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廈裡的辦事處

  一
  結城庸雄懶散地坐在椅子上,目光落在一疊郵件上。
  那並不是一副特別感興趣的目光。
  他欣賞似地翻弄著那些業已看過一遍的信封,另一隻手依然插在大方格夾大衣的口袋裡。
  從側面看去,臉上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態。他五官端正,正由於這一點,一本正經的時候,表情往往是冷冰冰的,令人望而生畏,
  結城用指尖彈開股票業界報紙,拿起一份百貨公司的通知單。拆開封口,打開裡面看了一下。那是一份很漂亮的彩色印刷品。他心不在焉地盯著通知單。
  眸子裡根本沒有要讀的意思,只是一副盯著漂亮紙面心裡在考慮問題的表情。
  女用人進來了,惶恐地走近窗外陽光照著半邊肩頭的主人。她默不作聲地鞠了個躬,說:「給您放在這裡嗎?」
  這是指端來的咖啡。結城看了一眼,點點頭。然後從口袋裡抽出手要喝咖啡,長長的袖口卻有點礙事。
  「為您準備早餐嗎?」女用人問。主人是早晨九點鐘回來的,考慮到這個時間才問他是否要預備早餐的。
  結城板著面孔沉默了一會兒,以乾啞的嗓音說:
  「給小山準備!我不吃了。」
  小山是汽車司機。
  「是。」
  女用人剛要離去,結城把她叫住了。
  「喂!太太說去送誰?」
  目光仍然落在郵件上,既沒有看女用人的臉,也沒有動一動身子。
  「啊,不清楚。太太什麼也沒有講。」
  對此,結城沒有吭聲,只微微地動了動下顎。顎下圍著一條很雅致的圍巾。
  他保持原來姿勢,一動不動地過了幾分鐘,然後打開面前的玻璃窗,起身離開坐椅,面向庭院站到窗前。草坪上的陽光已經伸延到臨近房簷下了。
  結城吹了一聲口哨。草坪向陽的地方正蹲著一隻狗。聽到結城的口哨,那狗動了動尾巴,剛要站起來,卻又回身仍在原地蹲下了。結城也沒有對狗特別感興趣的樣子。
  早晨令人悵惘的冷空氣充斥在住宅裡。結城把大衣領子稍稍豎起,走出自己的書房。他穿過走廊,往對面妻子的房間望了望。
  妻子房間的窗戶也是向陽的,十分明亮。房間分作兩個。一間是櫻木地板,沒鋪蓆子,放有桌子和椅子。
  書架上,書籍擺得次序井然。根據賴子的愛好,按不同類別排列著。
  牆壁上的裝飾品和帶框的油畫,以莊重淡雅者居多,也都體現著她的興趣。桌面收拾得乾乾淨淨,反射著窗子上的陽光。
  結城下意識地用手指摸了摸桌面,又移步朝日本式房間走去。他的動作從容不迫,好像在信步閒遊。
  在這個房間裡,他站立不動地看了一會兒壁龕裡的插花和黑檀木桌上的裝飾品。那潔白的菊花簡直寒氣逼人。
  這間鋪席的房間收拾得潔淨整齊。他走到放在一角的西服衣櫥前,拉開門往裡瞧了瞧,馬上又把門關好,然後來到裝和服的衣櫃前,剛要把手指放到拉環上,突然又收住自己的動作,把手重新插到衣袋裡。
  結城臉上仍然帶著思索的神情,在房間裡來回踱了兩、三遭,然後看了看手錶。
  他走出妻子房間,聳起肩膀,逕直朝房門口走去。
  「您要外出嗎?」女用人發現男主人要走,忙跑出來雙膝跪到地板上。結城一聲不吭地坐下,低頭用鞋拔子穿著鞋,他的動作本來就顯得鬱鬱寡歡,對女用人就更不屑一顧了。
  「您走啦!」女用人說這句話的時候,主人高大的身影已經走到大門外面去了。
  從門口到馬路是很陡的石頭台階,他慢騰騰地、一級一級地向下走去、汽車就在下面等候著。
  司機小山連忙從駕駛席下來,把車門打開。
  「承您款待了!」站在路上扶住車門的小山低下頭,感謝為他提供的早餐。
  「去公司嗎?」握住方向盤以後,司機恭恭敬敬地朝後座席上的主人問道。
  「嗯。」結城從口袋裡掏出外國香煙銜在口裡,車子在只有一側照到陽光的住宅區馬路上奔馳起來。
  結城閉起眼睛吐出一口藍色的煙霧,煙霧在車棚頂四散飄蕩著。
  當車子離開住宅區狹窄的街道駛入商店林立的寬闊馬路時,結城好像講了句什麼。
  「啊?」司機扭過頭來。他誤以為主人要改變行車的目的地了。
  看來,結城方才確實是想說這句話的,但看看表又說:「不,可以。」
  所謂「可以」,就是指按預定計劃到公司去。司機因此想到,主人是改變了要去S町的念頭。結城一個情婦的住宅便在S町。
  隨著逐漸臨近市中心,往來車輛的數量增多了。結城的車子在有交通指示燈的路口停下,又在車輛擁擠的地方停止前進,在這無聊的時間裡,結城的兩眼總是望著外面,惘然若失地沉思著。
  汽車在一座大廈前停下來。緊旁邊還並排聳立著另外一座同樣的大廈,許多小汽車整齊地停在那裡。結城庸雄擦得雪亮的皮鞋一落地,脫下帽子的小山司機就問道:「在這兒等您嗎?」
  「啊。」結城稍考慮了一會兒,「對了,說是今天要出去買東西的。你到那邊去吧!」
  交待完就進了大廈的正門。把嘴裡叼的香煙吐到地上,用皮鞋碾碎。司機小山完全領會「那邊」的含義?
  大廈的一層是商店區,一家挨一家的商店,全都很漂亮。有賣西服料子的布店,有專門向外國人出售土特產之類的雜貨店;還有西裝及服飾品商店,一般雜品店、飯店等、無論哪一家,外表都很豪華,櫥窗都自成一趣。即便在白天,也和夜晚一樣,家家都燈火輝煌。
  大廈正中央有一架電梯。結城踏過大理石地板,站到電梯前。有十二、三個公司職員模樣的男人已經等在那裡。結城站到最末尾處。
  閃著金屬光澤的電梯門打開,結城走了進去。
  「您早!」電梯裡熟識的面孔向結城寒暄道。
  「您早!」也許由於對方是其他公司的職員,結城此刻的表情非常和藹可親。含笑的眼睛也煞是令人喜歡。站在人群角落裡的兩個女辦事員彼此交換了一下眼神,目不轉睛地瞧著結城。
  他在四摟下了電梯。這層以走廊為分界線,兩邊一個挨-個地排著各種名目的辦事處。所有彼此隔開的辦事處,無一例外地都在玻璃門上寫著本公司的名字。結城經過大理石走廊時,皮鞋咯吱咯吱地響著。兩側辦事處的房門不斷地開開關關,不停地有人出出進進。因為這些都是自己辦事處鄰近的熟人,所以結城多次重複地問候著「您早。」態度從容,目光和善。
  後面那些目送他走過去的女辦事員們都在對他評頭品足。這座大廈裡的青年女子,老早就有一個共同的印象,都認為「結城先生太帥了!」
  結城推開寫有「朝陽商業股份有限公司」的毛玻璃門。這個辦事處比起其他辦事處來,要小二分之一左右。
  「您早!」看到結城庸雄,室內一個年輕女辦事員站起身鞠了個躬。接著,另外兩名年輕的男職員也從椅子上欠身道了早安。
  結城走到靠窗子的大辦公桌前,讓女辦事員幫他脫下大衣。辦事處大體上還像個樣子。然而,與商業公司這個名目相比,擺的帳簿卻不多,顯得很不相稱。設備也比其他辦事處顯得格外簡陋。唯獨電話很闊氣,備有不同號碼的兩部,一部在結城面前,另一部在辦事員那邊。
  結城雙肘支在放有電話的辦公桌上,兩手托腮吸著煙。在藍色的煙霧中,他眉頭顰蹙,情形就像煙霧刺激眼睛一樣。表情木然,彷彿是在思考不著邊際的問題。
  因為經理來了,兩名男職員多少有些拘謹地工作著,女辦事員把郵件拿到經理結城的面前。他把托腮的手放下,一件一件地往下看去。也像在家裡時一樣,動作頗不耐煩。但辦事處僅有今天一天的郵件,所以數量不多。
  他遂件看著背面的落款,不需要的都用指頭彈開。只揀出五、六件留在手頭,然後朝女辦事員「喂」地喊了一聲,把其餘的都退給了她。
  結城細心地用剪刀剪開封口。拆信閱讀,確實用了很多工夫。根據內容,還拿出記事本做了筆記。處理這五、六封信,足足花去二十分鐘的時間。
  他從口袋裡取出鑰匙,打開辦公桌的抽屜。看來在公事方面他的性格還是一絲不苟的,抽屜裡也收拾得井井有條。這時,他把三封信收到裡面。然後,關上抽屜,重新鎖好,把剩下的幾封用手撕碎。
  信件處理完畢,他馬上又叼起香煙。支配著這間辦事處的,是四個人的沉默。因為結城情緒不高,其他三名僱員好像連咳嗽一聲都有所顧忌。
  結城面前的電話響了。他敏捷地拿起聽筒。辦事處裡的兩部電話不能混用。結城辦公桌上的電話一響,必得由他來接,只要他在場,絕對禁止其他僱員代接。
  電話裡,對方大約報了姓名。結城只是「啊,啊」地應著。他把椅子稍轉了一下,盤膝而坐,換成很隨便的姿勢,不過,用語還是滿恭敬的。
  「前幾天實在謝謝了。」結城說,「不,哪裡哪裡!是我招待不周。讓您回得遲了,反而給您添麻煩了吧!啊,啊。」
  他的聲音停頓了一會兒,好像在聽對方講話。
  「知道了。」回答的時候,頭還低了一下,「我和他經常保持著聯繫,所以即刻就把這個意思轉告給他。時間和地點改日我再奉告。謝謝,實在讓您費心啦!好,就這樣。」
  掛上電話,結城旋動坐椅,把身體朝向辦公桌。卡嚓一聲按響打火機,把熄滅的香煙重新點上。接著取出記事本,在上面寫了些什麼,又立即裝進口袋。
  結城一動不動地呆坐了一會兒。完全是一副與剛才電話內容毫無關聯的、呆呆發愣的表情。他的這副表情,與和人說話時相比簡直判若兩人,堆滿和藹笑容的眼角,變得嚴厲而孤獨。
  此刻就正是這樣一副眼神。結城的姿勢流露出一種煢煢孑立的寂寞感。
  結城動了動身體,嘴裡叼著香煙,百無聊賴地拿起聽筒,不耐煩地撥動了號碼盤。大概對方已經接通,他問道:「阿柳在嗎?」
  接電話的可能就是阿柳本人。他把聽簡貼在耳朵上,使椅子轉向窗戶,脊背衝著辦事員們。
  「今晚七點,有兩位客人要去,拜託你多加關照喲!……不,我不去。」
  結城這樣說。對方大約提出要他也去。
  「不成!」結城拒絕道,「我還有很多事呢!過些日子再去吧。」
  對方似乎又追問他什麼時候來。
  「過幾天就去。我這個人嗎,無法講定準確時間。嗯?」結城的聲音略有點笑意,「啊!有過那樣的約會嗎?醉得不輕吧?我忙得不可開交,哪裡會有那種事呀!……總之,我過幾天就去。今晚的客人,你就當作是我,不得簡慢!」
  結城順手就把聽筒放下了。直到電話掛斷,那女人的聲音還在喋喋不休地講著。他再次把雙肘支在桌面上,兩手象作揖似地交叉在一起,手指貼到額頭上。仍舊是一副在打什麼主意的樣子。
  結城抬起頭,沖女辦事員說:「喂!給我要吉岡!」
  年輕女辦事員應了聲「是」,用手指撥動起自己桌上電話機的號碼盤。
  兩名男職員仍在默默地擺弄著帳簿。走廊裡皮鞋聲往來不絕。「喂,喂!吉岡產業公司嗎?我是朝陽商業,經理先生在嗎?」聽到對方的回答,又說:「啊,是嗎?」
  女辦事員用手摀住聽筒,向結城報告道:「據說吉岡產業的經理先生今天早晨出差去了。」
  「嗯。」結城手指咚咚地敲著桌面,嘴角彷彿在說「那麼,就算了吧!」可是,好像又改變了主意,說:「問一下,到哪兒出差去了?」
  女辦事員對著電話說了一遍。聽到回話,向結城轉達說,「聽說是仙台。」
  結城抬起眼略思索了一下,命道:「問問是今天早晨什麼時間的火車!」
  年輕的女辦事員再衝著電話詢問了一遍,然後朝這邊轉過臉報告說:「說是六點零一分上野車站發的火車。」
  「好。」結城的聲音低而短促。他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窗戶跟前,垂目向樓下望去。
  這個房間在大廈的第四層,因而下面「峽谷」裡的車水馬龍,上面看得一清二楚。明亮的陽光,只照射到路面的極少部分。大廈底下,差不多都是背光,陰影。人群裡,許多人都是步履匆匆。
  結城把兩手交握在背後,朝下望了一會兒。然後在窗邊來回踱了兩、三步。臉色非常陰鬱。
  就是在這種時候,他的臉上才出現那種兩腮微微凹陷下去的冷漠表情。
  「我出去一下。」又過了一會兒,他這樣說道。兩名男職員一齊低下頭去。他讓女辦事員取過大衣,把辦公臬面簡單地整理了一下。由於桌上放著玻璃板,所以從窗戶射進來的陽光把桌面映得白光閃閃。
  「今天您預計什麼時間回來呢。」一個男職員問。
  「不。我還要到別處去,看情況今天也許回不來了。」結城淡淡地答道。
  「怎麼和您聯繫呢?」
  「嗯。」他側頭想了一會兒,「不用了,不會有什麼事的,今天沒有誰來辦重要事情。如果有電話,做個記錄就行了!」
  「是,知道啦!」
  兩名男職員和女辦事員站起來,向結城鞠了個躬:「您走啦!」
  結城推門來到走廊。仍然把兩隻手插進大衣口袋裡,走到電梯跟前站下。
  「您出去嗎?」隔壁辦事處的負責人含笑搭訕道。他個頭很矮,正滿臉掛笑地仰頭看著結城。
  「您可真忙啊!」
  「哪裡。」結城照例現出和藹可親的目光,「正閒著呢!因為無事可做,才這樣出去閒逛的。與貴公司不同,我的企業規模小嘛!」
  「哪裡,哪裡。」負責人說,「您是實力雄厚,周轉自如,真令人羨慕呀!鄙公司則整天忙得團團轉,為籌措資金而疲於奔命啊!」
  電梯升上來了。隨結城之後,又有五、六名年輕的公司職員匆匆跑進來,電梯裡面頓時擁擠不堪了。
  結城此後的行動,便在與該大廈辦事處全然無關的、行蹤不明的另外一個世界裡展開了。
  結城在一整天裡幹了些什麼,根本無人知曉。
  總之,下午七時左右,他又出現在自己女人那裡了。
  「哎呀,您回來啦!真夠早的呢。」女人因意外而睜圓了眼睛,但還是很高興地仰臉望著結城。若說起這個女人的長相,該是輪香子朋友佐佐木和子在自家鋪子裡見過的那位買東西的顧客。她身上有一種過去當過藝妓的風流去處。
  「有飯嗎?」結城盤腿坐下後問道。
  「嗯,知道您要來,已經準備好了。喝西洋酒,還是日本酒?若是喝日本酒,馬上叫人給您燙來。」
  女人站起來,想給結城脫去上衣。
  「不用,這樣可以。」結城拒絕了。
  「哎呀,您不更衣嗎?」女人眼裡顯得很吃驚。
  「嗯。今晚酒也不要了。」
  「啊,為什麼?」
  「只有飯就成,我還有事。」
  「真反常呢。」
  女人瞪了結城一眼。但是,由於男人板著面孔不吭聲,她只得乖乖地和女用人一起動手把飯菜擺到餐桌上。
  「您當真只用飯就成嗎?」女人還在疑惑地打量著男人的臉。
  「嗯。」結城把湯碗蓋子打開。
  「真掃興。您很忙嗎?」
  「是啊!」
  「大概不是……去工作吧!可能是從這兒直接回您家吧?」
  女人緊緊盯住結城的臉,屏住了氣息。
  「對。和我老婆有點事。」結城不動聲色地答道,接著便把筷頭伸進飯碗。
  二
  結城庸雄還在吃飯。雖說是外行人做的飯菜,原料卻很高級。
  平時他總是要喝酒的,唯獨今天晚上立即就吃飯。神態若有所思,對眼前的女人也一言不發。女人盯盯地注視著結城的面孔,企圖從男人臉上的表情得到什麼啟示。
  在一般情況下,這女人是能說些輕鬆俏皮的話把男人的情緒岔開的,因為她本來就是一個在慣於此道的世界裡生活過來的女人。然而,今晚結城的表情卻悶悶不樂,似乎什麼話也聽不進去。
  從男人說「和我老婆有點事」時起,女人的臉色就變得很不自然。因為沒有酒,飯很快就吃完了。
  「稍微休息一下吧?」女人獻媚地說。
  「嗯。」結城含混地應了一聲,沒說休息,也沒說不休息。他不講立刻回去,這使女人產生了一線希望。
  「您說和太太有事,什麼事呀?」女人故意半開玩笑地說。
  結城仍然不開口。他有一個習慣,在這個女人面前,絕口不談妻子的事。縱然女人偶爾想問問,他也不願涉及這個問題。由於先例如此,女人只問一句便改變了話題。
  「哎,」女人眼裡帶著乞求的神情說,「下次帶我到箱根去一趟吧?」
  結城只顧啜著茶。茶水已經微溫,他含在嘴裡漱了漱口。女人手疾眼快,拿過另一隻茶碗,放到男人的嘴邊。結城連茶一起吐出了一句話,「箱根那地方,沒意思嘛!」
  「哎呀。」女人用手帕替男人擦著臉,瞪大了眼睛,「那麼,就帶我去別的什麼地方吧!我特別想看看美麗的紅葉呢。」
  「現在太忙啦。」結城心不在焉地說。然後看了看手錶。這個動作,使女人那勉強高興起來的心又涼了。
  女人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兩眼緊盯著男人的動作。結城毫不介意地站起來,隨隨便便地重新扣好上衣紐扣,自己動手取過大衣。對此,女人實在看不下去了,於是起身繞到背後,幫他穿好大衣。
  「親愛的!」女人轉換心機,把搭在大衣上的手趁勢摟住他的身子,自己緊緊地貼了上去,「太沒趣啦!我一直以為您今晚會住在這裡的。」
  「我還有事。」結城說。
  「最近一直沒來啦!」
  結城把女人從背後抱過來的手很不耐煩地放開。
  「約會增加得太多了。」
  「哦,會面的人都與您工作有關嗎?」
  「是啊,正是。」
  「我早就聽說啦。」女人說完這句話,用銳利的目光瞪著結城。結城臉上現出輕蔑的神情。他在這種時候的冷漠表情,對女人來說,正有著某種吸引力。
  「回答不上來了吧!」女人接下去又說道,「聽說,您最近對一個夜總會的年輕姑娘挺熱情呀!」
  結城扣完紐扣,從口袋裡取出梳子攏著頭髮。隔了一會兒,才問:「聽誰說的?」
  「也說不準是誰,反正有這個風聞。是個什麼樣的姑娘呀,啊?」女人儘管臉上帶著笑,笑容卻極不自然。
  「那樣的到處都有嘛!何況又不是什麼特殊的來往。」
  「您不講清楚也沒關係的。反正我也不是您的太太。」
  結城臉上露出頗為厭煩的神色。緊皺著眉頭朝門口走去。
  「請稍等一下!」女人敏捷地拿出脂粉盒,重新把臉化上妝。結城裝作沒聽見的樣子穿著皮鞋。走到外面的時候,女人從後面趕了上來。
  秋天的夜晚涼意頗濃,路上輕拂漫舞的夜風使女人腿上有些發涼。
  「帶上圍巾來就好了。」女人並肩走在男人身邊說。結城轉動眸子瞪了她一眼。
  「你打算跟到哪裡?」
  「到有車的地方。今天您大概不是用自己的車子吧。」
  結城到這個女人住處的時候,總是在半路上換乘出租汽車。
  「隨便截一輛就是了。」結城的聲音正逆著風向,「你該回去啦!」「就回去。」女人故意用力答道,「您這會兒大概不是去太太那裡。是要到酒館的什麼人那兒去吧?」
  結城沒有回答。女人就地止住腳步,只有結城那高大的身影在商店洩出來的燈光中走著。結城走路的時候,慣於把步子邁得很大。
  結城乘出租汽車回到自己家裡。
  打開房門,正悶頭脫皮鞋的時候,女用人出來了。看到主人的身影,吃驚地睜大了眼睛。
  主人從來沒有這麼早回來過。今天早晨也是突然很早回家來的,而且當天晚上十點鐘以前又出現在家中。因為這是平時絕無僅有的現象,所以女用人現出困惑不解的神情,以為發生了什麼事情。脫掉皮鞋,結城臉色陰沉地跨進房間。
  得到女用人的知會,賴子從裡面出來了。她穿著茶色的衣服站在那裡,白暫的面孔流露出某種高興的神色。
  「您回來了。」賴子說。臉上毫無笑意。
  結城板著面孔,一聲不吭地走進裡面的房間。
  從女人那裡回到家中,用了不到四十分鐘。在汽車裡,儘管有點冷,結城還是打開車窗,迎風把沾到身上的香味吹掉。他就是這麼一個人,每當和其他女人接觸過後,如果穿的是和服,在進家之前,甚至不惜全部脫光拍打一遍。外表上厚顏無恥,卻偏又有神經質的一面。
  他走進房間。妻子隨即跟進來,幫他換上和服。
  「您用飯嗎?」
  這根本不必去問。丈夫果然回答說「吃過了」。
  結城不論穿西服還是和服,總都很合身。因為個頭高,顯得儀表堂堂。再加上相貌端莊,一穿上家常和服,常為藝妓們交口稱讚。
  結城換完衣服便坐到火盆旁邊,根本不搭理賴子。今天清早回來時,曾吹著口哨眺望過的那片草坪,此刻已沉寂在夜幕之中。
  賴子默默地走出房間。結城對此也絕不加以挑剔。他掏出香煙,獨個兒呆呆地吸了起來。
  房間裡有一張紫檀木桌子,上面沒有放一本書。,說起來,房間裡根本沒有書架。結城是個不大讀書的人。只在壁龕的角落裡堆放著雜誌,而且,那些雜誌也都是類乎股票業界的刊物。他不耐煩讀一般性的書籍。
  結城嘴裡吸著煙,目光呆滯。對於妻子來說,他回來得早,也沒有什麼可值得高興的,即使他不打招呼便在外面過夜,隔了四、五天才回家來,她也決不去責備。她的態度簡直淡如清水。
  結城對妻子的態度早已經習慣了,不,也許應該說,是他這方面使妻子習慣的,然而,現在也可以認為,是他正在為妻子的習慣所馴服。達到這種局面,中間曾經歷了很長一段時間。
  賴子進來的時候,結城正在看一本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來的捲過的雜誌,手裡握著紅藍鉛筆。他能把雜誌之類拿在手裡讀,這好像是件很稀奇的事。不過,眼下他確實正在往股票的估價表上畫著紅槓槓,儘管賴子已經坐下,他卻連頭也沒抬一抬。眼睛每挑出一種股票的名稱和價格,便計算一下收益和損失。
  然而,結城總感到心裡有個什麼東西,使自己無法像往常那樣埋頭來幹這件事。這種東西正干擾著他平日那種絕無後顧之憂的泰然心理。
  從一定意義來說,這種東西不是別的,而是近似於由妻子身上某種氣氛所產生的預感。這一預感已隱隱約約地使結城感到不安。
  「我說……」賴子在火盆對面叫了丈夫一聲。兩人之間隔得很遠。結城從雜誌上抬起眼皮的時候,賴子已經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裡。
  賴子的眼睛裡有一種異乎尋常的神色,而在平時,即使看著結城,眼裡也總是木石般地毫無表情。
  可是,現在卻正流露出某種眼神,而且這種眼神還很強烈,注視結城的方式也同往日大不相同。
  結城把目光重新折回雜誌,依舊瞧著股票行情的漲落,在自己認為需要注意的地方,用紅鉛筆劃著槓槓。
  「什麼事?」過了一會兒,結城才開口應了一句。眼睛仍然沒有看賴子。
  「請您轉向這邊,認真地聽聽我的話。」賴子說。
  「你就在那裡講好啦。什麼事?」
  賴子望著丈夫的那副神態。
  結城的眼睛仍然沒有離開雜誌。賴子注視著丈夫的側臉,把眸子睜到最大限度。
  「我想離婚。」
  聲音異常平靜。
  然而,賴子交叉放在膝上的手指卻抖動不已。儘管不是有意的,眼裡還是充滿了淚水。這並不表明對丈夫的感情強烈,賴子考慮的是小野木。
  向丈夫提出的這一要求,還沒有對小野木講過。她的心在呼喊著:「小野木先生!我現在已經這樣說出來啦!」正是由於這種感情在激盪,她才熱淚盈眶的。
  不過,賴子已經打定主意,在和丈夫談妥之前,決不把這件事告訴小野木。這不是應當讓小野木負擔的問題。
  對於賴子來說,這是一場鬥爭,自己必須從丈夫面前徹底離開。
  「嚄!」結城吐了一個字。A電機公司的股票業已上升到二十日元。他發出吃驚的聲音,似乎也是出於這個緣故。
  賴子對手握紅鉛筆正在看雜誌的丈夫說:「這不關您在外面幹什麼。我不是因為這個才想離婚的。」
  「那麼,為什麼?」丈夫仍朝向另一邊坐著,翻了翻雜誌的紙頁。
  「好像彼此的性格無論如何也合不來了。」
  結城第一次露出淡淡的笑容。
  「這樣的理由,以前聽你講過好多次了嘛!」
  「可每次都被您阻止住了。我原本不願提以前的事情的。」
  結城默默地丟開雜誌。
  雜誌落到結城的腿下。
  他拿出香煙吸了起來。
  「對於我的作法,」結城吐出煙霧才說道,「你還在指責吧?」
  「不。」賴子搖搖頭,「我並不是說您破壞了對我做出的許諾。我認為,您和我是一對不幸的夫妻。」
  賴子垂著頭繼續說:「對於您現在從事些什麼,我不再講一句話。可是,對您的生活方式,我感到非常傷心。儘管如此,您大約還是要說:『這正是我的人生道路吧』?」
  結城的表情彷彿在說「一點不錯!」他依舊在吸著煙,對賴子的話沒有回答。
  不過,他卻把跪坐的腿伸開,改成盤腿而坐,雙手撐在鋪席上,仰起臉望著天花板,又把吸到嘴裡的煙朝上噴去。
  「你的話我明白。」結城臉上現出不耐煩的神情,「我現在正在考慮一些傷腦筋的事情。過幾天再說吧!」
  「您可以考慮嗎?」賴子的目光直視著丈夫的臉。
  「假如你希望那樣的話。」結城自語似地說。然後,好像又在低聲說著什麼,仔細一聽,原來是哼起了小調。
  賴子剛要走出房門,結城突然開口把她叫住了:「聽說你今天一大早送人去啦?」
  賴子停住了腳步。
  「嗯。」回答以後,心急劇地跳動起來。她雖然已經從女用人那裡知道,丈夫今天早晨回來得很早,並且問起過自己不在家的情形,但她還是覺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是誰呀?」丈夫問。這次的確不好胡編一個假名字。
  「是位朋友。」她早就做好了思想準備,倘若丈夫問起姓名,便加以拒絕。
  「是嗎。」結城沒再深究,「坐的火車可真早哇!」
  賴子在自己臥室裡看著書。文章一點也不往腦子裡進。兩眼只在字面上白白地掃過。
  時針接近十二點了。
  結城在自己房間裡,但他在做什麼,卻一點聲音也聽不到。女用人都去安歇了。賴子剛才去送咖啡時,結城不知出於何種考慮,曾經按住了賴子的肩膀。
  「不。」賴子晃晃肩頭,閃開丈夫的手。
  結城朝妻子睨視了一會兒,說:「原來如此。」
  賴子拒絕丈夫已經兩年了。自從丈夫在外面另設家室以後,這種情況就開始了。
  丈夫方才做出的動作,更是許久沒有的事了。賴子心裡明白,丈夫今晚是有某種意圖的。
  於是,無論如何要和丈夫決裂的心情,變得愈發強烈了。
  走廊裡發出推開拉門的響聲。那是丈夫的房間。賴子想到他可能要到自己臥室來,不由得渾身一陣緊張。這時,腳步聲果然在自己房間的拉門外面停住了。
  「我走了。」丈夫的聲音很大。並沒有拉開門往裡看。
  賴子起身來到走廊,看到他穿著大衣,正站在燈光昏暗的房門口。
  賴子在手插口袋立在那裡的丈夫跟前蹲下,把皮鞋擺好,他把腳伸進去,掏出一隻手,用長長的鞋拔子在專門脫鞋的石台上把皮鞋穿好。完全是一副傲慢的架式。
  「汽車還通嗎?」賴子考慮到時間說。
  「到大馬路上能叫到。」丈夫說。
  丈夫不講明去處,賴子也不打聽。這個慣例已持續了許久。
  丈夫那高大的背影,映著門外昏暗的燈光,沿著家前的石頭台階走了下去。踏在石階上的皮鞋聲,使人更增添了深夜的淒涼感。
  賴子自己動手做好安歇的準備,心裡想著這一下丈夫三、四天內是不會回來了。遠處傳來汽車停下的聲音,緊接著又發出了開動的聲響,很可能是丈夫乘上了那輛汽車。
  賴子回憶起故鄉的山川風貌。
  山谷裡流出來的兩條河,在賴子誕生的盆地市區處合而為一。山勢和緩,流水馴良。離京都很近,距奈良也不遠。
  結城庸雄本是該縣縣議會議長的兒子,與賴子的親事,是經人介紹、並經事前相看而成婚的。賴子故去的父親和他的父親本是至交,所以才勸她結下這門親事。可是,時光荏苒,還不到一年,父親就嗟歎不已了:「庸雄很不成器啊!老子很好,兒子不肖。」
  賴子對丈夫感到失望,遠比父親要早得多。
  結城根本沒心思去從事一項正經的職業。待到身為縣議會議長的父親在地方政治活動中把資金花個淨光,家道中落時,他的這種性格就愈發不可救藥了。
  討厭任人驅使,這似乎是結城的信條。然而,他卻根本不肯面對困難努力奮鬥。他喜歡冒險,但縱使從事高級賭博,也畢竟還是賭博。
  來到東京以後,他也只是周旋於父親擔任議長時代的友人之間,並且唯有這種巧妙的政治掮客式的本領,使他嶄露了頭角。
  「你要想回來的話,什麼時候都可以回家來。把你嫁給結城,完全是我的過錯!你不必道歉,是我應該承認錯誤。」父親常常這樣說。
  自然,父親與結城就更合不來了。直到父親去世為止,結城總是沖賴子講他的壞話。
  儘管如此,賴子還是為結城盡了自己的力量。她多次懇求滿臉不高興的父親,為結城拿出了數量可觀的資金。
  可是,結城生活道路上的成功,卻使他本人滑進了與賴子格格不入的另一個世界。
  賴子瞭解結城所幹的營生。她已經醒悟到,應該像死去的父親所說的那樣,在更早一些時候與結城離婚。然而,這種機會早就錯過去了。
  三
  結城庸雄披著由窗口射入的秋日陽光,靠坐在椅子上。
  辦公桌前,既無一冊帳簿,也無一紙文件,只有拆過封的信札,零亂地堆在一旁。兩個男職員手不停歇地在記帳。女辦事員正背著臉在填寫傳票。
  結城無聊地呆坐在那裡。他即使來到辦事處,也沒有像樣的事情可做。更何況,他本來就難得來這裡露一次面。
  他整天在外面消磨時日。雖然屆時準會有什麼聯繫回來,但辦事員方面卻無從知道他的去向。什麼時候都總是由他進行單方面的聯繫。
  他的事業,不是靠帳本,而是系存亡於那個小記事本。記事本上寫滿了小字。他來辦事處的大部分工作,似乎就是一會兒往本子上記點什麼,一會兒拿起來端詳端詳。
  結城究竟在幹什麼,老實說,辦事員捫也不清楚。大體上,工作還是有一項,這就是朝陽商業公司表面上的業務。而這裡的生意實際上也不大興隆。所謂的「朝陽商業」,在帳面上是一個很不活躍的公司。
  辦事員們也覺察到,這只不過是經理結城表面上的生意。
  結城一向悠然自得。儘管營業內容很貧乏,看上去他在經濟上還是相當寬裕的。至於這些收入是從哪兒來的,僱員們簡直摸不著頭腦。
  如此說來,濟濟一堂於這座大廈的所有公司,似乎都具有某種共同的品格。儘管毛玻璃門的招牌上,都一清二楚地寫著公司或商會的名稱,但其中許多名字卻是在普通實業界聞所未聞的。
  在辦公室裡工作的職員們臉上也都沒有歡快的樣子。和這座建築物一樣,大家的表情都很陰鬱。
  結城忽然若有所思地從辦公桌抽屜裡拿出一個小歌本,從頭哼了起來。恰巧在這個時候,結城面前的電話響了。
  說起來,打到辦事員面前的電話與結城面前的電話是有區別的。也就是說,作為朝陽商業公司的電話機,是擺在辦事員桌上的那架。電話號碼簿上也是那樣登記的。所以,結城辦公桌上的那部電話,在電話號碼簿上便是以另外的名義記錄在案的。
  結城拿起眼前的電話聽筒。
  「我是吉岡產業,經理先生在嗎?」對方好像是一個女辦事員的聲音。
  「我就是。」
  「對不起,經理要找您。」
  於是,電話裡換成了吉岡的聲音。
  「結城嗎?是我。」吉岡甕聲甕氣地說,「聽說前兩天你來電話了。」
  「啊,那次是有點事。正好是你出差的那天。」
  「啊,對不起。我到仙台去了,今天早晨剛剛回來。」
  「你很忙呀!」結城說,「聽說,那天早晨,你是坐特別早的火車去的……」
  「啊,就是這樣,整天窮忙。不像你總是悠哉悠哉的。」
  吉岡低聲笑了。聲音表明他好像還要講點什麼,但又改變了主意,問道,「那麼,你有什麼事?」
  「嗯,你今天回來得正好。今天晚上就要……」
  剛講到這裡,結城壓低了聲音,說:「準備把西村介紹給局長。」
  「局長?田澤先生嗎?」電話裡,對方的聲音有點驚訝,好像不大相信的樣子。
  「田澤先生能到場嗎?」
  「從山田那裡已經接到聯繫,說是會來的。山田這個人,大概不會撒謊吧。」
  「在什麼地方?」
  「暫時決定在『菊芳』。反正這是頭一次,還是不要搞得那麼排場吧!」
  「會不會來呀?」吉岡的聲音仍是半信半疑。
  「總之,約定是今天晚上。你也一起去一下吧?」
  「啊,我自然很想參加哩。」
  「好吧,就這樣決定吧。你六點鐘趕到會場。」
  「謝謝!『菊芳』對嗎?」
  「對。喂,你見過西村先生嗎?」
  「沒有。只知其名,還一次也沒見過。」
  「那正好,好吧,見面再談!」
  結城掛上電話。慢悠悠地掏出香煙,按響打火機。接著,淡藍色的煙霧便順著肩頭朝窗戶方向飄去。他是想一面曬著暖洋洋的太陽,一面觀賞外邊的景色。
  電話響了。這次也是結城辦公桌上的那部。他折回身,頗不耐煩地把聽筒放到耳朵上。
  「怎麼?是你呀?」結城邊問邊把香煙戳進煙灰缸裡。
  「不行啊!我暫時不能到你那裡去。」一個女人的尖嗓門從聽筒裡傳出來。結城中途隨手放了電話,但緊接著那鈴聲又響了起來。
  「喂!」結城把辦事員叫過來。「你就說我剛出去!」
  結城到達「菊芳」飯店正門的時候,灑在庭園點景石上的水已經在反射燈光了。
  「啊,您來啦!」坐在門口的三名女招待員滿面笑容地把他迎進去。
  「已經來了嗎」結城邊脫皮鞋邊問。
  「嗯。吉岡先生和另外一位已經到了。」
  「噢。」
  結城口裡銜著香煙,走上房間。肥胖的老闆娘從一旁走了過來。
  「多次承您關照。」老闆娘低頭問候道,「結城先生,最近老沒見您了呀!」
  「啊,是有些日子沒來了。」
  「稀客呀!」一個跟在結城身後的三、四十歲的女招待說。她把手悄悄地放到了結城的背上。
  穿過長長的走廊,登上擦拭得珵光閃亮的樓梯。
  「吉岡呢?」結城回頭問女招待。
  「在休息室那邊。馬上請他到客房來嗎?」
  「嗯,對啦。如果客人還沒到,我也一塊兒到吉岡那裡去吧!」
  休息室的格局很像一間寬敞的客廳。地板是優質的櫻木料,打磨得跟玻璃板一樣,其光滑程度甚至可以在上面跳舞。
  「呀。」吉岡從沙發出半欠起身子。
  「真早哇!」
  結城坐到吉岡旁邊。他小聲問道:「客人呢?」
  「馬上就回來。」客人好像是到衛生間去了。
  「誰呀?」
  「就是那位叫西村的。」
  先到的吉岡與西村是第一次見面,但結城卻來晚了。
  「對不起。本應由我先給你們介紹一下的,結果我倒來遲了,太不應該啦!這位西村先生是……」
  結城剛介紹個開頭,吉岡就把他的話攔住,連連點頭,說,
  「不用,我已經知道了。」
  另外還有個原因,正好當時女招待員送毛巾和茶來了。
  「局長方面怎麼樣了?」吉岡把身子湊到結城跟前間道。
  「山田這會兒已經去接他了。可能馬上就到。」結城看看手錶答道。
  「不過,真有辦法,終於把他拉出來啦!聽說,那位局長是個輕易不肯露面的人喲!」
  「山田最近一直在多方下功夫做工作。這才總算把田澤先生打通了。那方面全仗他的本事啊!」
  結城這句話剛說完,一個五十歲上下、胖胖的男人走進來了。他滿臉紅光煥發,頭頂已經禿光。金邊眼鏡後面的小眼睛看著結城。
  「呀!實在是……」結城站起身來。「今晚實在是對不起。由我們隨便指定了會場……」
  「不,沒關係。」
  叫西村的胖紳士擺了擺手,薄薄的嘴唇掛著笑容。
  「啊,萬事還要請您多加關照哪!」西村仰臉瞧著高個子結城,鞠了個躬,「這樣一來,一切都必須仰仗你們了,對不起,費用由我來支付好啦!」
  「慚愧!」
  結城只在表面上微笑了一下,略低了低頭。吉岡坐在沙發上看著他們兩個人。
  「噢,對了。因為我來遲了一步,還沒給二位做介紹。這位是吉岡產業的經理,我的朋友,請多關照。」
  「不必了,剛才我們已經彼此做過自我介紹啦!」西村轉向吉岡熱情地笑了。
  「我好像是半路上殺出來的,怕於你們不便吧!」吉岡頗有顧慮地說。
  「不,哪裡!決沒有這回事!既是結城兄的朋友,我也很願意結識一下。這正是再好不過的機會啦!」
  「好了,咱們也該到那邊客房去了吧!」
  「對啦。」
  剛要邁步的時候,女招待員進來說:
  「山田先生方才到了。」
  「噢,他來的正是時候。」吉岡說。
  「一個人嗎?」結城問女招待員。
  「是,就他一位。」
  結城臉上掠過一絲陰影,與西村彼此看了一眼,嘴裡嘟囔道:「奇怪呀!」
  這時,有一個老年人急勿匆地進來了,細瘦的個子,滿頭白髮。
  「實在對不起西村兄啦!」
  叫山田的老年人站到結城面前立即講了這麼一句。
  「怎麼回事?來不成了嗎?」結城向山田背後張望著。沒有人再跟著走進來。
  「對不起!田澤先生說,今天實在不方便。白天已經答應我了,用汽車去接他的時候,他說:下次一定到場。因為突然有個會議要召開,無論如何也脫不開身,所以,今天務請原諒!」
  「怎麼回事呢?」
  結城現出思索的目光。西村神色不安地輪流看著結城和山田的臉。
  離開「菊芳」的時間,是九點半前後。四個人分乘兩輛汽車,朝銀座駛去。
  「總之,他是很受女孩子歡迎的。」吉岡一面注視著行駛在前面那輛汽車的紅色尾燈,一面對坐在旁邊的西村說。
  「交往起來,吃虧的還是我們喲!您注意到沒有,剛才那家飯店的一個女招待,送我們出來的時候,瞧著結城的眼神就很特別吧?」
  「啊,是那個?」
  身材魁梧的西村慢條斯理地笑了,金邊眼鏡上正映出新橋附近急速向後掠去的霓虹燈光。
  「是那個三、四十歲的女招待吧,我也注意到了。從到客房的時候就有點怪。那不會是一般的關係啦!也許已經有兩三次了吧!」
  「不愧是西村兄,一眼就能看穿。」吉岡笑了,「我也一直在注意觀察。不過,當時結城方面倒沒什麼表示,卻是女方很戀戀不捨的呢!」
  「女人就是這樣,徐娘半老,風韻猶存,對嗎?我就喜歡那樣的女人。」
  「咳呀,這實在是……」
  「怪不得她一看到結城就滿面春風哩!那完全是一副那號女人鍾情動心的表情。放蕩起來,能夠品出酸甜苦辣,還會感到清淡爽快,令人回味無窮……」
  西村這麼抒發了一通,又歪頭問道:「結城兄可能很喜歡半老徐娘吧?」
  「不,不會的。對了,年輕女人也都對他神魂顛倒呢!反正,到前面去的酒店裡你就能看到了。啊,對不起,這可要您破費了!」吉岡晃了晃腦袋。
  「不,沒什麼!這不用您費心。今後我還希望和結城兄一樣同您交往呢!」西村從容大方地說。
  「可是,今天晚上太遺憾了。田澤局長竟沒有來成。」吉岡說。
  「嗯!不過,還有下一次嘛!本來就估計到不會一蹴而就的。」
  西村儘管口頭上這樣回答,聲音裡卻免不了流露出淒楚的情緒。吉岡察覺到這一點,便說:
  「因為一當上局長,就處處小心謹慎了嘛!而且,與課長一級的職務不同,那是有地位的。特別是田澤局長,他屬於慎重派。說心裡話,從結城那裡聽到田澤局長有這個回音時,我還吃了一驚呢!僅僅是接觸成功這一條,就是個大勝利。只要能打通田澤局長,就萬事大吉了。正如你老兄所知道的,他是R省內數一數二的實權人物啊。」
  「與結城兄講定的條件歸條件,若是不另外送禮的話……」
  西村自己嘟囔著。然後又向吉岡問道:
  「對了,這次送給結城兄的太太好吧!吉岡兄,結城兄的太太屬於哪個類型的人物呢?」
  「結城老婆嗎?她呀……」吉岡欲言又止,「哎,這事最好再稍等等啦!為時尚早。而且,結城老婆就是接受了禮物,也不會很高興的。」
  「哈哈,那是什麼道理呢?」
  西村彷彿已察覺出事情的複雜,卻裝聾作啞地向吉岡問道。
  「不,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只是……」
  吉岡避而沒淡,恰好這時汽車開到了一家酒店門前。
  可是,吉岡的目光卻停在結城身上了。結城剛從前面那輛汽車下來,身上照射著明亮的燈光。吉岡眼裡忽然閃現出想起了某一件事的神情。
  四個人在這家酒店裡消磨著時光。從時間上講,這會兒也是酒店最熱鬧的當口。十多個女招待都加入到他們四個人的席上。其中也有的女人是離開了自己負責的座席,特意擠到這裡邊來的。
  這些女人全都集聚在結城身邊,只和他一個人拉著話。
  「這個樣子,真討厭。」吉岡咋了一下舌頭,「你們也到這邊來一下嘛!」
  「好,好。對不起!」
  女人們動了動坐位。可是,不一會兒工夫,這家酒店有名的女人們又都移到結城身邊去了。結城只管安然自得地舉杯飲著酒。店內的照明朦朧暗淡,所以結城輪廓分明的面龐在淡淡的燈光下顯得突出而又柔和。
  「果然不錯,這場面真夠意思!」西村朝吉岡笑著說。
  「怎麼樣,我講的不假吧?咱們是徹底被冷落啦!」
  「啊呀,吉岡先生在講什麼悄悄話哪!跳舞嗎?」女人裡有一個把手伸了過來。
  「沒有用嘍!這會兒才來講這種馬後炮的奉承話。」
  「哎呀呀,您忌妒了吧?」
  「這位先生是今晚初次來的客人,你們要好好招待一下呦!結城反正是常來常往的嘛。」吉岡指著西村說。
  「您說對啦,反正結城先生是自家人嘛。」
  「這傢伙!」女人笑著逃開,趁勢又抓起了西村的手。西村和滿頭白髮的山田從椅子上站起來,和女人一起到舞池跳舞去了。
  「結城。」吉岡把身子移到空開的坐位上,坐到結城旁邊。
  「前兩天我看到你太太啦!在上野火車站。對了,就是我去仙台的那次,是個大清早。」
  「噢,這件事她跟我講過了。」結城細細地品著杯子裡的酒,漫不經心地答道,「說是去送一位朋友。」
  「送?」吉岡的眼睛睜得老大,表情不禁為之一變。
  他默默地盯著結城的側臉。結城仍毫不介意地、慢悠悠地喝著酒。
  「怎麼了?」結城突然把臉轉向緘口不語的吉岡。
  「啊,沒什麼……」這下子吉岡狼狽了,「我只是碰巧看到的。」
  吉岡辯解似地小聲講了一句,隨即移開視線,拿起自己的酒杯。
  「聽說結城先生的太太很漂亮呀!」一個女人接過吉岡的話頭說。
  「對,早就聽說過啦。」另外一個女人說,並把頭湊過來瞧著結城的臉,「太幸福了。真叫人羨慕呀。」
  結城卻依然不動聲色地坐在那裡。
  「討厭,盡講這些事!結城先生,跳舞去吧?」緊挨身邊的一個女人說,同時粗魯地抓起結城的手。這個女人名字叫信子,是這家酒店的頭號美人。

《波浪上的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