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一連下了三天,今天終於放晴了,但半夜又開始下起來。
早上的情況還好,過了十點卻變成讓人睜不開眼的瓢潑大雨。感覺不像下雨,倒像是大水狂亂地沖刷地軸,聲勢極為驚人。瀰漫的水霧令人視野模糊,宛如潑墨暈染的烏雲,使得天色暗如薄暮。
事後調查發現,單這天的降雨量便高達六百毫米。東京地區的年平均降雨量約為一千五百毫米,所以,等於一天之內就降下了全年三分之一的雨量。
人們在家中縮著身子,屏息眺望飛瀑般的豪雨。憂懼果然成真。這場雨造成福岡、熊本、佐賀等九州各縣共計六百六十人死亡,失蹤一千人,家屋全部損毀的多達六千戶。
上午十一點左右,築後川突破了警戒線。漲至與兩岸堤防等高的赤色奔流洶湧而下,平時任由牛群漫步岸邊青草地的潺潺小河,此時完全是另一副面貌。
連前往河岸戒備的消防隊員,在看到這種慘狀時也為之屏息。
十二點,救災人員揚起「堤防危險了!」的呼叫聲。
過去,築後川和矢部川都曾多次氾濫釀成災害,不斷來襲的洪水暴露出日本治水工程的貧弱。
「堤防危險了!」
這聲呼叫,給人們的心靈蒙上一層黑暗的恐懼陰影。
K看守所位於築後川南邊一千里之外。當時所內收容了兩百名犯人。
堤防危險了——這個消息傳來時,所長決定把犯人全數移往臨街的地方法院分院二層。看守所是一幢老舊的低矮平房,一旦決堤,這裡勢必會被洪流淹沒。
「讓所有人從牢房裡出來集合。」
肥胖的老所長如此命令部下。
這場豪雨使得上班的所員少得可憐。這天,只有區區七名檢務員管理這兩百名犯人。
將兩百人帶出牢房整隊後,所長便率隊來到分院二樓,讓大家分坐在空房間和走廊上。
犯人很高興能離開牢房,他們好奇地望著窗外的雨幕,臉上恢復了生氣。就算整個社會被這場雨搞得雞飛狗跳,對於遭到隔離的他們來說也沒什麼關係,甚至反倒激起了他們的興趣。他們對社會報有某種敵意。
兩百人或盤腿或抱膝而坐,到目前為止還算安分。雖然還處於監禁階段,但他們都沒有戴手銬。七名檢務員分站各處。
下午一點左右,天色微明,雨勢也略小了一些。就在人們眉頭稍展之際,老天爺彷彿要嘲笑人們的天真,築後川決堤了。
赤色洪流狂暴地灌入市內,驚叫聲四起。城市變成了河川,洪水激起飛沫流入屋內,水沖倒了房門,帶著漩渦奔流。房屋搖搖欲墜。
眼看著水勢有增無減,屋簷浸水,屋頂以下全部沒入水中。
柳木如箭矢般四處漂流,哀嚎的人們被洪水沖走。
這時,意志動搖的犯人開始騷動。
「所長!這裡也危險了,你該放我們走。」
「按照規定,有生命危險時應該放人。」
「對呀,對呀。」
眾人叫嚷著揮手。
所長很狼狽。
「安靜點!」
「不要吵!不要吵!」
七名檢務官極力控制現場。
已經沒有犯人肯乖乖坐著了,眼前的異變令他們亢奮,這兩百人顯得殺氣騰騰。
「所長,快放人!讓我們解散!」
「放人!放人!」
現場響起喧鬧聲。
所長抬手說了些什麼。
「冷靜點,冷靜點。大家靠攏,別散開!安靜一點!」
七名檢務官拚命喊話想穩住場面,每張面孔都油汗涔涔。
異樣的叫嚷聲響起。
靠窗的一群犯人中,有人突然翻越窗子,頭下腳上地縱身躍入洪流。接著,又有四五個人在數秒之內相繼跳水。
加上未定罪的犯人在內,共計二十三人在這場洪水中逃脫。
2
尾村凌太奮不顧身地躍入泥流。他是漁夫之子,對泳技很有自信。他本來並不打算逃走,但是看到其他犯人爭先恐後地跳水,忍不住也踩著窗台縱身一躍。
他潛入水中,本能地避開住家密集的方向,朝人煙稀少的地帶游去。這就是犯罪者的心理。
說到犯罪,其實他的傷害罪送審後尚未定論。他在一場鬥毆中刺傷對方。當時的情況,如果自己不出手就會有生命危險,所以雙方半斤八兩,他不認為自己有錯。像他這種男人,本來就不把打架和賭博視為犯罪。
他心虛,是因為逃離了看守所。趁看守人手不足之際逃脫算是一種越獄,就連他也認為這是犯法的。
這個念頭促使凌太往住家稀少的方向游去。
形形色色的漂流物漂來,有被衝垮的屋瓦碎片、看似衣櫃殘骸的傢俱、木板、電線桿、樹木及其他,最危險的是成堆的漂流原木。
築後川的上游是原木產地。從豐後深山砍伐的松、杉、檜木等,集結在日田鎮附近——日田位於兩條支流的匯合點,這個水鄉在氾濫的洪水中飽受摧殘。集結在此的原木最終統統被沖走了。
凌太邊游邊躲閃這些危險物,湍急的水勢幾乎將他沖走。他打算朝市區的反方向橫越築後川,逃亡到沒有住家的鄉下。因此,他必須往水勢洶湧的方向游去。
漸漸地,凌太感到累了,原本雄心萬丈的他現在醒悟了,他想自己是無法克服這滔滔奔流的。現在,費力游水就等於是在冒險。
算了,聽天由命吧,他想。
他游向視線所及的一幢兩層樓,樓下已經被淹沒,只剩二樓還浮出水面外。
凌太抓著柱子爬上屋頂,地面早已看不見,僅剩冒出水面的庭樹枝頭,宛如水草般搖曳。他翻越二樓欄杆,進入一間和室。這個房間相當氣派,一體的木質地板配上漆黑油亮的柱子,牆上掛著的字畫,釘在牆上錯落有致的雙層架子,小擺飾,嶄新潔淨的榻榻米……這對於不久前還在昏暗的牢房裡度日的凌太來說,宛如宮殿。
他脫下濕透的囚衣,像回到自己家一般拉開壁櫥,裡面放著令人眼前一亮的彩色棉被,上面疊著雪白的床單,還有乾淨的睡衣,是深藍色的男士款式。
凌太扯出那件睡衣套上後,便往榻榻米上一躺,身體像是卸下了殼似的舒坦鬆快。
他深深地覺得,自由真好。
就連在房屋四周咆哮的水聲也不在意了,他甚至想放聲高歌。凌太閉上眼。
這時,響起一陣腳步聲。
「啊!」女人迸發出一聲驚叫。
凌太驚愕地彈起身,只見一名年輕女子正臉色蒼白地愣在原地。本以為這裡早已人去樓空,沒想到還有人在。凌太吃驚地看著女人。
那是一個年約二十三四歲的美麗女子,瞪著大大的眼睛,面無血色。
「對不起,打擾府上了。」
凌太說著鞠了一躬,一時之間想不出理由解釋,所以這聲招呼也打得很奇怪。
「您是女主人嗎?真糟糕,我是被洪水沖過來的。」
他說明自己的立場。
這個說法似乎無法令女人安心,況且他身上還穿著人家的睡衣。女人用夾雜著強烈恐懼的眼神凝視著他。
「請問你是哪位?」女人用顫抖的聲音問道。
「我是被這場洪水沖來的,好不容易才抓到府上的柱子爬上來,救了我一命。」凌太說,「太太,能請您給我一根煙嗎?」
開口討煙是為了讓對方安心。凌太從放在桌上的盒子裡抽出一根香煙,叼進嘴裡。
女人依然不安地擺出戒備姿態。看她的樣子,凌太確定這幢房子裡只有她一個人。
「太太一個人在家嗎?是還來不及逃走吧?」凌太說。
女人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了。那是被人識破弱點的恐懼,她的雙瞳在空中尋求著救援。
「請你出去。」女人輕啟僵硬的朱唇。
出去?在這場洪水中?凌太目瞪口呆,正想笑,房屋卻在這時猛烈一晃。
「糟了!」凌太說。
3
凌太探身往外一看,這幢房子的牆壁邊卡著四五根順水漂來的大原木,後面還有彷彿從火柴盒中撒出的大把火柴棒似的無數流木。如果那些原木也都卡在這裡,這股力量一定會把房子壓得四分五裂,最後被水沖垮。
「太太,該出去的不只我,你也一樣。你看,這房子快垮了。」凌太邊說邊指著外頭。
只見十幾根原木正在濁流中翻滾著朝這邊移動過來。
房子又晃了一下。
女人不假思索地奔向凌太,嚇得眼睛上吊,痛苦地吸著鼻子,呼吸急促。
「你先生呢?」
「出差了。」
女人吐露出真心話。
「家裡沒有其他人了嗎?小孩呢?」
女人搖搖頭,嘴唇抖得合不攏。
「對了,你會游泳嗎?」
「會一點兒,可是水勢這麼急……」
「好!來,你抓著我。」
女人霎時有些退縮,但凌太硬把她的手拽了過來。萬一這屋子垮了就完了。
「好了,快點兒!我們要跳嘍。水裡有很多漂流物,你要小心。」
凌天抱住女人掙扎的身體,縱身躍入洪流。
打從潛入水中的那一瞬間,凌太就被女人激烈的掙扎嚇著了。這女人嘴上說會一點泳技,結果根本是個旱鴨子,不是緊抱凌太就是亂踢,甚至還勒住他的脖子。
同時,水位在不斷上漲,水勢變得更加洶湧,和剛才的情況有天壤之別。凌太簡直毫無招架之力,只能隨波逐流。兩個人很是狼狽。
女人在水中胡亂掙扎,緊抓著凌太不放。凌太的身體像皮球一樣不停地往下沉。
後來不知過了幾分鐘,也不知漂了多遠,他已經失去了時間感、距離感和方向感。
總之,後來碰到了某個硬物,凌太不顧一切地抓住那個東西,鑽出水面並踩在上頭。他吐出水,猛吸一大口氣,這才發現腳下是橋墩,上半部分橋樑已經被衝垮了。
這時,凌太發現還在身邊的女人已不再掙扎了,好像失去了意識,他連忙抱住女人。
凌太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帶著女人爬上岸。趕忙把女人放下,只見對方一臉蒼白,不省人事,好像喝了不少水。
說是岸,其實並非普通河岸,而是一塊位於高地、樹木繁茂的麥田,低處的森林已經有一半淹沒在汪洋中。即將收割的麥子金黃飽滿。凌太把女人的身體往上面一放,長長的麥稈就服帖地倒下,形成天然床鋪。
凌太覺得此時抱著女人的感覺和在水裡時不同。冰冷濡濕的肌膚,隱約透著一絲暖意。這軀體沉重且黏膩。凌太替她脫下濕冷的外衣。
雖然才下午五點,卻烏雲密佈,天色陰沉猶如傍晚,女人的身體在昏暗的光線中顯得格外白皙。
凌太單膝跪地,讓女人趴在他曲起的腿上,膝頭抵著心口下方。然後一手托著女人額頭,另一隻手拍背。女人在無意識中掙扎著吐出幾口水。
在海邊長大的凌太,從小就看慣了怎麼對溺水者進行急救。
幸好,雨勢已漸歇。
凌太幫女人吐出水以後又把她放平。女人還沒醒,雪白的肌體癱軟無力。凌太表情嚴肅,轉念一想,乾脆騎在女人身上,兩膝撐地,雙掌貼在女人的身體下方,從下往上推擠。同時,凌太還保持一定的頻率替她做人工呼吸。女人的上半身隨著推擠頻頻晃動,鬢髮散亂、雙眼緊閉。凌太看著她直挺的鼻子,緊實飽滿的嘴唇半開半閉,露出雪白的貝齒。
凌太繼續做著人工呼吸,十五分鐘,二十分鐘……
女人的齒間瀉出氣息,嘴唇微微顫動。
她恢復意識了。凌太鬆了一口氣。
女人睜開雙眼,雖然看得見了,但腦袋還有好一陣子無法運轉。她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前方。
「哦,你醒了嗎?」凌太對她說。
女人意識到有一張臉湊近她窺視著;同時,一個半裸的男人正騎在自己身上。
「啊!」
女人從咽喉深處迸發出尖叫。男人的裸體與姿勢令她產生了某種錯覺。
凌太慌忙想跟女人解釋。
可惜事有不巧。
忽然聽到兩三個人的說話聲在逐漸靠近,身為越獄犯的凌太本能地拔腳就跑。
逃走之際,他匆匆在女人耳畔囁聲辯解道:「太太,別擔心!」
雖然時間倉促,但這話畢竟還是說錯了——這句話要怎麼解釋都行。或許他應該說,沒發生什麼值得您擔心的事才對。
女人放聲大哭。
4
靠近九州山脊的深山河谷中,有一條河逶迤而過。政府目前正在這條河流之上築壩,以利於水力發電。
昭和二十六年(一九五一)破土動工的這項工程,到現在連一半都還沒做好。如果完成了,一年應可輸出一萬多千瓦的電力。
從九州西海岸的車站換乘支線前往山中要花三個小時,之後還要坐四個小時公車,繼而換搭工地專用卡車,再坐一個小時才能抵達目的地,交通極為不便。高山海拔五百六十米,河水深且險,兩邊有狹壁壓頂。
尾村凌太就在這座水壩的工地打工。
過去這一年來,凌太輾轉各地打零工,按日計酬。雖然唯恐被追捕的意識常在腦中盤繞,但過了一年,不安已被漸次沖淡。
即便如此,當他在某城市看到水壩招募工人時還是立刻決定應徵,因為深山裡的環境令他放心。
「可以拿到多少工資?」凌太問招募員。
「一天四百圓,夜班另有津貼。你身強體壯不愁沒工作。」招募員上下打量著曬得黝黑的凌太說道。凌太身強力壯,正值二十七歲青春年華,充滿了旺盛的精力。
「吃飯得花多少錢?」
「一日三餐共一百五十圓,再加上租棉被要花十五圓。其他就是一些日用品開銷了,花不了什麼錢的,可以攢下不少呢。」
「該不會把工人當成囚犯虐待吧?」
「別開玩笑了,現在不比以前,現在可是要講法律的。按照《勞動基本法》,每天工作八小時,員工生病有醫生治療,還會讓你休息到康復為止。那裡還有休息設施哦。」
「總之,我先去看看吧……」
凌太就這樣來到了山中的工地,這裡是一片遠離世俗、山巒重疊的荒郊野地,他安心了。
以工地現場為中心,四周蓋有各種建築。施工單位的員工宿舍和承包商的職員宿舍都蓋得相當豪華,而凌太他們住的工棚卻只是一間簡陋的木板屋,還隔成了很多間。
這裡有一名被稱為「工長」的工頭,底下還有管理員和賬房各一名,這三人佔據最大的房間,其他八疊1大的房間裡要睡十個人。工棚裡總共擠了六十個人。
1疊是日式基本單位,即一榻榻米的大小。約為一點六二平方米。
這樣的工棚工地裡有幾十間。
操作碎巖機、纜索起重機和輸送帶等機械的,以及卡車司機這種熟練工,被稱為「工夫」,與一般工人有所區別。
工人就是像凌太這種沒有一技之長的雜役,整天不是挑土,就是推手推車或挖岩石。
「你就做這個。」
管理員命令凌太加入挖礦組。用機器碾碎礦石後,工人把碎石放上輸送帶,製成混凝土後灌入築壩的模板內。全是大型機械作業。
那些礦山的裸露處可見其紋理,巍峨聳立,高得必須仰望。凌太要爬上那座山。
他們使用黃色炸藥開山,聲音撼動大地,如地雷爆炸般響徹四周山谷。凌太聽到這種聲音就覺得痛快。
徐徐飄過天空的白雲近在眼前,放眼望去,只見深淵山巒如波浪起伏,還有好幾座海拔一千米以上的高山。往下俯瞰,隱約可見河流,預計完工後高一百三十米、寬一百四十米的雪白水壩,目前僅建至三分之一,夾在翠綠的河谷之間。運轉中的纜索起重機、大卡車、豆粒大的工人、各種建築物發亮的屋頂、震耳欲聾的機械聲——這是一項開發大自然的人工壯舉。
「啊……」
每次休息時,凌太總是坐在岩石上遠眺這幅景象。這時的煙抽起來特別香。
「喂,你又在張望什麼呢?」
加治宇一從遠處出聲喊他。加治是個年過三十的男人,和凌太住在同一間工棚,也是賭友。他是個來自大阪的流浪漢。
「嗯?」
「喂喂,你快看那邊,看那個!」
凌太朝加治指的方向看去,下方有兩輛藍色汽車正迎著陽光爬上盤山路。
「怎麼了?」
「那是A電派駐工地的所長,據說今天是第一次來視察。」
為了監督工程進行,負責施工的A電力股份有限公司會時常派員工來出差。其中高級職員住在公司的員工住宅,其他人則合住在宿舍。工地所長最近才換人。
「嗯……」
凌太茫然地眺望著汽車。
5
兩輛車在礦山前停下,有大約六七人下車,站成一排朝這邊仰望。站在中間的兩三個男人正說著什麼,最中間那個人大概就是新所長,由承包商的主管陪同。
但凌太對他視若無睹,他銳利的眼神射向男人身旁那名女子的雪白臉龐。那女人穿著輕便的純白洋裝,看起來風姿綽約。
那張臉很眼熟,是那時候的那個女人,那個在他越獄之後,跟他一起游過濁流的女人,是他幫她吐水、為她做過人工呼吸的女人。一年前的那張臉,他並未忘記。
凌太感到很不可思議,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重逢,對方居然是A電派來的所長的夫人。這個世界還真是說大不大,說小又不小,況且這可是在深山裡啊。
女人當然沒有注意到凌太。工作匯報完畢,一行人又回到車上,高級轎車閃爍著尾燈揚長而去。
「怎麼樣,那女人很漂亮吧?好久沒看到美女了,在柏部可找不出這種貨色。要是能跟這種女人睡覺,一晚上三千圓我也願意出。」加治在一旁說道。
所謂柏部,是離這座水壩二里遠的山中溫泉區,那裡有廉價的女人,加治經常光顧。
「怎麼樣,阿凌,你看得那麼仔細,不會心癢嗎?今晚回想起來可別慾火焚身哦。」說著,加治咧開大嘴笑了。
凌太默然沉思。
那晚,他賭輸了。一股莫名的焦躁令他無法專心賭博。
賭場設在另一間工棚,後面就是河水。雖然是在警察鞭長莫及的山上,他們還是盡量選擇避人耳目的場所,因為勞務部嚴禁工人聚賭。他們一邊聽著山谷裡嘩嘩的水聲,一邊摸牌。
工人的收入有限,賭不起大的,頂多賭個兩三百圓。
凌太輸了六百圓就離開了賭場,加治瞥了他一眼說:「怎麼,這麼快就『萬歲』了嗎?」
「萬歲」就是舉手投降的意思。
加治自己倒是財星高照,還留在賭桌上。
凌太正要回到工棚之際驀然駐足。他忽然想去A電的員工住宅看看,這種衝動還是前所未有的。
不過就算去了他也不打算怎樣,純粹只是想看看員工住宅。
員工住宅位於能俯瞰工地現場的高處,那裡開出一條寬敞的道路,平整的土地上錯落有致地種著灌木與花草。
凌太爬到那裡駐足仰望,四周空無一人,背後是繁星點點的夜空。三間一模一樣的員工住宅並排立著,只能看出其黑色的輪廓。凌太知道,最左邊那間是所長的宿舍。
屋裡的燈已熄滅,窗口一片漆黑。
那個女人就睡在那間屋子裡……凌太想起女人當時仰臥在自己雙膝之下,想起她那張臉。
少了白天的機器噪聲,寂靜的深山夜晚,瘴氣狠狠地滲入凌太的肌膚。
翌日,凌太白天一邊工作,一邊不時地瞥向員工住宅。高地上的員工住宅在下面看起來很小,最左邊的那一間和昨晚不同,現在正籠罩在明亮的陽光中。
看不到人影。他期盼著或許能見到那女人的身影,但終究還是什麼都沒有。
凌太想見那個女人,倒也並不是想幹什麼,只是想跟她說說話。他們曾經一起在洪水中撿回一條命。他很懷念,純粹只是懷念,他覺得自己只有這個念頭。
去拜訪一次吧。但上工的日子不能去,他身上太髒,又有工頭和管理員盯著。對了,等下回下雨天的時候去吧。下雨天休工,留在工地的人也不多,應該可以避開眾人的耳目偷偷造訪……凌太如此下了決定,畢竟如果深夜探訪的話,會很不方便。
按日計酬的工人向來最討厭不能上工的下雨天。然而,凌太卻巴望著降雨。
連著兩三天都是好天氣。
「怎麼不下雨呢……」
凌太下班後仰望著天空如此抱怨。
「你在胡說些什麼呀,像我們這種人,碰上下雨天不是要喝西北風了嗎?」身旁的加治說道。
不過,下雨天終於還是來了。
6
凌太穿上乾淨的襯衫與不太髒的長褲走出房間。因為他沒傘,所以戴上了工作帽,披上雨衣。
正懶洋洋躺在房間裡的加治抬起頭來大呼小叫。
「呦,呦,大帥哥啊,一大早就要出門去柏部探望你的老相好嗎?」
凌太走在上坡路上,心情雀躍。一旦見了面,對方一定會大吃一驚吧。他猜想那女人肯定也很懷念那段經歷。
終於走到通往員工住宅的大路了,這是一條鋪滿碎石的乾淨馬路。凌太走近左邊那間房子,心跳莫名地變快。
玄關很漂亮,和簡陋的工棚截然不同。他膽怯地繞到屋後,擦得透亮的窗玻璃前垂掛著圓點圖案的紗簾,隱約可見屋內的陳設。
他赫然駐足。
後門是開著的。而且,身穿白圍裙的女人正撐著油紙傘,臉朝這邊看著。一看到凌太,她就像觸電般愣在原地。
她瞪大雙眼,露出極端驚愕的表情,額頭髮白,嘴唇顫抖。
凌太嚇了一跳,這表情和一年前在那幢房子裡初次見到她時一樣。不,再仔細一看,此時女人的表情甚至更複雜了。
「太太。」
凌太一開口,女人立刻轉身奔進屋裡。
凌太連話都說不出來。
他瞪著那扇關上的後門。怎麼會有這種女人,工地所長的老婆就這麼了不起嗎?曾經在水中救過她的男人,只因為是工人就不配跟她說話嗎?
他握緊拳頭,恨不能將滿腔的憤怒化為聲音。此刻他想放聲大叫,再砸爛這扇門。但他終究還是忍住了。好!誰稀罕和你說話!該死的賤人!
他朝泥地吐了一口口水,卻還是難消這口悶氣。
他邁步往回走,然而,大概發著牢騷走了十步左右吧,身後突然傳來開門聲。咦?他覺得納悶,回頭一看。
是那個女人跑出來了。
凌太屏息,發生了什麼事?
女人朝凌太走來,在三步之外站住了。
她凝視著凌太,眼神裡流露出強悍——不,是拚命——的眼神。
「請你不要靠近這裡。拿去,這個給你,以後不要再來了。」
她語氣激動地說完,遞給凌太一個紙包。凌太不由自主地接下後,她又說:「明白了吧,僅此一次,下不為例,不要再來了。」
這次女人的語氣比起剛才要委婉多了,帶著類似懇求的口氣。說完就逃命似的跑了回去,關門聲再度響起。
凌太目瞪口呆。前後過程大約有五分鐘之久,凌太卻覺得彷彿只是一眨眼。他打開手中的紙包,想證明一切並非錯覺,裡面有五千圓。
五千圓,這是什麼?
凌太搖搖頭。她是基於什麼用意給我這筆錢的?五千圓,五千圓,這是什麼錢?
他一邊走下被雨淋得濕滑的山路,一邊思索。他確定這筆錢絕非為了答謝那次的救命之恩——看她的態度並不像,應該是為了別的。
那會是什麼呢?五千圓,這到底是什麼錢?
雨越下越大。凌太身上的雨衣很薄,襯衫已經被弄濕了,冰涼地貼著皮膚。
原來如此……他忽然想通了,不禁停下了腳步。
那時,當他從水中把她抱上岸時,女人喝了水陷入昏迷。他讓她躺在麥稈上,替她脫下濕冷的衣服。女人醒來時,他正擺出做人工呼吸的姿勢,騎坐在她身上。對了,那女人一醒來,好像就莫名其妙地哭了。他怕對方誤會,本來打算解釋一下,可是不巧有人出現,於是他來不及解釋就逃走了。對,他差點兒忘了。
難怪!原來那女人到現在還在誤會,她醒來時發現自己羅衫半解,就以為昏迷時被凌太給怎麼樣了。
難怪她剛才那麼怕我,是因為那件事她不敢告訴丈夫吧,所以才怕我再接近那個家。
五千圓……我懂了,這是封口費。
這時凌太不禁笑了。
明白了吧,僅此一次,下不為例,別再來了!她居然這麼說。
只要弄清楚女人的想法就有辦法對付了。
「有意思,別瞧不起人,你以為區區五千圓就可以打發我嗎?」
這句話,清清楚楚地從凌太口中迸出。
雨勢滂沱,將凌太腳下的紅土沖刷出數條溝壑。
7
那個女人——竹村多惠子——在出乎意料的地方看到尾村凌太時,頓時嚇得魂飛魄散,在幾近失神的驚愕之後,緊接著感到令渾身顫抖的恐懼。
多惠子覺得鬧洪水那天在麥田里發生的事情宛如一場噩夢,當時她不省人事,和那個男人獨處,她無法確定發生過什麼。只記得恢復意識時,幾近裸體的自己與那男人的姿勢。那決定了一切。
男人當時拔腳就逃,還說「太太,別擔心」——那是惡魔的囁語。
不過,多惠子還心存那麼一丁點僥倖。那就是,雖有「可能被對方怎樣」之患,卻沒有「確定發生過那回事」的證據,這多少可以安慰自己。但她也無法斬釘截鐵地說絕對沒發生過那種事,一切都是在她昏迷期間發生的,清醒後,在異常慌亂的心境下,她也沒能冷靜地檢查痕跡。因此,關於那一點,過得越久就變得越曖昧不清。
她不敢告訴丈夫,那是一個難以啟齒、永遠藏在黑暗中的悲慘秘密。丈夫一直以為她被洪水沖走後幸運地漂到了岸上,得到了路人的搭救。
當丈夫被公司派到這座水壩工地擔任所長的人事調動確定時,本來是單身赴任的,但她吵著要跟來。因為她想暫時遠離喧鬧的城市一兩年,在深山裡讓自己的心靈喘口氣。
然而,她做夢也沒想到,那個男人竟然也在這裡,這究竟是什麼孽緣啊。
多惠子在員工住宅的後門與凌太相遇時,本能地企圖自保。她憑直覺猜到那個男人找上門來的理由。看來,當時果然發生過不可告人之事,對方才會查出她的下落跑來找她——簡直像私會情婦一般,事先也沒說一聲就從後門出現了。
不能讓丈夫知情的防範心理在電光火石間啟動。她跑進屋裡,用紙包了五千圓給對方,這是還來不及思考,就已採取行動的本能反應。她一心只想著不能讓男人接近這裡。
這種情急之下的做法本來是為了自保,結果卻反而將自己送上門任對方宰割。現在,她等於主動把這個致命的弱點暴露給原本只想見她一面的凌太。
從此,她便墜入了地獄。
又過了十天。多惠子聽到有人咚咚咚地敲後門,開門一看,是凌太。多惠子頓時臉色發白。
此時是傍晚,工地已收工。他穿著沾滿泥土的工作服,肩上扛著三捆木柴。
「太太,我替您砍了柴,請拿去用吧。」凌太含笑說道。
「我不需要什麼木柴。」多惠子低聲呵斥。丈夫就在屋裡,她嚇得心驚肉跳。
「這是上次的回禮。另外,不好意思,我想向您借兩千圓。」
多惠子表情僵硬地凝視著凌太。
送柴過來,原來只是為了有個借口。
多惠子不甘示弱地瞪視凌太,但看著凌太高大的身軀、發亮的雙眼和曬得黝黑的臉龐,不知怎的,她感到越來越無力。
她進屋翻衣櫃拿錢,丈夫正弓著肩看報。那背影令她害怕。
她故意把兩張千圓大鈔赤裸裸地直接塞給凌太。
「請你不要再來了,這次絕對……下不為例。」她如是說。語氣不像是斥責,倒像在哀求。
(你憑什麼向我提出這種要求?你和我之間到底有什麼關係?)
竹村多惠子想問,卻害怕聽到對方的回答,而不敢把話說出口。無法反抗的弱點,給了這個男人得寸進尺的機會。
一個星期之後,凌太再度敲門。
他扛著木柴微笑。
「我不需要,走開!」
儘管多惠子竭力強調,但對方紋絲不動,她除了再進屋裡拿兩千圓之外,別無他法。
多惠子本是個聰明女人,但此時她太害怕了。人類在極度恐懼下,甚至會出現疑似妊娠的現象。她對自己的妄想信以為真,那種恐懼令她落到必須不斷塞錢填補無底洞的下場。
這是煉獄之苦。之後凌太一而再、再而三地上門要錢。
對竹村多惠子而言,情況已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
8
加治見尾村凌太最近突然變得闊綽,暗自起了疑心。
以前,凌太明明跟他一樣,窮得叫苦連天。這陣子即便到了發工錢的前幾天,凌太的錢包裡依舊塞著一疊千圓大鈔。
在賭場裡也是,過去凌太頂多賭個兩三百,現在連五六百的籌碼也照賭不誤。看他屢賭屢輸,以為他一毛都不剩了,沒想到翌日照樣手持千圓大鈔。
工地附近,有些小商販向農家租借空房開的小店,專做工人的生意,賣些清酒、燒酒和日常飯菜,後來甚至還有擺了三四架機器的小鋼珠店。
凌太在那些地方也揮金如土。
加治認為這其中一定有文章,他憑借流浪漢所特有的靈敏嗅覺察覺到了這一點。
「阿凌,你該不會是挖到什麼金礦了吧?」
他假裝開玩笑地試探凌太。
「別傻了。」凌太嗤之以鼻。
加治心想,你這個臭小子。
加治開始不動聲色地監視凌太的行動,因為他嫉妒——有甜頭,怎能讓你這渾蛋獨吞。
像加治這種人,一旦開始認真監視,要查出凌太的行動根本不費吹灰之力。
有一天,加治等凌太出門後就悄悄尾隨在後,窺探他的行動。
他看到凌太去敲A電工地所長家的後門,從應門的夫人那裡接過鈔票。由於太難以置信,他當場呆住了。
他們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
隱約能看得出來,凌太好像在勒索那個女人,原因不明,能弄清楚當然最好,不過光是知道那女人遭到威脅便已是一大收穫。
好了,現在該怎麼辦?對方可是個美貌的所長夫人,光憑這一點,就能讓加治津津有味地抽著煙、陷入沉思。
應該告訴凌太,向他挑明。「喂,也讓我分一杯羹吧!」這樣可以嗎?如果這樣做,萬一被凌太拒絕就沒戲唱了。加治吃虧在不知道凌太勒索的把柄。更何況,即使成功,分到的好處也會很少,加治可不希望忙了半天只能分到一點塞牙縫的錢。
最後,加治決定直接去找那個女人,他可以佯裝知悉一切。想想就知道那女人的老公肯定被蒙在鼓裡。加治認為這正是關鍵所在。
萬一被凌太發現了怎麼辦?加治隨便這麼一尋思。如果真被發現了,到時候再看著辦吧,反正我做的不過是跟他一樣的勾當罷了。
況且,加治對這個水壩工程已經開始厭煩了,老早就想在下山前稱心如意地大幹一場。
加治第一次看到那女人下車時曾對凌太說過:「要是能跟這種女人睡覺,一晚上出三千圓我也願意。」不過,這下子說不定有機會免費享用。不,對方甚至可能會倒貼給他零用錢。
但加治並未立刻採取行動,機會只有一次,萬一失敗就完了。
沒想到,機會竟在偶然間提早降臨了。
凌太受傷了,炸藥爆炸時他閃避不當,被掉落的岩石碎片砸裂了左肩胛骨,當場皮開肉綻,縫合的傷口有五厘米長。
凌太在工棚臥床不起,連著五六天高燒不退。
他生了病躺在這兒,才發現以往收工回來,只是用來過夜睡覺的工棚似乎變得截然不同。他感覺自己正躺在一個陌生而無助的地方。
凌太滿心寂寞,生了病才深切地感到孤獨。
躺在被褥上,想的卻還是那個女人。
凌太正在折磨她。要是沒有這層關係,他和她本來毫無瓜葛。除了讓她如此誤會,並利用這個誤會做誘餌騙錢之外,兩人之間再沒有任何關係。串聯兩人的唯一線索,不過是勒索。唯有那時候,身為工人的他才能和所長夫人平起平坐——不,是凌駕在她之上。凌太或許愛著她,正因如此,才會忍不住想不斷地折磨她,因為唯有持續那種行為才能見到她。
每當看到凌太出現,她總是用充滿憎惡的眼神瞪視他。對她來說,這就是人間煉獄,是地獄惡鬼前來勒索。一看到凌太的身影,這個孱弱女人的臉就會因無限的輕蔑與嗔怒而變得蒼白猙獰。
凌太每次看到這樣的她都會想放棄,但如果就此讓步,那一切都結束了。連接他與她的那條線將會斷掉,那種痛苦更讓人絕望。
凌太喜歡她,想見她,縱使會被她討厭、被她憎惡也無妨。凌太更不想失去這個隨時可以見到她的籌碼。
同時,他也深感不安。
凌太趴在被褥上,抓起淺色鉛筆寫了張便箋給那個女人。他打算讓加治替他把這封信送過去。
9
加治爽快地收下信,佯裝要替他送去,卻在半路上打開偷看。
太太,我受傷臥床,請你拿兩千圓給送信的人。我的傷勢不要緊。
加治一邊撕碎這封信,一邊偷笑。「笨蛋,一切都任我擺佈了。」
加治前往所長家,故意按響玄關大門的門鈴,他知道這個時間男主人不在家。該準備上戰場了。
多惠子出來了。啊,就是這個女人,加治在心裡點頭。
女人看到加治,露出狐疑的眼神。一定是被凌太折磨,才會變得這麼神經質吧,加治想。
「您是太太吧?不好意思打擾了。其實……」
說著,加治的一雙腳已跨入玄關。一定要進玄關不可。
多惠子嚇得身子一縮。
「其實,我是替太太認識的某個年輕人跑腿的。哎,不好意思。」他毫無理由地鞠了個躬,但對他來說這動作其實別有深意。
多惠子臉色一變。
「那小子最近出手特別闊綽,而我呢,基於監工的立場,便逼問他最近是不是幹了什麼壞事。起先他死不招認,經我再三追問,他說出是在問您府上拿錢。我剛開始還以為他是在胡說八道……」
加治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說完不動聲色地朝女人一瞥,只見她放在膝上的手指在微微顫抖。
果然有效,加治不禁暗自在內心冷笑。
這一次,加治從多惠子那裡騙到了一萬圓。
他是這麼說的——保證不會讓凌太再來惹麻煩了,但希望太太能拿出一萬圓,因為這是最後一次,這樣才好說服凌太……
多惠子不知道凌太負傷,傷勢痊癒之前根本不會再來這裡。
反正那之後也不關我的事了,加治如此想。只要能騙過這女的就行了,從她這裡騙到一萬圓,再佔有她的身體,老子就可以開溜了。他的計劃就是這樣的。
「這筆錢,我會交給凌太的。不過,光聽我這麼說,太太想必不能放心,所以明天我會帶凌太一起過來,讓他當面發誓。當然,如果府上不方便,改在其他地方見面也行。」他說。
「當然」後面接的那些話就是他的陰謀,他明知對方肯定不願他們出現在這個家。
想必多惠子死也不想再見到凌太,不過他應該會想跟凌太當面確認給出這一萬圓後的效果。
「來我家確實不太好,有沒有什麼其他的場所?」
女人果然中計了。
「那麼,明天我來接您好了,口頭說明您可能不好找,還是選個不會被人發現的隱蔽地點比較好吧。」
女人臉色蒼白,不安地衝他點點頭。
他早已想好了地點,那是個人煙罕至的地方,到時候還可以威脅她——小心我告訴你老公哦。之前她不斷拿錢給凌太不就是最有力的把柄嗎?這是最後一次,她不可能不答應我的要求,雖然多少有點冒險,但這樣才刺激。
加治滿臉喜色地回到工棚。這個破工棚,只需忍耐到明天了。
他往凌太的枕邊一站。
「喂,信我已經幫你送到了。」加治故意滿不在乎地大聲說道。
「謝謝,對方沒給你什麼嗎?」凌太狐疑地問。
「什麼也沒有呀。」
(笨蛋!瞧你那一臉無知的蠢樣。)
加治在心裡竊笑。
凌太默默地凝視著加治。
10
翌日,凌太躺在臥榻上,某人的說話聲傳入他的耳中。
「加治那小子,我看到他和住在員工住宅的太太往山坡上走去了,不曉得打算去哪裡。」
是中午回來交班的工人說的。
凌太瞬間從床上彈起。
「你說加治?你是在哪裡看到他的?」
他像要吃人似的咄咄逼問,心頭猛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那個工人把他看到的地點告訴了凌太。
凌太立刻換上衣服。肩傷痛得幾乎使他暈倒,而且還在發燒。
「凌太,凌太!你這樣很危險!你想上哪兒去?」
有人出聲喊他,但他頭也不回,此時的凌太兩眼發直、心跳加快、內心悸動不已。
躺了這麼久,雙腳再次走在地上感覺如在空中漫步,毫無安定感,身子也輕飄飄的。凌太咬緊牙關。
外面的陽光強烈而毒辣。而雪白的堰堤、連著纜索的起重機、鐵塔、高聳的石礦山、翠綠的山巒……看起來全都像莫名泛黑的黑白圖畫,缺乏現實感。
原本應該是藍色的天空卻發黑,太陽則泛白。
凌太上氣不接下氣地走著,覺得自己快死了。
他告訴自己,在沒有見到加治之前絕對不能倒下,那個女人身上將有什麼壞事發生。加治正在打某個主意,他就是這樣的人。凌太朝著剛才那位工人告訴他的方向邁步,在腦中理清了加治的所作所為。加治一定是在察覺到他的行動有異後也開始脅迫那個女人。凌太瞬間怒火中燒,無法原諒加治。另外也因自己的卑劣醜惡被加治看穿而更加惱怒——說到底,也不知道他是在生加治的氣,還是在生自己的氣。
林木繁茂,陰森的樹枝相互交疊,周圍宛如黑夜。穿行在這屏障之下,感受著零星灑落的亮白色光點,看著前方高一千四百五十米的山嶽。
凌太聽到了說話聲,那聲音忽遠忽近,只能確定個大概方向——是在偏離山路的雜木林深處。聲音聽來像在爭執。
正把多惠子壓入草叢中的加治,一看到凌太便猛然放手,被他壓彎的草葉隨之彈起。
凌太大喊著「加治」,腳下步步逼近,此時他心中的嫉妒已化為怒火。
加治一邊發出「啊」「哦」之類的呻吟聲,一邊弓著腰想逃。但高大的凌太向前邁出幾步,眼神令人毛骨悚然,表情像厲鬼,擋住了他的去路。
視線一隅,隱約閃過她的身影。
不過只一瞬間,他已撲向加治。兩人抱成一團,糾纏著倒下。
「危險,危險!」加治大叫。
他們在不停地翻滾。
空中運行的纜車聲近在耳畔。
「哇——」
加治發出悲鳴聲。
響起樹枝啪嚓啪嚓折斷的聲音,雜草叢如波浪般簌簌抖動。
兩人的身體越過這片草浪,墜落至下方險峻的斷崖。
樹葉、折斷的小樹枝及泥土,如雨點般紛紛隨他們落下。
首次刊載於《ALL讀物》?昭和二十九年(一九五四)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