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法蘭妮和拉裡坐在餐桌邊斯圖和法蘭妮的位置上,呷著咖啡。樓下,利奧伸展著四肢躺在他的吉他旁邊,那是拉裡幫他在歐斯利音像店那兒挑的,一把價值600美元的很不錯的吉布森吉他,純手工打磨的櫻桃木做的。隨後想想,他又給他搞到一個用電池做電源的留聲機和約一打的現代民間音樂和勃魯斯歌曲的唱片。現在露西和他在一起,一曲極逼真地模仿戴夫·范·龍克的「回流勃魯斯」緩緩地飄上樓來。
「5天來陰雨連綿
天空像黑夜一樣暗淡……
今夜牛軛湖上
將會有麻煩。」
透過起居室的拱門,法蘭妮和拉裡能看到斯圖坐在他喜愛的安樂椅裡,腿上放著打開的哈羅德的賬本。現在是晚上9點鐘,天已經全黑了,他從下午4點鐘開始就一直那麼坐著,晚飯也不吃。法蘭妮看他的時候,他把賬本又翻過一頁。
樓下,利奧剛彈完了「回流勃魯斯」,接著是片刻的寂靜。
「他彈得真棒,不是嗎?」法蘭妮說。
「比我彈得好,我什麼時候也不會彈得那麼好。」拉裡邊說邊呷了口咖啡。
樓下突然傳來一個熟悉的切音,一段迅疾的節奏從音品上飛出,那並不是一段很標準的勃魯斯樂段,拉裡放下了杯子。利奧的聲音隨後飛出,那是一種帶點討好的低沉的聲音,和著那緩慢但有力的節拍:
「嗨,寶貝,今晚我來到這裡
我來不是為了交朋友,不要吵鬧,
我只是想讓你說你能夠,
你說一遍我就會明白,
寶貝,你滿意你的男人嗎?
他是一個正直的人
寶貝,你滿意你的男人嗎?」
拉裡的咖啡灑了出來。
「哎喲,」法蘭妮一邊叫一邊起身去取抹布。
「我來吧,」他說,「我灑的真不是時候,我想。」
「不用,你坐著吧。」她拿來抹布,動作麻利地擦乾了灑在桌上的咖啡。「我記得那個人。那次流感前還是挺強壯的。他肯定娶了城裡哪個單身女孩。」
「我想是的。」
「那傢伙叫什麼?」
「我想不起來了,」拉裡說,「流行音樂流行得快,過時得也快。」
「沒錯,但它確實是不拘形式,」她一邊說一邊從水槽裡撈出抹布擰著。「他怎麼能想出這樣的話來,真是有趣。」
「那是。」拉裡說。
斯圖「吧嗒」一聲輕輕合上了賬本,令拉裡感到寬慰的是,法蘭妮注視著斯圖走進廚房。法蘭妮的眼睛首先注意到了斯圖腰上掛著的那把槍。自從當上市司法官,他就一直帶著它,而且還經常用它來開個玩笑,卻笨拙地弄傷了自己。法蘭妮一點也不覺得那些玩笑十分有趣。
「怎麼了?」拉裡問。
斯圖的臉色很不好。他把賬本放在桌上,坐了下來。法蘭妮起身去給他倒咖啡,他用手抓住她的前臂搖了搖頭說:「不用了,親愛的,謝謝。」他茫然若失地望著拉裡。「我全讀完了,現在頭痛得厲害。不習慣一下讀這麼多的書,上本書我讀的是《小船沉沒》,描寫兔子的故事。是給我的一個侄子買的。」
他思索著。聲音逐漸減弱下來。
「我讀過那本書,很棒的書。」拉裡說。
「有一窩兔子,」斯圖說,「世界上最愚蠢、最怯懦的動物。它們吃得很好,長得又肥又大,並且總呆在一個地方。那兒有什麼事不對勁,但沒有一隻兔子知道到底是哪兒不對勁,看起來它們也不想知道。只是……只是,對,那個農夫……」
拉裡說,「他隻身離開了那個養兔場,這樣當他想要的時候,就可以隨時抓一隻來放進鍋裡燉了吃,或者是拿去賣了。不管怎麼樣,他有屬於自己的一個小養兔常
「對。有這麼一隻兔子,『銀草』,它還作了一些有關閃亮的鐵絲的詩——我猜是農夫用來捕兔子的陷阱,就是農夫常用來捕捉並絞死兔子的陷阱。銀草就此作了一些詩。」他慢慢地搖著頭,略顯疲憊,有些懷疑地說:「這就是哈羅德提醒我的。那只叫銀草的兔子。」
「哈羅德是個壞蛋,」法蘭妮說。
「對。」斯圖點著一根煙,「而且是個危險的傢伙。」
「我們應該怎麼辦?把他抓起來?」
斯圖敲著賬本。「他和那個混血女人正在計劃做些什麼,以便他們西行時能受歡迎些。但這本書沒說他們打算做什麼。」
「書裡提到許多他並不太喜歡的人。」拉裡說。
「我們要把他抓起來嗎?」法蘭妮又問。
「我也不知道。我想先和委員會的其他人再商量一下。明天晚上有什麼事,拉裡?」
「會議將分兩部分,公共事務和私人事務。布拉德想討論一下他的「關電閘小組」的事。阿爾·邦德爾想讓法律委員會準備一個初步的匯報。讓我們來看看……門診時間內,喬治·理查德森要在裡奇和查德·諾裡斯後來到。之後他們要離開,只剩下我們。」
「如果我們讓阿爾·邦德爾會後留下來並告訴他有關哈羅德的最新情況,我們能確保他守口如瓶嗎?」
「我相信我們能讓他守口如瓶。」法蘭妮說。
斯圖煩躁地說,「要是法官在這兒就好了,我喜歡那個人。」
大家沉默了一會兒,都在想法官今天晚上會在哪兒呢?樓下傳來利奧模仿湯姆·拉什演奏的「凱特妹妹」。
「但是如果是阿爾的話,那就把他。我覺得只有兩種選擇。該死的,我們必須讓他們兩個都無法活動。但是我又不想把他們關進監獄。」
「那我們還能怎麼辦呢?」拉裡問道。
法蘭妮回答道:「放逐他們。」
拉裡轉臉看著她。斯圖眼睛盯著他的香煙,慢慢地點著頭。
「只是把他趕走嗎?」拉裡問道。
「他們兩個人都趕走。」斯圖回答。
「但是弗拉格會那樣對待他們嗎?」法蘭妮又問。
斯圖抬頭看著她,「親愛的,那就不是我們的問題了。」
她點了點頭,心裡想:噢,哈羅德,我真是不想讓事情變成這個樣子,永遠永遠也不希望事情變成這個樣子。
「你覺得他們將會幹什麼?」斯圖問。
拉裡聳了聳肩:「你必須徵求一下委員會的意見,斯圖。但是我能想像他們會做什麼事。
「什麼事?」
「破壞發電廠。想辦法暗殺你和法蘭妮。我想他們會先做這兩件事的。」
法蘭妮臉色蒼白,神情驚愕。
拉裡又說道:「雖然他不可能到這兒來告訴我們,我想他曾經到處找阿巴蓋爾媽媽與你還有拉爾夫一起,就是想趁你一個人的時候殺掉你。」
斯圖說,「他是有這樣的機會的。」
「也許他膽怯了。」
「求你們不要說了,好不好?」法蘭妮非常沮喪。
「斯圖起身回到起居室裡。那兒有一部對講機,連著一個強力電池。他擺弄了半天才找到了布拉德·基切納。
「布拉德,你這個狗東西!斯圖·雷德曼,你們聽著,我看你們今晚要找些人緊盯著那個發電廠?」
「當然,」這是布拉德的聲音,「但是究竟為什麼?」
「事情有點微妙,布拉德。我從不同的渠道都得知有人可能到那兒搗亂。」
布拉德的回答帶些不恭和褻瀆。
斯圖衝著麥克風點了點頭,露出一絲微笑。「我知道你的感受。據我所知,也就是今天或者是明天夜裡。然後就會消除的。」
布拉德告訴他,他能毫不費力地從電廠委員會那兒找到12個人,而且每個人都會很樂意地閹了那些企圖搗亂的傢伙。「這事要由裡奇·莫法特負責嗎?」
「不,不要他負責。聽著,我會跟你說的,好嗎?」
「好的,斯圖,我會讓他們盯著的。」
斯圖關掉了對講機,回到廚房裡。「你想要多隱蔽就有多隱蔽。你知道嗎,這事讓人感到害怕?那個光頭的老社會學家是對的。如果願意,我們能把自己推崇得像這兒的國王一樣。」
法蘭妮抓住他的手。「我想讓你們答應我一件事。你們倆。答應我在明天晚上開會時徹底解決這件事,我希望它早點結束。」
拉裡點著頭。「放逐,對,我從來沒想到過這個主意,但是它可能是最好的辦法。好,我這就找露西和利奧回家。」
「我們明天見。」斯圖說。
「明天見。」拉裡也走了出去。
9月2日的黎明,哈羅德站在日出劇場的邊上舉目遠眺。整個城市漆黑一片。在他身後的雙人小帳篷裡,納迪娜還在酣睡。那頂帳篷是他們溜出城時和其他一些野營用品一齊帶出來的。
我們會回來的,還要駕著馬車回來。
但是在他的內心深處,哈羅德對此卻有些懷疑。黑暗對他來說不僅僅是黑暗。那個無恥的雜種把他的一切都偷走了——法蘭妮,他的自尊,他的賬本,現在還有他的希望。他感覺自己正在沉敗下去。
風刮得正緊,拂動著他的頭髮,用來拉緊帳篷的帶子上的搭鉤在風中前後擺動,發出像機關鎗掃射似的「嗒嗒嗒」聲。身後,納迪娜在夢中呻吟著。那是一種令人驚恐的聲音。哈羅德想,她一定也像他一樣,沒準比他更失落。她發出的聲音不是一個人在做美夢時會發出的那種聲音。
但是我能保持清醒,我能的。如果我不管在什麼情況下都能保持清醒,那就行了,一定能行。
他不知道他們是否已經在那兒了,斯圖和他的朋友,包圍了他的小屋,是否在等他回家以便能抓住他並把他送進監獄。他將被寫進歷史書中去——如果讓那些拙劣粗俗之人來寫書的話——就像自由之邦的第一個監犯一樣。迎接艱苦的歲月,被囚禁的雄鷹,雄鷹,毫不退縮。他們將長時間地苦等。他要開始自己的冒險,他還異常清楚地記得納迪娜把他的手放在她的灰白的頭髮上說,太晚了,哈羅德,她的眼睛真像是一具死屍的眼睛。
「沒關係,」哈羅德低語道,「我們會成功的。」在他四周的黑暗中,9月的狂風吹得樹林呼呼作響。
約14個小時之後,在拉爾夫·布倫特納和尼克·安德羅斯的住所的的起居室裡,自由之邦委員會會議在啪啪的敲擊中宣佈開始了。斯圖坐在安樂椅中,用他的啤酒杯的邊緣敲擊著桌子的一頭說:「好了,夥計們,我們最好現在就開始開會。」
格蘭和拉裡坐在獨立壁爐的弧邊一側,背對著壁爐。拉爾夫已經把爐火調得大小適中。尼克,蘇珊和拉爾夫坐在長沙發上。尼克手裡拿著不可缺少的筆和便箋本。布拉德站在過道上,手裡端著一聽啤酒,和正在準備蘇格蘭威士忌的阿爾聊著天。喬治·理查德森和查德·諾裡斯坐在有窗的牆邊,看著弗拉蒂龍斯山上的落日。
法蘭妮兩腿交叉坐著,舒服地背靠著廁所的門,兩腿中間放著裝有哈羅德的賬本的皮包。那個廁所就是納迪娜曾經放炸彈的地方。
「靜一靜,我說,靜一靜1斯圖一邊喊,一邊使勁敲著桌子。「那個錄音機能用嗎,禿頭?」
「很好,」格蘭說,「我看你的嘴也很不錯,東得克薩斯佬。」
「我就給它上了點油,它用起來還不錯,」斯圖笑著說。他掃視了一下這間起居室和餐廳連在一起的大房間裡散坐著的11個人。「我說……我們得到了一筆相當不錯的生意,但是首先我想感謝拉爾夫為我們提供了我們頭上這間房子,還有酒和點心……」
他現在的確很擅長於此,法蘭妮想。她試圖判斷自從她和哈羅德遇見斯圖那天後他變了多少,但卻無法判斷。她覺得一個人對他身邊的人的行為的判斷總是太主觀。但從她第一次見到他時就知道,他已經有必須主持舉行一個12人會議的想法……甚至他可能會有直接舉行一個由1000多人參加的全自由之邦大會的想法。現在看來,他一直有這樣的想法。
親愛的,它使你解脫了,她想。我會為他人而哭泣,但卻仍然為你而自豪,深深地愛你……
她稍微移動了動,更緊地靠在廁所的門上。
「首先請我們的客人講話,」斯圖說,「隨後我們開一個短小的封閉會議。有反對的沒有?」
沒有人反對。
「很好,」斯圖說,「我想先請布拉德·基切納講話,大家要認真聽,因為他要在3天內讓你們的威士忌酒重新出現冰塊。
一陣發自內心的掌聲不約而同地響起。布拉德一下緊張得臉色通紅,他緊了緊領帶,走到屋子的中央。他走到一個腳踏凳跟前,站了上去。」我……非常……高興……能站在這兒,」布拉德的聲音有些顫抖。看上去好像他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會比在這兒更高興,即使是在南極對著一群企鵝發表講話。「這個……礙…」他停了一下,看了看他的稿子後就活躍起來。「電1他大聲喊道,臉上的表情好像一個人有了什麼偉大的發現一樣。「我們就要把電接通了,是的。」
他摸索著又看了看稿子,繼續往下講。
「我們有兩個發電機,你們知道,一個是因為超載,弄壞了裡面的東西。恕我直言,我的意思是沒看好。超載,確切地說。嗯……你們明白我的意思吧。」
人群發出一陣輕笑,這好像讓布拉德不那麼緊張了。
「發生這樣的事是因為災難發生時許多人都走了,我們沒有打開剩下的發電機以減輕超載。本來我們可以打開其餘的發電機以減輕超載的——哪怕是三台或四台就可以——但是那還不能消除火災的危險。所以我們應該關掉所有能關掉的東西,爐子的噴燈,電閘等所有的東西。實際上,我是這樣想的:最快的辦法是也許是把沒住人的每間房裡的保險絲拔掉或是把主電鍵斷開。是吧?現在,當我們準備打開時,我想我們應該採取一些預防因用電起火的措施。我冒昧地檢查了東博爾德的消防站,嗯……」
壁爐裡的火劈劈啪啪地燃著。事情馬上就會好的,法蘭妮心裡想。最好是哈羅德和納迪娜已經主動離開。這樣問題就解決了,他們也不會再威脅到斯圖了。可憐的哈羅德,我真的對不起你,我可憐你,但是我更為你感到擔心。除了同情,我更害怕你會再發什麼事,我很高興你的家是空的,你和納迪娜已經離開。我很高興你們已經平安地離開了我們。
哈羅德盤著腿坐在一張帶有刻畫的野餐桌上面,活像一個瘋子的禪宗手冊裡出來的人物,沉思的眼光深遠而迷茫。他已經到過那個寒冷而陌生的地方,納迪娜不能一塊去,她也害怕去那兒。他手裡拿著一個鞋盒,裡面有一對步話機。眼前的山險峭險峻,溝壑中松柏橫生。東邊數里外——可能有10里,也可能有40里——陸地逐漸平緩地與美國的中西部融在一起,消失在灰暗的地平線上。夜幕已經在那塊土地上降下。在他們身後,太陽已經消失在群山之後,只留下他們在金色的夕陽中的剪影,而這剪影也會很快變得模糊而消失。
「什麼時候?」納迪娜問。她精神太緊張了,儘管非常沮喪,她還必須去方便。
「很快。」哈羅德說。他的咧嘴笑變成了甜美的微笑,這是一種讓她捉摸不透的表情,因為她以前從來沒有見他臉上有這種表情。她捉摸了好一會兒。哈羅德看起來很高興。
委員會以7比0的投票結果,通過了授權布拉德召集20名男女,組建他的「關電閘小組」。拉爾夫·布倫特納還同意在布拉德打開開關時,把消防站停在博爾德貯水庫的兩輛老水罐車開到電站。
查德·諾裡斯第二個發言。他講得很平靜,雙手插在黃斜紋布褲的褲兜裡,他講了喪葬委員會在過去的3周中所做的工作。他說他們已經難以置信地埋葬了25000具屍體,超過了每星期8000具,而且他相信他們現在已經超過了這個數。
「我們很幸運,或是有上帝保佑,」他說,「大批的人離開——這是我所知道的說法——這幫我們做了大部分的工作。在另外一個跟博爾德差不多大的城市裡,同樣的工作恐怕要一年才能做完。我們估計到10月1號,將會再有20000具罹難者的屍體,我們又得在屍體上跌跌撞撞地走很長一段時間了,但是我想告訴你們我們正在做,而且我想我們不必太擔心那些尚未掩埋的屍體會滋生出什麼病了。」
法蘭妮換了個位置以便能看到窗外落日的餘輝。剛才圍繞山峰的金色的餘輝已經開始消褪,變成了檸檬色,看起來也沒有剛才那麼壯觀了。她心中突然湧起一陣想家的思緒來,而且來得那麼突然而勢不可擋,讓她深陷其中。
差5分鐘就8點了。
如果她不進入叢林,就會把褲子弄濕。她屈身繞過一片灌林叢,而後直起腰來。當她回來時,哈羅德還坐在那張野餐桌上,手裡拿著那個步話機,他已經把天線拔了出來。
「哈羅德,」她說。「晚了,已經8點多了。」
他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他們會互相拍著後背,在那兒一直呆到半夜的。到時候,我會拉出保險針。你擔心嗎。」
「什麼時候?」
哈羅德露出空洞的微笑。「天一黑下來。」
法蘭妮正要打個哈欠,阿爾·邦德爾信心十足地走到斯圖身邊,法蘭妮忍住了。他們看來要開到很晚,她突然很想回到公寓裡去,就他們兩個人呆在一起。這不僅僅是勞累,也不太像是因為想家。就是突然間不想在這個房子裡呆下去。這種情緒沒有什麼原因,但是它是那麼強烈。她想出去。事實上,她希望他們都出去。我已經失去了今晚本該有的美好思緒,她對自己說,懷孕婦女的憂鬱,就是這些。
「法律委員會上周開了4個會,」阿爾說,「我會盡量簡短。我們已經決定的系統是一種法庭。現任成員將由抽籤產生,青年男子也可以同樣的方法被循…」
「噓,噓1蘇珊叫到,伴隨著大家的笑聲。
阿爾微笑著。「但是,我想補充的是,我覺得這種法庭服務將會比那些被請求的服務更受歡迎。法庭將由3個成年人組成——18歲以上(包括18歲)——服務6個月。他們將從博爾德的所有成年人中抽籤產生。」
拉裡擺了擺手。「如果他們自己出了什麼事,能被原諒嗎?」
阿爾微微皺了皺眉說:「我正要講這個問題。他們將必須……」
法蘭妮不自在地動了動,蘇珊·斯特恩衝她使了使眼色。法蘭妮沒有衝他使眼色。她害怕——而且害怕她自己這種無名的恐懼,如果這種東西可能的話。真不知道這種令人窒息的,像是精神抑鬱症一樣的思緒是從哪來的?她知道對這種無名的感情,最好是忽略它……起碼是在過去。但是湯姆·科倫的恍惚是怎麼回事?利奧·羅克威又怎麼樣呢?
離開這兒,心中那個聲音突然喊道。讓他們都出去!
但是那個想法太瘋狂了。她又挪動了一下,決定不說什麼。
「……想被原諒的人將被免職,但我不認為……」
「有人來了。」法蘭妮突然說著一下站了起來。
短暫的沉靜。所有的人都能聽見摩托車順巴塞利街朝他們加速開來的聲音,速度非常快,喇叭嘶鳴。法蘭妮心中突然驚恐萬分。
「聽啊,」她喊道,「你們都聽1
所有人都轉臉吃驚而又關切地看著她。
「法蘭妮,你……」斯圖轉臉看著她。
她一下子語噎了。她感到心頭被重負所壓,讓她喘不過氣來。「我們必須離開這兒。馬上……」
已經是8點25分了,天空中最後一絲亮光也消失在夜幕中。到時間了,哈羅德微微坐直了一些,把步話機放近口邊。他的大拇指輕輕地放在「發送」鍵上。現在要把他們都炸飛到地獄裡去,他只要按下那個鍵並說一聲……
「那是什麼?」
納迪娜的手放在他的胳膊上,用手指著問,這一下分散了他的注意力。遠處的山下,盤旋而上的貝森山上,有一串光亮。在周圍的一片死寂中,他們隱隱能聽到許多摩托車馬達的轟鳴聲。哈羅德心中掠過一絲不安,但隨即又將它拋在了腦後。
「放開手,」他說,「就是它。」
她的手從他的肩上滑落。黑暗中她的臉顯出一個蒼白的輪廓。哈羅德按下「發送」鍵。
她不知道是那摩托車的聲音,還是她的話讓他們行動起來。但是他們行動並不迅速。那種感覺總是在她心上:他們行動得還不夠快。
斯圖第一個來到門外,摩托車的轟鳴和回聲非常大。車燈耀眼,車隊穿過架在拉爾夫房子下面干河床上的一座小橋。斯圖的手本能地抓住了槍。
紗門開了,他轉過身,以為會是法蘭妮。結果是拉裡。
「出了什麼事,斯圖?」
「不知道。但是我們最好讓他們出來。」
隨後車隊蜿蜒駛入車道,斯圖這才稍微有些放鬆。他能認出迪克·沃爾曼,那個格林格孩子,特迪·魏查克還有其他幾個。現在他能允許自己回想一下他剛才最擔心的事情:在耀眼的燈光和轟鳴的馬達之後是弗拉格武裝的矛頭,是一場即將爆發的戰鬥。
「迪克,」斯圖說,「到底怎麼回事?」
「阿巴蓋爾媽媽1迪克在摩托車上喊道。越來越多的摩托車塞滿了院子,委員會的成員們從房子裡魚貫而出。車燈搖擺,人影像走馬燈似地旋轉,這一切像是狂歡節上才有的景象。
「什麼?」拉裡喊道。在他和斯圖身後,格蘭,拉爾夫,和查德·諾裡斯都擠了上來,把拉裡和斯圖擠到了台階腳下。
「她已經回來了1在轟鳴的馬達中,迪克不得不扯開嗓門衝他們喊道。「她的情況很糟糕!我們急需一個醫生……上帝,我們需要奇跡1
喬治·理查德森從人群中擠出。「是那個老婦人嗎?她在哪兒?」
「醫生,快上來1迪克衝他喊道,「別問什麼了!看在上帝的份上,請您快點1
理查德森跨上車,坐在迪克·沃爾曼身後。迪克來了個急轉彎,七拐八拐地穿過院中的摩托車群,往回疾駛而去。
斯圖的眼光遇到了拉裡的眼光,看起來與他一樣的迷惑不解……但是斯圖的心頭陰雲驟起,剎那間一種即將到來的厄運之感吞沒了他。
「尼克,快點!快點1法蘭妮一邊叫一邊抓住他的肩膀。尼克靜靜地站在起居室的中央,面沉如水,一動也不動。
他不能說話,但突然間他明白了。他明白了。它不知道來自何方,卻又來自四面八方。
廁所裡有東西。
他對著法蘭妮奮力一推。
「尼克……1
走!!他衝她揮了揮手。
她走了。他回身來到廁所外,拉開門,開始瘋狂地撕扯著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心中默默希望現在為時還不太晚。
突然法蘭妮來到斯圖身邊,她面色蒼白,驚恐地大張著雙眼,一把抓住他。「斯圖……尼克還在那兒……有什麼東西……什麼東西……」
「法蘭妮,你在說什麼?」
「死1她衝他尖叫著。「我在說與死有關的東西,尼克還在裡面1
他撥開一堆頭巾和手套,手碰到了什麼東西。一個鞋盒。他一把抓過來,正在這時,就像惡毒的巫術一樣,哈羅德·勞德的聲音從裡面傳了出來。
「尼克怎麼了?」斯圖抓住她的肩膀問道。
「我們得把他弄出來……斯圖……會出事的,可怕的事……」
阿爾·邦德爾嚷到:「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斯圖爾特?」
「我不知道。」斯圖說。
「斯圖,求求你,我們必須把尼克從那兒弄出來1法蘭妮叫著。
正在這時,那房子在他們身後爆炸了。
哈羅德按下了「發送」鍵,背景靜電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空間,等著他去填補。哈羅德盤腿坐在野餐桌上,振作起了精神。
而後他舉起手臂,緊握拳頭,伸出一個手指,此時的他就像魯思婆婆一樣,衰老甚至快要完蛋了,指著那個他要炸飛的地方,指著那些搗蛋鬼和臭嘴,讓他們永遠閉上他們的嘴巴。
他聲音不大但卻語氣堅定地對著步話機講:「我是哈羅德·埃米·勞德。我所做的完全是出於自願。」
一個藍白色的閃光回應了「我是」。一束火焰衝向「哈羅德·埃米·勞德」。當他說:「我做這些」時,一聲沉悶的爆響,就像是在一個罐頭盒裡爆炸了一個櫻桃爆竹,炸響在他們耳邊,當他說完:「我出於自願」並把步話機扔在一邊時,他的目的達到了,一場大火已經在弗拉格斯塔夫山下燃起。
「破壞者,破壞者,信號收到,完畢,結束。」哈羅德輕聲說。
納迪娜抓住他,就像剛才法蘭妮抓住斯圖一樣。「我們應該確認。我們應該確認已經炸著了他們。」
哈羅德看著她,然後打了個手勢,示意她看山下那爆炸的火光。「你覺得會有什麼東西能從那裡面逃生嗎?」
「我……我不……嗯,哈羅德,我……」納迪娜轉過身去,捂著肚子,開始嘔吐起來。那是一種發自深處的,持續不斷的,痛苦的聲音。哈羅德注視著她,溫柔又帶些輕蔑。
最後她轉過身來,喘著氣,用一塊克裡內克斯紙巾擦著嘴。「現在怎麼辦?」「現在我想我們往西走,」哈羅德說,「除非你想到下面去體驗一下他們的感想。」
納迪娜聳了聳肩。
哈羅德從桌上溜下來,當他的腳一觸到地面,卻因那些釘子而退縮了。
「哈羅德……」她想挨著他,他卻抽身躲開了。沒有看她一眼,他就開始拆帳篷了。
「我想我們要等到明天……」她有點膽怯了。
「當然,」他嘲弄地說,「這樣他們中的20或30個人就能決定騎著摩托車出來,呈扇形展開來抓我們。你看到過他們對墨索里尼是怎麼做的嗎?」
她皺了一下眉。哈羅德正把帳篷捲起來,用底部的繩子紮起。
「我們並沒有互相接觸。這就結束了。這給了弗拉格他想要的。我們讓他的自由之邦委員會毫無用處。他們完蛋了。他們也許能讓發電廠運轉起來,但是作為一個功能組織,他們已經完蛋了。他會給我一個女人,讓你看起來就像一個裝土豆的袋子,納迪娜。而且你……你得到了他。幸福的日子,對嗎?」
「哈羅德……求你……」她難受地哭著說。他看到她臉上隱隱的怒氣,心中有點後悔。他努力把這種感覺趕出腦海,就像在鄉下一個溫暖舒適,大家互相都認識的小酒館一樣。那不可改變的謀殺的事實永遠留在她心中——這個事實在她的目光中痛苦地閃爍著。但是那又怎麼樣?它同樣也在他的眼中閃爍。
「慢慢習慣它,」哈羅德冷酷地說。他把帳篷扔在車的後座上捆緊。「他們完蛋了,我們也結束了,對那些死於那場災難的人來說也結束了。上帝離開這兒到天堂釣魚去了,他要離開很長一段時間。天完全黑下來了。那個黑衣人現在已經坐在司機的位置上。他。那麼就要適應它。」
她從喉嚨裡發出一種尖聲的呻吟。
「快點,納迪娜。這不再是2分鐘前的選美比賽。幫我把這破東西捲起來。我想在太陽升起來之前趕出100英里去。」
過了一會兒,她轉身背對著山下的破壞場面——那破壞好像對這樣的高度微不足道——幫他把剩下的營具裝在他的工具包和她的網兜中。15分鐘之後,他們已經把燃燒的大火拋在了身後,向西疾駛在冷風嗖嗖的黑夜中。
對法蘭妮·戈德史密斯來說,那一天簡單而毫無痛苦地結束了。她感到有一股熱浪從背後襲來,她就飛向了夜空。連她的涼鞋也炸飛了。
完蛋了?她想。她落下來時肩膀著地,重重地摔在地上,但是卻感覺不到疼。她正好落在拉爾夫後院底下那條南北走向的溝裡。
一把椅子落在她前面,椅子腿上很乾淨,但座墊卻在燃燒著,只是沒有火焰,變成了黑乎乎的一團。
完蛋了?
什麼東西落在椅子裡又滾了下去。什麼東西正在滴落。她感到只有在醫院裡才能體會到的那種恐懼,突然一陣眩暈,她發現那是一隻胳膊。
斯圖?斯圖!發生了什麼事?
一陣持續的,刺耳的聲音淹沒了她,一些物件像下雨一樣四處落下,石頭。大塊的木頭。磚頭。被炸裂得像蜘蛛網似的玻璃塊(拉爾夫的起居室裡的書架不是用這些玻璃塊做成的嗎?)一個摩托車頭盔,在它的後面有一個致人死地的可怕的洞。這一切她看得清清楚楚……太清楚了。就在幾秒鐘前,外面天已經黑了——哦,斯圖,天吶,你在哪兒?發生了什麼事?尼克?拉裡?
人們在尖叫著。那種刺耳的聲音持續不斷。現在比正午還亮。每一個石子都投下了影子。物品還在她的周圍紛紛落下。一塊木板在她的面前落下,有一個6寸長的釘子釘穿了木板。
……孩子-…
一個念頭隨後而至,一種不祥的預感又重新出現了:哈羅德干的,哈羅德干,哈羅德……
什麼東西打在她的頭上,脖子上,背上。一個巨大的東西壓在她身上,就像一個加了墊子的棺材。
噢,天吶,噢,孩子……
黑暗已經把她徹底擊潰到不知什麼地方了,即使那個黑衣人也無法再跟隨她。
第59章
鳥叫聲。
她能聽到鳥叫聲。
法蘭妮躺在黑暗中,聽鳥叫了很長一段時間,後來才認識到那黑暗並不是真的黑暗。它是淡紅色的,活動的,平靜的。這使她想起了她的童年。星期六的早上,不用上學,也不去教堂,可以睡個懶覺。那天可以隨便睡到什麼時候。可以閉上眼睛躺著,眼睛只看到一片紅色的黑暗,那是從眼皮中的毛細血管網的微妙的屏幕中漏過來的星期日的陽光。你可以傾聽鳥兒們在外面的老橡樹上歌唱,沒準還能聞到大海的鹹味,因為你的名字叫法蘭妮·戈德史密斯,你是一個11歲的女孩,正是奧甘奎特一個星期天的早上……
小鳥。她能聽到小鳥的歌唱。
但是這兒不是奧甘奎特;這兒是
(博爾德)
她就在這紅色的黑暗中盡情回憶了好長一段時間,突然間,她想起了爆炸。
(?爆炸?)
(!斯圖!)
她的眼睛一閃,一下子睜開了。心中一股突然襲來的恐懼。「斯圖1
斯圖正坐在她的床邊,一塊乾淨的白繃帶纏在他的一隻前臂上。在一側的面頰上,有一塊結了痂的非常難看的傷口,有一片頭髮也燒沒了,但是這是斯圖,他還活著,和她在一起。她睜開雙眼,他的表情一下子放鬆了許多,「法蘭妮。蒼天有眼。」
「孩子。」她說。她乾渴的喉嚨裡發出一聲低語。
他看上去很茫然,無名的恐懼又溜進了她的冰冷而麻木的身體。
「孩子,」她努力從她沙啞的喉嚨裡擠出話幾個字。「我是不是失去了我的孩子?」
他的臉上露出理解的神情。他用沒有受傷的那只胳膊緊緊抱著她。「沒有,法蘭妮,沒有,你沒有失去孩子。」
她哭了,滾燙的淚珠順著她的臉頰淌了下來,她也熱烈地擁抱著他,全然不顧每一塊肌肉都要疼得哭出來。她抱著他。將來是以後的事。現在她最需要的就是呆在這沐浴在陽光中的房子裡。
鳥鳴聲從打開的窗子飛進屋來。
過了一會兒,她說,「告訴我,事情有多糟?」
他臉色顯得很痛苦,不太想告訴她。「法蘭妮……」
「尼克?」她低語著。她乾嚥了一下,喉嚨裡發出輕微的響聲。「我看見一隻胳膊,一隻斷臂……」
「最好等一等……」
「不。我必須知道。事情有多糟?」
「死了7個人,」他用低沉而嘶啞的聲音說。「我們還算幸運,我算計了一下。不然可能會更糟。」
「誰,斯圖爾特?」
他笨拙地抓住她的手。「尼克是他們中的一個,親愛的。有一塊窗玻璃,我猜是——你知道,那種碘化玻璃——它……它……」他停了一會兒,低頭看著他的手,重又抬起頭來看著她。」他……我們能認出他來……根據特別的傷疤……」他轉過身去,停了好一會兒。法蘭妮發出一聲刺耳的歎息。
當他能繼續講話時,斯圖接著說,「還有蘇珊。蘇珊,爆炸時她還在裡面。」
「那……好像不太可能,是吧?」法蘭妮說。她只覺得一陣眩暈和麻木,心中一片迷茫。
「是真的。」
「還有誰?」
「查德·諾裡斯,」他說,法蘭妮又發出一聲刺耳的歎息。一滴淚珠從她的眼角滑落;她神情木然地擦去了淚水。
「他們是呆在裡面的3個。有點像奇跡。布拉德說那裡肯定有八九個炸彈連在廁所裡。尼克,他幾乎……我想到他可能正好把手放在那個鞋盒上……」
「不要……」她說,「……無法知道。」
另外四個是騎摩托車從城裡來的人——安德烈亞、迪安、戴爾還有一個名叫帕特的年輕女孩。
斯圖沒有告訴法蘭妮,帕特,就是那個教利奧長笛的女孩,被格蘭·貝特曼的錄音機擊中,旋轉的錄音機幾乎把她頭打掉。
法蘭妮點了點頭,這一下弄疼了脖子。當她移動身體,哪怕是稍微動一下,整個背部就鑽心地疼。
有20人在爆炸中受了傷,其中的一個,就是喪葬委員會的特迪·魏查克,已經沒有康復的機會了。另外還有兩個情況危急。一個名叫勒維斯的人失去了一隻眼睛。拉爾夫·布倫特納失去了左手第三、第四個手指。
「我傷得怎麼樣?」法蘭妮問他。
「你嗎,你的頸部扭傷,還有背部扭傷,另外腳也骨折了,」斯圖說。「這是喬治·理查德森告訴我的。爆炸把你從院子這頭扔到了院子那頭。那個沙發落下來,砸傷了你的背和腳。」
「沙發?」
「你不記得了?」
「我記得有一個像棺材一樣的東西……一個加了墊子的棺材……」
「那就是那個沙發。我把它從你身上拉開了。我猜我當時肯定是瘋狂暴怒……簡直是歇斯底里。拉裡上來要幫我,我照他嘴上就是一拳。我當時就是那麼混。」她摸了摸他的臉頰,他把手放在她的手上。「我想你肯定死了。我記得我還想過,如果你死不,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想我會發瘋的。」
「我愛你。」她說。
他抱著她——輕輕地,因為她那受傷的背——他們就這樣相擁著過了好一會兒。
「哈羅德?」最後她說。
「還有納迪娜·克羅斯,」他同意她的想法,「他們害了我們。他們害得我們好苦。但是除了想破壞的地方外,他們沒有破壞附近的任何地方。如果我們能在他們向西逃得不太遠之前抓住他們……」他把那雙傷痕纍纍、結滿血痂的雙手伸到身前,猛然「啪」地一合,關節砰然作響,連手腕中的筋腱都跳了起來。他突然冷冷地咧嘴一笑,讓法蘭妮差點打個哆嗦。這個冷笑太熟悉了。
「別那麼笑,」她說,「永遠別那麼笑。」
他收斂了冷笑。「大家從天亮起就到山上四處搜索他們了,」他的臉上沒有了笑容,繼續說。「我想大家找不到他們。我告訴他們,無論如何不要向博爾德以西走出50里以上,我想哈羅德聰明至極,肯定能讓他們追出50里之外。但我們知道他們是怎麼引爆炸彈的。他們把炸彈連在一個步話機上……」
法蘭妮開始喘氣了,斯圖關心地看著她。
「怎麼了,寶貝,是你的背又疼了嗎?」
「不是。」她一下明白了斯圖說炸彈爆炸時尼克把手放在鞋盒上是什麼意思。她一下子明白了所有的事。她語調緩慢地告訴他那些放在書桌下的那些鐵絲頭和步話機盒子的事。「如果我們把整個房間都檢查一下,而不是只看他那該死的藍皮書的話,我們或許能找到炸彈,」她斷斷續續哽噎著說。「尼克和蘇珊就不……不……不會死……」
他抓住她。「拉裡今天早上看起來那麼消沉,是不是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呢?我還想是因為我打了他一拳呢。法蘭妮,我們怎麼能知道呢,嗯?我們怎麼可能知道呢?」
「我們應該知道!我們應該知道的1她把臉埋在他燒得黑乎乎的肩膀上,熱淚滾滾。病床是電動的,無法搖起,他只好艱難地俯身抱著她。
「我不想讓你責備你自己,法蘭妮。事情已經發生了。我告訴你,任何人都沒有辦法——除非一個排雷班的偵探才可能——由一些鐵絲頭和一個空盒子發現什麼東西。如果他們在周圍放一些炸藥和雷管,那問題可就不一樣了。但是他們沒有。我不會責備你,自由之邦裡其他人也不會責備你。」
在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在她的腦海中,有兩件事在遲緩地聯繫在一起。
他們是裡面僅有的三個人……就像是奇跡。
阿巴蓋爾媽媽……她回來了……噢,她的情況很糟糕……我們需要奇跡!
她忍著絲絲的疼痛,努力坐直一些,這樣能看到斯圖的臉。「阿巴蓋爾媽媽,」她說,「如果他們不來告訴我們,爆炸的時候我們會全呆在房子裡的……」
「簡直是奇跡,」斯圖重複著,「是她救了我們的命。雖然她……」他沉默了。
「斯圖?」
「她回來了,救了我們,法蘭妮。她救了我們的命。」
「她死了嗎?」法蘭妮緊握住他的手問道,「斯圖,她也死了嗎?」
「她大概8點15分回到城裡。拉裡·安德伍德的兒子拉著她的手。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你知道他一激動就那樣,但他把她帶到了露西那兒。她就這樣倒下了。」斯圖搖著頭,「天啊,她從來也沒有走那麼快過……她是吃了什麼還是做了什麼……我會告訴你一些事,法蘭妮。世界上還有好多——這個世界之外還有——比我原來在阿內特曾經想到過的多多了。我覺得女人的直覺很強,一直是這樣。」
她閉上了眼。「她死了,是嗎?在夜裡。她趕回來,卻死在了這裡。」
「她還沒有死。她可能會死,喬治·理查德森說她可能沒有多少時間了,但她現在還活著。」他直直地看著她。「我擔心。她回來救了我們,但是我擔心她,我擔心她為什麼會回來。」
「你說的是什麼意思,斯圖?阿巴蓋爾媽媽永遠不會傷害……」
「阿巴蓋爾媽媽做了上帝讓她做的事,」他嚴峻地說,「但是同一個上帝謀殺了他自己的孩子,或者我聽說是這樣。」
「斯圖1
他眼中的怒火熄滅了。「我不知道她為什麼回來,或許她只是有什麼事忘了告訴我們。我不知道。也許她不會再恢復知覺,就這麼去了。喬治說這極有可能。但是我不知道那爆炸……還有尼克的死……還有她回來……這事把全城都弄迷糊了。他們都在談論「他」。他們知道是哈羅德放置了炸彈,但是他們認為是「他」讓哈羅德那麼做的。見鬼,我也是這麼想的。還有好多人說弗拉格要對阿巴蓋爾媽媽回來負責。我不知道。好像我什麼都不知道,但是我感到害怕。好像這事就要這麼糟糕地結束了。我以前從來沒有這種感覺,但是我現在有。」
「但是我們,」她幾乎是懇求地對他說,「我們和孩子也在那兒,不是嗎?」好長一段時間,他沒有回答。她想他不會回答的。後來他說,「是的。但是多長時間?」
9月3日傍晚的時候,人們開始沿著泰伯梅薩車道緩慢地,幾乎是漫無目的地走向拉裡和露西的房子。有的是一個人,也有的三三兩兩。他們坐在房子前面的台階上,那些房子的門上刻有哈羅德的「×」形標記。他們坐在路緣上,坐在經過了一個漫長的夏天之後已經變得枯黃的草地上。他們不時地低聲說兩句。還有的抽著香煙或煙斗。布拉德·基切納也在那兒,一隻胳膊上纏著厚厚的繃帶,用一根吊帶吊著。坎迪·瓊斯和裡奇·莫法特也在那兒,裡奇·莫法特背著一個報童的郵包。諾曼·克羅格和湯姆·格林格坐在一起,他挽著襯衣袖子,露出因日光灼傷而帶有斑點的肌肉。他兒子的衣袖也像他一樣挽著。哈里和桑迪握著手坐在一塊毯子上。迪克、奇普和16歲的托尼坐在離拉裡的房子有一半距離的一個過道裡,交替喝著一瓶加拿大「俱樂部」啤酒和熱的七喜。帕蒂·克羅格和雷莉·哈米特坐在一塊兒。他們中間放了一個野餐食品籃,裡面裝得滿滿的,但他們卻只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著。晚上8點鐘的時候,街上已經站滿了人,都注視著那個房子。房子的前面停著拉裡的自行車,旁邊是喬治·理查德森的摩托車。
拉裡從臥室的窗戶裡注視著他們。在他身後,阿巴蓋爾媽媽昏迷著躺在露西的床上。她身上發出的那種乾燥而難聞的氣味直衝鼻子,讓他感到噁心——他很討厭這種感覺——但卻不願走開。他這是出於一種贖罪感,因為當尼克和蘇珊死的時候,他卻逃脫了。他聽到身後有低低的聲響,那是床邊的報死竊蠹。喬治還要到醫院去檢查其他病人。現在只有16個人了。3個人已經出院了。特迪·魏查剋死了。
拉裡自己毫髮無損。
又是他保全了性命,而他身旁的其他人都死了。爆炸把他掀起來,飛過車道,落在一個花壇裡,但他卻一點兒也沒劃傷。尼剋死了,蘇珊死了,但他拉裡·安德伍德卻連傷也沒傷著。
裡面外面都是屍蟲,連通往這些房子的路上也是。最少有600只。哈羅德,你應該再拿一打手雷回來結束你的工作,哈羅德。他已經沿著哈羅德走過的路一直追到郊外,還根據一些糖紙的痕跡和他們其他的即興創作搜尋。為了讓韋爾斯重新通上煤氣,他差點丟了手指。哈羅德發現了活塞的出口,只用了一個活水彎管。哈羅德是那些建議各委員會成員數根據人口數比例確定的人之一。他還建議接受專門委員會。聰明的哈羅德,哈羅德和他的賬本,哈羅德和他的咧嘴一笑。
斯圖的說法能夠令人滿意,那就是沒有人能知道哈羅德和納迪娜在書桌底下用一些金屬絲頭能做什麼。但對拉裡來說,這樣的推理不能成立。他以前見過哈羅德的聰明的即興創造。有一次,他在一個高20米的糧倉的頂上寫下一些字。他應該作出一些猜想。安德伍德偵探在根據糖紙偵察方面很偉大,但是在偵察炸彈方面卻不怎麼行。實際上,安德伍德是一個十足的笨蛋。
拉裡,如果你知道……
是納迪娜的聲音。
如果你喜歡,我願意拜倒在你面前。
還有一個機會能夠避免這次謀殺和破壞……一次他永遠也不能告訴別人的機會。當時這是不是真的在計劃之中?有可能。如果沒有炸彈和步話機連在一起的細節,至少也有一個整體的計劃。
弗拉格的計劃。
是的——背景中總有弗拉格,黑暗中操縱木偶的人,把繩子拴在哈羅德,納迪娜和查理·英彭寧身上,天知道還有多少人。自由之邦的人巴不得親眼目睹哈羅德被處死,但是這些是弗拉格干的……還有納迪娜。還有,如果不是弗拉格,又是誰把她送給了哈羅德?在她到哈羅德那兒之前,她來拉裡這兒,但是他把她打發走了。
他怎麼能肯定呢?他對露西負有責任。那是最重要的,不是因為她,而是因為他——他覺得只要再有一兩次交鋒,就可以永遠打掉他的男子氣。於是他把她打發走了,他想弗拉格肯定對前一天夜裡的工作非常得意……如果弗拉格是他的真實姓名的話。噢,斯圖還活著,他能為委員會說話——他是永遠不會為尼克說話的。格蘭還活著,拉裡把他當成委員會意見的代言人,但是尼克曾經是委員會的核心,還有蘇珊和法蘭妮,是委員會的道義的代表。是的,他痛苦地想,一切的一切,那晚上的爆炸幹得可真不錯。如果哈羅德和納迪娜到那裡的話,他應該好好地獎賞他們一下。
他的目光從窗戶上轉過來,感到額頭後面一陣隱隱的抽痛。理查德森在給阿巴蓋爾測脈搏。勞裡撫弄著T形支架上的點滴藥瓶。迪克·埃利斯站在一旁,露西在門邊看著拉裡。
「她怎麼樣?」拉裡問喬治。
「還是那樣。」理查德森說。
「她能熬過今天晚上嗎?」
「我不知道,拉裡。」
床上的女人簡直就是一具被鬆弛的灰白的皮膚裹著的骷髏。她好像分不出性別來。頭髮已經快掉光了;她的乳防已經沒有了:嘴被器具撐著,從裡面發出刺耳的呼吸聲。對拉裡來說,她看上去就像是照片上的墨西哥尤卡坦州的乾屍——沒有腐爛卻已乾枯;而且看不出來年齡。
對,她現在就是這樣,不是媽媽,而是一具乾屍,只有嘴裡還在發出的刺耳的呼吸聲,就像是一陣微風吹過乾草茬發出的聲音。她怎麼還算是活著的呢?
拉裡這麼想著……上帝還會讓她活過來嗎?為什麼呢?這是一個玩笑,一個天大的玩笑。喬治說他聽說過相似的事情,但絕不會是這麼典型,他自己也從來沒想到會遇上這樣的事。她有點……像在吞噬自己。她的身體在因營養不良而垮掉之前一直在運轉。她在搗毀她身體的一部分以獲取營養。是露西把她放到床上的,露西低聲神秘地告訴他,她好像還沒有一個小孩的盒子風箏重呢,盒子風箏可是一陣小風就能把它永遠地吹沒影兒的。
露西從門邊的角落裡說出一句話來,讓所有的人都吃了一驚:「她有什麼話要說。」
勞裡不太肯定地說:「她還處於嚴重昏迷狀態下呢,露西……她連醒過來的機會都……」
「她回來告訴我們什麼事。在她告訴我們之前上帝不會讓她走的。」
「但是她會告訴我們什麼呢,露西?」迪克問她。
「我不知道,」露西說,「但是我害怕聽到它。我知道的。臨終前這段時間不會結束,它剛剛開始。這就是我所害怕的。」
喬治·理查德森打破了接之而來的長時間的沉默。「我得到醫院去了。勞裡,迪克,我需要你們兩個。」
你不會把這具乾屍單獨留給我們吧?拉裡差點問出來,他閉了閉嘴,終於沒有問。
他們三個走向門口,露西拿了他們的外衣。今天夜裡的氣溫怕還不到60度,穿著襯衣騎車很不舒服。
「我們能為她做點什麼呢?」拉裡靜靜地問喬治。
「露西會打點滴,」喬治說,「別的沒有什麼。你看……」他的聲音逐漸減弱下去。他們當然都看見了。它不就在床上嗎?
「晚安,拉裡,露西,」迪克說。
他們走了出去。拉裡又回到窗口。外邊的人都站起來注視著。她還活著嗎?是死了?還是正處於彌留之際?或許被上帝的法力救活了?她說了什麼沒有?
露西用一隻胳膊抱住了他的腰,把他嚇得輕輕跳了一下。「我愛你。」她說。他摸索著抓她。他低下頭,無助地顫抖著。
「我愛你,」她沉靜地說,「事情會好的。別忍著了,您想怎麼樣就發洩出來吧,拉裡。」
他哭了。眼淚像豆子一樣滾燙而堅硬。「露西……」
「噓。」她光滑的雙手在他脖子後面撫摸著。
「噢,露西,天吶,這一切是怎麼了?」他靠著她的脖子哭出了聲,她也緊緊地抱著他,卻不知道,不知道在他們身後,阿巴蓋爾媽媽在艱難地喘著氣,在深深的昏迷中堅持著。
喬治開車緩緩地駛過街道,一遍一遍地傳遞著這樣的信息:是的,還活著。醫學診斷和預言是不準確的。不,她什麼也沒說,看來也不會說什麼。你們同樣也可以回家了。如果有什麼事發生,你們會聽說的。
到街拐角的時候,他們加速拐向醫院。摩托車排氣管發出的爆裂聲在房屋之間不停地迴盪,減弱,最後消失。
人們並沒有回家。他們還站在街上,往他們的談話中補充著新的內容,揣摩著喬治說過的每句話。診斷預言,那是什麼意思?昏迷。腦死亡。如果她的腦子死了,就是這個意思。想讓一個腦死亡的人說話,倒還不如去讓一罐豌豆說話呢。單從情理上來說,倒是有可能,但是事情現在好像很難再合乎情理了,不是嗎?
他們又坐了下來。夜幕降臨了。那個老女人躺著的屋子裡的燈亮了起來。他們今夜又要很晚回家,又要輾轉反側,難以入睡。
談話又不情願地轉到了那個黑衣人身上。如果阿巴蓋爾死了,他是不是會變得更強大呢?
你說的是什麼意思,「沒必要」?
我認為他純粹是個魔鬼。
我想他是個反基督教者。我們是按照《啟示錄》生活的……你怎麼能懷疑它呢?「那7個小瓶已經打開……」對我來說像是多餘的事一樣。
啊,胡說八道,人們說希特勒是一個反基督教者。如果那些夢想復原的話,我會自殺的。對我來說,就像在一個地鐵站,而他是收票員,只有我看不到他的臉。我恐懼萬分,我跑進地鐵通道。我能聽到他在後面追我,並且抓住了我。
對我來說,我正要到地窖裡取一罐醃西瓜片,看到一個人正站在火爐邊……只是一個模糊的身影。我知道那就是他。
蟋蟀開始唧唧地叫了起來。天空繁星滿天。人們無聊地談著空氣中的涼意。喝酒的人們已經醉醺醺了。黑暗中,只有煙斗和香煙在閃爍。
我聽到電廠的人們一直往前去,把東西都關了。
祝願他們。如果不是他們這麼快送來光和熱,我們會有許多的麻煩。
黑暗中看不到臉,只聽到竊竊私語聲。
我想這個冬天我們還是安全的。我很有把握。他過不了那些關口。那兒也堆滿了汽車和積雪。但是到了春天……
假如他搞到了些原子彈?
該死的原子彈,但是如果他有很少的可惡的中子炸彈呢?或是薩利那7個小瓶中的另外6個呢?
或者飛機?
怎麼辦呢?
我不知道。
他媽的,如果我知道。
他媽的,沒有一條線索。
挖個坑,跳進去把自己埋起來。
大約10點鐘的時候,斯圖·雷德曼,格蘭·貝特曼和拉爾夫·布倫特納來到他們中間,一邊小聲地說著話,一邊發著傳單,告訴他們轉告今天晚上不在這兒的人。格蘭走路有點瘸,那是因為爆炸時一塊爐盤飛過來,從他右邊小腿上削掉了一小塊肉。油印的傳單上寫著:自由之邦會議*穆星格禮堂*9月4日*下午8:00。
這看起來好像是要離開的信號。人們在黑暗中默默地離去。大多數人拿著傳單,但也有少數人把它揉成一團扔掉了。所有的人都回去睡了。
睡眠間或還要做夢。
第二天晚上,當斯圖召集會議時,旁聽席已經坐滿了人,但是卻非常安靜。拉裡,拉爾夫,和格蘭坐在他旁邊。法蘭妮也想起床,但是她的背仍然疼得厲害。拉爾夫並不在意那令人厭惡的諷刺,用步話機把會議的情況轉給她。
「有一些事情需要我們討論一下。」斯圖用一種平靜的,故意輕描淡寫的口氣說。他的聲音雖然只經過稍微地放大,但在安靜的大廳裡卻聽得很清楚。「我想這裡沒有人不知道這次爆炸,沒有人不知道尼克、蘇珊和其他人死於這次爆炸,也沒有人不知道阿巴蓋爾媽媽回來了。我們要講這些事情,但我們想先告訴大家一些好消息。想讓你們聽一聽布拉德·基切納對此事的說法。布拉德?
布拉德走向講台,這次他不像前一次那麼緊張了,大家發出一陣無精打采的掌聲。他轉過身面對著大家,雙手握著講桌,簡單地說:「我們明天要把電接通了。」這次的掌聲大多了。布拉德舉起雙手,但是掌聲卻一浪高似一浪。掌聲持續了30多秒。斯圖後來對法蘭妮說,如果沒有過去兩天的事情,布拉德沒準會像一個在冠軍賽的最後30秒裡觸地得分而獲勝的前衛那樣,被大家從講台上拖下來,扛在肩膀上繞著大廳走上幾圈。現在離夏天結束那麼近,從某種意義上說,他過去就是那樣。
掌聲最後平息了下去。
「我們將在中午通電,我希望你們都在家裡作好準備。準備什麼呢?四件事。現在仔細聽,這很重要。第一,關掉各自家裡的不用的每一盞電燈和其他電器;第二,把你們周圍沒人住的房子電器都關掉;第三,如果你們聞到有煤氣味,請順著氣味查找並關掉任何開著的設備;第四,如果你們聽到火災報警,請找到聲音的源頭……但是去找的時候一定要注意安全,頭腦清醒。讓我們不要再因為摩托車車禍而把脖子折斷。好了……有什麼問題嗎?」
有幾個人問問題,他們都是核實布拉德最初的幾點。他很有耐心地一一回答,唯一表現出來的緊張是把他那本黑筆記本不停地在手裡折來折去。
當大家沒有什麼問題要提問時,布拉德說:「我要感謝竭盡全力讓我們重新運轉的人們。我還想提醒權力委員會,它還沒有被解散。在丹佛和我們這兒,還會有斷線,斷電和缺油。我希望你們能夠繼續支持。格蘭·貝特曼先生說到下雪時,或許到明年春天,我們這兒可能會有10000人。在朗蒙特和丹佛的電站必須在明年聯網……」
「如果那個強硬的傢伙隨心所欲地搗亂呢1大廳後排響起一個沙啞的聲音。
接下來是一片死寂。布拉德站在那兒,雙手死死地抓著講桌,臉像漿糊一樣白。他沒法收場了,斯圖心裡想。布拉德沒有接著講下去,他的聲音令人吃驚地平和:
「無論誰這麼說,我的工作是電力。但我想我會在那些人離我們而去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呆在這裡。如果我不這麼想,我大概會在他旁邊纏發電機了,誰他媽在乎他呢?」
布拉德從講台上走下來,有人大聲叫到:「你說的對極了1
這次掌聲爆起,幾近瘋狂。但是有一點令斯圖不太喜歡。他必須用小木槌使勁敲了好長時間桌子才能控制住會議。
「議程的第二個議題是……」
「去你的議程吧1一個年輕女人尖叫著說,「說說黑衣人吧!讓我們說說弗拉格吧!我說,時間已經拖得太久了1
一片贊同的吼聲。有人大喊:「亂套了1反對的人對年輕女人的用詞嘮嘮叨叨。也有人站在一旁咕咕噥噥地說著什麼。
斯圖用木槌敲桌上的木塊時太使勁了,槌頭從他的槌柄上飛了出去。「這兒是在開會1他喊著,「你們會有機會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但是現在我是在主持會議,我想要……有點……秩序1他把最後那個詞喊得那麼響,回聲在大廳裡像回飛鏢一樣迴盪,人們最後靜了下來。
「好了,」斯圖說,他有意壓低了聲音,平靜地說,「下面一件事是向你們匯報9月2日夜裡在拉爾夫那兒發生的事,我想既然我是大家選出的法律強制執行官,這件事應該由我來講。」
他們又安靜下來,但就像剛才布拉德最後的話所引起的掌聲一樣,這也不是斯圖喜歡的安靜。他們身體前傾,目光專注,臉上都是渴望的表情。這倒讓他感到焦慮和疑惑,好像自由之邦在過去的48小時裡已經徹底變了樣,而他卻不知道它變成了什麼樣子。這使他又重新體會到當他試圖從斯托文頓救災中心中找到出路時的那種感覺——一隻被一個無形的蛛網困住,正在苦苦掙扎的蒼蠅。外面有那麼多他不認識的臉龐,那麼多陌生人……
但是現在沒有時間來考慮它。
他簡單描述了爆炸前的情況,省去了法蘭妮在最後一分鐘的預感;在當前的情緒中,他們需要的不是這些。
「昨天早上,布拉德,拉爾夫和我在廢墟中搜索了3個多小時。我們發現好像是一個炸彈和一個步話機相連。看起來這個炸彈是被放在起居室或者是廁所裡的。比爾·斯坎倫和特德·弗蘭普頓在日出劇院也發現另外一個步話機,我們猜想炸彈是從那兒引爆的。它……」
「猜想,媽的1特德·弗蘭普頓在第三排喊到。「就是那個無恥的勞德和他的小婊子1
一陣不安的私語聲在房中響起。
這就是那些好人嗎?他們對尼克,蘇珊,查德和其他的人毫不關心,他們就像是一群喜歡私刑的暴徒,他們所關心的只是抓住哈羅德和納迪娜,絞死他們……像是對那個黑衣人所施的詛咒。
他恰巧碰上了格蘭的眼光;格蘭對他帶點挖苦地微微聳了聳肩。
「如果再有一個人在下面喊叫而沒被認出來的話,我將宣佈休會,你們可以互相討論。」斯圖說。「這不是討論或是閒聊天。如果我們不遵守規則,我們坐在這有什麼必要?」特德·弗蘭普頓從下面憤怒地瞪著他,斯圖也從上面瞪著他。就這樣過了一會兒,特德垂下了眼睛。
「我們懷疑哈羅德·勞德和納迪娜·克羅斯。我們有一些有力的證據,一些與當時的環境非常相符的證據。但是還沒有真正的鐵證來證明他們的罪惡,我希望你們要心中有數。」
一陣低沉的私語像漩渦一樣打了個漩,隨即消失了。
「我說那些話的意思是想對大家說,」斯圖繼續說,「如果他們再出現在區內,我希望大家把他們帶到我這兒來。我會把他們鎖起來,阿爾·邦德爾將負責審判他們……審判意味著他們將陳述他們的立場,如果他們有的話。我們……我們要做這兒的好人,我想我們知道那些壞蛋在哪兒。做好人就是說我們要文明地對待此事。」
他滿懷希望地看著他們,但是看到的只是不解的忿恨。斯圖爾特·雷德曼目睹了他的兩個最好的朋友死於非命,他們的眼睛說,而現在,他在這兒大聲談論那些罪魁禍首。
「這事是值得你們去幹的,」他說,「但是這件事現在幹得不錯。我現在告訴你們這件事會幹好的。」
人們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有1000多雙,他能理解那些目光之後的想法:你到底在說些什麼?他們跑了。跑到西邊去了。你的意思好像他們是到森林裡看鳥去了,過兩天就回來。
他倒了杯水,喝了兩口,潤潤乾渴的喉嚨。開水平淡無味,他扮了個怪相。「不管怎樣,這是我們對這件事的立場,」他有氣無力地說。「下面,我想我們要重新補齊委員會成員。我們今天晚上不進行此事,但是你們應該考慮考慮你們希望誰……」下面舉起了一隻手,斯圖用手指著說:「向前走,讓大家看看你是誰。」
「我是謝爾登·瓊斯,」一個穿方格羊毛衫的大個子說。「我們為什麼不今天晚上就選出兩個新的來?我提特德·弗蘭普頓。」
「嗨,我同意1比爾·斯坎倫喊到。「太好了1
特德·弗蘭普頓拍了兩下手,又在頭頂揮了揮以平息大家的掌聲。一種絕望而不知所措的感情又一次悄然爬上斯圖的心頭。他們會讓特德·弗蘭普頓來頂尼克·安德羅斯的位置嗎?這簡直像是一個惡意的玩笑。特德在權力委員會裡試過,發現那裡的工作太繁重了。他又到了法律委員會,那裡看起來好像更適合他,儘管查德曾經告訴過斯圖,特德是那種能把喝杯咖啡的時間拖成為吃頓中午飯時間,把吃頓中午飯的時間拖成半天假期的人。他在昨天搜尋哈羅德和納迪娜時動作很快,也許因為它能提供一次變化的機會。而且他和比爾·斯坎倫純粹出於運氣地在日出劇場踩著了那個步話機(公正地說,他也承認這一點)。但是在此之後,他就因此而就變得趾高氣揚,這令斯圖很不喜歡。
斯圖又遇到了格蘭的目光,這次他幾乎能讀懂格蘭那挖苦的表情背後的想法,他的嘴角微微地一撇:我們也可以利用哈羅德把這事搞亂。
斯圖的腦海中突然出現了尼克松過去常用的一個詞,這使他突然明白了他的絕望和不知所措的感覺來自何處。那個詞是「授權」。他們的授權已經消失了,消失在兩晚上前爆炸的火光和巨響聲中。
他說,「謝爾登,你可能知道你自己想選的人,但是我想還有其他人需要有時間考慮一下。讓我們就這個問題表決一下。希望今天晚上選出兩個新代表的人請說同意。」
只有少數幾個人應聲。
「希望就此事考慮一周左右的,請說反對。」
反對的聲音更大一些,但並不大很多。有很多人完全棄權了,好像這個問題與他們毫不相關。
「好的,」斯圖說。「我們計劃一周後,也就是9月11日,在這兒,穆星格禮堂,開會提名候選人並選舉委員會兩個空缺的席位。」
相當糟糕的悼文,尼克。真是對不起。
「理查德森醫生在這兒要告訴大家有關阿巴蓋爾媽媽以及那些在爆炸中受傷者的情況。醫生?」
理查德森醫生在一陣響亮的掌聲中擦著眼鏡走上講台。他告訴他們已經有9個人死於爆炸,還有3個人情況危急,2個人傷勢嚴重,另外8個人的情況還不錯。
「考慮到爆炸的衝擊力,我想我們還是很幸運的。現在,我講講阿巴蓋爾媽媽的情況。」
人們都向前傾著身子。
「我想一個很短的聲明和一個簡短的詳細解釋就足夠了。我的聲明是:我對她無能為力。」
人群發出一陣小聲的嘟噥後又靜了下來,斯圖看到的是人們遺憾的表情,但是他們並沒有真正感到吃驚。
「在她離開這兒之前就生活在這個區裡的人們告訴我,老太太據稱有108歲。我不敢保證,但是我敢說這是我見到並治療過的年齡最大的一個病人。人們告訴我她走失了兩個星期,我的估計——不,我的猜想——是她那段時間的日常飲食沒有任何做好的食物。她好像就靠一些樹根,草葉等純天然的東西生活。」他停頓了一下,「她從回來之後就很少大便。大便裡有一些小樹棍和細枝。」
「上帝。」有人小聲嘟噥了一句,聽不出來是一個男的還是女的。
「她的一隻胳膊上纏著有毒的常春籐。雙腿佈滿潰瘍,並且將會擴散,如果她的情況不是那麼……」
「嗨,你能不說這些嗎?」傑克·傑克遜叫著站了起來。他的臉色蒼白,憤怒而痛苦。「你還懂不懂情理?」
「我不關心情理,傑克。我只是在如實地匯報她的情況。她還在昏迷,營養不良,而且最重要的是,她非常非常老。我想她快要死了。如果她是其他人,我會肯定地這麼說。但是……就像你們所有人一樣,我也崇拜她。崇拜她和另一個人。」
又一陣嘟噥像一陣微風吹過,斯圖感覺他頸背上的汗毛微微動了一下後立了起來。
「對我來說,夢想這種相反的情況是不可思議的,」喬治說。「事實上我們都有這種願望,這最起碼說明一種心靈相通的能力。但是我像傳遞情理一樣傳遞通靈學和理論,只是出於同樣的原因:這些都不是我的領域。如果那個老太太是從上帝那裡來的,上帝可能會把她治好。我不能。我會告訴你們她還完全活著這個事實對我來說看起來像個奇跡。這就是我的聲明。還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什麼問題。人們都望著他,默然無語,有的已開始抽泣。
「謝謝。」喬治說,他在一片死寂中回到了他的座位上。
「好,」斯圖小聲對格蘭說,「你接下來講。」
斯圖沒有做介紹。格蘭走上講台,熟練地握住講桌。「別的事情我們都已經討論過了,只剩下那個黑衣人了。」他說。
又一陣嘟噥。有幾個人本能地劃著十字。靠左首通道的一個老婦人立刻用雙手摀住了眼睛,嘴巴和耳朵,並低頭埋進大腿中,這個動作極像以前尼克·安德羅斯把頭伏在肥大的黑錢包上再埋進大腿中的動作。
「我們已經在封閉的委員會會議上在一定程度上進行了討論,」格蘭繼續用平靜的,談話似的口氣說著,「這個問題是人們在私下提出的,這就關係到我們是否應該把它拿出來公開討論。有一點很明確,那就是看來區裡面沒有人真正願意談論它,我們可不是剛從遊樂宮的夢想裡出來。也許我們需要一段時間的恢復。我想現在是我們提出這個問題的時間了。像過去一樣,把他拉到明處。警方有一個靈便的小機器,叫容貌拼具,警方的藝術家可以用這種工具,根據目擊者對罪犯的回憶來拼製出罪犯的面部畫像。在我們這個案子中,我們沒有目擊罪犯的面目,但是我們的確有一系列的回憶,這些至少能勾畫出我們對手的輪廓。我已經和少數幾個人討論了這件事,我想告訴大家我對他的描述。「這個人的名字好像是蘭德爾·弗拉格,也有人把理查德·弗賴伊、羅伯特·弗裡蒙特、理查德·弗裡曼特爾和他聯繫在一起。這個首字母R.F.可能有點意義,但是如果這樣,自由之邦委員會成員裡沒有人知道它是什麼。他的存在——至少是在夢中——製造了害怕,不安定和恐怖情緒。很多事情表明,他的性格中有一種冷酷。」
人們都點著頭,嗡嗡的激動的談話聲又響了起來。斯圖心裡想,他們就像是一群剛剛有過性經驗的男孩在交流經驗,他們都激動地發現那東西都在大致一樣的地方。他用手摀住嘴邊露出的一絲竊笑,提醒自己回去把這事告訴法蘭妮。
「這個弗拉格在西部,」格蘭繼續說道。「同樣數量的人們已經在拉斯維加斯,洛杉磯,舊金山和波特蘭『見』到了他。一些人——包括阿巴蓋爾媽媽——說弗拉格正在迫害異己。所有的人好像都相信在這個人和我們自己之間,一種對抗正在形成,而弗拉格為打敗我們,會不擇手段。不擇手段包括許多方法。裝甲部隊,核武器,或許……瘟疫。」
「我真想抓住那個噁心的雜種1里奇·莫法特尖叫著,「我要給他注射一針那該死的瘟疫1
人們發出一陣大笑,緊張的氣氛一下子放鬆了,裡奇贏得了一陣掌聲。格蘭輕鬆地笑了。開會前半小時,他給了裡奇他的角色和路線,裡奇極好地運用了它。老頭子在一件事上毫不含糊,斯圖發現:在大的會議上,社會背景總是很管用。
「好了,我已經講了他的大致情況,」他繼續講到,「在把會議引向公開討論之前,我最後講一點:我認為斯圖的話是對的,那就是如果我們抓住了哈羅德和納迪娜,我們必須以文明的方式對待他們,但是和他一樣,我認為這是令人很不愉快的。還有,我也像他一樣,相信他們這樣做是奉了這個弗拉格的命令。」
他的聲音響徹大廳。
「這個人必須對付他。喬治·理查德森說玄學不是他研究的領域。這也同樣不是我的領域。但是我對你們說,我覺得那個垂危的老婦代表著正義的力量,正像弗拉格代表著邪惡勢力。我覺得不管什麼力量控制她,她都能讓我們團結起來。我不相信這種力量打算現在拋棄我們。也許我們有必要就此討論一下,往這些噩夢中加入點新鮮空氣。也許我們有必要開始決定怎麼對付他。但是他不能在明年春天自己走進這個區並取而代之,只要你們大家站著看著,就不可能。現在我要把會議交還給斯圖,由他來主持討論。」
他最後的話淹沒在熱烈的掌聲中,格蘭非常高興地走回了自己的座位。他用一根大棍把他們攪了起來……或者是他的空話像拉小提琴一樣使他們興奮起來?這其實無關緊要。他們不再害怕,而是瘋狂,他們已經作好了準備以迎接挑戰(儘管在經歷一個漫長而寒冷的冬天之後會冷靜下來,在來年的4月份不會還那個渴望)……最重要的是,他們已經準備好要發言了。
之後的3個小時,他們的確發言了。一些人直到半夜才離去。正像拉裡預料的那樣,人們沒有提出什麼苛刻的建議。有幾個溫和的建議:儲備一些他們自己的炸彈或是核武器,召開一個高層會議,組織一個訓練有素的突擊隊。還有幾個很實用的主意。
最後的幾個小時,人們一個接一個地站起來描述著他或她的夢想,這些夢想聽上去好像對其他人有著無窮的魅力。這又讓斯圖想起他十幾歲時參加的有關性的無聊而沒完的討論(他大多數時候是個旁聽者)。
令格蘭感到吃驚並為之感動的是他們有增無減的討論的慾望,那種與會議開始時的枯燥和沉悶氣氛截然不同的充滿激情的氣氛。在壓抑了很長時間之後,一次痛快的渲瀉正在進行著,這又讓他想起了有關性的談話,但卻是另一種方式。他想,他們就像一群把有關他們的愧疚和缺點的秘密長時間藏在心裡,後來才發現這些事情說出來時,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中學生。當在睡夢中播種的內心的恐懼最後在這種馬拉松似的公開討論中收穫時,這種恐懼就更容易對付……甚至可以征服它。
會議在凌晨1點30分結束了,格蘭和斯圖一齊離開這兒,這是自尼剋死後第一次感覺不錯。他感覺他們已經邁出了艱難的第一步,不管前面是什麼樣的戰常
他感覺到了希望。
正如布拉德承諾的那樣,在9月5日的中午,市電恢復了。
尖利刺耳的空襲警報突然在鎮政府上空響起,受驚的人們都湧到了街上,心慌失措地抬頭望著那無辜的蔚藍的天空,想看看那個黑衣人的空軍。一些人躲進了地下室,直到布拉德發現了一根熔斷的保險絲,關掉了警報器,他們才面帶愧色地爬了出來。
在柳樹街發生了由電引起的火災,但是一群自願消防隊員很快趕到並撲滅了它。在布羅德威街和沃爾納特街的十字路口,一個檢修孔蓋被炸飛到了空中約50米,正好砸在奧茲玩具店的房頂上。
在這之後被區裡人稱為「通電日」這一天,只發生了一件傷亡事件。不知什麼原因,外珍珠街上一個汽車商店發生了爆炸。而裡奇·莫法特當時正坐在街口,一片瓦楞鐵從側面飛過來擊中了他,他當場就死了。他再也不會去砸玻璃窗了。
斯圖正在醫院的病房裡陪著法蘭妮,這時候屋頂的日光燈開始絲絲地響了起來。他看著它們閃呀閃呀閃,最後發出了熟悉的螢光。他目不斜視地足足看著它們穩定地亮了3分鐘。當他再看法蘭妮時,她已經是滿眼淚光。
「法蘭妮?你怎麼了?是疼嗎?」
「我又想起了尼克,」她說,「他沒能活到現在,沒能看到這些,真是太遺憾了。抓住我,斯圖。如果我能的話,我想為他做個禱告。我想試一試。」
他抓住她,但是不知道她是否做了禱告。他突然發現他也非常想念尼克,因此也比以前更加痛恨哈羅德·勞德。法蘭妮說的對,哈羅德不僅僅殺了尼克和蘇珊,他還偷走了他們的光明。
「噓,」他說,「法蘭妮,噓。」
但是她哭了好長時間。當她最後擦去眼淚的時候,他把病床搖了起來,打開了檯燈,這樣她能讀點什麼。
斯圖被搖醒了,但是他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才完全清醒過來。他的腦海裡慢慢地掠過很長一串好像沒有盡頭的名單,這些人都想奪去他的睡夢。那是母親,告訴他該起床把爐子打開,準備上學去了;那是曼紐爾,就是那個低級的小拉雷多妓院裡的保安,告訴他他的20美元已經用完了,如果他想整夜呆在那兒的話,他必須再交20美元;那是一個穿著長長的白大褂的護士,要給他量血壓。那是法蘭妮。
那是蘭德爾·弗拉格。
這最後閃過的念頭像往他臉上潑了一盆涼水一樣驚醒了他。站在他身邊的並不是夢中的那些人,而是格蘭·貝特曼,還有站在他膝邊的科亞克。
「叫醒你真困難,東德克薩斯,」格蘭說,「像根石柱子一樣。」他站在幾乎是完全的黑暗中,只顯出一個模糊的身影。
「喂,你們可以先把燈打開再說嗎。」
「你知道,我真是把這事忘得一乾二淨。」
斯圖打開了燈,突然亮起的刺眼的燈光下,他瞇起眼睛,像貓頭鷹一樣,廢力地看著那只發條鬧鐘。現在是凌晨2點45分。
「你們來這兒幹什麼,格蘭?我在睡覺,除非你們沒有注意到。」
他放下鬧鐘,第一次善意地看了格蘭一眼。他看上去臉色蒼白,驚恐……而且蒼老。臉上滿是深深的皺紋,看上去非常地憔悴。
「怎麼了?」
「阿巴蓋爾媽媽。」格蘭平靜地說。
「死了?」
「天吶,我倒希望這樣。她醒過來了。她想見我們。」
「我們倆?」
「我們5個。她……」他的聲音粗糙而沙啞,「她知道尼克和蘇珊已經死了,她也知道法蘭妮在醫院裡。我不知道她是怎麼知道的,但是她確實知道。」
「她想見委員會?」
「委員會剩下的成員。她已經快不行了,她說她有些事必須告訴我們。我不知道我自己想不想聽。」
屋外,夜已經不是僅僅有些涼意,而是有些寒冷了。斯圖從衣櫃裡拉出一件夾克穿上,把拉鏈一直拉到脖領,感覺好多了。一個冷若冰霜的月亮懸在空中,這讓他想起了湯姆,是他讓他在月亮圓的時候回來向他們做匯報。現在的月亮正是上弦月剛多出來一點。上帝知道那個月亮在哪兒往下看著湯姆,看著戴納·於爾根斯和查理斯法官;上帝知道月亮正在看著這兒發生的奇怪的事情。
「我先叫了拉爾夫,」格蘭說,「我告訴他趕到醫院去叫法蘭妮。」
「如果醫生允許她起來走走的話,他會把她送回家的。」斯圖生氣地說。
「這是特殊情況,斯圖。」
「因為有人不想聽那個老太太必須說的話,你好像非常倉促地想到她那兒。」「我想恐怕不是。」格蘭說。
吉普車在3點10分的時候開到了拉裡的屋門口。屋子裡燈火通明——不是煤氣燈,而是電燈。街上的路燈整夜地亮著,不光是這兒,而是城裡的每個角落。一路上,斯圖一直在著迷地盯著它們看。夏天的殘蟲在寒冷中失去了活力,沒精打采地撞擊著球形燈罩。
他們剛鑽出吉普,就看見有車的頭燈掃過街角,那是拉爾夫的匡啷作響的老卡車。拉爾夫把車開上來,與吉普頭頂頭地停了下來。拉爾夫下了車,斯圖快步繞到卡車的乘客座一側,法蘭妮坐在那兒,背後墊著一個方格子沙發墊。
「嗨,寶貝。」他輕聲說。
她抓住了他的手,黑暗中,她的臉色更顯蒼白。
「很疼嗎?」斯圖問。
「不太疼,我吃了點止痛藥。只是別催我太急。」
他幫她下了車,拉爾夫攙住她的另一隻胳膊。她從駕駛室走下來時,他倆都看到她的臉上抽搐了一下。
「要我背你嗎?」
「我能行,你們就這樣攙著我胳膊,行嗎?」
「好的。」
「還要走慢點兒,我們小姑娘不能走太快。」
他們從拉爾夫的卡車後面繞了過去,與其說是走,還不如說是腳拖著地挪了過去。他們走到過道邊時,斯圖看到格蘭和拉裡站在門口看著他們。在背後燈光的反襯下,他們就像是從黑色的美術紙上剪下來的人物。
「你們覺得她會說些什麼呢?」法蘭妮低聲問。
斯圖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他們走上過道,法蘭妮顯得疼痛難忍,拉爾夫幫斯圖把她弄進了屋。拉裡也像格蘭一樣臉色蒼白,面帶焦急。他穿著一條褪色的牛仔褲,一件皺巴巴的襯衣,最下面的扣子還扣錯了,光腳穿著一雙名貴的莫卡辛鞋。
「這時候把你們叫出來,真是不好意思,」他說,「我在這裡看著她,間或打個盹兒。我們一直在看著她,你們理解嗎?」
「是的,我理解,」法蘭妮說。不知什麼原因,「看著」這個詞讓她想起了母親開的小店……而且比以前想起來時有一種更加親切和諒解的感覺。
「露西已經睡了大約1個小時了。我打了個盹,醒過來時就……法蘭妮,你怎麼樣?」
法蘭妮搖了搖頭,很勉強地笑了笑。「我沒事,你接著說。」
「……她正看著我。她只能耳語,但是能聽懂。」拉裡嚥了口唾沫。他們5個現在都站在門廳裡。「她告訴我,上帝想在早上帶她回家。但是她說她有話必須對上帝第一次沒帶走的人說。我問她說的是什麼意思,她說上帝已經把尼克和蘇珊帶走了。她知道。」他疲憊地出了口氣,用手攏著他的長髮。
露西出現在大廳的那頭。「我煮了咖啡。就在這兒,你們要就說一聲。」
「謝謝,親愛的。」拉裡說。
露西有點猶豫地說:「我能參加進來嗎?這是不是像委員會那樣,是私下的討論?」
拉裡看著斯圖,斯圖平靜地說:「快點過來。我想她快不行了。」
他們走得很慢,以讓法蘭妮能跟上。他們離開大廳,來到樓上的臥室。
「她會告訴我們的,」拉爾夫突然說,「媽媽會告訴我們的。不用發愁。」
他們一起走進屋,阿巴蓋爾媽媽用臨終前那種明亮的目光凝視著他們。
法蘭妮知道老太太的身體情況,但還是很吃了一驚。她已經成了一堆骨架和肉乾。屋裡連一絲腐爛的氣味都沒有,也沒有即將到來的死亡的氣氛。而只有一種乾燥的頂樓的氣味……不,那應該是一種小店的氣味。打點滴的針頭深深地扎進她的肉裡,只留一半在外面,她已經沒有什麼地方可以扎針了。
她的眼光還是那樣,包含著熱情,親切和慈祥。那是一種解脫,但是法蘭妮還是感到一種恐懼……不是純粹的害怕,但也可能是一種被神聖化的東西——敬畏。是敬畏嗎?一種正在臨近的感情。不是判決,但是一種可怕的責任,像一塊石頭一樣懸在他們頭頂。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小姑娘,坐下,」阿巴蓋爾低語道,「你渾身疼痛。」
拉裡扶她坐在扶手椅上,放鬆地輕歎了一聲,儘管她知道這樣坐一會兒身上還是會疼的。
阿巴蓋爾媽媽仍然用那種明亮的目光凝視著她。
「你很快就會有孩子的。」她低聲說。
「對……你怎麼……」
「噓……」
屋子裡又沉寂下來,深深的沉寂。法蘭妮著迷地看著這個臨終的老婦人,這個出現在他們生活中之前就出現在他們夢中的老婦人。
「小姑娘,你往窗外看。」
法蘭妮把臉轉向窗戶,拉裡正站在那兒,望著外面那些兩天前曾聚在那兒的人們。她看到的不是壓抑的黑暗,而是一片安靜的光明。那不是屋裡光線的反射,而是月光。她正看著那模糊的,有點變形的保育室反射的影子。保育室很明亮,掛著一條皺巴巴的方格窗簾。那裡有一張單床,床空著;那兒還有遊戲圍欄——但也是空的,還有一隻在風中會動的顏色鮮艷的塑料蝴蝶。恐懼又把它冰涼的雙手伸向了她的心臟。其他人從她的臉上看到了這一點,但他們卻不理解它;他們從窗戶中看到的只是一片被街燈照亮的草坪。
「孩子在哪?」法蘭妮聲音嘶啞地問。
「斯圖爾特不是那個孩子的父親,小姑娘。但是他的小命在斯圖爾特的手裡,也在上帝的手裡。這個孩子將會有4個父親。如果上帝讓他活下來的話。」
「如果他……」
「上帝已經把它藏起來不讓我看見了。」她低語道。
空空的保育室也不見了。法蘭妮看見的只有黑暗。恐懼把它的雙手握成了拳頭,她的心在它們中間跳動。
阿巴蓋爾媽媽耳語著:「皇帝在叫他的新娘呢,他想讓她和孩子在一起。他會讓你的孩子活下來嗎?」
「別說了。」法蘭妮叫著。她用雙手摀住了臉。
沉默,深深的沉寂,像是在屋裡下了雪。格蘭·貝特曼的臉像一個破舊昏暗的手電筒一樣黯淡無光。露西的右手慢慢地上下揉捏著她浴袍的領子。拉爾夫把帽子拿在手裡,心不在焉地在帽帶上的羽毛上撿著什麼。斯圖看著法蘭妮,但卻不能走過去。不是現在。他的腦海中閃過一幕,那是在那次會議上,當提到那個黑衣人的名字時,她立即用手摀住了眼睛,耳朵和嘴巴。
「母親,父親,妻子,丈夫,」阿巴蓋爾媽媽嘟噥著。「敵視他們,神壇的帝王,黑暗的早晨的君主。我沉陷在驕傲中。你們也都沉陷在驕傲裡。你們沒聽見它說的話嗎,別相信這個世界的主宰?」
他們都注視著她。
「電燈解決不了問題,斯圖·雷德曼;民用電台也解決不了問題,拉爾夫·布倫特納。社會學解決不了它,格蘭·貝特曼;拉裡·安德伍德,既然已了結的事無法阻止它的到來,你終生悔過自責就顯得為時過長了。還有你的小伙子,法蘭妮·戈德史密斯,也阻止不了。罪惡的月亮已經升起。在上帝的視野內,你們什麼也提不出來。」
她挨個看了他們一遍。「上帝會在他覺得合適的時候作出安排的。你們不是制陶工人,你們是他們手中的陶土。西部的那個人可能會成為你們通向毀滅的車輪。我也不得而知。」
一滴淚珠,從那即將死亡的沙漠中,令人吃驚地,偷偷地從她的左眼中滑落,滾過臉頰。
「媽媽,我們應該怎麼做?」拉爾夫問道。
「你們都靠近點。我的時間不多了。我要回到天國的家了,從來沒有人像我現在這樣完全做好了準備。你們都過來。」
拉爾夫坐在床沿上,拉裡和格蘭站在床腳邊。法蘭妮表情痛苦地站了起來,斯圖把她的椅子拉到拉爾夫旁邊。她坐下來,用冰冷的手指抓住他的手。
「上帝把你們這些人弄在一起並不是要組成一個委員會或是一個團體,」她說,「他把你們帶到這兒,只是為了試圖把你們分得更遠。他想讓你們毀滅這個黑衣人。」
沉默。阿巴蓋爾歎了口氣。
「我想尼克能領導你們,但是上帝把他帶走了,儘管以我來說,並不是尼克的一切都被帶走了。不,沒有完全帶走。但是你必須領導,斯圖爾特;如果他想把斯圖也帶走,那麼你必須領導,拉裡;如果他把你也帶走了,由拉爾夫來領導。」
「看起來我落在後面,」格蘭說,「我……」
「領導?」法蘭妮冷冷地問,「領導?領到哪兒……?」
「西部呀,小姑娘,」阿巴蓋爾媽媽說,「西部。你不能去,只是他們4個。去。」
「不1她不顧渾身傷痛,一下站了起來,「你在說什麼?讓他們4個去自投羅網?自由之邦的幾個靈魂人物?」她的眼睛閃著怒火,「這樣那些人就可以把他們絞死在十字架上,然後明年夏天走進自由之邦殺光所有的人?我可不願看著我的人去祭供你那屠夫上帝,去他的吧。」
「法蘭妮1斯圖喘息著說。
「屠夫上帝!屠夫上帝1法蘭妮啐了一口,「上百萬人——沒準10億人——死在那場災難中。還有數百萬人將隨他們而去。我們甚至都不知道我們的孩子還能不能活下來。這難道不是他幹的嗎?這一切還不是就這樣沒完沒了地進行,直到地球上只剩下老鼠和蟑螂?他不是上帝。他是個魔鬼,而你是他的巫婆。」
「住嘴,法蘭妮。」
「對極了。我完了。我想走了。把我送回家吧,斯圖。不去醫院,回家。」
「我們想聽聽她必須說的事。」
「好。你們留神聽著,我們兩個人。我要走了。」
「小姑娘。」
「別叫我小姑娘1
她猛地伸出手抓住了法蘭妮的手腕。法蘭妮一下僵住了。她閉著眼睛,卻驀地回過頭來。
「別,別……哦,天吶……斯圖……」
「這兒!在這兒呢1斯圖叫著,「你想對她做什麼?」
阿巴蓋爾媽媽沒有回答。接下去的一刻是那麼漫長,化成了短暫的永恆,然後老太太放開了緊抓法蘭妮的手。
法蘭妮開始慢慢地,茫然地揉著剛才被阿巴蓋爾媽媽抓住的那隻手腕,儘管手腕上沒有紅印,也沒有凹痕。突然法蘭妮睜大了眼睛。
「寶貝?」斯圖焦急地問。
「消失了。」法蘭妮嘟噥著。
「什麼……她在說什麼?」斯圖環視了一下周圍的人,用顫抖的聲音懇求道。格蘭只搖了搖頭。他臉色蒼白而緊張,但並沒有懷疑。
「疼……頸部扭傷。背痛。消失了。」她迷惑地看著斯圖,「全消失了。看。」她彎腰輕輕摸了一下腳趾,一次,兩次。她第三次彎腰時,可以不用分開雙腿,還用手掌摸了一下地面。
她又站起來的時候遇到了阿巴蓋爾媽媽的目光。
「這是你那上帝的賄賂嗎?如果是,他可以收回他對我的治療。有斯圖在,我寧可忍受疼痛。」
「上帝不會賄賂誰的,孩子,」阿巴蓋爾低聲說,「他只是給人們個信號,如果願意,他們可以接受它。」
「斯圖是不會到西部的。」法蘭妮說,但現在看來她既茫然又恐懼。
「坐下,」斯圖說,「我們聽聽她要說些什麼。」
法蘭妮震驚地坐了下來,心懷疑慮,茫然若失,雙手在腰背上悄悄地揉摸著。
「你得去西部,」阿巴蓋爾媽媽低語道,「你不能帶吃的,也不能帶喝的。你今天就要走,就穿你現在的衣服,還要步行去。我知道你們中的一個到不了你們的目的地,但我不知道是哪個人會倒下。我知道上帝將會在帶走弗拉格之前帶走其他人,他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超自然體。我不知道上帝是否願意讓你們打敗他。我也不知道上帝是否願意讓你們再次看到博爾德。這些事情不是我能預見的。但是他現在在拉斯維加斯,你們必須去那兒,而就在那兒,你們能夠進行反擊。你們得去,而且不能猶豫畏縮,因為你們將會有上帝永恆的支持。對,有上帝的幫助,你們會成功的。」
她點了點頭。
「完了,我要說的話完了。」
「不,」法蘭妮低聲說,「不能這樣。」
「媽媽,」格蘭的聲音低沉而沙啞。他清了清喉嚨。「媽媽,我們理解不了這些事,如果你能明白我的意思。不管是受什麼東西控制,我們不會再有你在近處保佑著我們。那兒不是我們的地方。法蘭妮說的對。如果我們真的到了那兒,也許會被遇到的第一支糾察隊殺掉的。」
「你們沒有眼睛嗎?你們已經看到上帝通過我治好了法蘭妮的疼痛。你們覺得上帝給你們的安排是讓神秘的君主最不喜歡的人殺死你們嗎?」
「但是,媽媽……」
「不。」她抬起手揮了揮,阻止了格蘭的話。「這不是我和你們爭論的地方,或是讓你們相信我的話,而只是讓你們理解上帝給你們安排的計劃。聽著,格蘭。」
阿巴蓋爾的嘴裡突然發出了格蘭·貝特曼的聲音,所有的人都吃了一驚,法蘭妮輕叫了一聲,縮身靠在斯圖身上。
「阿巴蓋爾稱他是魔鬼的爪牙,」一個粗壯的,充滿男子氣的聲音從那老太太瘦消的胸腔中發出,在她那沒有一顆牙的口中形成。「也許他是最後一個有理性的巫師,集中了一些技術作為工具與我們對抗。也許他還是其他更厲害東西。我只知道他是。我認為社會學,心理學,或是其他的什麼科學,都不能阻止他,而只有白色魔法才能阻止他。」
格蘭一直張著嘴聽著。
「這是真實的事情,還是謊言?」阿巴蓋爾媽媽說。
「不知道這是真還是假,但這是我的話,」格蘭緊張不安的說。
「相信吧。你們所有的人,都相信吧。拉裡……拉爾夫……斯圖……格蘭……法蘭妮。你最需要相信,法蘭妮。相信……遵從上帝的話吧。」
「我們還有別的選擇嗎?」拉裡痛苦地問。
她吃驚地轉頭看著他。
「選擇?只有一種選擇。那是上帝做事的方式,永遠是這樣。你們的意願還是自由的。根據你們的意願做吧。你們的腳上沒有帶著鐐銬。但是……上帝希望你們這樣做。」
沉默,像是下了場厚厚的大雪。最後,拉爾夫打破了沉默。「聖經裡說是大衛殺了歌利亞巨人,」他說,「如果你覺得這是對的,我願意去那,媽媽。」
她抓住了他的手。
「我,」拉裡說,「我也去。」他歎了口氣,像是頭痛是的,雙手捂著額頭。格蘭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麼東西,還沒說出口,從屋角傳來一聲沉重而疲憊的歎息和「砰」的一聲。
是露西,所有的人都忘了她,她暈倒了。
天邊泛起了魚肚白。
他們圍坐在拉裡的餐桌旁,喝著咖啡。法蘭妮來到大廳裡的時候,已經是差10分鐘5點了。她站在門口,因為哭泣而臉上有點浮腫,但走路一點也不跛。她的傷確實治好了。「我想她快不行了。」法蘭妮說。
他們走了進去,拉裡扶著露西。
阿巴蓋爾媽媽發出一聲沉重而空洞的呼嚕聲,就像是得了重感冒。他們都圍站在床的周圍,一言不發,內心處於深深的恐懼之中。拉爾夫確信最後肯定會發生什麼事情,使上帝的奇跡毫不遮掩地顯露在他們面前。她將在一道閃電中離開他們。或者他們能看到她的靈魂,在閃光中改變外觀,從窗戶中飛向天空。
但是最後,她像常人一樣簡單地死去了。
她完成了一生千百萬次呼吸中的最後一次。她吸入一口氣,在胸中容留了一會兒,最後呼了出來。她的胸部再也沒有起伏過。
「她死了。」斯圖嘟噥著。
「上帝會給她的靈魂以恩賜的。」拉爾夫不再像剛才那麼擔心地說著。他雙手交叉放在她瘦弱的前胸上,眼淚灑落在手上。
「我去,」格蘭突然說道,「她說的對。白色魔法。只剩下這條路了。」
「斯圖,」法蘭妮低聲說,「我求你,斯圖,說不。」
他們看著他——所有的人。
現在你必須領導——斯圖爾特。
他想起了阿內特,想起了拉載查理·D·坎皮恩和他的妻子女兒的雪佛萊車,像邪惡的潘朵拉盒子一樣,將哈潑的油泵撞壞;他想到了丹寧格和戴茨,想起他怎樣在意識裡把他們聯繫在一起,利用那些微笑的醫生一而再,再而三地對他撒謊,還對他的妻子就其身體情況撒謊——也許他們也同樣對自己撒了謊。最重要的是,他想到了法蘭妮。還有阿巴蓋爾媽媽的話,這是上帝希望你們做的。
「法蘭妮,」他說,「我必須去。」
「去送死。」她痛苦地望著他,甚至帶著些憎恨,然後看著露西,好像是在尋求支持。但露西一副木然而心不在焉的神情,沒有幫她的意思。
「如果我們不去的話,我們會全完的,」斯圖謹慎地選擇恰當的詞來表達。「她說的對。如果我們在這兒坐等,到了明年春天,會發生什麼事呢?我們怎麼才能阻止他呢?我們不知道。我們連條線索也沒有。我們什麼也沒做。我們也是在迴避困難。我們不能阻止他們,除非我們像格蘭說的那樣做。白色魔法。或是上帝的力量。」
她開始悲傷地抽泣起來。
「法蘭妮,別這樣。」他說著,想要去抓她的手。
「別碰我1她衝他大聲叫著,「你是個死人,你是具死屍,別碰我1
太陽升起的時候,他們還像靜止造型似地圍站在床前。
約11點的時候,斯圖和法蘭妮去了弗拉格斯塔夫山。他們在半路停了車,斯圖提了裝食品的大籃子,法蘭妮拿了塊桌布和一瓶沙拉醬。出來野餐是她的主意,但是在他們中間卻有一種奇怪而令人恐怖的沉默。
「幫我把它鋪開,」她說,「注意那些帶刺的東西。」
他們正好在日出劇場下1000米的傾斜的陰影裡。博爾德在他們下面朦朧的藍色中延伸開來。今天又是一個十足的夏日。如火的陽光向大地釋放著能量,顯示著權威。蟋蟀在草叢裡低鳴。一隻螞蚱跳了起來,斯圖用右手一撲抓住了它,他能感覺到螞蚱在他的手指中抓撓,癢癢的,又有些害怕。
「說出來我就會放了你,」他說,一個古老的童年的公式。抬起頭來,他看到法蘭妮正悲傷地衝他微笑著。她轉過頭,用一種女人特有的細緻,很快地吐了一口。這傷了他的心。「法蘭妮……」
「不,斯圖。不要談論它。現在。」
他們攤開了白色的桌布,那是她從布德拉多飯店偷拿的,行動非常利索,他們提前開始了他們的午餐(這令他對她行動時柔和優美的體態感到奇怪,她的背部好像從來就沒有扭傷和鞭狀傷痕):一份醋醃的黃瓜和萵苣色拉;涼火腿三明治;酒;作為甜食的蘋果餅。
「好食物,好肉,好上帝,我們開吃吧。」她說道。他挨著她坐下來,吃了一塊三明治和一些色拉。他不餓,他的內心受到了傷害,但是他吃了。
他倆每人吃了塊三明治,還有大部分的色拉——那些綠色的色拉味道很不錯——還有一小長片蘋果餅。她說:「你什麼時候走?」
「中午,」他說。他雙手捂成杯狀,在手中點著一根煙。
「到那兒要走多長時間?」
他聳了聳肩。「走著去?我不知道。因為格蘭和拉爾夫都不是年輕人了。如果我們一天能走30英里,我想我們到10月1號就能到。」
「如果山區下雪早呢?」
他聳了聳肩,平靜地看著她。
「還要酒嗎?」她問到。
「不。它會讓我消化不良的。每次都這樣。」
「她是上帝的信使嗎,斯圖?是嗎?」
「法蘭妮,我真的不知道。」
「我們夢想她是,她就是。整個事情就是一個可笑的遊戲的主要組成部分,你知道嗎,斯圖爾特?你讀過《職責書》嗎?」
「我從來沒在《聖經》上花很多功夫。」
「我媽媽對《聖經》很有研究。她認為我和我哥哥弗雷應該有一定的宗教背景,這很重要,但是她從來沒說過為什麼。據我所知,我從中獲益之處在於,我總能回答《聖經》中有關危險的問題。你還記得『危險』嗎,斯圖?」
他微微笑了笑說:「現在你主持,亞歷克斯。」
「就是那個。那已經是過去了的。他們給了你答案,你提出了問題。到有關《聖經》時,我知道所有的問題。上帝和魔鬼關於工作打了個賭。魔鬼說:『他崇拜你。他已把它弄得很輕鬆了。但是如果你往他臉上尿足夠長時間,他將宣佈與你斷絕關係。』上帝接受了打賭,上帝贏了。」她沒精打采地微笑著。「上帝總能贏的。我敢打賭,上帝是賭神。」
「可能現在也是在打賭,」斯圖說,「但是這關係他們的生命,山下城中人們的生命,還有你肚裡的孩子。她叫他什麼?孩子?」
「她沒有對他許什麼諾,」法蘭妮說,「如果她能對他許諾……哪怕只是……如果這樣,最少你走了,我心裡會好受些。」
斯圖不知道該說什麼話好。
「好了,快要到中午了,」法蘭妮說,「幫我收拾一下,斯圖爾特。」
吃了一半的午餐和桌布及喝剩下的酒一起裝進了籃子。斯圖看著他們剛才坐過的地方,想起他們剛才的野餐只剩下了一些麵包屑……而且一會兒小鳥就會把它們吃光。他抬頭看了一眼,法蘭妮正哭泣著看著他。他走了過去。
「會好的。這事醞釀已久。我一直關注著它,但我好像幫不了它。」
「沒關係。」
「斯圖,和我莋愛吧。」
「這兒?現在?」
她點了點頭,微微笑了一下。「事情會好的,只要我們注意那些棘手的事。」他們又攤開了桌布。
第60章
斯圖用握著的右手來了個飛吻,除了小時候媽媽送他到上學的班車上時,他就不記得還有別的什麼時候這麼做過了。法蘭妮向身後揮了揮手。她的眼裡又噙滿了滾燙的淚珠,但她努力沒讓它們落下來。他們出發了。他們已經走到了街道的盡頭。斯圖又回頭揮了揮手。拉裡也揮了揮手。法蘭妮和露西也衝他們揮了揮手。他們穿過了大街,漸漸遠去。露西滿臉的恐懼和失落,幾乎要嘔吐出來。
「上帝。」她說。
「我們進去吧,」法蘭妮說,「我想喝杯茶。」
他們走進屋,法蘭妮放上了茶壺,讓大家等著。
他們4個人一下午也不怎麼說話,慢慢地向西南方向行進。他們一直朝戈爾登的方向走,準備在那兒過夜。他們經過了墓地,現在他們是4個人,已經快下午4點了,他們的影子在身後越拖越長,白天的酷熱也開始悄悄退去,這時他們在博爾德南邊的路上看到了這個城鎮的路標。好一會兒,斯圖總有一種感覺:他們幾個都處在想要一起轉身往回走的邊緣。他們前面是黑暗和死亡。在他們後面還有一點點溫暖,一點點愛。
格蘭從背包裡拉出一條印花大手帕,搓成一根佩斯利紋花繩,纏在頭上。「第43章,光頭社會學家東斯和他的汗巾。」他空洞地說。科亞克已經走在他們前面好遠,沐浴在金色的夕陽中,興高采烈地向一片銀蓮花走去。
「哎,你,」拉裡的話有點悲傷,「我感覺這就是所有事情的終點。」
「對,」拉爾夫說,「我也有同感。」
「誰想稍事休息一下?」格蘭並沒抱多大希望地問。
「快點,」斯圖微笑著說,「你們這些小兵還想不想活了?」
他們繼續趕路,把博爾德甩在了身後。晚上9點,他們在戈爾登安下了帳篷。這兒離6號公路開始拐彎處有半英里,6號公路拐彎後沿克裡克一直扎進洛基山脈深處。
第一個夜晚,他們都沒睡好。他們已經感覺遠離了家鄉,正處在死亡的陰影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