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佐渡

  一
  從東京地方檢察廳特別搜查部的窗子可以看到,銀杏樹葉已經變黃了。這些銀杏就像馬路兩旁的林蔭樹一樣,整齊地排列在地方檢察廳狹窄的院子裡。
  樹木很高,即使從三層樓上也看不到頂端的枝梢。由於日間光線的變化,銀杏樹早晨有一側迎著太陽,到了傍晚則是背蔭的一面閃著光。樹的大部分都還呈著綠色,然而葉子已經落了許多。樹葉落下去之前,邊緣部分都變成了褐色。
  調到特別搜查部的小野木喬夫,兩眼盯著這些銀杏樹,心裡想著信州的山巒。為了訪問古代的遺跡,小野木走過信州的許多地方。看到銀杏的黃葉子,他便記起了許多山間的秋色。這些山有諏訪的,也有伊那的。
  下諏訪的山脈,分佈在諏訪湖的四周,面向湖面一側的坡度很緩。小野木在想,開過花梨花的那一片田地,大概也已發黃了吧。
  睡在古代小屋裡的時候,還正是麥苗青青的季節。而現在,無論正對面的鹽尻山口,還是左手的諏訪神社下社的樹林,都該是杉樹的茶褐色最為醒目的時令了。
  小野木曾經翻越鹽尻山口到過松本平。他想著當時的情景,翻過山口,便是一望無際的蘋果園,果園對面日本「阿爾卑斯山」的白雪皚皚;還有下諏訪的後山,穿過霧峰之下,伸向蓼科高原。小野木就從茅野的尖石遺跡,到過蓼科。高原上多是白樺和落葉松,小野木去的時候,還是萬物吐綠的春天;而現在恐怕已經紅葉滿山了吧!
  從窗戶能看到一棵銀杏樹,小野木盯著它,每天想的都是這些事。
  小野木之所以考慮旅行問題,是因為他的心裡很不平靜。以前,為著取得犯罪記錄而審訊嫌疑犯人,心裡每天都被世人關係的複雜和煩累所充塞。為了逃避這種環境,他常常到鄉下去。近來,他想出去旅行,則每每是為了拯救自己的情緒。
  銀杏的樹葉,由於陽光的作用,或者呈著炫目的黃顏色,或者變作暗黑色。
  很長時間沒有單獨出去旅行的小野木,毅然決定下一次連休時一個人到外地去。小野木已多次去過從信州到飛驒、北陸一帶地區,而佐渡還從未涉足過。小野木很想站在佐渡島的面向日本海的峭壁上,眺望那暗淡的海色。之所以想到佐渡,是因為當初去參觀冰見的洞窟時,他曾順便看到過日本海的景色,那時就產生過要站在更北的島嶼的一端來看看日本海的念頭。
  特搜部的工作並不太忙。可是,在小野木看來,覺得最近好像有個微妙的動向,這只要從石井檢察官屢屢被副部長叫去就能推測出來。石井檢察官每從副部長的房間回來,他那發紅的面孔都帶著頗為緊張的神情。
  東京地方檢察廳,在部長以下設有副部長二人。其中一位負責經濟、財政等方面,這是以漏稅或違反外匯法等事件為對象的,而召見石井檢察官的黑田副部長負責由警視廳二課轉過來妁案件,或地方檢察廳獨自直接進行搜查的案件。
  因此,石井檢察官多次被黑田副部長叫去正在商談的某種事宜,當是屬於後一種情況的案件。
  石井檢察官不僅去副部長辦公室,也到部長辦公室去。後來,在檢察長辦公室,還曾長時間召開有副檢察長、部長和副部長參加的會議。這個會一直持續了三、四天之久。
  每當這種時候,石井檢察官臉上的緊張程度都是有增無已。隨著這一進程,周圍的人也都明白了,大約是發生了相當重大的事件。
  但是,這種事情小野木是不便向前輩檢察官開口發問的。
  「看來好像發生了頗不尋常的事件哩!」配屬小野木喬夫的檢察事務官木本在機關下班回去的路上這樣說。
  檢察官手下都配有一名或兩名檢察事務官。這些檢察事務官,要拿警視廳的職務來比方的話,就是搜查員,全都是幹練的老手。所以,他們對首腦部門這種動態的判斷都是準確的。
  「究竟是什麼案件呢?」小野木也在考慮著這個問題。
  「說不定是貪污案哩。」木本事務官說,「我總有這麼一種感覺。而且,因為是檢察長慎重地召集幹部商談,所以看來規模還相當不小。」
  小野木考慮著從前屢有發生的大規模貪污案件,心裡想,同類事件將永遠也不會絕跡的。
  「也許,這次說不定由小野木檢察官來擔任呢!」木本事務官說出了自己的猜測。
  「未必吧。我還年輕,還不到負責那麼大案件的地步。」小野木嘴上這樣說,心裡卻早就想到過,如果前輩石井檢察官負責某一案件,說不定自己會分配在他的屬下。
  小野木被石井檢察官叫去,是在那以後的四、五天頭上。
  到了石井檢察官的單人辦公室,小野木看到他那花白的頭正伏在辦公桌上看文件。石井檢察官發覺小野木進來才抬起頭,眼鏡後面的眼神好像顯得有些疲勞。
  「請坐吧!」石井檢察官指著前面的椅子。
  他把一疊裝訂得厚厚的文件合上,雙肘支在上面,然後摘下眼鏡,慢悠悠地擦拭著。
  「小野木君。」
  檢察官把眼鏡迎著能看到銀杏樹葉的窗戶,擦去上面模糊不清的地方,重新戴在眼睛上,瞧著小野木這邊。
  「發生了一起新的案件,或許到時候會請你幫忙的。」
  小野木緊張了。從最近的動向來看,他預感到是一個重大的案件,現在一經石井檢察官嘴裡直接說出來,霎時間便成了擺在自己面前的現實。從石井檢察官的口氣也可以猜想到這是一起重大案件,儘管究竟重大到什麼程度還是模糊不清的。
  「是什麼樣的事件呢?」小野木問。
  「不,現在還不到明確講明的階段。」石井檢察官很沉穩地拒絕說明具體內容,「只有一點可以告訴你,檢察長和副檢察長對這件事都非常慎重。在正式命令下達以前還不完全清楚,但是,由我來負責這個案件,似乎大體上已經決定下來了,因此,我想請你也做好這種思想準備。」
  「是。」小野木輕輕低下頭。
  從研修所時代起,小野木就受到這位石井檢察官的垂青。進入檢察廳以後,看樣子這位前輩檢察官也很注意提拔小野木。在發生重大案件,並由石井自己擔當搜查主任時,想把小野木安排在自己的屬下,這本身正是他一貫善待的表現。
  「要點是牽扯到政府某部門的貪污案件。在當前這個階段,只能講出這一點。」
  石井檢察官又悄聲說道:「實際上,是有人向檢察長寫了一封告密信。於是,檢察長經過和副檢察長商量,從前幾天就著手研究是否把它立案。好不容易才剛剛納入秘密偵查計劃,但案件能否成立,還要再過一些時候才能清楚。」
  石井檢察官以安祥的聲調又繼續說下去:「只有一點有些棘手,因為這個案子不僅僅是單純的貪污事件,似乎還與其他事件攪在一起。唉,我這麼講,恐怕還是令人覺得有些含糊其辭,不過,我已經說過幾次了,現在還不能講得更多。」
  事件的搜查一旦開始,馬上就會繁忙起來,這是十分清楚的。石井檢察官的這種帶有預告性質的講法,大概就是想讓小野木做好那種情況下的思想準備。
  「明白了。」小野木迎著石井檢察官的目光答道。
  「如果命令下來,我將竭盡全力去幹。屆時請您多加指導!」
  小野木致完謝辭,石井檢察官立即說道:「啊,還不知道將會怎樣,總之拜託嘍!」
  前輩檢察官的臉上現出柔和的笑容。
  小野木回到房間,把工作處理完畢,木本事務官隨後就進來了。
  「小野木檢察官,您很快就要擔負那項工作了吧?」
  木本問的什麼,小野木也是理解的。知道小野木被石井檢察官叫去,他大概早就做出了判斷。
  「不,現在還不知道呢!」小野木照直說道,「被石井檢察官叫去只有一件事,即如果擔任的話,要竭盡全力去幹!關於事件的內容,還一點兒也沒告訴我。」
  「是嗎?」事務官看著小野木面部的側影,「若是石井檢察官的話,大概還是有干頭的,因為黑田副部長很看重石井先生。這回好啦,小野木檢察官,一定會輪到你來負責的!」
  「是嗎!」小野木也有這種預感,心裡未嘗不感到稍稍有些激動。不過,在這位事務官面前,他還是作出了一種模稜兩可的眼神。
  窗釙已經發黃的銀杏樹的背後,在屋頂的上方,襯著一望無際的藍天。
  「不知為作麼,我總覺得是個大案件呢!」事務官的聲音帶著興奮,「我的猜想大半會准的。對了,那個XX案件,還有後來被稱為戰後空前的XX案件,事前的氣氛都和這次很相似。最近一個時期,因為沒有可以稱之為案件的案件,所以我也有點閒得不耐煩了。如果小野木先生負責的話,我也要努力幹一番呢!無論如何想幹它一場呢!」
  木本事務官彷彿長出一口氣似地吐出最後那幾個字,然後把雙臂交叉抱在胸前。
  「若是R省的話,這個對手還是夠勁的。」
  小野木聽到木本事務官這句話,詰問道:「你說的是R省?」
  「是的,這次肯定是R省的貪污案。」事務官聲調裡充滿了自信。
  「這你怎麼知道的?」
  「第六感唄!」事務官低聲笑了,「況且,現在四下裡瞧瞧,有可能發生這種案件的,只有R省一家。常年幹這種工作,第六感總是不可思議地準確無誤。」
  星期六晚上,小野木從上野車站乘上了一列慢車。
  因為星期日、星期一連休兩天,車內擠滿了年輕人。他們大多是登山打扮,帶著很重的行李。所有的行李都是鼓鼓囊囊的。也難怪,因為他們要去爬的已是入冬的山脈。
  行李架上擺著登山的用具,車內過道兩邊露出來的全是帆布背包,就連小野木座席的附近,也都一疊聲地談論著山裡的事情。
  開車後,小野木剛睡了一會兒,就被嘈雜的聲音弄醒了。年輕人有背起帆布包的,有抱下登山用具的,正匆匆忙忙地下火車。在火車穿過山地之前,這種情景曾多次重複出現。無論在沼田,還是水上,也不管是在湯檜曾,抑或在湯澤(沼田、水上、湯澮曾、湯澤,均為地名),每當小野木睜開眼睛,燈光寂寞的月台上,都有背著帆布包的年輕人成群結隊地走著,車站的背後都是逼在近前的山脈。
  自從過了湯澤附近之後,小野木的眼睛就清爽起來了。車窗外面,昏暗的山間峽谷飛快地從眼前掠過。小野木從衣袋裡拿出信來。
  這是今天早晨賴子用快信發來的。小野木讀這封信,已經不知道有多少遍了。
  本想和您一道去的,但這次還是克制住了。在我的身上,想毀掉一切,奮勇向前的心理和將其壓抑住的心理正在進行鬥爭。上次會面的時候,對於我想一道去的請求,您的眼裡曾經閃出膽怯的神色。我想起了颱風之夜。當您想把我推回丈夫身邊的時候,眼裡也帶著同樣的神色。因為已經得知您在佐渡預訂的旅館,如果等得寂寞難耐的時候,我也許會給您拍電報去的。
  賴子
  小野木舉目向窗外望去。黑魆魆的山嶺在昏暗中朝後奔去。車窗的四邊變得發白,好像結了霜一樣。
  小野木知道再也不會入睡,於是吸開了香煙。
  各種各樣的想法在小野木的腦海裡湧現出來。小野木接著大約又吸了兩支煙。車窗閃過山嶽地帶,在昏暗中開始出現廣闊的田野。因為遠處可以看到稀疏的農家燈火,所以才知道火車駛進了平原地帶。
  也許由於黎明已經臨近,天空中出現了雲彩的黑影。小野木這時又瞌睡起來。
  到達新鴻時已經七點多鐘,小野木是輕裝簡服,只在上衣外穿了一件風衣,所以車站前那些招攬顧客的旅館人員都沒有向他搭腔。他走進一家類乎飲食店的鋪子,要了一碗蕎麥麵條。
  開往佐渡的輪渡,大約還有兩個小時才起航。於是,他便乘出租汽車去觀賞信濃川。市中心有一座很長的橋粱,小野木在那裡下車,略轉了一會兒。朝河口方向能夠望到大海的一角。那裡是水天一色,呈現著沉重的鉛灰色。
  十點鐘,小野木來到開往佐渡的輪渡碼頭。在這裡,工作人員正在分發「乘船者名簿」。小野木用鉛筆把自己的名字寫到上面,心裡不由得產生一種感覺,在這個防備發生事故的名簿裡寫上自己的名字,正好似對人生未來的一個暗示。
  登上渡輪,在起航之前向下看去,裝滿水果的貨箱正被抬進貨艙裡來,像遠洋航海一樣,這裡也為遊客們掛起了彩色紙條。佐渡民謠的樂曲響起,船開動了。
  天色陰霾。渾厚沉重的烏雲籠罩在海面上,一派寒氣襲人的景色。小野木悶坐在客艙裡,從窗口望著大海和天空。旅行皮箱裡帶來了兩、三本有關考古的書,但他根本沒有心思拿出來閱讀。坐在斜對面的似乎是一對年輕的新婚夫婦,正攤開旅行指南之類在交談。他們的旁邊,一個好像島上的姑娘正在讀雜誌;看上去她是出外工作正要回到本地去,穿著打扮顯得很不適稱。寒風從窗子的縫隙鑽進來。發動機的聲響震得地板在不停地顫抖。
  小野木每次出來做短暫的旅行,都覺得與東京的工作有種隔膜之感。雖然同僚之中有人說,旅行的地點使人格外產生對東京工作的密切感,但小野木並不這樣,好像空間的距離把他的心給隔開了。
  看著低垂的雲層下起伏翻騰的大海,小野木突然想到了這次短暫的旅行出發前剛發生的事件。石井檢察官雖然未做任何說明,可是木本事務官卻講出了自己的猜想,認為那是R省的貪污案件。聽到是R省,他的耳朵曾經為之一震。前不久一位剛剛結婚的朋友,就是屬於這個省的;而在結婚典禮上見到的媒人,又正是這位朋友的上司局長。並且,與這位局長的關係還不止於此,他還是邂逅於諏訪豎穴遺跡的那位少女的父親……
  不過,對於現在的小野木來說,這項人事關係還僅僅是迷茫淡漠的存在,正好像天空沖漂浮的一朵浮雲。若是打個比方的話,掠過腦海的這一念頭,也只不過猶如瞬息間展翅飛過船窗的海鳥的影子而已。不僅如此,這樣一來,甚至連賴子的問題也覺得離現實更遠了。
  對大海失去興趣,小野木又從口袋裡取出賴子的信看了起來。因為已經取出多次,信封揉搓得如同舊的一般了。
  ……上次會面的時候,對於我想一道去的請求,您的眼裡曾經閃出膽怯的神色。
  小野木心想,當時自己也許出現過那樣的眼神。小野木也回想起當時賴子的目光。那正是「想毀掉一切,奮勇向前的心理和將其壓抑住的心理正在進行鬥爭」的眼神。小野木的膽怯,說不定就是由於看到了賴子的那種目光才產生的。
  自那次遭遇颱風之行返回以後,第一次見面時,賴子對小野木的詢問始終保持著沉默。
  「我的丈夫,」賴子當時好不容易才開了口,「在我回去之後,過了三天才回到家裡來的。」
  這句話給了小野木很大的刺激。她逃脫了一場悲劇——這種安心感小野木確曾產生過;但是,到了後來,賴子的不幸便使他感到腦子裡好似掀起了大海般的波瀾,並且淹沒了那種安心感。
  小野木自那以後又與賴子會過三次面,每次都險些敗倒在她那「毀掉一切,奮勇向前」的動作面前。可是,在另一方面,賴子又立即將理智賦予小野木。那就是在她火一般的熱烈的目光中,別有一種正在鬥爭著的尚未成熟的神色。
  小野木把信裝進衣袋的時候,佐渡島上坡度很緩的山影,正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
  從渡輪下來便乘上了公共汽車。左邊有一泊湖水映入眼簾。山路之間有幾處不大的鎮子。坡路一消失,眼前隨即展現出一片原野。這是從地圖上無法想像的、意外寬闊的平坦坦的田野。山脈都退得很遠。
  相川鎮是小野木的目的地,在抵達那裡的途中,公共汽車還在一些小鎮上多次停車,乘客有上有下。在郵局前,車上的女售票員還把郵袋卸了下去。
  山脈又逼近過來,路到了沿海附近。在屋頂鋪著石塊的一排排陳舊房舍的街道上,公共汽車停了下來。這就是相川鎮。
  鎮子有一半分佈在山坡上。小野木走在街遒上,看到多是偌大的房屋,僅此一端,便可以知道鎮子的古老。街上的人家,房簷無一例外地都很深,全都做好了防雪的準備。
  也有屋牆以平瓦鑲面的人家,不過還是清一色格子窗的住房居多。但是,仔細看去,房子裡也都很暗;整個鎮子大白天也很冷清,彷彿仍在沉睡一般。
  鎮子的緊後身,便是波濤洶湧的茫茫大海。
  二
  投宿地點是一家陳舊的旅館。
  小野木被引進去的,是兩間一套的房間,其中一間有八張席鋪大小,另一間則有四張半席鋪大。正因為陳舊,所以有一種落魄的感覺,如同這個鎮子給人的印象一樣,這裡漂蕩著難以名狀的頹敗氣氛。
  負責接待的服務員,是個面頰紅紅的圓臉年輕姑娘,她說今晚的客人只有小野木自己。據說夏季的旅遊旺季一過,來佐渡這座鎮子的遊客也就陡然沒有了。
  向外面望去,太陽還沒有下山。小野木本想去看看大海,向女服務員問了路,便走到外面。
  眼前就是公共汽車站,車上坐著最後一批乘客,正等著發車。在陌生的土地上看到公共汽車,每每使小野木在旅途上產生出一種無以名狀的惆悵。車上有五、六個乘客,看情形也差不多全是本地人,正百無聊賴地坐在那裡。
  小野木照打聽來的路走下去。土特產雜貨店有兩、三家,可是店內卻不約而同地都擺著紅色的陶瓷茶具。
  沒有走許久,就到了一條河邊。河水帶著鮮紅的顏色,這是由於礦山上的土被水沖下來的緣故。小野木先前在店面上看到的紅色茶具,也是用相同的土質製成的。
  小野木沿著河邊朝海岸方向走去,但到那裡還有相當的距離。陳年的小屋錯落在狹窄小巷的深處。寂靜無聲,闃無人跡。
  突然,看到一家的房簷,從昏暗的屋裡正傳出旋床轉動的聲音。小野木探頭一瞧,一位老人正一面捏著紅土,一面製作著茶碗。看上去像他女兒的一位年輕女子,正把做好的茶碗擺到長板條上。不消說,茶碗的顏色全是紅的。
  小野木站在那裡,製作茶琬的老大爺也飛快地膘了他一眼,但並無搭話的意思,仍默默地轉動著旋具。
  這個鎮子曾因「相川金山」之名而興旺過一個階段,一直持續到一八六七年的明治維新時期,近年來已採不到黃金,才逐漸衰敗下來。這個情況,小野木早就聽說過。
  以這種眼光來觀察,整個鎮子的確給人一種沒落之感。儘管白色的倉庫和鑲瓦的牆壁依然存在,卻像看到陳年老屋裡的舊式傢俱一樣,顯得晦暗、悲涼。
  鎮上的普通民房一會兒就到了盡頭,代之而出現的是漁民的住屋。
  從那裡回頭望去,能夠看到房屋鱗次櫛比的小丘,背後聳立著陡峭的山巒。
  這個叫相川的鎮子,正因其古老,所以那些沿小丘的地勢依次升起的民房,即使從這裡眺望過去,也都可以看出建得堅實挺拔。夕陽西下,雲遮霧障;所以遠眺那些白色牆壁,都已暗淡無光。山色也因黃昏而顯得蒼蒼茫茫。
  無論遠山近嶺,還是新房舊舍,一切都籠軍在古老頹敗的情景之中。
  不一會兒,小野木來到了海邊。左側有海角伸進海洋,右面是泊船的水港,港內不見一隻船的蹤影。從前,在開採金礦的鼎盛時期,礦石可能就是從這個碼頭裝運出去的;而現在,那一切已經完全成了過去。
  海面波濤洶湧。雖然並無大風,遠處卻白浪滔天。海面上空,黑雲密佈,層層疊疊,直垂天際。太陽正從很厚的雲層上沉沒下去,海洋的顏色顯得格外地暗。遠處的海面上,看不到一艘船的影子。
  小野木佇立的地方也人跡全無。站在海邊眺望著眼前的大海,這才產生出一種來到北方天涯海角的身臨其境的感覺。
  小野木站在爬有小蟹的石頭上,腦子裡想著賴子。
  面對著既無船蹤又無島影的荒涼的波光水色,他彷彿感到望見了自己的人生。
  衣袋裡裝著賴子的信。小野木又掏出來看了一遍。信紙的另一端被風吹得翻捲過來。
  ……因為已經得知您在佐渡預訂的旅館,如果等得寂寒難耐的時候,我也許會給您拍電報去的。
  小野木已把下榻的旅館的名字告訴給賴子。那本是從旅行指南上隨意挑選的,然後通知了賴子。雖然此時此刻站在北方一個小島的海岸上,小野木卻感到有一條無形的直線把自己和她連結在一起。不過,這條線好像與眼前的風光相去無幾,顯得灰暗迷濛。
  小野木回到旅館,女服務員隨即把飯菜送了過來。到底不愧是海島,魚很多,而且很新鮮。負責照料小野木用餐的,仍舊是那位面頰紅紅的圓臉女服務員。
  「客人先生是東京的吧?」女服務員問。聽到肯定的答覆,她便告訴小野木說,夏季裡許多遊客都是從東京來的。
  「那些遊客都參觀哪些地方呢?」小野木問。
  「一般都到礦山那邊去。聽說那裡是佐渡的金山,一時間竟成了大家的話題。不過,無論誰都是掃興而歸。這也難怪,如今已經根本不產黃金,連機器都停下來了。」
  「有多少人在那裡工作?」
  「頂多有五十到一百人吧!有一個階段,據說相川鎮到處都是礦工和礦業主。可現在卻是那般景象,這個鎮子就更不值一提了。」
  女服務員從這件事談起,又給小野木講了各種有關當地的情況。比如,礦山裡還殘留著古代手工開掘的坑道,有一處是佐渡金山服務所的舊址,還修建了鄉土博物館,等等。
  小野木打算明天到那座鄉土博物館去看看。照理說,那裡應該陳列有從附近古代遺跡裡發掘出來的陶器等。
  佐渡島上,古代的遺跡相當多。在這座相川鎮附近,以及小木附近,都有過發掘報告。相川鎮博物館裡陳列的就應當是附近低地遺址裡的出土文物。
  外面已經夜幕低垂了。
  「一到夏季,」女服務員說,「常有為遊客舉辦的各種文娛活動,但現在已經錯過季節,什麼也沒有您沒有可去參觀的地方,太遺憾啦!」
  「可是,小野木並沒有心思去看那些文娛節目。入夜以後,在這座古老的、夜晚的鎮子上走一走,就算蠻不錯了。
  洗過澡出來,小野木從旅行皮箱裡取出隨身帶來的有關考古學方面的書籍,跳讀了若幹部分。
  其中有一冊是《新鴻縣文化資財報告書》中的《千種低地遺跡》部分。讀了這份報告書知道,從這些遺跡中發掘出的種類有:水稻、甜瓜、葫蘆、桃子、椎堅等植物種籽。報告書中列舉的出土文物還有:鯛、烏賊等魚類的骨骼,現在已絕種的海驢骨,以及貝殼類等。這些都與靜岡縣登呂遺跡的發掘品相差無幾。
  小野木剛看了兩、三頁,那位女服務員又來了。
  「客人先生,本地有一些熱心公益的人,馬上就要表演佐渡民謠舞了。您如果呆在這裡煩悶的話,去看著吧?」
  女服務員這樣勸道。小野木打聽了一下,原來是當地有一個根據傳統保存《民謠曲》的組織,應遊客們的請求才來跳這種舞的。在剛剛進入旅遊淡季的秋天,並不是舉辦這種活動的時候,但偶爾有別處旅館的團體遊客提出希望,才難得決定表演這麼一次。所以女服務員勸小野木不妨順便去觀賞一下。
  女服務員異常熱心地做著動員工作。小野木為她的話所動,於是想去看看。
  走出旅館,到會場大約有二百米左右。沿著上坡路走到不遠的地方,有一座類似佛堂的建築物。一走進會場,裡面還有負責看管鞋子的人。
  小野木坐到臨時搭起的觀眾席上。這時已經有二十幾個穿著旅館棉袍的客人黑壓壓地坐在那裡了,還有一些當地人坐在後頭。總之,給人的感覺是有點像鄉間的小戲園子。
  正面小小的舞台上,掛著繪有海濱風光的佈景。歌手有四個人,輪流唱著「佐渡民謠」。跳舞者也全是男人,頭戴草笠,身穿一式白色單衣。
  在發源地親耳聽它的民瑤,果然別有一番風味。而坐在昏暗的鄉間劇場裡聽起來,彷彿更增添了旅途的淒楚悲涼。與平時耳熟的「佐渡民謠」不同,在這裡聽到的調子,要更哀婉得多。正由於曲調裡沒有巧妙的滑音和精彩的抑揚頓挫,更顯其帶有一種杯素的哀怨之情。這恰和如今相川鎮的衰敗頹唐有某種協調一致之處。
  小野木中途退出會場。回去的路更加昏暗。走著走著,肩頭感到有些發冷。雖說時方初秋,可這一帶的夜晚已經寒氣逼人了。
  回旅館的路上,兩旁的人家,幾乎都門窗緊閉。偶爾有一戶人家敞著房門,裡面點著微弱的燈光。這條路上也有兩家茶具店,昏暗的燈光下,晃動著人影。陳列的茶碗顯得寂寞孤單。
  小野木的身旁有一對穿旅館衣服的男女擦肩而過。那身姿畢竟與本地渾然不同。這個鎮子雖說是遊覽區,卻仍舊使人感到它只是由當地人一統天下。
  小野木不想徑直回到旅館,便朝通往海濱的路走去。耳邊聽到的,只有河水的聲音和遠處海潮的轟響。有住房的地方,也聽不到人講話的聲音。走在黑暗的路上,天空竟顯得出奇地清晰。天上沒有一顆星星,但仔細望去,似乎可以分辨出雲彩的黑影。
  小野木眼前浮現出賴子的面影。
  第二天上午,小野木從相川鎮出發去千種的遺跡。乘公共汽車大約要跑二十分鐘,地點在一片寬闊的曠野之中。
  佐波島的南北兩端,分別為山嶽地帶,中間是低地。它在地圖上是個狹小的島嶼,可這次來到實地,一看,竟有相當遼闊的平原。
  下公共汽車的地方,有一處掛著「河原田村公所」的牌子。到那問了一下,說是遺跡還得向南走兩公里左右,這一帶幾乎沒有像樣的村鎮。放眼四望,到處是初秋時節稻浪起伏的農田。
  這天也是個陰霾的日子。暗淡的陽光無力地灑向人間。小野木沿著一條河流向前走去。這條河叫國府川,河面相當寬。從一條田間小路走了約三十分鐘,看到豎著一個寫有「千種遺跡」的柱標。
  這裡是一望無際的稻田,根本看不出所謂的遺跡。小野木把一隻手裡拿的《新鴻縣文化資財報告書》打開,對照書中的插圖,向四下裡打量著。
  於是,在稻田的小路之間,發現有兩個人影在動。小野木開始以是農夫,其實不然。兩個人裡,一個是城市打扮的青年,身穿襯衫,綰著西服褲腳。另一個是穿著肥大的女式制褲的年輕女子。
  小伙子手握一把短鎬,女方則拿著一個布口袋。小野木一看便知,那對男女青年正在這一帶進行發掘。
  小野木跨過水溝,順著田里的小路靠近前去。青年彎著腰,身影隱在水稻後面。察覺到小野木走進跟前,青年把臉抬了起來。
  「呀!」對方先搭了腔。看來他料定小野木不是本地人,而是與自己興趣相同的考古愛好者,年輕而開朗的臉上掛著笑容。小野木點頭表示致意。這時,青年身後的那位年輕女性也微笑著向小野木低頭致了禮。
  「有什麼收穫嗎?」小野木也搭了話。
  「沒有。」青年笑著說,「淨是些陶器的碎片。」
  在青年的示意下,年輕女性伸過布袋來,小野木朝裡面瞧了瞧。年輕女性特地從裡面揀出一塊托在手掌上。那是彌生文化時代(公元前三百年左右——公元三百年左右)的陶器碎片,上面還沾著黃土,給人的印象是一種壺具的碎片。
  「還沒挖出完整的來。」青年說,「這樣的碎片多得很。像眼前這樣,到處都是水稻,所以不能隨意挖掘。就是在這兒挖,也膽戰心驚的,擔心會挨農民的罵哩!」
  根據《報告書》的記載,低地遺跡的面積大約寬六十米,長三百米;即使就這樣挖,也會立即挖出陶器和木製品的碎片。
  「對不起,「青年對小野木說,「您好像不是本地人呢。」
  「我從東京來。」小野木答道。
  「您也是從事這方面工作的嗎?」
  「不,不是的。」
  小野木否定以後,反問青年道,您也是這方面的愛好者嗎?」「啊,我嗎,說起來,這是我的本行。」
  青年自我介紹是某大學的助教。怪不得他臉上還帶著尚未消盡的學生氣。這種看法出現之後,似乎他旁邊的那位年輕女性也有了一副少女面龐。
  「我們是從小木那邊轉到這一帶來的。」青年說,「在那裡,有一處叫做『長者之原』的地方,主要出土繩文時代(公元前三百年以前)的陶器,以北海道地區所特有的『諸磯式』居多。我們把它放在旅館裡了,真遺憾。否則,很想請您看看哪。」
  青年講話的時候,顯露出一副確實熱心於做學問的表情。
  小野木一時難以判斷,這兩個人究竟是夫妻,還是情侶。
  在他倆一問一答的時候,年輕女性一直靜靜地聽著。明快的笑容始終掛在她的臉上。從旁看去,的確是心滿意足的樣子。
  小野木轉身折回的時候,那兩人站在田埂上朝他揮手送別。對在異出他鄉見到的小野木,他們似乎也產生了特別的好感。
  小野木走上大路以後,他們還在那裡以目相送。
  小野木回到旅館的時候,已是下午兩點左右。
  「客人先生,您的電報來了。」
  女服務員一見到他便立即這樣說道。聽說是電報,小野木憑直覺就知道是賴子拍來的。打開一看,果然不錯。
  「於上野站等您歸。賴子。」
  小野木很為吃驚。
  按照他預定的計劃,乘夜間列車離開新鴻,到達上野車站應該是凌晨五點十分。
  賴子要到上野站來接這次列車,必須在凌晨四點起床,然後趕到火車站。時間這麼早,她將以什麼理由告訴丈夫,從而走出家門呢?小野木心裡路到有點不安。
  小野木意識到自己近來漸漸為賴子所左右了。自那次颱風之夜起,賴子方面的情緒已經變得主動起來。
  「電報上有什麼不好的消息嗎?」因為小野木盯著電報一動不動地在思考,所以女服務員很擔心地看著他的臉問。
  小野木乘坐下一班公共汽車,出發到兩津去。一路上腦子裡想的全是賴子,接到電報,突然感到賴子彷彿已經來到眼前了。
  漫遊古代遺跡本是小野木素來的愛好,但這次卻毫無心思了。這是從來沒有過的現象。心靈裡為賴子所佔據的部分逐漸擴大,並且份量越來越重。
  小野木登上了開往新鴻的渡輪。
  在渡輪起航之前,他站在甲板上,看到了一個奇妙的現象。
  站在碼頭上送行的人,一個個面帶笑容,仰頭望著船上。這裡的碼頭也掛上了彩色的紙條。小野木的目光,突然在那些送行人的背後停住了。
  進碼頭之前,有一處剪票所;一個年輕女子佇立在剛出剪票口的角落裡。小野木發現,那個女子根本不朝輪船這邊看。她把臉扭過去,注視著另外一面的大海。
  從她站立的位置來看,肯定是為船上的乘客送行的。然而,奇怪的是,她根本不往船上看一眼。
  不一會兒,開船的汽笛響了。下面送行的人群再次揮舞起紙條,講著告別的話。
  這個時候,那個女子才把視線飛快地移到船上。目光十分銳利,表情異常嚴肅。她是在注視著船上的某一個人。
  然而,她那目光在船上也只不過停了五、六秒的時間。隨後,便迅速扭轉身,穿過剪票口,跑遠了。
  她的身影很快又在海濱公路上出現了,正把袖子捂到臉上,一路飛也似地跑著。輪船緩慢地移動起來。可是那女子卻再沒有朝輪船看上一眼,邊哭邊一溜煙跑開了。
  小野木深深吸了一口氣。他覺得自己目睹了現實生活中一位女性面對生離死別的悲切情態。
  那位女子,便是於悲傷痛楚之餘,不忍心凝望等待離別的親人乘船出港。
  小野木不禁想起今天中午在低地遺跡上見到的那位年輕女性,微微含笑的臉上充滿了幸福的表情,面前的小伙子正俯身拾起挖掘出來的陶器碎片。這時,邊哭邊跑的那位送行女子的身影,從小野木的視野裡消失了。
  站在輪船甲扳上,沐浴著拂面的海風,小野木心中又想海了賴子。
  三
  小野木喬夫整好行裝凝視著車窗外面。
  在一片暗灰色的朦朧之中,廣闊而平坦的田野不停地移動著。民房裡還透著澄黃色的燈光。現在才五點半鐘,對一般人來說,這時間肯定還早,只能看到極少的行人在晨霧靄靄之中起大早去工作。
  上野車站漸漸臨近了,鐵路邊上差不多的人家都還睡在夢裡,也有的住戶廚房裡已經升起了炊火。
  火車滑進月台以後,小野木兩眼緊緊地盯著窗外。儘管時間這麼早,來迎接的人還是相當多。這些人的隊伍不斷地向後移去。
  小野木的眼睛轉瞬之間便在人群裡捉到了身著和服的賴子的身影,然而她也很快地朝後移去了。小野木覺得一塊石頭落了地。
  火車停穩以後,小野木走下月台。從車窗裡已經看清賴子身影所在的位置,他便朝那裡走了過去。賴子仍舊很拘謹地站在原來的地方。
  小野木仍不免有些激動。
  「您早!」小野木從一旁說道。正在朝其他方向尋找他的賴子抬起眼吃驚地望著小野木。
  「哎呀。」她發出很輕的驚叫聲,「您回來啦!」說著,臉上露出了笑容。
  從接到電報的那一刻起,小野木就盼望著見到賴子,然而,對於早晨五點半這個時間,還是感到有些不安。他覺得賴子還是來迎接好,但同時也感到,她不來似乎更為穩妥。不過,一見到賴子的身姿,心中又確實激動不已。
  「這麼早,您出來方便嗎?」小野木說。
  「可是,不是已經拍電報說好了嗎!」賴子眼裡含笑答道。
  周圍都是下火車的旅客,正朝出口方向走去,他倆也隨即加入了這一人流。賴子這會兒緊挨在小野木身邊,以至她的身子都觸到了小野木的臂肘。
  「很累吧?」賴子仰起頭,看著小野木充滿倦意的側臉。
  「不,還算痛快。」他快活地答道。「在相川鎮旅館接到您的電報那晚上,我剛好去看了當地的佐渡民謠舞。」
  「噢!」賴子低聲笑了,「在發源地大概還是滿有興致的吧!真想看看呢!」
  她的聲音裡洋溢著想一道去佐渡的願望。
  兩人走出剪票口,上野車站果然名不虛傳,即使在這樣早的清晨,擁擠程度也不亞於大白天。似乎有其他線路的火車同時進了站,那方面的旅客也都朝剪票口湧了過來。
  「到哪兒去?」出剪票口後,賴子邊走邊問小野木。
  「是啊。「小野木把旅行皮箱換到另一隻手上,心裡考慮著。
  「去吃點什麼熱東西吧。」
  「好的。」
  小野木今天早晨老早就睜開了眼睛。當時的感覺是,心裡有說不出的興奮,因而再也無法入睡。火車穿出山嶽地帶疾駛在寬闊平野的時候,小野木一面注視著晨光熹微中靄霧蕩漾的原野,一面在心裡不停地盤算著,再過幾十分鐘就能見到賴子了。
  上野火車站附近的商店都是面向旅客的,早晨很早就開始營業。站前的商店街裡,有好些家喫茶店。兩個人並排穿過電車路。清晨還著實令人感到節氣的寒意。
  ……就在這個時候,有一個中年男子,瞥見了走在車站正面的賴子的側影。
  他好像很吃驚,口裡自言自語地嘟嚷著什麼。隨後,又越過人群的縫隙,緊緊地盯住了兩個人的背影。
  從電車路走進一條狹窄的胡同,裡面並排有好幾家小吃店和喫茶店。
  「就這兒吧?」小野木眼睛盯著那些店舖說。
  「嗯。」
  小野木走在前面,賴子跟在後頭。小野木看了一下,好像哪家都不太潔淨。考慮到賴子奢華的生活,他有點猶豫不決,可是,賴子彷彿覺察到了小野木的心思,主動地指著一家仿造西式餐廳的小飯店說:「那家怎麼祥?」
  小野木推開入口的門。店內照例部是乘火車的旅客,幾乎座無虛席。
  「請這邊坐。」店裡年輕的女招待把他倆領到一個角落。在餐桌前對面坐下來以後,小野木雖然已經夠疲勞的了,但還是看著賴子問道:「您大概也沒有吃飯吧?」
  「嗯,還沒有。我要和您一塊兒吃呢。」賴子口中答道,自己動手取過桌上的菜單。
  「能合您的口味嗎?」小野木對目光落在菜單上的賴子說。實際上,以賴子所處的環境來說,她是輕易不會到這種飯店來的。
  「瞧您說的!」賴子睜大了眼睛:「沒問題的。這上面列的菜,不是只看上一眼就覺得很香麼?」
  接著,她把菜單轉向小野木一邊,說:「我要咖啡吧。」
  小野木也決定要同樣的飲料。賴子到底還是沒有訂飯菜。
  這時,入口處的門開了。從小野木的位置望過去,店門在正對面。
  進來的客人是個中年男子,也提著旅行皮箱。他沒有朝小野木這桌瞥一眼,在剛空出來的一張桌前就了座。自然,這是個小野木素不相識的男人。
  那個男人取出一份似乎剛買到手的晨報,在眼前打開讀了起來。
  不過,看上去他好像在聚精會神地讀報,其實並非如此。他的眼睛正從報紙的一端觀察著賴子的後影和小野木的表情。
  要的咖啡送來了。對於有些疲勞的小野木來說,這咖啡如同甘露一般。他周遊各地,經常有一個感覺,就是喝不到可口的咖啡。這家小吃店的咖啡也決不見得味道有多甘美,但總比到偏僻地區喝的那種類似糖開水的東西要強許多。
  也是由於大清早剛下火車的緣故,只喝了一口熱咖啡,就感到精神振作了。
  「請給我講講佐渡的情況吧!」賴子對小野木說,「您是按什麼路線遊覽的?」
  「我住在相川,去了一個叫國仲的地方。」小野木說,「提起佐渡,在地圖上可能以為那是個小島,其實不然,那裡相當開闊呢!南北兩邊是山嶽地帶,中間是平原。大約正因為這個緣故,古代的人才給它起了個『國仲』的名字吧!」
  「這名字很富有詩意呢。」賴子今天早晨好像異乎尋常地興奮。
  「對的。古代人差不多都是詩人。看那些出土文物就知道,很多都是寓詩意於稚拙的作品。」
  小野木說完,又想起一件事,道:
  「我到國仲的一個叫千種的低地遺址去了一次,有一對據說是從事考古學的年輕學者夫婦,當時正巧也在那裡。」
  「是嗎?」
  「看見那樣年輕的夫婦正在一起挖掘著什麼,心想他們真幸福呀!實際上,那兩個人確實都很開朗。」
  聽到這些話以後,賴子突然沉默不語了。剛才還一直很爽朗的表情也驟然顯得陰鬱了。小野木的眼睛敏感地發現了賴子的這一變化。
  「賴子。」小野木的樣子稍微有點緊張,「您在想什麼?」
  小野木緊緊盯著賴子的臉。然而,賴子那垂下去的長睫毛沉重地合在一起,半天沒有抬起來。
  「我們不是約好了什麼也不考慮的嗎?」
  賴子兩眼低舊保持著原來的狀態。
  「是啊。」
  她突然低聲說了這麼一句,令人感到她連眼睛都是故意睜得很有精神的。
  「怎麼樣,下一步去哪兒?」
  給人的感覺是,這句話和她的表情一樣,都是在心裡丟開某種羈絆之後做出的表示。
  小野木也沒有立即想出下一步該到哪裡去。一看表,剛過六點,什麼地方也去不成。
  「您不回家,不會有什麼麻煩吧?」小野木問賴子。
  「唔,沒關係的。」賴子搖搖頭,然後說,「若沒有別處可去的話,我想到您住的公寓去呢。」
  「這可叫我為難啦!」小野木自言自語地說。
  「哎呀,為什麼?」
  「髒,太髒了。那不是賴子這樣的人所能去的地方。」
  「不要緊的。」賴子說,「是我主動提出來的嘛。還是帶我去吧!」
  小野木明白賴子冷不防提出這項要求的用意,他覺得與自己剛才講到的佐渡那一對年輕夫婦的問題不無關係,他目不轉睛地觀察著賴子的表情。
  離開餐桌以後,賴子的身體改變了方向。因此,正從報紙一端注視他倆的中年男子慌忙用那張報紙把臉遮起來了。
  小野木叫住一輛路過的出租汽車,帶著賴子直奔自己居住的公寓。地點在中央線的繁華街道附近,周圍是遠離喧囂場所的住宅區。
  公寓在住宅區內,緊背後有一條兩岸很陡的小河。小野木在公寓前下了車,這剛好是上班早的公司職員們正要出門的時刻。
  「你早!」人們對他這樣寒暄著。由於賴子站在小野木身邊,他們的眼裡都顯出驚訝的神色。
  在走進自己的房間之前,無論在大樓門口,還是在走廊裡,小野木都必定要碰到同樣的目光。賴子在他背後簡直抬不起頭來。走廊裡的主婦們全都驚異地看著賴子。從她們身邊走過的時候,有的主婦竟毫無顧忌地仔細打量著她。
  「真羞死啦!」進入房間以後,賴子把手掌捂到臉上說。小野木也滿臉通紅。
  「哪裡!無所謂嘛!」小野木儘管嘴上這麼說,其實他自己心頭也跳得很厲害。
  不過,賴子把整個房間掃視一遭以後,馬上抬高了聲音說:「呀,您的房間真乾淨呀!」
  小野木的房間是兩間連在一起的,一間有六張席鋪大,另一間是四張半席鋪大。作為男人的居室來說,算是整理得蠻不錯的。由於他的精心安排,床、書櫃、衣櫥、椅子、桌子等,都佈置得很有新意。賴子很希罕地端詳著這一切。
  「請坐吧!」小野木說,因為賴子一直僵立在那裡。
  「好,謝謝。」賴子好像已經忘掉在公寓眾目睽睽之下的害羞勁頭,仍在四下打量著這個房間。那眼神裡的稀奇感早已消失,變作了親暱的表情。
  「您累了吧?」賴子把視線折回小野木身上說,「今天還到機關去嗎?」
  「去。」小野木想換上衣,賴子當即繞到背後,幫他脫了下來。
  「謝謝。」小野木道著謝。
  「襯衫呢?」賴子問。
  「啊,在那個西服衣櫥下面的抽屜裡。」
  賴子蹲在衣櫥前,拉開抽屜。從漿洗房送回來的襯衣都疊放在裡面。
  小野木在櫥房裡忙著什麼。賴子起身走過去,站到小野木身後。
  「在做什麼?」
  「想給您燒點兒熱點心。」
  小野木正把紙袋裡的麵粉倒在器皿裡。
  「哎,還是我來吧。」賴子笑吟吟地打算接替小野木。
  「不,不用了。我的技術也蠻不錯。」
  「這可不成。」賴子說,「您很疲乏,還是請坐到那邊椅子上去休息吧!」
  「可是……」
  「我想試試這裡的廚房嘛!請您瞧瞧我的手藝。過三十分鐘,連咖啡一塊給您送去。」賴子一面打量放有電熱器和咖啡煮具的地方,一面說。
  「快點吧,您快到那邊去吧。」賴子擁著小野木的身子。
  小野木坐到掎子上。旭日冉冉升起,陽光從玻璃窗射進窒內。從他坐的地方,能夠看到賴子正在忙碌的部分身影。廚房裡不斷發出器皿碰撞的聲音,這響動在早晨的空氣裡顯得特別清脆。
  小野木感到這是一個幸福的早晨。
  賴子的身體一閃一閃地動著。白色的霧氣暖融融地蒸騰前起。賴子的動作,在他那習以為常的眼裡引起了感情上的衝動。
  小野木突然從椅子上站起身來。
  「哎呀!」賴子抬頭看著出其不意來到身後的小野木,含笑的眼裡充滿了幸福的神情。
  「有什麼事嗎?」小野木突然把手伸過去,用力把賴子抱到自己懷裡。
  賴子輕輕吁了一口氣,很自然地把自己的臉仰在小野木的臉下。
  九點了,結城庸雄走上自家門前披著晨曦的石頭台階,他吩咐司機把所乘的汽車停在原地等候。
  大門打開。兩個女用人走出來,看到是男主人,滿臉現出吃驚的神色。
  「您回來啦。」
  結城庸雄默默地解著鞋帶。他身材很高。略顯稀疏的頭髮散著香氣,梳理得整齊熨貼。女用人還在以吃驚的目光看著主人,早晨這麼早就回到家裡來,這是不常見的。
  結城由正門直接向裡面走去。臉上沒有一絲笑意。他容貌很端正,所以更顯得冷若冰霜。
  他身上仍舊穿著夾大衣。女用人以為要脫掉的,就一直跟進內客廳,結果卻成了無事可做的發窘的局面。
  結城將一把椅子挪到有陽光的窗邊,穿著大衣坐在上面,手仍然插在衣袋裡。
  「那個……您用餐嗎?」女用人看到主人默默地搖了搖頭,正準備退出去斟茶。
  「太太呢?」緘口不語的主人第一次開了腔。
  「啊……今天早晨外出了。說是……說是到太野車站去送一位朋友。」
  結城稍微考慮了一下,沒有就這件事再多說什麼。
  「把郵件給我拿來。」他只講了這麼幾個字,就把眼睛轉向窗戶那邊去了。由於光線炫目,他瞇起了雙眼。
  女用人拿來一捆郵件,大約積壓有五天的量。結城把郵件擺到桌面上,用一隻手翻過背面,看看發件人的姓名,接著又翻閱下一件。另外一隻手依然懶洋洋地插在大衣口袋裡。他是在挑選需要拆封過目的函件。
  郵件多是腰封的報紙。這些報紙全是有關股票業界的。正在翻揀郵件的結城,手指又細又長,面部的側影也端端正正,輪廓鮮明。
  因為主人沒有吩咐什麼事情,女用人正要退下去。這時,結城好似輕聲自語般地問道:「太太什麼時間離開家的呢?」目光毫無變化,依舊落在郵件上。
  「是五點以前,叫來出租汽車就出去了。」
  「五點以前?」
  結城的目光稍微停了一下,眼神中似若有所思,神態上卻不動聲色;並且開始動手拆閱挑選出來的信件。
  女用人離去之後,他顧不得抽出已經拆封的信件,把身子轉向了陽光刺眼的窗戶。
  日蔭地方的草坪,還掛有露珠。結城一動不動地凝視著那片草坪。

《波浪上的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