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黑衣人沿俄勒岡東部邊界設置了許多哨卡。最大的一個在安大略,從愛達荷延伸過來的80號州際公路從那裡穿過;哨卡一共有6個人,他們住在一輛大卡車的拖車裡。這6個人已經在那裡駐守了一個多星期,整天除了玩撲克以外無所事事:他們用20塊和50塊的鈔票做賭注,這些鈔票就像強手棋的籌碼一樣沒有什麼價值。其中一個人差不多贏了6萬美元,另一個也贏了4萬多——而在瘟疫發生前,他一年的薪水也不過1萬美元左右。
雨幾乎下了整整一周,他們待在拖車裡,越來越沉不住氣。他們想返回出發地波特蘭。在波特蘭可以找到女人。掛在釘子上的大功率收發兩用無線電裝置除了噪音以外聽不到別的。他們一直在等它傳來兩個簡單的字:回家。那也就意味著,他們一直在找的那個人已經在某個地方被抓住了。
他們要找的人70歲左右,又胖又禿。他戴著眼鏡,開著一輛藍底白條的四輪機動車。當他最終被人認出後,他將被殺掉。
他們既煩躁又厭倦——用真錢下大賭注玩撲克的新奇感在兩天前就已經漸漸消退,就連他們當中感覺最遲鈍的人也不例外——但他們還不至於厭倦到自作主張回到波特蘭的地步。「步行者」已經親自給他們發出了命令,一周的陰雨天幾乎讓他們患上了幽閉煩躁症,但儘管如此,他們對他的恐懼依然存在。如果他發現他們把事情辦糟了,那麼大概只有上帝能幫助他們了。
於是他們坐在那裡玩牌,輪流透過一道縫隙——他們在拖車車廂的鐵壁上劃開了一道細長的口子——向外觀望。80號州際公路上空無一人,只有綿綿的陰雨在不停地下著。如果那輛巡邏車在公路上出現,他們就會發現它……並阻止它。
「他是那邊的間諜,」「步行者」在告訴他們的時候,臉上浮起了那種令人膽寒的笑容。沒有人說得清他的笑為什麼如此令人害怕,但是當他用這樣的笑容面對你的時候,你會感到血管裡的血全都變成了熱蕃茄湯。「他是個間諜,我們大可張開雙臂歡迎他,讓他看所有的東西,然後毫髮無傷地送他回去。但是我想要他。他們兩個我都想要。在下雪之前我們要把他們的腦袋送回山上去,讓他們整個冬天都有得深思和玩味。」於是他便對著被他召集到波特蘭市中心這間會議室裡的人們放聲大笑。他們也衝著他笑,但笑容是那樣的冰冷和不自然。表面上,他們可能會大聲地彼此祝賀,祝賀被選中執行這樣一項重要的任務,但在內心深處,他們卻寧願那雙興高采烈的、可怕的、黃鼠狼一樣的眼睛盯著的是別人,而不是自己。
在謝維爾,離安大略南邊很遠的地方是另外一個大的哨卡。駐守在這裡的4個人住在離95號州際公路不遠的一間小房子裡,95號公路蜿蜒曲折,一直延伸到阿爾沃德沙漠,沿途散佈著奇形怪狀的岩石和陰鬱的緩緩流淌的溪水。
其他的哨卡全部由兩人駐守,這樣的哨卡共有12個之多,駐守的區域從3號公路旁離華盛頓州邊界不足60英里的弗洛拉小鎮,一直延伸到俄勒岡-內華達邊界上的麥克德米特。
在一輛藍白相間的四輪機動車裡,有一個老頭。所有的哨兵接到的命令都是一樣的:殺掉他,但不要打他的頭。喉結上不能有血跡或者青腫。
「我可不想送回去一個損壞的東西。」蘭德爾·弗拉格對他們說,接著便是一陣可怕的大笑。
俄勒岡和愛達荷之間以斯內克河為界。從安大略——那裡的6個哨兵正在他們的卡車拖車裡為那些毫無價值的鈔票玩著「混子牌」——沿著斯內克河向北走,很快就可以到達科珀菲爾德。斯內克河在這裡拐了個彎,地理學家稱之為牛軛形彎道,在科珀菲爾德附近,斯內克河上築了一道大壩,叫做牛軛大壩。9月7日那天,當斯圖·雷德曼和他的同伴在科羅拉多6號高速路上艱難行進1000多里路的同時,博比·特裡正坐在科珀菲爾德出售廉價商品的小店裡,身邊堆著一堆連環畫,想像著如果水閘打開或關上,牛軛大壩會是一種什麼狀態。小店的外面,俄勒岡86號公路從這裡經過。
他和他的搭檔戴夫·羅伯茨(他正在樓上的房間裡睡覺)就大壩討論過很長一段時間。雨已經持續了一個星期,斯內克河水位上漲。設想如果年久失修的牛軛大壩決口了會怎麼樣呢?當然是壞消息。奔騰的河水將衝向科珀菲爾德,而博比·特裡和戴夫·羅伯茨這對搭檔可能會順水漂到太平洋去。他們曾商量著去大壩查看裂縫,但最終還是沒敢去。弗拉格的命令很明確:隱蔽起來。
戴夫早就說過弗拉格可能無處不在。他是個了不起的旅行家,有關他的傳說屢見不鮮,比如在一個偏遠的小村莊,村裡僅有的12個村民正在修理電源線或者從一些兵營裡收集武器,他會突然出現在那裡,就像幽靈顯形。只不過這是一個鞋子又髒又破,面帶笑容的黑色幽靈。有時他獨自一人,有時勞埃德·亨賴德和他在一起,開著一輛很大的戴姆勒汽車,那車黑得像口棺材,車身也正像棺材那麼長。有時他是步行。這一刻他還不在某個地方,而下一刻他就已經出現在那裡。他可以頭一天還在洛杉磯,第二天卻已出現在博爾茲……完全靠步行。
但是正像戴夫指出的那樣,即使是弗拉格,也不可能同時出現在6個不同的地方。他們中間的一個人完全可以迅速衝到該死的大壩那兒看上一眼,再很快地溜回來。被發現的可能微乎其微。
那好,你去吧,博比·特裡對他說,我同意你去。但戴夫不安地笑了笑,回絕了。因為弗拉格有一種無所不知的特異本領,即使他沒有立即發現。有人說他有一種超自然的能力,比動物界裡的食肉動物都靈敏。一個名叫羅斯·金曼的婦女宣稱,她曾見他朝著落在電話線上的一群烏鴉打響指,然後這些烏鴉就盤旋著落在他的肩上,這個羅斯·金曼還進一步證實說,那些烏鴉一遍又一遍地呱呱叫著「弗拉格……弗拉格……弗拉格……」
他知道,這種傳說太可笑了。只有傻瓜才會相信,但博比·特裡的母親德洛爾可沒養過傻孩子。他知道那些故事是怎樣傳播的,在耳傳口授之中越傳越邪乎。如果此類故事像這樣流傳開來,黑衣人該多高興埃
但這些故事多少有點使他膽戰心驚,似乎每個故事的核心都有一定的事實依據。有人說他可以呼喚狼,或者把他的意念傳給一隻貓。波特蘭有一個人說,他在走路的時候背一個又舊又破的童子軍背包,裡面裝著一隻黃鼠狼或者一個漁夫,或是其他更不值一提的什麼東西。拙劣的杜撰,全都是拙劣的杜撰。可是,只要想想他能夠像窮凶極惡的杜利特爾一樣跟動物聊天……假如他或者戴夫直接違抗他的命令,跑出去看一下那座可惡的大壩,卻又不幸被發現的話……
對違抗命令的懲罰是很殘酷的。
博比·特裡覺得,無論如何,那座古老的大壩是不會決堤的。
他從桌子上的包裡掏出一支肯特煙,點著了,一股又乾又熱的味道嗆得他做了個鬼臉。今後的6個月裡,恐怕連一支煙也沒得抽了。或許這是件幸事呢,不管怎麼說,死亡是件討厭的事情。
他歎了口氣,從那堆書裡拿出一本連環畫,叫什麼《少年變形忍者龜》,又可笑又討厭的東西。那些忍者龜被稱作「單殼英雄」。他把拉斐爾、多納泰洛和他們愚笨醜惡的夥伴們,連同他們棲居的連環畫在小店裡扔來扔去,最後飄落在一台收款機上,堆成一座小帳篷的形狀。他想,像這種少年變成忍者龜之類的故事讓你不得不相信,這個世界毀滅起來大概也是這麼容易。
他又撿起一本《蝙蝠俠》,翻開第一頁——就在這時,他看到那輛藍色的巡邏車正從門口路過,朝西駛去,巨大的輪胎濺起一大片雨水。
博比·特裡半張著嘴巴,注視著它經過的地方。他不敢相信,他們一直在尋找的那輛車剛剛從他的哨所旁經過。
然後他衝到門口,猛地把門推開,跑到人行道上,一隻手裡還拿著那本《蝙蝠俠》。也許這只是一個幻覺。想想看,弗拉格能讓任何人產生幻覺。
但這不是幻覺。就在那輛巡邏車駛下另一個山坡,駛出小鎮的一剎那,他瞥見了巡邏車的車頂。於是他一邊往回跑,一邊扯著嗓子朝戴夫大喊起來。
法官牢牢地把住方向盤,好像世上根本就沒有關節炎這回事,即使有,他自己也沒有;即使他真的有這種病,它也不會在潮濕的天氣裡困擾他。他不願讓自己再想下去,因為下雨是個事實,明確無疑的事實,他的父親曾經對他說過,只有保留希望,才是最大的希望。
他也不再讓自己胡思亂想其他的事情。
過去的3天他一直在雨中行駛。雨有時候下得小一些,但大部分時間都是實實在在的傾盆大雨。這也是明確無疑的事實。在一些地段,路眼看要被沖壞了,來年春天大多數路段將無法通行。他已經為巡邏車在這次小規模旅行中的表現而多次感謝上帝了。
前3天在80號州際公路上的艱難行進已使他明白,如果不在輔路上行駛的話,那麼2000年前他是到不了西海岸的。州際公路有很長的路段空無一人,讓人感到不安,而在有些地方,他不得不用二檔在堵塞的車輛中迂迴前進,並且有好多次,他被迫停下來,用巡邏車的搖柄鉤住前面車輛的保險槓把它推下路去,騰出地方才算勉強通過。
到了羅林斯,他再也受不了了。他沿著287號州際公路拐向西北,繞過大分水嶺盆地,兩天後露營在懷俄明州的西北角,黃石公園的東部。在那兒,路上幾乎是空的。穿越懷俄明和愛達荷東部令人心驚膽戰,像做夢一樣。他從沒想到,在這片空曠的土地上,在他自己的靈魂中,死亡的感覺是如此沉重。但就是在那兒——空闊的西部天空下那可怕的靜寂中,卻不時能看到鹿兒在漫遊。就是在那兒,電線桿倒在地上,無人修理;就是在那兒,他開著他的巡邏車,在冷清的氛圍中穿過了一個又一個小鎮:拉諾特,馬迪加普,傑弗裡城,蘭德,克羅哈特。
他的孤獨感隨著內心不斷膨脹的死亡感覺變得越來越濃。他更加認定,他今生將再也無法見到博爾德自由之邦或者住在那裡的人們——法蘭妮,露西,尼克·安德羅斯。他開始體會到該隱被上帝放逐到諾德時的感受了。
只不過那地方是在伊甸園的東面。
而法官現在是在西部。
在通過懷俄明州和愛達荷州邊界的時候他的這種感覺最強烈。他是經過塔金帕斯進入愛達荷州的,停在路邊吃了一頓簡易午餐。除了附近一條小溪發出沉悶的流水聲之外,四周悄無聲息,一種奇怪的刺耳的聲音使他想起了門的鉸鏈上的髒物。頭頂蔚藍的天空中雲彩開始聚集,潮濕的空氣吹來,他的關節炎也犯了。已經好久沒犯過了,儘管經過了長途旅行和……
……那種刺耳的聲音是什麼呢?
吃完午飯後,他從巡邏車裡拿出他的加倫德式半自動步槍,走向溪邊的野炊區——在宜人的天氣裡,這裡曾是吃飯的好地方。有一片小樹林,幾張桌子放在其中。一個上吊的男子掛在一棵樹上,鞋子幾乎碰著地面,他的頭非常奇怪地翹起來,身上的肉幾乎被鳥啄光了。那奇怪的吱吱嘎嘎的聲音原來是套在樹枝上的繩子來回擺動時發出來的。繩子快要磨破了。
就這樣,他漸漸開始意識到自己現在是在西部。
那天下午,大約4點鐘,第一滴雨飄飄忽忽地打在了巡邏車的擋風玻璃上,接著雨就開始下了起來。
兩天後他到達比尤特城,手指和膝蓋疼得越來越厲害,他不得不在一家汽車旅館住下來,休息了整整一天。在無邊的寂靜中,法官查理斯四肢攤開,躺在旅館的床上,手和膝蓋上敷著熱毛巾,讀著拉帕姆的《法律和社會各階級》,就像一個古怪的十字架。
第二天裝好了阿斯匹林和白蘭地,他又繼續上路,沿途耐心地尋找著輔路,盡量讓巡邏車沿著車轍走。泥路上顛簸得厲害,有時要繞過一些車輛的殘骸,但這總比用搖柄鉤別的車要好,而且免去了他曲身彎腰之類的麻煩。不過也並不總是這麼幸運,9月5日那天,也就是兩天前,快到薩蒙河山脈的時候,他就曾被迫鉤住一輛大型的電話卡車,倒開著把它拖出一英里半,直到遇見一處路肩傾斜的地方,他才把那該死的破玩意兒推下了一條不知名的河流。
9月4日那天,即遇到電話卡車的前一天,也是博比·特裡發現他經過科珀菲爾德的3天前,在新梅多斯,發生了一件相當令人不安的事情。當時他住進了蘭奇漢德汽車旅館,在辦公室取鑰匙的時候,發現了一個驚喜:一個自動加熱器,於是就把它放在自己的床腳。一周內,他第一次發覺這個黃昏真的很溫暖,也很舒服。加熱器發出一種強而柔和的光。他脫得只剩下一條短褲,靠在枕頭上,讀一個案例,講的是密西西比州布裡克斯頓一個沒受過什麼教育的黑人婦女,因闖到一家商店行竊而被判10年徒刑。拉帕姆好像是要指出……
窗戶上傳來彭,彭,彭的聲音。
法官年邁的心臟撲通撲通亂跳。拉帕姆頓時跑到了九霄雲外。他一把抓過靠在椅子上的加倫德步槍,瞄向窗戶,準備對付任何意外。那套掩人耳目的說法像風中搖擺的稻草人一樣在他腦子裡飛快地過了一遍。對,他們最想知道他是誰,來自哪裡……
原來是一隻烏鴉。
法官在片刻之間有了一點點放鬆,臉上擠出了一絲驚魂未定的笑容。
僅僅是只烏鴉。
在雨中,它站在外面的窗台上,原本光潔的羽毛很滑稽地粘在一起,一雙小眼睛透過往下滴水的窗玻璃注視著一個老態龍鍾的律師,也是世界上最老的業餘間諜,此刻他正躺在愛達荷州西部的一張床上,只穿著一條拳擊短褲,上面印滿了粉紅色和金黃色的「洛杉磯船」標誌,大肚子上放著一本厚厚的法律書。烏鴉好像是在咧著嘴笑。法官徹底放鬆了,也對它咧著嘴笑。沒錯,我真可笑。不過在經過了兩周空曠原野中的獨自旅行後,他覺得自己有一點神經過敏是不足怪的。
彭,彭,彭。
烏鴉一如繼往地用嘴巴啄著往下滴水的玻璃。
法官的笑容收斂了一點。烏鴉看他的方式有點特別,他不太喜歡。它似乎仍在咧著嘴笑,但他敢肯定,這是一種輕蔑的笑,一種冷笑。
彭,彭,彭。
像渡鴉落下來,棲居在帕拉斯的半身塑像上。看起來回到自由之邦是那樣遙遠,我什麼時候才能發現他們需要知道的事情呢?永遠不可能了。我還能發現黑衣人的弱點嗎?永遠不可能了。
我能平安回去嗎?
永遠不可能了。
彭,彭,彭。
烏鴉看著他,像是在咧嘴笑。
此時一種模模糊糊的直覺使他認定這就是那個黑衣人,他的靈魂附在了這只滴著水的,咧著嘴笑的烏鴉身上,盯著他,審視他。
他也著迷地盯著它。
烏鴉的眼睛似乎變大了一點。他注意到它的眼睛周圍有一圈像紅寶石那樣的深紅色。雨還在下,地上的水還在流。烏鴉非常從容地向前探著身子,繼續用嘴啄著玻璃。
法官心想:它以為它把我迷住了。可能真的有那麼一點兒吧。但是也許因為我太老了,迷住我可不是那麼容易。假定……這當然很傻,不過假定它就是他。我能一下子把那支槍抓過來嗎?我已經4年沒有射擊雙向飛碟了,但我是1976年度和1979年度的俱樂部冠軍,1986年的成績也不錯。窗戶可比飛著的雙向飛碟近多了,如果它就是他,我能把他殺死嗎?能抓住藏在這只該死的烏鴉體內的他的靈魂嗎——假如真的有這麼一樣東西的話?如果一個像我這樣的老傢伙在愛達荷州西部用一種平淡無奇的手段謀殺一隻烏鴉,以此來把所有的事情擺平,這該不會不恰當吧。
烏鴉在向他笑。他現在十分肯定它是在咧著嘴笑。
法官猛地折身坐了起來,既快又準地把那支加倫德步槍頂到肩窩上——完美的動作,他從來沒想到自己能做得這麼好。烏鴉看來有些害怕。它抖了抖濕漉漉的翅膀,水滴四濺。它似乎驚恐地睜大了眼睛。法官聽到它發出沉悶的叫聲:哇!他霎時帶著一種勝利的心情確定:他就是那個黑衣人,他錯看了法官,他的代價將是它可憐的性命……
「吃了這一槍吧1法官吼著,猛地扣動了扳機。
但是扳機扣不動,因為他還上著保險。片刻之後,窗子上除了雨水,什麼都看不見了。
法官沮喪地把槍垂下,覺得自己很笨。他寬慰自己那不過是一隻烏鴉而已,權當消磨了一會兒夜晚的時光吧。要是把窗戶打破了,雨水就會進來,那麼他就得換個房間了,想起來還真的挺幸運。
但是那天晚上他沒有睡好,夜裡醒了好多次,每次醒來盯著窗戶看,他都確信自己聽到窗戶上有一種奇怪的彭彭聲。如果又是那只烏鴉落在那裡的話,它是不會離開的。他把槍上的保險打開了。
但是烏鴉沒有回來。
第二天早晨他又開車西行,他的關節炎雖說沒有好轉,但也沒有惡化,剛過11點鐘,他就停在一家小咖啡館,把午餐解決了。當他吃完三明治,喝了杯咖啡之後,他看到一隻大烏鴉在空中盤旋,落在前面半個街區的電話線上。法官著迷地盯著它,那只紅色的保溫咖啡杯停在了桌子與嘴巴之間。這當然不是同一隻烏鴉。一定有很多烏鴉,它們都胖墩墩的,活蹦亂跳。現在是烏鴉的世界。但他還是覺得這是同一隻烏鴉,一種死亡的、命中注定的預感迅速波及全身。
他不再感到飢餓。
他繼續向前開。幾天以後的下午12點15分,他在俄勒岡州繼續沿著86號高速公路西行,穿過科珀菲爾德鎮,他甚至沒有注意到路邊的那個小店。小店裡,博比·特裡看見他過去,目瞪口呆。加倫德步槍就放在他身邊的座位上,開著保險,旁邊放著一箱子彈。法官準備射擊他看到的任何一隻烏鴉。
「快點!你能不能快點把這該死的東西開出來?」
「去你媽的,博比·特裡。都是因為你玩忽職守,你有什麼理由衝我發脾氣。」
戴夫·羅伯茨坐在威利斯車的方向盤後面,汽車頭朝外停在小店旁邊的一條小巷裡。當博比·特裡把戴夫·羅伯茨叫醒,等他起來穿上衣服,巡邏車裡的那個老傢伙已經在前面超了他們10分鐘的路程。雨下得很大,能見度很低。博比·特裡腰裡斜挎著一支溫切斯特步槍,腰帶上別著一支0.45口徑的科爾特手槍。
戴夫腳蹬牛仔靴,身著牛仔褲,外罩黃色雨衣,別無他物,兩眼緊緊盯著他。
「博比·特裡,你老是扣著步槍的扳機,想在門上打個洞還是怎麼著?」
「你盯著他就行了,」博比·特裡說。他小聲地嘀嘀咕咕:「內臟。打他的內臟。別瞄準頭部。對,就這樣。」
「你少在那兒自言自語吧。」
「他在哪兒?」博比·特裡問。
「我們會發現他的。」
「要是他拐彎怎麼辦?」
「拐到哪裡?」戴夫問,「跟州際公路相連的都是鄉村土路。放鬆,博比·特裡。」
博比·特裡痛苦地說,「我不能放鬆。我一直在想被絞死在沙漠裡的電線桿上再被曬乾是什麼感覺。」
「怎麼會呢-…看那兒!看到了嗎?上帝呀,咱們快趕上他了。」
在前方,一輛雪佛萊和一輛重型比克車迎面相撞,這起車禍已經好長時間了。它們躺在雨中,像個龐然大物,橫在路中央。在路的右側,邊上有兩道深深的新鮮的輪胎櫻
「是他,」戴夫說,「這些車印還不到5分鐘。」
他開著威利斯車,搖搖擺擺地繞過那些殘骸,在路肩下他們的車顛得很厲害。戴夫把車開回到路上,法官就在他們前面,兩人都看到了巡邏車留在柏油路上的帶泥的人字形輪胎櫻在另一個山坡上,他們看到巡邏車剛從大約兩英里遠的土丘上消失。
「你好1戴夫·羅伯茨大喊著,「衝啊1
他踩了一下離合器,威利斯車慢慢加速到60邁。擋風玻璃變成了銀白色模糊的水霧,刮水器都不管用了。在那個土丘上他們再次看到了巡邏車,這一次離得更近了。戴夫猛地打開大燈開關,用腳控制變光器的開關。不一會兒,巡邏車的尾燈已開始在前面閃爍。
「好吧,」戴夫說,「咱們友好一點,把他擠出去。你的槍還在半擊發狀態吧,博比·特裡。要是這事幹成了,咱們就能在維加斯的MGM大飯店佔兩個位置。辦糟了的話,咱們就死定了。所以只准成功,不准失敗。把他擠出去。」
「哦,上帝,他為什麼不從羅比奈特走呢?」博比·特裡嘀咕著。他的手已緊緊握住溫切斯特步槍。戴夫在他的一隻手上猛拍了一下,「也不能把槍拿到外面。」
「可是……」
「住口!還要走1英里哪,混蛋1
博比·特裡開始笑了。是遊樂宮裡小丑的那種僵硬的笑。
「你不行,」戴夫吼道,「還是我來幹,你他媽的呆在車裡。」
他們已經和巡邏車並行,巡邏車的兩隻輪子在人行道上空轉,另外兩隻輪胎被擠到了鬆軟的路肩上。帶著笑容,戴夫走下了車。他的雙手放在黃色雨衣的口袋裡。左邊的衣袋裡有一支0.38口徑的警察專用槍。
法官小心翼翼地從巡邏車裡爬出來。他也穿著一件黃色的雨衣,走路很小心,像是抱著一個易碎的花瓶。左手拎著那支加倫德步槍。
「嘿,你不會用它向我射擊的,對嗎?」從威利斯車上下來的人帶著友善的微笑說。
「我想不會,」法官說。他們在淅淅瀝瀝的雨中對話。「你是從科珀菲爾德來的吧。」
「是的。我叫戴夫·羅伯茨。」他伸出右手。
「我叫查理斯。」法官說著,也伸出了右手。他抬頭瞟了一眼威利斯車客座的車窗,正好看到博比·特裡雙手握著0.45口徑手槍探出頭來。雨水順著槍管向下流。他臉色蒼白,仍然帶著遊樂宮裡小丑臉上那種僵硬的笑。
「哦,雜種。」法官嘟噥著,當戴夫從雨衣口袋裡朝他開火的時候,他奮力把手從羅伯茨緊緊握著他的手裡掙脫出來。子彈從他的胃下邊穿過,他倒在地上,感到頭暈目眩,這種感覺迅速蔓延,子彈從他的脊柱右側出去,留下一個茶托粗的洞。加倫德步槍從他手中滑落,他被彈回巡邏車駕駛室的車門旁邊。
他們誰也沒有注意到那只烏鴉已落在路遠側的電話線上。
戴夫·羅伯茨跨上一步,準備完成使命。就在這時,博比·特裡從威利斯車的車窗邊開火了。子彈打中了羅伯茨的喉嚨,打飛了喉嚨的大部分。一股鮮血猛地噴了出來,濺在他的雨衣前面,和雨水混在一起。他轉向博比·特裡,下巴一張一合,就是沒有聲音,表情異常驚奇,雙眼都鼓了出來。他拖著腳向前走了兩步,然後,驚奇的神情從他雙眼中消失了。一切都結束了。他倒地而死。雨水落在他的雨衣上面,叮叮咚咚的。
「哦,媽的,瞧這事辦的1博比·特裡驚慌失措地叫道。
法官想:我的關節炎消失了。如果我能活下去,我將使醫學界感到震驚。朝內臟開一槍就可以治好關節炎。哦,親愛的上帝啊,他們一直在追殺我。弗拉格告訴他們了嗎?他一定告訴了,上帝幫幫委員會派來的人吧……
加倫德步槍倒在了路上。他彎腰去撿,感覺內臟都要從身體裡跑出來一樣。奇特的感覺,但這可不是讓人高興的感覺。不要緊。他抓住了那枝槍。保險還開著嗎?開著呢。他舉了起來。重如千鈞。
博比·特裡最終把震驚的目光從戴夫身上移開了,恰在此時,他看到法官準備向他射擊。法官坐在地上,雨衣從胸部到腳都已被鮮血染紅,他把槍架在了膝蓋上。
博比開了一槍,偏了。這時加倫德步槍也發出了雷鳴般的響聲,碎玻璃片濺了博比·特裡一臉。他大叫著,覺得自己死定了。然後他發現半邊擋風玻璃不見了,這才知道自己還有希望贏。
法官費力地重新瞄準目標,加倫德步槍在膝蓋上轉了將近兩度。博比·特裡這時全神貫注地射擊,快速地連發三槍。第一槍把巡邏車駕駛室的一側打了一個洞。第二槍打在法官右眼上方。0.45口徑手槍近距離的威力很大。多悲慘的事情啊,這一槍把法官的大半個頭骨都掀掉了,他的頭猛地往後仰去。博比·特裡的第三槍正好打在法官的下巴下面1/4英吋處,這一槍把他的牙齒都打碎了,下巴和頜骨也碎了。他的手指抽搐著,壓在了加倫德步槍的扳機上,但子彈卻射向了蒼白的下著雨的天空。
四週一片沉寂。
雨水打在巡邏車和威利斯車的車頂上,打在兩個死人的雨衣上。這是唯一的聲音,直到烏鴉呱呱叫著從電線上飛走才打破了沉寂。這叫聲把博比·特裡嚇了一大跳。他從座位上慢慢地走下來,手裡仍緊緊握著冒煙的0.45口徑手槍。
「我成功了,」他對著大雨喊道,「打爛了他的屁股。你最好相信。打得很準,他媽的太對了。博比·特裡如你所想把那傢伙殺死了。」
但是恐怖漸漸襲來,他意識到他打爛的根本不是法官的屁股。
法官已死,他的屍體靠在巡邏車上。博比·特裡抓住法官雨衣的翻領,猛地往前一拉,盯著法官殘缺的相貌。除了鼻子,什麼都沒了。
它可以是任何人。
在恐怖的夢魘中,博比·特裡又聽到了弗拉格的聲音:我要把他完好無損地送回去。
親愛的上帝啊,這可以是任何人。就好像他在故意和「步行者」對著干一樣:兩槍直接命中臉部,甚至連牙齒都沒了。
雨,叮咚叮咚地下著。
它在那兒,這就是一切。他不敢到東部去,也不敢停留在西部。他要麼光著脊樑被絞死在電線桿上,要麼……還有更可怕的事情。
還有更可怕的事情嗎?
他怪異地笑了笑,對這個問題毫不懷疑。那麼,該怎麼辦呢?
他用手撓著頭髮,低頭看著法官殘缺不全的臉,想找出答案。
南部。這就是答案。南部,沒有任何邊防警衛。向南去墨西哥,如果那還不夠遠,繼續南下去危地馬拉,巴拿馬,也可能是可惡的巴西。把一切都拋開,不再有東部,不再有西部,只有博比·特裡,安全地遠走高飛,離「步行者」越遠越好……
在午後的雨中,有一個新的聲音傳來。
博比·特裡猛地抬起頭。
雨,是的,雨正敲打在兩輛機動車的車箱上,發出叮叮噹噹的清脆的金屬聲,還有兩台發動機轟隆隆的響聲,還有……
一種奇怪的鐘錶的滴答聲,像雨靴輕輕踩在碎石鋪成的輔路上。
「不。」博比·特裡小聲說。
他開始轉身。
鐘錶的聲音正在加速。快走,小步跑,跑,全速跑,博比·特裡已經團團轉了一圈。太遲了,他正跑過來,弗拉格正跑過來,就像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魔鬼從最可怕的畫面裡跑了出來。黑衣人快活得滿臉紅光,眼睛裡流露出幸福的光芒,咧開嘴唇,一副飢餓貪婪的笑容,露出墓碑一樣巨大而鋒利的牙齒,他的雙手已伸到他的面前,幾根閃亮的烏鴉羽毛從他的頭髮裡掉了下來。
不,博比·特裡想說,但他什麼也沒說出來。
「嘿,博比·特裡,你把事情搞得一團糟1黑衣人怒吼一聲,給了不幸的博比·特裡致命的一擊。
真的有比釘死在十字架上更可怕的事情。
牙齒。
第62章
戴納·於爾根斯一絲不掛地躺在那張寬大的雙人床上,一邊傾聽著淋浴間傳出的水流聲,一邊仰望著圓形的天花板。天花板用一塊大鏡子做成,裡面映出她的像,形狀和大小與床上的她完全一致。鏡子裡的她平躺在床上,四肢伸展,腹部平坦,乳防自然地挺著,絲毫沒有因重力的作用而下垂。女人的身體這時候最美,她想。
現在已是9月8日早晨9點半,法官已死去18個小時,博比·特裡的死要晚一些——真是不幸。
淋浴間的水依然在響著。
「這男人有潔癖,」她想,「真不明白是什麼原因使他一口氣洗上一個半小時?」
她又想起了法官。誰會想到這一點呢?從某種角度來看,這是一個絕妙透頂的主意。誰會懷疑一個老頭子?噢,似乎弗拉格已經懷疑了。他不知怎麼獲悉了發生的時間和大致的地點。沿愛達荷州-俄勒岡州一線的邊界部署了警戒哨,他們已得到殺死他的命令。
但這件事不知為什麼被搞糟了。從昨天晚飯時起,拉斯維加斯的上層人物就一直在踱來踱去,面色蒼白,垂頭喪氣。惠特尼·霍根,那個該死的廚師做的飯看著像狗食,焦得嘗不出任何味道。法官是死了,但有些事似乎辦得不妙。
她下了床,慢慢踱到窗口,眺望著遠處的沙漠。烈日炎炎下,拉斯維加斯高級學校的兩輛大巴士在95號國道上緩慢地向西移動,方向正對著印第安斯普林斯空軍基地。她知道,那兒每天都在舉行關於噴氣式飛機駕駛技術的討論會。在西部至少有12人會開飛機,不過非常幸運——對自由之邦而言——他們中沒有一個被印第安斯普林斯荃地選為國民警衛隊噴氣式飛機的駕駛員。
但那些人正在學習,噢,天哪,這一點千真萬確!
關於法官的死,現在對她來說最重要的是,他們在不該知道的時候知道了。是他們自己有一個間諜從自由之邦回來了嗎?她估計很有可能:暗中監視是一張雙方都可以玩的牌。休·斯特恩告訴過她,是否向西部派密探需要嚴格控制在委員會範圍內決定,而她十分懷疑那7個人當中是否有人已在弗拉格的掌握之中。可是不管怎樣,如果委員會中的某個人叛變了,阿巴蓋爾媽媽首先會知道的,戴納對此毫不懷疑。
那麼還有一種可能:弗拉格本人恰恰知道這件事情。
到今天為止,戴納住在拉斯維加斯州已經8天了,就她的判斷,她已完全被這個社區接受為其中的一員。在那兒她已收集到有關這項行動的大量信息,這足以把博爾德的每個人嚇得半死。但最令她不安的是,這裡的人們一聽到誰提到「弗拉格」這個名字,馬上就會裝做什麼也沒聽見的樣子轉身離開。其中某些人甚至會做出一些上帝保佑的手勢,屈膝求饒的姿勢,或者在手縫後面露出假裝的邪惡的眼神。他在那兒可以說「大名鼎鼎」,也可以說根本不存在。
這是白天。到了晚上,如果你願意靜靜地坐在位於金庫大飯店的幼獅酒吧或銀色便鞋酒屋,就會聽到許多有關他的故事,這是謠言的最初發源地。多數情況下,他們慢吞吞地、一字一頓地談論著,一瓶接著一瓶地往肚裡灌著啤酒,誰也不會看誰一眼。你得小心別喝太烈的酒,否則嘴巴就會失控,這是很危險的事。她知道他們說的並非都是事實,但就像從一整塊華美的布料上除去鑲飾的金邊一樣,你不相信會覺得可惜。從他們口裡,她得知他是一個變形人,一個狼人,一個大災難的始作俑者,一個《啟示錄》裡早已預言要來臨的邪惡的反基督。她也聽到了赫克·德羅甘被釘死在十字架上的事,以及他是如何發現赫克吸毒的……等等,就像他已經知道法官是怎樣死的一樣,這似乎很自然。
在這些夜間閒談中,從沒有人叫過他弗拉格,就好像他們認為一叫他的名字就會像把魔鬼從瓶子裡放出來一樣把他招惹過來。他們稱他為黑衣人,「步行者」,高個子,而拉蒂·歐文斯則稱他為「令人厭惡的老猶大」。
如果他已知道了有關法官的情況,不就有理由說明他也知道有關她的情況嗎?
淋浴間裡的水聲不響了。
繼續呀,親愛的。他像一個面目可憎的惡魔。淋浴使他看起來似乎更高一些。也許他確實有一個間諜在自由之邦——並不見得一定是委員會中的某個成員,只是告訴他查理斯法官不是逃兵的那個人。
「你不該光著身子到處走,寶貝,你這樣會再次挑起我渾身的慾望。」
她轉過身去,臉上流露出高雅而誘人的微笑。她真想帶他到樓下的廚房去,把那個他非常引以為豪的玩意塞進惠特尼·霍根做飯用的絞肉機裡去。「為什麼你認為我剛才是光著身子到處走?」
他低頭看了一下表,說:「噢,咱們還能在這兒呆大約40分鐘。」他的陽巨已經開始勃起,不斷地抽動著……就像一根在深水裡探測東西的占卜棒,戴納戲謔地想,帶著一絲厭惡。
「嗯,那麼咱們來吧。」他向她走了過來。她忽然指著他的胸脯說:「把那個東西摘掉,它讓我感到不舒服。」
勞埃德·亨賴德低頭看了一下。那是一個護身符,黑色,形狀和大小像淚珠一樣,上面有一個紅色的斑點。他連忙把它摘下來,放在旁邊的床頭櫃上。這副制做精美的項鏈碰著桌面時發出一下清脆的聲響。「這樣好些?」
「好多了。」
她張開手臂。他馬上爬到她的身上,隨即用力插進她的裡面。
「你喜歡這樣嗎?」他氣喘吁吁地說,「你喜歡這種感覺,是吧,寶貝?」
「我的天啊!我非常喜歡。」她嘴裡呻吟著,心裡卻想著那個絞肉機:通體雪白的瓷片,閃閃發光的不銹鋼。
「你說什麼?」
「我說我很喜歡1她大聲說。
過了一會兒,她裝出極度興奮的樣子,劇烈地抖動著臀部,大聲地喊叫起來。不久,他的高xdx潮也來了(已和勞埃德同居4天的她,現在幾乎能很準確地算出他高xdx潮來臨的時間)。當粘粘的米青.液沿著她的大腿慢慢地流下來的時候,她無意中瞟了旁邊的床頭櫃一眼。
黑色的寶石。
紅色的斑點。
似乎正在注視著她。
她忽然產生了一種可怕的感覺,似乎那是他的眼睛在注視著她,是他那雙戴著隱形眼鏡的冷酷的眼睛在注視著她。
它在看我,它看透了我。在那無助的時刻,她恐懼而又絕望地想。過了好大一會兒她才從幻覺中清醒過來。
事後,正如她預料的那樣,勞埃德開始談起話來,這也是他規律的一部分。他總是喜歡一邊用胳膊摟著她裸露的肩膀,抽著煙,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上鏡子裡他們的影像,一邊告訴她近來都發生了些什麼樣的事。
「幸虧我不是那個叫博比·特裡的傢伙,」他說,「沒有領頭的,什麼也幹不成。老大想要那個老混蛋的命,身上還不許留下傷痕,他要把他送回到落基山上。看看這事是怎麼辦的吧,那個笨蛋在他臉上打了兩發0.45口徑的子彈,並且射程很近。我覺得他活該這樣,但很幸運我當時不在那兒。」
「他怎麼了?」
「這種事別問了,寶貝。」
「他是怎麼知道的?那個老大?」
「他當時就在那兒。」
她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碰巧在那兒?」
「嗯。哪兒有麻煩他就碰巧在哪兒。天啊,我一想起他是怎麼對待埃裡克·斯特萊頓的,一想起那個自以為是的律師,我和垃圾蟲一起去拉斯維加斯,還有……」
「他幹了些什麼?」
很長時間他沒有回答,她想他不會回答了。她常常通過問一些簡單而有禮貌的問題,輕柔地使他沿著她設定的方向談,讓他有一種(用她小妹妹常說的一句話是)自以為了不起、臭美的感覺。但這次她覺得自己問得太深了,直到勞埃德用一種怪怪的、從嗓子眼裡擠出的聲音又講了起來,她才感覺安心一些。
「他只是看著他。埃裡克講了一大堆他是如何如何地想看到這次拉斯維加斯行動……以及我們該這樣做,該那樣做。可憐的老傢伙——他簡直摸不著方向了,你知道——他只是像看電視明星一樣看著他。埃裡克則走來走去,就像在對陪審團演講,證明他所講的是如何如何地正確。而他——用一種實在是很輕的聲音——叫了聲『埃裡克』。對,就是這樣。於是埃裡克開始看他,這是我親眼所見。埃裡克就那樣很長時間地看著他,足有5分鐘。他的眼越睜越大……接著就開始流口水……然後開始咧著嘴笑……於是他就和埃裡克一起笑起來,我當時怕極了。弗拉格一笑就讓人覺得害怕,而埃裡克也是那樣笑著。然後他說:『你們回來的時候就把他放到莫哈韋吧』。於是我們就按他說的做了。據我所知,埃裡克現在就在那地方來回轉悠。他盯著埃裡克看了足足5分鐘,然後就把他忘掉了。」
他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後把煙掐滅,用一隻胳膊摟著她,問:「咱們怎麼談起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來啦?」
「我不知道……印第安斯普林斯基地現在怎麼樣了?」
勞埃德一下子來了精神,看來印第安斯普林斯工程可真是他的心肝寶貝。「棒極了!非常好!到10月初,也可能更早一些,我們準備挑出3個人駕駛天鷹戰機。漢克·羅森看起來可真是不錯。還有那個垃圾蟲,簡直就是這方面的天才。可能有些事他不太熟悉,但操作起武器來他的熟練程度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她曾與垃圾蟲見過兩次面。但每次當他那令人揣摩不透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時,她都覺得有一股逼人的寒流浸透她的全身,而當那雙眼睛從她身上移開的時候,她會明顯地有一種放鬆的感覺。很顯然,別的人都把他當做一個吉祥物,一個能帶來好運的人。他的一隻胳膊上有一大塊可怕的剛剛癒合的燒傷疤痕,這使她想起前天晚上的那件怪事。漢克·羅森一邊說著話,一邊把一支煙放進嘴裡,劃了根火柴,說完話後把煙點上,然後又把火柴搖滅。戴納發現垃圾蟲的眼睛用一種似乎是屏著呼吸的、十分專注的神情望著火焰,就像是他的整個身心都集中在這個小小的火苗上一樣,也像是一個飢餓的人在貪婪地盯著一桌9道菜的佳餚,直到漢克把火焰搖滅並把燒黑的火柴殘梗扔進煙灰缸裡,他才移開了目光。
「他很善於使用武器?」她問勞埃德。
「在這方面他棒極了。天鷹戰機的機翼下有導彈,名叫斯裡克色地對空導彈,名字真他媽的怪,是不是?沒人能搞清楚這些東西是怎麼安裝到戰機上去的,也沒人知道怎樣才能安全地使用它們。天哪,我們花了整整一天時間才弄明白怎麼把它們從發射架上拆下來。於是漢克說:『我們等垃圾蟲回來讓他看看吧,看他能不能弄清楚怎麼辦。』」
「他什麼時候回來?」
「他呀,他是一個很有趣的旅行家,現在已經在拉斯維加斯住了一周了,不過他可能很快又飛到別的地方去了。」
「他到哪裡去?」
「到沙漠裡去。他駕駛著一輛羅沃爾汽車,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告訴你,他是個很奇怪的傢伙,在這方面,垃圾蟲幾乎跟老大一樣。這裡的西部除了一望無際的沙漠和被丟棄的廢物以外什麼也沒有。這個我是知道的,因為我曾經在西部一個叫布朗維爾站的鬼地方坐過牢。我不知道他在那兒靠什麼過活,但他確實活過來了。他去尋找新玩意兒。他回來的時候常常能帶回來一些。我和他從拉斯維加斯回來大約一星期後,他帶回來了一堆帶激光瞄準器的機槍,漢克稱之為百發百中的機槍。這次他帶回來的是特勒地雷,有完整的,也有零碎的,還有一小罐拍拉息昂殺蟲劑——據他說他找到了一大堆這樣的殺蟲劑,還有一大堆足以把整個科羅拉多州植物的葉子脫得像雞蛋一樣光的脫葉劑。」
「他是從哪兒找到的?」
「各個地方。」勞埃德簡單地說,「寶貝,他的鼻子很靈敏,能把東西嗅出來,這是不是很奇怪?內華達州西部和加利福尼亞州東部的大部分地區是以前美國人搞試驗的地方,他們在那兒研製各種各樣的玩意兒,甚至原子彈。他總有一天非把原子彈也拖回來一顆不可。」
他笑了起來。而戴納心裡卻覺得涼颼颼的,徹骨的寒冷。
「這裡的有些地方開始大規模地流行感冒,為此我需要不少錢。也許垃圾蟲能找到錢。我告訴你吧,他光靠鼻子就能把東西嗅出來。老大說只給他留下一個頭他也照樣什麼都能幹,這話沒錯,確實如此。你知道他現在最喜歡的玩意兒是什麼嗎?」
「不知道,」戴納回答。她不敢肯定自己是否想知道這些事,但她到這兒來的目的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呢?
「火焰履帶車。他從印第安斯普林斯基地找出來5輛,排成一排就像是能裝油料最多的賽車。」勞埃德笑了起來,「裡面裝滿了凝固汽油,垃圾蟲喜歡這些東西。」
「垃圾蟲。」她嘟囔著說。
「不管怎樣,這次垃圾蟲來的時候,我們把他帶到了斯普林斯基地。他到處敲敲打打,嘴裡還不停地嘟囔著什麼,只用了6個小時就把那些攻擊導彈給安裝好了。你相信嗎?那些空軍機械師足足花了幾十年時間才學會這些技術,而他只用了6個小時就辦好了。也難怪,他們不是垃圾蟲嘛!這傢伙真他媽的是個天才。」
低能天才,你不就是這個意思嗎。我知道他那些傷疤是怎麼得來的了,這一點我敢打賭。
勞埃德看了看表,站起來說:「說起印第安斯普林斯基地,我得到那兒去一趟。還來得及再洗一次澡。想和我一塊來嗎?」
「這次就不了。」
淋浴間又響起了水聲,她於是開始穿衣服。到目前為止,她一直堅持等他不在屋裡的時候獨自一人穿衣脫衣,她想以後還要堅持這樣做。
她把刀鞘綁在前臂上,又把彈簧刀收回刀鞘。她手腕快速一轉就能把10英吋長的刀子收回來。
嗯,女孩子是要有點自己的秘密,她邊想邊迅速把外罩套在身上。
這幾天下午她一直在一個街燈維修班裡工作。所謂的工作就是用一個很精巧的小設備檢查燈泡,如果燈泡燒壞了,或者被那些破壞分子打壞了,就換一個新的。這一段時間拉斯維加斯正陷於感冒大流行的恐慌中。她們工作組共有4個人,開著一輛上面有可升降平台的大卡車,整天慢吞吞地從一個燈柱移到另一個燈柱,從一條街移到另一條街。
一天傍晚,戴納站在平台上,一邊伸手把一個普列克斯玻璃防風罩從街燈上取下來,一邊考慮著她對同組其他人的看法。她很喜歡這3個同事,尤其是詹尼·恩斯特倫,一個堅韌而美麗的女人。她以前在夜總會做舞女,現在操作可升降平台。她是戴納很希望成為自己密友的那種人。然而令她困惑的是詹尼的立場卻站在黑衣人一邊。這種困惑實在太強烈了,她甚至不敢開口問她為什麼是這樣。
其他人也不錯。她認為拉斯維加斯的傻子比自由之邦要多一些,但他們一點都不凶,不是那種笑裡藏刀的人。在她的印象裡,這裡的人們也比自由之邦的人要勤勞得多。在自由之邦,你會發現那裡的人整天都在公園裡閒著,他們的午飯會從中午一直吃到下午2點。這種事在拉斯維加斯從沒發生過。從上午8點到下午5點,不管是在印第安斯普林斯還是在她的工作組,每個人都在工作,連學校也已重新開課。維加斯大約有20個小孩,年齡從4歲(4歲的孩子名叫丹尼爾·麥克卡西,城裡的每個人都很喜歡他,他們親切地稱他為迪尼)一直到15歲不等。共有兩個有執教證書的老師教他們,每週上5天課。勞埃德上初中時因一連三次留級不得不退學,現在能為孩子們提供這些受教育機會,他感到十分自豪。診所一直開著,並且沒人看守。人們任何時候都可以進進出出……但他們最多每次帶走一瓶阿斯匹林或別的什麼藥。在西部不存在藥品丟失問題。每個見過赫克·德羅甘遭遇的人都明白有這樣的習慣會帶來什麼樣的下常也沒有像裡奇·莫法特那樣的人,大家都十分友好和坦率。在這兒要是聰明的話最好不要喝比瓶裝啤酒的度數更高的酒。
她想起了1938年的德國。納粹黨?噢,他們是很有魅力的人,非常善於運動。他們不去夜總會,夜總會是觀光者消遣的地方。那麼他們做什麼呢?他們的工作是製作鐘錶。
把兩者相提並論是否公平呢?戴納不安地想,她想起了她非常喜歡的詹尼·恩斯特倫。她不太清楚……但她想也許沒有什麼不公平吧。
她檢查了一下防風罩裡的光度標準,然後把壞的燈泡換下來,小心翼翼地放在雙腳間,拿出最後一個新的燈泡。好了,今天的工作就要結束了。現在已……
她往下看了一眼,頓時嚇呆了。
人們正紛紛從印第安斯普林斯基地的車站裡走出來往家裡趕。他們都不經意地向上望著,就像對有人在高空作業已經很熟悉了一樣。觀看免費馬戲表演的綜合症。
有一張臉也在向上看著她。
那是一張方方正正、微笑著的臉,上面流露出好奇的神情。
我的上帝,那不是湯姆·科倫嗎?
一串鹹鹹的汗水流進她的眼睛,模糊了她的視野。當她把汗水擦去的時候,那張臉已消失在人群中了。從車站出來的人群晃動著餐盒走在街上,邊走邊談笑著。戴納注視著那個她以為是湯姆的人,從背影很難說他是不是……
湯姆?他們把湯姆派來了?
肯定不會。如果是的話,那他們一定瘋了,簡直是……
簡直是心智不太健全。
她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喂,於爾根斯1詹尼大聲向她喊道,「你在上面是睡著了還是在自娛自樂?」
戴納在平台上斜靠著低矮的欄杆,向下看了一眼詹尼向上仰著的臉,詹尼正在那裡做出嘲笑的手勢向她笑著。戴納重新拿起燈泡,用力把它按上。今天的工作到此結束r。在駛往加油站的路上,她沉默不語,出神地想著什麼,安靜得使詹尼感到奇怪。
「我只是覺得沒什麼好說的。」戴納帶著一絲微笑對她說。
不可能是湯姆。
真有可能是他嗎?
「起來!起來!你這婊子,快他媽的給我起來1
一隻腳從她身後重重地把她從那張寬大的床上踢了下來,她從朦朦朧朧的睡夢中醒過來,眨著眼睛,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勞埃德站在那兒,冷酷地向下看著她。站在旁邊的是惠特尼·霍根,肯·德莫特,埃斯·海伊,還有詹尼。詹尼平時向帶著笑容的臉此時也一樣地顯得蒼白和冷酷。
「詹……?」
沒有人回答。戴納爬起來,模模糊糊地意識到自己還光著身子,她明顯地感覺到周圍的人正冷酷地向下看著她。勞埃德的臉上露出發現有人背叛自己的表情。
我是在做夢嗎?
「快他媽的穿上衣服,你這個騙子,做間諜的婊子1
看來不是夢了。一種似乎早有預料的恐懼感襲上心頭。他們已經知道有關法官的事了,因此也早發現了她。他們麼都告訴他們了。她看了一眼床頭櫃上的時鐘,現在是早晨4點15分。這是秘密警察行動的時刻,她想。
「他在哪裡?」她問。
「就在附近,」勞埃德冷酷地說。他的臉色有些蒼白,V形領口處露著那個護身符。「你放心,你很快就能見到他了。」
「勞埃德?」
「幹什麼?」
「我把性病傳染給你了,勞埃德,我希望它爛掉。」
他朝她胸脯下面飛起一腳,把她仰面踢倒在地。
「我希望它爛掉,勞埃德。」
「閉上你的嘴,快穿上衣服。」
「你們先出去,我不願在任何男人面前穿衣服。」
勞埃德又踢了她一腳,這次踢在右臂上。劇烈的疼痛使她忍不住彎下了腰,嘴巴張得老大,但她並沒有喊出聲來。
「你現在處境不妙,勞埃德,是不是?竟然和像瑪塔·哈里一樣的女間諜睡覺?」她衝他冷笑著說,眼中噙著痛苦的淚花。
「算了,勞埃德。」惠特尼·霍根說。他看到勞埃德眼中露出殺機,連忙上前拉住了他的胳膊。「我們先去臥室,詹尼會在這兒看著她穿衣服。」
「那她要是從窗戶跳出去怎麼辦?」
「她不會有機會。」詹尼說。她的寬大的臉像死人一樣冷漠,這時戴納第一次發現她的屁股上插著一隻手槍。
「再說她也辦不到,」埃斯·海伊說,「上面這個窗戶只是做做樣子的,你不知道嗎?有的人在賭桌上輸急了就想從這裡跳出去,這對旅館來說影響太壞,所以這些窗戶從來就沒打開過。」他的目光落在戴納的身上,眼裡流露出一絲憐憫:「寶貝兒,你現在可成了真正的大輸家了。」
「算了,勞埃德,」惠特尼又說,「咱們先出去吧。要是你幹出什麼傻事來——踢了她的頭什麼的——你會後悔的。」
「好吧。」他們一塊兒朝門口走去,勞埃德轉過身來又對她說,「他會夠你受的,你這該死的婊子。」
「你是我所有情人中最令我厭惡的一個,勞埃德。」她柔聲說。
他又想朝她撲過去,但是惠特尼和肯·德莫特拉住了他並把他拽了出去。隨著一下低沉的卡噠聲,雙層保險門被關上了。
「穿上衣服,戴納。」詹尼說。
戴納站起來,依然揉著被踢得紫黑的胳膊。「你們的人就這個樣子?」她問,「這就是你們?像勞埃德·亨賴德那樣?」
「是你和他睡覺的,又不是我。」她臉上第一次有了表情:生氣的責備。「你以為來這兒刺探當地人的情報很容易,是吧?你今天所得到的一切都是自做自受。還有,我的姐妹,你將受到很嚴厲的懲罰。」
「我和他睡覺是有原因的。」她邊穿褲子邊說,「我來這兒刺探情報也是有原因的。」
「你能不能把嘴巴閉上?」
戴納轉過身看了看詹尼,說:「年輕的姑娘,你知道他們在這裡做些什麼嗎?你想過沒有他們為什麼在印第安斯普林斯基地學開那些飛機?還有那些攻擊導彈?難道你以為他們這樣做是因為弗拉格想在集市上給他的女朋友贏回一個布娃娃?」
詹尼緊緊地抿著雙唇,說:「那不關我的事。」
「要是明年他們用那些飛機飛越落基山,把住在山那邊的人民都用導彈炸光,你也認為不關你的事?」
「我希望他們這樣幹。最後滅亡的要麼是我們,要麼是你們,這是他說的。我相信他。」
「他們也相信希特勒。但事實上你不是相信他——你只是害怕他,沒膽量面對他。」
「穿你的衣服,戴納。」
戴納穿上她的褲子,扣上扣子,又拉上拉鏈,忽然她摀住嘴說:「我……我想嘔吐……天哪-…」抓起長袖外罩,她轉身跑進淋浴間並鎖上了門。裡面頓時傳出很大的嘔吐聲。
「開門,戴納!開門,要不然我可開槍把鎖打開了。」
「我噁心……」她發出另一陣很響的嘔吐聲。與此同時,她踮著腳尖,手在藥櫃上面摸索著。感謝上帝,她在上面找到了她藏在那兒的彈簧刀。但願再給我20秒鐘時間……
她把刀子綁在手臂上。這時臥室裡響起了更多人的聲音。
她用左手將水倒在浴盆裡。「稍等一下,我現在噁心,真它媽的糟糕1
但他們一刻也不多給她。有人開始踢門,踢得門框直抖。這時那把彈簧長刀已被戴納藏好,像硬弓一樣沿著她的手臂橫放著。她以極快的速度將外套穿在身上並扣上袖子上的扣子,又用手捧起水快速地喝了一口,然後很響地吐在池子裡。
門又被踹了一下。戴納扭開了門上的鎖柄,他們一下子衝了進來。勞埃德一副怒不可遏的樣子,詹尼站在肯·德莫特和埃斯·海伊的後面,槍已拔出,拿在手上。
「我嘔吐了,」戴納冷冷地說,「吐得很厲害,你們看著不好,是不是?」
勞埃德抓著她的臂膀把她拉出淋浴間,推進臥室。「真該扭斷你的脖子,臭婊子。」
「記著你們主子的話。」她邊扣外衣的扣子邊用明亮的眼睛掃看著他們說,「他是你們的匪首,你們屬於他,要拍他的馬屁,是不是?」
「你最好閉上嘴,」惠特尼厲聲說,「你這樣只會使自己更遭殃。」
她看了詹尼一眼,難以理解這個白天愛笑的、爽朗的放蕩女人怎麼會變得這樣冷漠和陰險。「你們難道看不出這個人想讓悲劇重演嗎?」她絕望地問他們,「屠殺,槍擊……大災難?」
「他的力量最強大,」惠特尼用一種奇怪的柔和語調說,「他要把你們這些人統統從地球上消滅掉。」
「不要再說了,」勞埃德說,「咱們走吧。」
他們走過來要抓她的胳膊,她連忙後退,搖著頭,兩臂交叉護著身體說:「我自己會走。」
弗拉格住的小樓顯得有點荒涼。門口只有幾個帶著槍的男人,有的坐著,有的站著。電梯門開了,勞埃德一夥人擁推著戴納走了進來。
走過一排出納員窗口,她被帶到一扇門前。勞埃德用一把很小的鑰匙把門打開,一群人走了進去。他們走過一個看起來像是銀行的地方:那裡有加法機,裝滿紙帶的舊籃子,成罐的橡皮條,剪紙用的剪刀,還有已變得灰白、模糊不清的計算機屏幕,半開著的裝現金的抽屜等等。一些現金從抽屜裡掉出來,落在地板上。大部分現金的面值是50或100。
在出納員的辦公區後面,惠特尼打開另一扇門,他們帶著戴納,沿鋪著地毯的走廊來到一間接待室。這個房間佈置得很優雅,裡面有一張收拾得乾乾淨淨的桌子。幾個月前死去的一個秘書曾在這裡辦公,他死於不斷地咳嗽並大口地吐痰。牆上掛著一幅畫,好像是什麼人的肖像。地上鋪著上等的淡棕色長絨毛地毯。這是通往權力中心的會客廳。
一種恐懼感像冰涼的水慢慢侵入她的軀體,她感到自己快要凍僵了,並且有些不知所措。勞埃德靠著桌子,按了一下上面的按鈕。戴納發現他的額頭微微冒出汗來。
「我們把她帶來了。」
她突然感到內心爆發出一陣歇斯底里的大笑,想抑制住卻無能為力,禁不住咯咯的笑出聲來。詹尼猛地打了她一記耳光,厲聲說:「閉嘴!你難道不明白自己的下場嗎?」
「我知道,」戴納看了她一眼說,「你,還有你們這些人,你們實際上才不知道。」
這時話筒裡傳出一陣十分熱情和興奮的笑聲,「非常好,勞埃德,謝謝。讓她進來。」
「讓她一個人進去嗎?」
「非常正確。」在一陣非常放肆的大笑聲中話筒關閉了。這笑聲使戴納覺得嗓子都快干了。
勞埃德轉過身來,這時他額上的汗水大滴大滴地滲出,像淚珠一樣順著雙頰流了下來。
「你聽到他的話了嗎?進去。」
她兩臂交叉放在胸前,這樣可以把刀子藏起來。「要是我癱倒呢。」
「我會把你拖進去。」
「看看你自己吧,勞埃德,你已經嚇得連一隻野狗崽都拖不進去了。」她又看了一下其他人,說:「你們都害怕了。詹尼,其實你已經嚇得尿褲子了,這對你的身體可沒什麼好處,對你的褲子也沒什麼好處。」
「閉嘴,你這卑鄙的間諜。」詹尼小聲說。
「我在自由之邦從沒嚇成這樣過,」戴納說,「我在那兒感覺很好。我來這兒就是因為我想把這種不錯的感覺保留下來。這根本不是政治原因。你們應該好好想一想,也許是他讓你們感到恐懼,因為他除了恐懼以外沒有任何東西送給你們。」
「我的姑奶奶,」惠特尼用道歉的口吻說,「我很想聽你下面的教導,但是那個人正在那裡等著哪。很抱歉,你必須自己走進去,要不然,我們就把你拖進去。要是你有很多話需要一吐為快的話,你可以進去後把這些話講給他聽,你隨便怎麼辦都行。但是現在,我們還在為你擔著干係呢。」戴納心裡想:真奇怪,他聽起來像是真心實意地在道歉。他確實嚇得太厲害了。
「你們用不著那樣,我自己可以進去。」
她迫使自己的腳向前邁,這樣反而簡單一些。她就要走向死亡了——這一點她很清楚。既然這樣,那就隨它的便吧。反正自己有刀子。要是有可能的話,就先把他殺死,然後,如果有必要,再自殺。
她想:我是戴納·羅伯塔·於爾根斯,我現在很害怕,但我以前就一直在害怕。他想從我這兒奪走的只不過是我遲早有一天要失去的——也就是我的生命。我不會讓他把我摧垮,只要我能夠,我決不能喪失自己的尊嚴……我希望體面地死去,我就要實現自己的願望了。
她打開門走進裡面的辦公室,走到蘭德爾·弗拉格的面前。
這是個大房間,裡面幾乎沒有什麼東西。桌子安放在最靠裡的牆邊,一張旋轉椅緊靠在它的後面。牆上的圖畫被簾子遮擋著,燈也熄著,所以整個屋子顯得很黑。
在房間那邊,窗簾拉開處露出一扇正對著沙漠的玻璃窗。戴納從沒見過那麼缺乏生氣且枯燥無味的風景。風景的上面是一輪明月,像小小的磨光的銀幣,只差那麼一點點就可以成為滿月。
窗邊有一個男人的身影正眺望著遠方的景色,背對著她,對她的到來毫無反應。一個人轉身的動作能持續多長呢?兩秒鐘,最多三秒鐘。但對於戴納來說,這個黑人好像一直在慢慢地轉身,就像他正看著的那輪慢慢露出的明月一樣,一點一點顯露著他的真面目。她彷彿又變成了一個小孩,被一種極其強烈的恐懼嚇得幾乎麻木了。在那一瞬間,她確實被他那特有的魔力驚呆了。她確信,當這個轉身動作結束時,她將一覽無餘地看到那張夢魘中可怕的臉,就像發覺一個千古不解的謎一樣:他就像一個披著斗蓬的哥特族和尚,整件上衣在黑暗中形成一個長長的影子。這是一個缺乏表情的陰險的男人,她看到他的真面目後也許會被嚇得瘋掉。
他望著她,臉上掛著熱情的微笑,慢慢地走了過來。她大吃一驚:天啊,他的年齡竟和我差不多。
蘭德爾·弗拉格的黑髮有些凌亂,英俊的臉上泛著紅潤,也許是因為在沙漠裡風吹日曬的緣故吧。他的樣子機敏善感,眼睛裡跳躍著亢奮的光芒,就像是一個小孩忽然發現一個令他十分感興趣的秘密一樣。
「戴納1他對她說,「你好1
「你-你-你好1她只能說出這幾個字。她已做好各種各樣的準備,但怎麼也沒想到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她似乎被當頭一擊,幾乎摔倒在地。面對她的迷惑,像是道歉一樣,他微笑著伸出雙手。他上穿一件褪色的花呢襯衣,衣領有些磨損,下穿窄腳牛仔褲,腳蹬一雙很舊的牛仔靴,鞋跟已經磨損。
「你以為我是什麼?吸血鬼?」他的笑容很溫和,幾乎要求她也報之一笑。「一個扒人皮的惡魔?關於我他們都對你說了些什麼?」
「他們很害怕,」她回答說,「勞埃德像……像頭豬一樣出了很多汗。」他的笑容依然是那麼動人,簡直令人難以拒絕地想對他回笑,她拚命抑制住這種衝動。由於他的命令,她曾被人一腳從床上踢了下來,並被帶到這兒……怎麼辦?懺悔?把自己所知道的關於自由之邦的一切情況告訴他?但她覺得這些情況他一定都知道。
「勞埃德,」弗拉格苦笑道,「感冒在鳳凰城大流行的時候,勞埃德曾有過一次悲慘的經歷。是我把他從死神手裡救了回來,」——他的笑容在進一步消除對方的敵意——「用一句流行的話說,那是一場比死更可怕的經歷。我覺得他多少把那次經歷與我聯繫上了,儘管他的遭遇根本就不是我造成的。你相信我嗎?」
她慢慢地點了點頭,相信他了,心中甚至納悶勞埃德不斷淋浴的怪癖是不是和「在鳳凰城的一次悲慘遭遇」有什麼關係。她也發現自己心中對勞埃德產生了一種從沒有過的情感:憐憫。
「好吧,坐下來談,親愛的。」
她用狐疑的眼光向四周望了望。
「就坐在地板上,地板很好。我們一定要談一談,真誠地談一談。撒謊的大騙子都是坐在椅子上,咱們不學他們。我們就像坐在篝火對面的朋友一樣坐下來。來,坐下,小姐。」他的眼睛閃動著一種使人身不由己的魔力,就像他那真誠而開朗的笑容一樣。他盤腿坐在地上,用磁石一樣的眼睛望著她,臉上的神情似乎在說:你不會忍心讓我一個人這麼滑稽地坐在這間辦公室的地板上,是吧?
戴納想了想還是坐了下來。她盤起雙腿,雙手輕輕地放在膝蓋上。她能感覺到彈簧刀鞘裡的刀子輕微的壓力。
「親愛的,他們派你到我們這裡來刺探情報,」他說,「我這樣描述準確嗎?」
「是的。」她明白否認是沒有用的。
「你也知道在戰爭期間間諜通常會有什麼下場?」
「是的。」
他的笑容像燦爛的陽光一樣一下子四射開來,「那麼,很幸運我們雙方的人民不是在進行戰爭,對不對?」
她看著他,對這句話感到十分詫異。
「確實,我們不是在進行戰爭,這一點你也知道。」他用一種平靜的語調真誠地說。
她的腦海中頓時湧現出數不清的使她感到困惑的問題:印第安斯普林斯,攻擊導彈,帶著脫葉劑的垃圾蟲以及他的火焰履帶車,還有當這個男人的名字——或者說他本身——在談話中出現時話題的迅速轉變,以及那個在莫哈瓦遊蕩的名叫埃裡克·斯特萊頓的律師。
他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她。
「我們攻擊過你們所謂的自由之邦嗎?對你們做過什麼挑釁戰爭的行動嗎?」
「沒有……不過……」
「你們攻擊過我們嗎?」
「當然也沒有1
「對,沒有。我們也沒計劃要這樣做,你看1他忽然舉起右手捲成筒狀,通過它,她可以看到窗外一望無垠的沙漠。
「這是西部大沙漠1他大聲說,「統統見鬼去吧!內華達州!亞利桑那州!還有新墨西哥,加利福尼亞!都見鬼去吧!我的人民數目寥寥,又分散在華盛頓、西雅圖周圍以及波特蘭、新奧爾良,並且相當大一部分是在愛達荷和新俄勒岡州。我的人民數目分散得連每年做一下統計都辦不到。我們比你們更脆弱。自由之邦就像一個有高度組織的蜂窩或社區一樣,而我們只不過是個小小的聯合體,由我做一個象徵性的頭領。我們雙方都有足夠的生存空間,就是到2190年雙方人民的生存空間也會綽綽有餘。這是說如果孩子們能活下去的話——這事至少要到5個月以後才有可能知道。如果他們活著,人類繼續下去,而他們之間發生什麼糾紛的話,那麼就讓他們通過戰爭去解決吧,可是眼下我們究竟有什麼理由需要打起來呢?」
「沒有什麼理由,」她不由自主地輕聲說。她的喉嚨已干,腦袋漲得發痛,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是什麼?是希望嗎?她注視著他的眼睛,似乎已無法把視線從他身上移開,實際上也不想移開。她不會發瘋,因為他決沒有逼她發瘋,他是一個……一個非常通情達理的人。
「沒有經濟原因使我們發動戰爭,也沒有技術原因。我們的政治制度有那麼一點不同,但這微不足道,因為我們之間還隔著一座落基山……」
他在麻醉我。
她這樣想,於是很費力地把目光從他的眼睛那裡移開,越過他的肩膀,向外望著那輪明月。弗拉格的笑容暗淡了一些,臉上似乎浮現出了憤怒的影子。也許只是她的幻覺?當她的目光又回到他身上的時候(這一次帶了更多的敵意),他又在溫和地對她微笑。
「是你殺死了法官,」她厲聲說,「你想從我身上得到些什麼,一旦你得到,就會把我也殺死。」
他很耐心地望著她說,「沿愛達荷州至俄勒岡州一帶有許多警戒哨,他們在尋找法官,這是事實,但並不是殺死他!我的命令是把他給我帶來。我一直在波特蘭,直到昨天才回來。我想以現在和你這樣的方式和他談一談,親愛的,冷靜一點,好好想想,理智一些。我的兩個哨兵在俄勒岡州一個叫科珀菲爾德的地方找到了他。他當即開槍射擊,把其中一個打成重傷,另一個當場死亡。重傷的那個臨死之前殺死了他。我對發生這樣的事感到很難過,比你所能知道和瞭解的更難過。」他的眼神暗淡了下去,從這一點她相信他所說的是真話,但也可能是他想用這種欺騙的方式使她信任他,一想到這一點,她立刻又感到透骨的冰冷。
「可他們並不是這樣說的。」
「要麼相信他們,要麼相信我,親愛的。不過你記住,是我向他們發的命令。」
他真是循循善誘……該死的循循善誘。他似乎毫無惡意,但這不是事實,難道他真的不壞?產生這種感覺僅僅是因為他是個人,或者從某個方面看起來像人。他有政治家特有的熟練技巧,他一出場,再雄辯的人也會啞口無言,俯首認輸……不過她發現他的說教方式讓她感到心煩意亂。
「如果你無意發動戰爭,那麼你在印第安斯普林斯基地擁有那麼多飛機和人員做什麼用?」
「這是一種防禦手段,」他馬上說,「我們在加利福尼亞州的瑟爾斯湖和愛德華空軍基地也是這麼做的。我們還有一部分人在華盛頓的亞里基橋搞原子反應堆。你們的人馬上也會做同樣的事……或者他們已經開始做了。」
戴納緩緩、緩緩地搖了搖頭說:「我離開自由之邦的時候,他們還在設法讓電燈重新亮起來。」
「我很願意派兩三個技術人員去幫助你們,只是剛好得知你們的布拉德·基奇納已經把事情辦得差不多了。他們昨天暫時斷了一下電,不過問題很快就解決了。阿拉帕霍用電量太大,超負荷了。」
「這些事你都是怎麼知道的?」
「噢,我有我的手段,」弗拉格和藹地說,「順便說一句,一個老太太回來了,一個非常好的老太太。」
「是阿巴蓋爾媽媽?」
「是的。」他的眼中湧現出一絲淡淡的憂慮,也許是悲傷。「可她已經死了。真可惜,我實在是希望親眼見到她。」
「死了?阿巴蓋爾媽媽死了?」
他眼中的憂傷似乎煙消雲散了,微笑著對她說:「你真的對此那麼吃驚?」
「不,我奇怪的是她怎麼回來了,也許我比你所預料的要奇怪得多。」
「她回來後就死了。」
「她說過些什麼嗎?」
在那一瞬間,弗拉格和藹可親的面具消失了,露出陰沉的失望和憤怒。
「不,」他說,「我以為她會……會說些什麼,可她在昏迷中死去了。」
「你敢肯定嗎?」
他的臉上又浮現出燦爛的笑容,像夏日裡驅散了濃霧的太陽。
「不要想她的事了,戴納,我們談一些高興的事,比如說讓你回到自由之邦去。我想你肯定很希望回到那兒去,我也有一樣東西需要你帶過去。」他說著從襯衣裡掏出一個用皮革做的小袋子,從裡面拿出三張軍用地圖遞給戴納。戴納看著這些地圖,心中更困惑了。這是一張有關西部7個州的地圖,上面用小紅點標注著一些特定的地區。在每張地圖的下面有一個用手工畫的箭頭註明這些是人口比較稠密的地區。
「你是想讓我把這些帶回去嗎?」
「對。我知道你們的人口主要分佈在哪些地區,因此也希望你們能知道我們這方面的情況,這可以作為一種友好而誠實的姿態。你回去後我希望你這樣對他們說:弗拉格並沒有把他們當做敵人,弗拉格的人民也不是他們的敵人,所以以後不要再往這兒派間諜了。如果他們想派人來這兒,就派外交使團……或者相互交換學生……什麼辦法都行,但是要光明正大。你回去會這樣對他們說嗎?」
他這些簡練的話語使她震驚得簡直有些暈眩。「當然,我可以這樣告訴他們,不過……」
「這就夠了。」他又舉起他那寬大的、空蕩蕩的手掌,她從上面看出了一些異樣,於是帶著滿腹狐疑,向前探著身子去看。
「你在看什麼?」他的話音裡帶著一絲嚴厲。
「沒看什麼。」
事實上她已看到了,從他的表情她也看得出來,他知道自己看到了。弗拉格的手掌上空蕩蕩的,沒有一條手紋,光滑得像嬰兒腹部的皮膚,沒有生命線,沒有愛情線,沒有戒指,沒有手鐲,也沒有任何別的手飾,只是……只是那麼空蕩蕩的。
他們互相看著對方,似乎看了很長時間。
這時,弗拉格一下子站了起來,回到他的桌邊。戴納也站了起來,她實際上已經相信他會讓她走的。他坐到桌邊拿起了麥克風。
「我會讓勞埃德給你的自行車加好油,把一切損壞的地方都修好,」他說,「再給你的車子充好氣。你現在不會擔心氣不足或油料不夠了吧?放心,一切都足夠用。雖然曾有一天,我記得很清楚,也許你也記得,好像整個世界都因為缺少價格便宜的無鉛油而瀰漫著核武器的火球。」他搖了搖頭歎息著說,「人類真是愚昧得無可救藥。」
他按下了話筒的按鈕,「勞埃德?」
「是的,我在這兒。」
「請把戴納的自行車充好氣送過來,放在旅館前面。她要離開我們回去了。」
「是。」
弗拉格關上話筒,然後對她說:「好了,沒事了,親愛的。」
「我……這樣就可以走了?」
「對,尊敬的女士,我為此感到十分高興。」他掌心向下指著門口說。
她走到門口,剛要打開門就聽見他說:「還有一件事,一件……一件非常小的事。」
戴納轉過身望著他,他正對她微笑著。這是一種很友好的笑,但就在那一剎間她忽然想起一種被訓練的大黑狗,長長的舌頭伸在又白又尖銳的牙齒外面,一口就能像咬一塊洗碗布那樣咬掉一隻胳膊。
「什麼事?」
「你們還有一個人在這兒,」弗拉格說,臉上滿是和藹的微笑,「他會是誰呢?」
「我怎麼能知道呢?」戴納反問道。這時她的腦子忽然閃現出一個身影:湯姆·科倫-…真的會是他嗎?
「哦,得啦,親愛的,我想我們已經說得很明白了。」
「真的,」她說,「你仔細想一想就會發現我決不撒謊,委員會派我……還有法官……誰知道還有多少人……他們是非常小心的,因此我們之間不能相互瞭解。這點你明白,要是發生了什麼事……」
「要是我們發現了幾個並決定要除掉他們,是不是?」
「對,是這樣。我是蘇珊·斯特恩派來的,我曾猜想是拉裡·安德伍德……他也是委員會的成員……」
「我認識安德伍德先生。」
「對,嗯,我猜是他派法官來的。不過對於別的人……」她搖了搖頭,「誰都有可能,也可能是許多人,因為我知道委員會的7個成員每人都負責招募一個間諜。」
「對,這有可能,但實際情況並不是這樣。其實只有一個,你知道這人是誰。」他臉上的笑容更燦爛了,但現在這笑容卻令她感到害怕。這不是自然的笑,它使她想到了死魚,污染的水,透過望遠鏡看到的月球表面,這也使她感到很洩氣並且怒火中燒。
「你知道。」他重複說。
「不,我……」
弗拉格再次俯下身子對著麥克風說,「勞埃德走了嗎?」
「不,我還在這兒。」通訊設備雖昂貴,但確實是一件很不錯的通訊工具。
「先暫停一下對戴納自行車的準備,」他說,「我們還有一件事需要」——他看了她一眼,眼睛裡閃現著深思熟慮的光芒——「先在這裡解決了。」
「是。」
對話機關閉了。弗拉格的手握在一起,微笑著看著她,看了很長很長的時間。戴納開始出汗了。他的雙眼似乎越睜越大,越來越黑,使人覺得看他的眼睛就像看一眼很深很老的井。她想把目光移開,可怎麼也辦不到。
「告訴我,」他用一種非常柔和的聲音說,「親愛的,我們都不希望發生什麼不愉快的事。」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說:「整件事就是一個陰謀,是一場由一個人一手導演的戲,這不是很明顯嗎?」
「親愛的,我不明白你在說些什麼。」
「不,你明白。你們錯就錯在勞埃德回答你回答得那麼快。當你在這兒散佈花言巧語的時候,他們應該已按照你的吩咐去行動了,他現在應該帶著我的自行車走了一半的路程,除非你告訴他別動,看來你從來就沒想過放我走。」
「親愛的,你的多疑症使你得出一個可怕的結論。我懷疑你和那些人在一起時曾有過類似經歷,那可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你猜想的這件事也很可怕,但我們並沒打算這樣做,是不是?」
她感到自己的力氣正在漸漸地耗光。懷著最後的希望,她把麻木的右手握成拳頭,朝右眼打了一下,頓時一股劇烈的疼痛遍佈全身,眼前的景象也開始模糊了。她用頭猛地在門上撞了一下,發出一聲巨響。她迅速把目光從他身上移開,覺得自己的決心又恢復了,抵抗的力量也增強了。
「噢,你可真是好人埃」她憤怒地說。
「你知道他是誰,」他邊說邊站起來,離開桌子向她走了過來。「你知道,而且你會告訴我的。打自己的頭對你沒有什麼幫助,親愛的。」
「你自己怎麼會不知道?」她對他吼道,「你了解法官,瞭解我,怎麼會不知道……」
他的雙手以可怕的力量落在她的臂膀上,大理石一樣冰冷。「是誰?」
「不知道。」
他晃著她的身子,就像晃著一個布娃娃一樣,臉上的笑容和憤怒組合在一起,猙獰可怕。他的手冰冷冰冷,臉上卻散發著烤爐一般的熱浪。「你知道。告訴我,誰?」
「你為什麼不知道?」
「因為我看不見他1他咆哮著,抓著她把她摔在地上,摔得她骨頭都快散架了。當她看到那雙探照燈似的眼睛在黑暗中朝她逼近的時候,她感到自己的膀胱失去了控制,一股熱流順著大腿流了下來。讓她感到溫和而有希望的臉消失了,蘭德爾·弗拉格消失了,現在和她在一起的是「步行者」,是高個子,是巨人,只有上帝能幫助她。
「你會開口的,」他說,「你會說出我想知道的東西。」她盯著他,慢慢地站了起來,她感覺到了貼在前臂的那把刀子。
「好吧,我告訴你,」她說,「你過來。」
他獰笑著,向前邁了一步。
「不,再近一些,我想附在你的耳邊說。」
他離她更近了一些。她能夠感到灼人的熱氣,徹骨的冰冷;聽到重重的不規律的喘息;聞到潮濕、強烈的氣味,像陰暗地窖裡腐敗的菜葉一樣令人作嘔。
「再近一些。」她沙啞著嗓子輕聲說。
他又向前邁了一步。她曲起右手腕,耳朵似乎聽到了彈簧刀鞘發出的吱吱聲,她已感到了手中刀子的份量。
「在這兒1她歇斯底里地大叫一聲,手猛地向上一揚,狠狠地朝他胸部揮去。
她要讓他的五臟六腑都流出來,讓這個陰險毒辣的傢伙犯一個致命的錯誤。但出乎她意料的是,他忽然爆發出一陣大笑。只見他雙手放在胯上,笑得前仰後合,臉部的肌肉收縮著,擠壓著,扭曲著,呈現出十分滑稽的表情。
「哦,親愛的1他大聲叫道,隨後又爆發出一陣大笑。
她傻傻地低頭一看,發現手裡握著一個黃香蕉,上面插著一把藍白相間的刀子。帶著極大的恐懼,她把它丟到地上,那東西在地毯上似乎變成了一種黃色的獰笑,就像弗拉格那張滑稽的臉一樣,令她十分厭惡。
「你會說出來的,」他低聲說道,「你一定會說出來的。」
戴納心中明白他說的非常正確。
她迅速地一轉身,快得黑衣人都沒有反應過來,他本能地伸出雙手去抓,然而除了她衣衫後面的一塊布之外,他什麼也沒抓到。
戴納撲向了牆上的那扇玻璃窗。
「不1他尖叫一聲。她似乎感到他像一陣黑風刮了過來。窗戶爆發出一聲沉悶的嘩啦聲,她吃驚地看到大塊的厚玻璃紛紛落下,像礦藏的水銀一樣沿她頭的撞擊點四散開去。衝擊的慣性帶著她的半個身子從玻璃洞探出窗外。她一動不動地停在那裡,血像潮水一般流了出來。
她感覺到他的雙手放在自己的肩上。這時她很想知道他還能用多長時間迫使她說出真相,1個小時?2個小時?她覺得自己正一點點地死去,這對他來說可不算好事。
「我知道是湯姆,你們發現不了他,你們用什麼辦法也發現不了他,因為他不同於我們,他……」她這樣想著。
這時他想用力把她拖進屋裡去。
她僅用力把頭往右一擺,便殺死了自己。一塊像剃刀一樣鋒利而尖銳的玻璃深深地刺進她的喉嚨,另一塊扎進了她的右眼。她用雙手拍打著玻璃,身體抽搐了幾下,不一會兒,便癱下不動了。黑衣人拖進屋裡的只是一個鮮血淋漓、像面袋一樣的東西。
她死了,彷彿帶著勝利的滿足。
狂怒之下的弗拉格像一隻咆哮的公牛,發瘋般地踢起她來。然而她那柔軟而漠然的身體對此毫無反應,就像在蔑視他一樣,這更加激怒了他。他在屋裡把她踢來踢去,一邊踢著,一邊咆哮著,咒罵著,他的頭髮上閃現著火花,就像他的體內有一個裝有核子的迴旋加速器開始運轉起來,形成一個電場,把他的整個身體變成了一節蓄電池。他的眼睛裡燃燒著黑色的火焰,咆哮著,踢著,踢著,咆哮著。
守候在外面的勞埃德和其他幾個人一個個嚇得臉色煞白,面面相覷。終於,他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坦尼,雷恩,還有惠特尼,相繼悄悄地離去,牛奶一樣煞白的臉上流露出似乎什麼都沒聽見,但又想偷聽一下的那種小心翼翼的神情。
只有勞埃德依然守候在那裡,他不是不想離開,而是覺得自己會有任務。弗拉格最後果然把他叫了進去。
他坐在那張大桌子上,交叉著雙腿,雙手放在膝蓋上,透過勞埃德的頭頂望著外邊深遠的天空,形成一幅打座的圖畫。勞埃德看見玻璃牆的中央被撞開了一個大洞,周圍鋒利的玻璃碎片上沾滿了粘稠的血液。
躺在地上的是一具血肉模糊,蜷縮成一團的屍體,包裹在一塊布中。
「把那東西清理掉。」弗拉格說。
「是,」他的聲調很低,而且有點兒沙啞,「要把頭留下來嗎?」
「把這東西整個地拖到城東,然後澆上汽油燒掉。你聽見我的話了嗎?燒掉它!把這該死的東西燒掉1
「是。」
「這就對了。」弗拉格的臉上又開始浮現出寬厚的微笑。
勞埃德用哆哆嗦嗦的雙手費力地抱起這個沉重的東西,他覺得嗓子眼裡好像堵著一團棉花,差點兒發出恐懼的呻吟聲。抱起的屍體在他懷中形成一個U的形狀,下面是一灘粘乎乎的血液。那東西剛被他抱起就又滑了下去,發出「咚」的一聲響。他用恐懼的眼光看了弗拉格一眼,弗拉格仍然以打座的姿勢坐著,眼睛望著外邊。勞埃德又抱起它,用力抓緊,然後一步一步向門口移去。
「勞埃德?」
他停下來,轉過身去,嘴裡不由得「氨了一聲。弗拉格還是像打座一樣地坐著,只是身體已懸在離桌面大約10英吋的半空中,眼睛依然安詳地望著屋外。
「什……什……什麼事?」
「我在鳳凰城給你的鑰匙你還保存著嗎?」
「是的。」
「要隨身帶著,現在是時候了。」
「好……好的。」
他等著聽他下面講些什麼,但弗拉格沒有再開口。他就那樣懸在黑暗中,像一個在施行不可思議的魔法的印度苦行僧,臉上溫和地笑著,望著外面。
勞埃德趕忙離開這裡,彷彿撿回了自己的生命和神智一樣長出了一口氣。
那天的維加斯很平靜。勞埃德回來時已是下午2點鐘,渾身散發著汽油味。這時,風開始越刮越大,到下午5點鐘時,斯特裡普大街上已是狂風怒吼,夾雜著風從旅館之間刮過時發出的淒涼的嗚嗚聲。由於七八月份城中缺水而枯死的的棕櫚樹此時在空中孤零零地搖擺著,就像幾面破碎的旗幟。奇形怪狀的烏雲在人們的頭頂上飛馳而過。
在幼獅酒吧裡,惠特尼·霍根和肯·德莫特坐在那裡,邊喝著瓶裝的啤酒,邊吃著雞蛋沙拉三明治。三個老太太——大家都叫她們韋爾德姐妹——在城郊養了些雞,人們似乎都沒有足夠的雞蛋吃。在酒吧下面的賭場內,小迪尼·麥克卡西正歡快地在一個賭桌上爬來爬去,周圍擺著成排用橡皮做的士兵。
「看那個小傢伙,」肯興奮地說,「有人問我能不能一連看他一個小時,其實我能一連看他一個星期。我真希望上帝也賜給我這樣一個孩子。我老婆只生過一個,還早產了2個月,結果第三天剛過完就死在了保溫箱裡。」他抬頭看了看,這時勞埃德走了進來。
「嗨,迪尼1勞埃德喊道。
「奧埃德!奧埃德1迪尼邊大聲叫著邊跑到桌子邊跳了下來,跑到勞埃德面前。勞埃德抱起他轉了一圈,然後又緊緊地把他抱在懷中。
「親過勞埃德了嗎?」他問道。
迪尼在他臉上叭咂叭咂地亂親起來。
「我給你帶了點東西。」勞埃德說著從他胸前的口袋裡掏出一把用錫紙包著的巧克力糖。
迪尼歡叫著一把抓了過來,「奧埃德?」
「什麼事,迪尼?」
「你怎麼聞起來像一桶汽油?」
勞埃德笑了起來,「我燒了點垃圾,寶貝兒,你繼續玩吧。現在誰是你的媽媽?」
「安傑利娜。」他把這個音發成了「安傑伊娜」。「接下來還是邦尼。我喜歡邦尼,但我也喜歡安傑利娜。」
「別告訴她勞埃德給你買糖了,好不好?安傑利娜會罵勞埃德的。」
迪尼保證不告訴她,然後想著安傑利娜罵勞埃德的情景,咯咯地笑著跑開了。過了一兩分鐘,他來到了賭桌旁邊的「警戒線」,一邊指揮著他的「軍隊」,一邊大口地嚼著巧克力糖。惠特尼穿著他那件白色工作服走了過來,手裡拿著兩塊三明治和一瓶冰鎮的漢姆酒,遞給勞埃德。
「謝謝,」勞埃德說,「看著可真不錯。」
「那是賽倫家庭作坊製作的麵包。」惠特尼自豪地說。
勞埃德津津有味地吃了一會兒,最後問:「有誰見過他嗎?」
肯搖了搖頭說:「我想他又走了。」
勞埃德陷入了沉思。外面傳來一陣嗚嗚的風聲,讓人覺得淒涼而孤單,就像在沙漠裡迷路了一樣。迪尼不安地抬頭看了一會,然後繼續彎著腰玩。
「我想他就在附近的某個地方,」勞埃德最後說,「我不知道為什麼,但我就是有這樣一種感覺。我覺得他就在周圍等待著某件事情的發生,但我不知道這件事是什麼。」
惠特尼用很輕的聲音問,「你認為他從她口中得到什麼了嗎?」
「不,」勞埃德望著迪尼說,「我想他沒有。他在這件事上不知怎麼出了點岔子,她……她很幸運,或者說她比他要高明一些。這種事不常發生。」
「這畢竟沒什麼大不了的。」肯說,但他的臉上也同樣顯現著不安。
「是的,」勞埃德靜靜地聽了一會風聲。「也許他已回到了洛杉磯。」但他並不是真的這樣想,從他的臉上可以看出這一點。
惠特尼又回到廚房給每人拿了一杯酒。大家默默地喝著,都陷入了深深的沉思。最初是那個法官,現在是這個女人,兩人都死了。誰也沒說出真相,誰也沒像他要求的那樣留下什麼線索。看來曼特爾、馬裡斯和福特這幾個美國佬在「職業冠軍賽」中失去了前兩局;這在他們看來可真是難以置信,而且很可怕。
大風整整刮了一夜。
第63章
9月10日傍晚時分,迪尼在城裡的一個小公園玩耍著。這個公園位於旅館和娛樂場區的北面。他本周的「媽媽」安傑利娜·希施菲爾德此時正坐在公園的長椅上與一位年輕的姑娘閒聊。這個姑娘是5個星期前來這裡的,比安傑晚來10天左右。
安傑·希施菲爾德今年27歲,那姑娘比她小10歲。她下穿一條藍色緊身運動衣,上穿一件水手領罩衫,罩衫短小得幾乎使她的胸部一覽無餘,不給人留下一點想像的餘地。孩子氣的臉上常常帶著一副嬌嗔而又有些迷茫的神情,與緊身衣襯托出的年輕而誘人的身材多少有點不諧調。她講起話來枯燥無味,沒完沒了,幾乎全是:搖滾明星、性,她在印第安斯普林斯基地擦除武器油垢的工作是多麼地髒、性,鑽石戒指、性,愛看的電視節目、性。
安傑有時心裡真希望她到外面跟別人莋愛去,這樣可以留下自己清靜一會兒;她也希望迪尼至少等到30歲以後再慢慢地找這個女人做媽媽。
這時候,迪尼忽然抬起頭,笑著大聲喊:「湯姆!嗨,湯姆1
在公園的另一邊,一個長著滿頭淺黃色頭髮的大個子男人走了過來。他手裡提著給工人裝午飯用的大木桶,木桶隨著他的腳步擺來擺去,不斷地磕碰著他的腿,這使他的腳步顯得有些踉蹌。
「哎呀,那傢伙好像喝醉了。」女孩對安傑說。
安傑微微一笑,「沒有,他叫湯姆。他只是……」
迪尼站起來朝那人跑去,邊跑邊大聲嚷嚷著:「湯姆!等一等,湯姆1
湯姆轉過身,笑著回答:「迪尼!嗨——嗨1
迪尼撲向湯姆,湯姆丟下飯桶,一下子抱起他,飛快地轉起來。
「讓我開飛機,湯姆!讓我開飛機1
湯姆抓住迪尼的手腕,拉起他越來越快地旋轉起來,離心力使迪尼的身體飛了起來,雙腿發出颼颼的風聲,差不多和地面達到了平行。迪尼尖聲大笑起來。轉了幾圈後,湯姆輕輕地把他放在地上。
迪尼大笑著,踉踉蹌蹌地四面亂晃,努力找回平衡。
「再讓我開一次,湯姆!再讓我開一次1
「算了,再轉你會嘔吐的。湯姆現在需要回家,要懂事,是不是?」
「好吧,湯姆,再見1
安傑說:「在這個城裡,我想迪尼最喜歡勞埃德·亨賴德和湯姆·科倫。湯姆·科倫很樸實,不過……」她看了那個姑娘一眼,打斷了自己的話。那個姑娘正瞇著眼出神地望著湯姆,心裡似乎在想著什麼。
「他是不是和另一個男人一起來這裡的?」她問。
「誰?湯姆?不,就我所知,一個星期前他一個人來到這兒。他曾經和那些人一起住在自由之邦,但他們把他趕了出來。讓我說呀,這是他們的損失,我們的收穫。」
「他不是和一個又聾又啞的人一起來的嗎?一個又聾又啞的人?」
「和一個又聾又啞的人?不,我很肯定他是一個人來的。迪尼很喜歡他。」
姑娘望著湯姆,直到他從視野中消失。她想起了那張草草地寫著我們不需要你的紙條。那是在堪薩斯城,很久很久以前。她朝他們開了槍。她想那時要是把他們殺死就好了,尤其是那個啞巴。
「朱莉,你怎麼了?」
朱莉沒有回答,只是目不轉睛地盯著湯姆·科倫的背影。過了一會兒,她的嘴角浮起一絲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