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奇怪的文件

  有末晉造從眼鏡後面露出微妙的眼神看著中久保京介。
  「你聽我說,狸穴(狸穴是東京市內地名。——譯者注)的蘇聯代表機構在進行奇妙的活動哩。」
  「奇妙的活動?那是什麼事情呢?」
  中久保京介精神貫注地傾聽著。
  「看樣子似乎是在找機會進行日蘇談判。」
  「哦,會有這樣的事情嗎?」
  雖說佔領政策已經廢除了,美國可還牢牢地控制著日本走它的路線。
  誠然,不同於久我內閣時代,花山首相曾透露過要修改對共產圈的政策。但是,不能設想這馬上就能具體實現。
  花山首相和久我前首相在感情上可以說是已經達到互相憎恨的程度。花山首相聲明要修改對蘇政策的一個原因據傳是由於他對親美的久我前首相抱有反感。
  「那才奇怪呢。」有末晉造又帶著那副曖昧的笑容說。「近來某通訊社的記者頻頻出入狸穴。我們這方面目前倒是在注視他的行動。」
  「那意味著什麼呢?」
  「看來代表機構在利用那個記者來物色談判的對手。」
  「談判的對手嘛,外務省是正規的對手吧?」
  「不然,看來對方大概認為日本的外務省是處於久我前首相和光田外務相的勢力之下,所以不好辦。蘇聯的方針總是出人意料的,所以這個形勢非常有趣。看樣子到明年會引起一場騷動。」
  中久保京介歪了歪腦袋。他認為有末晉造的說法多少有些誇大其詞。
  「我們的總理廳特別調查部眼看就要吵翻了天。因為裡面既有久我、光田的直系,又有跟他們對立的反對派。中久保先生,您且看明年年初吧。」
  有末晉造搓著兩手,顯出不勝愉快的樣子。
  新年伊始,蘇聯外交部長莫洛托夫在一月十六日通過莫斯科電台發表了聲明:
  「如果日本政府在認真考慮就日蘇兩國恢復正常關係採取步驟,蘇聯政府也將準備研究促使日蘇關係正常化的具體措施。
  各報都在頭版上欄以大字標題報道了莫洛托夫的這個聲明。
  中久保京介以廣播公司工作人員的身份,在報紙發表以前就先聽到了廣播。這時,他想起了有末晉造在歲末訪問時所講過的話。那時節大街上正播送著聖誕節歌曲。
  可是,過了年,阪根重武也沒有與中久保京介聯繫。中久保前往經總協的事務局,也沒有見到阪根副會長。
  中久保京介有所領悟。如果花山內閣像人們所傳說的那樣想謀求日蘇兩國接近,經濟界必然會變得神經過敏。
  日本的經濟界是仰賴美國財政援助的。只要與蘇聯對立的美方對花山內閣的新外交方針作出某種反應,就必然會敏感地傳到經總協。
  中久保想到這一點,往經總協的事務局裡探了探頭,只覺得裡面亂哄哄的。各部的次長們幾乎都不在座,坐在那裡的似乎也露著不安的神色。
  阪根重武大概在金融實業界內部奔走呢。
  操縱著當前日本經濟命脈的人,大概屈指可數吧。只要這幾個人的意見取得一致,金融實業界的方針就可以說是決定了。
  阪根重武負責在這些最高權威人士之間周旋,使他們的意見取得一致。現時,阪根重武一定又正在某處會見某人呢。
  一月已經度過了一半。
  有末晉造又來訪問中久保京介。他倆還在老地方會晤。
  「恭賀新禧。」有末晉造以優雅的姿勢拜了年。
  「新年好……恭喜恭喜。」
  他倆在角落的椅子上並坐下來。
  那正是報上發表莫洛托夫聲明兩三天之後的事情。
  中久保京介立刻說:
  「跟您所說的一樣,我在報紙上讀到的蘇聯外長聲明竟和您講的完全一樣,真感到驚訝。」
  「是嗎?」有末咧嘴笑著。「可是內幕更有趣呢。看樣子花山先生很快就要跟蘇聯代表機構的有力人物在極端保密的情況下會面了。」
  「哦,是真的嗎?」
  「是真的,」有末晉造點點頭,「去年和您見面的時候不是提到過某通訊社的那個記者嘛。我們一直在注視他的活動。可是最近,通過他這條線索又發現了一個醫生。」
  「醫生?」
  「如果道出姓名,您一定也認識。這個人戰前就以提倡計劃生育而知名。他以醫生的身份經常出入狸穴。看來那個記者到處物色的結果,終於把接力棒交給這個醫生啦。」
  「我想知道詳細情況。」
  這次中久保京介主動地要求他談了。
  去年年底,蘇聯代表機構的某二等秘書打電話給守在外務省俱樂部裡採訪消息的某通訊社記者,鄭重其事地說,有急事拜託,務請他到代表機構來一趟。
  該記者當即前往蘇聯代表機構,在座的除了臨時首席代表托姆尼茨基外,還有秘書們。他們說要以蘇聯政府的名義進行談判,托該記者代為安排同外務相會晤,而且說會晤日期必須在年內。事情很急。
  這個記者拜訪了某人,請他斡旋;這個人曾任外務省調查局長,在久我首相時代遭冷眼被排擠出外務省,目前任參議院議員。他是反久我派的。花山內閣一成立,他就暗自以首相的外交顧問自居。
  這個人聽了記者的話回答說:從花山的為人來看,只要同他一講,大概就會同意的。可是還有外務相呢,請你先和光田外務相商量吧。
  記者去見光田外務相。這位典型的外務省官員擺出嚴峻的面孔憤憤地說:真是豈有此理!我們這方面根本不承認什麼蘇聯代表機構。絕對不能以身份不明的托姆尼茨基之流的人為對手來進行談判。光田說時腦門暴起青筋,怒不可遏。
  記者反駁道:「你如果無論如何也不答應,我們就要通過其他途徑向花山交涉,取得他的許可了,那樣一來,外務省就站不住腳了。那也行嗎?」
  光田外務相的態度依然不變。
  那個記者又折回到蘇聯代表機構,會見了托姆尼茨基,說明光田不答應,提議可採取直接向花山提出的辦法。
  記者通過這條線,向那位老早就出入代表機構、以避孕運動的倡導人聞名的醫生接洽了這件事。
  醫生找一位老資格的議員商談了這件事。這位議員又提出戰前的一位要人、如今已落魄的某政界人士的名字,通過這個人的裙帶關係,才做下了花山會見托姆尼茨基的安排。
  對花山內閣來說,為了對抗久我的親美勢力,日蘇談判是唯一可以標榜的東西。幸好這方面他也得到了輿論的支持。
  「其中還有內幕呢,」有末晉造像解釋似地說。「組成現在的花山內閣的實力人物,幾乎全都是遭久我先生白眼的。以他們的處境來說,如今再向美國哈腰討好也是毫無用處的了。因為久我先生很受美國信任。他們認為反正投靠美國是辦不到了,就企圖同蘇聯拉關係,好讓久我著慌。要不這樣做,他們這些人也就無法出頭吧。這次的日蘇談判可以說是決定他們成敗的一舉。」
  「說的是啊。」
  「光田外務相快要垮台啦。日蘇談判的出面者不是外務省,也不是別的部門,而是花山左右的實力人物。今後隨著談判的進展,久我派的光田外務相大概就將越來越懸空,落在局外了。光田這個人嘛,本來就是個典型的外務省老官僚。這次他出任外務相,立即把親信全都安插在重要職位上,以鞏固自己的地盤。他正窺伺著下一任的總裁或首相的職位。可是在目前的情況下,據我們看來,他確實面臨著很大的危機哩。」
  「可是久我先生不答應吧?」
  「當然嘍。外務省也沒了面子。也有人說這次的日蘇談判被漁業公司利用啦。還有人氣憤地說:為了幾萬個罐頭竟把日本的領土換掉了。以我所在的特別調查部來說,久我系的人就講這樣的話,正在策劃反撲呢。」
  一月二十五日,托姆尼茨基前往花山首相私邸,把一項照會面交首相。照會大致說,為了使蘇日兩國恢復正常關係,蘇聯方面準備舉行談判。
  日本報紙在二十八日和二十九日分別報道了這件事,還刊登了所謂「托姆尼茨基照會」的全文。照會的大意如下:
  「眾所周知,蘇聯鑒於人們熱烈希望早日恢復同日本的正常關係,一貫主張調整兩國關係。日前發表的莫洛托夫聲明中也談到了這一問題。人們都知道,花山首相在最近發表的聲明中也贊成解決日蘇關係問題。蘇聯方面考慮到這種情況,認為雙方為使蘇日關係正常化而應採取的措施交換意見是合乎時宜的。蘇聯方面準備為了將在莫斯科或東京舉行談判而任命代表。」
  日本方面則認為「托姆尼茨基照會」僅由莫斯科電台發表是不夠的,為了判明該照會是否反映蘇聯政府的真實意圖,又訓令日本駐紐約聯合國的代表同蘇聯駐聯合國的代理代表交涉。結果,蘇聯駐聯合國代理代表答覆日本代表說:
  「蘇聯駐東京原代表機構臨時首席代表托姆尼茨基面交花山首相的照會,是正式表達蘇聯政府的意向的文件。」
  政府得到蘇聯這樣的確認後,在二月初舉行的會議上決定採取舉行談判的步驟,並且復照說,談判地點以聯合國本部所在地,即以兩國政府都有正式代表駐在的紐約為最適宜。
  接著,蘇聯方面作出了答覆。大意是:蘇聯方面希望以東京或莫斯科為談判地點,但是如果日本方面認為別的地方最適當,也可以同意其建議。
  到了三月初,蘇聯方面主張在東京或莫斯科之間任選一處,日本方面則表示談判地點以倫敦為最適宜。蘇聯同意了這個意見,於是決定了日蘇談判的預備會談在倫敦舉行。
  四月底,內閣會議根據這項決定確定了全權代表團的人選。
  花山內閣的對蘇談判就這樣迅速地進展下去了。
  然而日蘇談判問題可以說造成了日本保守黨的分裂。花山系和久我系的鬥爭越來越激烈了。花山系主張早日與蘇聯恢復邦交,久我系和光田派則認為只要領土問題和遣返人員問題沒得到根本解決,談判是無意義的。
  「調查部敢情是處在彷彿捅了馬蜂窩似的狀態。」有末晉造到中久保那裡去報告說。「正像去年年底我所說的那樣,到現在為止一直受久我系冷遇的那夥人,都乘機反攻了;而調查部自命為蘇聯通的那一夥人,也認為現在才是大顯身手的時候。他們正在拚命替久我先生打擊花山系。」
  「說到打擊,要採取什麼形式呢?」
  「原來那裡的人儘是擅長於玩弄權術的。於是,在久我先生等人的授意下,就把以花山首相為首的主張及早恢復邦交的人都扣上了赤色分子代理人的帽子。」
  「說花山先生是赤色分子嗎?」
  「按常理來說,是不可想像的。可是,不合常理的,才正是那裡的常理。尤其被認為是久我先生直系的調查部某成員,由於自命為國粹主義者,也正在企圖把這次的日蘇談判徹底破壞掉。」
  「啞!」
  「其中一個理由,」有末晉造接著說,「就是那個『拉斯特沃洛夫事件』(「拉斯特沃洛夫事件」發生於一九五四年一月。松本清張就這一事件寫過一篇專文,見《日本的黑霧》第二八五至三四二頁,外國文學出版社一九八○年版。——譯者注),您也知道,拉斯特沃洛夫是蘇聯代表機構的成員,他逃往美國,在華盛頓舉行了記者招待會。在招待會上,有個自稱拉斯特沃洛夫的人講了話,大意是說托姆尼茨基也是蘇聯的間諜。這夥人把這當作宣傳材料,把包括花山在內的主張日蘇談判的實力人物全都說成是赤色分子的代理人。您等著瞧吧,奇怪的文件快要出現啦。」說到這裡他笑了。「每一次發生重大的事件,一定會出現奇怪的文件。您記得吧,『下山事件』(「下山事件」是一九四九年七月五日日本國營鐵道公司總裁下山定則被人謀害後拋在鐵軌上,屍身被火車軋碎的事件。事後反動勢力利用報紙和廣播散佈謠言,企圖使人相信下山是被日本共產黨員和國營鐵道工會會員暗殺的,國營鐵道工會反對解雇的鬥爭因而受到挫折。見《日本的黑霧》第五十三至一四六頁。——譯者注)、『松川事件』(「松川事件」是一九四九年八月十七日松川附近的鐵軌被拆掉一段,造成機車出軌翻車、司機等三人死亡的事件。事後,日本當局誣控這是國營鐵道工會幹部共產黨員武田久等二十人幹的;在日本各界人民的強烈抗議和壓力下,日本最高裁判所被迫於一九六三年九月宣判全體被告無罪。見《日本的黑霧》第一四七至二一三頁。——譯者注)、『帝國銀行事件』(「帝國銀行事件」是一九四八年一月二十六日東京帝國銀行的十六個職員被騙服毒的事件。此案真兇與美國佔領當局細菌部門有關。事後佔領當局唆使日本檢察當局誣控畫家平澤貞通為兇手;至今平澤還關在獄裡。見《日本的黑霧》第一至五十二頁。——譯者注)、『拉斯特沃洛夫事件』發生後,不是都出現過奇怪的文件嗎?這次一定也不例外,可以擔保。」
  有末晉造說到「擔保」時,意味深長地加重了語氣。
  「由誰來寫呢?」
  「這我可不能確言。不過我倒是大致估摸得到的。會耍出什麼樣的猴兒戲來,您就等著瞧吧。」有末晉造像蒼蠅似的搓著兩手。「這樣一來,調查部本身的脆弱就暴露出來了。調查部表面上是政府的情報機構,直屬於總理廳,可是政府的方針要是不確定,情報活動就無法進行。在久我內閣時代,政策好歹是一貫的,所以也就湊合啦。但是,現在換了花山內閣,要實行與久我路線完全相反的外交路線;而在外交方面,久我的勢力依然根深蒂固。這樣一來,調查部就處於不知所從的局面。真可以說是分裂成兩派了。何況第二任部長又是懦弱無能的老實人呢。部下儘是各省感到棘手的、不聽調遣的人。哪裡統一得起來呢?不論第二任部長怎樣講和衷共濟,也是白搭。第二任部長抱的是息事寧人主義。也就是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主義,充其量也只能做到不露破綻而已,靠他是治不下來的。以前我也對您說過,調查部這夥人用國家經費收集情報,可是現在誰也不正經向部長提供資料。他們各自暗地裡建立關係,出賣情報。這也是由於他們都想回到各省——自己的老巢去。他們只顧往對自己有利的方面鑽營,總想著陞官。因此,久我嫡系的一夥人就投向久我派,而反久我系就投向現在的花山先生,簡直是一盤散沙。」
  「那末,警察界怎麼辦呢?內閣一旦企圖接近蘇聯,在這種形勢下,一向竭力取締赤色分子的治安當局就處於微妙的地位了。」
  「正是這樣。警察界裡本來就安插了不少久我系的人。不僅久我先生,政界的頭頭們也都把自己的心腹安插在治安機關裡。」
  「慢著慢著,」中久保京介說。「前幾天報紙上登過花山先生就日蘇談判問題召見警察本部長官的消息。他問起在日蘇談判成功、兩國恢復邦交的情況下,日本國內的治安會受什麼影響。」
  「是啊。」
  「據報紙報道,長官表示對治安是有把握的。」
  「是的,是的。」有末晉造點點頭。
  「現任參議員、負責指導花山內閣外交的原外務省調查局長三輪先生當時也在座。三輪先生本來是由於遭到久我先生的白眼才從外務省被排擠出去的。據久我系解釋,警察本部長官這番話表示他與花山妥協了。久我先生曾經打算罷免那位長官,這次說不定是為那件事報仇呢。」
  「可不是嘛。情形複雜,真不好辦。」中久保京介說,他好像親眼看到了特別調查部內部激烈的糾紛。
  有末晉造的預言說中了。
  不久,奇怪的文件開始出現了。
  最先出現的文件說,日蘇談判的實際主持者、執政黨的某實力人物由於此舉,已從漁業公司得到了二億日元的活動費。因此,築地的酒樓街上到處氾濫著一疊疊帶魚腥氣的鈔票。
  有的文件更加添枝加葉地渲染著,說這個實力人物從蘇聯代表機構得到了巨款。
  接著,就在國會裡散發了奇怪的文件,內容是這樣的:
  「托姆尼茨基通過為貿易問題而經常打交道的辦理對蘇貿易的五家日本公司T物產公司、S貿易公司、E商業公司、Q商業公司、S實業公司),接近了R銀行。也就是說,托姆尼茨基代表同蘇聯貿易代表團團長克魯賓一起,與R銀行的常務董事以及對外事務部長舉行了會談,商討了貿易經濟問題。結果,由R銀行同N銀行聯絡,當花山首相同托姆尼茨基會談的時候,N銀行的理事也在座。據說雞鳴貿易公司的總經理I(原職業軍人)也領會了狸穴的意圖,找R銀行方面以及執政黨幹事長談話,提出舉行日蘇談判的建議,這條途徑被認為是目前最有效的。對蘇貿易的五公司中,最積極的是E商業公司。最近通過這家貿易公司輸入了蘇聯影片和唱片。這些實業界人士中,有幾個是公開的或地下的日共黨員。據消息靈通人士猜測,日共資金有一部分或許是來自這方面。」
  所謂奇怪的文件談的還不止於這些。
  例如,其中還談到,有一夥從事北洋貿易行業的人,打算採伐廣闊的濱海區茂密的森林,輸入紙漿或木材。他們早就秘密通過花山路線,得以同托姆尼茨基接近。
  奇怪的文件是由什麼人起草的,則無從推知。其中可能有反花山系的人為了打垮花山系而執筆的,說不定還有與他們有往來的記者們參與呢。
  可是,有些資料確實是從特別調查部洩露出去的。到底是誰為了這個目的而利用了調查部的資料呢!
  特別調查部此刻也四分五裂了。原來的目的是把這個機構建成國家最高情報局,如今各工作人員竟為了私利而把收集到的資料洩露於民間。
  最敏捷的是把這些資料拿出去送到花山私邸的某警視正。他在黑夜裡悄悄地前往首相私邸,把資料面交首相的親信。據說這是花山判斷形勢的重要依據之一。
  凡是出入花山私邸的人,不論是大臣還是執政黨的實力人物,乃至無名小卒,都受到警察的注視,被釘梢,被偵查得一清二楚。
  連在職的首相也被警察釘梢。
  中久保京介聽了這番話,露出莫名其妙的神色。
  「那可怪啦。警察本部長官在受到首相詢問的時候,曾經擔保國內治安不成問題。警察本部的長官是全國警察的首腦埃他部下的警官憑什麼要對首相以及出入首相私邸的人一一釘梢,對他們進行偵查呢?」
  聽到這裡,有末晉造像女人似的,瞇著眼睛,溫和地笑了
  「這一點嘛,我也覺得莫名其妙來著。其實,連我到花山先生那裡去的時候,也要遭到偵查呢。這麼一來,簡直太可笑啦。因為這就成了警察釘警察出身的調查部工作人員的梢了。」
  「那是反花山系指使的嗎?」中久保京介問道。
  「也許是的。警察的幹部中現在有不少是久我系的。因此,也可以設想這些人是在久我先生的命令下故意來刁難的。照久我系說來,凡是參與這次日蘇談判的人,包括現在的花山首相在內,全都是赤色分子的代理人。您也知道,幹事長柏先生對這次日蘇談判問題採取不偏不倚的態度。不過摸不透他的真實意圖。這個人似乎想接替花山先生的職位,所以不願意現在不必要地刺激久我派。可是又不能違背現任首相的意志。因此,他就使出他那一套裝傻的本領。真有意思。」有末晉造說到這裡,喝了一大口杯子裡的咖啡,又接著說下去。「也有人宣揚那個柏幹事長是赤色分子。這個世道真叫妙哩。」
  「到底是誰促使警察長官到花山先生那裡去幹這種事情的呢?」
  「這個嘛,」有末晉造微微皺了一下眉頭。他瞇著眼睛望著中久保京介。「中久保先生,您當真不知道是誰嗎?」
  「當然嘍。」中久保京介搖搖頭。「我怎麼會知道呢?我只是向您來領教各種事情罷了。」
  「是這樣嗎?」
  聽他的語氣,似乎是要說中久保京介不會不知道。有末晉造終於沒有談到這件事,就回去了。
  中久保京介一個人回到自己的公司。
  他想解釋有末晉造最後那句話的含義。有末確實是知道的。明明知道,卻留下了含而不露的謎語。他的表情幾乎是說:中久保先生,您絕不會不知道。
  想到這裡,中久保京介恍然大悟了。他想:該不至於吧。該不至於吧……會有這樣的事嗎?
  中久保京介知道,自從日蘇談判問題出現以來,阪根重武幾乎沒有在經總協露過面。他想把有末晉造告訴他的種種事情轉告阪根,就打電話到事務局,可是秘書科長一口咬定不知道副會長到哪裡去了。秘書科長以前常常為他效勞,代為進行聯絡,如今卻這麼說。
  中久保京介知道,由於這個問題,現在金融實業界正處於風雨飄搖之中。日本經濟界可以說是靠美國的投資和援助性貸款而存在的,當然對花山政權接近蘇聯感到非常不安。
  中久保京介知道阪根重武一遇到重大問題就跟美國政府直接打交道。在阪根看來,駐日美國大使館不過是個駐外辦事處而已。
  以前就是這樣的。首先,由金融實業界的代表同美國本國直接談判。商妥之後才讓日本政府瞭解。直到軌道鋪好之後,政府才開始進行上了軌道的對美談判,決定相應的政策並予以發表——中久保京介知道事情大體上是採取這樣的順序的。
  但那是久我內閣時代由來已久的慣例。這件事證明久我內閣與美國有直接的聯繫。並且也表明:雖然簽訂了和約,日本仍在美國佔領之下。
  可是,花山內閣不大重視美國的意向,卻想面向從蘇聯方面吹來的微風。當然,即便對蘇談判於日本不利,花山一派私下裡大概也企圖通過這件事促使恨之入骨的久我派失勢,而使自己這派佔上風。
  但是,在美國佔領下,就連花山首相也辦不到這一點。如今佔領政策已經廢除,日本好歹算是獨立了,才能辦到這一點。事情的另一面就是:佔領時代過去了,與之有聯繫的久我一派隨即從權力的寶座上滑了下來。這一瞬間,日美之間突然出現了真空狀態。
  目前可以說是個空白時期——佔領結束後美國對日政策既未確定下來,又還未做好整頓局面的準備。換言之,也可以說是美國還沒有做好控制花山內閣的準備。
  正因為如此,花山才僅靠一部分水產業者的支援就行動起來了。
  一方面,從經總協來看,以生產體系的階層而論,水產業者的團體等等是可以不放在眼裡的。
  這一行業在經總協裡的地位低得很,也沒有什麼發言權。日本金融實業界的正統主流,一向都認為水產業者是不足掛齒的。
  因此,水產業者支持政府與蘇聯接近的做法,可以說是對具有權威而排他的金融實業界大本營——經總協——的小小一點抵抗。也就是素來在金融實業界受欺壓的水產業者把宿怨發洩出來了。
  經濟界的中樞非常不放心花山首相的對蘇政策。他們擔心花山不定會幹出什麼事情來。
  同時,久我系不斷進行宣傳,說什麼一旦日蘇恢復邦交,日本第二天就會遍地掛起紅旗,革命在一夜之間就會實現。一部分資料來自總理廳特別調查部,倒也是確實的。
  金融實業界害怕革命甚於死亡。反花山系就針對這種恐怖心理進行宣傳,可以說是高明的。
  然而,金融實業界還不夠積極,並不曾全面反對花山政策,經總協也還沒有積蓄那麼大的實力。大多數的想法毋寧是:日蘇邦交早晚得恢復,這是在所難免的。金融實業界倒是有個一致的意見:為時尚早。當然,這只是口實而已。他們認為,同蘇聯恢復邦交至少還需要五六年的準備時間。至於同中國建交,那是美國絕對反對的,所以目前大概不可能實現。
  然而,花山首相受到托姆尼茨基一封信的慫恿,突然倉促行事,雙腳就踏上了日蘇談判的道路。
  就是這件事引起了不安。
  中久保京介覺得自己能體會到阪根重武的畏懼心情。阪根這個人平時完全不把感情形之於色。好些日子沒有見到他了,現在他一定在某處神色寧靜地同什麼人商量著應付的辦法呢。
  可以想見,金融實業界的苦惱體現在經總協副會長、金融實業界負責人的阪根一個人身上了。
  中久保京介腦子裡浮現出不在眼前的阪根重武那張蒼白的臉,因而想到:該不至於吧。
  ——說不定還是阪根重武悄悄地召見了警察本部長官,說服他去對促進日蘇談判的花山首相和出入花山私邸的人們進行偵查的吧。
  目標只有一個。倒不是擔心花山首相不定會幹出些什麼來,阪根恐怕是認為只要查出赤色分子對花山和他的親信進行一點點陰謀,金融實業界就必須堅決表示反對。
  中久保京介聽了有末晉造的那番話,覺得這不單單是久我繫在找麻煩,支使警察長官的也許正是經總協吧?
  可是,他又想:該不至於吧。難道國家最高治安負責人會受經總協的驅使嗎?
  不過,他又覺得這個預感也許符合事實也未可知。
  奇怪的文件陸續出現。
  有一份文件的大意如下:
  「在這次的日蘇談判中,警察本部長官和國防廳長官的活動是奇怪的。花山首相為國內治安問題提出咨詢時,這兩位治安最高負負人保證說絕對沒有問題。可是一旦與蘇聯恢復了邦交,誰能擔保日本不會出現革命的危機呢?這兩個人作為最高負責人,提出這樣的保證未免太輕率了。這也有道理,因為與這兩個人交情很深的外務省某顧問(特不宣佈其姓名)實際上是蘇聯的秘密工作人員。他能說會道,憑蘇聯通的資格擔任此職,這兩個人都為他的花言巧語所欺騙。警察本部長官和國防廳長官都受了這個人的慫恿,把托姆尼茨基的信件交給了花山首相。
  「從中國大陸歸來的、由海上保安廳派到調查部工作的某調查官,和調查部顧問、曾任參謀本部作戰指導科科長、朝鮮駐軍參謀的某陸軍軍官,實際上都是現在亡命美國的拉斯特沃洛夫的代理人。他們都嚴密地隱蔽著自己的實際身份。不容置疑,他們是拉斯特沃洛夫留在日本的諜報組織的成員。這一夥人這次乘著提出日蘇恢復邦交的機會接近花山首相一派,從事了謀略活動,這是無可掩飾的事實。」
  有末晉造來訪問中久保京介,把這兩份奇怪的文件拿給他看。
  「真厲害呢。」
  中久保京介把兩份文件比較著閱讀。
  有末晉造等他讀完,帶著往常那種象貓似的表情說:有人懷疑這兩份東西實際上都是特調部的人們寫的。」
  「真的嗎?」中久保京介問道。
  「誰知道呢!」有末晉造咧嘴笑著。「說實在的,我們特調部如今開演了一場有趣的戲哩。」
  「是怎麼回事?」
  「跟這些奇怪的文件也有關係。您聽我說吧。對啦,還不便說出這些人的真名真姓呢,因為我也在吃特別調查部這碗飯嘛。既然是同事,就不便說出姓名來。」
  「那是當然。」
  「所以,就權且稱他們作A和B吧。當然,A君和B君不是同一個省派來的。A君與久我前首相和光田外務相有直接的聯繫。請您記住,他可以說是一種熱心腸的人,在官員來說,是罕見的類型。另一方面,請記住B君是近乎花山系的人物。事情是這樣的:
  「B是是從某省某科(大藏省內與外匯機關有關的科)派到特別調查部的防衛組工作人員,他管收集防衛資料和軍需情報。有一天,他和往常一樣到本省來領取薪金,可是本省的人告訴他,上月底已經批准他辭職了。B大吃一驚,去找秘書科長詢問,才知道是直屬上司的A聲稱受了B的委託,替B向秘書科長提出了辭呈!
  「B說明他根本沒有托付過這樣的事情,也沒有寫過辭呈。他寫了一封質問信寄給大藏相,要求撤消辭呈。
  「他還聘請在野黨某議員為特別代理人,準備向東京地方檢察廳控告A偽造並使用私人文書。
  「另一方面,該省的秘書科也大吃一驚,向A詢問內情;A則一口咬定是B君當面委託他的,只有辭呈的日期是由他代填的。兩人的說法完全不同。
  「於是秘書科說:從前後情況來看,辭呈是可靠的,所以才受理批准,在手續上是沒有差錯的。
  「但是秘書科解釋說,如果查明本人並沒有辭職之意,而辭呈是偽造的,就可以撤消。不過科裡搞不清楚辭呈究竟是本人的筆跡還是偽造的,所以只好等待審判的結果。
  「那份辭呈是用鋼筆寫的,圖章則蓋的是廉價的木頭戳子。B說:
  「『只要鑒定了筆跡就能立即判明真偽。由於B這個姓太普通,我總是在姓下面加上自己名字的一個字。像這樣盲目蓋章批准,真是荒謬之極。可是辭呈的筆跡不是上司的,大概是A叫什麼人代寫的。』
  「秘書科長助理則說:
  「『辭呈的筆跡像是B君的。A君不會幹這種瘋瘋癲癲的事兒,提出立即就會露出馬腳的偽辭呈。聽他倆的說法,簡直是互相揭醜。』
  「據說B還說過這樣莫名其妙的話:某高級官員曾鼓勵他,關於這個問題,不論洩露什麼底細,都會代他收拾殘局。
  「總之,過去在『拉斯特沃洛夫事件』中,特別調查部就出現過違反『國家公務員法,的人。也就是說,由於有充當拉斯特沃洛夫的代理人的嫌疑,一個人自殺,一個人被判罪,另一人正在受審。
  「由於特別調查部過去出現過這樣的情況,為了這次事件,外界對該部就表示越來越深的懷疑。從當事者和有關人士的口氣來看,在一名工作人員的假辭呈問題背後似乎隱伏著實力人物之間的暗鬥。
  「A說:現任部長雖然無能,卻同官房長官勾結,陰謀策劃把特別調查部化為私有物,袒護腐化分子和間諜。警察本部長官和官房副長官也是這樣。我揭發了這一情況,報告給光田外務相了。B君不服從我的命令,濫用公款,本來應予懲戒免職,由於我替他活動,才作為辭職照準處理。他本應對此感恩才是,好像反而懷恨在心,還要上告,那太豈有此理了!如果這樣做,眼看就要把火引到頭子們身上。A就是這樣理直氣壯。
  「B說:A雖然很有才能,但行徑頗可疑,不能令人信任。人家把那些奇怪的文件彷彿說成是我寫的,那是無稽之談。我並不打算辭職。在本人不知道的情況下有人代為提出辭呈,並且被受理,這簡直不像是法治國家的事情。由於陰謀策劃而被免職,我是不甘心的。不能想像這是A獨斷獨行,背後必有什麼原因。我決心撕破私人情面,一定要分個青紅皂白。
  「這個問題使特別調查部長濱野感到很為難。他講了這樣一段話:
  「『由於防衛組容易擾亂部內的秩序,所以暫且將它解散。我吩咐A君在自己家裡翻譯有關原子能的外文書籍。然而A君不服從命令,卻東奔西走,收集情報,我就請他原來工作的那個省把他召回,但是不知什麼原故,各局都不願意這樣辦。
  「『A君是個熱情人,天生有辦理某種工作的才能,我本來以為他的工作會做得很出色。可是也許由於自滿,最近他的態度有些變了。他的特權意識還沒有消除,似乎覺得沒有比他自己更了不起的人了。我不知道B君提出辭呈的事,也沒有發現高級官員在背後牽線的跡象。』這是他對新聞記者講的話。
  「簡單說來就是這樣。」
  有末晉造的話講完了。
  「原來如此。特調部這個機關真是個奇怪的地方。聽您講的這些事情,真是意想不到呢。」
  中久保京介歎了口氣。
  「正是這樣。外界恐怕是難以想像的。」
  有末晉造講了自己那個部門的情況。
  「A和B這兩個人都是聲名狼藉的人。本來給免職就好啦,可是A與光田和柏等高級官員有聯繫,以後大概會把他調職,馬虎過去。B君也落了個辭職照準,可以說是兩敗俱傷吧。總之,由於現任特別調查部長優柔寡斷,未能處分這兩個人,所以現在部內工作人員不信任他了。」
  「為什麼A君把B君免了職呢?這次翻臉的內幕是怎樣的呢?」
  「總而言之,」有末晉造搓了搓手,「B君一方面秘密進行對蘇貿易的活動,一方面收集情報,所以就被A君指責為親蘇派。這當然是借口,其實是由於B君與花山派有聯繫。我想B君也懂得,自己一不留神,也會像過去的『拉斯特沃洛夫事件』中的那幾個人一樣,遭到陷害,受處分。我想A君的活動實際上也正在這裡。我的看法是:說不定A君的一夥兒抱的目的就是把B逼到這樣的地步,把B君所聯繫的花山一派打倒,然後把曾保證即使促進日蘇談判也不必擔心治安問題的警察本部長官和國防廳長官統統扣上親赤色分子的帽子,使他們垮台。」
  「B君的後台只有花山首相嗎?」
  「不止。提起花山左右的最高實力人物,我就是不講出姓名,您也會知道吧。他才是一不留神就會把光田外務相排擠掉的人呢,他總想為自己將來當首相打下基礎。現在的特調部非但不能發展成為原來理想中的情報局,眼看還要分崩離析哩。」
  有末晉造笑了。
  「這麼說來,花山、久我兩派爭奪領導權的鬥爭就整個反映到調查部裡來了?」
  「正是這樣。這就是說,通過這次的日蘇談判,調查部剛成立時就具有的曖昧性質中最嚴重的缺點暴露出來了。」
  中久保京介一想,這個人曾經告訴他特別調查部成立以來的情況。但是當初成立情報局的目的,是由日本方面接替美國佔領軍保有的情報組織。
  宗像副首相抱有不再依靠美國,好歹把日本的情報部門統一起來,使之獨立的理想。在中久保京介看來,特別調查部宛如馬上就要分裂並在漩渦中沉沒的黑色船身。
  阪根重武難得又來跟中久保京介聯繫了。
  他們會面的地點在築地的一所小房子裡,而且是上午十點鐘被召見的。
  中久保京介到了指定的地點一看,那所房屋既不是飯館,也不是私人住宅,給人以奇怪的感覺。到正門口來迎他的是一位四十歲光景的女人。她是細長臉,有點瘦,身材苗條。從面貌看,她很像是曾經在花街柳巷混過的。
  這所房子狹小,沒有幾間屋子。
  阪根重武在八鋪席光景的房間裡呆呆地坐著。
  中久保京介當即察覺到阪根重武今天早晨會見的不只他一個人。室內拾掇得很整潔,只放著一張給中久保京介預備的座墊。可是這所房子是不是阪根重武的秘密約會場所之一呢?
  每逢經總協有什麼事時,社會上的人們一般總認為它的會談場所必定是豪華的酒樓。其實並非如此。選擇的是像這樣不顯眼的小房子,會上大概只用茶來招待,一點也用不著拘束。不消說,這座房子的照管者必須是守口如瓶的人。約會時間諒必也選擇人家不注意的早晨八點鐘左右。令人感到越是重要問題,就越在這樣的地方商談。
  中久保京介在那裡坐下了。他覺得蓆子上還留著五六個人的體臭似的。
  阪根重武這個人既不喝酒,也不喜歡宴會。他背向簡樸的壁龕,好像累了似的身倚小几(原文作「脅息」。日本人席地而坐,把胳膊放在小几上休息。——譯者注)。
  中久保京介從阪根重武那疲乏的樣子,看出多日不見,阪根重武夠疲勞的了。
  早晨那明朗清爽的陽光照在E紙窗上。剛才在門廳裡迎接他的像是這家的女主人,現在端了茶進來。此外就什麼款待也沒有了。
  寒暄之後,阪根重武還倚著小几,若無其事地開口了。
  「我說,木下邦輔這個人呀……」
  「是的。」
  木下邦輔是T縣選出來的眾議員,現在在執政黨內擔任重要的職務。社會上一般都認為他屬於執政黨內某一方實力人物的派系,預料他將來要出任經濟方面的大臣。
  「對於木下邦輔的情況,總覺得有不瞭解的地方。近來那個人已經報告了好些事情,請你托他去瞭解一下木下的情況好不好?」
  所謂「那個人」,當然指的是有末晉造。
  「是的,他一定會設法的。調查什麼事情呢?」
  「木下邦輔現在開始進行著奇怪的活動,想徹底瞭解一下他到目前為止的一切情況。」
  「明白啦。我立即同他取得聯繫,這樣轉告吧。」
  中久保京介想,阪根重武目前在對蘇問題上正忙得不可開交,為什麼還分神注意這樣的事情呢?
  木下邦輔也還算不上操縱當前政局的大人物。將來怎麼樣則不得而知,他現在不過是執政黨實力人物尾野手下的一名小卒罷了。中久保想到這件事說不定與目前的日蘇談判有關,不過又不大象。然而阪根重武嘛,說不定在考慮些什麼呢。
  要辦的事就是這些。
  中久保京介辭別了阪根重武,兀自走出這所房子。
  中久保京介次日把有末晉造找去了。
  「有末先生,」中久保京介這還是第一次具體地托他辦件事。
  有末晉造歪著腦袋聽著,然後說:
  「明白了。是木下邦輔吧?不愧為阪根先生,眼光真銳利呀!」
  「這是怎麼說呢?」由於有末晉造似乎話裡有話,中久保京介不禁反問道。
  「眼下倒不會怎麼樣,今後木下邦輔會飛黃騰達的。看來阪根先生很快就注意到這一點了。知道了,那末請您等一個星期吧,一星期以後,一定好歹瞭解到一些情況。那時再前來奉告。」
  他沒有說假話。
  一星期以後,有末晉造那女人般的面孔又在中久保京介面前出現了。
  「摸到底細了。很有趣呢。」
  有末晉造總是覺得有趣。他一向是個密探,又是個旁觀者。他彷彿是要說,再也沒有比觀察人們的秘密活動更有意思的了。
  木下邦輔在久我內閣時代擔任過執政黨政策審查會副會長。他目前被認為是執政黨元老尾野的部下。
  可是木下邦輔還年輕。社會上認為,年紀輕輕就能夠身居執政黨負責官員的地位,這全是靠他主子尾野的提拔。
  然而實際情況怎樣呢?
  他在大學畢業後立即進入官界。隨後他一直作官。可是戰後,由於某種考慮,他辭去了官職,以眾議院議員身份從T縣出山,從事政治活動。他僅僅當選了三次就爬上了執政黨負責官員的職位,公認為是破格的提拔。
  再說,木下邦輔事實上是尾野派,可是他經常想接近久我首相。據說,為了這個目的,他看中了久我首相的親信高爾夫集團,而且自己也開始學習打高爾夫球。
  可是久我的幾個親信形成了個小集團,特權意識強烈,對外人是極端排斥的。不管木下邦輔怎樣努力活動,都難以接近。
  木下邦輔老早就佩服久我首相不可思議的力量,同時抱有一個疑問。當時還在被佔領時期,他不明白久我首相為什麼那麼受美國方面的信任。社會上單純地把這種現象說成由於首相是親美派,是最能秉承美軍總司令部的意向行事的人,所以大大受到美方的器重。可是僅僅是由於這些原故嗎?木下邦輔感到,久我首相的骨子裡還有外人所窺見不到的某種因素。
  如果說只是由於久我首相是外交官出身的元老,那末與他地位相等的外交元老也不乏其人呢。看到這些人也大都按照美軍總司令部的命令行事,卻一個接著一個地下台去的末路,久我正的特殊情況實在像個謎。
  木下邦輔覺得其中必有某種原因。
  社會上把久我所以有這麼大神通的原因說得頭頭是道,人們對此幾乎到了盲目相信的地步。聽了廣播和報紙上各式各樣的宣傳報道,不知不覺之間就覺得久我正有超自然的力量也並不奇怪了。
  木下邦輔真正親眼看到久我首相的威力,是在他剛當上執政黨負責官員的時候。
  例如曾發生過這樣的事情。
  有一次,久我內閣為了某項法案曾向美軍總司令部進行難辦的交涉。政府方面希望美軍總司令部無論如何同意這項法案,因為那是執政黨的一項重要政策,必須得到認可,以便貫徹。
  美軍總司令部斷然不予批准。他們硬說這是最高統帥麥克阿瑟的意旨,絕對不能改變。執政黨的負責官員幾度親赴總司令部,都碰了壁,被趕回來。不僅如此,美軍總司令部方面竟另外提出與這項法案背道而馳的一個法案。
  最後,總司令部的某高級官員正式宣告,如果日本方面在四十八小時內不接受總司令部所制訂的那個法案,就要被看作是對佔領軍的違抗。
  辦交涉的官員們立即返回執政黨本部,向領導方面報告了這種情況。同時,為了慎重起見,還向法務廳打聽,如果象美軍總司令部宣告的那樣,作為對佔領軍的違抗來辦,會受到什麼樣的懲罰。法務廳答覆說:本廳認為,如果違抗罪成立,量刑還不止於革職,在最壞的情況下,還有槍決的可能。
  執政黨負責官員們嚇得都變了色。但是意見還不統一。在競選時,執政黨曾把那項法案當作一面金招牌向選民許下諾言,如果現在被推翻了,內閣就有垮台的危險。
  這樣一來,除了去見久我首相報告一切情況並聆聽指示之外,別無其他辦法。木下邦輔就同執政黨其他負責官員一起,到外務相官邸去進謁首相。
  久我首相聽取報告之後,連眉毛都未動一下。他提出自己的意見:事到如今,除了堅持我方的主張,沒有其他辦法。即使同美軍總司令部方面發生衝突也在所難免。說起來,我們堅持的還不夠。這番話是以非常鎮靜的表情講的。
  可是,再堅持下去,說不定真會構成違抗佔領軍命令的罪名,被革職甚至槍決呢。可是首相完全不把負責官員們的焦灼不安放在眼裡,甚至露出微笑。只是一再重複說:「總之,更堅決地去交涉吧。」
  於是,負責官員們又去折衝。但是美軍總司令部的態度更加激昂了。
  最後的四十八小時臨近了。然而絲毫看不出久我首相有從中調停的動靜。交涉破裂,要麼屈服,要麼被槍決的時限快要到了。就在最後的一剎那,執政黨負責交涉的官員們忽然接到總司令部首腦部的電報:立即召見他們,地點在某飯店。這些負責官員都作了精神準備。一推開門,只見美軍總司令部的幾個高級軍官爭先圍攏過來和他們握手。
  他們說:我們輸了。在日本即將獨立的時候,美軍總司令部對日本的政黨施加壓力是錯誤的。希望諸位把你們希望通過的法案就照原案逕直提交國會吧。
  由於事態突然發生了變化,這些負責官員反而著了慌,幾乎茫然不知所措。對方還說:如果拒絕諸位的要求的那位總司令部高級軍官在日本,我們面子上也不好看,所以在法案提出期間,大概會安排他去國外出差。說罷,大笑起來。
  從這時起,木下邦輔就對久我首相的實力感到欽佩了。佔領軍斷定為違抗,用限定時刻來威脅,可是久我首相毫不驚慌,自己也不去總司令部,一動也不動就使美軍總司令部收回了成命。
  首相的這種實力到底是從哪裡來的呢?
  在這以前,木下也看到過久我首相的種種魔力,這時他似乎打定主意要瞭解清楚久我首相奇妙的力量的來源。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參加久我首相的親信集團是一條捷徑。可是這個高爾夫集團絕不容外人插足。它好像是銅牆鐵壁,不容外人靠近。
  木下邦輔本屬尾野派,可是他暗自考慮,根據情勢,轉移到久我派去也無不可。現在,久我首相手下最得力的人就數擔任過大藏省官員的某人和擔任過郵政省官員的某人了。因此,在實現了久我獨裁的這個黨裡,這兩個人是主流派的二雄。說到派系,木下所屬的尾野派是介於主流派和反主流派之間的一派,全靠黨魁尾野的權術才勉強保住勢力。
  木下邦輔認為,要想發現久我首相實力的來源,就得潛入久我派內部。
  木下邦輔有幾個提供情報的人。他不斷地利用這幾個人去刺探久我首相的謎,可是始終也沒有取得任何結果。
  木下邦輔就在這樣默默的焦燥心情中任憑時間白白流逝。可是有一天他偶然間望到了一線曙光。
  ——講到這裡,有末晉造向中久保京介露出了似乎頗感興趣的表情。
  「您猜到底是什麼呢?」
  「不知道啊。」
  事實上,有末晉造是預料到他不知道才詢問的。
  「是啊,實在是偶然的。木下邦輔這個人嘛,運氣真好。」
  「運氣怎麼好法呢?」
  「是啊,我先問問您,聽沒聽說過千代田經濟研究所這麼個機構?」
  「這個名稱好像聽說過。」
  「這也難怪。如今經濟研究所這樣的機構像雨後春筍一般,到處都出現。這個千代田研究所的所長名叫是枝勳夫。您聽說過這個人嗎?」
  「這人嘛,」中久保京介露出點發窘的樣子。「因為我一向光搞廣播方面的工作,對經濟方面就生疏了。」
  「可不是嘛。是枝勳夫這個人是個怪人。表面上他的業務是搞經濟情況的快訊。也就是說,他迅速地拿到經濟情報,立即油印,分發給各公司、銀行什麼的,收取會費。因此,他經常出入於經濟界的各方面。而且,他和一個新聞記者一樣,出入什麼地方人家都不會覺得奇怪。以他所處的地位來說,即便與完全對立的兩派打交道,也不會招致任何一方的懷疑。據說這個人提供的情報相當準確,所以很受銀行和公司的歡迎。實際上,他所以能掌握準確的情報,是因為他別有來源……就請您心裡先打好這麼點兒底子,下面再談一下木下邦輔抓住某個機會同這個人勾結的經過吧。」
  有末晉造用舌尖舔了舔嘴唇。

《深層海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