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沼禎二郎一邊舐著酒杯,一邊抬眼瞅著房子。正好,邊上的女人離開座位走了,他招房子說:
「到這來!」
「謝謝!」
房子高興地坐到青沼的身旁。
「你讀過我的小說?」
青沼興致很好。
「嗯,我一直在拜讀,是您的小說迷。」
「《夜晚的女人》讀過嗎?」
「嗯,讀過。」
「書裡有男主人公同情人訣別的情節,那一段寫得怎麼樣?」
「我看挺好。」
青沼像測驗她似地提問。他又列舉了其他兩三部作品,詢問了部分情節。
房子說有的看過,有的沒看過。
青沼嘴邊流露出一絲笑容。他發現,這個女人並沒讀過自己的小說。
可是,他並沒蠢得溢於言表。
「這次的新書,請你一定要看一看。」
「這部作品你這麼有自信嗎?」
「新書嘛,我覺得還得再花些功夫,只是時間不夠了。」
「這麼說已經完成了?」
「有兩三天。」青沼斷然說道。
房子盯著青沼的臉,想看出他的回答是不是真的。
「我想盡快拜讀。」她說,「什麼時候出版?」
「下月底吧。」
「太好了,要不多久了。」她故意拍了一下手。「聽說是一家小出版社?」
「對。」
「您這麼忙,還會有這麼多功夫?」
「這是我的愛好。想換個想不到的地方出版一下試試。」
「啊,我明白了。」房子連連點頭,「您的書都是由大出版社出版的,這次您想試一試自己的實力,是嗎?」
「……」
「大出版社廣告盛行,推銷也很有路子,您想試一下,即使是小出版社,您的書也照樣暢銷,對嗎?」
「你倒知道得很清楚嘛。」青沼笑了,「不是外行啊。」
「因為演戲,這方面的事也經常談起,雖然不懂,倒也一知半解吧。」
「不錯。」青沼將剩下不多的酒一飲而盡,「我們都有這種心情,出版社方面認為是他們大作廣告,某人的小說才暢銷的,我們自己也覺得這很討厭,但說不定又確實如此。於是就想冒險試一試自己的真正價值。不然,我是沒心思寫一部新書的。」
「果然是這樣。」房子眼睛轉了一圈,「那樣重要的書稿,可能不是編輯,而是社長親自去約稿吧?」
「小出版社嘛,就是有編輯也不多。」
「那樣就更要社長親自去了。……我想看看您的手稿。」
「我的字寫得不好,而且,手稿寫得很亂,很難讀。」
「不過,我覺得那樣讀起來會同鉛字有完全不同的感覺。嗯,先生,您的手稿,讓我看看好嗎?」
「不行。」
「哦,為什麼?」
「手稿必須交給人家,沒有時間。」
「兩三天時間總會有的吧?」
「我要在兩三天中趕快結交這部書。」
「那麼,我去您那兒看。您現在在哪兒撰寫?飯店裡?」
「嗯。」
「那我去飯店也可以。」
「來看那種東西沒什麼意思。與其是來看手稿,不如等我工作辦完以後來同我玩。」
「行啊,什麼時候?」
「兩三天以後,16號怎麼樣?我那天全天都等著你。」
「那麼,在此之前您就把手稿交給出版社嗎?」
「是的。」
「看我那天有沒有空吧。」房子從胸前掏出一個小筆記本,好像在查閱筆記,「16號可以,我想早上就出去,到一個很遠的地方。」
「好啊!」青沼喜不自禁。
房子從青沼的話中判斷,手稿交給美也子是15日。恐怕那也是在晚上吧。不,這種必然性完全存在。
在房子的想像中,她不認為青沼會白白將手稿交給美也子。在青沼那種人來說,版稅是其次,換取美也子的肉體才是目的。這樣看來,15日是美也子在青沼面前脫下和服之夜。
接下來,青沼竟粘糊起來,又換上了威士忌。若在平時,喝到適當的時候他就走了,可今天晚上對房子產生了興趣,喝得比平素時間長。他把房子拉到自己的身旁。
「到那一天,」他在房子的耳邊小聲嘀咕,「你可以請假不上班嗎?」
「嗯,可以。」
「你想去哪兒?」
「哪兒都行,隨您的便。」
「是嗎?」
房子雖然那樣說,忽然想起,又道:
「您寫的結尾部分在前一天讓我看看吧。」
「為什麼對結尾部分感興趣?不從頭看是看不出什麼名堂的。」
「我最喜歡看結尾,我覺得結尾裡凝聚著作者的全部心血。所以我很想知道您在寫什麼樣的作品……嗯,我可以往您那兒掛電話,要您的結尾看嗎?」
「這個嘛,可以吧。」
青沼答應了。
這一下,何時完稿就能準確地掌握了。房子禁不住心情激動起來。
野見山房子在第二天中午又到那兒去了。卓一沒來。可是,今天無論如何要見到他。她從那兒徑直往卓一家趕去。以前曾經從他家門前走過,但沒進去。
卓一家的那個地段有很多樹木,後面有學校的白色建築。
現在這個時間紺野美也子不會在家的。她平時總是在上午10點左右外出。房子按下門上按鈕。
沒人出來。她以為家裡沒人。這當兒,有個人影映到格子門的玻璃上,卓一伸出頭來。
「啊,是你!」
他看著房子,眼睛瞪得圓圓的。
「你好!」房子嫣然一笑,「來找你有件事。」
「噢,真稀罕。來,請進!」
「謝謝!嗯,可以嗎?」
「這兒我是主人。」
「太太呢?」
「不在家。」
「那我就進去。」
房子跟著卓一進了屋。他在家裡也穿著羊毛衫和皺巴巴的褲子,同散步時一樣。
「家裡收拾得很整潔啊。」
會客室小巧而整齊,出版的書籍擺在玻璃書櫥裡。
「我給你泡茶。」
卓一到廚房去了,不一會兒又叼著煙回來了。
「你來得真好。」
他微笑地盯著房子。那副愉快的表情,任何時候看上去都是個不會懷疑人的男人。「你在盯著看什麼?」
「我是頭一次來,別人的家嘛,總是很稀奇。」
「沒什麼稀奇的。」
「雖說是出版社,我卻沒有這種感覺。」
「唔,小出版社嘛。」
「你太太一個人,挺忙吧?」
「嗯,好像忙得不可開交。」
「沒有幫手嗎?」
「現在還沒有。……我倒是可以幫忙,可是內人說我反而會給她添麻煩。」
「你要幫忙,也許真會成為負擔呢。」
「你也這麼說。」
「因為,你不適應這種工作。……我今天來就跟這件事有關。」
「什麼事?」
「我想請你太太雇我作幫手,行嗎?」
「什麼?」卓一不禁瞠目,問道,「為什麼說這些?」
「沒什麼特殊的原因,只是對出版感興趣。」
「可是,你晚上要上班,還要演戲,這可不大好辦。」
「店裡我可以辭掉。」
「可是,那裡薪水不錯吧?即使內人答應了,我們也付不起那麼高的薪水,我們是區區小出版社。」
「我沒想要那麼多,還不知我能不能有用,所以,店裡的工作再干一陣子。……我白天也是這樣玩。所以,我冒昧提出來幫忙試試。」
「演戲怎麼辦呢?」
「不是天天要排戲,我覺得問題不大。排戲時我就請假。」
「唔,」卓一直盯盯地瞅著房子,「你同內人說過話嗎?」
「在外面碰面的時候也打招呼,但真正在一起說話還沒有過。……我覺得有點兒怕她。」
「沒什麼可怕的。」
「嗯,你是她的丈夫,所以沒有那種感覺,我覺得難以接近。」
「一相處就知道,她並不是那樣。」
「就是這樣想,我才想來幫忙的,怎麼樣?」
「我還不清楚。等她回來後,我把你的意思告訴她。」
「一定啊!」房子又瞟了一眼書櫥裡的書,「最近要出什麼書?」
「好像是青沼禎二郎先生的。現在,她正為了那本書忙乎著呢。」
「書稿要到青沼先生那兒去取吧?」
房子望著卓一的臉。
「是的,前面的部分大都取來了。其實我對她的工作不太瞭解,好像在同印刷廠聯繫,為裝幀的事奔忙呢。」
「最後部分的書稿什麼時候取?」
「嗯,還要等些天吧。」
「等多久?」
「一個月以後吧。」
聽了他的回答,她反而相信了青沼的話。美也子沒告訴卓一準確的日期,就證明了她的秘密。
「我明天再來,你要轉告太太啊。」
「知道。……哦,這就回去嗎?」
「哎,打擾太久也不好。」
「我不要緊。」
房子心裡在惦念著美也子同行長的關係。
據報載,井村行長傷勢很重。肯定已經離開大阪的醫院。現在大概正在哪兒療養。美也子也許已同療養中的行長取得了聯繫。如果是這樣,那麼他也可能並沒回家。
療養的地點也許不在東京。比如熱海、鬼怒川一帶,當天往返還是困難的。行長不會不找美也子去。發生這麼大的事故之後,他會更加感到寂寞的。
「你太太一個人做出版工作,有時也要通宵工作吧?」
房子進一步試探。
「不,有時回來很晚,但通宵好像沒有過。」
「是嗎?」她覺得沒有猜準,「回來晚,大概到什麼時候?」
「最近比較早,8點鐘以前就回來了。」卓一依然平靜地說。
那天晚上,美也子一回到家,卓一就轉達了野見山房子的請求。
「是嗎?」美也子思考片刻,「可是,她到酒吧店裡上班,薪水那麼高,為什麼要犧牲那些?」
「唔,她說她不在乎。當然,她說要看在這次幫忙情況再決定辭掉那邊的工作,排戲還是要繼續的。」
「為什麼呢?」美也子彷彿還不明白。「如果只是好奇而來幹這種工作,我就不能接受。」
「不,她知道是你一個人在干,才提出來的。」
卓一不知不覺地為房子辯解起來。
「你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了吧?」
「我什麼也沒說呀。她突然跑來提出了這件事,我根本沒想到。」
「那人有點兒怪呢。」美也子說著,換下了從外面回來時穿的和服,站在那裡笑著說,「房子同你正好能玩到一起。」
「嗯,聽她說話,倒也滿有趣的。」
「如果你需要,就請她來幫幫忙。……我每天要外出,就請她來幫助做點兒雜務吧。」
「她聽了肯定很高興。」
「我想見她一次。」
「是嗎?」卓一雙目生輝,「那就叫她明天晚上來一下,好嗎?」
「明天晚上?」
美也子躊躇良久,陷入了沉思。
明天晚上要向青沼禎二郎索取最後部分的書稿。
他的書稿已有2/3拿到手,剩下的1/3很重要。別有用心的青沼也說好明天晚上交稿。地點和時間都是青沼指定的。
「明天晚上不大合適。」
「有工作?」丈夫無心地問,「既然這樣,她白天沒事,那就在你出去工作之前叫她來一下。」
「好吧。」
美也子回到丈夫的身旁。
美也子外出時通常穿和服,在家裡一般都換上平時穿的西裝。這種變化會在丈夫的眼裡留下鮮明的印象。
——美也子對野見山房子總是不能融合,對她有一種戒備感。
在酒吧女郎中,房子是純真的。美也子曾經做過服務業,她能看得出。可是,也許是出於女人的直感,她覺得在房子天真的態度中,有一條犀利的視線在對著自己。
房子在路上遇見她時也輕輕地點點頭,可是,雖然年齡比她小,卻好像在觀察她,丈夫解釋說,他經常是在散步途中同她閒聊。但可以認為,她的用心是在於通過丈夫瞭解自己。
她為什麼突然要來幫忙做這個工作呢?
那是因為通過丈夫進行瞭解已經不起作用,現在想直接接觸自己。
當然,她的著眼點並不在於工作上或性格上,她眼睛中流露出的神情,是要看透自己同「男人」的關係。在做服務業時,同事們常用尖銳的眼光觀察有男女關係的同輩,那種眼神同房子的眼神大有相似之處。
是出於什麼心理呢?
美也子想,也許是房子對自己產生某種感情,因此,對她同男人有關係便感到嫉妒。她以前就遇到過這樣的事。
以前在工作中就曾遇到過一個深懷敵意的女人。她並不是討厭美也子,那時候同現在的卓一還未曾相識,同井村的關係初建不久,她是嫉妒這個。
美也子從房子那生硬的表情上產生了同樣的感覺。
——丈夫因為美也子答應了房子的要求,情緒很好。
真是個怪人。丈夫對房子並非具有愛情的感情,而是單純地把她看作朋友。若是普通人,妻子經常不在家,說不定會對新的女人動心,可是卓一不會這樣。
美也子經常對卓一說:
「去旅行的事,拿定主意了嗎?」
「啊,我再考慮,太麻煩了。」
「不過,出去看看不錯,心情會大不一樣的。最近到信州去怎麼樣?」
「是啊。」
「如果你去一次覺得那地方不錯,下次我也陪你去,現在實在抽不開身,不過我想過一陣子就有空了。」
「是啊。」
「要麼,到東北地區怎麼樣?」
不論她怎樣勸,卓一都興趣不大。
「不,旅行的事以後再說吧。」
「……」
「你一個人工作,我怎麼能逍遙自在地到處旅遊呢?」
為什麼卓一不願出遠門?
美也子彷彿覺得,丈夫本能的直覺似乎已察覺了妻子的秘密。
翌日上午。10點左右,美也子同野見山房子在會客室談話。昨天晚上談妥的,卓一今天一早就去叫房子了。
卓一也許是故意迴避,此刻不在兩人的身邊。
「能請你幫忙,我也很高興。」美也子對房子說,「有許多雜務,叫你多費心了。」
「沒關係,我很想來幫忙。」
房子規規矩矩地將兩手擺在雙膝上。好像是因為年長的緣故,她對美也子恭恭敬敬。
她也不時抬眼瞅瞅美也子的臉。
「我要請你同印刷廠聯繫,經常到裝幀廠、代銷店去。」
「這些事,我愛干……」
「是嗎?」美也子莞爾一笑,「你會很累的。要去酒吧上班,還要排戲,是嗎?」
「酒吧那邊,如果這兒工作到很晚,我就請假,對工作請不必多慮。」
「可是,我不能不考慮。」
「不要緊……我從客人那兒得來的錢,都存著呢。」
「你很有錢哪。」
「不算太多,不過我不亂花,在店裡都知道我是個小氣鬼。」
「那麼,你向酒吧請假缺勤的部分,由我補償……一個月一直這樣也很辛苦,要是幾天的話,我也好辦。」
「謝謝!」
房子大大方方地垂首致謝。
「我什麼時候到這邊來呢?」
「是啊,請你來的話,我這邊工作也要清理一下,三四天以後吧。」
美也子說三四天以後的時候,房子感到她的話裡含有某種特殊的意思。聽說青沼要在15日交付最後部分的書稿,就在今天晚上。
作為美也子的心理,也許是想自己處理青沼的書稿。對她來說,這項工作帶有某種秘密。
這項工作即使對以後留有影響,同印刷、裝幀、代銷店的交涉也在付印之後。如果還是書稿,那就依然會附有青沼禎二郎的體臭。不難理解,美也子是不想把這些也委託給別人的。
「聽說已得到青沼先生的書稿了。」房子盡量以若無其事的口吻說。
「聽誰說的?」美也子的聲音不由自主地嚴肅起來。
「您丈夫。」
「噢……約定今天晚上交付最後部分。」
「那樣有名的先生,請他寫書不容易吧?」
「哎,還好。」回答含糊其辭。
「書稿要到青沼先生下榻的飯店或別的什麼地方去取吧?」
「對……哎,你怎麼知道青沼先生住在飯店裡的?」
「聽說小說家常常被關在旅館裡寫書。」
「是啊。」
「太太,要是可以的話,這個差事讓我來吧。」
「哦,為什麼?」
「您說要三四天以後,可我等不了那麼久,而且,一開始工作就到作家那兒索稿,我覺得很有意思。」
房子盯著美也子,想掌握對方的內心活動。可是,她的臉上只有孩子般純潔的表情。她天真地瞪著大眼睛,嘴唇誘人地微微開啟。
「是啊……不過,這次需要我親自去。」
「……」
「我同先生約好的。」
美也子看到,房子的臉上忽然現出不悅的表情。要求未被接受,她像孩子一樣不滿意了。就是說;她在使性子。
美也子對房子不可理解。面對面地交談一番,發現此刻的房子同她以往的看法判若兩人。
「哎,」美也子禁不住微笑著安慰她,「今後有的是機會,這次就算了吧。」
「青沼先生住在哪個飯店?」
這下美也子驀地一驚,半晌沒能答出話來。於是房子又說:
「我想見一見在那種地方工作的作家,如果我一個人不適合,就讓我陪您一起去吧。約定幾點鐘?酒吧裡我今晚請假,這就去打電話。」
在她的追問下,美也子拿不定主意了。
「約定9點。」
終於,她失去了改變事實的機會。
「9點以前一直工作嗎?」
「哎,要走訪好幾位作家。」
「青沼先生的飯店遠嗎?」
「也不算遠……」
「那麼,讓我陪您一道去吧。」
美也子到底定下心來。
「我知道你很熱心,但這次實在不適合。」
「……」
「現在,我們先約好,如果馬上來,我不大放心。我需要準備一下,還是請你兩三天以後再來吧。」
「那麼,青沼先生那兒就不去了。」
「別去了。」
美也子鬆了口氣。於是房子又要求說:
「太太,青沼先生那兒不去,別的先生那兒可以讓我陪您去嗎?早些讓作家認識我是有好處的。」
紺野美也子終於沒能擺脫野見山房子。
走訪了三四位作家,她一直跟隨到最後,作家的住所好像成心讓編輯為難,東從淺草一帶,西至田園調布,南北由志村到品川,幾乎遍佈東京全城。
她帶著房子從上午8點外出,最後來到荻窪的作家處時,已是晚上8點。
也許是不習慣,年輕的房子在離開最後一位作家的家門時,已經顯得精疲力盡了。
「累了吧?」美也子可憐起她來,「這就回去吧。」
「您這要到青沼先生那兒去了嗎?」
也許是無意識的,這當兒房子的眼睛炯炯有神。
「哎,……嗯,快回去吧。那邊來了一輛的土,快搭那輛車。」
「不,我等一會兒,您先請吧。」
車停下時,房子把美也子擁到車門口。
40分鐘之後,紺野美也子在青沼禎二郎等候的旅館門前下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