕。她不再是說利奧了;他不知道她說的是誰。「他需要我。這正是我害怕的。這就是為什麼我來找你。」她踏前一步站在他的面前,抬起頭來,下巴向上傾著。他能聞到她那神秘的清新的味道,知道自己想要她。但是有一部分的他想到了露西。要是他想要在博爾德這兒成功的話就需要這一部分。要是他放棄了這一部分而跟納迪娜走的話,他們可能就只有在今晚偷偷溜出博爾德了。那他就完了。那老拉裡就贏了。
    「我得回家去了,」他說,「我很抱歉,你得自己解決這個問題了,納迪娜。」「你自己解決這個問題吧」——這難道不是他在一生中一直對一個又一個人說過的話嗎?為什麼在他明知自己是對的的時候,這些話還這樣子地冒出來,揪住了他的心,使他柔腸百轉,而對自己產生了懷疑呢?
    「和我作愛吧,」她說,伸出手臂攬住了他的脖子。她把自己的身體緊緊地壓在他身上,他通過她身體的寬鬆、柔軟和富於彈性知道自己先前想對了,她身上穿著的只有這一件裙子。裡面完全是一絲不掛,他心裡想,而這個想法極度地亢奮起來。
    「好極了,我能感覺到你了。」她說著,身子開始挨著他扭動起來,兩邊動著,上下動著,製造出一種誘人的磨擦感。「和我作愛吧,這事就了結了。我就安全了,安全了。我就會安全了。」
    他抬起手來,後來他怎麼也不明白他當時是怎麼做到這一點的,那時他只需用三個很快的動作和一次插入就能進入她的溫柔鄉了,而那正是她想要的。但他不知怎麼抬起手來扳開她的雙手,用力把她推開了,勁力用得那麼大,以致於她絆了一下差點摔倒在地。她不禁低低地呻吟了一聲。
    「拉裡,要是你知道……」
    「是,我不知道。那你為什麼不試著告訴我,而不是……要弓雖.女干我呢?」
    「弓雖.女干1她重複道,尖聲笑了起來,「噢,真可笑!噢,看你說了什麼!我!弓雖.女干你!噢,拉裡1
    「不管你要從我這裡得到什麼,你本該已經得到了。在上個星期,或前一個星期,你就應該得到了。在前一個星期我要你拿走它。我曾想要你得到它。」
    「那太快了。」她低聲說。
    「但現在就太遲了。」他說,深恨自己聲音裡的那種殘忍的腔調,但是沒法控制它。他仍然因為想要她而全身發著抖,他聽起來會是什麼樣呢?「你到底想幹什麼,啊?」
    「好吧。再見了,拉裡。」
    她轉過身走了。在那一瞬間她已經超越了納迪娜了,要轉身而去永遠不再理他。她是那個口腔衛生學家。她是伊馮娜,就是在洛杉磯和他合住一套公寓的那個人。——她已使他筋疲力盡,所以他已經縮進了她的布吉舞鞋中,而把租約交到了她的手中。她是麗塔·布萊克莫爾。
    最糟糕的是,她是他的媽媽。
    「納迪娜?」
    她沒轉回身來。她變成了一個暗暗的影子,只在穿過街道的時候才能從其他暗影中辨別出來。然後她就在群山的黑暗的背景下消失不見了。他又叫了一聲她的名字,但她沒回答。在她離開他的樣子中有種可怕的東西,就在她融入黑暗背景的那種樣子中。
    他站在金·索普爾家門前,雙手緊握著,儘管晚上很涼爽,額上卻爬滿了一顆顆的汗珠。他現在是有了靈魂了,終於知道作為不那麼正派的人要付出什麼代價了:永遠也搞不清自己的動機,除非只是粗粗估計一下否則永遠也分不出傷害與幫助孰輕孰重,永遠也不可能清除掉對自己懷疑的那種酸澀的感覺而且……
    他的頭猛地抬了起來。眼睛睜得大大的像要從臉上脹了出來。風又吹起來了,吹過某個空洞洞的大門口時發出了一種奇怪的叫聲。
    露西聽到他進了門,她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她想讓它別跳了,因為他可能只是回來拿東西的,但心還是跳個不停。「他選了我」,這個想法被敲進了她的腦子裡,是被她心裡巨錘般的敲擊趕到腦子裡去的。「他選了我……」
    儘管她心裡不由自主地興奮異常並且充滿了希望,但還是一動不動地仰躺在床上等待著,眼前除了房頂以外什麼也看不見。她那麼說的時候只不過是告訴了他事實,對她和像她的朋友約琳那樣的姑娘們來說,唯一的錯處就是太需要愛了。但她始終是忠實的。她從不騙人。她沒騙過丈夫,也從沒騙過拉裡,要是在她遇到他們之前的那些年裡她不是一個修女的話……時間過去了就是過去了。你就是不可能把做過的事情再抓在手裡,把它們改正過來。這種能力可能被授予了神,但是不論男人還是女人都是沒有的,而且這可能也是件好事。要不的話,可能當人們在很老的時候死掉時還一直在試著改寫他們十幾歲時候的歷史呢。
    要是你知道過去是不可改變的,可能你也就能夠寬容些了。
    淚水從她的腮邊悄悄地流了下來
    門拍答一聲開了,她看見他走了進來,只能看到一個剪影般的輪廓。
    「露西?你醒著嗎?」
    「是的。」
    「我能把燈打開嗎?」
    「想開就開吧。」
    她聽到了煤氣發出的輕微的嘶嘶聲,接著燈亮了,火焰被調得很低,只剩下一線光,在燈光中能看到他了。他面色蒼白,渾身發抖。
    「我得解釋解釋。」
    「不,不必了。上床來吧。」
    「我必須說。我……」他把手壓在了額頭上又掠了一下頭髮。
    「拉裡?」她坐了起來,「你沒事吧?」
    他像沒聽見她的話一樣開口了,說話的時候眼睛並不看她:「我愛你。要是你想要我的話,就得到我了。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能得到很多。我永遠不會是你最好的選擇的,露西。」
    「我願意碰碰運氣。上床來吧。」
    他上來了。然後他們做了愛。完事以後她告訴他她愛他,這是真的。上帝可以作證。好像這正是他想要也需要聽到的,但她認為他沒能睡多長時間。夜裡有一次她醒了(或者是夢見她醒了),她覺得拉裡是在窗戶那兒,向外望著,他的頭聳著像在聽著什麼,光和影的線條使他的臉看起來像是一個凶暴的面具。但在日光裡她越加肯定那一定是個夢了;在日光裡他又像是原來的自己了。
    僅僅三天以後他們就從拉爾夫·布倫特納那兒聽說,納迪娜已搬去與哈羅德·勞德同住了。聽到這個,拉裡的臉像是繃緊了,但只是一會兒的時間。儘管露西不喜歡自己這樣,但拉爾夫的消息讓她呼吸也覺得輕鬆多了。看起來這事一定是結束了。
    見到拉裡之後只一會兒她就回了家。她進了門,走到起居室,點亮了燈。手裡高高地舉著燈,她來到了房子的後部,只停了一下讓燈光照進那男孩的房間。她要看看自己告訴拉裡的是不是實話。是實話。
    利奧四肢張開著躺在一堆被單裡,只穿著貼身的內衣……但身上的傷口和抓痕已經看不清了,大多數已經全然不見了,靠幾乎脫得精光曬的那一身棕黑色也退了下去。但還不止這些,她想。他臉上的什麼東西也變了——儘管他睡著覺她也能看到這變化。那沉默的表情,必要的殘酷都已經不復存在了。他不再是喬了。這只是一個在忙了一天以後睡著了的男孩。
    她想起了那個晚上,她幾乎就要睡著了但是醒了過來,發現他已經不在她身邊了。那是在緬因州的北貝裡克的事——離這裡有大半個大陸的距離。她尾隨著他到了那所房子,拉裡正在那兒的門廳裡睡著覺。拉裡在裡面睡著,喬在外面站著,帶著那種沉默的殘酷揮舞著手裡的刀。那時在他們之間除了那扇薄得能切開的紗門以外一無所有。是她讓他離開的。
    仇恨像浪潮一樣向納迪娜撲來,如同燧石與鋼鐵相撞擊一般迸發出明亮的火花。那盞燈在她手中顫抖著,使得雜亂的暗影在屋中不住地跳躍舞動。她真應該讓他幹的!她真應該親自為喬拉著門,讓他進去以便他能夠狠刺、猛劈、狂砍,刺透了他挖出他的心肝來整個兒毀了他。她真應該……
    但現在那男孩翻了個身在嗓子眼兒裡呻吟了一聲,好像是醒了。他的手臂抬起在空中擊打著,就像在夢中要趕開一個黑影似的。納迪娜退了出來,她的兩個太陽穴裡血脈沉重地跳動著。在這男孩身上仍然有些奇怪的東西,她不喜歡他剛才動的方式,就好像他知道了她的想法似的。
    她現在必須走在前頭。她必須要趕快。
    她進了自己的房間。地板上有一塊地毯。房間裡有一張窄床——一個老女僕的床。除此之外就一無所有了。甚至連一幅畫也沒有。這是一個全無特點的房間。她打開壁櫥的門,在掛著的衣服後面翻找著。她雙膝著地跪在地上,流著汗。她搬出一個色彩明艷的盒子,前面有一張照片,上面是一些歡笑著的成人,他們正一起玩著一個遊戲。這遊戲已經至少有3000年的歷史了。
    她是在城裡的一家新奇品商店裡發現這塊裝在盒子裡的乩板的,但她不敢在這房子裡用它,不在這兒和這男孩一起用它。事實上,她根本一次都沒敢用它……直到現在。是什麼東西驅使她走進那家商店的,當她看到這個畫著歡樂遊戲的盒子時,內心裡展開了一陣激烈的鬥爭——那是心理學家叫做強制,厭惡的鬥爭。那時她也像現在這樣地流著汗,心裡同時想做兩件事:既想頭也不回地急奔出那商店,又想抓起那盒子,那個可怕的作樂之盒,把它帶回家。第二個願望更使她驚懼,因為那好像不是她自己的願望。
    最後,她還是帶走了盒子。
    那是4天以前的事了。每一天晚上那種強迫力都增強一分,一直到今天晚上,她帶著自己也不理解的一份恐懼幾乎處於半神經質狀態,於是赤裸著身子穿著那件藍灰色的裙子跑去找拉裡。她要去永遠地結束這份恐懼。當站在門廊下面等著他們開會回來的時候,她肯定自己最後是做對了。那時她心中有那樣一種感覺,那種微醉的,電擊般的的感覺,從那男孩追逐著她跑過露水沾濕的草地起她似乎從沒有過這種感覺了。只有這一次那男孩能捉住她。她會讓他捉住他的。這將是結局了。
    但當他捉住她的時候,他並不要她了。
    納迪娜站了起來,把盒子端到胸口高,又熄滅了燈。他嘲弄了她,他們是不是說地獄裡是沒有憤怒的……一個被嘲弄了的女人最好還是去與魔鬼交往……或者是他的黨羽。
    她只停留了一下從前廳的桌子上拿了大手電筒。從房子的深處,那男孩在睡夢中喊出了聲,這使她有一陣子渾身發僵,頭髮都豎了起來。
    然後她出去了。
    她的哈雷摩托車在那兒停著,就是她幾天前騎到哈羅德·勞德家的那一輛。為什麼她要去那兒呢?從她到博爾德以後就沒和哈羅德說過幾句話。但在她面對那乩板心亂如麻時,在其他人都已不再做噩夢而她仍時時在夢裡面對恐怖時,她覺得必須要去告訴哈羅德。她還記得在停車場發動哈雷的時候她也很害怕這陣衝動。就像那陣讓她買了那塊乩板的衝動一樣(「讓你的朋友們驚奇!更豐富你的收藏1盒子上寫道),就好像也是一個來自她自身以外的主意。也許是他的想法。但當她屈從於這陣衝動到了哈羅德家的時候,他卻並不在家。那房子上著鎖,這是她到博爾德以來遇到的第一間上鎖的房子,而且窗簾也都拉著。她倒有點喜歡這樣,也有一會兒因為哈羅德不在而品味了一下苦澀的失望滋味。要是他在的話,他會讓她進去然後在她身後鎖上門。他們會走進起居室談談話,或者莋愛,或者一起做一些不可告人的事,沒有人會知道。
    哈羅德的家是個隱密的所在。
    「我這是怎麼了?」她對著面前的黑暗低聲問道,但黑暗沒有給她答案。她起動了哈雷,那發動機發出的一連串均勻的撲撲聲響似乎褻瀆了夜晚的寧靜。她掛上了檔開走了。向西而去。
    車跑著,清涼的夜風拂在她的臉上,她終於感覺好了些。夜風,去吹散蛛網吧。你懂我的意思,是不是?當再沒有選擇的餘地時你會怎麼做?你只能選擇那剩下的。你選擇了黑暗中的冒險,不管它意味著什麼。你任由拉裡去與假正經、言詞單調又頭腦簡單的她去玩弄愚蠢的詭計。你不再與他們糾纏。你冒險……不管冒險的代價是什麼。
    更可能的是你冒險的代價就是自己。
    在她車頭的小型車燈照耀下,路不斷地在她面前延伸。她不得不換了二檔,因為路已經開始爬坡了。她現在是在貝斯萊恩路上了,在朝著那黑色的大山開去。讓他們去開他們的會吧。他們關心的是恢復電力;而她的情人關心的則是得到整個世界。
    她車子的發動機停頓了一下顯得很費力,但還是在繼續前進著。一種可怕然而帶有性衝動的恐懼開始抓住了她,摩托車振動的車座開始在下面使她感到一陣躁熱(「嗨,你可真猥褻呀,納迪娜」,她心情極好地想著,「下流、下流、下流」)。在她右邊是一道直直的懸崖。下面除了死亡以外什麼也沒有。那麼上面呢?好的,她會看到的。現在要回去已經太遲了,這個想法本身就使她有一種矛盾的然而又是美妙異常的自由的感覺。
    1個小時以後她已經到日出劇場了——但還有3到4個小時才真的會日出。這個圓形劇場座落在快到弗拉格斯塔夫山山頂的地方,差不多自由之邦的每個人到博爾德沒多久的時候就到山頂的營地去過了。在晴天裡——至少在夏天,博爾德的大部分日子都是晴天——你能看到整個的博爾德,向南平推25里以外的地方能一直看到丹佛,再向前200英里開外就是通向新墨西哥的層層薄霧了。東面就是平原,一直延伸到內布拉斯加州,旁邊更近些的是博爾德谷,像刀削斧劈一般地穿過山腳下,周圍長滿了松樹和雲杉。要是在夏天裡經過這兒,能看到日出劇場上空有很多滑翔機循著上升氣流飛翔著,像鳥一樣。
    現在納迪娜能看到的就是那個裝6組電池的大手電照出來的東西,她把手電放在了靠近懸崖的一張野餐桌上。那兒有一個畫家用的大速描簿,已翻到新的一頁,那支三個角的乩板像只三角形的大蜘蛛一樣趴在速描簿上。一支鉛筆從它的肚子處伸出來,就像蜘蛛的刺一樣,輕輕地挨著本子。
    納迪娜正處於一種亢奮狀態,半是陶醉半是驚恐。她的哈雷車多半不是為爬山而設計的,但還是勤勤懇懇的載著她爬到了這兒。她現在的感覺正是哈羅德在尼德蘭時的感覺。她能感覺到他。但哈羅德是以一種更精確和技術的方式來體會這一點的,像聯想一小塊鐵被磁鐵吸引,那是一種「拉引」,而納迪娜則更覺得這像是一個神秘的事件,是一種越界。跑了這麼遠她甚至也還只是在山腳下,就好像這些山是處於兩種勢力範圍之間的一塊無人地帶一般——這兩種勢力就是西邊的弗拉格和東邊那老婦人。在這裡兩邊的法力都有,它們交相混合,形成了一種自己的混合體,既不屬於上帝也不屬於魔鬼但卻完全是異教的。她覺得自己正置身於精靈出沒之地。
    而那塊乩板……
    那只標著「台灣製造」的艷麗的盒子,已被她隨手扔開,聽憑風吹到什麼地方去。這乩板本身只是印製粗劣的纖維板或是石膏做的。但這無關緊要。這只是一件她只用一次的工具——也只敢用一次——即使是製造粗劣的工具也能達到目的:比如去打破一扇門,去關上一扇窗戶,去寫一個名字。
    盒子上的字又重現在了眼前:讓你的朋友們驚奇!更豐富你的收藏!
    在他們騎著他的摩托車飛馳時拉裡時常大聲唱的那支歌是什麼來著?「你好,總機,你們的線路怎麼了?我想找……」
    想找誰呢?但那正是問題所在,是不是?
    她想起了自己上大學時候用乩板的事。那已經是十幾年以前了……但也可能就是昨天的事。她上到宿舍的三樓去找一個叫雷切爾·蒂姆斯的女孩,問她有關她們一起上的補充閱讀課作業的事。那屋子裡擠滿了女孩子,至少有6到8個,都吃吃輕笑或歡聲大笑著。納迪娜記得當時她們的舉動像在忙著幹什麼,吸煙或甚至是吸毒。
    「別這樣1雷切爾說,自己也在吃吃笑著。「要是你們都這個樣子像一群驢一樣,怎能期望達到精神上的交流呢?」
    這個會笑的驢子的說法讓她們覺得無比好笑,於是又一陣女孩子笑聲的疾風在房間裡迴盪了一陣。那乩板那時就像現在一樣的放在那兒,像只三角形的蜘蛛用三條短粗的腿立著,也有支鉛筆垂下來。在她們笑個不停的時候,納迪娜拾起一張從畫家速描簿上撕下來的特大號的紙,粗略地讀了一遍那些已經寫出來的「來自太空的訊息」。
    「湯姆說你又在用那種草莓沖洗器了。
    媽媽說她很好。
    約翰說要是你停止吃那種自助餐廳的豆子,就不會放這麼多屁了!!!!1
    其他的,也是一樣的無聊。
    現在笑聲已經停息下來,她們可以重新開始了。三個姑娘坐在床上,每個人都從不同的方向把指尖抵在了乩板上。有一陣兒紙上什麼也沒有。然後板子開始顫動了。
    「是你弄的,桑迪1雷切爾抗議說。
    「不是我1
    「噓1
    板子又開始顫動,姑娘們靜了下來。它動起來,又停下,又動起來。寫了個字母「F」。
    「滾……」叫桑迪的女孩說。
    「也滾你的。」另一個人說,於是她們停下來又笑開了。
    「噓1雷切爾嚴肅地說。
    乩板開始更快地移動了,劃出了A、T、H、E和R幾個字母,拼出了一個「父」字。
    「親愛的爸爸,你的寶貝在這兒呢。」一個好像叫帕蒂或別的什麼的女孩說道,格格地笑了起來。「一定是我爸爸,他在我三歲時得心臟病死了。」
    「又在寫別的了,」桑迪說。
    「S、A、Y、S,」乩板又艱難地拼出了一個「說」字。
    「她們幹嘛呢?」納迪娜低聲問一個她不認識的、高個子長著一張馬臉的女孩。那個馬臉的女孩正雙手插兜滿臉厭惡地在旁邊看著。
    「一群女孩用一件她們根本不懂的東西玩著一個遊戲,就幹這個呢。」那馬臉女孩用更低的聲音說。
    「爸爸說帕蒂,」桑迪念道,「真是你老爸。」
    又是一陣格格的笑聲。
    那個馬臉的女孩戴著一副眼鏡。現在她把手從大衣兜裡拿出來,從臉上摘下了眼鏡,一邊擦著鏡片一邊仍然低聲地對納迪娜進一步解釋道:「乩板是巫婆和巫師用的一種工具。肌肉運動學家……」
    「什麼學家?」
    「研究運動和肌肉與神經相互作用的科學家。」
    「噢。」
    「他們認為乩板實際上與輕微的肌肉運動有關,可能是由潛意識而不是由明確的意識引導的。當然了,巫師和巫婆認為乩板是由幽冥世界中存在的實體推動的……」
    圍著乩板的女孩們又發瘋似地一陣大笑。納迪娜從那馬臉女孩的肩上望過去,看到現在紙上寫著:「爸爸說帕蒂應該不再去。」
    「……去那麼多次廁所,」旁觀的一個女孩接口說,引得大家又笑了一陣。
    「不管哪種說法對,她們這都是瞎弄。」馬臉女孩輕蔑地哼了一聲說,「這麼做很蠢。巫師和科學家都認為這種自動寫的東西可能是危險的。」
    「你認為今晚的神靈不大友善是嗎?」納迪娜輕聲問。
    「可能神靈總是不友善的,」馬臉女孩說,同時嚴厲地瞪了她一眼。「或者也可能你的潛意識會寫出些你完全意料之外的東西。你知道,關於這種自動書寫完全失去控制的例子是早有記載的。好多人都瘋了。」
    「噢,那可太不正常了。這只不過是個遊戲。」
    「遊戲有時候也會變得很嚴重的。」
    納迪娜還沒來得及回答,馬臉女孩的評論就被猛然爆發出來的最響的一陣笑聲打斷了。那個叫帕蒂什麼的女孩已經從床上滾落下來躺在了地板上,她捂著肚子大笑著,一邊還輕輕踢打著雙腳。紙上完整的信息寫道:「爸爸說帕蒂應該不再去和利昂納德·卡茨賽潛泳。」
    「是你幹的1終於站起來以後帕蒂對桑迪說。
    「不是我,帕蒂!真不是1
    「是你爸爸!他從陰間說的!從那邊說的1另一個女孩對帕蒂說。她學著波利斯·卡羅夫般的聲音,納迪娜覺得很好聽。「只是別忘了,下次你再在利昂納德的道奇車後座上脫褲子時他可看著你呢。」
    人們對這次攻擊又報以一陣大笑。笑聲小了點的時候,納迪娜擠到前面去拉了一下雷切爾的胳膊。她是想問完作業就悄悄地走開。
    「納迪娜1雷切爾叫道。她的眼睛閃著快樂的光。兩頰上蕩漾著玫瑰色的紅暈。「快坐下,咱們看看神靈有沒有話對你說1
    「不了,其實我只是來問你作業,是補充閱……」
    「噢,讓補充閱讀作業見鬼去吧!這很重要,納迪娜!這真是一流的!你非得試試不可。來,挨著我坐。珍妮,你坐另一邊。」
    珍妮在納迪娜對面坐下了,在雷切爾蒂姆斯一再要求下,納迪娜發現自己已經用雙手的八個手指輕輕地抵在了乩板上。不知為什麼她回頭看了馬臉女孩一眼。她向納迪娜搖了一下頭,不慌不忙地,頭頂的日光燈照在她的鏡片上閃了閃,把她的雙眼變成了兩道亮亮的白光。
    當她站在這裡藉著那支六電池的大手電光看著另一塊乩板時,她記得那時自己感到一陣害怕,但也回想起自己對那馬臉女孩說的話——這只是一個遊戲,看在上帝的份上,在一群嘰嘰嘎嘎的女孩子中間能發生什麼可怕的事情呢?可能對於真正神靈的作品而言,敵意的氣氛會更濃些,是敵意也或者正相反,納迪娜不知道到底會怎樣。
    「現在大家都靜下來,」雷切爾要求道,「神靈,你有什麼話要對我們的姐妹、好女孩納迪娜·克羅斯說嗎?」
    乩板沒有動。納迪娜覺得極為緊張。
    「伊呢-比利-咪嚕,」那個曾裝作波利斯·卡羅夫的女孩現在用同樣很像布爾文科·摩爾斯的聲音說道,「神靈馬上就要說話了。」
    又開始有格格的笑聲了。
    「噓1雷切爾要求大家安靜。
    納迪娜下了決心,要是其他兩個女孩再不開始移動乩板讓它寫出點說給她的無聊的詞的話,她自己就要做了——推著它寫點短而甜蜜的東西,像「呸1什麼的,以便她能拿到作業後離開。
    正當她要試著這麼做的時候,那乩板忽然在她手指下急速拉動起來。鉛筆在空白的紙頁上劃了一道黑黑的斜槓。
    「嘿!別這麼亂劃呀,神靈。」雷切爾聲音微帶些不安地說道,「是你劃的嗎,納迪娜?」
    「不是。」
    「你呢珍妮。」
    「不是,真的。」
    乩板又開始拉動了,幾乎把她們的手指也拉得脫了開去,一直劃到了紙的左上角。
    「哎呀。」納迪娜說:「你們覺不覺得……」
    她們確實有想法,所有人都是,儘管雷切爾和簡·法古德後來誰也沒對她說過什麼。但自從那晚上之後,她就在她們誰的宿舍都不那麼受歡迎了。好像她們都有一點怕與她過於接近。
    那塊乩板突然開始在她們的手指下跳動;就像用手輕觸一輛勻速空轉著的汽車的擋泥板一樣。那振動是均勻的但並不停息。要不是特別故意這麼做的話,這樣的振動絕不是人能弄得出來的。
    女孩子們都安靜了下來。她們臉上都有一種特別的表情,在降神會上當有一些意料之外而又極為真實的事情發生時,人們的臉上都會有這種表情的——比如桌子開始搖晃,或者有一支看不見的手在敲牆,或者當巫婆開始從鼻孔裡擠出骯髒的「交流液」來的時候。那是一種蒼白的等待的表情,一半是希望那已經開始的不管是什麼事情趕快結束,一半是希望它繼續下去。這是一種可怕的心煩意亂的激動……當人們臉上帶著這種表情的時候,他們的臉看起來更像皮膚下面只1英吋處的那塊面骨。
    「停下來1那馬臉女孩突然喊了起來,「馬上停下來,不然你們會後悔的。」
    接著簡·法古德用充滿了恐懼的聲音尖叫道:「我的手指拿不下來了。」
    有人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尖叫。同時納迪娜意識到她自己的手也粘在了乩板上。她繃緊了肌肉想把指尖拉下來,但它們紋絲不動。
    「好了,玩笑開完了,」雷切爾用一種不自然的、驚慌的聲音說:「誰……」
    但突然間乩板開始寫字了。
    它以閃電般的速度移動著,拖著她們的手指一起動,拉著她們的胳膊來來回回前後左右地動著,要不是三個姑娘的臉上都有著無助又無奈的表情,那情形實在是可笑的。納迪娜後來想起,她的胳膊就像是給綁在了健身器上似的。在那之前乩板所寫的字都是歪歪扭扭拖拖拉拉的——就像是一個7歲孩子所寫的似的。但這次寫出來的卻流暢而有力度……是那種大大的斜體大寫字母,劃過整張白紙。所寫的內容顯得既無情又惡毒。
    「納迪娜,納迪娜,納迪娜,」那撲朔迷離的乩板寫道,「我多愛納迪娜成為我的愛我的納迪娜成為我的皇后如果你如果你如果你為我純潔如果你為我乾淨如果你如果你為我而死你死」
    乩板猛衝了一下,動作更快了,然後又開始寫,但慢下來了一點。
    「你和其他人一樣死了你和其他人一樣被列在了死亡名單上納迪娜和他們一起死了納迪娜和他們一起死了除非除非」
    它停了下來,振動著。納迪娜充滿希望地想——噢她是多麼希望——這已經結束了,但接著它又回到了紙邊開始寫了。簡可憐地尖叫了一聲。其他女孩都驚呆了,臉上一片蒼白,充滿了驚奇和沮喪。
    「這世界這世界就要這世界滅亡了我們我們我們納迪娜,納迪娜我我我我們我們我們是我們是我們」
    現在那些字像是在透過紙尖叫了:
    「我們是在有死納迪娜的房子裡」
    最後一個字是用1英吋大的大寫字母寫的,像是在紙上狂喊著,緊接著那乩板從支板上猛轉下來,在身後留下了長長的一道墨跡像是一個驚歎號一樣。它掉在了地板上摔成了兩段。
    房間裡有一刻震驚的凝固了一般的寂靜,緊接著簡·法古德開始歇斯底里地高聲哭喊起來。事情是以宿舍管理員上樓來察看發生了什麼事而告終的,納迪娜記得,她幾乎要去為簡叫醫生了,幸好那姑娘終於能控制自己一點兒了。
    自始至終雷切爾·蒂姆斯一直坐在她的床上,鎮靜而蒼白。當管理員和大多數其他女孩(也包括那個馬臉女孩,毫無疑問她心裡認為自己是個沒有獲得很多尊敬的女預言家)都走了以後,她用一種平板板的奇怪的聲音問納迪娜道:「那是誰,納迪娜?」
    「我不知道。」納迪娜真心誠意地答道。她心裡連一點譜兒也沒有。那時是沒有。
    「你沒認出筆跡嗎?」
    「沒有。」
    「好吧,也許你最好還是拿著那……那張天外來的字條或者管它是什麼吧……回到你房間去吧。」
    「是你讓我坐下的1納迪娜盯著她說,「我怎麼會知道會有像……像這樣的事情發生呢?看在上帝的份上,我是出於禮貌才參加的。」
    雷切爾是極有風度的,因此臉紅了;甚至還說了幾句道歉的話。但從那之後納迪娜就沒怎麼看見過她了,而雷切爾·蒂姆斯是納迪娜在大學的前三個學期裡真正感到比較親近的幾個女孩中的一個。
    從那以後直到現在,她再沒碰過一下這種纖維板做的三角形蜘蛛了。
    但時間已經……嗯,終於已經過去了,是不是?
    確實是的。
    心劇烈地跳動,納迪娜在一張野餐椅上坐了下來,把手指抵在了乩板三邊中的兩邊上。她幾乎立刻就感到了它在她手指肚下移動起來,她想起了機器:空轉著的汽車。但誰是司機呢?他到底是誰?誰會鑽進車來,撞上門,將曬黑的雙手扶在方向盤上?那是誰的腳,粗魯而沉重的,穿著一雙又舊又髒的牛仔靴,將踩在油門上把她帶到……哪裡去?
    司機,你把我帶到哪兒去呢?
    在凌晨的黑暗中,納迪娜直直地坐在弗拉格斯塔夫山頂上的一張長椅上,沒人幫她,也不指望誰來幫她。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那種處身於邊界的感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強烈了。她朝東望著,卻從自己身後感覺到了他的存在,那種感覺沉重地壓迫著她,把她像一個腳上繫了重物的女屍一樣拖倒在地:這是弗拉格邪惡的力量,像浪潮一般,沉穩地、不屈不撓地逼近而來。
    那黑衣人就在暗夜的什麼地方,於是她對所有邪惡的精靈念了咒語般的三個字——是咒語也是邀請:
    「告訴我。」
    在她手指下面,乩板開始寫了。
    第54章
    摘自自由之邦常設委員會會議記錄
    1990年8月19日
    這次會議是在斯圖·雷德曼和法蘭妮·戈德史密斯的公寓中舉行的,自由之邦委員會的所有成員都出席了。
    斯圖·雷德曼向我們每個人,包括他自己表示了祝賀,祝賀大家全部當選為常設委員會的成員。他提議起草一封給哈羅德·勞德的感謝信,由委員會的每個人簽名。這個提議毫無異議地通過了。
    斯圖:「現在咱們又該討論老問題了,格蘭·貝特曼有幾件事要說。我和你們一樣不知道他要說的是什麼,但我懷疑其中的一件與下一次公開會議有關,對不對,格蘭?」
    格蘭:「我等輪到我才說。」
    斯圖:「毫無疑問是輪到你了。一個老酒鬼和一個又老又禿的大學教授之間最大的不同就是,教授要等到輪到他時才講,然後能一直把你的耳朵講得從腦袋上掉下來。」
    格蘭:「謝謝你的這些至理名言,東德克薩斯……」
    法蘭妮說她看得出斯圖和格蘭現在心裡都挺美,但是她想知道他們是不是能言歸正傳了,因為她喜歡的電視節目9點開始。這番評論引起一陣大笑,實際上可能並沒有那麼可笑。
    第一項真正的議題就是向西部派偵察員的問題。簡要地說,就是委員會決定派查理斯法官、湯姆·科倫和戴納·於爾根斯三人去。斯圖建議由每個提名他們的人親自去向他們談這項使命——也就是說,拉裡·安德伍德要去問法官,尼克必須去和湯姆談——拉爾夫·布倫特納可以幫助他——還有蘇珊要去和戴納談。
    尼克認為做湯姆的工作可能要費上幾天的功夫,於是斯圖說這就提出了到底什麼時候派他們去的問題。拉裡說他們不能同時被派出,不然的話可能會一起被逮到的。他接著說,法官和戴納可能都會懷疑到派了不只一個間謀,但因為他們不知道確切姓名,所以也就不會洩露。法蘭妮說如果想想西部那人可能用以對付他們的手段的話,就不應該用洩露這個詞——當然如果他是人的話。」
    格蘭:「如果我是你的話,法蘭妮,我就不那麼悲觀。如果你把咱們的對手想得稍微有點智力的話,他就會知道,我們不會給我們的——偵探,我想能這麼叫他們——任何我們認為他會感興趣的重要東西的。他會知道折磨不會有什麼好處的。」
    法蘭妮:「你是說他可能會拍拍他們的頭告訴他們下回別這麼幹了是嗎?我覺得他要折磨他們只因為折磨人是他喜歡干的一件事而已。你對這怎麼說?」
    格蘭:「我想對這一點我沒法說什麼了。」
    斯圖:「這是已經決定了的,法蘭妮。咱們都同意這是把我們的人派到危險的情況下,而且咱們也都知道做這個決定當然不是什麼有趣的事情。」
    格蘭建議他們暫時按這個日程安排:法官在8月26日出發,戴納在27日,湯姆在28日,他們每個人都不知道別人的事而且每個人離開時走的路線也不一樣。他又補充說,這樣的安排也留出了對湯姆作工作所需的時間。
    尼克:關於回來的時間,湯姆·科倫應該在催眠以後告訴他,除他之外,要告訴另外兩人可以自主決定回來的時間,但天氣可能會是一個影響的因素——到10月第一個星期的時候山裡可能會下大雪的。尼克提議要建議他們每個人在西部停留不要超過三個星期。
    法蘭妮說,要是山裡下雪早的話,應該建議他們向南走,拉裡不同意,如果他們一直走到墨西哥去,我們可能到明年春天才能再看見他們了。
    拉裡說,要是那樣的話,也許我們應該給法官一個提前量。他建議讓他8月21日出發,也就是後天。
    關於偵察員——或者說間謀,要是你願意這樣說的話——的議題就這樣結束了。
    格蘭接著被准許發言,以下為根據錄音的記錄:
    格蘭:「我想提議在8月25日召開另一次公開會議,我下面要說的幾件事在會上將涉及到。
    我首先要指出的事情可能讓大家有些驚奇。我們一直認為在自由之邦這地方有600人,對於成大批來的人,拉爾夫那裡有他們人數的詳勁準確的記錄,我們對於人口數的估計就是基於這些數字的。但是也有很多人是一小撥一小撥來的,大約一天有10個人。所以今天早上我和利奧·羅克威一起去了趟橋塘公園的禮堂,我們數了大廳裡的椅子,有607個。聽到這個數字你們沒有什麼想法嗎?」
    蘇珊·斯特恩說這不可能,因為開會的時候有那麼多人沒座位,都站在後面或者坐在過道裡。於是我們都明白了格蘭的意思,我想要是說委員會的成員們感到極為震驚,這話毫不為過。
    格蘭:「我們沒辦法準確地估計出到底站在後面和坐在過道裡的有多少人,我對當時的場面記得很清楚,所以不得不說100人也只是個再保守不過的估計了。這樣的話大家都看到了,實際上在這裡的人口數是遠遠超過700人的。根據利奧和我的這一發現,我提議大會的一項議程就是成立一個人口普查委員會。」
    拉爾夫:「我真該死!這得怪我。」
    格蘭:「不,這不是你的錯。你已經盡了很多力了,拉爾夫,我想我們大家都認為你一直做得很好……」
    拉裡:「夥計,說的沒錯。」
    格蘭:「……但即使單個來的人一天只有4個,一個星期也有差不多30個呢。我估計一天來的人多半有12個或14個。你知道,他們是不會找到咱們中的一個申明他的到來的,而且因為阿巴蓋爾媽媽走了,也沒有哪一個地方你能肯定他們來了以後就一定會去。」
    法蘭妮·戈德史密斯於是支持格蘭的提議,在8月25日大會的議程上加上成立人口普查委員會一項,並說該委員會應保存一份包括自由之邦每個人在內的名單。
    拉裡:「要是真有有實際意義的好理由這麼做的話我就贊成。但是……」
    尼克:「但是什麼,拉裡?」
    拉裡:「嗯,難道咱們除了跟著一幫游手好閒的官僚四處亂逛以外不是還有好多別的事要操心嗎?」
    法蘭妮:「我現在就能說一個需要這麼做的理由,拉裡。」
    拉裡:「是什麼?」
    法蘭妮:「嗯,要是格蘭說的沒錯的話,就意味著我們需要為下一次的大會準備一個大一點的禮堂了。因為要是到25號有800人要來的話,咱們沒法把他們都塞進橋塘禮堂裡去。」
    拉爾夫:「天啊,我從沒想過這個。我告訴過你們我不是幹這個的料。」
    斯圖:「放鬆點吧,拉爾夫,你一直幹得不錯。」
    蘇珊:「那麼咱們在哪兒開這該死的會呢?」
    格蘭:「等一等,等一等。一次說一件事兒。現在在我該死的發言裡還有個該死的提議沒定下來呢。」
    表決結果以7比0同意在下一次公開會議的議程裡安排討論成立人口普查委員會一項。
    斯圖接著提議:「8月25日的會在穆星格禮堂裡舉行,那兒的容量要大一些,可能超過1000人。」
    格蘭接著請求並再次獲得了發言權。
    格蘭:「在我們往下進行之前,我還想指出的是,要成立人口普查委員會還有另一個好理由,而且比知道應該分給大夥兒多少飲料和土豆片還要稍微嚴肅一些。我們應該知道有誰來了……但也應該知道有誰走了。我知道有人走了。可能這麼說有點偏執了,但我敢發誓,周圍確實有些熟面孔再也見不到了。不管怎樣,在去過橋塘禮堂之後,利奧和我又去了查理·英彭寧的家。猜猜發生了什麼?那房子已經空了,查理的東西也都拿走了。」
    他的話在各委員中間引起了一陣騷動,那些褻瀆不敬的話,儘管有些挺有趣,在這份記錄中也不予記載了。
    拉爾夫接著問道:即使知道誰走了對我們有什麼好處。他又說,要是像英彭寧這樣的人願意投靠到黑衣人那邊去那麼我們應該把這看作是一個清除的好例子。幾名委員對此表示贊同,請允許我加上一筆,此時拉爾夫臉紅得像個還在上學的小男孩似的。
    蘇珊:「不,我明白格蘭的意思。這樣會不斷地洩露我們的情報的。」
    拉爾夫:「好吧,那咱們怎麼辦呢?把他們關進監獄嗎?」
    格蘭:「儘管這說起來不好聽、但我想我們必須對這個問題特別重視。」
    法蘭妮:「不能這樣。派遣間諜……這我還能忍受。但只要人們不喜歡我們做事的方法就把他們鎖起來嗎?天哪,格蘭!這簡直就像是秘密警察一樣了。」
    格蘭:「沒錯,歸根結底是這麼回事。但我們在這兒是非常危險的,你把我放在一個全力鼓吹壓迫的位置上了,我覺得這很不公平的。我問你,你能不能允許我們的情報在對手的授意下不斷流失?」
    法蘭妮:「可我仍然討厭這麼做。本世紀50年代的時候喬·麥克阿瑟有共產主義要對付。我們現在要對付黑衣人。這可夠妙的了。」
    格蘭:「法蘭妮,可能會有人帶著一條重要情報離開這兒的,比如說阿巴蓋爾媽媽出走這樣的消息。難道你要冒這樣的險嗎?」
    法蘭妮:「查理·英彭寧能告訴他這個。我們還有什麼其他的重要情報呢,格蘭?而最重要的是,我們還不是毫無線索地四處亂轉嗎?」
    格蘭:「你想讓他知道我們的人數力量嗎?知道我們在技術方面發展得怎麼樣了?還有我們甚至連個醫生也沒有這樣的情況?」
    法蘭妮說她寧可這樣也不願意因為人們不喜歡我們的行事就把他們鎖起來。斯圖於是提議我們把持不同意見的人關起來這個主意擱置起來。這個建議通過了,只有格蘭投了反對票。
    格蘭:「你們遲早總是要解決這個問題的,而且可能這是很快的事,所以最好還是對這個主意多想想吧。查理·英彭寧跑去向弗拉格披肝瀝膽就夠糟的了。你們必須問問自己是否會因為存在一些理論上的x因素把英彭寧本來不知道的也給添了上去。好吧,沒關係,你們已經表決了要把這擱置的。但這兒還有另一件事……我們當選得不夠明確,有沒有人想過這一點?我們不知道任期是6個星期,6個月還是6年。我建議是一年……用哈羅德的話說,那會使我們善始善終的。我希望下次公開大會的議程中能討論這個一年的問題。
    這是我提的最後一項了。全鎮的集會選出一個政府——這對我們很重要,因為我們自己是全鎮的代表——在一段日子內是沒問題的,直到發展到3000人左右才會有問題。但要到發展到了那個規模,參加公開會的大部分人將會是一幫磨斧頭的傢伙了……氟化反應使人貧困,人們需要一種旗幟,或像那樣的東西。我的提議是我們都好好想想怎麼下個冬末或春初把博爾德變成共和國。」
    對於格蘭最後的提議有一些非正式的討論,但在本次會議上未採取任何的行動。尼克被批准發言,他給了拉爾夫些東西讓他讀。
    尼克:「為準備今晚的會議,我是今天早上寫的這份東西,準備讓拉爾夫在會議的最後來念。作為一個啞巴有時候的確是很困難的,但我已經對所要提議問題的各個可能的枝枝節節都考慮過了。我希望在我們下一次公開會議的議程上加上這麼一項:『討論在自由之邦成立一個法律與規則部,由斯圖·雷德曼來負責。』」
    斯圖:「突然向我提出這個可真夠受的,尼克。」
    格蘭:「有趣得很。又回到咱們剛才說的話題了。讓他說完,斯圖爾特——呆會兒有你說話的機會。」
    尼克:「這個法律與規則部的總部應設在博爾德縣法院中。斯圖應有權親自指定最多30名的人選,超過30人由自由之邦委員會表決由多數票確定,超過70人在自由之邦的公開會議上表決由多數票確定。這就是我希望下次公開會上討論的議案。當然我們也可以在大家爭得面紅耳赤的時候才批准,但這不會有好處的,除非斯圖也這麼想。」
    斯圖:「對極了1
    尼克:「我們現在人口實在夠多的了,確實需要制定一些法律規定了。沒有這些規矩就很容易出亂子。那個叫格林格的男孩在珍珠街上上上下下地追著那輛疾馳的汽車跑就是一個例子。他最後還是撞上了,還算是幸運,除了前額上撞開道口子外沒別的什麼更糟的傷。他可能會害死自己或別的什麼人的。那天看到他那麼幹的人現在都知道了,這不是別的什麼,只是搗亂,就像湯姆說的「閒蕩」,這意思就是搗亂。但是沒人認為自己能阻止他,只是因為他們沒有這個權力。這是一件事。再有就是裡奇·莫法特了。可能你們有些人知道裡奇是誰,要是有不知道的那我告訴你們,他可能是自由之邦這地方唯一真正的酒鬼了。在他清醒一點兒的時候,還算是一個不錯的人,但到他喝醉了以後,他根本都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而他喝醉的時候真是太多了。三四天前他又喝醉了,這次他想要砸碎阿拉帕赫街上每扇窗子的玻璃。在他清醒了一點兒以後我跟他談了談——當然是用我交談的方式了,用筆寫——他感到非常羞愧。他指著身後的來路對我說:『看看那些。看看我都幹了什麼。人行道上全是碎玻璃!要是有孩子傷著可怎麼辦?那都是我的錯。』」
    拉爾夫:「我可一點也不同情他,一點兒也不。」
    法蘭妮:「得了,拉爾夫。人人都知道酗酒是一種病埃」
    拉爾夫:「病,見鬼去吧。只是灌多了黃湯,就是這麼回事。」
    斯圖:「你們都離題了。好了,你們兩個,都閉嘴吧。」
    拉爾夫:「對不起,斯圖。我還是接著在這兒念尼克的信吧。」
    法蘭妮:「我會至少安靜兩分鐘的,主席先生。我保證。」
    尼克:「長話短說吧,我看見裡奇做了次大掃除,把他弄的亂七八糟的差不多都清理了。幹得還真不錯。但是他問為什麼沒人制止他算是問到點子上了。要是在過去,像裡奇這樣的人根本沒法接近他想要的這些烈性酒;像裡奇這樣的人只能去喝葡萄酒。但是現在令人難以置信的是有那麼多的酒只等人從貨架上往下拿。還有,我真的認為裡奇根本就不該能走到第二扇窗戶前,可他砸毀了三個街區南側的每一扇窗戶而一直沒人管。他最後停下來是因為他累了。這兒還有另一個例子:在這件事裡是一個男人,我不提他的名字,發現他的女人,我也不說她的名字,和一個第三者睡了一下午的覺。我想大家都知道我說的是誰。」
    蘇珊:「是,我想我們知道了。一個身壯拳頭狠的人。」
    尼克:「不管怎樣,說到的這個男人把那第三者狠揍了一頓,然後又把那女人揍了一頓。我並不是認為他們誰對誰錯跟咱們在座的任何一個人有關……」
    格蘭:「你這可搞錯了,尼克。」
    斯圖:「讓他說完,格蘭。」
    格蘭:「我會讓他說完的,但有一點過一會兒我得重申一下。」
    斯圖:「好的。接著念吧,拉爾夫。」
    拉爾夫:「好……也快完了。」
    尼克:「……因為與我們有關的是這樣一個事實,這個人犯了人身攻擊這麼一項重罪,卻還是自由自在的。在這三件事中,這個人是對普通市民危脅最大的。我們現在是在一個魚龍混雜的社會裡,是一鍋真正的大雜燴,將會有各種各樣的衝突和磨擦。我認為咱們中沒人希望博爾德這兒變成一個野蠻的社會。想想看,要是這個人從當鋪裡弄出一支0.45口徑的手槍把他們兩個都殺掉而不只是揍一頓的話,會是怎麼一種情景。那麼在我們這兒就有一個逍遙法外的兇殺犯了。」
    蘇珊:「我的天啊,尼克,那是什麼?末日設想嗎?」
    拉裡:「沒錯,這很醜惡,但他是對的。曾有句老話,我想是從海軍裡傳開的,是這麼說的:『可能的紕漏總成真。』」
    尼克:「斯圖不管在公開場合還是私下裡都已經是我們的仲裁人了,這意味著人們已經把他看作一個有權威的人了。就我個人而言,我認為斯圖是個好人。」
    斯圖:「謝謝你的好話,尼克。我想你從沒注意過吧,我穿著電梯鞋呢。好吧,說正經的——我接受這個提名,要是你希望如此的話。我實際上真不想幹這該死的差使——就我在德克薩斯親眼所見的來講,警察的差使多半就是在裡奇·莫法特這樣的傢伙往你身上吐的時候從襯衫上往下擦髒東西,或者把那個男孩格林格這樣的笨蛋從街上趕開。我要請求的是,我們在公開會議上提出這事時,也像咱們委員會的任期一樣給它定一個一年的期限。我要說清楚,一年期滿我就下台。要是這一條能接受的話,我就同意。」
    格蘭:「我想我能代表我們大家說,就這麼辦。我想感謝尼克提出了這麼個動議,請記錄下來,我認為這真是天才之舉。我支持這個提議。」
    斯圖:「好吧,提議接受了,還有什麼意見嗎?」
    法蘭妮:「是,我還想說兩句。我有一個問題。要是有人敲掉了你的腦袋怎麼辦?」
    斯圖:「我認為不會……」
    法蘭妮:「是,你認為不會。你認為不會出這事。好吧,要是你們想的都錯了的話尼克會怎麼跟我說呢?是不是『噢,對不起,法蘭妮?』他是不是要這麼說?『你的男人在縣法院呢,頭上有一個槍眼兒,我想我們是犯了個錯誤?』聖母瑪麗亞,我得到的是一具屍體,而你們想讓他當帕特·格雷特1
    大家又討論了10分鐘,大部分的議論都不著邊際;而法蘭妮,你們的記錄秘書,讓自己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又拉制住了自己的情緒。提名斯圖作自由之邦治安官的表決結果是6:1,這一次法蘭妮不會改變她的意見。格蘭要求准許發言,在我們閉會之前說最後一件事。
    格蘭:「這又是一個不成熟的想法,不是一項動議,不需要表決,但卻是一件我們應該仔細斟酌的事情。回頭再說說尼克關於法律與規則問題的第三個例子。他描述了這個案子,最後歸結說我們不必去管誰對誰錯。我認為他錯了。我相信斯圖是我所見過的最公平的一個人。但『如果沒有一套庭審制度則法律的實施就是不公正的』。這只是治安維持的做法,是拳頭統治。現在我們來假定,這個大家都知道的傢伙掏出一支0.45手槍把他的女人和她的情人都殺了。再假定,斯圖作為我們的治安官,出去抓住了他又把他投進了監獄。然後怎麼辦?我們能把他關多久?從法律上講,我們根本就不能關著他,至少根據我們昨天晚上在會上接受要遵守的憲法是如此,因為按照它的規定,一個人在法庭證明他有罪之前都是無罪的。現在,事實是,我們都知道他被關起來了。因為有他在街上走我們是不會覺得安全的!所以儘管我們明知道是違憲的還是這麼做了。這是因為當安全與合憲針鋒相對時,必然是安全要勝出。但我們理應盡快地讓安全問題與合乎憲法一致起來。我們需要建立一套庭審制度了。」
    法蘭妮:「這很有趣,我贊成這是我們應該考慮的事情,但現在我想建議我們休會吧,已經很晚了,而且我非常累了。」
    拉爾夫:「夥計們,我贊成這個提議。咱們下次再談法庭的事吧。我的腦袋裡已經塞了那麼多東西,變得越來越大了。這重塑國家的任務可比一開始所認為的困難多了。」
    拉裡:「阿門。」
    斯圖:「這兒有一個要求休會的提議有待討論,你們贊成它嗎,夥計們?」
    這個要求休會的提議以7比0的結果表決通過了。
    法蘭妮·戈德史密斯,秘書
    「為什麼停下來?」看到斯圖剎住了車腳踏住地,法蘭妮問道。「還有一個街區才到。」因為在會上哭了一場她的眼睛到現在還紅著,斯圖覺得他還從來沒見過她看起來這麼累呢。
    「這個治安官的事……」他開始說。
    「斯圖,我不想說這事。」
    「必須得有人干呀,親愛的。尼克是對的,選我是合乎邏輯的。」
    「去它的邏輯吧。我和孩子怎麼辦?你在我們身上沒看到邏輯嗎,斯圖?」
    「我應該是知道為了孩子你希望什麼的,」他柔聲說,「你不是告訴過我很多次了嗎?你希望他生在一個不那麼瘋狂的世界裡。你希望他或她能夠安全。我也希望這樣埃我不會在其他人面前這麼說的。這是咱們倆的秘密。我說同意,就因為你和孩子是兩個最主要的理由。」
    「我知道。」她用低低的,略帶哽咽的聲音說道。
    他用手指托著她的下巴,讓她的臉仰起來。他向她微笑著,她也努力回報了一笑。那是個勉強的笑容,而且眼淚正順著面頰流下來,但總比根本沒有笑容好。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他說。
    她慢慢地搖了搖頭,幾滴淚水跌落在了暖暖的夏夜裡。
    「我不這麼想,」她說,「不,我真的不這麼想。」
    夜裡她清醒著躺了很久,想著溫暖只能是從燃燒而來的——普羅米修斯就是為這個才要忍受巨鷹啄眼之苦——看來愛總是伴著鮮血而來的。
    接著她不知怎麼有一種奇怪的肯定之感,像麻醉藥在身上擴散開來一樣讓她感到一陣麻木,她肯定地認為他們的結局定會是浴著鮮血的。這想法使她伸手護住了肚子,發現自己幾個星期以來頭一次想到了她的夢:那黑衣人和他的冷笑……還有他那扭曲的衣架。
    在業餘時間帶著一個由挑選出的志願者組成的小隊搜索阿巴蓋爾媽媽的同時,哈羅德·勞德也是喪葬委員會的成員,8月21日他一整天都是跟另外5個人一起在一輛垃圾車的尾廂裡度過的,他們每個人都穿著靴子,防護性的衣服,還戴著一副厚厚的橡膠手套。喪葬委員會的頭兒,查德·諾裡斯帶著幾乎令人生畏的鎮靜呆在他稱為1號墳場的地方。那地方在博爾德西南10英里處,原來曾經用作煤礦。那裡即使在8月的驕陽下也像月球上的環形山一樣陰冷荒涼。查德極不情願地接受了這個職位,因為在新澤西的莫裡斯敦時他曾是一個殯儀員的的助手。
    「這不是葬禮,」這是他今天早上在位於阿拉帕赫和沃爾納特之間的格雷霍特汽車總站說的,那裡是喪葬委員會的行動基地。他用一根火柴點燃了一支香煙,對坐在四周的20個人笑著說:「就是說,這是個刨地的活兒,但可不是葬禮上的那種刨地,要是你們懂我意思的話。」
    有幾個人露出了微笑,哈羅德是其中笑得最開的。他的肚子時不時地就咕嚕嚕叫一陣,因為他沒敢吃早飯。鑒於要干的活兒的性質,他不能保證吃下的東西能在肚子裡存得祝他可以只是全心全意地去找阿巴蓋爾媽媽,沒人會說出一個不字的,儘管對於這個地方的每一個有頭腦的人來說(在自由之邦除他之外是否還有有頭腦的人恐怕還很成問題呢),很顯然與15個人一起去找她只是一項有趣的有利於調劑神經的活動而已,因為在博爾德周圍有上千平方英里空蕩蕩的森林和平原呢。而且,當然了,她可能根本就沒有離開過博爾德,但他們中卻從沒有人想到過這一點(對這一點哈羅德一點兒也不感到驚奇)。她可以在鎮中心外隨便什麼地方找一所房子安頓下來,除非他們挨門挨戶地搜索,否則是永遠也找不到她的。當哈羅德提議搜索委員會只是作為一項週末和晚上業餘時間的工作時,雷德曼和安德羅斯沒提出過一言半語的反對,這就使哈羅德知道,他們也已經將這作為定案採納了。
    他可以堅持只做這個,但在每一個社區裡是什麼人最受愛戴呢?是什麼人最受信任?怎麼,當然是做骯髒工作的人了,而且還是面帶微笑做的。他所做的事情別人根本做不了,就是這種人。
    「就像埋一堆木頭一樣,」查德告訴他們說,「要是你腦子裡能這麼想的話,你就沒事兒了。一開始可能有些人會吐的。這沒什麼可羞愧的,只需要找個地方別讓大家都瞧著你吐就行了。等你吐過之後,就會發現這麼想就容易多了:木頭,沒別的,只是木頭而已。」
    大家都不安地彼此看了幾眼。
    查德把他們分成了3個6人小組。他帶著多出來的那兩個人出去為送來的人準備地方,給每個組都在鎮裡劃出了一塊工作的地方。哈羅德的卡車一整天都往來於泰伯梅薩地區,從丹佛到博爾德公路的收費處慢慢地向西走。沿著馬丁公路上行到百老匯街路口,再順著第39大街下行,然後再從第40大街回來。沿途廣闊郊野中的房子到現在都有大約30年的歷史了,可以追溯到博爾德的人口繁盛期,都是那種地上一層地下一層的房子。
    查德從本地國家衛隊的軍械庫中拿來了防毒面具,但一直到午飯後(午飯?什麼午飯?哈羅德的午飯只有一罐草莓蘋果夾心派;那是他唯一能勉強自己吃下去的東西了),他們來到位於泰伯梅薩公路末段的聖末日教堂時,這些面具才派上了用常那些人到了這兒,使這地方充滿瘟疫病毒,然後又都死在了這兒,共有70多人,使得這地方臭氣撲鼻。
    「木頭。」哈羅德的一個同伴用一種響亮的、昂然的帶著笑的聲音說道,而哈羅德則轉過身來從他身邊踉踉蹌蹌地奔了出去。他轉到這個漂亮的磚石建築的拐角處,這裡在過去選舉的時候曾是投票的地方,吃下去的草莓蘋果夾心派全都從胃裡返了出來,於是他發現諾裡斯說的真對:吐了以後他真的覺得好了很多。
    他們花了大半個下午往返了兩趟才把教堂清理空。哈羅德心想,要用20個人清理掉博爾德的全部屍體,幾乎是個笑話。博爾德原來的人口中有相當一部分人已經因為有關大氣檢測中心的可怕傳言而像兔子一樣地逃走了,可仍然有……哈羅德估計,儘管喪葬委員會的人數隨著人口數會有所增加,但也僅僅有可能做到在下第一場大雪前能把大部分的屍體埋葬掉(這並不是說他自己打算留到那時候),大部分的人永遠也不會知道再爆發一場新傳染病的危險有多大——而在這場病中他們將是不能倖免的了。
    自由之邦委員會可有不少精彩的主意啊,他滿懷輕蔑地想。他們的委員會是會一切如意的……當然了,只要有親愛的老哈羅德·勞德來給他們繫鞋帶就行。親愛的老哈羅德為他們做這個實在是夠好的了,可還沒好到能進入他們那該死的常設委員會。天啊,還沒那麼好。他一直就沒那麼好,甚至沒好到在奧甘奎特中學的年級舞會上得到個約會,即使只是跟一個小婊子的約會。上帝啊,不,她不跟哈羅德約會。讓咱們想想吧,夥計們,當我們到了那個熊一樣的動物在蕎麥地裡排空腸子的著名地方時,發生那種事情完全是無法解釋、不合邏輯的,就是從最一般的情況來講都是不可能的。當我們到那兒的時候,結局竟是一場可惡的美人爭奪戰。
    好吧,有人還記得。有人還在記著這筆賬,欺騙的賬。這個人的名字就是——來幾下鼓點兒好嗎,音樂家?——哈羅德·埃米·勞德。
    於是他又回到了教堂裡,擦著嘴,盡可能地露出最好的笑容,點頭示意他已準備好重新開始工作了。有人拍了拍他的背,哈羅德於是笑得更歡了,心裡卻在想著:總有一天我要為此砍下你的手來的,狗屎堆。
    他們下午4點15分時跑了最後一趟,垃圾車的車廂裡塞滿了末日教堂的最後一批屍體。在鎮裡,卡車不得不在滯塞不前的車流中曲曲折折地鑽進鑽出,但在科羅拉多119號公路上,三輛拖車在外面忙了一整天,把拋了錨的汽車拖開,並把它們都扔在了路兩邊的溝裡。它們停在那兒,就像大孩子掀翻了的玩具似的。
    在墳場裡,另外兩輛桔黃色的卡車已經停在那兒了。人們都站在四周,他們的手套已經都摘了,露出了蒼白的手指和深紫色的指尖,這是因為雙手汗津津地一整天都捂在橡膠手套裡。他們抽著煙,隨意地聊著天。大多數人看起來都顯得很蒼白。
    諾裡斯和他的兩個助手現在把這活兒變成了一項技術。他們抖開一張很大的塑料布鋪在了碎石嶙峋的地上。哈羅德那輛車的司機、路易斯安那人諾曼·克羅格把車倒到了塑料布的邊上。車的後擋板砰地一聲落了下來,於是第一具屍體就像部分僵硬了的布娃娃一樣跌落到了塑料布上。哈羅德想轉過身去,但又怕別人把這看成懦弱。他並不太怕看到它們落下來的樣子,只是那聲音讓他受不了。難以忍受的是它們撞在自己裹屍布上時發出的那種聲音。
    垃圾車的引擎聲低沉了下來,當車斗開始上揚時發出了一陣液壓機的嗚嗚聲。現在車裡的屍體紛紛向外跌落,像是下了一陣怪異的人雨一般。那一瞬間哈羅德感到了一陣悲涼,那感覺是如此深沉甚至產生了一陣痛苦。「木頭,」他心裡想,「他說的真對。剩下來的就只有這個了,只是……木頭。」
    「好1查德·諾裡斯叫了一聲,克羅格把車向前開然後熄了火。查德和他的助手們拿著耙子走上了塑料布,現在哈羅德終於轉過身去了,裝作看天會不會下雨,這麼做的絕不止他一個人——但他聽到了一種聲音,這聲音以後就常在他的夢境中出現了,這聲音是一些零錢從那些死去的男人和女人的衣袋裡滾落時發出的,因為查德和他的助手們正用耙子把一具具屍體擺平。這硬幣落在塑料布上的聲音竟荒謬地令哈羅德想起了那種投籌碼入杯的遊戲。一股帶著些令人作嘔的甜味的腐屍的臭氣瀰漫在溫暖的空氣中。
    等他回過頭來的時候,那三個人已經將塑料裹屍布的四邊都折了起來,由於用勁而發出了哼哼聲,胳膊上的肌肉都鼓了起來。其他的幾個人,哈羅德也在其中,也都加入進去幹了起來。查德·諾裡斯拿出一把大型的工業用裝釘槍。20分鐘之後,這部分工作就完成了,那個塑料包躺在地上像個巨大的膠囊似的。諾裡斯爬進一輛明黃色推土機的駕駛樓發動了引擎。那把瘢痕纍纍的大鏟子砰地一聲放了下來。推土機轟隆隆地向前開起來。
    一個叫魏查克的人,也是哈羅德車上的,腳步踉蹌得像個沒控制好的木偶似的轉身走開了。他手指間還神經質地拈著一根煙。「夥計,我看不了這個了,」在走過哈羅德身邊時他說,「這可真是好笑,我直到今天才知道原來我也是個猶太人。」
    推土機推著那個大塑料包滾落在地上挖的一個長方形的長坑裡。查德將推土機倒了回去,熄了火,爬了下來。他招手把大家聚在一起,自己向一輛公共工程車走去,抬起一支穿著皮靴的腳蹬在了車的踏腳板上。
    「沒法像在球場上那樣喝彩,」他說,「但你們幹得真他媽不錯。我估摸著,咱們今天料理了有將近1000件兒呢。」
    「件兒。」哈羅德心想。
    「我知道這種活兒夠讓人受的。委員會答應咱們在下個星期前再給加兩個人,但我知道這也沒法改變你們的感受——就像沒法改變我對這事的感受一樣。我要說的就是,要是你們已經受夠了,覺得沒法再幹上一天了,那也用不著以後在街上躲著我走。但要是你們覺得沒法干了,最他媽要緊的就是明天得找個人來替你。就我所知,這是這地方最重要的工作了。現在還不算太糟,但要是下個月快到雨季的時候我們在博爾德還有兩萬具屍首沒收的話,人們可就要得病了。要是你們覺得還能行的話,明天早上咱們就在汽車站見。」
    「我會去的。」有個人說。
    「我也去,」諾曼·克羅格說,「但今晚上得洗6個小時的澡才行。」有人笑了起來。
    「也算我一個。」魏查克插口說。
    「我也是。」哈羅德靜靜地說。
    「這是個髒活兒,」諾裡斯用低低的、激動的聲音說道,「你們是好人。我懷疑其他那些人知道不知道你們有多好。」
    哈羅德感覺到一種親近感,一種同事的友情,他與這種感覺抗爭著,突然感到一陣害怕。計劃裡可沒這個。
    「明天見,老鷹。」魏查克說,還捏了捏他的肩膀。
    哈羅德的笑容是驚愕和反感的。老鷹?這是什麼玩笑?當然是惡意的。是可鄙的挖苦。叫肥胖的、滿臉粉刺的哈羅德·勞德老鷹。他感覺到過去那種陰鬱的恨意又升了起來,但這次是衝著魏查克的,但在內心一陣突然的混亂之後又平息了下來。他現在不胖了。可能連小胖子也算不上了。臉上的粉刺在此前的七個星期中也全消下去了。魏查克不知道他曾經是學校裡的笑柄。魏查克不知道哈羅德的父親曾經問過他是不是個同性戀。魏查克不知道哈羅德曾是他人見人愛的姐姐所要忍受的苦惱。要是他知道的話,魏查克可能也不會給他這個狗屁暱稱了。
    哈羅德爬上了一輛卡車的車廂,他的腦子裡毫無辦法地亂成了一團。突然之間往日那些怨恨,往日那些傷害,那些未償付的欠債都像堵滿了全美國每個現金出納機的紙幣一樣變得毫無價值了。
    那會是真的嗎?那有可能是真的嗎?他感到驚恐、孤獨和慌亂。不,他最後終於想定了。那不會是真的。因為這要視情況而定。要是你的意志足夠堅定,能抵受得住別人的輕視,如果他們認為你是一個奇怪的人,或是煩人的人,或者只是一堆狗屎的話,那你的意志就需要足夠的堅強去抵受……
    抵受什麼呢?
    他們對你的好感嗎?
    這種邏輯難道不是……嗯,這種邏輯簡直是精神失常了,是不是?
    過去聽過的一句話在他混亂不堪的腦子裡浮了出來,那是一個將軍在二戰的時候為扣留美籍日本人的行為作辯護時說的。有人向這位將軍指出,在中立的日本人最集中的西海岸地區並沒有破壞事件發生。這位將軍回答說:「沒有發生破壞事件這個事實才正是個惡兆呢。」
    他就是這樣的嗎?
    是不是?
    他們的車駛進了汽車站的停車常哈羅德從側面跳了下去,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協調性已經有了100%的提高,不是因為他減肥了就是因為他差不多時常都做的鍛煉,或者兩者兼而有之。
    那個念頭又從心底竄了起來,非常頑固,絕不願被埋在內心深處:「我會成為這個社區最有用的人的。」
    但是他們排擠了他。
    「那不要緊。這扇門在我面前被砰然關上了,但我有頭腦去撬開那把鎖。而且我也相信,一旦鎖被打開了,我也有足夠的勇氣推開這道門。」
    但是……
    停下!停下!你可能會被套上手銬和腳鐐,上面刻滿了那一個詞。但是!但是!但是!你能停下來嗎,哈羅德?看在基督的份上你能從那匹該死的高頭大馬上再下來嗎?
    「嘿,夥計,你還好嗎?」
    哈羅德驚得跳了起來。是諾裡斯,正從調度室走出來,那裡已經成了他的地盤了。他看起來很累。
    「我嗎?很好。只是在想點兒事。」
    「嗯,你一直幹得不錯。就好像每次你那麼幹的時候,都是為了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大獲其利似的。」
    哈羅德搖了搖頭說:「不是這樣。」
    「不是嗎?」查德也沒再多說什麼,「我能把你送到什麼地方?」
    「不用了,我有摩托車。」
    「你知道嗎,老鷹?我想這些人裡大部分明天是真的會來的。」
    「是的,我也一樣。」哈羅德走到自己的摩托車前,騎了上去。他發現自己倒是挺欣賞這個新外號,這可與他的意志正相反。
    諾裡斯搖了搖頭:「我可從不敢相信會這樣。我原來想一旦他們真的看見這活兒是怎麼樣的,就會想起100件其他的事情非做不可了。」
    「我告訴你我怎麼想,」哈羅德說,「我認為給自己做件髒活兒比給別人做要容易些,對這些傢伙裡的好多人來說,這是他們一生中頭一次真正給自己幹活。」
    「是,我想這話可能有道理吧。明天見,老鷹。」
    「8點,」哈羅德又敲定了一下時間,然後騎車離開阿拉帕赫朝百老匯街開去。在他右邊有一小隊大半由婦女組成的人正帶著一輛搶險車和一架起重機在一輛彎轉了的大型拖車旁邊忙活,要把它弄平,他們堵住了路的一部分。旁邊還聚集了一些人在看熱鬧。這個地方是新建的,哈羅德心想,那些人裡我連一半也不認識。
    他繼續向家裡騎去,腦子裡被一些本以為早就解決了的問題煩惱著,飽受煎熬。到家的時候,看見門口停著一輛小型的白色摩托車。還有一個女人坐在他門前的台階上。
    當哈羅德走近前來的時候她站了起來,伸出了自己的手。她是哈羅德所見過的最迷人的女人中的一個——當然他原來是見過她的,只是沒有這麼近。
    「我是納迪娜·克羅斯。」她說。她的聲音很低,低得近乎沙啞。她握他的手時堅定而冷靜。哈羅德的眼光不知不覺地在她身上停留了一會兒,他知道這是惹姑娘們討厭的一個習慣,但自己卻似乎無力去改變。這個女人對此卻似乎並不在意。她穿著一條輕便的斜紋布棉便褲,褲子緊貼在她細長的兩腿上,上身是一件無袖的淡藍色絲質襯衫,裡面也沒戴胸罩。她年紀有多大了?30?35?也可能還年輕些。她顯得有些早熟。
    「渾身就那樣?」他腦子裡那永遠猥褻的(表面上也是永遠純潔的)一部分問著自己,心跳得有些快了起來。
    「哈羅德·勞德,」他微笑著說,「你是跟拉裡·安德伍德他們一起來的,是不是?」
    「是的。」
    「是跟在斯圖、法蘭妮和我後面來到這裡的,我知道。拉裡上星期來過我這兒,給我帶來葡萄酒和一些糖。」他的話聽起來空洞而虛偽,然後他突然明白了她是知道他正在琢磨她,正在腦子裡把她脫得赤條條的。他有種想舔嘴唇的衝動,但硬生生地克制住了自己……至少是暫時地克制住了。「他是個相當不錯的人。」
    「拉裡嗎?」她笑了笑,用一種奇怪的,還不知怎麼有些神秘的聲音說道:「是啊,拉裡是個王子。」
    他們對視了一會兒,哈羅德還從來沒有被一個女人用如此率直的、探究式的眼光看過。他又感覺到一陣興奮的刺激,小腹處有一股暖暖的神經性的悸動。
    「好吧,」他說:「那麼今天下午我能為您做點什麼呢,克羅斯小姐?」
    「作為開頭,你可以叫我納迪娜。你還可以邀請我共進晚餐。那樣的話我們的交往就能更深入一步了。」
    那種神經性的興奮感開始擴展開來了。「納迪娜,你願意留下來吃晚餐嗎?」
    「非常願意。」她說道,微笑起來。當她用手挽住他的臂膀時,他感到宛如受了輕微電擊一般地一陣顫抖。她一直望著他的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過。「謝謝。」
    他笨手笨腳地把鑰匙插進了鎖孔裡,心想:現在她該問我為什麼要鎖門了,我就會支支吾吾地東拉西扯,像個傻瓜一樣。
    但納迪娜根本沒有問。
    他沒做晚飯,是她做的。
    哈羅德一向認為,用罐頭食品怎麼也不可能做出像樣的飯來,但納迪娜卻做得相當好。他突然驚駭地想起了他這一天幹的是什麼活兒,於是問她能否等上20分鐘(他拚命提醒自己,她之所以到這兒來可能是為了什麼很現實的事情的)讓他清洗一下。
    他回來的時候——他揮霍了兩大桶水洗了個澡——她正在廚房裡忙活著。燒開了的水在煤氣灶上歡快地響著。他進來的時候,她正把半杯通心粉倒進鍋裡。在另一個火上,有什麼已經熟了的東西在鍋裡慢慢地燉著;他聞到了一種法國洋蔥湯、紅葡萄酒和蘑菇的混合在一起的香味。他的肚子咕咕地叫了起來。這一天可怕的工作對他胃口的影響力忽然一下子消失了。
    「聞起來妙極了,」他說,「你真不該這麼做,不過我這可不是在抱怨。」
    「這道菜叫三鮮砂鍋,」她說,回過頭來對他微笑著,「但恐怕這只能算是代用品了。他們在大飯店裡做這道菜時可不用罐頭牛肉作配料的,不過——」她聳了聳肩,表示現在實在是條件有限。
    「你真好,做了這個。」
    「這沒什麼的。」她又探究式地瞥了他一眼,然後半轉過身來對著他,那件絲質襯衫在她左胸處繃得緊緊的,將那裡的曲線美妙地勾勒了出來。他感到一陣燥熱一直升到了脖子,強制著自己不要勃起。但他懷疑自己的意志力是否能做到這一點。實際上,他甚至懷疑自己的意志力離此實在相差太遠了。「我們會成為很好的朋友的」,她說。
    「我們……是嗎?」
    「是的。」她又轉過身面向著爐灶,似乎這個話題就到此為止了,剩下哈羅德還在琢磨著種種的可能性。
    那之後,他們的話題就只限於一些生活瑣事了……大部分是自由之邦的各種小道消息。關於這些,是不愁沒的說的。有一次,在他們正吃飯的時候,他又一次試圖問她為什麼而來,但她只是笑著搖了搖頭說:「我愛看一個男人的吃相。」
    哈羅德一開始還以為她說的是別的什麼人,然後才意識到她指的是自己。於是他接著大吃起來,他一連吃了三碗三鮮砂鍋,而且覺得雖然用的是牛肉罐頭,但卻並未因此而使得它的美味稍有減損。談話似乎是不知不覺地在進行著,可以讓他自由自在地去安撫肚子裡那只飢餓的獅子,而且盡情地打量她。
    奪目,他是這麼想的嗎?她很美。是一種成熟的美。她的頭髮,為了烹飪的方便只是很隨意地在腦後紮了一個馬尾辮,曲曲彎彎地點綴著縷縷的純白色,而不是他一開始以為的灰色。她的眼睛深邃而沉靜,當它們徑直地凝注著他時,哈羅德就有一陣眩暈感。她的聲音低沉而自信。那聲音開始打動他了,既令他感到不安又讓他有一種幾乎是痛苦的快感。
    吃完了飯,他正要站起身來,卻被她阻止住了。「要咖啡還是茶?」
    「真的,我能……」
    「你能,但是你不會。要咖啡、茶……還是我?」她又微笑了,這不是當一個人挑起了一次有點淫猥的談話後(「危險的話題」,他親愛的老媽媽會這麼說的,嘴角上還會彎出一道不滿的線條來)會有的那種微笑,而是一種低低的淺笑,豐厚得像一塊糖膩膩的甜點頂上的那一塊奶酪似的。又一次她露出了那種探究式的眼神。
    哈羅德的腦子裡急速地轉著念頭,以一種極愚蠢的漫不經心的口氣答道:「後兩樣吧。」同時以極大的毅力才忍住沒像個毛頭小子一樣格格地傻笑起來。
    「好吧,我們就先來兩杯茶吧。」納迪娜說著,向爐子走去。
    她剛一轉過身,熱熱的血一下子衝進了哈羅德的腦袋,毫無疑問地把他的臉變成了像蘿蔔一樣的紫色。「你可真是一個文雅的先生1他痛責著自己,「你就像個該死的傻子一樣曲解了一句完全無邪的話,你可能會毀了一次絕好的機會的。你活該如此!你這該死的活該如此1
    等到她端著熱氣騰騰的茶杯回到桌旁的時候,哈羅德臉上的紅潮不知怎麼已經退了下去,他又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緒。輕率突然之間就變成了絕望,他覺得(這並不是第一次)他的身體和思緒都被不由分說地塞進了一輛巨大的純情感的搖滾過山車。他討厭它,但卻無力下來。
    要是她真的對我感興趣的話,他心想(同時又黯然地對自己加了一句,上帝知道她為什麼會對我有興趣),毫無疑問我要為此付出的代價就是得將自己二年級學生般的智力展露無遺了。
    好吧,他原來也這麼做過,他想他可以安慰自己說這只是再做一遍而已。
    她從茶杯的口上望著他,還是那種令人不知所措的率直的眼神,同時又笑了笑,於是他好不容易積蓄起來的那一點沉著登時化為烏有了。
    「我能幫你點兒什麼嗎?」他問。他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從一個破舊的錄音機發出來似的,但他非得說點什麼不可,因為她來這兒肯定是有著什麼目的的。在內心一片混亂中,他發現自己的唇邊也顫微微地掛了一個保護性的微笑。
    「是的,」她說,然後果斷地將茶杯放在了桌子上。「是的,你能。也許咱們能互相幫助。能到起居室去嗎?」
    「當然。」他的手在顫抖著:當他把茶杯放在桌上站起身來的時候,一些茶灑了出來。當他跟著她間起居室走去時,他注意到她的便褲(那其實根本不算太隨便,他腦子裡嘮叨著)貼在屁股上的線條是多麼的順暢。常常是內褲的線條破壞了大多數婦女褲子的順暢感的,這是他在什麼地方讀到的,可能是從他放在臥室壁櫥裡鞋盒子後面的那些雜誌中的一本上吧,那雜誌上還說,要是一個女人真想有那種順暢完美的觀感的話,她就得戴個背帶或者是根本就不穿內褲。
    他在喉嚨裡嚥了一口——至少是試圖這麼做,就好像他嗓子裡有什麼大東西堵在那裡似的。
    起居室裡很暗,只靠垂著的窗簾外透進來的光線照明。現在已過了6點半,外面已將近黃昏了。哈羅德向其中一扇窗戶走去,想拉起窗簾讓屋裡亮一些,而這時她用手拉住了他的胳膊。他向她轉過身來,嘴裡一陣發乾。
    「不。我喜歡它們垂著。這使我們不受干擾。」
    「不受干擾。」他嘶啞著嗓子說。他的聲音就像一隻老得不行了的鸚鵡似的。
    「所以我能這麼做。」她說著,輕輕投入了他的懷抱。
    她的身體毫不躲閃地全部壓在他身上,在他的生活裡這是頭一次發生這種事,他的驚奇簡直無以復加。透過他的白色棉襯衫和她的絲質藍襯衫,他能夠清楚地感覺到她每一隻乳防壓在自己身上的那種溫軟。她的小腹結實又柔軟,緊貼著他的,並不因感到他的勃起而羞澀避開。她身上有股甜甜的氣味,可能是香水,但也可能就是她自身的香味,就像一個正被洩露的秘密突然之間在聽者面前展示開來。他摸到了她的頭髮,於是把手插了進去。
    最後他們停止了接吻,但她並沒有把身子移開。她的身體仍像一團柔軟的火一樣緊貼著他的。她比他矮大約有3英吋,她仰著臉望著他。他隱隱約約地覺得,這是他生活中一個最可笑的諷刺了:當愛情——或是它合理的仿製品——最後終於找到他時,他卻已偷偷溜進了一本婦女雜誌的愛情故事裡。而這種故事的作者,他在一封寫給《紅書》的未答覆的信裡曾斷言道,是贊成實行優生學的為數不多的幾個有力因素中的一個。
    但現在她仰臉看著他,她潮濕的嘴唇半張著,她的眼睛明亮而且幾乎是……幾乎是……是的,幾乎是星光燦爛著。唯一一處與《紅書》中對生活的視點不同的細節就是他的嚴肅,這可真令人驚訝。
    「現在,」她說,「到床上去吧。」
    他們到了那兒,然後在那兒擁摟著翻滾在一起,她的頭髮鬆了下來散落在肩頭,似乎到處都充滿了她的香水味。他的手按在她雙乳上,她並不介意,事實上她還扭動著身體讓他的手能更自由地行動。他並沒撫愛她,受他瘋狂需求的驅使他所做的是在劫掠她。
    「你是個處男。」納迪娜說道。這並不是個問題……而且不用撒謊更容易些。他點了點頭。
    「那麼咱們先做這個吧。下一次再慢些。這樣好些。」
    她解開他仔褲上的紐扣,於是拉鏈一直開到了底端。她用食指輕輕在他肚臍下面劃著。哈羅德的肌肉隨著她的觸摸顫抖、悸動著。
    「納迪娜——」
    「噓1她的臉被垂下的長髮遮住了,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
    他的褲腰被拉了下來,那荒謬的東西,在裹著它的白棉布的襯托下顯得更為荒謬了(感謝上帝他洗完澡換了衣服),就像盒子裡的傑克一樣冒了出來。那東西卻並未意識到它自己模樣的滑稽,因為它的任務是極為嚴肅的。處男處女的任務總是極為嚴肅的——不是快樂而是經歷。
    「我的襯衫……」
    「我能不能……」
    「當然,這正是我要的。然後我會看顧你的。」
    「看顧你」。這句話在他的腦海中迴響著,就像石頭投在井中一樣,然後他就貪婪地吸吮著她的雙乳,品嚐著她的鹹與甜。
    她吸了一口氣說:「哈羅德,這妙極了。」
    「看顧你」,這句話在他腦海中叮叮噹噹、乒乒乓乓地響著。
    她的手伸進他內褲的腰帶處,他的褲子在一串鑰匙毫無意義的叮噹作響聲中滑到了腳踝處。
    「抬起來吧,」她對他耳語道,他照做了。
    整個過程只用了不到一分鐘的時間。在達到高xdx潮時他使盡力氣高聲叫起來,沒法控制自己。就像什麼人觸動了通向他皮膚下面整個神經網的導火索一樣,現在他能理解為什麼那麼多作家把高xdx潮與死聯繫在一起了。
    然後他在黑暗中躺了回去,頭抵著沙發,胸口上下起伏著,嘴大張著。他不敢向下看。他覺得米青.液一定已經濺得到處都是了。
    「夥計們,咱們發現了油礦1
    他面帶羞愧地看著她,為自己剛才的行為感到很不安。但她只是衝他微笑著,那雙眼睛是那麼鎮靜、深沉,好像什麼都知道,那是一雙維多利亞時代繪畫中一個小女孩的眼睛。那是一個懂得太多的小女孩,可能對她父親都太過瞭解了。
    「對不起。」他喃喃地說。
    「怎麼了?為了什麼呢?」她的眼光始終沒離開他的臉。
    「你沒從那個裡面得到什麼。」
    「胡說,我得到了很大滿足。」但他認為自己並不完全是那個意思。但他還沒來得及細想,她又接著說:「你很年輕。你想要多少次都可以的。」
    他看著她沒有說話,也說不出話。
    「但你必須知道一件事。」她把一支手輕輕地放在了他身上。「你告訴我作為處男是怎麼樣的?好吧,我也是個處女。」
    「你……」他驚訝的表情一定很是滑稽,因為她仰頭大笑起來。
    「在你的哲學裡沒有處女這個概念嗎,哈羅德?」
    「不是……是的……但……」
    「我是一個處女。而且我要保持這樣。因為要留待另一個人來……來使我不再是處女。」
    「誰?」
    「你知道是誰。」
    他盯著她,突然感到渾身一陣發寒。她鎮靜地回望著他。
    「他?」
    她半轉過身,點了點頭。
    「但我可以讓你看很多事,」她說,仍然不看他。「我們可能做很多事。那些你甚至從沒有……的事。不,我收回這話。可能你夢到過它們,但你從沒夢到過你能做到的。我們可以玩兒。我們可以陶醉於其中。我們可以沉溺於其中。我們可以……」她的聲音消失了,然後開始看著他了,那目光是那樣的詭秘和充滿誘惑,他覺得自己又開始衝動起來。「我們可以做任何事——每件事——除了那小小的一件事。而那件小事實際上並不是那麼重要的,是不是?」
    想像出的各種東西在他的腦海裡令人頭暈眼花地迴旋著。絲圍巾……靴子……皮革……橡膠。噢,天埃只是個小學生的白日夢。是一種怪異的,與性有關的紙牌遊戲。但這只是一種夢而已,是不是?是由白日夢引起的白日夢,是噩夢的產物。他那些東西都想要,也想要她,但也想要更多的。
    問題是,要多少他才滿意呢?
    「你可以把一切都告訴我,」她說,「我會成為你的媽媽,或者你的姐妹,或者你的娼妓,或者你的奴隸。你所要做的只是告訴我,哈羅德。」
    那是怎樣地在他腦海裡迴響啊!那是怎樣地令他陶醉啊!
    他張開嘴,但發出的聲音卻像一口破鐘的報時聲一樣難聽。「但要付代價的。對不對?要付代價。因為沒有什麼是免費的。甚至現在,當一切就擺在周圍,等著你去拿的時候也一樣。」
    「你想要的就是我想要的,」她說。「我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
    「沒有人知道。」
    「你的心事都在賬本裡寫著呢。我能夠在那兒看它——我知道它在哪兒——但我沒必要這麼做。」
    他吃了一驚,然後帶著一種狂亂的負罪感看著她。
    「它原來是在那兒的那塊鬆下來的石頭下面,」她指著壁爐說,「但你把它挪走了。現在它是在閣樓的隔離板後面。」
    「你是怎麼知道的?你是怎麼知道的?」
    「因為是他告訴我的。他……可以說是他給我寫了封信。更重要的是,他告訴了我你的事,哈羅德。告訴了我那個牛仔怎麼搶走了你的女人,還把你拒之於自由之邦委員會之外。他想讓我們在一起,哈羅德。他是慷慨的。從現在起到我們離開這兒為止,就是你和我的假期了。
    她觸摸著他,微笑著。
    「從現在起到那時候止都是享樂的時間,你明白嗎?」
    「我……」
    「不,」她回答道,「你不明白,現在還不明白。但你會明白的,哈羅德,你會的。」
    他忽然極愚蠢地想告訴她叫他「老鷹」。
    「那麼以後呢,納迪娜?以後他想要怎麼樣呢?」
    「就是你想要的,以及我想要的。就是在你第一天出去找那老婦人的晚上你差一點對雷德曼所做的事……但規模要大得多。當那完成之後,我們可以去找他,哈羅德。我們可以和他在一起。我們可以留在他身邊。」她的眼睛在一種憧憬的狂喜中半開半閉著。可能這有些矛盾,事實是她愛著另一個卻要把自己給他——也可能真心喜歡這樣——這把他的慾望又激了起來,熱烈而迫切。
    「要是我說不呢?」他感覺嘴唇發冷,此時一定是蒼白的。
    她聳了聳肩,這個動作讓她的雙乳美妙地顫動起來。「生活還會繼續的,難道不是嗎,哈羅德?我會想些辦法去做我必須做的事。你也會一切如常。早晚你會找到一個願意為你做那件……小事的姑娘。但過了一陣以後你就會覺得那件小事是很無聊的。非常無聊。」
    「你怎麼知道?」他問道,衝她不懷好意地笑著。
    「我知道是因為性就是微縮的生活,而生活就是無聊的——時間都花在一個個的不同的預備室裡了。你可能會在這兒得到一點小榮譽,但到哪兒是個頭呢?總的來說將是一個無聊的、步步走下坡路的生活,你會一直記著我襯衫脫掉的樣子,你還會一直琢磨著我把一切都脫光後看起來會是什麼樣。你還會琢磨著要是聽到我對你說髒話會是什麼樣……或者讓我將蜜灑滿你的……身體……然後再舔下來……你還會琢磨著……」
    「別說了,」他說。他渾身都發著抖。
    但是她還是要說。
    「我想你還會想著他那邊的世界會是什麼樣的,」她說,「也許這比其他任何想法都更強烈吧。」
    「我……」
    「決定吧,哈羅德。是讓我把襯衫穿回去呢還是把其他的也都脫下來?」
    他想了有多長時間?他不知道。那之後,他甚至不能肯定自己曾為這問題在心裡鬥爭過。但是當他說話的時候,那些話在他嘴裡有種死亡的味道:「在臥室裡,咱們到臥室裡去吧。」
    她衝他微笑著,那是一種帶著成功的喜悅與誘惑的許諾的微笑,這微笑使他戰慄,而他自己的渴望卻也響應著它。
    她拉住了他的手。
    於是哈羅德·勞德屈從了他的命運。

《末日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