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野木先生嗎。」
結城賴子聲音的背後,可以隱約聽到汽車的喇叭聲。小野木喬夫由此知道,賴子是從某處街角掛來的電話。
「昨天給您添麻煩了。」
在小野木聽來,賴子的聲音含有一種特別的圓潤。她低聲講話的時候,這種感覺尤為突出。
「哪裡,是我失禮了?」
旁邊的書記員們,有的在寫文件,有的在專心致志地刻鋼版。辦公室沒有一個人說話。
「在工作嗎?」賴子問。
「嗯。」
「真辛苦呢!」賴子稍停了一下,「只是想聽聽您的聲音。您知道我這會兒在哪兒嗎?」
「不知道。」
「就在您附近呀。」
「附近?附近的什麼地方?」
「田村町。」賴子回答。
「噢,從那裡走到這兒,只要三分鐘左右。」
「……不過,不成呀!我馬上就離開這裡。今天司機把汽車停在旁邊正等著呢。」
「……」
「喂,喂!聽到了嗎?」
「啊,聽到了。」
「我現在要到一個地方去,因為路過您單位附近,所以下車來打個電話。別的沒有什麼事。只想對昨天的事向您表示感謝。真是帶我去了個好玩的地方呢!」
這是指深大寺。小野木眼前又浮現出走在翠綠樹林裡的賴子的身影。樹蔭下,款冬遍地;款冬底下的層層枯葉,遮蓋著地下的涓涓暗流。
「就是這些。好了,我要掛斷了。」
「喂,喂!」小野木用力抓著電話聽筒,「下一次……您什麼時候來電話?」
他是想問什麼時候會面,但沒法明講出來。
「就是呢……」賴子的聲音停頓了一會兒,聽筒裡傳來了電車通過的聲響,「過幾天吧。好,再見!祝您愉快!」
「再見!」
小野木無可奈何地說。還沒有放下聽筒,就聽到對方「卡嚓」一聲掛上了電話。
電話總是由賴子先打來,不能從這邊掛過去。這倒不是顧忌到她的處境,而是因為她沒有把電話號碼告訴小野木。
不僅是電話號碼,結城賴子連家庭住址也沒告訴過。小野木不無根據地認為她家似乎在澀谷。然而,即使是和她交往已經持續了一年之久的今天,賴子仍然明確地拒絕把家庭住址告訴給他。
所以,電話一直都是由賴子掛過來。小野木就是想打,也毫無辦法。完全是單方面的聯繫。
對這件事,小野木多次責怪過賴子。
「再過些日子吧!」賴子每次都是這樣安慰他。每當這種時候,賴子的面頰就現出一種淒清的神情,因此他總是在她的推托面前表示屈服。但是,每一次他都後悔。在一心想見到賴子的時候,只好徒自坐臥不寧。
在此之前,小野木不知把電話簿翻了多少遍。我到結城這個姓,查出屬於澀谷電話局的號碼。一共有八處。然而,八個號碼都試著掛過電話,卻全都不是。
也許是賴子講了與夫姓不同的娘家的姓名;倘若懷疑的話,說不定竟是假名。小野木只有一次向賴子問過這件事。
「這個問題,您沒有知道的必要嘛。」賴子當時這樣說。「我是結城賴子,您只要相信我這個叫結城賴子的人就成了。羈絆著我的一切係累和環境,您都不要去管。小野木先生只看著我這麼個女人就行啦。關於我家裡人的情況,您就不必瞭解了。」
回到自己的席位一看,柴木一郎正規規矩矩地坐在那裡等著。小野木落座以後,嫌疑犯抬起眼皮滴溜溜地偷著瞧了一眼。小野木把文件一件壓一件地重新放好。
「柴木,」他沖垂著頭的對方說,「一般調查結束了。今天就進行到這裡,你可以回去了。」
「是。謝謝。」
嫌疑犯恭恭敬敬地把頭低下去。然後又稍感惶惑地掃了小野木一眼。大約他已經敏感地看出小野木的表情與先前有些異樣。
警察過來把柴木帶走了。小野木望著柴木的背影,心不在焉地考慮著量刑問題。看看傳閱過來的下一份文件,原來是個專在商店行竊的女慣犯。一看手錶,已經過了十二點,於是便起身去吃飯。
小野木向侍者訂了一份三明治,然後向會議室走去。會議室裡,桌子擺成「口」字缺一邊的形狀,同批的加籐檢察官正坐在一端吃著咖喱飯。
「呀,辛苦了!」
加籐指了指自己身邊的椅子。然後又問小野木的午飯:
「就來嗎?」
「啊。」
小野木坐到他的旁邊。
「累了吧。你好像精神不佳,審問了好幾個嗎?」
加籐一面往口裡送湯,一面把臉扭向小野水。
「不,只一個。」
「案情棘手嗎?」
「搶劫致傷罪。為了女人,需要生活費,在路上動起了菜刀。」
「那個女人,是出賣肉體的,還是別的什麼女人?」
加籐檢察官用筷子戳著黃色的米飯。
「不是。在外地和房東家的女主人相好,後來到了東京,沒有職業。」
「嗯。」加籐又看了看小野木,「女人的丈夫怎麼樣了?沒追上來嗎?」
「沒有。丈夫又有了女人。好像根本就不進家門了。因此才一塊兒跑了出來。」
侍者端來了三明治和紅茶。小野木把飯接過來,心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結城賴子此刻大概也正在某個飯店用餐吧?是獨自一人嗎?然而,他不願想到還會另有第二個人。
「我審訊的案子是,」加籐說,「丈夫用棍棒毆打和別個男人相好的妻子。在鄉下。」
小野木已經吃起了三明治。
「致傷三個星期。本人說,原來是想狠狼揍老婆一頓,要是那樣就死了也沒什麼了不起。究竟是有意殺人,還是無意?這個問題就微妙了!解送書上認定是有意。」
加籐把盤子一掃而光。擦了擦手。
「有趣!真是很好的學習哩!」他一邊取出香煙,一邊說,「妻子一方也訊問過了,但她說要和丈夫離婚,不過,不承認與其他男人相好這一事實,理由只是被揍得太狠了,心裡害怕。警察方面卻一直是否認的。」
加籐檢察官興致正濃,看樣子很願意談論這個話題。
如果不是辦事人員進來說上司叫他,說不定他的話還會繼續下去。
「夥計,」從椅子上站起來時,加籐拍了拍小野木的肩膀,「下班回去的時候,喝杯啤酒吧!」
「好啊!不過,今天恕我不能奉陪了。」
「看你情緒很成問題呢!怎麼啦?」
「也許是累了。」
「那可得注意。索性再到鄉下去轉一趟嘛!」
加籐很瞭解小野木的興趣。
小野木吃完三明治,啜著紅茶。突然注意到一本厚厚的書丟在桌子上,就在加籐坐過的那個地方,看樣子是他忘記丟下的。
小野木漫不經心地把書拉過來看了看。原來是一本很舊的案例集。加籐是個學習迷,似乎經常讀這類東西。
書裡夾著一張紙條,好像是加籐放進去的。小野木把那一頁掀開來。
這是一份《判決原件》,明治二十四年(即公元1891年。明治元年是1868年,即日本的明治維新那一年)的陳年舊帳了。小野木把它讀了下去:
「對上述被告之蓄意殺人事件,業已審理完畢:
被告富田勘次郎,於明治二十三年十一月以來,即與滋賀縣XX郡XX村小杉與兵衛之次女聰結婚。雖察知聰自明治二十四年三月中便與川村金吉者私通,然並未強行阻止,而依然默許。其時,因有居住橫濱之姓氏不詳男子,屢屢來訪聰。被告遂向聰詢問該人系如何關係者。聰答系甥云云。被告不信,強以詰問事實。既如斯被疑,聰遂欲以死示潔白,乃持庖刀欲自刎。雖予以阻止,然被告之疑念愈加一層。明治二十四年四月三日夜,被告於聰不在時歸宅,適值上述男子來尋聰,遂予挽留並請其入家內。然該男子卻如逃離去……」
小野木吸了一口煙。煙雰在書本上瀰漫浮動。眼睛卻無法控制地硬往下看去。這是令人不安的一段文字:
「被告悄然跟蹤離去之上述男子,認定其寄足某車鋪,遂至車鋪詢問該男子之姓氏住所,且問及曾否為該男子與聰私通而行周旋。車匠答雲,不知其住所,且亦未行私通之周旋等。隨即約定爾來不再助其會面等,乃歸宅。至該夜十一時,聰與被告自曲藝場歸來,因提起自橫濱來之某人,聰依然答以甥雲。然聰所稱甥者,實系情夫。聰自思付,執意戀慕之情,早屬無可掩蓋之事實,而始終隱蔽,徒使妒之更甚。遂於被告責問其不道義之時,聰始申明姓氏乃阪本喜太郎也。蓋非但包匿其住所,且傲然答曰,若徒自受疑,莫不如死,因請殺云云。更因其不再吐露事實,被告遂於茲怒心俄發、自不能押,乃生寧殺聰之意。翌日午前二時頃,持來預置於鄰室衣拒下之切鱔庖刀,由聰橫臥處旁,俄然刺貫其咽喉部,切斷左右頸動靜脈及氣管,外又致傷數所,終殺害之。
繩之以法,當按刑法第二百九十條論處。
以上述理由,處被告人富田勘次郎以死刑。
明治二十四年十月三十一日,於東京地方裁判所,檢察官阿南尚列席宣判第一審之判決者也。」
小野木合上厚厚的書本。紅色的紙條從書頁之間露出頭來。
與自己同批的這位檢察官,大概眼下處理的案件與這個案例很相似,所以才夾了一張紙條代替書籤。
小野木吸著煙,在那裡坐了許久。眼前有些發黑。在這裡吃飯的其他檢察官們一個都不在了。微弱的陽光從窗子射進室內。由於緊鄰的建築物很高,所以只有極少的陽光洩露進來。
走廊裡傳來了腳步聲。
抬眼望去,駝背的石井檢察官慢悠悠地出現在門口。因為面部略有些暗,只有眼鏡閃著亮光。
小野木感到很意外,刷地站起來鞠了一躬。
「啊,小野木檢察官。」
石井檢察官走到小野木身旁。
「吃過飯了嗎?」先輩檢察官又問。
「嗯,已經吃過了。正要回辦公室去。」
「年輕人,」小野木剛說完,石井留住他說,「方纔你進行的搶劫致傷的審問……」
「是。」
「審得很好嘛!我稍微聽了一下。」
「啊。」
小野木低下頭。他知道石井檢察官當時站在一邊旁聽了一會兒。
「過幾天,」小野木說,「討論定刑草案的時候,還請您多指教。」
「好哇!」石井答道。
小野木在返回辦公室的樓道裡走著。儘管受到前輩的稱讚,他卻無動於衷。只覺得四週一片昏暗。
然而,在這種昏暗之中,他卻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情,特別想再次聽聽結城賴子的聲音。
從機關下班以後,小野木獨自從日比谷公園旁邊穿過,朝銀座方向走去。他不肯立即乘公共汽車回去,想邊走邊考慮一些問題。
二
晚上,小野木在公寓裡記下日記。
「賴子來電話。機關。」
最後這部分,記得最簡單。只是備忘的字句。
昨天那部分是這樣寫的:
「與賴子去深大寺。偶遇在諏訪見到的那位年輕女性。從深大寺轉到多摩川。」
別的事情都寫得相當詳細,惟有出現賴子名字的部分,無一例外地都很簡短。
小野木吸著香煙,翻看著前面的日記。因為是獨身生活,屋子裡十分清靜。不知哪個房間的收音機,播送完新聞的最後一條消息,正在報告職業棒球比賽的結果。
「與賴子去向島散步。」
「賴子來電話至公寓。」
「同賴子去觀賞大海的夜景。」
有間隔兩天的,也有相距十天的。
這種簡要的記載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以前寫得更為詳盡,也記有感情。從變得簡潔的地方開始,意味著發生了某種變化。因為發生了那件事,文字上便開始失掉了自由。
日記寫得很隨便。那是記在一個類似帳本的厚筆記本上的,連去年那部分也都訂在一起了。
「X月X日。天朗而風寒。傍晚去舞劇院觀看莫斯科藝術劇院的演出。一周前弄到的戲票。由今日起上演《在底層》,以取代《櫻桃園》。……中途退場。」
從這一天起,賴子開始出現在日記上。
小野木當時的坐位在二樓,相當靠前。觀眾擠得滿滿的,開演前在走廊裡轉轉就能看到,許多人都是在報刊上見過照片的文化界人士、新劇演員,以及一眼便能識別出來的新聞記者。
小野木並不特別愛好戲劇,他是想欣賞一下世界聞名的莫斯科藝術劇院的演出;並且真正的興趣在於,因為以前曾讀過高爾基的劇作《在底層》,所以一心想看看從劇本鉛字上得到的印象究竟是怎樣搬到實際舞台上去的。
開幕前,傳來了居住在蘇聯的著名日本女演員的聲音,這是開始解說劇本了。儘管播放的是錄音,但傾聽解說的觀眾席上卻到處出現了竊竊私語。雖然這位女演員長期住在蘇聯,講的日語卻仍然十分優美。觀眾的悄聲細語,就包含著對這件事的驚異,以及對往事的回顧。
小野木的左鄰坐著一位身穿黑色西服的婦人,右邊是一位蓄著長髮的四十歲上下的紳士。
小野木發現,左邊這位婦人面部的側影,在微暗的燈光下很美,此外就沒有再多去注意了。他全神貫注地看著已經開演的舞台。
舞台上是一個洞穴般陰森的地下室裡的小客棧。衣衫襤褸的流浪漢正閒睡在很髒的床上,因為他那破碎的衣服垂落下來,觀眾席上發出一陣竊笑。語言雖然不通,但這個劇目是日本人早就十分熟悉的,所以和看新劇一樣,隨著舞台上的表演,觀眾眼裡都帶著感情。
舞台正面的左側,掛著一張布簾,睡著一個快要死去的患有肺病的女人。過了一會兒,背著口袋的魯卡老人出現在舞台上,向絕望的店客宣講著基督的教誨。
小野木專心致志地看著。舞台表演超過了他從劇本上得到的印象。滿員的觀眾席鴉雀無聲,以至閉上眼睛便恍如置身於無人之境一般。觀眾全都一動不動地朝著舞台方向。
不過,只有一個人在微微地動著身體。這就是坐在小野木左邊的那位身穿黑色西裝的婦人。
小野木注視著舞台,眼睛的左角隱約映進那位婦人的動作,覺得特別礙眼。她那坐在椅子上的身體,儘管動作很緩慢,卻一會兒傾到左邊,一會兒倒向右側,有時還把頭垂到胸前。
小野木以為這是一位不安靜的女性。她的不安靜甚至影響了自己雙眸凝視前方的注意力。
演出正在進行。一會兒吵得不可開交,一會兒醉漢登場。小客棧的女主人瓦西裡莎對自己的妹妹娜塔莎充滿忌妒。從這時開始,小野木發覺身旁這位女性的動作有些反常。
出於禮貌,小野木一直不好意思明顯地把臉轉向身旁,但他還是看到她正把手帕捂在嘴上,閉著眼睛,扭動著身肢,好像就要忍受不住的樣子。
只是她還在盡量壓抑著自己的苦楚。
小野木把目光從鄰座女性的身上移開了一會兒。這一方面是想重新把自己融進舞台的意境,另一方面也是考慮到這位女性會有同伴。她的左邊便坐著一位胖胖的男子。小野木不露痕跡地看了一眼,胖男子似乎也正擔心地不時把目光投到她的身上,然而他卻並不開口。由此判斷,那個男子大約不是她的同伴。
婦人早就不朝舞台方向看了。低著頭,把手帕貼在嘴上。身體依舊在不停地扭動。小野木這次看得很清楚,她把手帕的一角放進嘴裡,正緊緊地咬著。雖然並沒有看見,但可以想像,此刻連汗都流出來了。
小野木毅然地低聲向婦人搭了話:
「您不舒服嗎?」
婦人沒有回答。手帕並未從嘴上拿開,似乎正憋住聲音。她把臉朝下埋去,可以理解為這就等於點頭肯定了。
小野木悄悄地環顧一下四周,劇場擔任引路的工作人員連影子也見不到。許許多多觀眾的面孔,看上去像一排排朝一個方向擺放的石頭。這簡直就是一種壓力。
這位婦人恐怕正是考慮到會影響其他觀眾,所以才對中途退場有所顧忌的。倘若站起身來,她的姿態肯定不會正常。在觀眾注視下將要承受的難堪,必定是她不肯離開座位的原因。
舞台上,娜塔莎正向布簾裡張望,發現患肺病的女人已經死去,尖聲叫了起來。那女人的當鎖匠的丈夫在枕邊失聲慟哭。這是一個高xdx潮場面,已經接近第二幕的尾聲。
小野木剛才就盼著快點落幕,看到婦人愈發難受的樣子,便感到一分鐘也不能再耽擱了。
小野木低聲對她說:
「對不起,看來您十分痛苦,請到走廊去好嗎?這個劇場肯定會有醫務室。如果方便的話,我陪您到那裡去。」
出乎小野木的預料,婦人乖乖地點了點頭。那一定是因為再也無法忍受的緣故。劇場裡靜得出奇,觀眾們紋絲不動,這一切無形中造成了一種壓迫感。小野木好像對此示威一樣,鼓起勇氣離開座位,走到過道上。
那位婦人影子似地緊隨其後。來到走廊上,小野木才在明亮的地方第一次看清了婦人的面孔。她無疑是位身段修長、體態苗條的女性,但眼前的姿勢卻是低著頭、彎著腰。富有雕塑感的面龐顯得十分蒼白。
小野木指著放在走廊上的長椅子,說:「我去問問醫務室在什麼地方。請您先在這裡休息一下。」
「謝謝。」
婦人把手帕從嘴上拿開,第一次低聲開口道謝。隨後便側身倚著靠背坐下,姿態自然,線條優美。
小野木朝站在對面的一位劇場引路姑娘走過去。
「有個急診病人,想請你馬上給領到醫務室去。」
身穿藏青色制服的年輕姑娘,用她那大眼睛看看小野木的臉,然後又望一下靠在長椅上的女子。
「是那位嗎?」
小野木說聲「是」,她便以敏捷的動作朝急診病人走去。
「醫務室在地下室,請到那兒去吧。」
引路姑娘一面攙著婦人走路,一面回過頭對小野木說。語氣之中把小野木認作了婦人的同伴。
小野木想開口說「我不是她的同伴」,但卻沒有說出口。當時的心情是,既已一塊到了這裡,索性幫忙到底,陪她到醫務室去。事後想來,似乎可以說,小野木當時就已經被結城賴子吸引住了。
引路姑娘攙著她的胳膊,走下地下室的梯階。小野木稍微保持一段距離跟在後面,打算把她交給醫生後,立即就返回劇場裡去。遠處傳來了長時間鼓掌的聲音。
醫務室裡,醫生護士全都不在。
「我馬上把大夫請來,請稍候一會兒。」引路姑娘不朝病人,而向跟在後面的小野木說。
醫務室很狹小。看病桌子旁邊就是進裡屋的門框,裡屋鋪著兩張草墊子,角落裡疊放著供急診患者使用的棉被。
引路姑娘大約正在尋找醫生和護士,沒有立即返回來。小野木感到自己正處於一種微妙的境地。
「當時,我曾想說:請您回到觀眾席去吧。但因為很難受,連這個話都講不出來。而且,心裡也很緊張,怕把我一個人丟在那裡。」
後來,賴子談起當時的情景,輕輕笑了起來。
不一會兒工夫,醫生和護士一起回來了。看樣子方才是在看演出。
「怎麼了?」
醫生也沖小野木講話。小野木不好說與己無關,便含混地說:
「是突然難受起來的……」
只這一句話,醫生心裡便有了數。他轉向靠著椅子用手帕捂在臉上的婦人問道:
「您哪裡不舒服?」
小野木雖然沒有聽到,但婦人確實小聲做了回答,醫生點了點頭。
「是胃痙攣呢。那麼,給您打一針吧!」
說著,又看了看小野木的臉。看來,醫生、護土、引路的女孩子,統統都把小野木完全認作是病人的同伴了。……
「那時候,您為什麼不逃開呢?」照舊是後來,賴子這樣問過小野木。
「我總覺得,那樣就回去有些不合適。心想,至少要照料到讓您乘上汽車。」小野木這樣回答。
「我當時想,這真是位好心人。」
「這傢伙是個居心不良分子吧?……您心裡沒這樣嘀咕嗎?」
「沒有。這我心裡明白。因為我把眼睛睜開一條縫兒,觀察了小野木先生。這點辨別能力還是有的。」
「我乘上您的車,說出『送到貴宅附近』的時候,您吃驚了吧?事過之後,連我自己都對這種勇氣感到很驚訝。」
「不,當時那是很自然的。」賴子的措辭很巧妙。
其實,只能說當時那樣做是順理成章的。看到先坐進出租汽車的賴子仍然把身子俯伏在前座的靠背上,小野木實在放心不下。打過針以後,醫生說,過一會兒就會好的,並勸她躺在原處休息一下。可她卻謝絕了,說要乘出租汽車回家去。連站在一旁的小野木都清楚,看來是她的潔癖使她一會兒也不願躺在那種地方。
她坐進出租汽車以後,司機自然以為小野木也會跟著坐進去,所以仍然開著車門看他。在小野木看來,那個司機的表情和派頭都很不可靠。賴子則仍舊把身體支在前面的靠背上,還是不能隨意開口講話。小野木突然對這個司機產生了一種恐怖的感覺,不能讓他開車把這位體弱乏力的美麗婦人單獨帶走。
小野木當即下定決心,坐了進去,自己把車門關上。
「我把您送到貴宅附近。要到什麼地方呢?」小野木向俯著臉的婦人問道。
「澀谷。」婦人小聲回答。
「澀谷!」
小野木對長相凶悍的司機說。……
「當時,看到司機的那副長相,我也有點不想坐他的車子。」這仍然是賴子後來的回憶,她說,「小野木先生說送到附近,坐在旁邊的時候,我內心才鬆了一口氣。不過,太對不起您啦。讓您放棄了好不容易才能看到的莫斯科藝術院的演出……」
然而,倘若不是思想深處為某種東西所吸引的話,他既不會坐到她的旁邊,她也一定會拒絕的。
車子由赤阪經過青山,駛下可以看見澀谷輝煌燈火的坡道。
「到澀谷的什麼地方?」
小野木一面仔細觀察身旁這位把頭埋到胸前的婦人的情形,一面問道。
「松濤。」她稍微頓了一會兒答道。
出租汽車爬上道玄坡路,在環行線路的銜接處向右拐去。
「謝謝。到這兒就成了。」婦人抬起臉說。車子往來如穿梭,兩側是昏暗的住宅區,大多數人家都有圍牆。
「給您添麻煩了,實在對不起。假如……您帶著名片的話,失禮得很,能送給我一張嗎?」
小野木拒絕了,但在婦人下車要走的時候,又給了她。實際上,他是惋惜就此與她斷了緣分。名片上同時還印有公寓的電話號碼。
小野木表示要「送到貴府跟前」時,她堅決地謝絕了。
小野木忘記返回車內,原地站了好一會兒,目送她的身影逐漸消逝在夜幕裡,過往汽車的燈光不時照到她的身上。小野木永遠也不會忘記,當時吹拂的夜風,帶有一種令人快慰的涼意。
三
那件事發生以後,大約過了一個星期左右。
對於小野木來說,那天晚上的事情,只不過是一件偶然的巧遇。不過,他對中途放棄觀賞莫斯科藝術劇院的演出,倒並不特別感到後悔。究其原因,並不在於當時是自己主動那樣做的。似乎可以這樣說,那會兒照料她,並把她送到澀谷夜晚的馬路上,小野木從中感到了某種程度的滿足,心裡就像當時清風拂面一樣地爽快。
那期間,小野木還是一名司法研究生,正處於修業二年的最後階段。在這段時間裡,他曾到法院、檢察廳、律師協會去實習一圈,最後又回到了司法研修所。
自己究竟為什麼要選擇司法工作,其中又特別選擇了檢察官,小野木並沒有鄭重其事地考慮過。要勉強說出原因的話,也只是因為叔父輩裡有當過檢察官的,鄉下本家的人都很尊敬這位叔父,所以也曾有人勸自己從事同樣的職業。這與大多數人的情況完全相同,他們所從事的職業,差不多都並非出自什麼特殊的機遇。
小野木雖然沒有特別的熱情,但也沒有什麼牴觸,這二年時間的進修就要結束了。不特別熱心,這並不算什麼罪過。他考慮過,當個檢察官至少可以盡到自己的責任,這總比滿腔熱忱地從事某項職業,最後又因中途失望而將其丟開要強。
只是在兩種情況下,小野木的神經時常會產生一種受壓抑的感覺。一種是,作為研修所教材的無數案例,他從中看到了被塗抹得一塌糊塗的人間形象;另一種是,在進入最後一項課目,即審問現行犯的實習中,他感受到了自作自受的人間罪孽。在小野木這樣初出茅廬的新手看來,正好像一堵堵無從下手的巨大厚壁,以犯罪的形式聳立在面前。而應付這些的,只有一部鉛印的《六法全書》(「六法」,指日本現行成文法中具有代表性的六種法律,即憲法、刑法、民法、商法、刑事訴訟法、民事訴訟法,《六法全書》則是一本以六法為主,收錄了與此有關的各種特別法規、行政方面的法規,以及稅法、產業法規等的法律全集)。以它為武器去解決人間罪孳的結晶,是完全靠不住的,小野木幾乎因此而喪失了信心。
其他同僚是否也抱有同樣的疑慮呢?小野木曾暗中試著審視過自己的周圍。然而卻沒有觀察到這種跡象,自然這不過是表面現象而已。
大家都心安理得地忙於用法律條文來裁斷這人間的地獄。
比如,同批同學佐籐喜介便是這樣。這位立志成為檢察官的人,一開始就把檢察官認作天職,為了以最優異的成績從研修所畢業,在學業上付出了非同尋常的努力。除去研修所的講義,還讀遍了所有能搜集到的案例彙編,企圖把它們全部裝進大腦。恐怕他是抱著這樣的信條,即再也沒有比那些密密麻麻的小鉛字組成的條文更權威的了。他大約既不會產生小野木所感到的懷疑,也不會喪失堅定的信心。
從前,每當感到窮極無聊的時候,小野木就到外地的古代遺址去消磨時日。上中學的時候,有一位對考古學非常熱心的老師,常常帶領他們去參觀發掘貝塚、豎穴、橫穴等石器時代的遺址。時至今日,小野木竟對這些古跡著了迷,實在有些不可理解。總之,在被迫接觸那些人世關係複雜透頂的罪孽之後,古代人那種簡單純樸生活的遺跡,便無形中成了他的世外桃源。而這種習慣,正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那是在第一次送賴子回家以後約一個星期左右。自然,當時還不知道賴子這個名字。電話打到了公寓:
「那天太感謝您了。我是從舞劇院乘出租汽車讓您給送到澀谷的那個人呀。」
聽到這個女人的聲音,小野木吃了一驚。
「因為討了您的名片,所以才給您打這個電話。這也許有失禮貌吧?」
她的聲音又傳了過來。
「不,倒是我失禮了。」
小野木頗為狼狽地回答說。若冷靜地考慮起來,由於看問題的角度不同,也許正是他的行動才有失禮貌,因為畢竟是與一位素不相識的女子同車而行了。
小野木接電話的時候,覺得自己的臉都紅了。
「這個……也許我太冒昧了,」婦人的聲音有些躊躇,又繼續說道,「本周星期六晚上六點鐘,我在T會館的休息廳裡恭候您。無論如何想陪您進一頓晚餐。」
小野木有些意外,正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您方便嗎?」婦人又追問了一句。
「啊。這個……不過……」
「我姓結城。請您這樣向服務台詢問,我事先對服務台打好招呼。」
這是小野木第一次知道她的姓。
「當時,您把我當成強人所難的女人了吧?不過,我的心理是,若不那樣是請不來您的。」後來,結城賴子對小野木這樣說。
「不,縱然不那樣講,我也會來的。」小野木答道。
事實上,當時他並沒有拒絕。豈但如此,到星期六的前兩、三天裡,簡直有一種一日三秋的感覺。
在那之前,小野木曾經有過一次戀愛的體驗,伹由於他和對方都有些情況,結果並沒有成功。他後來才意識到,在那兩、三天裡,自己等待的心情,與那次戀愛期間某個時期的情況很有些相似。
星期六下午研修所沒有課,到了傍晚時分,小野木早早就做好準備出發了。從擁有豪華的西方格調的宴會廳這點來看,T會館是屬於第一流的。因此,小野木有思想準備,去的時候穿了一身適稱的服裝。同時,也情不自禁地考慮到對方的環境,既然能使用這種場所,諒必是十分優越的。
樓梯上鋪著厚厚的紅地毯,裝配的金屬部件閃著金光。小野木順樓梯走上去,二樓便是個寬敞的大廳。大廳裡很闊氣地擺滿了漂亮的綠色靠椅。一走進去,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那些三五成群坐在一起的外國客人。天棚上懸掛著繞有蔓草花紋的枝形大吊燈。
小野木上樓之前,在服務台還經過了一道手續,那裡的人鄭重地鞠著躬,聲調柔和地說了句「知道啦」,同時派出一名侍者為他帶路。
從一片靠椅的綠浪之中站起來一位婦人,臉上掛滿了笑容,但小野木並不曉得那是在向自己致意。身上穿的和服,白地上大膽地撒著黑色斑點,與她那婀娜的身姿十分協調。
細高的身段十分出眾,即使陌生人走過她的身邊,也難免要悄悄地看上幾眼。
「我是正在恭候您的結城賴子。」
當那位女性擺動著衣袖,迎面向小野木鞠躬的時候,他一下子愣住了,感到有些眼花繚亂。
沒想到站在眼前的這位女子與劇場醫務室裡痛苦地俯首彎腰的那位婦人,竟會是同一個人。她看上去十分年輕,而且異常漂亮,顯得光彩照人。
「歡迎您賞光。謝謝您忙中抽暇。」
她的嘴角上露出了美麗的笑容。這一切使得小野木頗為惶恐。儘管在劇場裡最初見到的形象也是這個樣子,但此刻看上去,她那墨黑的眸子顯得更加晶瑩動人。
小野木稍微平靜下來之後才發現,她不僅把當時的西裝換成了和服。而且連頭髮的式樣也變了。略呈波浪式的頭髮蓬蓬鬆鬆,有幾縷短髮自然地垂散到眉尖。
「那次您為什麼那樣打扮呢?簡直令人認不出來啦。」後來,小野木曾試探地問過。
「您在劇場裡看到的,是我那副很難看的樣子吧?我心裡很羞愧,並且感到不勝遺憾。因此,我就打定了主意,一定要讓小野木先生看看自己的漂亮形象。所謂女人的心思,就是這麼一回事啊!」結城賴子這樣回答說。
「哦,這麼說,您請我去赴宴,並不單單是為了酬謝呀?」
「當然也有那種因素。」賴子加重了語氣說,「因為領受了您對我的一番好意,那是理所當然的嘛!不過,順便也想讓您改變一下印象,知道我不只是您在劇場裡見到的那個樣子。」
小野木覺得自己很理解她的這種心情。
「這就是女人本能上的自我存在說吧?」
儘管理解,他還是多少帶點挖苦的口吻發出了疑問。
「我只能對您申明一點,那並不是一種小小的虛榮心。」賴子說,「而且,您所講的本能上的自我存在說之類,倘若面對根本無動於衷的異性,是完全不會起作用的。」
小野木對這一點也完全理解,女性平素是怯懦的,對不感興趣的異性,總是怕惹起那種麻煩事。結城賴子假如對他無意的話,讓他送到夜晚涼風吹拂的馬路上以後,便可以永世不再照面了。
那次晚餐,是在T會館預約的一間小房間裡進行的。房間很豪華,別緻的銀白色冕形燈光在玻璃牆壁上交相輝映,室內十分明亮。
「啊呀,您原來是檢察官先生呀。」結城賴子用烏黑漂亮的眼睛凝視著小野木,因為他在回答東道主的提問時,告訴她自己「是檢察官的預備生」。
「現在還不是檢察官。準確地講,再過四個月,您那樣稱呼才合適。」
賴子對此很感興趣地問了一些情況,小野木出於不得已,只好把研修所的安排詳細做了說明。
「祝賀您!再過四個月,這近在眼前了呀。小野木先生……」賴子口裡第一次吐出了小野木這三個字,「肯定會成為一名優秀的檢察官的。」
「不,那倒不一定。」
雖說不無道理,但賴子似乎把這句話當成了謙遜之辭。她充滿自信地說:
「不。我完全相信。」
小野木此刻陷入了平索時常產生的疑慮之中。然而,對於初次會面的賴子,他根本沒有勇氣說明其中的原委。
相反,他卻在心裡捉摸著,這位女性究竟是怎樣的人呢?容貌美麗,化妝的方法也與眾不同。因此,儘管看上去很年輕,大約也和自己的年齡相仿,可能在二十七、八歲左右。無論她那老練的動作,還是服飾方面的愛好和打扮,都能表明她的年紀,同時使人感到她已經結了婚。而且,所處的環境也一定十分富裕。
小野木心裡曾多次動過念頭,想問「您的丈夫在哪裡工作」。但既然那是一個讓妻子過著如此高雅生活的人,肯定不會是普通的工作人員。至少要擔任著董事以上的職務;如果經商的話,必定是個投入了巨額資金的企業家。這使得小野木要發問的心情減掉了好幾分。
思想上一旦遲疑,錯過了機會,就莫名其妙地梗於心頭,更難於出口了。這件事甚至一直拖到與賴子結識之後的許久許久。
他已經注意到,賴子本身也決計避而不談自己丈夫的問題。不僅如此,就連自己處於什麼樣的生活環境,她也從不想主動加以說明。初次見面時,這樣做還可以說得過去。然而,第二次以後就不免使人感到奇怪了。
在T會館的進餐大約一個半小時就結束了。這個時間不能說長,但也不能算短。小野木在這段時間裡過得很充實,但也有一種美中不足的感覺。
這也是一種空虛感,好似斑斕的色彩就要消逝得無影無蹤一般。
「今晚能同您談得這樣多,實在有趣啊!」
賴子讀書很多,話題豐富,審慎的評論恰到好處。這些都使小野木感到,她天資聰穎,感情深沉。能夠與這樣的人交談如許的內容,真使小野木感到高興。
「我希望允許我今後再見到您哩!」賴子拉開椅子站起來的時候說。
小野木說了句「我也希望如此」。不過,這只是一句應酬話,完全出於把她那句話作為禮節性語言的理解。小野木很有節制,並沒有對她的話當真抱有期望。
「那時我以為,大概只此一回吧。」
依舊是後來,小野木對賴子講了自己當時的心情。
「是嗎?這樣說,我第二次打電話的時候,您一定很吃驚吧!」
「確實吃了一驚。不過……」
不過,確實很高興。當把公寓電話掛斷的時候,小野木感到消逝的色彩又重新出現在面前了。
第二次距頭一回大約隔了十五天左右。按照她的願望,在一家日本式飯店進的餐。飯店在赤阪附近,庭院比房屋佔地面積要大許多。他們面對面地坐在一間日本式的房間裡。
頭髮斑白但舉止優雅的老闆娘,來到客人的房間問侯賴子,「您好嗎?」老闆娘雙手支在蓆子上,神釆煥發的臉上帶著微笑。
「謝謝。」
賴子今天的裝束別具一格,穿著「鹽澤綢」一類的和服,似乎故意打扮得平淡無奇。
「老闆娘的生意也越來越興隆,很不錯呀!」
老闆娘又說了幾句無關痛癢的話,然後便退了出去。小野木看出,賴子是這家飯店很珍貴的一位客人。
「這是我很早以前就一直來吃飯的一家飯館。今天晚上請小野木先生來,是為了預祝您成為一名優秀的檢察官。」賴子講出了聚餐的理由。「院子非常整潔,您不下去看看麼?」
由於菜餚還在準備,需要稍候一會兒,小野木在房廊下穿上到院子裡去的木屐。松樹的枝梢上點綴著燈光,庭院裡一派皎潔的景色。
賴子走在前面給小野木引路。她那沉穩皎潔的身影,彷彿罩著一層薄霧,看上去益發婀娜多姿。入冬的庭園樹木和點景嶙石,宛如在一潭深水的水底,隨著光影的晃動,顯得明暗斑駁。
大概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小野木從內心裡明確地愛上了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