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臨近三月的末尾了。這意味著小野木就要從司法研修所畢業;作為一名正式的檢察官,分配到各地方檢察廳的決定也即將公佈。
「若分到東京就好啦……」見面的時候,結城賴子這樣說。沉靜的眼神凝視著某一點,這是賴子心有憂愁的表示。小野木正是從這個時候瞭解到她的這一特點的。
「向哪位頂用的上司求求情,也不成嗎。」賴子多次這樣說過。
「唯獨這件事是辦不到的。」
小野木回答。他沒有這種關係。而且他很清楚,即便有這種門路,也是毫無用處的。
從分配問題臨近以後,賴子才知道檢察廳的範圍遍佈日本的天涯海角。
「這要按成績來決定嗎?」賴子問。
「不,那不一定。第一期的先輩裡,首屈一指的人還到札幌赴任去了呢!」
「第三,或者第四名呢?」
提這個問題,是因為賴子聽說過小野木的成績。
「這個嘛……」小野木歪著頭,沒有吭聲。他估計自己很有可能留在東京,但沒有對賴子講出來。
畢業的同時,公佈了分配地點。小野木分到東京地方檢察廳工作。
「你真走運啊!」同批的佐籐拍著他的肩頭說。
小野木應了句「謝謝」,又問:「你是哪兒?」
「大阪。」佐籐答道。佐籐的老家是仙台。工作分配並不取決於籍貫。
「大阪不是很好嗎?」
聽到小野木這樣說,佐籐的臉上現出不無滿意的神情。
「其實,我的未婚妻就在大阪附近的蘆屋市。」佐籐洋洋自得地笑著說,「上司也是額外開恩呢!」
這當然是笑談。上級不可能瞭解這類私情,即使瞭解,也不會讓你如願以償的。
「聽到你留在東京,有人高興嗎?」佐籐問。
「這個……」小野木腦海裡立即浮現出賴子的面影,但這是無法說出口的,於是便回答說「沒有」。
佐籐問他:「不從九州叫個人來嗎?」小野木的故鄉是九州的大分縣。
「不。哥哥完全沒有問題,父母也不必接來照顧。暫時打算一個人生活。」
「將來,你會找個東京人的老婆吧!在東京定居,地點很理想;但找老婆,東京人可就就要慎重考慮了。」
「為什麼?」
「老婆是關西的最好。首先是經濟觀念強,而且會體貼人。再加上住在東京。這是最理想的。」
佐籐還不著邊際地說,再過三、四年,自己也準備請求調到東京來。
「大阪要有好姑娘的話,給你介紹一個吧。」
佐籐雖是笑著說的,但這未必不是認真的。他是一個好心人,和小野木又最要好。
「謝謝!」
小野木口上道著謝,腦子裡卻掠過了結城賴子的身影。不過,這時他還根本沒考慮過能和她結婚。
事後見到賴子時,聽說已經決定留在東京,她喜出望外,屏住氣息睜大了眼睛。
「太好啦!」
似乎隔了好半天,賴子才說出這幾個字。她那直視小野木的眼睛裡含著淚水。
「記得當時您曾說過,要立即回九州看看的?」後來賴子想起這件事,向小野木問道。
「是的。因為這畢竟是我人生道路上的一個轉折點嘛!凡有故鄉的人,在這種時候都必然想回家鄉看看的。」
結城賴子對此沒有作答。小野木還沒有聽說過賴子的故鄉。當問到這個問題的時候,賴子就說「我出生東東京」,但憑小野木的直感,看得出她的回答很不可靠。
這是賴子的一個秘密。這類帶有神秘味道的事情,就像迷霧一樣籠罩著賴子。
小野木動身回九州的時候,結城賴子到東京車站來送行。
第十五號月台是專發長途列車的站台。大概正是由於這個緣故,月台上籠罩著一片忙忙亂亂踏上旅途的離情別緒。剛好又是黃昏時分,看來也助長了這種氣氛。
賴子是穿著一身不惹人注目的西裝來的。
在小野木的眼裡,這個人的服裝經常變換,樣式非常多。這說明,她是一個過著豪華生活的女人。這一點曾使小野木產生過某種隱約的不安,但因為尚未考慮過同她結婚的問題,便有意地自我排解開這種朦朧的感覺。所以,她那一身不惹人注目的服裝,倒使小野木感到很高興。
「當時,您為什麼突然決定了返回的火車時間呢?」有一次,賴子曾這樣問過。
「看著您的表情,我才突然想做出決定的。因為在返回東京的時候,也盼望在月台上能見到您。」
列車開始在月台上滑動的時候,小野木覺得這樣約定是做對了。在月台逐漸增加著亮度的燈光下,賴子那白暫的面孔一直朝著自己這個方向。她的背後,為這列車送行的人群已經開始散去。
人群裡有一個人正從賴子身旁經過,並突然發覺似地向她鞠了一躬。
那是一個很體面的紳士,不過從逐漸遠逝的車窗裡卻無法分辨清楚。能夠看清的只是賴子並不知道有人朝她鞠躬,仍舊把臉面向列車這邊。
小野木於次日晚回到故鄉。這是一個地處耶馬溪後身的小小山村。他就是從這裡往返越過近二十四里的山路上的中學。
家前面有一條潔白的公路,不斷有公共汽車出現在山背後,然後又消失在山蔭裡。這一情景,從桑園之間可以看得分明。即使在這樣的山區,也跑起了從前根本沒見過的大型公共汽車。
回到家鄉的頭三天裡,實在無所事事。小野木給賴子寫了一封信,但寫不出投遞地址。這是一封無法寄出的信,只好回東京後再親手交給賴子了。
然而,在歸途的火車上,他把那封信撕掉了。
「都寫了些什麼呢?」賴子問。
小野木沒有講。
「要是能收到就好了……」賴子現出一副遺憾的神情。「我想,那一定是帶有山鄉氣息的。」
是的,在那山坳裡,不斷升起燒炭的白煙。它只留在小野木的眼前,賴子是無法知道的。
說到燒炭,小野木還保留著一個孩提時代的記憶。那大概是四、五歲的時候,聽說在燒炭小屋附近發現了一對情人自殺的屍體,人們都鬧哄哄地前去觀看,小野木也和小夥伴們一起跑去了。一棵剛吐嫩葉的樹上,垂吊著白色的衣服。小野木只看了一眼便跑回去了。
整個村莊,一時間都在談論這條消息。據說,那是一對從東京來尋找殉情歸宿的青年男女,他們究竟有什麼來歷,現在的小野木已經不記得了。如今還記得的只有一件事,就是那位女性在死前曾莞爾而笑地把點心分給村裡的孩子們。
只要一提到山,小野木眼前便出現蔚藍的天空,冉冉升起的燒炭的煙柱,還有那嫩葉縫隙裡透出來的僵直的白色衣衫。即使向賴子描繪山色,這一點也自然不會寫上去的。然而,小野木有一種感覺,彷彿總有一天要講到這件事,而且只能對賴子一個人講。
小野木滯留在鄉間的五天裡,賴子一直縈繞在他的腦際。儘管會見了過去的朋友,也到了度過童年的山間小路和沼澤地,卻都沒有產生什麼特別的感慨。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已經與東京緊密地聯結在一起了。
第六天,親戚中有位長者要舉行古稀祝壽活動,無論如何也要請小野木參加。不消說,父母和哥哥都勸他到場,但小野木還是以回機關上班來不及為理由拒絕了。實際上,回機關上班還有五天的餘裕,他只是不忍心失掉與結城賴子在東京車站相會的機會。一想到徒然等來了約好的列車,卻悵悵然掃興而歸的結城賴子的身影,他是無論付出什麼代價也要趕上那列火車的。
小野木乘坐事前約好的那列火車回到了東京車站。然而,卻不見結城賴子的蹤影。小野木懷疑起自己的眼睛,在月台上停留到最後,一直到旅客和接人的人全部散盡為止。
「當時我大失所望,」小野木照樣是在後來提到了當時的情景,「兩隻眼睛都有些看直了,以至瞧著東京的街頭都是茫茫一片白了。」
「請原諒,實在對不起!」賴子賠著不是,「您不知道,當時我心裡該有多麼難受。不過,實在是無法抽身呀。請原諒我吧!無論您怎樣責備,我都會接受的。」
第二天,賴子打電話約小野木會面。見面伊始,賴子就這樣向小野木道了歉。
但是,賴子並沒有明確說出「無法抽身」的緣由,僅僅熱淚盈眶地請求諒解。小野木感受到賴子過著「受拘束的生活」,這好像還是第一次。
「怎麼樣,咱們現在到橫濱去吧!」賴子當時這樣約他。天色已近黃昏,正是華燈初上的時刻。天空中還殘留著一抹灰白色。
賴子說,她想去一個離東京稍遠一點的地方,在那裡和小野木共度一段時光。這大半也是賴子謝罪的表示。而在此之前,小野木確乎多少有些生氣的樣子。
汽車沿第二京濱國有公路奔馳。各種車輛川流不息。小野木他們的車子也夾在車流當中,或者居高臨下地觀賞鬧市區的燈火,或者瞧著黑魆魆的工廠,還可以眺望羽田機場上空正在掃動的探照燈的光柱。小野木把賴子的手緊緊地握在自己的掌心裡。
到了橫濱,賴子提出要去看外國人的墓地,因為自己還一次也沒去過。
來到墓地時,天已經黑了。他們讓車子等在那裡,然後下了車。這裡的地勢很高,海角上的燈光在漆黑的海面上自然地形成了條條曲線。
身後的坡路上還有行人。長長的圍牆順著斜坡起伏,空氣裡散發著不知名的花香。過路的人都議論著這花的香味。入夜了,一切都已寂然無聲。載送他們的出租汽車關掉車燈停在那裡。使人產生喧囂之感的,只有漆黑的海面上那帶有生息的點點燈火。
海風迎面撲來,夾雜著潮水的氣息。
「賴子!」小野木叫了一聲。
賴子卻用自己的話岔開了,「分到東京太好啦!」這是在講小野木的工作單位,「總算一塊石頭落了地。睡覺也比以前香多了。」
賴子的手掌有些發涼。
「一想到若是札幌、鹿兒島之類的地方,我的心就不寒而慄呀!」
一對年輕人好像正朝墓地裡走來。不時傳來歡快的笑聲。
小野木和賴子乘進了出租汽車。
「下面去哪兒?」從東京送他們來的司機回過頭問道。
「離海近的地方。」賴子說。
車子順著坡道開下去。街上的燈光又重新映進車窗。
一駛上寬闊的馬路,立刻便看到左側有一片排列整齊的黑魆魆的樹林。右側是高聳的旅館,整個建築物都燈火輝煌。
「這是公園。」司機報告道。
開進林木繁多的公園,下面的碼頭立即映入眼底。波濤撞擊巖岸的聲音響在耳際。遠遠地聽到有人在呼叫,大約是在船上。許多燈火通明的汽船停在那裡。
公園裡的路燈發出一團團白光。地面上,被樹木遮住的地方是一片片濃墨般的黑影。
走進陰影的時候,小野木突然停住了腳步。賴子剛站下吸了一口氣,小野木就把她擁抱住了。二人先前正手拉著手,所以這個動作很簡便,只消把賴子的方向轉動一下。
小野木雙手承受著賴子的體重,切實地感到接觸到了她。賴子略掙扎一下,便用自己的嘴唇老老實實地接受了小野木的親吻。接觸到的面頰、嘴唇,都熱得燙人。她胸中的顫動傳到了小野木的身上。
這便是第一次。從此,賴子就答應了。
二
結婚典禮從下午三時起在T飯店舉行。
請柬上寫著三時半由媒人致詞,所以在那之前來賓差不多都到齊了。
婚禮採取雞尾酒會的形式,來賓們都站立著。大廳裡放了好多張桌子,來賓們站在周圍,手拿酒杯,吃著菜,同時談著天。在場的女人們都穿著鑲有花邊的禮服或華麗的西式服裝。正面擺放著一套六扇的貼金圍屏,圍屏上裝飾著很大的花朵。來賓們笑容滿面地走動著,每個人都顯得彬彬有禮,舉措得當。
新郎是位年輕的政府工作人員,新娘則是一家大百貨公司董事的女兒。二人正佇立在會場的門口,接受來賓的祝賀。左右兩側分別站著媒人夫婦、新郎和新娘的父母。
輪香子和朋友們正一起簇擁在桌子周圍。對輪香子來說,新娘不僅是朋友,自己的父母還是媒人。眼下,爸爸那魁梧的身體穿著禮服,臉上掛著輕鬆的笑容,正站在新娘的一旁。儀表堂堂的身軀,在一排人裡顯得十分突出。
作為R省的局長,爸爸對這類場面也許早已司空見慣了,而新郎又是自己的部下,來賓中也有許多年輕人是自己的下屬。儘管他從容地微笑著,卻令人感到有一種無形的威嚴。
媽媽雙目低垂地站在那裡。很久沒有這樣濃妝艷抹過了,所以在習慣於媽媽日常打扮的輪香子跟裡,也覺得媽媽漂亮起來了。相識的人都想像著說,媽媽年輕時肯定和輪香子一模一樣。
「你母親真漂亮啊!」
佐佐木和子和朋友們都對輪香子這樣說。因為是朋友之間的議論,輪香子便沒有去否定。無論在初中還是高中的時候,媽媽到學校來參加教師和家長的聯席會對她來說都是一件樂事。使她快活的是,同學們瞧見了都來對她說:你母親長得真漂亮呀!
此刻正站在會場入口處的媽媽,由於化妝的緣故,看上去要年輕十歲。
媽媽曾不放心地說,鑲有花邊的禮服恐怕有點太鮮艷了,其實那是很淡雅的。然而,與父親相比,還確實有點羞澀的神態。
「哎呀!」手裡拿著雞尾酒杯的佐佐木和子,兩眼望著前方喊了起來,「你看,小香子!」說著,戳了戳輪香子的肩頭。
一個偉岸的男子,正站在新郎面前,含笑向他表示祝賀。黑色的西服很合體地穿在他身上。
「那不是『古代人』嗎?」
那位青年來賓離開新郎,向他的父母點頭致意,然後微微低著頭走進會場。
輪香子吃了一驚。不錯,正是那位青年。這張臉,在諏訪曾意外相遇,在深大寺又曾偶然重逢。
「朝這邊來啦!」佐佐木和子又拉了拉輪香子的衣袖。
來賓總共有二百多名。大廳裡擁擠不堪,正適於躲在別人背後進行觀察。
青年朝桌子這邊走了過來。高大的身材十分顯眼,頗帶禮服格調的黑色西服給人以一種氣宇軒昂的感覺。這和在諏訪豎穴裡站起來的那個人相比,簡直判若兩人。當時,他身穿滿是皺褶的上衣,肩上挎著很髒的書包。
當時蓬亂的頭髮,今天也梳理得很平整。青年似乎沒有發覺輪香子在場。也許已看到有一群衣著華麗的小姐,但目光根本沒落到她的臉上。
「到他那兒去聊聊吧,」佐佐木和子笑瞇著大眼睛與輪香子商量道。
「算了吧!」
輪香子說。心臟的跳動驟然加劇起來,這也許是因為剛才喝了不習慣的摻有檸檬汽水的杜松子酒,現在醉意湧上來了。
「其妙呀!」和子說,「『古代人』先生竟會出現在這裡,真沒有想到。他和哪位有關係呢?」
進門時,他是向新郎表示祝賀的,因此可以判定與新郎有關。但輪香子卻不清楚他們是一種什麼關係。
「瞧,眼看就要到跟前啦。」佐佐木和子告訴輪香子說。
青年從人群裡緩步朝這邊走來。目光投向來賓的面孔,大約是在尋找自己認識的人。
佐佐木和子驀地轉過身去,輪香子連制止都沒來得及。
「您好!」和子向青年鞠了一躬。
青年突然停住腳步,眨著眼打量這位向自己問候的人,臉上有些困惑不解。那是記不起對方時常有的表情,雖然仍在微笑,但眼神卻是含混的。
「前不久……」佐佐木和子笑著說,「跟您見過呀。」不提在深大寺,完全是出於禮貌,因為對方帶著一位婦人。
輪香子雖在和子的身後,但已無計可施,只得轉過身來面向青年,口裡問候道:
「您好!」
青年看到輪香子,眼裡立時顯出吃驚的樣子。
「呀!實在是……」突如其來的驚訝一消失,青年臉上立即現出親切的笑容,「太意外了。沒想到又會在這裡見到您。」
青年鄭重其事地向輪香子和她的朋友鞠了一躬。然後又對沒有認出佐佐木和子表示歉意說:「失禮了!」
青年一時找不到可說的話,向四下裡瞧了瞧,又說:「場面相當隆重呢!」
來賓比方才又增加了許多。大廳和毗鄰的另一個房間都很擁擠,因而有的來賓甚至還等候在過道裡。
「那個……」佐佐木和子搶在輪香子之前說,「您是今天這位新郎先生的朋友吧?」
青年把目光重新投向和子,同時也是對著輪香子,說:「是的。芝五郎是我的同批同學。」
芝五郎就是剛才很拘謹地站在會場門口的那位新郎的名字。
「是嗎?我們是新娘子的朋友。」佐佐木和子介紹了自己這方面的關係。
「說起來,倒是這位輪香子姑娘更有關聯。」輪香子突然意識到,「輪香子」這個名字青年該是第一次聽到。青年的表情上似乎確實有了這種反應。
「輪香子姑娘的父親,」佐佐木和子把名字又重複了一遍,接下去說,「是這對新婚夫婦的媒人呢!」
青年臉上的意外表情比剛才愈發明顯了。他直視著輪香子,瞪大眼睛問道:「這麼說,田澤先生是您的父親了?」
「是的。」輪香子把垂下去的頭點了點。青年問話的語氣,說明他知道輪香子的父親。輪香子懂得,這次自己不得不報出姓名了。
「我叫田澤輪香子。請多關照。」
她頷首致意時,青年也稍顯慌亂地還了禮。
「我叫小野木喬夫。請多關照。」
因為這同時也是對佐佐木和子講的,所以她也說出了自己的名字,然後又補充道:「我是輪香子姑娘的好朋友。」
「您父親的名字我拜聞過。」青年說,「聽說是阿芝的領導。若是讓阿芝來講的話,簡直是一位高不可攀的人物。」
青年微笑著說。芝五郎只不過是一個去年才進入R省的普通科員,所以即使把自己和局長比做霄壤之別,也並不過分。
當青年向新郎表示祝賀的時候,輪香子曾猜測他也可能和爸爸在同一機關,但聽到青年這番話,才知道並非如此。
周圍的來賓正彼此高聲談笑著。突然,歡聲笑語戛然而止,音樂聲起,預示著新郎新娘就要挽臂入場了。
掌聲雷動,來賓們一齊朝那個方向望去。
輪香子的父親田澤隆義站在新娘身旁,以月老的身份,把新婚夫婦向來賓們做了介紹。麥克風裡傳出父親的聲音,在輪香子聽來也覺得是很老練的。態度從容不迫,語氣風趣而有分寸。來賓中不時發出有禮貌的竊笑聲。
下一項是來賓致辭,他們的演講和風度,沒有一個可與田澤隆義相匹敵。即便在這種場合,他那R省局長的身份,大約也是起了作用的。
然而,輪香子卻對爸爸的講話方式很不滿意,覺得未免有些老練過了頭。爸爸可能常把部下召集到一起進行訓話,又時常出席各種會議,因而才熟諳致辭要領的吧!作為政府官員,在國會的一些專門委員會裡還要向議員們做滴水不漏的答辯。
一位年輕的來賓,以新郎同事代表的身份致祝辭。他的第一句話便是:「由於田澤局長閣下的大媒……」
這顯然是意識到他們的頂頭上司而發表的演說,輪香子聽起來也感到十分彆扭。還不止於此,她連自己的臉都紅了。
眾多的來賓肅然佇立了三十分鐘左右。因此,當司儀宣佈致詞結束,請來賓們隨便休息一下時,滿屋子的客人都輕鬆地長吁一口氣,隨後就散開了。
大約過了十分鐘以後,輪香子在另一個房間靠窗子的地方看到了小野木喬夫,小野木正坐在沙發上,一個人吸著煙。在遠處看到這個情景,輪香子不甶得想起了他在上諏訪車站月台上經過時的側影。和當時一模一樣,此刻他的表情似乎有一種難言的寂寞。他雖然沒戴登山帽,也沒穿弄髒了的工作服,更沒挎著綴有T·O符號的書包。然而奇怪的是,在這位衣冠楚楚的年輕紳士身上,瞬息之間竟好像顯現出了當時的那副形象。
佐佐木和子不知走散到什麼地方去了,這會兒不在身邊。輪香子毅然地朝小野木走去。
小野木察覺到臨近跟前的衣袖的華麗色彩,抬起眼看了看,發現是輪香子,便站起身來。「呀!」方纔那副表情即刻消逝,現出明快的神色。
「您不坐嗎?」
輪香子讓道。話講得意外地爽快,而且自己先在沙發上落了座。
「好。」小野木喬夫熄滅香煙,在稍離開一點的地方坐了下來。
「最近還到古代遺址去轉嗎?」輪香子微笑著問。
「沒有。」小野木面頰上泛起苦笑,「那以後再沒去過。因為事情多,一直很忙。」
輪香子很想問問「您在哪兒工作」,但那樣就顯得太不客氣了,所以沒有勇氣開口。
「不過,」小野木說,「我可沒想到呀!不知道當時的那位小姐就是田澤先生的令愛。我以為回東京後再不會見到您了,沒想到竟會這樣屢次碰面。」
這使人想到,小野木眼前肯定也會閃現出以諏訪湖為背景的花梨樹的白花,以及那綠油油的麥田。然而,她根本無法知道,對於一起走在那條小路上的輪香子本人,小野木究竟留下了怎樣的印象,只是憑想像知道,他必然始終把輪香子當成了一位稚氣未除的小姐。
輪香子看到,爸爸正滿面帶笑地向兩廂的來賓致意,同時朝自己這邊走來。發胖的身軀穿著禮服,顯得儀表非凡。
「爸爸!」輪香子站起來叫了一聲。小野木也隨後立起身來。
「啊,啊。」爸爸口裡應著,點了點頭,「輪香子,你母親好像有事情。」
爸爸看了看小野木。
「爸爸,這位是小野木先生。原先在諏訪結識的,今天在這兒碰到才知道是芝先生的朋友。」
爸爸「噢」了一聲,朝小野木笑了笑。笑的時候,露出了結實而又潔白的牙齒。
「我叫小野木喬夫。」小野木畢恭畢敬地把頭低下去表示致意。
「你是芝君的朋友?」爸爸點頭回敬後,反問了一句。
「是,我們在大學是同批同學。」小野木拘謹地答道。
「噢?」爸爸眼角上聚起了皺紋。,和我是同一個母校。」
「後生晚輩。請您多關照。」小野木微微躬身施了一禮。
「哪裡,彼此彼此!」爸爸又輕鬆地問道,「那麼,你的工作也……?」
「不。」青年輕輕搖了搖頭,微笑著回答說。「我在東京地方檢察廳工作。是剛任命的檢察官。」
爸爸又「噢」了一聲。
輪香子在一旁吃驚地看著小野木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