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結城賴子返回房間的時候,她的丈夫把手臂依在黑檀木桌面上,正和老闆娘低聲說著話。
結城庸雄是個身材高大的男子,為了和身體圓胖的老闆娘說話,細長的身子正向前傾著。他寬額頭,高鼻樑;略長的臉,很富有雕塑感,總是稍蹙眉頭,一副端莊威嚴的面孔,給人的印象是一個中年美男子。丈夫的朋友就曾在賴子面前說過,這是一張為風流女性所傾心的面孔。
賴子拉開紙門的時供,看到丈夫正和老闆娘悄聲低語,但她裝作沒有發覺的樣子,坐到自己的席位上。
「這倒是一項好消息。」老闆娘急忙把臉離開結城庸雄,挺直腰身。嗓門也放大了。「那塊地皮可值錢呢!聽說前些時候,有個女演員不是以出格的價錢買下那附近一位親王的地皮,蓋上房子了嗎?我這個店還差得遠呢!」
「是這樣嗎?」結城庸雄低頭注視著杯子裡的威士忌說,「我還以為老闆娘這裡手頭是相當雄厚的。」
「哪裡。」老闆娘用力揮著手說,「渾身都是債呀!家裡的資金根本周轉不開。……實在抱歉。」
話音落後,又朝靜靜下箸菜盤的賴子湊趣似地訕笑起來。
賴子心裡明白,這個話題與自己返回房間之前密談的內容是不一樣的。她沉靜地朝老闆娘笑了笑。
餐桌上,杯子裡盛著冰過的酒。幾個盤碟和瓷碗在明亮的電燈光下閃著絢爛的色彩。
由於丈夫難得的邀請,賴子才來到這家「谷川」的。平日裡,丈夫總是不打招呼就離家外出,一周或十天回來一次,然後馬上又出去了,對於這麼一位丈夫,賴子象觀望與自己不相干的人一樣,成天價獨自送走每一個黃昏,迎來每一個日出。丈夫並不是到遠處出差,而是在市內另有家室。
縱使隔些日子回到家裡,賴子也不向丈夫問起那幾天的情況,丈夫也緘口不談。丈夫離家外出的時候,賴子也只是雙膝跪在門口,絕不發問一句。這個不成文的規矩已有五年的歷史,最初本是賴子從丈夫身上習以為常的,到後來丈夫也從妻子那裡司空見慣了。
家裡雖然有兩名女用人,但只為賴子一人燒飯做菜,對丈夫則毫無必要。即使十天半月回來一次,丈夫當天晚上也不在家裡吃飯,隨後就又出了。
夫婦之間從來沒有發生過口角:在局外人看來,也許認為這是一對靜謐相安的夫妻。丈夫只講必要的事,話極簡短。賴子的回答也是如此。向丈夫開口的時候,從來都是只限於答話。
對丈夫日常生活的料埋,賴子無懈可擊地履行著作為妻子的義務。當然,在時隔多日回家的丈夫脫掉的東西裡,有幾樣賴子是不親自動手的。那是丈夫另外一種生活的圖景,然而賴子並不介意。
丈夫每隔幾天回來一次,當天並不在家過夜,而是立刻走出家門。對於丈夫的這種心情,賴子是理解的。基於這種情祝,可以說她只是在日常生活上還盡著妻子的義務。
丈夫提出一道去「谷川」吃飯,於是便相隨而至。這對賴子來說,也只不過把它看作是履行一種義務,雖然丈夫的座位近在眼前,卻似遠在天邊一樣。
這種情景,反映到外人的眼裡,也一定會把此刻的賴子看成一位嫻雅的夫人。丈夫講話的時候,她在旁邊安靜地聽著。嘴角不時浮出微微的笑意,而知道這是一種淡笑的,大概只有作為丈夫的庸雄自己。老闆娘對初次見面的賴子,不禁瞠目而視,在結城庸雄耳邊吃驚地說道:
「好一位漂亮的太太!」
結城庸雄啞然地笑著。每當他略低下頭微笑的時候,面頰上就會出現一種淡漠的陰影,所以,凡是見到過的女人,都說他具有冷酷的魅力。老闆娘稱讚妻子的時候,結城庸雄也沒有作聲,臉上又現出同樣的表情。在有的人看來,也許會造成一種印象,認為這是作丈夫的矜持,正是內心裡蘊含愛情的表現。
「老闆娘,該叫個人了吧?」結城庸雄說道。
「哎呀!」老闆娘驚訝地抬起眼睛,「今天晚上您不是帶著太太嗎?」
「這沒關係嘛!」結城庸雄很隨便地說道,他根本不理睬賴子,同時雙手撐著黑檀木桌子站起身來。
賴子和老闆娘談論著院子裡的階柳庭花。過了一會兒,庸雄從衛生間回來了。
「給我講了嗎,就是平時那個?」庸雄問的是他一直叫來陪酒的藝妓。
「太太也當真同意嗎?」老闆娘又朝賴子看了一眼。
「請。」賴子笑著說,「我也想拜見一下那位漂亮的人。」
「是這樣嗎?那麼,馬上就去叫來。」老闆娘向旁邊的女用人使了個眼色。女用人把耳朵湊到老闆娘嘴邊,然後起身出去了。
「方纔,在那邊,」結城庸雄衝著老闆娘說,「碰到了一位很漂亮的小姐哪!」
「啊,是嗎?」
「穿著西服,是一位才二十歲上下的年輕小姐。是客人嗎,誰帶來的?……在這種地方,絕不會是女學生開同窗會……」
「啊,對了。」老闆娘彷彿想起來似地說,「那是全家一塊兒來的呢。可能就是那位小姐吧,一定的。」
「噢?誰呀?」庸雄歪著頭,打聽那個姑娘的父親。
「這個……」老闆娘曖昧地笑了笑。「今天晚上,舉行家庭招待宴會的,有好多家呢!」
「好多家。」
「是呀!瞧,您這裡不也是一樣嗎?」
被老闆娘這麼一說,結城庸雄用鼻子冷笑了幾聲。
「哼,我嗎……」
剛講了兩個字,便低下頭去,喝起酒來了。
賴子不動神色地吃著。庸雄不朝賴子講一句話,只把臉衝著老闆娘。賴子笑吟吟說話的時候,也總是向老闆娘抬起頭。
老闆娘似乎也覺得有些反常。但又不能這樣立即離席而去,因此便帶笑說道:
「說來是前天晚上了,店裡有一位客人說,十點鐘帶你去夜總會吧,我就跟著他去了。因為難得去那裡瞧上一次,儘管上了年紀,我還是隨著他湊趣去了。」
「夜總會裡,上年歲的婦女也有去的。外國人就是這樣嘛!」
「您說對啦。美國的老太婆還跳舞,真叫入想不到啊!」
「老闆娘不是也在跳嘛。」
「討厭著呢!我年輕的時候跳過單人舞,從來不和男人們摟著跳。」
「你去的是什麼地方的夜總會呀?」
「橫濱哪!」
「橫濱?」
結城庸雄突然閉住了嘴巴。
賴子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嚨眼上。然而,她那正在剝去烤雞錫紙的手卻鎮定自若。
「要說橫濱?那可要跑不少路呢。」結城庸雄冷不防冒出來這麼一句。
「就是呀!我本不願去的,但那位客人說乘車去兜兜風吧,所以……」
「老闆娘,橫濱很熟嗎?」
「我從來就不愛出門,所以不太熟悉。甚至還被客人笑話了一通。」
「山下公園,去了吧?」
賴子驀地閉上了眼睛。
「啊,就是那個能看到海、浮著蒸汽巨輪的地方吧?」
「對。」
「客人領我去看了一下。他說,因為你這個老太婆哪兒也沒見識過。不過,那地方樹木很多,夜裡一定很寂靜吧?」
「寂靜的地方正好嘛!」
結城庸雄說完,第一次放聲大笑起來。
賴子放下了筷子。
四名藝妓喧鬧著走進「谷川」飯店的便門。
從客人房間出來的老闆娘正等在那裡,接受了藝妓們的問候之後,她馬上把其中的一個叫住,說:「你過來一下。」
「是。」一個圓臉細眼的藝妓,搖擺著身肢來到老闆娘跟前。
「庸先生可不是一個人喲!」
「還有客?」
「告訴你吧,是和太太在一起哩!」
「哎呀!」圓臉藝妓睜大了細長的眼睛,一副吃驚的表情。
「可要小心點!」
藝妓沉默了一會兒,狠不放心地問道:「那太太怕不是來探虛實的吧?」
「未必。」老闆娘說,「看上去倒不是那樣一位太太。好像是位很溫順的人,不過……」
老闆娘凝眸沉思起來。
「什麼呀,媽媽?」藝妓擔心地看著老闆娘的眼神。
「不,沒什麼。只是要留神點,和往常可不一樣呢!」
老闆娘把目光移到站在後面的三名藝妓身上,提醒她們說:「你們也得留神,沒用的話不要隨便亂說!」
三個人都縮了縮脖子應道:「是,是!」
幾個藝妓在走廊裡你推我擁地正要往前走。
「慢著,」老闆娘又追上來說,「太太長得可漂亮哪!」
「啊!「這次四個人都大聲叫了起來。
老闆娘走進帳房的時候,女用人的領班正在和會計說話。她抬起頭看著老闆娘說:
「帶著太太到這兒來,庸先生還是頭一遭哩!」
「我嚇了一大跳,因為他還要叫蝶丸來。」
老闆娘把擱在那兒的酥脆餅乾放到嘴裡一塊。
「不過,要是和他那位太太相比,蝶丸姐可是望坐莫及呀!」
「那倒不假。那孩子,回來時連眼泡兒都得哭腫哩!」
「光是太太身上穿的衣服,就值十萬日元以上呢!只手上戴的那個鑽石戒指,就有兩個克拉。非常考究……不過……」
說到這裡,女領班突然壓低嗓門問道:「庸先生這個人,究竟是做什麼買賣的呢?把他的太太打扮得那麼闊氣。」
「我也不大清楚哪!」老闆娘稍微皺了皺眉,回答道,「不論政治家還是實業家,他好像對誰都一清二楚。可是自己的事兒卻絕口不提,所以,直到現在我也不瞭解他的真相呢!」
老闆娘更悄聲說道:「真有點令人可怕哩。」
這時,客人房間吆喚女用人的蜂音器響了,女領班急忙走了出去。
老闆娘細細地品嚼著放進嘴裡的餅乾。
賴子一個人離開「谷川」,走過鋪著砂石的路,來到寬闊的馬路上。正等在門外的司機慌忙下車,剛要打開車門,賴子把他止住了,說自己還有事要辦,不坐這個車子。
她叫住了一輛出租小臥車。
「您去什麼地方?」司機問道。
她一下子說不出要去的地方,卻想到了從前曾去過的一個地名,於是命道:「去三河台町。」
夜晚的街道寂靜無人。
藝妓們進去半個多小時以後,賴子才抱歉似地對丈夫說,還要去銀座買東西,便離開了房間。
「嗯。」丈夫庸雄只這樣應了一句,仍興頭十足地和藝妓們說著話。
丈夫今天夜裡大概不會再回家了,藝妓當中,有一個總是奇怪地對賴子保持著戒心。
賴子也覺察到了這一點。然而,並不是由於這個原因,賴子才中途退席的。這是當初就在心裡決計好了的,與那個藝妓來不來毫無牽涉。
拐過三河台町的電車路以後,賴子下了汽車。
兩旁是一幢挨一幢的高大宅邸,全都砌著圍牆。街上行人稀少,只有路燈每隔一定距離放射出一團團光環。
路變成了一個向下的陡坡,路面上鋪著石塊。如果穿上皮鞋,就會發出咯登咯登的腳步聲。坡下是一片谷地,有許多矮小的房屋,房屋對面的坡路再度向上升起。兩側的圍牆隨著路面慢慢滑向谷底,隨即逐漸升高起來。常春籐爬滿圍牆,樹木枝繁葉茂。
風起處,黝黑的枝梢颯颯擺動,牆上的常春籐也輕輕搖曳。圍牆裡面的燈光,悄然地沉向牆底。
高處有一片燈火,那是某個北歐國家的大使館。
結城賴子隻身走在這條人跡罕至的馬路上。方才丈夫提到橫濱,很可能是偶然的巧合。不過,此刻走在這裡,並不是為著平復聽到那句話而引起的內心波動。
賴子很想在一個昏暗的地方,向小野木喬夫這樣說:「走投無路的路,還是有的呀!小野木先生……」
二
審訊完最後一個專門在商店行竊的男性慣犯,小野木喬夫看了看手錶。
已經十一點四十分。現在就必須把辦公桌大體收拾好,然後到石井檢察官那裡去寒暄話別。
這大約要十分鐘左右。為了趕上十二點二十五分從新宿車站發往長野的快車,時間剛好夠用。
今天是星期六,雖然往常都是午後一點左右才走出這座東京地方檢察廳的大樓,但今天是特殊情況。這已經預先得到了石井檢察官的許可。
「今天你有點特別匆忙呢。」鄰桌的橫田檢察官從報告書上抬起眼說。
「又是到古代遺跡去轉嗎?」橫田檢察官很瞭解小野木的愛好。
「不,今天不是。有點事,要到外地去一下。」
「怪不得沒帶那個挎肩書包。」橫田笑著說。
小野木的旅行皮箱正放在辦公桌上。
「遠嗎?」
「不,很近。就是靜岡縣。」野木撒了個謊。
「得注意點才好咧!」
橫田的這個講法,好像使小野木突然感到一驚。
「今天夜裡,說不定會來颱風的。」
小野木明白了,橫田的話並不是別有所指,因為今天早晨的報紙上確實登著這條消息,然而,他本人都能察覺出自己的臉色有些不自然。
「哪裡!看樣子不會有什麼大事的。觀測站已經講過,颱風路線正朝著南部的海面。」
小野木的話一出口,橫田檢察官立即微笑著說:「好吧,祝你一路平安!」
小野木拿起旅行皮箱,說了句「我先走一步」,就離開了橫田。
石井檢察官正在寫東西,聽完小野木話別的寒暄,把頭抬了起來。
「去吧!」他點了點頭,又問:「星期一能來上班吧?」
從窗子射進來的光線,照得他鬢角上的白髮閃著銀光。
「啊,這個……」
「星期一還有點事想請你幫忙。」
「是,明白了。那麼,請允許我告辭了。」
看到這位前輩檢察官點頭應允,小野木走出辦公大樓。看看手錶,已經快十二點了。
眼睛迎著急駛而來的出租汽車,每輛都載著乘客,很難過來一輛空車。小野木焦急地站在耀眼的人行道上,心裡在想,要是趕不上可怎麼辦!
小野木腦海裡首先浮現出沒有趕上火車的情景,脖頸不由得滲出了熱汗。
大約過去了六、七輛之後,好不容易才來了一輛顯示著空車標記的出租汽車。
「到新宿火車站!」
說完,又欠起身在司機背後問:
「十二點二十五分的火車,來得及嗎?」
司機彎過手臂,看看自己的手錶:
「現在是十二點三分。想辦法趕吧!」
說著猛地踩動了加速器。這是個年輕的小伙子。汽車跑起來了,可小野木卻平靜不下來。腦子裡想像著正在不安地等待自己的結城賴子。要是沒趕上,可怎麼好呢!賴子很可能在即將發車的時候走下火車。因為昨天已經約好,如果可能的話,還是一塊兒乘商定的那次列車。
每逢碰到紅燈,年輕的司機都不耐煩地咂著舌頭,一旦換成綠燈,立即迅猛地從其他車輛的縫隙裡鑽過去。小野木對司機的好意很高興,但一想像到發生事故的情景,便想把眼睛閉起來。
倘若發生車禍被抬到醫院裡去,那就絕對無法跟賴子取得聯繫了。
伊勢丹百貨公司的建築物已經在望,司機頭也不回地問道:
「先生,哪個月台?」
「中央線。」
司機沒再吭聲,從十字路口把方向盤打到左側,跑上甲州街道。這位司機心裡有數,中央線月台走南口近便。車子駛上陸橋坡路的時候,小野木看看手錶,十二點二十一分。
「趕上啦。」-
司機停下車子,回過頭邊朝小野木笑著,邊用自己的手抹去汗水。
小野木登上二等車廂,一眼就看到了結城賴子的身影。她穿著白色的西裝,正靠在座位上看書。旁邊坐著一位帶小孩的中年婦女,賴子對面的位置上,放著她的天藍色旅行皮箱。
小野木本來曾想像,賴子正擔心地站在月台上。然而她卻在安安靜靜地看著書,與自己氣喘吁吁跑來的形象一比,不能不使小野木多少有些感到意外。不過,這也使他得到了一個印象,賴子就是這樣一位女性。
相反地,如果緊鎖雙眉佇立在月台上,那就不成其為賴子了。
在任何情況下都能從容自若,有條不紊,小野木非常喜歡賴子的這一特點。
因為小野木站到面前,賴子才抬起眼睛。她笑了,從對面座位上取走旅行皮箱,又用手帕輕輕地擦了擦放過皮箱的地方。
「謝謝。」小野木把賴子和自己的旅行皮箱放到網架上,便在那個位置上坐了下來。
「我以為來不及了,一路上都捏著一把汗。」小野木用手帕沾去臉上的汗水。
「很緊張吧,我知道您很忙。」賴子面帶微笑,眼睛一直沒有離開小野木。
「您沒想過我會乘不上這次列車嗎?」小野木這樣問道。
賴子馬上輕輕搖了搖頭:「沒有。知道您一定會來的。」
看來,賴子接下去是要說:所以我才一動不動地坐在這兒看著書等您。那神態充分說明,她完全相信,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小野木都會來到自己身邊的。
火車開動以後,賴子又取出一本小開本的書籍,眼睛捕捉著書上的鉛字。那好像是一本外國的翻譯小說。她那不大和小野木搭話的態度,使人感到仍在掩飾自己內在的複雜心情。
小野木取出香煙吸了起來。車窗外,武藏野高地上的森林不斷地向後移去,山腳下是一片片紅色屋頂的住宅。
一周前相會的時候,小野木曾流露過,從星期六到星期一自己要出去做一次小小的旅行。那次約會是賴子打電話提出的,會面是在夜裡,走在一條靜悄悄的坡道上。
走到一處很陡的鋪石路面時,小野木的皮鞋在黑暗中咯咯作響。
他們經過的路上,還見到了某外國使館的大門。賴子告訴小野木,就在兩、三天前,自己曾從這兒走過,很喜歡這個地方,所以才約他來的。
小野木問她「是您一個人嗎」,賴子在黑暗中笑著回答:
「當然是一個人啦!」
當小野木說,他打算到鄉下去過一夜時,賴子突然仰起臉說道:
「我也想和您一起去呢。」
「這個嘛……」
小野木吃了一驚,只講出這幾個字,甚至連下面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往常,只要小野木一猶豫,賴子馬上就會明智地撤回自己的要求,唯獨這天夜裡她執拗地堅持要一起去。對於小野木來說,沒有理由認為這會帶來麻煩。這種事情還是頭一遭,所以他預感到,賴子大概是有什麼話要說。
小野木還不瞭解結城賴子的全部情況。除了展現給小野木的以外,她在另外一個世界的情形、她的生活,都根本沒有告訴過他。
「小野木先生只須瞭解您面前的我就成啦!至於我的身後,還有什麼樣的背景,您不知道也沒關係的。」
每當小野木開始向這方面提出問題的時候,賴子必定使用這種說法:既不告訴準確地址,電話也總是由賴子掛來,完全是單方面的聯繫。
當賴子要求跟他一道去旅行的時候,小野木心想,這次也許會瞭解到賴子的全部情況。對於和小野木的這種奇妙的交往,賴子心裡也一定是很不好過的,因為這不是在遊戲,小野木也能夠想像得出,賴子出於某種原因的限制,不便向自己亮明真相,她肯定正在為此而苦惱。賴子平時是個很有心計的人,惟其如此,所以即使見到他,也從不把這種痛苦表露在外。可是,在某些情況下,這種苦惱便會像斷層一樣,在剎那間閃現出來。每當這種時刻,從側面看去,賴子的表情總好似在忍受著煎熬。
小野木判斷,在習以為常的東京無法講出口的事,到旅行目的地便可以全部公開了。正是這一決心,促使賴子乘上了中央線的這列火車。
小野木不時地把目光投向窗外,也不時地從正面盯著正在讀文庫本小說的賴子。
火車穿過了好幾個山洞,每次出來的時候,在列車行進方向左側的低地裡,必定都有河流映入眼底。
在大月車站,許多登山打扮的年輕人和白衣持杖、佛門裝束的行者下了火車。內中也夾雜著外國人。月台對面停著一列不長的火車,下車的人們都竟相乘了上去。
「那列火車到哪兒?」初次乘坐這條線路的賴子,從書本上抬起頭,打破沉默向小野木開了口。
「登富士山或往河口湖方向去的。」
小野木說完,賴子嘴上應著「啊,原來是這樣。」眼睛仍一直盯著那列火車。
「到富士山很近嗎?」賴子感到很新奇,以孩子般的口吻發問道。
「到河口湖是一個小時。登富士山要從那裡乘公共汽車到山腳下。……我覺得這次列車沿途很好玩。」
「有什麼嗎?」
「有一片樹林覆蓋在火山腳的緩坡上。那是一片茫茫的林海,倘若迷路走了進去,就無法活著走出來啦!像今天這樣烈日炎炎的日子,會使人感到有一種悶熱的瘴氣蒸騰而出。」
小野木在學生時代曾和朋友到過那裡,時間也是在夏季,談起當時的記憶,賴子吃驚地睜大了眼睛。
他們乘坐的火車開出站台以後,駛臨一個很陡的斜坡時,青草散發的熱氣似乎就要撲到車窗上了。賴子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個近在眼前的陡坡。
「什麼時候……」賴子對小野木說,「能帶我到那兒去一次嗎?」
看來,賴子還在腦子裡憑空想像著那片林海的情景。
「到那種地方去做什麼?」
「可是,小野木先生剛才不是說那是個好地方嗎!」
「話是那麼說。但在一般情況下,那可不是個有趣的地方呢!」
「我喜歡去看看那個地方。」
使小野木感到驚訝的,不只是那種強硬的語氣,而且還有存在於賴子心頭的那種願望本身,因為平時一直以為她是一個處於豪華舒適環境裡的人。
小野木沒有做聲,略把頭俯下,重新點燃一支香煙。小野木噴出煙霧把臉抬起來的時候,賴子又把目光垂到那本書上去了。那是一副自己收住話頭的姿態。這副姿態一直到甲府車站都沒有改變。
在甲府下了火車,兩人又乘上另外一列客車。這條身延線的終點是富士車站,所以,小野木對橫田檢察官說去靜岡縣,這並沒有錯。只不過今晚的目的地是途中一個叫做S的富有鄉間風味的溫泉罷了。為著賴子,小野木才改變了要走山路的初衷,決定到這裡的。
火車穿過遍佈葡萄園的盆地,開進了山谷。在這列沒有二等車廂的火車上,小野木和賴子對面坐著一對去身延山久遠寺參拜的老年夫婦。
這對老夫婦據說是特意從東北方面來的,和小野木、賴子說話時,稱他們為先生、太太,這很使他倆為難。當他們在S溫泉車站下車的時候,老夫婦一再操著東北口音說,自己家在秋田縣的大曲,如果到那邊去的話,請到家裡做客。
「您二位遠路而來,我想神佛一定會為您二位顯靈的。」
賴子一面拿著旅行皮箱站起來,一面這樣說道。老夫婦滿面笑容地多次把頭低下去表示感謝。
正如來前所預料到的,車站很冷清,出租汽車也只有三輛的樣子。
「您投宿的地方決定了嗎?」
司機湊過來問道。這會兒才注意到,司機的面孔顯得異常灰暗,這不僅因為時已黃昏,而且還由於天空陰沉,烏雲飛快地飄移著。風也吹得很猛。
因為講了「聽你的便」,所以司機沒有把車子開向建著一排旅館的那條坡道,而是朝相反的方向駛了過去。
「風很大,好像要來颱風呀!」司機操著本地方言說。
小野木想起了橫田檢察官說過的話。心裡有些不安,看看外面,樹枝搖擺得很厲害。
「颱風真地會刮到這一帶來嗎?報上可說將要偏向太平洋方面。」賴子也很擔心地說。
「不,大概不會有問題。現在刮的,也許是它的餘波吧!」小野木還是對報紙上的預報篤信不疑。
他們所到的旅館,據說是本地最大的一家,在田野裡辟出偌大一個院落,只有一幢樓房悄然聳立在那裡。
到大門外來迎接出租汽車的女用人們,全都吃驚地打量著賴子。她們的頭髮也被風吹得亂蓬蓬地飄散開來。
房間與舊有的主建築物是分開的。據說只有這棟樓是新建的,有遊廊和主房相連。正因為主建築是陳年舊居,所以其敗落簡陋異常顯眼。本來,這處溫泉是以接待那些自籌伙食的療養客人為主的。
房間的緊後面是一條河流。大約是為了美化環境,只在旅館所屬範圍內種植了柳樹。柳枝都斜著垂向下方。
「今天真不湊巧,風太大了。」一位中年女用人來送茶,口裡這樣寒暄道,「還有一條消息,收音機裡三點鐘廣播說要來颱風,真叫人討厭哩!」
小野木和賴子彼此看了一眼。
「廣播裡怎麼說?」小野木不安地問。
「啊,怎麼說才好呢,好像是講,從伊豆半島登陸,通過關東地區的北部,再刮到日本海。據說,今晚十一點左右,在山梨縣風力最大。」女用人這樣轉述道,「不過,我想也沒什麼可擔心的。因為這一帶還從來沒有遭受過颱風的災害。廣播總是誇大其詞,所以過後經常笑他們大驚小怪。」
女用人好像要使客人放心似的,自己先笑了。
「浴池在走廊左邊的拐角,是全家共用的。」
女用人又說了一句「請慢慢洗吧!我們利用這個時間為二位準備用餐」,然後就退了出去。
「小野木先生,您先請吧?」賴子以自然的語調說。
「好。」小野木早有這種思想準備,於是脫去西裝,換上了旅館的浴衣。賴子當即把小野木的西服、襯衫等拾起來,收進了西服衣櫥。看見這一情景,小野木感到,賴子的手指說明,她已是有夫之婦。小野木覺得又清楚地看到了賴子的另一個側面。
小野木洗澡的時候,外面落起雨來。從打在玻璃窗上的聲音知道,雨點相當大。浴池的水不涼不熱。回到房間時,女用人正一面往桌子上擺菜,一面和賴子簡短地交談著。
「您飯前不去洗澡嗎?」小野木對賴子說。賴子仍然穿著白色的西裝坐在那裡。
「真的,」這位中年女用人聲音嘶啞地勸道,「太太要是和先生一塊兒去洗該多好!要麼,您現在去洗一下,然後再舒舒服服地換上和服吧?」
賴子謝絕了,很大方地微笑著對女用人說:「過一會兒吧。」
「啊,好的。」女用人朝小野木掃視一眼說,「那麼請便吧!」又鄭重地向賴子鞠個躬退了下去。
「為什麼不換衣服?」小野木問正在給自己盛飯的賴子。儘管語氣裡決沒有責備的意思,但在賴子聽來也許倒是那樣。
「過一會兒我有話對您講。」賴子低聲說道。
小野木心裡一動,預感到自己經常考慮的事情就要出現了。賴子大概是想說出什麼真相。她似乎在表明自己的意志,在說明真情之前,仍要保持以往的狀態。
小野木感到緊張,心裡微微在顫抖。
那以後又過了將近一個小時,外面愈發風狂雨驟了。
這中間女用人曾來過一次,說是也許會停電,放下蠟燭和火柴便離去了。
小野木吸著香煙,聽著外面暴風雨的聲音。這正適合於等待賴子說明真相。
一直低頭坐著的賴子,在電燈熄滅之後,突然倒在小野木的腿上。在這風狂雨驟的一片漆黑之中,傾聽賴子吐露全部真情,好像更能使自己的心情承受得住……
三
電燈熄滅之後,整個房間漆黑一團。然而,即使在黑暗之中,也還有一束微弱的光。儘管不知它來自何處,而且不足以稱之為光;總之,小野木的眼睛能夠看出自己膝蓋上所承受的重量的輪廓。朦朧可辨的白色,是賴子背上的衣服。
她正在顫抖,這當然不是用眼睛看到的,而是小野木的腿感覺到的。賴子啜泣著,全身的重量都投放到小野木的腿上了。
外面,風聲大作,雨勢更猛。女用人先前來送蠟燭和火柴的時候,說怕暴風刮進屋子裡來,臨走時順手關上了玻璃窗外的木板套窗。木板套窗不停地震動,發出暴雨打在上面的聲音。
外面有人在叫。
小野木紋絲不動。微微在動的是賴子的身體,而且越來越厲害。
小野木知道賴子要說什麼,自己的心也在發抖。這位平時總是從容不迫的女人,還從未如此反常失態過。小野木在等待賴子的啜泣化作某種語言。
蠟燭沒有點燃,仍舊放在桌子上。如果點亮的話,賴子肯定會請求立即把它滅掉。
一陣狂風呼嘯而過,把整個房屋吹得都在晃動,風聲過後,賴子說:
「小野木先生。」
聲音好像從喉嚨深處發出來的,但講得很清楚。
「您能心平氣和地聽我講講嗎?」
小野木沒有馬上回答,嚥了口唾沫才用嘶啞的聲音答道;「能。」
和預感到某種恐怖時一樣,他的心跳得更厲害了。賴子事先說出要「心平氣和」,這的確是她素常講話的方式。
「我……」
又一陣狂風吹過。小野木以為是風聲打斷了賴子的話,其實並非如此。
「我,有丈夫。」
這聲音聽起來不是在坦白,而是在向小野木正式公佈消息。
賴子仍是西服裝束,雙膝整齊地跪坐著。倒向小野木的,只是俯過來的上半身。小野木早有預料,賴子拒絕換上旅館的衣物,正是為了這句坦白。而且他心裡也清楚,離開東京的時候,賴子就已經做好了思想準備。
「這個問題,」小野木說,「我早就想像到了。」
在接受賴子宣告的那一剎那,一直使小野木心臟劇烈跳動的恐怖心理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要爆發出從未想到過的慟哭。
「是嗎?」賴子把頭從他的膝上稍稍抬了起來。
「您早就察覺了嗎?」她的聲音很低,還含著淚水。
「說『知道』也許更為恰當。」小野木答道。
「我也認為,」賴子的聲音更低了,「小野木先生早已察覺到了這一點。」
風吹斷了外面的樹木,那聲響好似把空氣撕裂了一般。雨下得更大了。
賴子又稍微加重了語氣說:
「我用不著再講自己是個壞女人了。對於這種譴責,我可以獨自在內心裡靜靜地聽著。只是,我不能再欺蒙小野木先生,繼續相處下去了。」
「……」
「我這樣說,您大約已經明白了。能結識小野木先生,到現在為止,我一直感到很榮幸。雖然時間很短,即使明天就死去,我也毫不後悔。不,其實就這樣突然死去,說不定會更加幸福。因為,比較起來,明天又要開始的生活方式,是那樣地無聊,簡直令人無法忍受。」
「賴子!」小野木叫了一聲。
小野木明白,聽到結城賴子坦白之時,便是與她別離之際。但是,當賴子突然伏身哭泣的時候,小野木產生了一個強烈的願望,想使出渾身的力氣,把就要轉身離去的賴子再拉回來。
突然從遠處的主建築物傳來了人們的嘈雜聲,接著走廊裡又響起了有人跑過來的腳步聲。
「對不起!」女用人慌慌張張地站在拉門外喊了一句。
賴子從小野木的腿上離開,口裡應了一聲。
紙門拉開後。女用人「啊!」了一聲。因為沒有點燃蠟燭,屋子裡很黑,所以女用人似乎有點惶恐。正要把身子立即躲到剛拉開的紙門後面去。
「不要緊,沒關係的。」賴子忙止住說。「因為有風,特地沒有點上蠟燭。」
一道暗淡的燈光從女用人拉開的門縫裡射進來,原來女用人手裡提著燈籠。橙黃色的燈苗,在房子裡也晃個不停。
「颱風刮得更厲害了。」這是位上了年紀的女用人,聲音有些慌亂,「怕出現意外情況,所以要請二位客人馬上轉移到別處去。」
「到別處?」竟要去避難,這簡直不可想像。小野木又問,「你講的別處,是去哪兒?」
「啊……」女甩人有些不好意思地打量著這兩位沒有點燃蠟燭、跪坐在漆黑房間裡的客人。小野木穿著旅館的浴衣坐在桌前,賴子身穿白色的西裝稍微離開一點。昏暗的燈籠光沒有照到他們倆的全身,投射出令人不安的陰影。
「在這東邊,有個旅館工會的辦事處。那裡地勢高,比這兒安全。我們想暫且把客人領到那裡去,然後再與附近的旅館交涉,請他們給安排住處。」
小野木想起來了,乘出租汽車到這裡來的路上,沿著斜坡建有一排旅館。
「你是說,這裡危險,對嗎?」小野木問。
「是的。旁邊就是河,據說也許會發生洪水。因為這幢房子是建在最低的地方。」
雨很大,這是顯而易見的。然而,卻不知道還有洪水氾濫的危險。小野木腦海裡掠過去年伊豆半島發生颱風的情景,當時曾把該地的溫泉鎮刮得一塌糊塗。他想,或許是因為有了那一次的前車之鑒,這個旅館也在採取預防萬一的措施。
狂風依舊呼嘯不已。每當風聲一緊,拍打在整個建築物上的雨滴也就更猛。
儘管受到風雨聲的阻礙聽得不大真切,但仍能聽到從旅館舊主建築物方面傳來了三、四個男人的喊聲。
「那邊的客人也都離開了。」
女用人催促著說。每當風雨狂呼而過,女用人的聲音就增加一層不安。
「賴子,準備好了嗎?」小野木問道。在這種危險迫近的時刻,小野木心裡竟首先湧出來一個奇怪的念頭,就是要把賴子安然無恙地送回丈夫身邊。
「嗯,我……」賴子的聲音不同往常。她驀地站起身,急步朝裝有西服衣掛的固定門走去,敏捷地取下小野木的衣服,抱在手裡。
小野木站起來,要把浴衣脫掉。
「還是穿著出去好。要是把西服淋濕了就……」賴子一面說,一面把拿在手裡的小野木的西服、襯衣等分裝在自己和小野木的旅行皮箱裡。因為不能一下子全裝到同一個皮箱裡。賴子迅速、麻利地做完這件事。這時響起了樹木或別的什麼東西倒下去的聲音。
「您二位攜帶的東西就這麼多嗎?」女用人驚恐不安地問。
「快,請吧!」女用人提起一個旅行皮箱,打著燈籠,首先走出了房間。然而,在快到遊廊的時候,燈籠滅掉了。沒安窗子的遊廊裡,風和雨穿堂掠過。
小野木摟住賴子在遊廊裡跑著。只跑過三米多的距離,小野木半邊身子就被雨淋透了。
一個披著雨衣的旅館男侍,從黑暗中靠近過來,嘴裡喊著女用人的名字。
「這是新樓那邊的客人呀!」女用人把旅行皮箱交給旅館的那個男侍,喊道:「快把客人的皮鞋包好!」
賴子把旅館借的男用雨衣披到頭上。小野木摟著她的肩又跑起來,由於風雨交加,賴子的身體好像就要倒在地下。
兩人都感到身體發飄。瞬息而過的強風一吹,他們險些就要被吹散到漆黑的夜幕裡去,腳尖根本用不上力氣。
走在前面的那個旅館男侍,不斷地從黑暗中朝他們喊著,「走路的時候,身體向前傾!用往前倒的姿勢邁開步子!」
因為風的關係,那聲音忽而變細,忽而又大起來。雨點打在身上很疼。水順著鼻子嘴流到下顎。風吹得人透不過氣來。
「賴子。」小野木摟著賴子淋得透濕的身子走著。「不要緊……請放心。」賴子只有聲音從遮頭的雨帽下傳出來。看不到她那白暫的面孔。小野木的浴衣已經被水粘到身上了。
後邊還有避難的客人走過來。大家都很害怕樹木倒下去的聲音以及河水的轟響。沒有一個人吭聲。地面上的水沿著斜坡流成了河。
倒伏的草木在黑暗中抖動著,分不清是走向哪裡。風,和著雨聲吼叫著。
「賴子!」小野木放開噪門叫了一聲。他心裡想,任誰聽到也無所謂了。
「請放心!」賴子又講了同樣的話。
小野木要說的並不是這件事。他是想說,賴子,您不要走開!請您不要離開我,我們決不分離!這才是小野木心裡要說的話。他很想在風雨交加之中,不顧一切地把這些話喊出來。
賴子好像把小野木那句話理解為要講暴風雨了。小野木不再吭聲,沒有講出下面的話。
然而,他馬上又想到,賴子說「請放心」,也許就是在回答自己的這種心情吧!以賴子的敏感,她不會不理解的。「請放心」這三個字,大概就是賴子做出的回答。
小野木想把賴子抱得更緊。
從對面傳來有人喊叫的聲音「喂……!」
「喂!」走在前頭的旅館男侍應了一聲。
「幾個人哪……?」對方在問人數。
「七位呀……!」這邊的領班回答著。
越過鐵道口,路開始上坡。從坡上走下來一群黑影,手裡拿著電筒,腳下淌著水。這幾個男人裡,有的穿著消防團的號衣,也有的赤身露體。
「是七位嗎?」領頭的男子向領班核實著人數。他好像還在用指頭數著。
「暫時在工會的二層吧!筱屋旅館遭了災,所以那邊的客人都逃了過來,房間分配不開了!」那個男子怕風吹得聽不清,大聲地說著。
「筱屋遭了災啦?」領班發出了吃驚的聲音。
「發生山崩啦!」
只有旅館那幢開始傾斜的樓房黑影,在夜幕中尚能看到,手電筒的微光在房簷下忽隱忽現。旅館後面也有一條河,不斷傳來河水奔騰咆哮的聲音。小野木知道那條河的上游是個峽谷,就在那個方向的遠方,發出地動一般的轟響。
房屋、樓頂、簷下,都不斷響著類似金屬的聲音。
「現在領各位到工會辦事處去,走路的時候請多留神!」
消防團的男子帶著幾分傲慢的腔調說。客人們都保持著沉默。
一路上不斷地響起東西落下來摔碎的聲音。
「小心瓦片飛過來,請盡量靠房簷裡面走!」
消防團的男子在狂風裡又吼了一句。賴子仍由小野木摟著走在路上,她叫了一聲:「小野木先生!」
似乎聽她說了句「我真高興」,卻被風遮去沒有聽清。小野木反問了一聲「啊?」但這次賴子也彷彿沒有聽到。
旅館工會辦事處的二樓,有二十張鋪席大小。然而,這裡一點也不寬敞,其狹小的程度使人覺得,簡直要彼此背靠背地擠在一起。收容到這裡來的,有小野木他們所住旅館的七名客人,以及從其他旅館來避難的十一名房客。
和其他旅館進行交涉,也都以住著團體客人或滿員為理由,遭到拒絕。因為旅館本來就不多。再加上所有旅館都受到洪水的威脅,全都拒絕接受新的避難客人。
小野木和賴子摻雜在其他房客中間,在這二層摟上度過了昏暗的一夜。據說點燃光禿禿的蠟燭很危險,因而吊起了馬燈,人們都用手電筒照著腳底下走路。簡直和戰爭時期的夜晚一樣。
小野木讓賴子把頭枕在自己的膝上睡著了。就是這樣也無法充分伸開手腳,否則就會碰到鄰人身上,因此不得不蜷縮著身子躺在那裡。
小野木用手指輕輕地撫摩著賴子濡濕的頭髮。她的頭髮和面頰都像沾著水一樣冰涼。在馬燈微弱的亮光下,賴子的臉很暗,表情模糊不清。
「小野木先生,您不睡也不行的呀!」賴子在小野木的膝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兒,馬上又睜開了眼睛。儘管事先約好要輪換睡覺的,賴子卻立即坐起身來。
「可以的。您再睡一會兒吧!」
「不,我睡不著。還是坐起來舒服。」
旁邊就睡著別人,不能大聲講話。兩個人低聲耳語起來。
「對不起!」
小野木也把頭放到賴子的腿上了。賴子脫去淋濕的西裝,換上了旅行皮箱裡備用的連衣裙。小野木也穿著從皮箱裡取出的襯衣和西服褲子。躺在賴子的腿上,小野木剛剛睡意朦朧,馬上又把眼睛睜開了。
「對不起!把您領到了這種地方。」小野木從下面仰視著賴子的臉說。
「不,原因並不在小野木先生呀!」賴子含著微笑答道。
「不過,我要是不來這裡的活,就不會遇上這樣的天災了。」
「這沒辦法呀!是我任性跟著來的。」
外人就躺在身邊,不可能進行複雜的談話。這說不定倒是件好事。剛才這些活,自然而然地脫開了賴子所坦白的問題的核心。然而,結果卻相反,使彼此的心更加貼近了。外面正在呼嘯的暴風雨,室內光線暗淡的吊燈,加上燈光下映出的胡亂擠睡在一起的模糊的人影,這一切都促使兩個人的心貼得更緊。
這一夜裡,竟兩次聽到了山崩的聲響……
天將破曉時分,從背後穿過的河流,清晰地發出了洪水的聲音。
這條河的坡度很陡,兩岸崖壁很高,一般認為河水不會溢出河床。儘管如此,也還是有人通知說河水已經開始漫到公路上。
那條公路已經流成了河。
在夜幕剛剛拉開的晨曦之中,朝後面那條河流望去,鮮紅的濁流正以意想不到的寬度和流量奔騰咆哮著。
樹木和斷崖的土方在水裡翻滾著,以一瀉千里之勢飛流而去。雨小了,風也停了。只有那紅色的洪流還在盡情地逞著威風。
「今天早晨七點三十分滿潮!」穿著消防團服裝的三個男人來到二樓說。他們好像是來查看這座建築物是否安全的,還仔細觀察了正在奔騰的河水。
「還有兩個小時啊!」另外一個男人說。
「富士川說不定也要氾濫呢!」
「火車會不通的吧!」
「那是肯定的。身延線被沖得七零八落。若是東海道幹線的話,會馬上修復,但支線就慢了。即使水退下去,也得兩三天吧!」
小野木臉色變了。首先產生的衝動還是無論如何也要在今天把賴子平安地送到她丈夫的身邊,送到她那既沒見過面、也不知道名字的丈夫跟前。這是小野木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