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漩渦

  總理廳特別調查部長更迭了。
  第二任部長濱野萬喜夫是個性情溫和的人。他就任半個月以後,召集部下致訓辭。他看著講稿,用安詳的語調對著幾十人說:
  「為了此後同大家一起在調查部工作,今天我打算不拘形式地談談自己大體上的一些想法,聽取大家的意見和批評。我想告訴大家,這是接到各組工作概況的報告和閱讀日常文件後的想法
  也就是方針。以後我還想把今天的講話報告上級,聆聽指示。如果我的想法或方針有不當之處,我就一定糾正。
  「首先,我接替了前任部長川上久一郎的職務後,才充分瞭解到川上部長的辛勞。對於川上部長的功績,我以摯友的身份也要表示深深的敬意。本調查部集中了政府各省的許多優秀人才,我認為這也多歸功於川上先生的能力。而且,儘管本部工作人員以本職或兼差、專任或特約、公務員或准公務員等等形式供職,『人和』卻保持得很好。我想,這也是由於受到了前任川上部長人格的感召。
  「今天早上我沉靜地思考了大約三十分鐘。我想向大家談談自己靜聽良心和理性的呼聲之後所獲的心得:
  「首先是這個調查部的工作應以什麼為重點的問題。與此關聯的大概就是調查部的根本性質的問題了。當然,關於任務,正如寫在總理廳本廳組織條例中的那樣,大體上的範圍倒是知道的,可是收集並調查有關政府重要設施的情報,只要對其具體問題作更深入的探究,就可以看出調查部的根本性質並不一定很明確,因此,歸根結蒂,調查部的根本性質決定於政府,不決定於調查部本身。調查部成立兩年以來,輪廓已經具備,但是還有不明確之點,不能說是充分的。
  「調查部的任務包括收集和調查情報,以及有關的聯絡調整等三項工作。其中應以哪一項為重點呢?我認為應把力量集中在調查和聯絡調整方面。而就調查工作的重點來說,其目的不是單純追求表面的社會現象和政治情報,而應當地地道道地對基本問題進行綜合調查,花費一定的時間作客觀分析,再根據這種基礎性的調查,致力於展望事態和觀察形勢。
  「其次是聯絡調整,我認為在某種意義上這是調查部的生命。就是說,對於各部從事的收集情報和調查,總理廳特別調查部深深感到有進行聯絡調整的必要。可是決不可採取領導各省或是拖著各省走那樣一種華而不實的做法,要用暗地裡出力的辦法完成重要的任務,所取得的成績毋寧歸之於各剩
  「當然,不能輕視收集情報的工作。可是,我認為需要注意的是,不應該與各部競爭,搶先收集現象情報或政治情報並提交上級。我想,總理廳特別調查部必須只限於收集非調查部出馬就無法收集到的情報。最重要的是,充分分析各省和調查部收集的情報和調查報告並加以綜合判斷。為此,大家都需要扎扎實實下功夫,培養敏銳的分析力和淵博的見識。
  「第三,作為本調查部最重要的風氣,必須提倡『和』。前面已經說過,由於川上先生的努力,我們已經取得了相當的成績,但是我認為不應該單單停留在消極的『和』上。有話互相憋著不談,客客氣氣地只求關係圓滿,那是不行的。我認為必須實現積極的、建設性的『和』。必須把大家對工作及職責的蓬勃的熱情加以匯合,使調查部振作起來。
  「我認為,要打下這樣的積極的『和』的基礎,首先要注意互相的心情。調查部全體人員必須真正有滿腔的熱忱,同時必須彼此以誠相待,互相關懷和體貼。為了做到這一點,重要的是彼此在處理事務的過程中保持充分的聯繫。我認為必須防止在繁忙之中不知不覺陷入聯繫不夠的狀態。
  「其次,說明一下重要的精神。相互的言行和處理工作,不以誰正確、哪一方正確為準,而以什麼是正確的為準。每個人越是在德才方面都是優秀的,越有自信,對工作的熱情和愛國心越強,就越有陷入宗派主義的危險。因此,希望大家克服固執己見、怕人議論、畏首畏尾的毛病,不論地位的高低、年齡的差別和來自哪個機關,都能無拘無束地互相磋商。
  「此外,要使本調查部有效地執行任務,還必須能夠證實工作的效果。其次,一切都必須保密是自不待言的。最後是款項問題。不用說,經費是從國民繳納的血汗稅款撥出的。這樣寶貴的公款,絕不容許單憑主觀想法來動用。我深深希望大家要本著良心慎重地使用,有效地並有重點地使用。
  「今天早晨我想到的就是這些。希望同大家一起同心協力地樹立本部的良好作風。我認為,這樣做對日本有益處,而且也可以成為我們大家的指路明燈……」
  訓辭完了。
  濱野萬喜夫闔上了講稿,向大家行了一禮之後,人們就解散了。
  每個人的臉上都露出複雜的表情。新部長讚揚了前任川上久一郎的功績,勸工作人員要和衷共濟。聽起來似乎是老生常談,其實這話有深刻的意義。新部長濱野為什麼勸大家要和衷共濟呢,他們是充分瞭解其原因的。
  正如新部長濱野剛才所說的,工作人員的職務有本職或兼差、專任或特約、公務員或准公務員之分。編制上有各省派來的官員,也有各省以外稱作特約或准公務員等職別的人員。職員不一定都在總理廳特別調查部的大樓裡工作,還有外勤人員。
  例如,對朝鮮方面,東京設有兩個組,大阪、福岡各設一個組。對中國方面,作為海外派遣特別調查網,在香港中國東北、天津、上海都設有特別組。此外,對蘇聯及歐美方面,除了特別調查員之外,還使用學生作助手。
  如果把各組分一下,則有防衛組、電波特別調查組、經濟組、文化組、宣傳組等。把全部組織加在一起,這個部擁有的人員就相當多了。
  這個編製是根據川上久一郎的想法執行的。川上久一郎當初的意圖是想把這個調查部建成為類似美國的中央情報局那樣一個機構。當然,迄今所形成的組織機構都是川上久一郎的理想和努力的結果。
  儘管如此,究竟是什麼原因迫使第二任的濱野萬喜夫在就職訓話中特別勸人們要和衷共濟呢?
  聽他講話的工作人員都露出尷尬的樣子或啼笑皆非的眼神。濱野萬喜夫訓示大家不要固執己見。他又說,要是有宗派主義,工作就不能夠順利。如果反過來看,這是說明在總理廳特別調查部內部有這些情況啊。
  新部長濱野是在到任半個月之後發表訓辭的。濱野在就任以前,對總理廳特別調查部的實況就瞭解些內情。他本來就是跟川上久一郎在同一時期擔任內務省官員的,當然瞭解這些情況。
  而且,他一定在就任後兩周當中仔細地分析過這個調查部的氣氛。他勸大家要和衷共濟的話決不是泛泛的陳詞濫調。
  這是由於他切身體會到這個調查部裡的散漫鬆弛、內部互相傾軋和各自任意行事的風氣比傳聞的還嚴重。
  總之,特別調查部內部的派系抗爭反映出內務省和外務省官員之間爭奪勢力範圍的鬥爭。
  川上久一郎是內務省官員中的佼佼者。他自己也這樣想,而庇護他的宗像副首相也認為川上久一郎才是創建「中央情報局」的理想人物。他認為川上既有能力,有辦法,又有滿腔的熱情。
  與川上部長對立的是外務省官員曾我賢一。他倆一直水火不相容。
  曾我不甘心居於川上之下,因而把自己的親信稗田晉太郎送入調查部。
  川上和曾我的明爭暗鬥是劇烈的。
  川上久一郎在英國發生了私帶美元事件。儘管他本人申辯說那是造謠,但仍然激怒了首相,以致被免職。他被免職的原由——所謂「私函」是從波恩發出的,而曾我賢一在私帶美元事件發生後就當上了駐德大使館參贊,到波恩上任把這件事聯想起來,人們就猜測曾我賢一與那封「波恩私函」暗中有關係。
  可是,正因為首任的川上久一郎創辦了總理廳特別調查部,部內工作人員中就形成了所謂「川上嫡系」這樣一夥人。繼任的濱野萬喜夫當然對此感到不快。
  濱野為人謹慎。照反對派說來,他是個既不能立功也不會出亂子的無所作為的人。以白眼看待這位濱野部長的通脅定良,既不屬於外務省系統又不屬於內務省系統,他是農林省的官員。
  通脅定良本來是屬於川上久一郎的系統的,可是作為一個官員,此人是相當奇特的。
  例如,關於他,有這樣一件事,那是在川上久一郎出國前的夏天。
  七月裡的某日,一個外國人到日本訪問,下榻於東京都內某第一流飯店。他是近東某國派遣的經濟使節,名叫亞道爾夫·亞齊茲·卡茲博士。他是經濟學家,曾任大使等職務,是某國的第一流人物。
  但是,奇妙的是,這位博士總是悶坐在房間裡,人們無法見他。理由是生病。有個自稱為譯員的日本人一直呆在他身旁。
  據宣稱這位博士來日本的目的是促進他本國同日本的經濟交流而締結貿易協定,就日本的產業和貿易進行調查。這位博士似乎還帶來了軍需產業計劃、水庫建設計劃、墾荒技術援助等計劃。據認為這些計劃的總額達幾千億日元。
  但是,不論誰到博士的房間拜訪他,一概謝絕會見。有人向飯店的女服務員打聽博士的病情,她回答說博士並不是不能見客人那個地步的病重的人。有一個日本人伴隨這位博士,看來沒有他的許可,博士不能進行任何活動。
  卡茲博士到日本後過了大約四十天,在上野舉行經總協主辦的歡迎會時,這位博士首次在公開場合露了面。
  亞道爾夫·亞齊茲·卡茲博士舉止莊重,儼然是他本國的一位大人物。可是對那個日本人,博士的眼睛就總是露出信賴他的神色。日本的友好協會和近東貿易協會的人們聽說這位博士到來,紛紛湧到旅館,可是不經那個日本人同意,博士是沒有會客的自由的。各公司不久就打聽出那個日本人的名字。
  他就是總理廳特別調查部的成員通脅定良。他們向這位不知是譯員還是隨侍人員的通脅要名片,他就拿出印有「總理廳國內治安局長」頭銜的名片。不明情況的人們看了都感到驚奇。政府裡根本沒有「國內治安局」這樣一個機構。通脅非常喜歡這個私制的頭銜,動不動就拿出這個名片來招搖。
  可是,緊緊跟著這位外國經濟特使的總理廳特別調查部成員的行動,使局外的日本公司人員感到非常難以理解。
  然而通脅定良是個滿勝任的譯員。他會講流暢的阿拉伯語。可是人們不大清楚他究竟是以譯員身份,還是以總理廳特別調查部成員的身份,抑或以另外一種身份來陪伴亞道爾夫·亞齊茲·卡茲博士的。
  不僅如此,通脅定良不光是在東京的飯店裡緊跟著卡茲博士,他甚至曾秘密地把這位博士領到關西地方。
  那末,通脅定良實際上所抱的是什麼目的呢?
  「總之,是為了訂購那個國家的石油。」
  有末晉造照例悄悄地向中久保京介作了下述說明:
  日本歷來從各國進口石油。其中,美國系統的四家公司和英國系統的一家公司在美軍總司令部佔領時期組成了叫作石油聯合組織的機構。這個機構為了控制日本而投下了巨額的石油資本,表面上這個機構的成員都是美國資本的代表或英國資本的代表,實際上可沒那麼單純。這些公司背後設有美國和英國各自政策的工作機關的重要機構。
  石油聯合組織對日本企業界的控制是一種特殊工作,而美英雙方的公司各自背後的組織相互進行劇烈的暗鬥。採取公司這種形式的原因,一則是公司擁有龐大的資本,同時還具有一個有利的條件:憑著投下的資本和組織起來的人員,在日本容易搞情報工作。
  那末,通脅定良打算採取什麼路線呢?那就是:通過同近東某國簽訂石油協定,在那個國家直接設立某種機關。凡經營對日本出口石油的公司,一律得向該機關繳納一定的手續費。
  他還打算藉著這條路線的設置來牽制美英系統五家公司的特殊活動。
  據就通脅定良緊密跟隨卡茲博士進行活動的目的,就在於利用近東那個國家當地機構的力量來設置該機關。
  據有末說,如果這項工作成功了,就能夠靠石油輸入獲得大筆手續費。策劃者的目的據說就是把這筆收入兌換成美匯,用化名開個戶頭存入日本銀行,作為特別調查部的活動資金。
  當然,這不是單憑調查部一個成員的想法就能實現的。這與川上久一郎及宗像副首相的「新中央情報局方案」有聯繫。
  這項活動特別大大刺激了英國。
  因此,後來在川上久一郎出國旅行途中
  所發生的不幸事件,未嘗不可以解釋為英國系統的諜報機關對這項特殊工作進行的報復。有末說,該機關卻把這件事做得表面上看起來像是日本官員之間在爭權奪利。
  「可是,這樣的事情辦得到嗎?」
  日輪廣播公司事業部次長中久保京介向經總協副會長阪根重武報告上述情況後,自己也都懷疑了。
  阪根重武一聲不響地聽完之後,輕輕地把煙灰彈到煙灰缸裡說:「也不一定就辦不到吧。只是對方搞得有點過於聰明了。」
  中久保京介把從有末晉造聽到的話從頭到尾重述一遍,阪根重武則把身子斜倚在椅子上,臉色一點兒不變,睡眼惺忪地聽著。
  「可是那筆錢那兒來的呢?」
  「哪筆錢?」
  「我說的是通脅定良,他要抓住近東的石油專利權,也得大筆資金吧。他那筆資金那兒來的呢?」
  阪根重武沒有作聲。按說中久保京介的疑問是很有道理的。
  然而阪根重武並沒有去琢磨。他那文雅的臉上露出了微笑。
  「那筆錢嗎?他總有把握拿到吧。」
  「金融實業界人士中有出資的嗎?」
  「這就難說了」。他的神色是曖昧的。「如果真有這樣的事情,按說我應當知道的。」
  「那末,資金是完全從其它方面得到的嗎?」
  中久保京介從阪根的表情,就斷定他是知道這筆資金的來源的。
  「也許是這樣。不過,我不大清楚。」
  中久保京介是阪根重武不露面的秘書之一,可是他能夠接近阪根重武的程度是有限的。現在雖然深入到這樣的地步,阪根重武卻用曖昧的笑容迎頭關上了門。
  中久保京介忽然想起了曾經聽到的「V資金」這個名目。
  但是他不知其底細,也沒敢問阪根副會長那位總理廳特別調查部成員的活動是否與那筆資金有關係。
  濱野萬喜夫當上第二任特別調查部長還有一段插曲。
  川上久一郎出國回來了。由於他的粗心大意,惹得久我首相勃然大怒。
  他的免職已經成了定局,只是時間問題。有關人士已經在磋商由誰接任他這個職務。這時,木下邦輔竭力推薦濱野萬喜夫。木下當時在執政黨內擔任要職,他是T縣人。濱野萬喜夫正是T縣的警察隊長。
  濱野萬喜夫當時被T縣的有力人士看中,他們勸他退出警察界,出任T縣的副知事。他本人也有此意,暗中在做著準備。
  木下邦輔那時節造成了違反選舉法的事件,心裡相當著急,可是一聽到久我首相要把川上久一郎免職,就提議讓濱野繼任。
  然而,由於戰後制度的改革,警察界的人事已經不在內閣管轄範圍之內。如果要把T縣警察隊長濱野委任為總理廳特別調查部長,就必須先經過把他調回警察本部的程序。以內閣的權限來說,這樣的人事調動是不可能的。
  木下就托付當時的幹事長解決這個問題。
  「是啊,跟從前不同,內閣不能決定警察人事了,這只好托磯村君去設法。」
  磯村敏是警察本部的長官。
  「磯村君會答應嗎?」
  木下沒有把握似的望著幹事長。
  「那個人很執拗,一下子是不會答應的。」
  幹事長卻露出胸有成竹的樣子。
  「在別處會面可能引人注目,那末,我把磯村君約到我家裡,你也來,咱們一起吃飯吧。」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
  一個秋雨淅瀝的晚上。
  幹事長的住宅座落在可以俯瞰市中心一片燈海的高台上。這住宅是經總協幹部的產業。
  磯村警察本部長官按照約定的時間來到幹事長住宅的正門外頭。
  「呀,請進。」
  幹事長親自到門口請這位長官上來,把他引到自己房間。磯村到了那裡才知道同座還有個叫木下邦輔的客人。
  磯村長官當然不知道邀來他的用意。幹事長說彼此雖然很忙,希望到我家來吃個便飯,難得隨便談談。
  磯村和木下邦輔也見過面。
  三人喝著酒聊了一會兒。幹事長的夫人替他們斟酒,過不多久,幹事長就吩咐女人們退席了。
  「我說啊,磯村君,」幹事長相機對這位長官開口了。「今晚請你到這裡來,不為別的事情。木下君也在座,有一個人事問題他托你無論如何幫忙給解決一下。」
  「哦,是什麼問題呢?」
  磯村長官當然想到了不是光來吃飯的。既然是執政黨幹事長邀請,他早就料到必是有什麼事情,先作了思想準備。
  「就是關於目前T縣的濱野君的事,能不能把他調回本廳?」
  磯村敏銜著杯子沒有立即答覆。
  「為什麼這麼急?」
  「是啊,說實在的,正在考慮早晚把出了問題的川上君免職呢。這不是我想出來的,而是首相的意思。他是那麼個頑固的老頭子,一旦出口,是輕易不肯收回的。川上君怪倒霉的,不過請你妥善地替他安置一下。」
  「嗯,可以。」磯村點了點頭「。這個嘛,我心裡也有個打算。在那種情況下,我打算讓川上君到關西方面去。」
  「好的。不過,請讓濱野君接任吧。」
  「可是,儘管這麼說,從地方上警察隊長突然出任總理廳特別調查部長是有困難的。你也知道,那裡的職務規定是由各省派官員擔任的。就以現在的川上君來說,他也是警察本部的人。」
  「那我知道。所以希望先讓濱野君擔任本部的人事科長。」
  磯村長官沉默了一會兒,沒有答覆。幹事長察顏觀色地接著講下去。
  「現任的川上君確實是個很能幹的人,頭腦也很清楚。總理廳特別調查部現在好歹整頓到這個地步,全靠他的努力。我也承認這一點。不過,他做得有點過火。一方面剛愎自用,盲目冒進,同時又愛玩花招。這次的事件不免也令人感到『聰明反被聰明誤』,……這種地方濱野君辦事慎重,性格與川上君正相反。所以,我認為像川上君那樣一個做得有些過火的人去職後,派這樣的人接任正好,你看怎麼樣?」
  木下一個人喝著酒,一語不發。濱野原是他自己向幹事長推薦的。因此,他採取了不聲不響在旁靜聽的態度。
  磯村長官還沒有答覆。顯然他是不同意的。三人沉默了半晌。只聽到外面的雨聲更大了。
  「對不起,」金口難開的磯村敏說話了。「委任濱野君,部內似乎有點困難。」
  「哦?您的意思是說……」
  「他這個人有些不夠潑辣。正像你剛才說的那樣,聽說特調部是個非常麻煩的機關。各省派到那裡去的官員都是一些不好對付的人;原單位以派遣的名義把這些人推給調查部,對他們敬而遠之。因此,外面有各種各樣的謠傳,那麼有才幹的川上君似乎都為了部內的領導問題搞得焦頭爛額。本來那是一夥癖性各異的人拼湊起來的組織,差不多的人去了都應付不下來。我為濱野君著想,不贊成這個人事安排。」
  木下邦輔略微抬了抬頭。他的眼睛在窺伺長官和幹事長。
  「磯村君,」幹事長改變了態度。「那末,你絕對不贊成我的提議嗎?我想把濱野君調回本部來擔任人事科長,然後再委任他為調查部長。」
  「很抱歉,」磯村敏斷然拒絕了,他在官界是以有骨氣聞名的。
  本來幹事長和磯村敏之間的關係並不壞。同為內務省的警察官員,他們毋寧被認為是站在一條線上的人物。
  然而正是磯村敏把執政黨幹事長這位朋友的托付一腳踢開了。
  「磯村君,有些話那我可要說啦,」幹事長的聲音有點激動。「你大概也覺察到了。我是受了在坐的木下君的托付。木下君說不便直接對你講,所以托我跟你談。話不說穿了是不明白的,我就索性坦率說吧。其實,你還欠了木下君的情呢。」
  「什麼?」
  磯村長官的臉色變了。他望了望幹事長和坐在他旁邊的木下邦輔。木下慌忙攔住幹事長。
  「那件事你……你就不用再提啦。」
  「不行,已經順口溜出來了,不把話對磯村君都說了,他一定會憋悶的。我要一五一十地全談出來。」
  「儘管我不知道欠的是什麼情,若是講一半就不說了,我心裡也會彆扭的。請說說我怎樣欠了木下君的情。」磯村敏說。
  「好的。木下君跟你客氣,到現在為止一點也沒有告訴你。事情是這樣的:以前不是發生過你的罷免問題嗎?」
  「嗯,」磯村敏點了點頭。
  久我首相由於不滿意磯村長官的作法,曾經要予以罷免。當時磯村敏進行了抗拒,聲稱只有國家公安委員會才握有警察官員的任免權,內閣是沒有這種權限的。執拗的久我首相非要貫徹他的意志不可。
  幹事長現在說的就是那件事。
  「當時,頑固的老頭子讓了步,我也撤回己見,其實都虧了這位木下君的斡旋。」
  「木下君怎麼斡旋的呢?」
  「你是不瞭解的。說實在的,還是木下君托尾野先生設法撤回你的罷免問題的。」
  尾野是執政黨中的元老,是個地地道道的政黨活動家。
  「尾野先生是這位木下君的上司,他就一口答應了。當晚,他喝了不少酒,趁著醉意闖進外相官邸,懇切地向老頭子講了一番道理。老頭子居然也被說服了,終於同意了尾野先生的話。說起來是有這樣一段因緣的。因此,當時救了你的命的就是這位木下君。」
  磯村敏低下頭沉思了一會兒,說道:「哎呀,我不知道有這樣的事,」並象道歉似地望著木下邦輔。「明白了。那末,今晚我就把拖欠了這麼久的木下先生這筆債款償還了吧。」
  幹事長和木下隨後就向磯村道謝。
  濱野萬喜夫從T縣警察隊長當上總理廳特別調查部長,是有這樣一段內幕的。
  然而,木下邦輔為什麼那樣熱衷於將自己這個選區的警察隊長送入中央呢?幹事長和磯村都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總理廳特別調查部內部,人事關係的波瀾不斷起伏,工作本身卻照常進行。
  近來調查部的調查,對外是以中共方面的情況為重點的。觀其「調查計劃」,總括要點如下:
  (一)中共的實況。(二)共產黨勢力滲透情況及其背景。(三)工人運動的動向。(四)貫徹通貨緊縮政策造成的影響及反應。(五)社會風潮的實際情況和背景。
  調查中共情況是以「對我國的防衛、經濟、思想等各方面有重要影響的中共的經濟建設實況為中心,研究其目前動向和問題所在」為目標。
  「中共在政治和經濟方面究竟要建成什麼樣的國家和社會,在查明其目標的同時,應研究中共在所具備的條件下採取了什麼步驟,現階段達到了什麼程度,遇到什麼困難,以及中共打算怎樣克服這些困難。實行統治和領導的是中國共產黨,因此,必須研究中國共產黨有些什麼特徵,它在本國所處的地位、所起的作用、領導系統、一般人民同黨和軍隊的關係、各階層人民同黨的關係等等問題。」
  關於中共經濟建設的前一階段和未來的展望,研究目的定為:「朝鮮戰爭對中共的政治、經濟建設具有什麼意義、開始執行五年計劃的決心和執行後第一年總括的成果以及對一般人民的影響、貫徹政策時有哪些勉強之處,並且究明中蘇關係、禁運措施等與經濟建設的關係並對未來作出展望。」
  另一方面,對日本國內則是以共產黨勢力的滲透狀況為調查對象。
  在國際共產勢力的指導下,日本共產黨在從事民族解放運動和組織民主統一戰線的活動。因此,必須深入瞭解它在國內各階層得到什麼程度的支持。以及培植統一戰線力量的實情。
  調查要點是:
  (一)國際共產勢力的基本戰略戰術方針及其執行情況。(二)日共的基本戰略戰術方針。(三)日共的組織活動方針。(四)日共與其各機關的相互關係、
  領導力量以及領導者之間的相互傾軋、派系問題及財政狀況。(五)日共黨員的人數、年齡、黨員的職業、社會階層、分佈的地區、黨員的生活狀況、黨員的政治思想意識(入黨及脫黨者的情況)。(六)日共的宣傳活動(宣傳活動方針的執行情況、機關報在各地區銷售的份數以及訂購者的階層等情況)。(七)共產黨勢力在國內各階層的滲透情況(同情者的人數和變動情況、支持者的年齡、職業、階層以及支持的原因和政治思想意識)。(八)國民對日共的輿論(調查對像為政黨、金融實業界、政府職員、地方公眾團體、工會、農民協會、中小企業者、文化界人士、報紙、雜誌、電影界、教育界、知識分子、學生、婦女、在日外國人、朝鮮人等)。
  這項國內調查是以所謂美國中央情報局式的個人經歷調查方法秘密進行的。這就是所謂檔案工作。
  以上這些當然不是只靠調查部成員的活動就能完成的。因此,有必要委託所謂「外國團體」來收集資料。
  這一年,在總理廳特別調查部提出的預算中,開列著擴充該部所需的費用約五億九千萬日元。編製員額也增至二百人左右。
  另外,為了接收電波和解讀密碼,還成立了中央通信情報機關「總理廳通信資料室」,所需經費預計為二億四千萬日元,列入郵政省的預算(室長郵政事務官以下,包括警視正的郵政技術員等八人)。
  對民間海外廣播收聽機構的委託費為二億一千萬日元,這筆經費是列在內閣的預算裡,以免引人注意。
  受委託的團體如下:
  中央廣播協會(收聽並記錄國外廣播),國際形勢調查會(翻譯並編輯國外的廣播),中國形勢調查會(調查共圈的情況以及僑民遣返問題),蘇聯形勢研究會(調查政治及軍事情況),中國合同通訊社(調查中共的軍事及經濟情況),東亞經濟委員會(調查亞洲地區經濟情況),丸菱經濟研究所(調查亞洲各國的工業化及其對世界經濟的影響)。
  另外,還有大陸形勢分析研究所(收集並調查共產圈各國的軍事情況),東亞史料研究所(收集並調查非共產圈各國的軍事情況),防衛工業生產協會(調查有關國防的問題),政治經濟情況研究所(調查在日本的外國人的經濟活動)。
  這些團體中間,有些是由戰前的外交官和陸軍將官等來領導的。
  除此之外,報紙、出版、廣播方面的調查,則分別委託各有關的專門團體來負責。在地方上,有大阪、愛知、北海道、兵庫、福岡等地的商工經濟研究團體,大學的研究室等也成為委託對象。支付的委託費,多則每年六千萬日元(例如中國形勢調查會等),少則二十四萬日元(例如地方廳商工部等)。
  當然,委託費並不一定付足全額,還從中扣回一部分,作為特別調查部的費用。特別調查部的費用單靠「預算」本來是不夠的。據傳,由於這個原故,第一任部長時代為了籌措經費就進行了一些特殊的活動。
  訂有協定的機關不限於國內。為了交換情報,調查部有必要在日本設立偽裝的「民間公司」。這個機關的名稱是「S機關」。
  據雙方締結的「合同」來看,這個機關的內情是這樣的:
  「目的——鑒於防止共產主義國家的破壞和侵略是當務之急,甲方和乙方決定互相協力合作,設立S聯絡會,以便共同收集並交換有關共產主義國家和團體的動向的情報;同時,為了發揮S聯絡會的機能,共同設立S機關。
  「一、組織
  「(一)S聯絡會由甲乙兩方以及甲方或乙方指定的人組成。(二)S機關設立並經營民間公司X。(三)S機關的領導人由乙方任命,必要的人員由乙方認可、S機關遴選。
  「一、運用
  「甲方和乙方在聯絡會上交換、研討的情報內容如下:
  「(一)中共地區內的動向。(二)中共的對外政策宣傳工作。(三)乙方國內的中共系團體和個人的動向。(四)乙方國內的共產黨的動向。
  「甲方和乙方在S聯絡會上交換和研討情報的範圍是:
  「(一)甲方和乙方從各自的立場取得的情報。(二)依靠S機關取得的情報。
  「甲方和乙方聯絡、交換和研究情報的方式如下:
  「(一)採取由甲方和乙方直接會晤而進行的方式。(二)採取S機關同甲方或者甲方指定的人會晤而進行的方式。(三)採取甲方指定的人同乙方指定的人會晤而進行的方式。(四)以書面或口頭方式進行交換。
  「一、資金
  「S機關所需的經費原則上規定為每月八十萬日元,由甲方和乙方分擔,先以甲方最初能提供的款項開始活動。
  「一、本合同共製兩份,甲乙兩方各執一份。」
  這個合同上的「甲方」指的是哪個國家(指美國。——譯者注)的機關,是不言自喻的。
  由於工作性質的關係,特別調查部工作人員各有自己的調查路線。所以各個機關就用各該工作人員的姓氏來命名,稱為XX機關。
  再說,各個工作人員不一定向部長或部內會議提出自己獲得的情報。在會上報告的多半是無關緊要的情報。
  各個工作人員把重要情報作為寶貴的資料交給自己所密切聯繫的要人。例如,職員A與首相或其親信系統有直接關係,就向那邊提出情報。職員B與反主流派的要人有聯繫,情報就向那邊交。隨著種種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這些情報就被傳到各個不同的方面。
  因此,向調查部長所提出的情報實際上是沒有什麼價值的東西,大多沒什麼用處。工作人員還互相刺探。
  再者,如果察覺對方在從事什麼活動,只要這與自己的利益有牴觸,馬上就反過來秘密偵查對方的動靜,並設法拆他的台。
  第二任部長濱野在就任致詞中所強調的「我認為聯絡調整這個工作在某種意義上是調查部的生命」那段話就是從這個意義上講的。然而這話偏偏沒有起任何作用。
  這一點還與濱野部長強調的「人和」有關係。
  調查部工作人員站在各自的立場上排擠別人,也並不盡出於爭奪勢力範圍的官僚習氣。他們進行暗鬥是因為各自直接聯繫著不同的勢力。
  前任川上部長時期,一方面也是因為該部剛剛創辦,工作人員在一定程度上被川上久一郎的積極性所帶動,部裡還有一批被認為是川上系的能幹的職員。
  可是第二任的濱野萬喜夫是與川上久一郎迥然不同的庸庸碌碌的老實人。因此,川上部長時期的職員對濱野部長就總是持冷笑態度。
  濱野部長剛剛就任後憑親身的感觸對該部的氣氛所下的判斷是正確的。他逐漸失去了控制力。
  可是,特別調查部的工作是不是因而就鬆弛下來了呢?決沒有這樣。不論是政界還是金融實業界人士,都急於獲得這個調查部所收集的情報。結果,部內各職員所領導的各機關都為了向與自己有直接聯繫的方面提供情報而進一步展開了活動。
  也就是說,使得總理廳特別調查部的活動和謀略繼續進展的並不是該部總的工作,而是該部所屬工作人員個人的積極性。
  政局發生了變化。正當年終忙亂的時期,久我首相辭了職,花山內閣組成了。
  有末晉造照舊來找中久保京介。
  「天氣真冷啊。」
  有末晉造照例在沒有旁人的那個地方同中久保京介會了面,女人般溫和的臉上露著靦腆的微笑。大街上正在播送著節奏急促的聖誕節歌曲的唱片。現在,這座房子的樓下也裝飾著碩大的聖誕樹。
  「一聽到那音樂,就叫人心慌,怪不是味兒的。」
  中久保京介回答道:「說到心慌,久我先生也終於下野了呢。聽說這次出馬的花山先生在考慮同蘇聯接近,真有其事嗎?」
  有末晉造用手摸了兩三下他那白皙的臉,笑了笑。他那眼鏡後頭的眼角上露出小小的皺紋。
  「有此一說。」
  「怎麼樣,你看是真要這麼幹嗎?」
  「這就難說了。外務相光田先生是個慎重的人。首相好像倒是很熱心。」
  「調查部的動向怎麼樣?」
  「相當複雜。你瞧,我們部裡是百鬼夜行。職員中有久我的嫡系,又有反久我派的,早就倒向新內閣了。冷眼旁觀,非常有趣哩。」
  兩個人以新內閣為話題交談了一會兒。
  有末晉造在搓著兩手。他一定又帶來了什麼新奇的情報。

《深層海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