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治三十三年(一九○○)一月二十六日〕
終日風雪,樣貌卻不同於北國。冷風吹來成堆暗雲,雪花翻飛,只見天空一隅乍露陽光,九州之雪亦可稱為冬季的午後雷陣雨。
森鷗外《小倉日記》
1
昭和十五年(一九四○)秋天某日,詩人收到一封陌生男子寄來的信,寄信人是住在小倉市1博勞町二八的田上耕作。
1小倉市位於九州福岡縣東部,是一座廢棄了的城市。相當於今北九州市小倉北區和小倉南區。
K是名醫學博士,卻以創作大量耽美詩、戲曲、小說和評論作品聞名。他對南蠻文化1的研究也廣為人知,據說此類藝術結合了江戶風情與異國趣味,頗為特別。這樣的文人收到陌生人寄來的信件並不罕見。
1室町時代(1336—1573)末期至江戶時代(1603—1867),由葡萄牙人經東南亞引入的歐洲文化,極富基督教色彩。
但寄這封信的人並非想請K翻閱自己創作的詩作或小說原稿。信中大意乃其現居小倉,目前正在調查森鷗外寄居小倉時期的事,隨信附上的文稿就是調查的部分成果,請老師指正,看看是否有價值云云。看來,這個姓田上的男人並非隨便找人請教,而是知道K與森鷗外的關係才寄信來的。
K對同行森鷗外十分景仰,過去寫過《森鷗外》、《鷗外的文學》、《某一天的鷗外老師》等許多有關森鷗外的小論文和隨筆。就在今年春天,他還在《文學》雜誌上發表了一篇《鷗外老師的文體》。
引起K興趣的是這名寄信人宣稱正在調查小倉時期的森鷗外。森鷗外自明治三十二年(一八九九)起,曾以第十二師團軍醫部長的身份在小倉度過三年,可惜的是他當時的日記下落不明。巖波出版社計劃出版《鷗外全集》(K也是這部書的編輯委員會成員之一)之際,曾四處搜尋這些日記,卻始終沒有收穫。對於研究森鷗外的人來說,少了這部分重要資料,著實讓人遺憾。
而這個田上居然說他正在調查森鷗外寄住在小倉時期的事。這可是一份極需耐心與毅力的工作。田上說,四十年的光陰早已掩埋了鷗外的痕跡,如今,就算在當地,知道森鷗外曾暫居小倉的人都已所剩無幾,當年與森鷗外有來往的人均已故去。因此,他只能從那些人的親友口中探聽有關鷗外的軼事。信上還舉了幾個實例。K讀過信之後覺得頗有趣,對方的研究與文稿尚未完成——如果能完成必定空前絕後。況且文筆也很扎實。
五六天後,K回了信。五十五歲的他考慮到對方是名青年,因此信寫得很親切,字裡行間充滿鼓勵之情。
不過話說回來,這個田上耕作究竟是何等人物呢?他暗忖。
2
田上耕作於明治四十二年(一九○九)出生於熊本。
明治三十三年(一九○○)左右,熊本有一個國權黨,此政黨是為了反對大隈修改條約1而建立的,由佐佐友房擔任主席,聞名全國。黨內有一人名叫白井正道,終生追隨佐佐友房,投身於政治運動。
1大隈重信(ōkumaShigenobu,1836—1922),時任伊籐內閣外相,主導修改江戶幕府與列國簽訂的不平等條約。
白井有個女兒叫阿籐,是公認的美女。某次年輕皇族來訪熊本,阿籐陪他到市內的水前寺公園參觀。她在林間小徑帶路時的窈窕風姿深深打動了年輕皇子的心。據說皇子回宮後堅持要娶此女,令侍從大人們困惑不已,這段佳話至今仍在熊本縣內流傳。
隨著年齡的增長,阿籐的美貌愈發動人,上門提親者絡繹不絕,每樁都是條件極佳的好親事。但顧及白井的政黨立場,沒有一樁談得攏。換言之,答應了一方就會得罪另一方。最後不得已,白井只好將阿籐許配給了自己的外甥田上定一。唯有這樣,才能不得罪任何一方,並對兩人都有交代。對田上定一而言,能娶到阿籐這樣的美人,多少也可說是上天眷顧。
兩人婚後育有一子,就是田上耕作,戶口申報表上填的出生日期是明治四十二年十一月二日。
不知何故,這孩子年滿四歲仍不會說話,五六歲以後依然口齒不清,動不動就張著嘴巴淌口水。此外,他的一條腿有輕微的殘疾,行走有些不便。
父母勞心傷神,帶他看遍各家醫生,卻沒有一處能作出明確診斷。只知是神經系統的毛病,卻弄不清病名。他們也去Q大看過,院方同樣語焉不詳。大部分醫生說是小兒麻痺,只有一位醫生說或許是頸椎附近有顆腫瘤,已緩慢脹大到壓迫神經的地步。也許這種說法更接近實情。據說此病無藥可醫。
只因為怕得罪人才促成這樁婚事的白井正道似乎對孩子的不幸深感內疚,他不僅把憂心表現在臉上,還帶著孩子四處求醫,甚至自掏腰包支付醫藥費。
白井除了投身政治活動,似乎還對建造業略有涉足,參與創立了九州鐵路公司(現在的國鐵鹿兒島本線就是這家公司修建的,因此,白井也算是鋪設這條鐵路的功臣之一)。
在白井的安排下,田上定一得以進入九州鐵路公司,一家人也搬到了小倉,這一年耕作五歲。白井在小倉的博勞町買了一塊地,替女兒女婿蓋了一棟房子。其中有五六間屋子可供出租。白井一生熱衷政治活動,把祖上留下的家產都敗光了,加上不善理財,死後也沒留下什麼資產。阿籐從父親那裡得到的,就只有這棟房子。
博勞町位於小倉市北端,面朝大海,這片海連著玄海灘,家裡終年迴盪著大海的濤聲。耕作就是聽著這樣的聲音長大的。
在耕作的記憶中,六歲那年曾經發生過這麼一件事。
租房的房客中有一戶窮苦人,一對老夫婦帶著一個五歲的女孩。老夫婦似乎不是這個孩子的父母。
年約六十、滿頭白髮的老爺爺總是一大清早就出門工作了。穿著褪色的和服短褂和緊身綁腿褲,踏著草鞋,手裡拿一個長柄大搖鈴,邊走邊搖。
耕作的父母把這家人稱為「傳信的」,這似乎是老爺爺的職業。耕作不知道「傳信」是幹什麼的,不過他常去老爺爺家找女孩玩耍。女孩有一雙大眼睛,膚色白皙,性格內向。每次耕作過去玩耍,老奶奶總是很高興,還烤年糕給他吃。
耕作說話結巴,口齒不清,聽的人總會一頭霧水,左腿還有殘疾。老夫婦會待他如此親切,除了因為他是房東的孩子,部分原因也是同情他身體上的不幸吧。雖然耕作在長大以後對這種憐憫有著強烈的反感,但當時只有六歲的他卻沒有這種情緒,所以欣然接受了老夫婦的款待。而那個叫阿末的女孩,可以說是耕作兒時唯一的玩伴,同時也算是他此生第一次懵懂愛上的女孩。
一大清早,耕作還在被窩裡睡覺時老爺爺就出門了。叮鈴叮鈴的搖鈴聲逐漸遠去,幽遠的回音縈繞耳畔久久不散。耕作總喜歡把臉埋在枕頭上,豎耳聆聽,直到鈴聲消失,那聲音為他童稚的心靈帶來一絲甜美的哀愁。太陽下山,老爺爺回家,鈴聲會再度從屋前傳來。
啊,傳信的回來了……父親也會一邊斟酒細酌,一邊傾聽鈴聲。老爺爺總要工作到夜幕降臨,尤其在秋夜,鈴聲夾雜海浪的濤聲,總有那麼一股淡淡的感傷。
傳信的這戶人家只住了一年,某天半夜突然逃走了——光靠年過六十的老爺爺大概無法維持生計吧。耕作去他家一看,只見大門緊閉,上面貼著父親寫的「出租」紙條,不禁有些悵然。
耕作常想,不知那家人現在過得如何?老爺爺的搖鈴聲再也聽不到了,現在他或許正在某個遙遠的地方繼續搖著那個鈴鐺——耕作不禁開始想像,甚至想到了那塊土地的景色。
正是這段回憶,促成他與森鷗外結緣。
3
田上定一在耕作十歲那年病故,臨死前仍在為耕作的身體狀況擔憂。有一個口齒不清、整天流著口水的跛腳兒子,想必做父母的一定放心不下吧。他們已遍訪名醫,不只附近的,甚至大老遠跑去博多、長崎求診,但每位醫生都百思不解,連確切的病因都說不上來。無助的他們還曾求神拜佛,尋找民間偏方。田上家的家產,幾乎全為這孩子消耗一空,可惜治療仍是徒勞無功。
定一死時阿籐年方三十,勉強可算步入中年。此時她的美貌之上更添了一分高雅,各地都有人上門給她介紹再婚對象,包括熊本老家那邊,可能是因為大家還記得十年前她曾是遠近馳名的大美人吧。
不過阿籐全都回絕了。提親者中也有不少條件極佳的,甚至宣稱願意出錢為耕作治病。但阿籐不知道對方究竟有幾分真心,唯恐治病只是引她上鉤的誘餌。即便改嫁,她也不打算撇下耕作,可倘若把耕作一起帶過去,不難想像這個病懨懨的孩子在夫家會受到何等待遇。於是她決心一輩子守著耕作,從此斷了再婚的念頭。只要省著點用,靠五六間房子的房租應該還夠餬口。
耕作上小學了。這個整天張著嘴、連話都說不清楚的孩子自然被同學們當成白癡,其實他比班上任何一個孩子都聰明。雖然口齒不清使得老師盡量不叫他起來回答問題,不過他的成績一直很優秀。不只小學期間,後來上了私立中學,他的成績依舊出類拔萃。
阿籐為此欣喜異常。如此聰明的腦子若能配個正常的身體該有多好,每每一念及此,她都會潸然淚下。不過這絲毫不會減少兒子的頭腦優於常人帶給她的歡樂。家中只有他們母子相依為命,即便是耕作這樣的身體,在阿籐看來也是可以依靠的棟樑支柱。
當時阿籐的父親白井正道早已過世。由於一生為政治奔走,正道死後不僅沒留下遺產,反而負債纍纍。白井家祖先貴為幕府時代熊本藩的重臣,算是名門望族,卻在正道這一代散盡家財,還讓子孫受債務拖累。阿籐從娘家那裡幾乎得不到任何幫助。
在校成績優良,多少也讓耕作對這個社會產生了些許自信,得以擺脫殘疾人慣有的自卑,卻終究擺脫不了孤獨。而和許多孤獨的人一樣,他也愛上了文學。
耕作有個中學時代認識的好友江南鐵雄。江南是個文藝青年,任職於當地一家商貿公司。他勤於寫詩,上班時間也時常偷偷攤開賬簿下藏著的稿紙書寫,可以說是酷愛文學。他和耕作投緣得不得了,算是耕作一生中唯一的朋友。
某日,江南帶了一本小說集給耕作。
「這是森鷗外的小說集,其中有篇《獨身》,你不妨看看。是鷗外描述自己寄居小倉時期的故事,很有趣。」
耕作拿來讀了,沒想到文章深深地打動了他的心。由於內心過於感動,文章中的某些字句甚至一連好幾天在他的腦海中縈繞不去,那是《獨身》中的一節……
外面遲早會下雪。不時響起傳信的匆匆經過時搖響的鈴聲。
說到「傳信」,外地人可能不懂。這是在被引入東京之前,就早已傳入小倉的兩種西洋風俗之一。
(中略)
其中之一就是傳信。自打德國人巧妙地將郵政網絡散佈世界之後,照理說信件往來應該相當方便了,但還是得耗時數日甚至一個月。如果有什麼當天之內必須傳達的要事,以郵寄的方式絕對來不及。
約會1也一樣,如果是約對方第二天在某處見面,信件傳達還勉強來得及。但如果是性急的戀人,想當晚就約在某處見個面,郵件就不管用了。或許會有人說可以發電報,但此舉恐有牛刀殺雞之嫌,況且如此正式的方式也太煞風景了。這種時候,人們肯定想找個跑腿的。他們總是戴著印有公司標誌的帽子,站在十字路口。無論是把信件送往市內,還是把半路上買的東西送回家裡,樣樣事情都可包辦,這就是傳信人。你把信或東西交給他們,他們會馬上開一張有公司印章的收條,效率出奇得高。在小倉,傳信人也是這樣的。
1原文為法文。
一談起傳信的就忍不住扯遠了。總之,在小倉的冬夜,室外異常安靜的時候,總能清晰地聽到那種傳信的鈴聲,叮鈴、叮鈴、叮鈴……急促而清亮。
耕作幼年的回憶驀然復甦,傳信的老爺爺和女孩的身影浮現在眼前。那時他還不懂傳信是幹什麼的,如今竟由鷗外告訴了他。
……室外異常安靜的時候,總能清晰地聽到那種傳信的鈴聲,叮鈴、叮鈴、叮鈴……急促而清亮。
這也是他幼年時的切身體會。他把頭埋在枕頭裡,彷彿聽見了老爺爺的搖鈴聲。
耕作之所以開始親近鷗外的作品,就源於對這段往事的追憶。不過,鷗外質樸清峻的文風,想必也在耕作孤獨的心中激起了共鳴吧。
4
阿籐顧及耕作的未來,便把他送去西服店當學徒,想讓他學會一技之長。但他三天就受不了了。一方面因為左腳行動不便,不過主要原因還是工匠世界不合他的脾胃。阿籐倒也不勉強他。從此耕作再也沒做過有收入的工作,全靠阿籐替人縫補衣物和收來的房租維持家用。
見過耕作的人無一不就他的容貌議論紛紛。他身長將近六尺1,半邊臉是歪的,嘴巴永遠合不攏,鬆垮下垂的嘴唇上整日掛著濡濕晶亮的口水。走路時左腳是跛的,肩膀不停上下晃動,路人看到他必定會回頭張望,覺得他是個傻子。
1約一米五。
不過耕作走在街上時絲毫不在意路人看他的眼光,就連去江南任職的公司也一樣。女事務員像看什麼熱鬧似的,刻意從座位上伸長脖子盯著他瞧。
耕作說話不僅結巴,而且發音不清楚。雖然江南已經習慣,但其他人一般都聽不懂。
「江南,那個人是傻子嗎?」
耕作離開後,總有人嬉皮笑臉地來問。
「胡說八道!他比你們聰明多了!」江南會立刻反駁。實際上,江南一直很尊敬耕作,耕作對於身體的殘疾絲毫不感到自卑的態度令他十分欽佩。
但即使是江南也不懂,耕作在絕望之下還有多麼煩悶,這些別人不可能懂。他之所以沒有崩潰,純粹出於對自己的頭腦還有些自負。說到底這其實像羽毛一樣靠不住,卻是他唯一的希望。而「不管你們怎麼看我都沒關係,將來等著瞧」的心理也是由此而來的,是他僅有的救贖。
別人不知道,其實有的時候他甚至會故意裝出白癡的姿態——他認為這是一種幌子。有時候他還會把身體上的缺陷誤認為是幌子,並因此稍感安慰。這樣就算別人嘲笑也能坦然面對,甚至還想嘲笑別人呢。看起來好像是他故意把肉體暴露在別人面前,其實,沒有人比他更想保護自己。
那時有位醫生名叫白川慶一郎,在小倉開了一家大醫院。每個小城鎮都會有一兩位這種頗具領袖風範的文化人,不僅家道殷實且家中藏書豐富。這位醫生定期集合當地的俳人、歌人、書法家、文學青年及鄉土史學家聚會,自己穩坐團體的中心位置,同時扮演贊助者。醫院生意很是興隆,成為一股地方勢力,甚至連上一代歌舞伎名角菊五郎和羽左衛門在此地表演時都得事先跟他打聲招呼。
江南認識白川,就把耕作帶去引薦。白川是個年近五十的魁梧男子,他問耕作是否喜歡書,耕作回答說「喜歡」,他便說:「那你可以幫我編輯書房的藏書目錄。」從此,耕作開始進出白川的書房。那裡藏有保存良好的書籍將近三萬本,從哲學、宗教、歷史到文學、美術、考古學、民俗學,等等,簡直像座圖書館。這些全是以藏書為樂的白川買回來的。
耕作幾乎每天都來。另有一人負責整理書籍,因此耕作其實沒有多少工作,多半以讀書度日。書房所在的主屋與醫院有段距離,之間靠一條長長的走廊相連,頻頻有護士穿梭其間,不時能瞥見女人也算是樂事一樁。
白川醫院的護士都是出了名的美女。入夜後,白川總會帶著一群護士上街散步,路人撞見了想不側目都不行。高大的白川率領美女大軍總能博得眾人的矚目,有時耕作也會尾隨在隊伍後面。跛著一條腿,咧嘴滴著口水往前走的耕作,和這一行人形成一種奇妙的對照,總是惹得人們大笑。但賞識耕作才華的白川依舊不以為意地帶著他四處走。對耕作來說,能被白川賞識真可謂一大幸福。
白川很早以前就想著手寫篇論文,打算提交給母校Q大,主題是《溫泉的研究》,並一直在為此搜集資料。但工作繁忙的他不可能動不動就坐兩個小時的火車去Q大,這是他最大的苦惱。對此,白川想到的解決之道是利用耕作,把要領告訴他,然後派他去抄寫參考文獻。
從此耕作便在兩地之間奔波了一年有餘,正如白川所預期的,耕作極為用心。他對調查舊事物的興趣想必就是那段時間培養出來的吧。
不幸的是,後來有位以相同論文主題搶先取得學位的對手,令白川頓失研究興趣,耕作的努力也化為泡影。不過這件事後,白川更是格外照顧耕作。
白川每月都會按耕作等人開的書單購買新書,他自己當然不可能一一細讀,大多都在蓋上「白川藏書」之印後就放進書房陳列了。耕作的任務就是替書籍編號和閱讀。屆時巖波出版社的《鷗外全集》出版了,時值昭和十三年(一九三八)左右。
5
《鷗外全集》第二十四卷的後記部分,提及了鷗外在小倉時期的日記為何會遺失的原委。
鷗外於明治三十二年(一八九七)六月前往九州的小倉赴任,到三十五年(一九○二)三月回東京,一共待了三年。這段期間鷗外寫的日記雖曾托人謄寫保存,但出版全集之際卻怎麼都找不到了。鷗外的親戚表示,曾親眼看到那本日記放在觀潮樓書房一隅的書箱中,據說被某人拿走了,之後便下落不明。編輯與書店都「千方百計」地找過,終究還是沒有找到。
鷗外來到小倉時尚不滿四十歲,正值壯年。從他那時的作品《獨身》和《雞》中也可看出幾分獨自生活的樸素寂寥。後來他在小倉和經母親介紹的美女再婚。然而記錄下三年小倉生活時光的《小倉日記》卻遺失了,這讓所有人都感到可惜。直到確定遺失後,人們才感受到《小倉日記》背後的份量。
耕作就是在得知此事後被打動的。自鷗外的文章意外喚醒他對傳信鈴聲的兒時記憶以來,他便醉心於其作品。後來得知《小倉日記》遺失後,他甚至產生幻想,彷彿那本未知的日記有著與自己相同的血脈。
耕作是如何生出這個念頭,決定拖著瘸腿四處搜集資料,編出一本能取代那本記錄了鷗外小倉生活的遺失日記的呢?當時正是民俗學家柳田國男的民俗學普遍流行之際,在白川那個團體的青年之間也掀起了一股民俗學熱潮,甚至出版了《豐前1》這本雜誌。愛好者們收集鄉土文化資料,編輯成文再刊登在每一期雜誌上。耕作起先也是根據鄉土雜誌上的文章揣測小倉時代的鷗外,但在看了民俗學者的資料採集方式之後,他逐漸起意,想要填補《小倉日記》遺失帶來的空白。他決定四處尋訪鷗外在小倉結識的人,即便只是隻言片語也要一一收集。
1舊地名,相當於現在的福岡縣東部至大分縣北部。
2日本地名,位於九州市小倉北區。
耕作立志全身心投入這項工作,就像試圖挖到礦脈的地質學家一樣,決定視之為終生事業。
聽到這個決定後最高興的是阿籐。這是兒子生平第一次燃起壯志,說什麼都得支持他。
阿籐那時已年近五十,不過天生的美貌令她看起來頂多只有四十歲。這些年來誘惑著實不少,但她都一一化解,只把耕作當成唯一的希望。那種殘疾兒有什麼好——這是不相干的外人才會說的風涼話。實際上,阿籐把耕作當成丈夫一樣伺候,也當成幼兒般呵護。每當兒子口齒不清地談起鷗外,做母親的她總是喜滋滋地仔細傾聽。
當時,小倉市有個留著長鬍鬚、高個子、裹著黑袍的外國老人。此人是一名傳教士,來自法國,在香春口2設立了一家天主教教會,名叫F.貝特朗。他現已年邁,鷗外滯居小倉時曾跟他學過法語。
耕作首先拜訪的就是貝特朗。
貝特朗看著耕作異常的身體,以為是病人來尋求靈魂的救贖。聽到耕作結結巴巴地請求他談談對鷗外的回憶時,那雙目光柔和的眼睛頓時瞪得宛如銅鈴。當然,他立刻反問耕作想做什麼。在聽了耕作的說明後,他搓著雙手,說這是個好主意,蓄須的雙頰掛上了微笑。
「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的記憶早已模糊,不過森先生留給我最強烈的印象……」
貝特朗生於巴黎,年輕時來到日本,已經在日本待了四十多年,所以日語非常流利。貝特朗的臉上佈滿七十歲老人該有的皺紋,清澈依舊的深藍色眼眸宛如陷於深邃的宇宙之中。他一邊遙想久違的過去,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打開了話匣子。
「森先生很熱衷法語,每個星期的一、三、四、五及週日都會來上課。他很準時,從來沒有遲到。有一次,師團長設宴款待,但他還是照樣來我這裡上課,他的隨從很擔心,只好牽著馬來我這裡接他。」
貝特朗抽著煙草氣味芳醇的煙斗,娓娓敘述。
「除了他,來我這裡學法語的人還有很多,但只有森先生一個人學出了名堂,而且可以說出類拔萃。這當然也得益於他的德語造詣很高。他從單位下班後,總是先回家一趟,然後立刻趕過來。他會換上和服,叼著煙,說是散步過來的,這段距離,走路約需三十分鐘。」
老先生以這段話作為開場白,接下來且想且述,耕作接連兩三天過去做了筆記。整理後拿給江南看,得到了很大的鼓勵。
「挺不錯的嘛!繼續這樣努力就對了,這一定是篇好作品。」
江南的友情是照亮耕作終生的一盞明燈。
貝特朗當時曾開心地說他即將返回法國,但不久後便死於小倉。
6
接著,耕作打算拜訪「安國寺先生」遺族。鷗外在短篇小說《兩個朋友》裡曾經提到安國寺先生。《獨身》裡這個人則化身為「安寧寺先生」。
打從我搬到小倉京町的這間房子,安國寺先生就天天來我這裡報到。每天我從單位下班,一進家門總會看到等著我的安國寺先生,他總是一直待到吃晚飯的時候。這期間,我會把德語版的哲學入門書籍翻譯過來讀給安國寺先生聽,安國寺先生也會講解哲學理論給我聽。
——《兩個朋友》
鷗外回到東京後,這位安國寺先生難忍離別之苦,也追隨他來到東京。但那時的鷗外已不比鄉居時代,變得異常忙碌,只能請F君(後來的一高教授福間博)代為授課。然而F君卻從基礎開始教起,令安國寺先生苦不堪言。安國寺先生的學藝涵養足以達到引用佛經典故對鷗外講解唯實論,而鷗外當初也跳過德語的基本文法,打從一開始就直接把德語的哲學書籍逐字逐句譯為佛教用語,便於安國寺理解;F君卻堅持逐一分析文法,這種授課方式令安國寺無力招架。他雖有能理解深奧哲學的頭腦,卻已經一把年紀,面對需要機械式記憶的名詞、動詞詞尾變化規律只好無奈地投降,就此放棄德語。日俄戰爭爆發後,鷗外前往滿洲期間,他以生病為由返鄉了。
我懷疑安國寺先生是被德語折磨才惹出這場病來的。一個面對複雜邏輯都可以輕易觸會貫通的聰明人,卻被機械式的文法規則困住,只是想像都令人同情,我不禁感慨良多。
等我在滿洲過完年凱旋時,安國寺先生已經回到九州。在小倉附近的山中寺院當起了住持。
——《兩個朋友》
安國寺先生的真名叫玉水俊虎。鷗外曾在大正四年(一九一五)的日記中寫道——
十月五日,接獲僧人俊虎之訃告,時任福岡縣企救郡西谷村護聖寺住持,致電弟子玉水俊麟弔唁。
死因是肺疾。
俊虎年輕時,景仰相州小田原最上寺的星見典海。日夜刻苦勉學,正是那段過勞生活種下了病因。
俊虎無子嗣,護聖寺也不到數代就易手他人。
耕作去西古村公所詢問俊虎有無親人。村公所的答覆是這樣的:「俊虎師父的未亡人玉水秋氏至今仍健在,寄居於本村三岳區片山宅。」
鷗外所謂的「小倉附近的山中」,其實距離小倉還有四里多路。前半程還有公車,再過去就得徒步上山。
耕作把裝有便當的包往肩上一扛,拎起水壺,穿著草鞋就出門了。阿籐很擔心,但他說聲「沒問題」就出發了。
下了公車後的山路崎嶇難行。特別是對從未步行超過一里的耕作來說,等於普通人走十多里路。他沿途不知停下來坐在路邊休息了多少次,走得上氣不接下氣,只能聳著肩大口喘息。
當時正值晚秋,滿山遍染楓紅,林中深處不時傳來伯勞鳥尖銳的啼鳴。秋陽下靜謐的山景別有一番在城市裡品嚐不到的味道,多少給狼狽的耕作帶來些許安慰。
三岳區位於群山環繞的狹小盆地中,白牆紅瓦的家屋眾多,在北九州極為罕見。看來富裕人家不少,每棟房子都相當氣派雄偉,山腹處遙遙可見寺門的就是護聖寺。耕作覺得「安國寺先生」彷彿至今仍住在那個屋簷下,不禁佇立凝望了半晌。
打聽片山家的位置,原來就在護聖寺下方。等到耕作好不容易抵達,身後已經不知不覺聚集了一群好奇的村民,大家都覺得長相怪異又跛行的耕作很奇怪。
片山家的主人剛從田里回來,正在院子前替牛卸下犁架,是個年約六十的老翁。他看到耕作也愣住了。耕作費了好一番工夫才讓此人明白他的來意,最後對方不懷好意地笑著說:「玉水秋是我姐,你找她幹嗎?」那種鄙夷的淺笑是看到耕作外貌後的反應。
耕作盡可能慢慢說明原委,但由於他口齒不清,即便「鷗外、鷗外」地再三重複,老翁依舊不明所以,就像對待啞巴或白癡一般,對他表示「姐姐不在,我不知道」。
耕作只好失望地折返,又走了一遍二里長的山路。回程時的心情沉重如石,更添一層疲憊。
阿籐一看到耕作回來,從他那筋疲力盡的表情便立刻猜到結果。
「怎麼樣?」
聽她這麼一問,耕作立馬將疲憊得難以言喻的身體往榻榻米上一扔,倦怠得咕噥了一聲「不在家」。阿籐一聽,當下就明白他肯定是受到了不公的待遇,心頭萬分不忍。
「明天再去一次看看吧,媽陪你一起去。」
阿籐這麼鼓勵他。
翌日,阿籐一早就雇了兩輛黃包車。黃包車不可能從半路上的公車站接人,所以只好從家裡出發。來回總共八里路,光車錢就要花掉阿籐半個月的生活費。但她只是一心期盼,別讓耕作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之燈就此熄滅。
兩輛黃包車在鄉間小路上馳騁,這可是除了婚禮以外難得一見的光景,田里的人都翹首目送,片山家更是大吃一驚。
這次由阿籐負責說明來意。她選上伴手禮1,高雅的舉止和委婉的用詞令對方惶恐不已——說穿了,對方畢竟只是個鄉下人。片山連忙請兩人就座,為他們引見正好在家的老婦。
1伴手禮指出門到外地時為親友買的禮物,一般是當地的特產、紀念品等。「伴手」是伴人送手禮,也就是古人「伴禮」的意思。
那年玉水秋六十八歲,是個嬌小、眼神親切的老婦。算起來,她和丈夫安國寺先生相差了近二十歲。問過才知道,原來她是俊虎的原配,是村民為了將俊虎留在護聖寺,硬逼他娶的。因此,鷗外在小倉時,她還沒嫁進門。
不過,關於鷗外在小倉的事跡,她在丈夫俊虎生前時還是聽說了不少。
7
耕作姑且先將目前打聽到的貝特朗及俊虎未亡人的敘述整理之後寫成草稿,寄給東京的。最終會選中K,是因為耕作之前看過他的著作,也知道他是《鷗外全集》的編纂委員之一。
耕作寫信給K,信中表示這項調查雖然才進行到一半,但期盼老師看看有無調查價值。
這的確是他的心聲。獨自埋首苦幹實在難以安心,他懷疑自己正為某種異常空虛的東西作無謂的努力,這種不安頻頻向他襲來。這時候,如果不找個權威人士問問實在不安心。他怕自己的全心投入毫無意義。之所以寫信給K,完全是為了確認這一點。
兩個星期之後,耕作收到了高級信封背面印有姓名的K的回信。他的心如小鹿亂撞,一時之間竟不敢拆信。回信內容如下:
敬啟者:
來信及大作已拜讀,內容頗為精彩,令人深感佩服。貴研究雖才剛起步,尚無從置評,但若能堅持完成,想必成果可期。如今《小倉日記》下落不明,田上兄的研究實乃意義深遠,尚祈繼續努力為荷。
來了!他想。這個答覆遠遠超乎他的期待,喜悅宛如潮水,漲滿胸臆汩汩溢出。他把信翻來覆去地看了又看,越看越歡喜。
「太好了,小耕,真是太好了!」
阿籐也非常亢奮,母子倆面對面熱淚盈眶。一想到這樣一來耕作的人生就有了希望,阿籐就高興得不得了。她覺得自己彷彿在幽暗的地底見到了出口的光明。阿籐把K的來信供在神壇上,那天晚上還煮了紅豆飯慶祝。
耕作把信拿給白川看,白川反覆閱讀,頻頻點頭,也替他感到高興。江南更是興奮得猶如自己中了獎,逢人就大肆吹噓能收到K大師的來信有多麼了不得。
好,這下子方向確定了。耕作這麼一想,頓時感到自己腰桿挺直,心情激昂。
但接下來的調查卻毫無進展。鷗外最早寄居在鍛冶町,那幢出租房裡目前住著一名律師。房東一直是一個姓宇佐美的人,耕作和母親一起造訪他家。自從有了上次去三岳的經驗之後,阿籐便一直陪同耕作採訪,充當口譯員。
宇佐美家的戶主是一位老先生,聽完他們的來意之後,側頭沉吟良久。他說:「我是招贅進來的,所以什麼都不知道,不過據說內人小時候頗受疼愛,如果問內人,或許她還記得一些。不過,這也很難說,畢竟已經是陳年往事了。」說完,他笑著喚老妻出來見客。
鷗外的《雞》這篇小說描寫的就是此宅,所以耕作無論如何都想問個究竟。然而,聞聲而出的老婦面露微笑,眼角擠出慈愛的皺紋,說道:「我已經什麼都不記得了,因為那時候我才六歲。」
這便是她唯一的問答。
鷗外後來從這幢宅邸搬到新魚町,也就是《獨身》中提到的房子。
這是小倉某個雪夜裡發生的故事。兩名客人在新魚町的大野豐宅邸相會。
此宅現已成為某所教會,問遍眾人,仍無法得知鷗外寄居時的房東是誰。耕作忽然心生一計,決定去市公所的土地局調查。獲准翻閱名冊後,上溯至明治四十三年(一九一○)一看,原來當時那塊土地的所有人姓東。耕作又打聽到此人的孫子現居周町,便抱著或許能問出線索的僥倖心理前去造訪,卻赫然發現那裡竟然是妓院。
妓院老闆東某一味不懷好意地看著耕作的身體,對於與鷗外有關的事則是一問三不知。
「調查這種事有什麼用?」
他對一旁的阿籐不屑地拋下這句話。
調查這種事有什麼用?對方不經意吐露的這句話,刺痛了耕作的心,久久難愈。實際上,他的確開始懷疑,做這種事真的有意義嗎?該不會只是為了賭氣,最終徒勞一場吧?他頓時覺得自己的努力太可笑了,彷彿被狠狠推落深淵,感覺就連K的來信也只是敷衍的奉承。希望之光悄然消失,黑暗的絕望湧上心頭。這種絕望感後來仍不時發作,把耕作折磨得猛拔頭髮。
有一天,耕作來到很久沒去的白川醫院,一名護士親暱地走近他。這個輪廓分明、五官立體的女孩,名叫山田照子。
「醫生說田上先生正在調查森鷗外的事,是真的嗎?」她如此問道。照子表示,她的伯父是黃壽山的和尚,曾說過鷗外常去那裡玩。如果去問她伯父,說不定能打聽到有趣的消息。
耕作頓時精神一振,彷彿看到了藍天。
「你要去時,我可以帶路。」照子說。
耕作滿懷期待。黃壽山指位於小倉東面山麓的寺廟福聚禪寺,是臨時藩士的菩提寺1,開山始祖是即非。鷗外在小倉時期曾寫過《即非年譜》,可見他確實常去黃壽山。當時的寺僧如果還活著,或許可以打聽到意料之外的秘聞。
1安置祖先牌位或墳墓的寺廟。
那是初冬裡溫暖的一天。耕作和山田照子結伴登上黃壽山,照子配合行動不便的耕作,刻意放慢步伐。只見林中有寺,焚燒落葉的青煙從樹林深處裊裊飄出。
見面一看,照子口中的伯父,原來是一位年約七十的老僧。
「只要把寺中的古書或小笠原家的記錄拿出來給森先生看,他就可以看上個大半天。前任住持如果還活著,一定知道得更多。我以前常看到他們倆聊天。」老僧一邊喝茶,一邊說,「有一次,夫人也一起過來,我對夫人倒是沒什麼印象,不過您知道鷗外夫人寫的歌詠本寺的詩作嗎?」
老僧歪著那張風乾的皺臉,彷彿在努力回想。想起詩句後,就寫在紙上給耕作看。
一見即非持拂塵,笑指貌似我夫君,佛殿梅花落紛紛。
鷗外偕新妻遊覽早春山寺的情景如在眼前。
「對了,森先生對禪學也很熱心,每個星期日都會和同好聚會,就在界町的東禪寺。」
8
之後,耕作與照子又繞去供奉開山祖師的開山堂。昏暗的佛堂中,開山始祖即非的木雕像積滿灰塵,烏沉沉地端坐在堂上。
「鷗外先生長得很像這副尊容嗎?」
照子笑了,露出一口貝齒。即非的容貌頗為古怪。
兩人穿過林間,尋路下山,山路兩旁堆積著落葉,冬陽從樹葉落盡的光禿枝頭之間灑落。行動不便的耕作被照子牽著,她的手指柔軟又溫暖,還帶著年輕女孩所特有的甜美氣息。
照子毫不介意耕作醜陋身體的態度令耕作很迷茫。對方是個年輕貌美的姑娘,這樣的女子,如此親暱地依偎在身旁,對他來說還是頭一遭。過去的歲月裡,耕作因為對自己的身體有自知之明,所以從未對女人動過心。但被照子牽著手,像情人般在林間漫步,還真讓他有些心猿意馬。初冬的這一天,與照子結伴出行的記憶,很長一段時間都令他念念不忘。
耕作已經三十二歲了,不斷有人上門說媒。可每次一相親,結局都是告吹。他的家境不算富裕,又有這樣的殘疾,自然無人肯委身下嫁。阿籐為了替他討房媳婦費盡心思,托遍了各色人等,卻還是沒有一次談成。年輕時苦於求親者太多而應接不暇的阿籐,現在卻要承受討不到兒媳婦的難言之苦。
這時候,出現了照子這樣的女孩,對阿籐來說也是一大希望。照子開始常到耕作家玩。黃壽山一遊之後,耕作與照子之間的距離也大幅拉近了。
但就是不知道照子是否明白耕作的情意。她天性嬌媚,和進出白川醫院的每個男人都很親近。之所以頻頻來耕作家玩,或許只是心血來潮,沒別的意思。
可是,阿籐與耕作都把照子的來訪視為某種暗示。在他家,有照子這樣的年輕美人來做客還是破天荒頭一遭。每次照子來訪,阿籐都會像恭迎公主般慇勤款待。
然而,阿籐畢竟還是沒有勇氣請求照子嫁給兒子。這些年來,已經有太多條件遠不及照子的醜女斷然拒絕下嫁。雖然在阿籐的內心一隅仍對照子抱著萬分之一的期待,但大半還是絕望。只是在絕望之中,她又期盼著某種奇跡。
東禪寺是所小廟,圍牆內種的木棉花護出一條小徑。阿籐與耕作剛繞到寺院後面,便有一名身穿白袍、戴眼鏡、體形微胖的僧人出迎。僧人一臉狐疑地打量著耕作。
阿籐客氣地表示,從黃壽山那裡聽說,明治三十二三年間,鷗外先生曾經參與這裡的禪會,不知師父是否知情?
僧人聽了,冷冰冰地說道:「這種事好像聽過,不過那是我祖父一輩的事,我什麼都不知道。」
從他臉上僵硬的表情來看,恐怕再追問下去也是徒勞。
「關於當時的事,可曾留下什麼記載?」
但母子倆還是不死心地繼續追問。
「沒有。」
對方的回答依舊毫不客氣。
母子倆失望地走出寺門。四十年的光陰已追溯莫及,歲月揚起的滾滾沙塵,已將曾經所到之處的痕跡徹底掩埋。
兩人往回走著,身後忽有聲音追來,轉身一看,是那個白袍僧人正在招手。
「我忽然想起來了,有一塊當時捐贈的魚板1,你們要不要看?上面刻了名字。」僧人說。看來,此人骨子裡還是友好的。
1將木板雕成魚形,是禪寺用來敲響報時的響板。
那塊魚板老舊泛黑,捐贈者的名字都得琢磨半天才能勉強看清。耕作一看到那些名字,不禁屏息。
捐贈者玉水俊虎
森林太郎1
階堂行文
柴田董之
安廣伊三郎
上川正一
戶上駒之助
這出乎意料的發現令他大喜過望,連忙將名字都抄在記事本上,這是一條重要線索。除了鷗外和俊虎,其他名字聽都沒聽過,這裡的寺僧也毫無頭緒。但若能設法查出這些人的下落,或許可以另闢蹊徑得到新資料。
耕作幾乎把歷代定居小倉的熟人都問遍了,可誰也沒聽過這些名字,江南也說毫無印象。於是,耕作又跑去找白川,白川那裡總有三教九流的人進出,或許會知道什麼。
「我也不知道。」白川看著那些名字說,「不過,這個安廣伊三郎說不定和一郎有什麼關係。不妨去問問寶六先生。」
安廣伴一郎曾擔任南滿洲鐵道公司的總裁,反對黨替他取了一個綽號叫「豆沙麵包」2。此人的侄子叫安廣寶六,獨身,是個愛喝酒的老畫家。
1此人即為森鷗外。
2日語中,「豆沙麵包」與「安伴」發音相同。
耕作前往寶六家拜訪,對方住在陋巷深處的一處大雜院內,前來應門的是他的室友。
「安廣先生去東京了,暫時不會回來。」
對方如此表示。
耕作失望地悵然返家,卻意外收到一封信,是鷗外的弟弟森潤三郎寄來的。
信中大意是說,「聽K氏提起閣下。我正打算寫些家兄的事跡,很想知道他在小倉的生活。如果不妨礙閣下的調查,能否將調查成果賜教。」信寫得非常客氣。
耕作欣然修書寄去。
之後,在昭和十七年(一九四二)出版,森潤三郎所著的《鷗外森林太郎》中提及——
小倉市博勞町的田上耕作氏,調查了家兄滯居期間的事跡……
文中還記錄了耕作與貝特朗見面的經過。
9
如果看過《鷗外全集》,就會知道鷗外暫居小倉時期,於當地報紙發表的文章的順序——
《如果我是九州的富人》明治三十二年?福岡每日新聞
《鷗外漁史是何人》明治三十三年?福岡每日新聞
《小倉安國寺記》明治三十四年?門司新報
《和氣清麻呂與足立山》、《再談和氣清麻呂與足立山》?明治三十五年?門司新報
耕作研判,鷗外當時投遞稿件或許是和各報社的小倉分社聯絡。《門司新報》早已停刊,看來只能找《福岡每日新聞》的承接者——西日本新聞社打聽了。
於是他寫信至報社總務課,詢問明治三十二年左右小倉分社社長的姓名以及住址——如果此人還健在的話。
他對報社的回音幾乎不抱期待。五十年前鄉下分社社長的資料,報社有可能保存至今嗎?況且該報社在這段期間還經歷了改組整編。就算運氣好,真能打聽到名字,恐怕人也已不在人世了吧。當然,更不可能有目前的住址。耕作的洽詢不過是抱著碰運氣的僥倖心理。
沒想到,過了一陣子他真的收到了回信,打開一看,內容幾近奇跡。
經過調查,明治三十二年至三十六年間,小倉分社的社長叫麻生作男。目前定居在該縣三瀦郡柳河町某寺廟,寺名不詳。
就算不知道寺名也沒關係,有這些資料就夠了,那樣的小鎮,只要四處問問,一定問得出來。
耕作恨不得立刻啟程。
「那我陪你一起去吧。」
只要是耕作的心願,無論到哪裡阿籐都願意同行。
兩人搭上了火車。當時,戰事已相當吃緊,從車窗瞥見的鄉村,幾乎所有農家都豎著「出征軍人」的旗幟,車上乘客的對話也都與戰爭有關。
從小倉搭乘三個小時的火車,在久留米下車,再坐一小時電車,才終於抵達柳河。這個面向有明海1的工商業小鎮,近年來逐漸以「水鄉之鎮」聞名。即便走在鎮裡的馬路上,也隨處可見岸旁植著楊柳的河川與河渠。不過,小鎮本身隱約散發出一股遭到棄置的靜謐與荒蕪感。
1位於日本福岡縣、佐賀縣、長崎縣和熊本縣之間的海灣,是九州最大的海灣。
耕作只知道原社長在柳河的某寺,卻不知寺名。不過只要親自走一趟,這種鄉下地方,問個兩三座廟應該就能打聽出來。他抱著這樣的期待匆匆趕來,沒想到一問居民,卻得到這樣的答案:「柳河共有二十四座寺廟。」
阿籐與耕作頓時不知所措,他們怎麼也沒想到竟有這麼多寺廟。即便如此,他們還是一口氣造訪了四五座,可惜均一無所獲。
母子倆在路旁的石頭上落腳暫歇。這裡也有彎彎的小河,倒映出對岸土砌倉庫的白牆。天空一片蔚藍,只有一小朵白雲悠悠飄過,那朵雲看起來分外寂寥。不經意地看著,耕作心中再次瀰漫難以忍受的空虛,四處調查這種事究竟有什麼用?到底有什麼意思?該不會只有自己在這種無謂的瑣事上大做文章,反覆進行愚蠢拙劣的努力吧?
阿籐看到身旁耕作的臉色,油然而生憐憫之情,於是她率先起身。
「好了,打起精神來吧,小耕。」說著便邁出腳步——她比耕作還拚命。
他們原本以為必須走訪完二十四座寺廟,沒想到卻意外地很早就發現了線索。兩人在路上走著走著,忽然看見「柳河鎮公所」的招牌,當下便決定進去打聽。
正在簡陋辦公桌前伏案寫公文的女事務員,一聽到「麻生作男」這個名字,就表示知道。但她也說不清楚寺名,於是跑去問年長的同事。對方說去問某人應該知道,女事務員聽了點點頭,連忙打電話給那個人。
電話似乎沒有接通,她用手指敲打著電話機,卻還是沒有反應。
「最近電信局線路繁忙,一直沒人接。」女事務員語帶辯解意味地說。
阿籐覺得這位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孩,五官的輪廓和山田照子有些神似。
最近,電話線路因戰事常出現混亂,沒想到還波及這個位於窮鄉僻壤的小鎮。電話好不容易接通了,女事務員一邊與對方講話,一邊抓起鉛筆做記錄。
「據說麻生先生住在這裡。」
她遞上一張紙條,仔細指點他們該怎麼走。
阿籐客氣地致謝後走出鎮公所。女事務員因為查出地址而倍感安心,這份親切感令阿籐心情愉悅,與山田照子神似也令她不禁莞爾。
阿籐覺得,照子也和這名女事務員一樣親切,要是能討來做媳婦,應該能撫慰耕作的殘疾之身。想到這裡,她愈發覺得非把照子娶進門不可。於是,阿籐對身旁的耕作發話了。
「小耕,你說照子肯不肯嫁來我們家?」
耕作不發一語,表情很痛苦。雖然不清楚是拖著行動不便的身體在這塊陌生的土地上四處打轉所致,還是摸不透照子的心意而感到苦惱。阿籐最終還是下定決心,為了耕作,回到小倉之後一定要鼓起勇氣說服照子。
天叟寺是一座禪宗寺院,也是該藩首任領主之父——某戰國武將——納骨的菩提寺。他們稍作打聽,便有一名年約四十的女子出來,自稱姓麻生。
「請問,麻生作男先生是……」
「是家父。」
女子說父親身體很健康。耕作和阿籐高興得差點放聲大叫,立刻表明來意。
「這個嘛,家父年事已高,恐怕很難記清了。」女子說著仰起脖子笑了。
「他今年貴庚?」
「八十一了。」
隨後,女子折返寺院深處,立刻又出來了,說:「請進,家父願意見兩位。」
10
耕作從柳河歸來後,便將麻生的敘述加以整理。
麻生作男和鷗外曾有過直接接觸,因此耕作對他抱的期望特別高。老人已經八十一了,身體依然健朗,雖說記性有點差,但看起來還不至於老人癡呆。
「承蒙鷗外老師看得起我。他從辦公廳下班後,經常站在我家門外,『麻生君!麻生君!』地喊我,帶我一起去散步。我也陪他去了幾次安國寺。在那種時候,老師做事依舊光明磊落。我因為工作關係去司令部時,他都會把我叫到軍醫部長室,跟我大聲談笑。有一次,隔壁的副官很好奇,不知道長官(當時是少將)到底跟誰聊得那麼開心,結果跑來一看發現是我,說我一定與長官很親近。說到鷗外,一般人都覺得他很難相處,其實他非常隨和。」
老人是這樣打開話匣子的,母子倆在此停留了三個小時。這個連鷗外的私宅都可自由進出的老人,對鷗外的日常生活十分清楚,耕作的資料因此變得相當豐富。
「不過他始終公私分明,一旦遇到穿軍裝的場合,他可是很嚴肅的。有一次,我有個當業績官的親戚來玩,我也沒想太多就把他帶去了老師那裡。那人當時穿著上尉軍銜的軍裝。唉,別提他那天受到的待遇有多糟了,連我看了都覺得很可憐。沒想到過了兩三天,那人改穿和服前去拜訪,受到的禮遇和上次猶如天壤之別,老師甚至還親自送他到玄關門口。我們在小倉街上穿著日常和服散步時,遇到熟人打招呼,老師總是客氣地含笑回禮;可是,當他穿軍服去小倉車站迎接客人時,若火車尚未抵達,他就會請人搬把椅子坐在月台上,態度冷漠得簡直可稱為高傲,而且絕不隨便答禮。老師還是個很守時的人,開會如果有人遲到,就算對方再有權勢也不會讓他入室。對男女關係更是謹慎避嫌,因為他自己是單身,所以女傭總是兩名同時在場。如果遇到只有一名女傭的情況,他就會讓女傭晚上去鄰居家過夜。有家料理店叫三樹亭,先生很欣賞店主的女兒,因此常去捧場。但他從來不會只叫她一個人陪酒,總是連她妹妹一起喚來。當時的師團長井上先生也是單身,但此人完全是憑本能行動,和老師正好相反。老師勤勉向學,據說晚上只睡三四個小時。當時他忙著撰寫《即興詩人》的譯稿,對各藩的古文書都熱心翻查。追根究底,當初我能有機會親近老師,就是因為幫忙整理了柳河藩的歷史記錄。後來,老師還跟隨小倉藩士族的心理學家籐田弘策學習心理學。此人的孫子應該還在小倉的漁町。先生會對心理學產生興趣,可能是因為受到同鄉西周1的影響……」
麻生的敘述由此處娓娓深入,滔滔不絕地聊著鷗外的生活。
耕作提起東禪寺魚板上刻的那幾個令他納悶的人名。
「哦,那個啊……」老人不當一回事地說,「二階堂是《門司新報》的主筆,柴田是醫生,安廣是賣藥材的,上川是小倉法院的法官,戶上是市立醫院的院長。」
聽到這裡,耕作赫然想起——《獨身》中描寫的「醫院院長戶田」和「法院的富山」,八成就是以這些人為原型的。
耕作一邊根據麻生的敘述寫草稿,一邊極力搜尋東禪寺成員的下落。只要弄清楚身份,這項工作並不難。他查明柴田董之的長女嫁給了市內的某醫生為妻後,馬上去見此人,並順籐摸瓜地打聽到了其他人的下落。最驚喜的是戶上駒之助,他是唯一現仍居福岡的當事人,這令耕作喜出望外。
安廣老畫家也從東京歸來;親戚曾在鷗外家做過女傭、現居行橋附近的某人也寄來了信——這都是因為耕作的事跡上了報紙。
曾在偕行社聽鷗外2講克勞塞維茨3《戰爭論》的老軍人;常借場地給鷗外宴客的「梅屋」旅館老闆;籐田弘策的兒子,等等。和小倉時代的鷗外有關的人一一被找了出來。
1哲學家,曾留學荷蘭,致力於推進西方哲學與啟蒙思想。
2一個以促進陸軍軍官親睦為主,同時兼顧學術研究的社團。
3普魯士軍事理論家。
耕作這種賣力的態度,在山田照子回絕婚事之後更加明顯。
照子對阿籐說:「天哪!伯母,您當真這麼想嗎?」說完還放聲大笑。
她後來和一名住院的病人戀愛結婚了,這件事使得母子倆更加孤獨,彷彿今後只能彼此相依為命了。
耕作手邊的資料越來越多了。
但隨著戰況的推進,他的工作也變得日益困難,漸漸無人關注這項調查。在敵機隨時有可能將燃燒彈扔到老百姓頭上之際,誰還管得了什麼鷗外或漱石,人們連明日能否活命都不確定,更別說四處找人訪談了。戰爭結束前,耕作也只能纏上綁腿,四處躲避空襲。
11
戰爭結束了,情況卻更加悲慘。原本耕作的病情就已逐漸惡化,如今糧食短缺更令他的病況雪上加霜。家裡只有一老一病,想出門採購都不方便。耕作的麻痺症狀變得很嚴重,已經寸步難行,甚至無法起床。
耕作就此臥床不起。通貨膨脹加劇,母子倆除了房租之外沒有其他收入,但是房租的漲幅遠遠跟不上通貨膨脹的速度。
出租屋一間接一間被賣掉了。白井正道當初恐怕也沒料到,會以這種方式幫母子倆渡過難關吧。
阿籐去黑市買來米和魚給耕作吃。
「怎麼樣,小耕,好吃嗎?這可是長濱的活魚哦。」
那是從附近漁村買來的魚。耕作俯臥著,一邊點頭,一邊用手抓食米飯和魚肉。這時,他已經連筷子都握不住了。
江南常來探望他。貼心的江南,每次來訪都會帶些不知從哪兒弄來的雞蛋或牛肉之類的補品。
「你要趕快好起來,把那個完成。」
每次江南弓身湊近他這麼一說,耕作就會用比平時更含糊的語調回答「最近好多了,正打算重新開始」云云。其實,他已經瘦得連臉上的肉都沒了。
戰爭結束後的數年間,他們的出租屋已盡數賣出,連自己的住處也有一半租給了別人。母子倆蝸居在一間僅有三個榻榻米大的房間裡。歷經漫長的歲月及玄海灘永無休止的海風和暴曬,這幢房子的屋簷已開始傾斜腐朽,就連樑柱都變得搖搖晃晃。
耕作依然臥床不起,病況也許該稱為進入停滯期吧,既未好轉也沒繼續惡化。如果勉強使力,他還能趴在臥榻上,拿出自己寫的東西看看。那些文稿塞滿了一整個包袱,是他一步一腳印,四處查訪得來的《小倉日記》。他打算拜託江南代為整理。他依然堅信自己會康復——看來,他似乎沉溺於身體康復後的種種空想。
昭和二十五年底,耕作突然急速衰弱,阿籐日夜不休地看護他。
一晚,正好江南來訪。本來昏昏沉沉的耕作突然從枕上抬起頭,並做出豎耳傾聽的姿態。
「怎麼了?」阿籐問。
他喃喃自語了一番。這時他口齒不清的狀況已更加嚴重,聲音也幾近沙啞。阿籐又問他:「怎麼了?」
阿籐湊近,聽到耕作突然發出清晰得不可思議的聲音。
他說:「我聽到了鈴鐺聲。」
「鈴鐺聲?」
被這麼一反問,他用力點點頭,然後把臉埋進枕頭,彷彿在傾聽什麼。難道是瀕死者在混沌狀態下產生了某種幻聽?冬夜的戶外連腳步聲都沒有。
黎明時分,耕作開始陷入昏睡,十個小時後嚥了氣。那天時而下雪,時而放晴,天氣正如鷗外所描述的「冬季晴空的雷陣雨」1。
阿籐在冷清的頭七過後,就被熊本的遠親接去收留了。耕作的遺骨與那包草稿是她最重要的行李。
昭和二十六年(一九五一)二月,鷗外的《小倉日記》在東京重見天日,這在如今已是眾所周知的事件。當時,鷗外的子孫自逃難點帶回裝滿廢紙的衣箱,打開一整理,發現了這本日記。田上耕作,在不知道這個事實的情況下死去了,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首次刊載於《三田文學》昭和二十七年(一九五二)九月
1此句出自森鷗外發表於一八九○年的處女作《舞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