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行

  一
  天亮後,颱風停了,樹木還在搖動。不過那已是普通強風所吹動的樣子。只有雨還在下,但也是普通的大雨了。
  然而,紅色的河水卻仍在上漲。水面的寬度超出想像,速度在加快,水勢在激增。長著樹木的河崖,被洪水不費吹灰之力就衝垮了,並順流朝下游漂去。
  集聚在旅館工會辦事處二樓的人們首先關心的是火車是否會來。然而,甲府發出的六點二十分的火車不見蹤影,富士宮發出的七點零一分的火車也杳無音訊。
  穿消防團服裝的男人從車站跑回來了。雖然普通電話線已經中斷,鐵路電話好像仍在暢通,他進來報告說,
  「聽說從K到甲府的鐵路線,因為山崖塌方已經不通了。我們這面由H往前的線路,被富士川衝斷啦!」
  在場的人都驚惶失色。因為聽說七點才是滿潮時刻,大家本來就心存一縷憂慮,而一旦面對現實時,人人都感到狼狽不堪。
  「幾個小時能修復呢?」有人這樣問。
  「大概得兩天吧。」
  對方這樣回答。而且,據說這也是不可靠的。
  賴子臉色煞白,從工會辦事處的窗子朝下望著河裡奔騰的洪流。
  「賴子,怎麼辦?」小野木說。
  「您說怎麼辦?」賴子反問道,兩眼顯得木然失色。
  「他們說修復需要兩天。在這裡停留兩天的話,您……」下面的活,小野木實在說不出口了。
  賴子肯定是在丈夫面前撒了謊才來的。按照小野木事先的打算,她此行也是只計劃住一夜的。
  要是在這裡羈絆兩三天的話,她的處境將會怎樣呢?小野木感到自己臉上失去了血色,內心激動得難以忍受。
  「簡直是束手無策呀!」賴子以低而顫抖的聲音說。眼裡現出一副近乎坐以待斃的神情。
  小野木心想,這樣不行!彷彿覺得渾身的血液都湧上了大腦,眼前突然一黑。內心裡發出一種本能的叫聲:無論付出什麼代價,今天夜裡也一定要把賴子送回她丈夫的身邊!
  小野木大步朝帶來消息的身著消防服的男人那兒走了過去。
  「據說因崖壁塌方,鐵路沒有修復的希望,這消息準確嗎?」
  連小野木自己都覺出了自己的臉色不正常。那個男人吃驚地看著他的臉。
  「準確。因為車站工作人員在電話裡聯繫時是這樣說的。」
  「往回返的列車大概還在運行吧?那是在哪個車站呢?」
  「這個……」消防團的男人現出困惑的表情,「現在還不知道是哪一站。恐怕,也許還不清楚吧!」
  在小野木聽來,這種說法完全是一副與己無關的口吻。
  「請你馬上給弄清楚!我想你是有這個責任的。我們今天夜裡必須返回東京。」
  嗣後,賴子覺得小野木講得有些過分;但當時他激動得連眼睛都紅了。
  好像由於小野木的抗議才清醒過來一樣,被困在這裡的其他房客都向穿消防服男人圍了過來。
  「對呀!我們必須回去!旅館有責任幫助解決!」一個類似公司職員的年輕人調子最高。他的身後,一個辦事員模樣的女子,正哭喪著臉站在那裡。
  「叫我們住到這種地方,這算什麼?難道還要我們在這裡住兩個晚上嗎?」一個禿頂的男人瞪著三角眼說。
  後面河裡的水量仍在繼續增加,這是有目共睹的事實。
  不過,颱風已經過去,房客們都鬆了一口氣,感到危險解除了。現在的情況是,希望盡快離開這個地區的焦躁情緒,又在每個人的臉上逼真地表現出來了。
  然而,比起聚集在這裡進行抗議的任何一個旅客來,小野木更感到進退維谷,心急如焚。
  「我不是旅館的工作人員。」穿消防服的男人一面退縮一面說,臉上顯出一副為來勢所壓倒的神情。
  「你把旅館方面的負責人叫來!」
  大家吼叫起來。那個男人急忙跑下樓梯逃之夭夭了。
  不過,倒不是旅館方面有意把客人丟下不管。三、四個旅館領班跑上來對大家說,好不容易才與各個旅館安排妥當,就請轉移到那些地方去。
  「據說完全沒有通車的希望。由於中央線被衝斷了好多地方,即使到甲府方面能夠通行,去東京方向的火車也開不出去。」
  另外一個男人這樣說。
  「與東海道線相聯的鐵路,從H站到對方有三處被切斷,所以這條線路也指望不上。據鐵路方面說,水勢一旦減退,修復工作將通宵進行。」
  客人們被宣告處於孤立無援的境地了。
  被困在這裡的客人紛紛發了一通牢騷,很快又都絕望地安靜下來,不知是誰帶頭坫起身來,由領班們引著走散了。一種意識到這是不可抵抗的力量的念頭,使客人們平靜下來,並把他們引導到聽天由命的心境中去了。
  小野木和賴子也暫且被領到工會辦事處右手的一個叫「柏屋」的旅館。
  這是一家小旅館,每個房間裡人都滿滿的。一雙雙神色不安的眼睛從窗子向外張望著。
  「房間很髒,真對不起。」引路的女用人道著歉。
  一點不假,房間很陳舊,有六張席鋪大小,看來平時根本沒有用過。蓆子已經發紅,邊角都磨破了;拉門的格欞也很髒。
  領班退下以後,兩人又面面相覷起來。被安頓在這樣的房間裡,頓時產生了一種錯覺,彷彿自己成了私奔的人。
  賴子啜著半涼不熱的茶水。外面,雨聲仍然不停地傳進耳朵裡。
  臉色島得像一張白紙,造形美觀的嘴唇在顫抖。
  小野木看著賴子的臉,被迫下了某種決心——必須返回東京,如果不把她送回去,便會產生嚴重的後果。
  「賴子,請您在這裡休息休息。我到火車站去問一下。」小野木還沒來得及坐穩,就離開了房間。
  面對這些平時不多見的超滿員客人,女用人們簡直不知所措,在走廊裡東奔西走地忙碌著。小野木抓住其中一個問明了去火車站的近路,然後走出了大門。
  雨已經減弱了許多,但還沒有停止的跡象。滾滾的烏雲飛快地向北疾馳而去。車站上,消防團的一群年輕人正聚集在那裡,和車站人員談論著洪水的問題。
  「您是到東京嗎?根本沒有希望啊!大概還得兩天左右吧!到富士宮去好像還可以,不過到那兒要走四十多里路。而且都是山路,又碰上這樣的天氣,很難走呀!」看上去還不到三十歲的車站年輕工作人員以公事公辦的口吻答道。肯定從今天早晨起他已多次做過同樣的回答。
  回到旅館時,賴子正站在廊簷下茫然地望著天空。一看到小野木,她立即揚起眉頭表示發問,臉上掛著勉強的微笑。那是一種寂寞而空虛的表情,含笑的面孔則正表示著對小野木的信賴。
  賴子顯出這樣求援的表情,小野木迄今還從來沒有見到過。
  可以說,正因為看到了賴子的這副神態,才促使小野木下了決心。在這之前,他還一直拿不定主意。
  「賴子,我們到富士宮去吧。聽說到那裡就能乘上火車了。」
  面對小野木的堅定目光,賴子點了點頭。
  「聽說差不多有四十多里路哪!要是這樣的話,既需要準備食品,還得帶上一些必備的東西。」
  小野木接受了旅館方面提供的全部必需品,其中有:乾麵包,現成的罐頭,手電筒,舊帆布背囊,水壺,還有雨衣和帽子等。
  一旦下了決心,他的行動就迅速了。
  「可是,這太勉強了吧?您帶著婦女,還要走四十多里山路,又正趕上這種天氣呀。」
  旅館主人是一位五十多歲禿頂的大個子男人,望著賴子纖細的身姿有些擔心。但是,當他知道兩人的決心已不可更改時,便突然積極起來了。
  他大概看出了有什麼非同一般的情況,一會兒說穿皮鞋危險,找來了女式雨靴;一會兒又說最好把這個也帶去,送來了蠟燭。
  小野木道了謝。
  一個看來有一米八、九左右身材魁梧的男人,和一個細高苗條的漂亮女子,兩個人要頂著颱風去趕路。面對這一圖景,旅館主人顯出一副未始不深解人意的神態。
  雨衣恰好沒有女式的了。賴子拿到的也是一件粗糙的外縫大雨衣。
  把那件過大的雨衣緊緊地褒在身上,她的臉和四肢頓時都顯得小了。
  望著像個真正小姑娘的賴子,小野木胸中湧起了可以稱之為「衝動」的那種感情。
  到現在為止,小野木所瞭解的賴子,從感覺上說,總是保持著年長婦女的那種沉靜,是一位從未顯露過慌亂形影的女性。處於被動地位的總是小野木一方。
  然而,此刻的賴子,兩眼只盯著小野木喬夫,信任他,依賴他,把一切都交給了他。
  小野木渾身都湧出了勇氣。
  旅館的領班和女用人們勸阻說:
  「冒著這樣的雨天,太勉強啦!」
  「還會發生山崩的呀!往前去更危險,簡直連一半路也走不成呢!」
  兩人斷然拒絕了這些人的勸阻出發了。
  房客們都探出頭來。路上遇到的人,全都驚訝地回頭目送著他們兩人。
  走在山腳下的路上,比想像的要艱難得多。腳下,水嘩嘩地流成了小河;常常要淌過沒膝的流水。雨,一刻不停地照舊下著。
  賴子在小野木的攙扶下邁動著腳步,烏黑的頭髮散亂到蒼白的額上,著來連呼吸都有些困難了。
  不知已經走了多長時間。兩個人都一心只管趕路了。走路是眼下的唯一目的。坡度很陡,不停地爬上爬下。水從梯田流下來,地裡一片泥濘。
  因為水已經夠沉重的了,再加上泥濘,兩個人的腳步就更邁不動了。
  右下方出現了鐵路線。他們一直沿著能繼續看到線路的地方走下去。不過,這一帶是峽谷,對面裸露的山坡上也有一條水流,看上去彷彿是一條白色的帶子。
  不時地有農家住房映入眼簾,有人從裡面走出來眺望著正在趕路的兩個人。
  峽谷到了盡頭,富士川一下子跳進眼底。
  往常的富士川,是一條馴順的河流,兩側是鋪著白色小石子的河床,河水在中央無精打采地流著。然而現在看到的富士川,卻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奔騰的河水溢滿兩岸的堤防,捲起許多漩渦,兇猛地咆哮著。
  廣袤平坦的水田,也灌滿了紅色的洪水,宛如一片汪洋大海。
  從正在走的位置俯瞰下去,這一側的線路已經消失在洪水裡。十四、五個穿著蓑衣或雨衣的人,正聚攏著站在雨裡,看樣子是無從下手。
  小野木心想,火車暫時不會通行,最快大約也得明天傍晚或後天早晨吧】裡然覺得毅然離開S溫泉還是對了,但是一想到還要帶著疲憊不堪的賴子往前趕路時,他的心不由得緊張地跳了起來。
  斷絕交通的鐵路線,自那以後也是時隱時現。每當下面出現車站時,必定都有人集聚在那裡,肯定都是在等待不知何時方能開來的火車的旅客。
  這樣的火車站已經出現好幾個了。確切數得出的就有三個。小野木考慮著到富士宮車站下余的車站數目。
  雨還在下,但已經小了許多。四周不但絲毫沒有明亮起來,反而漸漸昏暗下去了。這倒不是由於雲層變厚,而是因為太陽已經西斜。看看手錶,四點鐘了。走了五個小時,連一半路程都沒走完。
  自然,這當中還包括在半路上耗去了一部分時間。那是在一處山腳的背後,依偎著二、三家農舍,小野木讓賴子在那裡休息了一個小時。
  在農民家裡討了一些熱茶喝。
  「還要走到富士宮?」這家人驚呆了,「這可是亂來了呀!肯定要倒在半路上的。」
  農家主婦指著賴子。
  「帶著這位太太,就更難啦!太太已經累得不輕了吧?我不是講不吉利的話,請二位還是到下一站的旅館住下吧!」
  午飯是在那家吃的。小野木從帆布背囊裡取出旅館給做的飯團,打開了罐頭。
  無論怎麼勸,賴子也不肯多吃一口。小野木自己也情緒不高,毫無食慾。不過,縱使再勉強,他也不能不吃。
  「小野木先生,」賴子悄聲說,「我今晚不回去也沒關係的。若是為了我,索性等火車通了再回去吧。」
  「講的是什麼!」小野木低聲斥道,「今天晚上要回去。」
  那以後的一個小時,倒是很趕了一段路。但賴子的重心卻漸漸地不穩了。
  小野木摟住賴子一步一步地朝前邁著雙腿。儘管如此,她還是稍微碰到一點東西就馬上要絆倒的樣子。實際上這並不是人行大道,只是一些隨著山坡蜿蜓起伏的羊腸便道和田間小路。
  這些迤邐的小徑也不平坦,一會兒爬上陡坡,一會兒走下斷層。行進在這樣的路上,對賴子來說,肯定是近乎無情了,但小野木卻不得不拋開這種憐憫的感情。
  當來到山腳下一個類似果園的地方時,賴子幾乎把全身的重量都倚到小野木身上了。小野木的耳朵能清楚地聽到她急促的喘息聲,抱在懷裡便知道,她的腿一步也邁不動了。
  來到這地方以後,一所房屋也找不著。果園是人工栽植的,樹木的排列整齊劃一;背後是一片層疊起伏、類乎原始林的森林。
  峽谷對面的山嶺也被雲霧纏繞,半山腰以上部分若隱若現。山坡上有幾條發紅的條紋,正是剛剛發生過山崩的痕跡。
  果園的樹木被雨淋著,從縫隙裡看到的富士川,顏色通紅,濁流滾滾,一派荒涼的景象。果園周圍沒有一間房屋,看不到一個人影。
  小野木打定主意,不管怎樣,就是抱著賴子,也要走到有農家的地方。他正咬緊牙關邁動著雙腿,眼前出現了一間小房。
  不過,郅不是住家,好像是果園的值更小屋。
  裡面沒有人。小野木走近前去,敲了敲門,沒有反響。
  小野木把門弄開了。賴子身上的雨衣被淋得透濕,在小野木解下拴門金屬絲的時候,她站在那裡強忍著,差一點沒倒下去。
  小屋裡面,雜亂無章地放置著采收水果的工具。周圍狹小的空間裡,堆滿了木箱、筐簍和梯子等。
  小野木取過捲起來的蓆子,把它鋪到地面上。
  「賴子,在這兒休息一下吧!」
  小野木替賴子解開雨衣紐扣,幫她脫了下來。裡面的西裝也濕透了,冰涼冰涼的。
  賴子臉上垂散著濕漉漉的頭髮,身子在微微地顫抖。
  兩隻手冰涼。小野木拆開木箱,生起火來。屋子很狹小,火太大容易出危險,所以只點了個小火堆。
  小屋裡顯得很亮,說明外面已經天黑了。
  賴子坐到蓆子上。火映紅了她的面龐。在小野木看來,賴子那蒼白的臉好像發生了某種變化。
  小野木在賴子身邊坐了下來。
  「冷嗎?」他問。
  「不冷。」賴子搖搖頭,故作精神地朝小野木笑了笑。小野木感到她很可憐。
  「過一會兒就暖和了。」小野木兩眼盯著紅色的火苗說。
  小屋是馬口鐵屋頂,所以雨點聲顯得很嘈雜。林濤的吼聲還沒有消逝。河水的聲響仍不絕於耳。在這座山間小屋裡,小野木和賴子都感到這裡是一個只有他們自己的世界。
  「也許是罪有應得呀!」賴子低聲說了一句。美麗的大眼睛直盯盯地瞧著火堆,臉上毫無表情。
  小野木感到自己心房猛地一收,
  「罪有應得?」小野木剛轉過身去,賴子便突然撲身倒在他的懷裡了。
  二
  「小野木先生!」賴子把臉埋在小野木的胸口哭了起來。因為她是全身猛地靠過來的,小野木的身子幾乎失去了重心。
  「您如果提出分手的話,我是會死心的。」賴子突然停止哭泣,這樣說了一句。可是,聲音裡卻仍然帶著啜泣。
  放開閘門的啜泣,自己能在一瞬間驀地收住,這的確很像賴子的為人。
  小野木明白賴子這句話的意思。
  昨天晚上到達旅館伊始,就聽到了賴子的坦白。小野木當時並沒有用語言去解決那個問題。然而他認定,在颱風中,彼此的動作已經做出了答案。他的想法是,儘管聽了她的告白,但自己業已用行動表明了不離開她的意志。從賴子的情形看,小野木也覺著得到了她的回答。
  可是,不用言辭表明心跡,而以彼此的動作加以印證,那是極為曖昧的。然而,基於兩人都意識到了這種曖味,才始終迴避直接觸及這個問題的。這種情況,固然意味著愛情的深切;但確切地說卻是一種掩飾行為,即雙方都想避開破裂的恐懼。
  賴子自言自語地說,「這是罪有應得呀!」又說,「您如果提出分手的話,我是會死心的」。這兩句話的含義,小野木都完全理解。
  所謂「罪有應得」,大概是指這場不測天災所造成的事故。事故迫使他不能在預定的晚上把賴子送回家,賴子對丈夫的愛情如何,可以姑且不論;這句自語,則正是出於她那作妻子的心理自然脫口而出的。
  然而,還不止於此。
  賴子流著眼淚吐出「您如果提出分手的話,我是會死心的」這句話,大概是想說,倘若小野木講出想離開這樣的女人,她也是無法挽留的。而小野木並沒有與賴子分手的意思。
  小野木的胸口切實地承受著賴子全身的重量。儘管在黑暗之中,接觸到的手仍能感覺出她的肩頭在顛動。賴子憋住聲音在哭。
  小野木把要滑到腿上的賴子抱起來說:「我不能離開你呀。」
  很奇怪,小野木此刻明知賴子是有夫之婦,卻並沒有犯罪的感覺,因此,他感到自己有責任無論如何要在今天夜裡把賴子送回家。正是從這種理智出發,他才決心冒雨把賴子帶到通火車的地方,並不顧一切地走到了這個地方。
  不過,在小野木的現實感情中,這種理智已經分裂為兩種互不相干的東西:一種是責任,一種是對賴子的愛情。
  這難道是由於小野木還沒有見過賴子丈夫的緣故嗎?他的相貌如何,身高幾許,體格怎樣,這一切小野木統統都不曉得。不僅如此,甚至連他的名字、職業、住址,也都毫無所聞。
  在小野木面前的,只有「賴子的丈夫」這樣一個撲朔迷離的幻象而已。小野木對這個「幻象」產生的責任心很強,然而程度卻決非很深。所以,當愛戀賴子的激情一旦湧起,這種責任心就脆而不堅了。
  「您不離開我?」賴子仰起臉說。濡濕的頭髮觸到小野木的面頰上。
  「不離開。」小野木以低而顫抖的聲音說。
  「真的?不管發生什麼情況……?」賴子問,嘴唇就要和小野木碰在一起了。賴子的呼吸已經撲到小野木的鼻子上。
  「不管發生什麼情況……?」
  這不是一句簡單的話語,裡面包含著危險而複雜的內容。小野木彷彿感到賴子的丈夫突然站到了自己的面前。
  「不管發生什麼情況,我也不和您分離。」小野木吸了一口氣說。話出口之後,小野木心裡產生了一種面臨無底深淵的感覺。腦子和胸口都發熱了。
  「請您不要考慮我的丈夫。」賴子說,「這是我們早已約好了的。……雖然我是做好了思想準備,來向您坦白這件事的,可我還是失去了自信。覺得您好像要逃開似的。」
  小野木沒有吭聲。其實,剛聽到賴子告白的時候,也許就是賴子所說的那個樣子。他也失去了足以支撐自己的信心。
  「請您認為只有賴子自己吧!再也沒有第二個人了。只有您和賴子……」
  賴子把正要說下去的嘴唇主動地貼到小野木的唇上。被雨淋濕過後的嘴唇冰涼冰涼,可嘴裡卻像火一樣的熱。
  「我是這樣想的。」
  小野木把賴子的臉稍微放開一點說。地面上的火堆已經燃盡,剩下的火苗象紅色的小煤油燈,在黑暗中逐漸隱沒。外面,河水仍在號叫著。
  「不冷嗎?」小野木在賴子耳邊輕聲問道。
  「不。」賴子在小野木懷裡動動身子,悄聲應了一句。
  首先看到小屋窗子上的慘淡白光的,是小野木。賴子還在夢鄉之中。
  迎著亮光看了看手錶,還不到五點鐘。肩頭覺得很冷。小野木悄悄地起了床,集攏著可燒的木柴。打開手電看了一下,空箱子裡還有一些凌亂的木片。他把這些都收集起來,在原已變黑的灰堆上點起火。
  儘管火花辟辟啪啪地爆出聲響,賴子卻仍舊一動不動地睡在那裡。
  河水的聲音照常傳進耳鼓,下雨的動靜已經聽不到了。
  火光照著賴子的頭髮,映出她的姿容。她正側身躺著,把手輕輕地伸向前方。那手的情景,好像正空虛地按住小野木方才躺過的地方。
  小野木看到,這是與往日不同的賴子,這會兒顯得非常幼稚。小野木心想,這也許是自己心理上的變化。這倒是個發現,但那變化難道是在一夜之間發生的嗎?
  柴火爆出一個很大的響聲,賴子睜開了眼睛。牆壁上紅光晃動,她好像吃了一驚,猛然坐起身來。
  「咬呀,您已經起來了?」看到小野木,她高聲問了一句。
  「還早呢!再躺一會兒吧!」小野木在火堆前說。
  「可是……」
  賴子起床後,看看小野木,又用雙手把臉蒙住了,小窗子比先前亮了許多。
  「我去洗洗臉吧。」賴子輕聲說道。
  「哪有那種地方呀!」小野木故意講得很粗暴,結果卻成了一句快活的話,「外面除了山就是地,即使有水,也只有泥水。」
  「噢。」賴子略側過身去,整理著松亂的頭髮。小野木起身來到跟前,賴子轉過臉正面對著他。和昨夜裡一樣,目光大膽地盯著小野木。
  小野木把手伸了過去。
  「等等!」說著,她把身體稍向後退了一點。
  「頭髮。」
  「嗯?」
  小野木用指頭從賴子頭髮後面取下三片蓆子碎末。
  「真不好意思!叫您這樣做。」賴子低下頭去。
  小野木把她的肩攬到自己懷裡。賴子的臉順勢一下子朝後仰了下去,小野木把自己的臉貼到她的臉上。
  「說喜歡我!」小野木放開嘴唇說。
  「我愛您。」賴子喘吁吁地說。
  「真地愛我?」
  「不是正因為愛您,才這樣的嗎!」
  小野木視野裡掠過一個男人的陰影。他閉上眼睛,由於賴子的嘴唇吻到他的面頰,那個陰影才消逝了。不,是小野木使他消失了。
  「從昨天起,把您累苦啦。」賴子的手指撫摩著小野木的臉。小野木自己也知道,幾天沒刮的鬍鬚一定又粗又扎手。
  「您的臉好像都變小了呢。」賴子雙手捧住小野木的臉,略顯寂寞地微笑著。
  「現在六點還不到,」小野木說,「從這裡早點動身,到富士宮去吧!如果順利的話,也許過中午就能回到東京。」
  賴子沉默了一會兒。她不回答小野木的話,而是望著發白的窗子說:「雨還在下嗎?」
  「早就停啦。」小野木再不想從口裡說出「快點回東京」的話了。一觸及到這個問魎,眼淚就要掉下來了。
  「還有飯團,把它燒燒吧。」
  當初以為不需要飯盒和大米,所以沒有買來。
  賴子把飯團放到火堆上燒著。
  「呀,還沒有開水哪!」小野木又後悔起沒買飯盒的事來了。他現在只想讓賴子喝到開水。
  小屋裡堆放著裝玻爛東西的空箱子。小野木在裡面找了一下,找出一個沒有蓋子的舊壺,看樣子是值更人住在這裡時用過的。
  「我用這個去提點水來。」
  「外面恐怕都是泥水。不到遠處去,不會有淨水的。若是單為我的話,就算了吧。」賴子抬起頭說。
  「是我想喝。」小野木說了一句就出去了。
  天已經大亮。這一帶的樹木也是倒的倒,折的折。被風刮倒的雜草上還掛著雨珠。天空中,烏雲早已不見蹤影,展現出透明的碧藍色。
  地面上的積水又紅又混濁,小野木轉了二、三百公尺遠才找到一個貯水池。他靠近池水清澈的地方,把壺洗了洗,裝上水回到小屋。
  「燒好了。」賴子用一張薄薄的白紙托著一個燒得焦黃的飯團,遞給小野木,小野木接過來,手上感到飯團還很熱。
  沒有蓋子的舊壺放到了火上。
  「簡直成了流浪者啦。」賴子風趣地笑著說:「村裡人要是來了,還得把我們趕出去呢!」
  小野木出去提水期間,賴子從旅行皮箱取出連衣裙換上了。她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
  小野木忽然笑了。
  「哎呀,您想起什麼來啦?」
  「大概是今年春天吧,曾經碰到過一次類似的情況。」
  「是嗎?」
  「當時,我正躺在諏訪的一個豎穴裡,突然走進來一個人,心想可能要被管理人員訓斥一頓了。對方卻好像以為我是個流浪漢,大吃了一驚。」
  「這件事,聽您講過了。就是有一次在深大寺見過的那位小姐吧?」
  「啊,說過了嗎?」
  賴子的眼神說明她似乎想起了正站在那裡觀看虹鱒魚的田澤輪香子的面孔。
  「您後來還見過那位小姐嗎?」賴子微笑著問。
  「嗯。」小野木望著火堆答道,「她時常和朋友一起打電話來。」
  「噢。」賴子沒有看小野木的臉,簡短地應了一聲。水燒開了。賴子用手帕握住提梁把壺拿下來。這一次是發現沒有茶碗,兩個人又笑了起來。小野木覺得,輪香子的話題雖然到此告一段落,但賴子的心裡好像還殘留著什麼。
  不過,賴子後來的表情還是開朗的,動作也顯得很快活。
  「天氣真好!」來到外面,賴子看著天空說道。太陽升起來了,正照到她的臉上。在陽光照射下,對面山上也呈現出昨天不曾見到的新鮮顏色。
  「走吧。」賴子首先說出了這句話,看上去還是蠻高興的樣子。小野木產生出一種感覺,好像自己看到了賴子婚後生活是不幸的。
  他們沒有走到富士宮。火車已經通到它前面的第二站了。
  走下山腳才知道,火車是從這站到富士宮之間往返運行的。聽到的消息說,全線通車恐怕還需要今天一整天時間。富士川的水量已經大減,水勢也遠不如先前所見到的那麼凶了。只是水的顏色還很紅。火車開動以後,小野木才確確實實地鬆了一口氣。他心裡知道下午三時左右就能到達東京,嘴上卻沒有對賴子說起這件事。正茫然望著窗外的賴子,肯定也在考慮這個問題。這樣正好,因為雙方都不忍心把它說穿。
  換乘東海道線以後,隨著東京的漸漸臨近,小野木心裡便跟著湧出了一股虛脫感。賴子臉上的光澤也黯然了。
  走下東京車站,在小野木為賴子叫到出租汽車之前,兩個人都沒大講話。內心感慨萬千,覺得很充實,同時又感到有些疲乏。
  「謝謝。」賴子壓低聲音說,然後便上了汽車。她那從車窗注視小野木的眼裡閃著光芒。
  待到那輛出租汽車隱沒在其他車輛背後的時候,小野木覺得自己身旁若有所失。
  小野木走進東京地方檢察廳略有些昏暗的大樓。
  「回來啦?」看到小野木,兩、三個共事的檢察官離開桌子走了過來。
  「碰上颱風了吧?大家正擔心你呢。」
  同事們打量著小野木憔悴的面孔和弄髒的衣服說。
  「看樣子是吃了大苦頭啦!去哪裡了?」
  「信州。」小野木說。他無法講出去過身延線。
  「那可夠厲害的!聽說中央線不是沖得七零八落了嗎?」
  小野木狼狽了。
  「乘卡車,」小野木連忙說,「因為有順路的卡車嘛。到了通火車的地方,才接著坐火車回來的。」
  「幸虧是你一個人呢。」一個檢察官說。
  「這話對了!要是帶著女人,那可就更難啦!」其他檢察官都笑丁。小野木把視線轉移到別處。
  「我到石井檢察官那裡去一下。」小野木大步離開那裡,敲了敲石井檢察官單人辦公室的門,裡面低聲應了一句。推開房門,紅顏白髮的石井檢察官正朝向這邊。
  小野木站到這位前輩檢察官的辦公桌前。
  「呀,看樣子吃苦不小啊!噢,坐吧!」
  小野木筆直地站著。
  「我回來晚了。因為火車不通,所以現在才趕回來。」
  「在哪裡遇上颱風的呢?」
  「在信州。」小野木對這位前輩檢察官也不得不撒謊。
  「那可夠嚴重的了。那一帶不是正首當其衝嗎?聽說,這次颱風的風速是三十七公里,雨量在山區有三百五十毫米以上呢!不過,對於我來說,即使聽到這些數字,也照舊想像不出當地的情況。」
  石井檢察官取出香煙點上火。小野木保持著沉默。他擔心石井檢察官進一步問起當地的受災情況。然而,這位前輩並沒有深加追究。
  「小野木檢察官,你現在疲勞得很,儘管有些操之過急,我還是想馬上和你商量一件事呢。」石井檢察官把臂肘支在桌面上,手夾香煙托住腮,眼睛瞧著小野木。
  「這次我已被任命為特別搜查班的主任。因此,我無論如何也想請你參加。」石井檢察官的語調很沉穩,但由於擔負了新的任務,臉色上還是有些興奮。
  小野木心裡很清楚,從司法研究生時代起,自己就一直為這位前輩檢察官所垂青。他本人也很想在石井檢察官麾下衛作,更何況特別搜查班這項工作又是很有魅力的。
  「年輕時期就是要腳踏實地幹幹各種各樣的工作。」石井檢察官說,「在今後的工作中,我也想好好鍛煉你一下。不過,正因為你最年輕,恐怕不得不主要讓你跑腿了。怎麼樣,想來幹幹嗎?」
  「想。」小野木低下頭說,「請務必讓我參加。」
  石井檢察官滿面微笑,手托著腮點了點頭,完全是一副原來就知道會得到這樣回答的表情,「工作問題,改日再從長計議,今天只是先叫你瞭解一下有這麼回事。」
  「明白了。謝謝!」小野木從石井檢察官面前退了出去,走在樓道裡,心裡充滿了對這項新工作的憧憬。現在,他恰是風華正茂、躊躇滿志的時期。可是,走著走者,心裡突然想到了一件事,覺得自己對賴子的愛情和對工作的熱情之間,似乎有一條無法彌合的縫隙。從這條縫隙裡好像吹出一股令人悵惘的風,正迎面撲來。小野木閉上了眼睛。
  每當考慮到與賴子的愛情關係時,他都能覺察出來,自己的目光總是凝聚在某個不祥的影像上。
  三
  上午十點左右,耀眼的陽光火辣辣地瀉到庭院裡。看來是個炎熱的日子。
  輪香子從昨天就記掛著,今天是朋友米田雪子的生日。雪子和自己是同一個大學畢業的同學,有五、六位同窗學友決定聚會一下,為她慶祝生日。
  究竟是穿和服去呢,還是著西裝?輪香子拿不定主意了,她想找媽媽商量一下,可是卻不見媽媽的影子。
  到房間去看了一下,只有女用人在拾掇東西。
  「媽媽呢?」她問,
  「不在老爺書房嗎?」女用人阿娟說。
  「嗯,對了。」輪香子朝爸爸書房走去。
  已經十點多了,從機關來接爸爸上班的車早已停在大門前了。昨天夜裡爸爸回來的也很晚,是在輪香子不知道的時候到家的。大約是深夜一點左右吧,耳朵裡似乎傳來了嘈雜聲,但這也是在睡眼朦朧之中聽到的。
  走到爸爸書房前,看到房門正半掩半開。輪香子剛想像往常那樣立即走進去,這時裡面傳出了媽媽的聲音。那不是平時的聲音,好像很刺耳,又彷彿在爭執著什麼。
  輪香子吃驚地愣住了。講話的內容雖然不清楚,但媽媽的聲音確實與平常的溫和語調大不相同,爸爸的聲調似在辯駁。這顯然是在口角。
  輪香子畏縮地停下腳步。覺得門縫裡好像有一股冷氣流出來,吹到了自己的臉上。
  爸爸書房是個有十張席鋪大小的西式房間,桌子擺在臨窗的地方。所以距走廊相當遠。不可能聽清談話的內容。而且,爸爸媽媽似乎都壓低了嗓門。
  這種情況是很罕見的。爸爸對媽媽很和氣,媽媽對爸爸也侍奉得很周到。輪香子一向認為再沒有比自己家更和睦的了。雖然偶爾從朋友那兒聽到過家庭糾紛,但輪香子卻覺得那好像是另一個世界裡的事情。
  然而,現在的情形卻不同了,這顯然不是輪香子以往一直熟悉的那種氣氛。她屏住氣息,放輕腳步,悄悄地回到自己的房間。
  她鬧不清爸爸和媽媽究竟在爭執些什麼。但是,正因為這是往日所不常見的現象,才使她的心裡感到有一絲緊張。
  儘管不知道為什麼在口角,但媽媽與爸爸頂嘴卻是極為罕見的;惟其如此,她感到事情肯定非同小可。
  輪香子再也沒心思挑選服裝,茫然地望著外面。女用人正往院子裡灑水。人工栽植的樹木的葉子上掛著水珠,在陽光的照射下,每個水珠都蘊含著一條小小的彩虹。看來這是一個從中午就要熱起來的天氣。
  過了一會兒,媽媽從輪香子房間外探進頭來,問道:「剛才有事嗎?」
  媽媽的聲音還是平常的樣子。可是,回頭望去,媽媽的臉色卻比平時顯得蒼白,而且,好像並不僅僅是因為院子裡綠樹映襯的緣故。
  「嗯。」輪香子表情不大自然。
  「想和媽媽商量點事。」
  「是嗎,什麼事呀?」
  「今天是米田同學的生日,前幾天跟您提到過的。因此,我想和您商量一下穿什麼去才好。」
  「啊,是這件事呀。」媽媽點了點頭,「好的,我來幫你看看吧!」
  「好,請進來。」
  媽媽走進房間。輪香子感到很高興,因為她看到媽媽和往常沒有什麼大的不同。
  「就是呢,」媽媽側頭想了想,說,「天氣這麼熱,和服也不合適,還是穿西裝吧,怎麼樣?」
  「我也是這麼想的。不過,穿哪套呢?」
  「你們女孩子的聚會,還是簡單點好吧?」
  輪香子為媽媽的心平氣和而感到振奮。她取出了好幾個西服衣箱,把蓋子打開,擺在那裡。
  「是啊。」
  媽媽在打量著。面部的表情與其說是在挑選上猶豫不決,莫如說正在為考慮什麼問題而苦惱。也就是說,完全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輪香子著得出,與爸爸爭吵的痕跡還沒有從媽媽的心裡消失。
  這種心理一產生,便發現媽媽的臉色果然很蒼白。她過去絕少見到媽媽是這般形象。
  輪香子很想問問媽媽發生了什麼事情。倘若沒聽到傳出門外的那些聲音,她也許能泰然地提出問題,可是,現在卻害怕詢問媽媽的臉色為什麼這樣難看。輪香子以前很少產生過這種心理。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如果在正常的情況下,媽媽的話肯定會更多。本來就是一位性格開朗的人,在這種場合她肯定會更加快活的,然而,現在卻常常連輪香子的話也不回答,臉上顯出一副惘然若失的表情。
  儘管如此,穿著的西裝還是好不容易地決定下來了。媽媽選中的是一件連衣裙,質地很薄,顏色鮮綠,使人感到這是很時髦的服裝。可是,與平時不同,媽媽今天卻好像缺乏興致。
  就在這個時候,大門方向傳來了汽車離去的聲音。爸爸到機關上班去了。
  媽媽好像在目不轉睛地諦聽著。這情景在往常也是不多見的。以往的慣例是,爸爸去機關上班時,媽媽總是興沖沖地送出去,即使回到房間以後,也仍然是滿臉興致勃勃的樣子。
  輪香子常聽朋友們講到家庭裡的各種麻煩事。其中談得最多的,都是父親在外面的男女關係問題。
  輪香子擔心的就正是這件事。可是,到現在為止,在爸爸身上還始終沒有聽到過這類傳聞,媽媽也說在這點上是放心的。爸爸是政府機關的局長,處在這樣的地位上,自然每天晚上都會有會議或宴會。然而,不論爸爸回家多麼晚,媽媽也絲毫不擔心。
  現在,媽媽和爸爸發生了爭吵,而且媽媽對這件事總是耿耿於懷,難道果然發生了與其他家庭相同的那種事嗎?輪香子一想到這裡,便感到不寒而慄。她認為,除了那種事情以外,再也無法想像了。不過,正因為事情非同尋常,輪香子才不好向媽媽啟齒。
  平日裡還有一個習慣,媽媽在暫時無事可做的時候,總是盡可能地和輪香子談談天,而現在剛剛決定下輪香子的著裝,便馬上站起身問道:
  「什麼時候出去?」
  「中午。」
  聽到輪香子的回答,她就徑直離開了房同。媽媽的情緒還是和今天早晨從書房門口吹出來的冰冷氣氛相彷彿。
  這時,電話鈴響了,阿娟走過來代接。
  「小姐,是佐佐木小姐給您的電話。」
  輪香子出來接電話。聽筒裡傳來佐佐木和子興高采烈的聲音。
  「小香子嗎?今夭去阿雪家吧?」和子問。
  「去。」
  「可是,我有點急事去不成了。太對不住啦!」佐佐木和子的聲調裡帶著撒嬌的味道。
  「是嗎?太遺憾了。」
  「代我向阿雪問好吧!」佐佐木和子叮囑了一句。
  「好,可以。」
  大概是察覺出輪香子的聲調有些反常,和子又問:
  「小香子,今天你有點反常呢。你也沒心思去麼?」
  「不,沒有呀。」
  「好,那就好。不過……」
  和子好像還要講下去,但也許是感到輪香子畢竟與平時不大一樣,只說了聲「再見」,就把電話掛斷了。
  輪香子正站在房廊下瞧著院子,媽媽從後面進來了。
  「哎呀,還沒準備哪?」
  媽媽還沒發覺輪香子已在走廊聽到他們口角的事。
  米田雪子家在澀谷的高地上。
  站在院子裡俯瞰東京市容,市中心展現出一片屋頂的汪洋大海。
  雪子的爸爸是公司的董事。這套住宅建成還不到三年,因此樣式仍十分時髦。
  這一帶多是大戶宅邸。從馬路上走過來,便可以看到有幾家門牌上的名字竟是在報紙上經常出現的。
  聚會的同學一共有十二、三人。大家最感遺憾的是佐佐木和子沒有到場。和子就是這麼一位如此受到大家歡迎的人物。只要有和子這個人在場,甚至連空氣的溫度都不一樣,總是既快活又熱鬧。無論什麼樣的憂愁煩惱,在和子身邊統統沒有存在的餘地。
  「佐佐木姑娘沒來真遺憾。她原說今天不去公司上班,要來參加的。」
  朋友們一齊朝輪香子這樣說。誰都知道和子與輪香子是好朋友。
  雪子的生日儀式在朋友中也是相當排場的。正因為這樣,前來聚會的朋友還有穿會客服裝或宴會禮服的。
  作為私人住宅已算很寬敞的客廳裡,一時間好似鮮花起舞,充滿了生機蓬勃的氣息。在外人眼裡這實在夠奢侈的了。
  除了女性之外,還有三名男青年。他們也都是二十二、三歲的年紀,雖然不知道是怎樣的關係,但好像與雪子都很親密。
  看起來,從學校一畢業,大家便似乎都突然進入了成年人的世界。
  青年們很開朗,主動向在場的姑娘們搭著話。輪香子也接受了三位青年的自我介紹,但當場就把他們的名字忘掉了。青年們儘管表面上各有不同,卻似乎都是門第很高的子弟,於無拘無束之中仍表現得彬彬有禮,風度翩翩。
  輪香子也和那幾位青年交談了一陣,但究竟談的什麼,涉及了哪些內容,心裡卻絲毫沒有留下印象。在同朋友談天或用餐的時候,她也顯得心事重重。因為今天早晨爸爸媽媽口角的事還像鉛塊一樣壓在心頭,使她鬱鬱寡歡。
  「阿香,今天你好像心緒不佳呀!」朋友們說。
  「沒有啊!」輪香子笑著說。看來還是旁觀者清。不過,誰也沒有把這種情況同她的家庭聯繫起來。
  「因為和子沒來,有點沮喪吧。」
  大家都這樣說。並且不厭其煩地向她問這問那,什麼和子最近怎麼樣啦,有了對象啦,等等。朋友們認為,凡是和子的事,輪香子沒有不知道的。
  至於佐佐木和子今天為什麼沒來,輪香子原先根本沒有在意。可是:她忽然想起了前幾天和子打電話時說過的一句話:「約上小野木先生吧?」
  輪香子彷彿有種感覺,說不定佐佐木和子今天給小野木打了電話,兩個人正在會面。可是,她立即打消了這個念頭。對於做出如此卑劣想像的自己,她感到很厭惡。為什麼現在要把小野木與和子聯想到一起呢?她無法對自己的這種心情做出回答。
  然而,這種聯想一經產生,就始終糾纏在自己的心頭,思想上感到特別不痛快。
  綴有英文祝壽字樣的大蛋糕,擺到了人們的正中央。這塊祝壽蛋糕點綴得十分漂亮?雪子握刀正準備去切,一個青年幫助雪子握住了刀柄。
  大家鼓起掌來。另一名青年學著外國人吹起了口哨。
  那個青年面頰上微微泛起了紅暈。
  「那位是雪子的未婚夫吧?」
  輪香子四周發出了這樣的耳語聲。輪香子也抱著同樣的興趣注視著那位青年。從動作上就能看出他很有教養,說不定也是哪位董事的兒子。雪子可能要和這位青年結婚的吧!若在往常的活,輪香子恐怕會對自己朋友與那位青年的結合更加關心,而現在她只是站在一邊旁觀著。
  這次聚會持續了兩小時左右。朋友們彈起鋼琴,男青年們奏著吉他。大家還一起唱了歌。氣氛雖然很熱烈,但映到輪香子的眼裡,終免不了有種空洞乏味的飽和感。祝壽活動結束以後,人們分成了兩部分,有的留下,有的踏上歸途。
  「太感謝啦!」
  雪子向告辭的朋友們一一道著謝。來到輪香子跟前時,她睜大眼睛說:
  「哎呀,阿香!你也回去呀?」
  「啊,我還有點事兒。」
  「是嗎?我還想留下你哪!」雪子嬌嗔地說,「而且,和子也沒有來,你再早早回去,我就太沒趣啦!」
  若在平時,輪香子肯定願意與朋友們呆在一起的。但現在的情況不同,在這裡逗留的時間愈長,似乎就愈與這種氣氛相乖違了。
  「我確實有事。對不起!」輪香子道著歉。
  「噢,那就沒辦法了。給你叫一輛汽車吧?」
  「不必了。」
  輪香子說。她不想從這裡立即乘車,而是打算步行一段路。
  「出租汽車不通呀!」雪子很過意不去地說,「非到前面的大馬路不可,他們是很少進到這裡面來的。」
  對於輪香子來說,這正中下懷。
  然後,她就與同路而歸的朋友一起離開了雪子的家。
  耀眼的陽光火辣辣地照在街道上,很少有行人。出租汽車也不經過這裡。兩側都是深宅大院,圍牆沿路綿延不絕。
  僅從牆外看去,庭園內的樹叢林深葉密,蟬鳴不已。
  輪香子很想一個人在這樣的地方走一走,然而不巧得很,剛好有朋友在自己身邊。她在心裡盤算著,和這位朋友分手以後,不馬上去乘車,再到別的街道去轉轉。
  「這地方真幽靜呀。」朋友說,「肯定都是有錢人住的吧。」
  確實,兩旁全是佔地寬廣、結構闊氣的住宅。而且,許多建築都是全新式樣的。
  不知不覺之中,走起路來兩眼便只顧瞧著這些住宅了,就在這時,輪香子的視線突然盯在一點上不動了。
  那家住宅不算豪華壯觀,但在這一帶也屬於滿不錯的建築,格調是日西合璧,規摸精巧,款式別緻。築著土堤一樣的斜坡,坡上長著草坪;草坪上有橫行栽種的小樹,每一棵都剪成渾圓形狀。從街道抬頭望去,可以看到這所住宅的屋脊和精心剪修過的樹叢枝梢。
  然而,輪香子視線突然盯住的,並不是這所住宅的建築。在斜坡的上方,從這所住宅來說,即相當於庭院邊緣前地方,有一位女性正側身站在那裡。
  輪香子正是看到了這個人的面孔。
  炫目的日光正照在這位女性的臉上,因此,那張臉顯得又白又清晰。細長苗條的身段,亭亭玉立的姿態,也都是記憶中見過的。這正是在深大寺和小野木喬夫走在一起的那位女性。
  她正在和誰說話。對方在樹蔭下,看不到身影,大約是女用人或別的什麼人。
  自然,她不會發現輪香子正通過下面的街道並正在盯著自己。
  輪香子緊張地屏住氣息。沒想到竟會在這個地方看到這位女性,因此心臟才突然加快了跳動。
  「這家挺不錯呀。」
  朋友毫無覺察地說。由於輪香子的視線正熱心地朝著上方,這位朋友似乎以為她只是在眺望那所宅邸。
  兩人來到很瀟灑的大門前。門牌上只寫有「結城」二字。
  「結城。」輪香子把這個姓牢牢地刻在腦海裡……
  回到家裡,輪香子連忙打電話叫通米田雪子。首先對受到的款待致謝,接著就向她詢問姓「結城」那家的情況。
  「啊,就是有一位漂亮太太的那家吧?」
  雪子知道有這麼一家。不過,她講的「太太」二字,使輪香子為之愕然。
  「嗯。」她勉強應了一句。
  「不大瞭解呀!」
  雪子在電話裡說。聲音背後不斷傳來歡笑聲和音樂聲。
  「她丈夫好像是哪一家公司的董事,但不清楚那家公司叫什麼名字。爸爸也說,這附近的人大體上都瞭解,唯獨對那家不清楚……什麼事呀,阿香?怎麼突然問起這個問題來了?」

《波浪上的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