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去年春天,三澤順子剛從東京的一所女子大學畢業,就立刻進了R報社工作了。當時,在入社考試時,有關人員問她希望到哪個部去,她回答說,想到社會部。有關人員看了她的履歷表說:
「你的英語不錯嘛!」
是的,三澤順子畢業的那所女子大學,英語教學是相當有名氣的。然而,後來順子沒有能到社會部去,卻被分配在R報社的資料調查部。和順子同時考入報社的女性還有事業部的一個,校閱部的一個。
所謂的資料調查部,工作大抵是這樣的:這個部多半是調查政治社會中的一些難題,提供新聞報道資料。而實際上則是漿糊加剪刀的手工操作室,在這個手工操作室裡,他們要把所有的報紙、雜誌搜集來,進行剪貼,然後再按事件、人物等,進行分門別類的保存。當然,其中也有一些珍貴的照片。
例如,對一些知名人士的報道,那就要把跟他有關的所有的資料,剪貼整理入檔。像中曾根康弘、松下幸之助等,僅為他們裝的資料袋就有五、六個。跟他們有關的照片也是如此。除了資料調查部剪貼的,還要把圖片部曬印的照片全部接收過來,進行分類保管。不僅如此,甚至跟這些人物有關的體育、教育、文化、科學、事業等方面的報道也要搜集整理,分類存檔。
把這些資料收集整理起來,目的只有一個,就是隨時準備為報紙版面使用。以前,他們只搜集國內報紙雜誌,後來,擴大到國外的報紙雜誌,以至凡是認為重要的報道和照片都要進行剪貼、整理。尤其是當前發展中國家的新聞頻繁見報,就連那些不太知名人士的照片也開始保存了,像越南、老撾、泰國、巴基斯坦等東南亞諸國,甚至連非洲一些新興國家的報道也要認真剪貼。對於國外的報道,還要做些簡單扼要的翻譯。
舉例說吧,對美國「企業號」核動力攻擊航空母艦轟炸佐世保寄港這個事件,根據整理部的要求,有關航空母艦的照片及有關報道,必須立刻搜集過來,進行剪貼。
類似這樣的說明,例如:「『企業號』航空母艦是1961年11月服役的世界最早的核動力航空母艦。全長335.9米,寬76.8米,吃水10.9米,速度每小時35里,可搭載F14型戰鬥機90架,乘坐人員5500人。從規模和搭載機數來看,都是美國海軍等一流的航空母艦,也是美國第七艦隊的象徵。」類似這樣的文字說明,都要和報道一樣非常及時地搶記下來。就這樣,源源不斷的資料由資料調查部不停地搜集整理出來。總之一句話,他們要不停地進行漿糊加剪刀的手工作業。對於一個報社來說,資料調查部無疑是起著重要作用的。
然而,這個資料調查部在報社的機勾中並不那麼吃香。由於編輯的關係,真正走紅的,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卻是政治部和社會部。單從他們那飄揚著報社大旗的宣傳車在街頭疾駛、閃現出的威風來看,好像只有他們,才是報社敏捷的象徵,只有他們,才源源不斷地捕捉那些激動人心的新聞,也只有他們的活動,才使當天的晚報和翌日的晨報內容五光十色。他們向各處頻繁地打著電話,儼然像一個個指揮官似的,神氣活現地活動在編輯局裡。
這種神氣活現的場面在資料調查部裡是絕然看不到的。說起來,資料調查部工作人員的活動是冪後賣力氣的,是無名英雄,就像那些跟在名演員後面跑龍套或在台後搞劇務的工作人員一樣,觀眾們意識不到他們的存在,也瞧不起他們。這種情況的出現也許跟報社的人事安排有關。配備到政治部和社會部的人員,一般認為都是組織能力、活動能力很強的記者,而從政治部、社會部淘汰下來被認為不夠格的人員,就發配到資料調查部去。因此,這就人為地造成了資料調查部的空氣沉悶、窒息。他們有自卑感,陷入一種怠惰和毫無生氣的環境中。
而說起任命部長這件事就更有意思了。在R報社,很多人只把資料調查部部長這把交椅作為一個向上爬的階梯,願意佔據這把交椅的不乏其人,正兒八經考慮工作的人卻寥寥無幾。守在這個位子上的人幾乎把全部精力都用在剌探報社內部的政治動向和人事安排上了。他們為自己的陞遷、肥缺上下奔走,多方活動,而難得到自己的辦公室去一趟。
誰知道他們的辦公桌是做什麼用的!
給資料調查部帶來晦氣的,就數次長這把交椅了。為什麼呢?因為那些在政治部、社會部、整理部工作過、被認為不夠格趕下來的人,才被任命為資料調查部的次長。這些人很消沉。凡是被打上「不夠格」烙印的人,如果再抬頭,是難上加難了。
三澤順子,就是在這樣的資料調查部工作的。
三澤順子住在高園寺公寓裡。通常坐公共汽車只要15分鐘就行了,而且房租也極為便宜。她每天11點左右上班,這樣可以避開上、下班客流高峰期,避免了擠車的辛苦。到東京站時還可以有座位。
三澤順子是資料調查部每天上班最早的一個。別的職員不過了中午是不會來上班的。在資料調查部裡,還有一個女性,名叫河內三津子,比順子大8歲。不過,這位河內三津子女士讓人乍一看,很難辯認出她是個女性。此人剪著短髮,由於頭髮捲曲得厲害,都梳不出固定的髮型。她的腦門大而突出,淡淡的眉毛下有一個塌塌的鼻子和一張大大的嘴巴,顴骨很高,個頭很矮。只是那矮小的個子並沒有增加她的秀氣和精幹,再配上那兩條羅圈腿,反倒更讓人產生這是一個男性的錯覺。河內三津子每到冬天,就穿上皮革上衣和燈芯絨褲子。夏天呢,則穿著男式襯衫和葛巴丁斜紋褲或其他料子藏青褲。像女式西服褲之類的衣服絕對不穿。全身從上到下是青一色的男裝。
河內三津子的聲音也是干而嘶啞的。她還愛抽煙。看到她翹著二郎腿、叼著煙卷坐在椅子上的模樣,你怎麼也不會聯想到這是一個女人。
河內三津子也是從名牌女子大學畢業的。在進入報社的考試中,她的成績遙遙領先,連男士們也得刮目相看。很快,她被分配到了社會部。然而在社會部時間不長,就被打上了「不夠格」的烙印。當然,不是因為她沒有活動能力,而是說她那上身長、下身短的軀體不靈活,也不注重打扮。其實,這跟她的教養和工作能力完全是兩碼事。
三津子已經31歲了,至今還沒有聽到有關她的艷聞以及風流韻事的傳說。大概幾乎沒有那種想把她作為獵奇對象的男人吧!從這一點說,她完全把自己置放於一個安全圈裡。
但是,三津子卻積攢了相當數量的錢。這對一個不能引起男人興趣的女人來說,似乎是一種心理空虛的彌補,或許以此來引誘男性吧。最近她領到了駕駛執照,又買了一輛豪華型的小汽車。
報社的職員們幾乎個個揮金如土。他們把工資的一大半都花在飲酒上了,而且也愛講排場、趕時髦。但每到發薪的日子,當報社附近的商人們擠在報社的前門和後門向他們要債時,也只有河內三津子可以毫無顧忌地昂首走出報社的大門,鑽進自己那輛停在大門旁邊的小汽車內,嘲笑這些被債鬼們圍住的記者。資料調查部的次長金森謙吉就是她嘲笑的對象,不過也經常受到她的接濟和通融。金森謙吉在會計處預支的錢一筆又一筆,所以,每次發的工資袋裡總是塞滿了借據。他經常找河內三津子借錢,以解拮据之窘。
金森謙吉原來是整理部的次長,因為一時疏忽,兩次報道了同一事件受到了批評,被發配到資料調查部的。這是三年前的事了。但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發跡的可能啦!
這位次長除了好酒外,還喜歡賭博。賽車(自行車)、賽馬、打麻將等也樣樣在行。棋也下得相當有水平,他簡直是常勝將軍,報社裡還沒有人是他的對手。
金森謙吉如此揮霍玩樂,大概是為了發洩心裡的積憤吧。不用說,他在整理部時的同事們大都提升為次長了,有的還晉陞為局長。
金森幾乎什麼事都不幹,部長末廣善太郎也不把他放在眼裡。他經常是這邊剛被部長訓斥過,那邊已是蹤影全無了。他每天照例是午後一點鐘左右才磨磨蹭蹭出現在辦公室裡。進了辦公室,坐下不到一小時,轉眼就不見了,6點左右再次出現在辦公室,下上兩三盤象棋後,就是洗澡,進啤酒館,然後再回來領取夜班費。部裡沒有人不知道他的,但誰也不非難他。據說,金森謙吉的夜班費完全用於生活開支了。
和他一起工作的田村、植村、吉岡三人,工作還是勤勤懇懇的。金森撂下的工作,他們都給分擔起來。
部長末廣善太郎也幾乎不到部裡來。他東遊西竄。常常是剛離開跟他談天論地的圖片部部長,立刻又和學藝部長或者社會部長約好了。所謂的圖片部長,其實是個連照相機都不會擺弄的傢伙,那把交椅也是他往其他部長寶座上轉移的臨時棲息地。末廣部長只要一溜出去,不是到編輯局長室,就是和其他部長閒聊,好像這才是他的工作。偶爾,有一些不景氣的雜誌社召開什麼座談會,他則以報社代表的身份去瞎吹一通,顯赫一番。
資料調查部是整理部工作人員經常出入的部門。版面一拼成,要些人物照片啦,或要些已經報道過的事件做參考啦。這時候,資料調查部的工作人員就得根據整理部的需求,忙得滴溜溜亂轉。如果把資料調查部說成是整理部的下
屬都不算過分。所以,金森謙吉最看不慣的也就是這種現象。
「這些傢伙,有什麼了不起!」他開始罵起自己原來的部下:「看那一個個傲慢的樣子,跑到這裡逞威風來了。一個個都是溜鬚拍馬的跟屁蟲!」他還對資料調查部的年輕人說:「不要睬他們,看他們能怎樣!」
不管怎麼說,這個部門,這裡的氣氛和生氣勃勃的報社是格格不入的,它被封閉在沉悶和怠惰之中。
三澤順子就是在這樣的環境裡,每天單調地重複著剪和貼的工作。午休一到,在報社食堂裡吃過中飯後,就到附近熱鬧的銜道上去蹓躂蹓躂。有時也和三津子一塊出去,但多半是她一個人。
當她一個人的時侯,她就邊喝茶邊看書,或者跟和自己有工作聯繫的職員們聊聊天。
下班時,也有人邀請過她去喝茶什麼的,但是這些終究提不起她的興趣,也就盡可能謝絕了。她覺得一個人看看書,靜靜地想想心事,也是一種享受。當然,和河內三津子一道時,也能聽到河內三津子別具風味的高談闊論。三津子總是嘮叨結婚呀、家庭呀是如何如何之討厭,令人厭煩極了;並且認為,尤其對女性來說簡直是一種摧殘。
「我的一些朋友,婚後生活沒一個幸福的。」她說,「她們都被丈夫征服了,完全聽丈夫指使,整天為不太多的薪水算計籌措。對那些沒有常性的男人們也只能聽之任之。想分手又下不了決心。生了孩子更難辦,那真是越陷越深了。她們年輕時還是很漂亮的美人,時間長一看,瘦得像猴一般,蒼老憔悴,連身影都是模糊的,說實在的還是不結婚利索。」
她還有一個高見,那就是單身女人一定要多積攢些錢,這比依賴那些不可靠的男人或許更實惠。她曾邀請三澤順子說:
「什麼時候請光臨寒舍,談談感想。」接著就又說起房間要怎樣裝飾才算最美,如何才能體現自己的教養等等。或許,她就是這祥努力的,讓她的朋友們從打發自己窘迫的生活中,感受到她那優裕的單身生活。
「你注意到了吧?」三津子說:「如果你被男人征服,就好像被推下無底的深淵,再也別想爬上來。男人們花言巧語嘴可甜呢!為把女人搞到手,他們既慇勤,又有忍耐力。可不要上他們的當。女人們稍微一動心,男人會立刻像禿鷹似的,又蹦又跳地撲上來。」
這也許不是河內三津子的經驗之談。不知是她聽別人說的,還是從書本上看來的。但是,從她那說話的神態看,使人感覺出就像是她的親身經歷似的。
走在擁擠、熱鬧的街道上,可以換換在辦公室呼吸到的沉悶空氣。在這個時間裡,即使是新來的職員,也都蹓躂到別處去了。避開令人窒息的空氣,轉移一下視線,大概是一種調節,是一種生理要求。
那天,順子回到辦公室時,部裡一個人也沒有。部長末廣善太郎好像陪著一位客人到什麼地方吃飯去了。次長金森謙吉說是到附近的麻將館去了,大概要很晚才能回來。河內三津子和其他男職員也不知去哪兒啦,辦公室裡空蕩蕩的。
三澤順子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大約四、五分鐘,門開了,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年輕人走進來。這是一個叫木內一夫
的男青年。
「能給我找張照片嗎?」木內一夫說
「要什麼人的照片?」三澤順子站起身。
「一個叫什麼……?噢,S·布萊卡的照片。」
這是一個知名度不高的名字。三澤順子朝保存照片的櫃子走去。在書架的裡邊,那些裝滿照片袋的鐵抽屜一直擺到天花板下。根據正面的索引,她找到了那位S·布萊卡,是個外國人。因為不太有名氣,所以插在「F」那一類裡。這位S·布萊卡看上去有四十五六歲,一副哲學家的模樣。
「是這個人嗎?」三澤順子把照片拿給木內看。
木內把名字與自己寫在一張板紙片上的名字核對一下,說:
「是的,是這個人。」說著,又重新看看照片說:「嗯,表情還不錯。」他評論著,又環顧了一下辦公室。
「怎麼,你們的人都不在?」
「哎,現在正是吃飯時間。」
「是這麼回事。你們資料部真舒服,我們那邊,現在正為晚報、晨報的結束工作忙得團團轉呢。」
木內說完,又瞅了順子一眼,才急急忙忙走出資料部。
2
第二天,報社一片騷動。
順子10點半左右去上班。到了辦公室,看見部長末廣善太郎坐在辦公桌旁,嚇了一跳。因為部長從來都是過了中午才來辦公室的。平時他在一點左右到報社,然後轉到編輯局各部,跟那些部長閒聊,或者陪客人去喝茶,或去打打高爾夫球,難得在自己的位子上。今天真是例外,怎麼這麼一大早,部裡一個人還沒有呢,他卻早早地駕臨了。
「早上好!」順子向部長問好。末廣善太郎笑也沒笑,臉拉得很長。本來顧子還想說:
「部長今天好早啊!」但看到他那不高興的樣子,就再也沒出聲。她默默地朝自己的辦公桌走去,準備工作。
「三澤,等等。」部長突然喊住了她。
這時,吉岡和植村兩人走了進來。
「這張照片,是你找出來的嗎!」部長粗暴地把昨天的晚報鋪開,擺在她的眼前。版面上有一則外電消息。S·布萊卡的照片登在一個橢圓形的框框裡。報道內容是關於在中近東發生的某種國際爭端事件。
「是,是我找出的。」
「你,你認為他就是布萊卡?」
「啊?」順子突然覺得話頭不對。
「你把這篇報道好好看看。」部長說:「上面寫的是薩密埃爾·布萊卡,而這張照片,是史密斯·布萊卡。夠啦!你再看看別家的拫紙!」
部長又拿出三張其他的報紙推到她跟前。順子一看,的確大吃一驚!照片的模樣不一樣!那三張報紙的S·布萊卡全是一樣的臉龐,唯獨R報社的這張照片卻是另一副相貌。其他報紙上的照片是一個胖胖的、魁偉男人的臉孔,而自家的刊登的卻是一副瘦削漂亮的面孔。
不用問,是把「布萊卡」搞錯了。
「史密斯·布萊卡是聯合國的一個科長,」部長又冒出一句話:「你連這點常識都沒有嗎?」
說起常識,如果是聯合國事務局以上的頭頭還差不多,而要非常熟悉一個科長的面孔,這樣的常識恐怕誰也不具備。
「薩密埃爾·布萊卡是中近東L國的內務大臣,現在是糾紛中的重要人物,真不像話!你連這個都區分不了。托你的福,咱們的報紙要丟盡臉皮了。……今天早上,編輯局長把我叫去,狠狠地剋了我一頓。」
聽到這裡,順子的臉色變得蒼白。
「你取出這份資料時,金森君在場麼?」
「不在,他出去了。」
植村和吉岡雖逕自幹著自己的工作,但耳朵卻豎著,靜聽部長和順子的對話。
「到哪兒去了?」
那時,金森次長正好在附近的麻將館打麻將,但順子認為不能那樣說。就支吾道:
「不知道。可能喝茶去了。」
「整理部說要照片時,你沒有好好檢查一下?」
「是的,整理部只說要S·布萊卡的照片。」
「不錯,兩人的名字都是S開頭。但是,你只要稍稍看一下內容,照理就能知道是薩密埃爾·布萊卡。你呀!知識
還太貧乏啊!」
真是不講道理。既使如此,整理部為什麼不提供薩密埃爾·布萊卡的全名?
「你呀,不學無術到哪都行,但是,你給報社這樣的單位捅漏子,給報社惹麻煩。」
「實在對不起!」順子似乎把責任承擔了下來,道了歉,但又好像覺得這並不全是自己的責任。她問部長:
「請問,整理部從這裡拿走照片後,也不查對嗎?」
「當然,整理部也就是照登了這張照片,才出了差錯的羅。這是人家信賴我們!以前,類似這種蠢事,這樣的錯誤,一次也沒發生過。」
部長末廣善太郎平素是個大大咧咧的角色。有時即使順子在場,也能跟來這兒玩的其他部長開開玩笑,說些下流話。今天,卻顯得如此膽怯。這種膽怯,無疑是因為這次的失誤將給他向上爬設下障礙,或許他已預感到這一點。
正在這時,門動了一下,出現了頭髮捲曲、個子矮小的河內三津子那颯爽的身影。說「颯爽」,也許不確切。只見她移動著兩條羅圈腿,旁若無人地走進來。進來以後,她把黑色的挎包往桌子上一放,「撲通」一聲坐到椅子上。然後,從她那男式西服上衣口袋裡掏出煙卷,點著火,就「絲——絲——」地抽起來,同時,斜眼瞅著部長和順子。
「我被局長叫去挨了一頓臭罵。局長說我們資料調查部像一盤散沙。當然,最終責任是我的,但這並不意味著你們的工作作風沒有問題!」部長說著,回過頭,狠狠地瞪了一眼剛上班就吹煙圈的河內三津子。
「河內君,這張照片取出時,你在辦公室嗎?」
河內三津子夾著煙卷漫不經心地問:
「什麼?出了什麼事了嗎?」她鎮靜地反問道。
「出了什麼事?你還不知道?」
「不知道。」
「昨天的晚報出了一起大事故。你來看看這是我們的報紙,這是人家的報紙。」部長末廣善太郎敲著攤在眼前的報紙。
河內三津子無可奈何地離開座位,走到部長身邊,低下她那毛髮捲曲的頭看著報紙。
「呀!照片不對嘛!」
「照片不對?說得倒輕巧。你要知道,這給咱們報社丟盡了臉!我問你,三澤君找出這份資料的時候,你在什麼地方?」
「嗯……,好像來了個朋友,陪他喝茶去了。」
「像你這樣的老資格,讓三澤君一個人留在辦公室真不應該。你工作了這麼多年,整理部來借什麼照片你不一定知道,但晚報、晨報的收尾時間你難道不知道嗎?」
「這……出了錯與我有什麼相干?只是,這兩個人名的大寫字母都是S。至於S·布萊卡,我也搞不清。就是金森次長也不一定能搞清。」
部長的臉漲紅了。
「你說什麼?這點常識你都不知道?」
「你要說這是常識,那就無法可想了。」三津子那淡淡眉毛下遲鈍的雙目閃著光。她坦然自若地回到自己的坐位上,又毫無顧忌地抽起煙捲來。
「我想請教一下部長大人,這張照片,整理部為什麼不把關?」
「剛才三澤君也這麼問,但我們不能把責任推給其他部,資料是從這裡拿出去的!整理部很忙,同時也相信我們不會搞錯,才照登了嘛!」
「整理部或許是很忙,」河內三津子頂撞道,「類似這種情況,我們當然要注意,但部長大人剛才說這是常識,那麼,對於整理部來說,不更是常識嗎?我看校閱部也一樣,而他們,也恰恰就把錯誤的東西原封不動地刊登了。請問,校閱人員都忙什麼去了?」
「錯了就是錯了,為何還強詞奪理?」部長氣得腮幫子都鼓起來了。面對這個近乎男性的河內三津子,他真的狗咬剌蝟——無處下口。
「排錯的紙型取回時,各部門把關草率,這情況是有的。但是,這是照片,別的部不能說沒有責任,而最大的責任在我們,在當事者。一個有信譽的報社,竟然把這種有明顯錯誤的東西塞給讀者,局長怎能不生氣?……當時,金森君去哪兒啦?」
「金森嗎?」三津子冷靜地說:「別的部打來電話,邀請他去麻將館,不知是不是在那兒。」
「什麼?打麻將?」部長厭惡地叫了起來,「金森君真不像話!」
說實在的,部長末廣善太郎早就對次長金森謙吉忍無可忍了。自從金森謙吉來到資料調查部,無論哪個有資歷的部長都拿他沒辦法。加之他曾擔任過整理部的次長,一般人也敬他三分。金森謙吉頭腦靈活,業務能力又強,部長確實奈何他不得。一心想往上爬、拚命走上層路線的末廣部長卻不懂業務,這不能不說是他的致命弱點。
三澤順子也深感困窘。如果從責任上來說,她似乎責任最大。其實照片裡附有英文說明,她只要看一眼,照理就能發現史密斯·布萊卡僅僅是聯合國的一個科長。由於疏忽受到譴責,這一點是不容分辯的。整理部的編輯們大概看到裡面是英文說明,也就吊兒郎當地馬虎過去了。儘管如此,她卻為河內三津子庇護自己、替自己開脫,感到由衷的高興。平素她對這位交往不深、而且一張口就談錢的女人沒什麼好感,現在卻改變了對她的看法。
對資料調查部發生的事情還一無所知的金森次長,這時,正邁著遲緩的步伐,推門走進來。看到部長緊皺眉頭,瞅著眼前的報紙,他不以為然,把上衣掛起來後,就坐在部長旁邊的次長席上。
金森是個高大魁偉的男人,所以他一走進來,房間裡立刻有一種充實感。但他的到來,使空氣再度緊張起來。
室內一陣沉默。金森謙吉悠然地打開抽屜,拿出他的象牙煙嘴,裝上煙,然後朝部長微微點下頭,連個「好」也沒說,就抽起煙來。部長似乎也被對方的氣勢壓倒了,他停住了話頭。但卻示威似地把報紙鋪了一桌子。
「今天天氣真好,」金森次長開口和什麼人搭話了:「這麼好的天氣來上班真是太可惜。」
這時,末廣部長終於抬起了頭,態度極為嚴肅地叫道:
「金森君!」
「什麼事?」金森謙吉應道。
「昨天,我們部拿給整理部一份搞錯的照片,這事你清楚不清楚?」
「不清楚。」
「昨天的晚報,你大概看過了吧?」
「看了。」
「上面的一張照片是錯的。你看!」部長把四家的報紙像樣本似地摞在一起推給了金森謙吉。
3
大概10分鐘以後,部長末廣和次長金森被叫到編輯局長室。往往上司被局長叫去挨罵刮鬍子,對下屬來說簡直是一件快事。剛才因為部長末廣和次長金森的爭吵帶來的不快和沉默,在他們兩人出門的一剎那間,就煙消雲散了。大伙象被解脫了似的饒起舌來,一個個喜形於色。有人重新翻看了那四份報紙。
「三澤,」河內三津子把煙頭往煙灰缸裡一揉,朝坐在自己對面的三澤順子笑笑說:「你呀,用不著耽心,儘管沉住氣好了。如果不出現這問題,部長和次長也不會反省。差錯可是靈丹妙藥。」
三澤順子從來沒看到過細眼腈、塌鼻子的河內三津子這樣神氣過。
「真對不起。替我辯解,讓您費心了!」
「行了,這次關係最大的還是部長和次長。部長只知道在政治上鑽營,一天到晚在外面轉悠。什麼資料調查部?他根本看不上。」
「是這麼回事,」吉岡插嘴道:「他在這裡,也只是想過渡一下,『身在曹營心在漢』哪!」
「看來,這一次該有結局啦。」正在剪貼報紙的植村說:「局長相當嚴厲,我們部長的提升恐怕要推遲了。這會兒,他一定在冒冷汗。次長也不例外,表面看起來大大咧咧,滿不在乎,其實,膽小得很哪!看見了吧?一聽說局長叫他,臉色『唰』地一下全白了。」
金森在平時也看不起資料調查部。他曾多次武斷地宣稱,資料調查部的工作根本就不能算是報社的工作。這些活,連三歲小孩都會做。堂堂七尺男子,整天剪刀呀,漿糊呀,給整理部當下手,有什麼出息?窩囊!當然,其中也混雜著他懷才不遇的忿懣。說實在的,金森謙吉也想往上爬,想有抬頭之日,但他反而卻臭罵政治部和社會部與他同任期的次長,說什麼「那傢伙沒本事,專會討好上司撈油水」啦,「像那樣蠢豬一樣的次長,真是少見」啦等等。說起來,金森的腦子是好使,但在報社,頭腦靈光未必是個出色的職員,像新聞記者特有的敏銳和素質,金森並不具備。第一,這個人滑頭,又愛偷懶,其次是散漫,注意力不集中。這些也是他被刷下來的原因之一。然而他並不服氣,當他明白自己在報社抬頭的日子有些渺茫時,就想從別處打開缺口,與同僚比高低。有人說,他每天很晚才來上班,並不是頭天晚上喝多了酒的緣故,而是在寫書。金森謙吉在悄悄地寫小說,部裡的同事好像也清楚。據說,他已經寫了相當數量的小說,往哪個徵稿雜誌上也投過,但都未被刊用。
大約過了半小時,金森謙吉一個人從局長室返回辦公室。他照例蹓躂著,像散步一樣慢吞吞地走進來,進來以後,默默地把椅子朝向窗戶,斜著身子坐下。他把臉向上抬起,往天花板上吹起煙圈來。
房間裡又一次陷入沉默。大家埋頭幹著自己的活,似乎誰也沒有覺察到金森走進來。實際上,金森清楚地知道,他現在是大家注意的焦點。他故意打著哈欠,但誰也不和他說什麼。沉默,依然是沉默。
金森次長好像在期待著什麼人能跟他說幾句奉承或安慰的話。看到金森那孤立可憐的樣子,三澤順子想,自己應該說點道歉和安慰他的話,但又不知從何說起。
沉默中,金森看起來很氣憤,漸漸地,臉色變得蒼白起來。
「咱們部裡,就有人愛說屁話!」他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臉色很陰沉。
「哪個說我昨天中午到麻將館去了?」
三澤順子吃了一驚。周圍的空氣也好像一下子凝固了。
這時,河內三津子毫不示弱地高聲答道:「我說過!怎麼啦?」她抬起那滿是卷毛的頭,看著金森。
次長金森沒料到三津子會這麼「爽快」,也擺出一副企圖壓倒對方的架勢:
「哼!你……你想陷害我嗎?」他氣憤地瞪著三津子。由於他本來塊頭就大,所以顯得格外囂張。
「豈有此理!這是你的誤解!那天,我知道你離開辦公室以前,你的麻將朋友給你來過電話。所以我對部長說,你可能去了麻將館。但我並沒有肯定你就是去了麻將館!」
金森聽了,怒不可遏。他總覺得是河內三津子把這件事捅到局長辦公室的。他「哼」了一聲,氣憤地說:
「結果還不是一樣!你說是可能和你肯定說去了,效果是一樣的。」
「喲!是嗎?」三津子不輕不重地反問一句。
這更使金森火上加油。
「『是嗎』!難道不是嗎?!你為什麼要血口噴人?」他突然抬高了聲音,「你對我金森謙吉安的什麼心?都是部裡成員,都是同事,應該互相關照、互相庇護才對。而你倒好,信口雌黃!你還像個女人嗎?你說,你是不是一個女人?」
金森步步進逼,語氣中充滿了惡意和中傷。這實際上是對三津子的人格污辱。因為三津子長得醜陋,從外表看,不像個女人。
「是!是女人!我是女人!」河內三津子那雙細眼裡也冒出火來。
如果在平時,這一問一答會使局外人嘩然大笑,但此時卻笑不出來。
「關於這一點,好像用不著懷疑!」三津子反唇相譏。
「是這樣嗎?如果是女人,就應該有個女人的樣子,對吧?都是一個部的,我又比你資格老,在那種場合,你僅憑想像,就跟部長說我去了麻將館,你有什麼證據?」
「金森次長,如果你沒去,你就說沒去不就得了?用得著發火嗎?」三津子盡量抑制住自己的激憤:「你用不著這樣訓斥我!平時,你在上班時間溜走,沒去過麻將館嗎?不僅如此,賽馬季節一到,你到後樂園的場外馬券商場去賽馬;賽車一開始,你就去川崎賽車,這些不是事實嗎?」
「……」金森被嗆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眼睛直直地瞪著。
不用說,金森在部裡的所作所為,大家瞭如指掌,不過是睜隻眼閉只眼罷了。而他卻為大家的寬容感到自負,認為是應該的。所以,他沒料到河內三津子竟敢當面頂撞他。他無言以對,也覺得理虧。何況三津子說的都是事實。
次長金森與河內三津子的爭吵,使三澤順子格外難受。她真想把自己的耳朵堵起來,不去聽它。她認為,都是由於自己的失誤引起的。如果不是她的疏忽,就不會掀起這樣的風波。她萬萬沒想到,僅僅因為拿錯了一張照片,會在報社引起如此軒然大波,從局長到部長,以至一般職員。本來停滯、沉悶、死水一潭的資料調查部,將因一張照片,刮起一陣旋風。
「照你說,我必須和新進報社的職員一樣,一天到晚守在辦公室羅?」金森腔調很激烈,「你知道我是哪一年吃上這碗飯的嗎?我在這裡整整15年了!對於你這後輩,我不能不盡些前輩的忠言,至少你要像個後輩,而且要像個女人!」
「對!我明白!」河內三津子一邊剪著一本外國雜誌一邊說:「充其量也不過如此。……但是,作為次長的你,我希望你自重些,要像個次長。」
金森「呼」地站起身,把拳頭對準了河內三津子。只是,他那舉起的拳頭很快就放下了。
金森謙吉粗暴地把椅子摔在窗戶旁邊,「撲通」一聲坐下來,他把腳架在暖氣片上,兩隻手交叉著放在腦後,就像躺在安樂犄上一樣,接著,他竟吹起口哨來。
河內三津子斜了金森一眼,輕蔑地一笑,照樣剪著雜誌。其他人仍然沉默著,只有口哨聲奇妙地響在一種箭拔弩張的平靜裡。
三澤順子準備等部長回來後再鄭重地向部長和次長道歉,承認自已的錯誤。但部長不知為什麼,一直沒回來。她就想跟次長金森賠個禮,也正好為三津子圓圓場,以免今後金森跟三津子過不去。都是一個部的,抬頭不見低頭見,今後還要共事呢。於是,她就走到半躺著的金森歉吉面前。
「金森次長……」順子輕輕地喊了一聲。
金森斜著眼掃了她一下,沒有回答,面孔板得鐵緊。
「今天的爭吵完全是由我的疏忽引起的,實在對不起。今後我一定多加注意,請多原諒。」三澤順子朝金森鞠了一躬。
金森仍然把臉扭著不答話,代替語言的,還是那莫名其妙的口哨聲。
站在金森旁邊的三澤順子簡直尷尬極了。金森那副模樣,好像壓根就沒覺察到順子的存在。順子進退兩難。
其實,金森的注意力早就集中在順子身上了,他那緊繃的面孔,不過是擺給順子看的。這時,河內三津子朝順子使使眼色,示意她:行了,快回來吧!於是,三澤順子朝不理睬她的金森又說了一句:「實在對不起了!」就低著頭往自己的座位走去。
「三澤君,」金森突然喊住了她,「你,必須馬上給我寫出檢查!」
「啊?」順子吃驚地抬起頭。
「怎麼?不是因為你才捅出這麼大的亂子嗎?你必須馬上就寫!」金森命令道。
「是,明白了。」順子說完,回到自己的座位。
當聽到次長突然讓順子寫檢查時,其他職員心裡也「咯登」一下。寫檢查終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而且這也是一種處分。這種檢查將由部長、次長分別蓋章或簽字後送到局長辦公室。很顯然,一場看不見的風波掀起來了。大家都覺得透不過氣來。
三澤順子找出檢查專用紙鋪在桌上。她的手顫抖著。正在這時,部長末廣善太郎進來了。他走近自己的辦公桌,立即從三澤順子背後看到了那份一字也未填上的檢查書。他未動聲色。
看見部長進來,金森有些收斂。他站起身,把椅子搬回原位。不過,一點驚慌的樣子也沒有,而且故意慢吞吞的,他大概覺得讓部長看到了狼狽相會有損體面。
部長臉上烏雲滿佈。他,一聲不響地抽著香煙。金森歉吉也煞有介事地把一張大報攤在桌子上看了起來,像是與部長的無言抗衡。就這樣,部長和次長無言相對持續了好一會兒。
「金森君,」部長往煙灰缸裡磕磕煙灰,平靜地說,「你的檢查寫了嗎?」這句話使資料調查部裡又掀起一陣看不見的波浪。剛才是次長金森命令順子寫檢討,現在是部長末廣敦促次長金森寫檢討,事情帶點戲劇性。
金森沒有回答,還是低著頭看報紙。部長咄咄逼人地看著他,等待回答。好不容易傳出金森歉吉折疊報紙的聲音,他把報紙推到桌子邊上,打開香煙盒,取出一支香煙。這些動作從表面看起來,好像很坦然,但仍然掩飾不了他的不安。金森清楚地知道,這是部長要當著大家的面羞辱他,
「檢查嗎?」他終於開口了,聲音拖得老長。
「對!」部長迫不及待地接上茬。
「好吧。……植村君,請你把檢討專用紙拿給我。」他大聲說著,又「咕咚」一把拉了一下掎子。坐好後,翹起二郎腿,往天花板上吐煙圈。
植村誠惶誠恐地把寫檢查的專用紙擺在金森面前。金森取出鋼筆,他先把專用紙上的各欄瀏覽了一遍,然後托住腮問:
「部長,你讓我寫什麼好呢?」他裝作不懂的樣子,口氣中流露出蔑視。
「事實是什麼你就寫什麼。」部長冷冷地、斬釘截鐵地說。
「是嗎?行啊!就這麼寫了。」這一次,金森大概沒有諷剌的意味了。他奮筆疾書,一氣呵成。寫完以後,看也沒看,就甩在部長跟前。
部長拿起檢查書,仔細地看著。
「金森君!」部長突然喊道。
「什麼事?」
「你當時外出的事沒寫嘛!僅僅寫上對部下的監督不夠就行了嗎?檢討必須要有具體的事實。」
「……」金森沒做聲。
「作為一個次長,局長認為你不在辦公室就是問題的癥結。你這檢查不過是為自己辯解、開脫。……這份檢查要重新寫!」
「我認為,沒有必要!」金森牴觸地說。
「什麼?怎麼能說沒必要呢?是我部長說了算,還是你金森說了算?」
「……」金森又是沉默。
「照我說的寫:『當時我到附近的麻將館和朋友打麻將,沒在辦公室,對部下找出的資料也沒過目』。……就這麼寫。」
金森「哼」了一聲,臉一下子紅了。看那勢頭,他很有可能給部長一拳。金森把鋼筆裝進口袋,「唰」地站起身,只把椅子「咚」地一聲推到桌子下面,丟了句「以後再寫!」就怒氣沖沖地走出辦公室。
「混蛋!」部長朝金森的背影罵了一句。
三澤順子寫完了自己的檢查,悶著頭,陷入一樣難堪的沉思中。
三澤順子是下午五點多離開報社的。
那天正好是發薪日。由於照片事件給發薪日帶來暗淡的色彩。特別是部長和次長的爭吵,更在順子的心靈裡投下了陰影。
次長金森出去不久,很快又回到辦公窒。他勉強按照部長的要求填了檢查書後,說自己情緒不好就先走了。看了金森的檢查,部長似乎很解氣。但他也有顧慮。看來,這次事故給編輯局長的印象極壞。他耽心,這將動搖他向上爬的階梯。或許正因為這種「顧忌」,經常空著位子也到處遊逛的部長末廣,今天竟出人意料地坐在辦公桌前,並堅持到下班。而他旁邊的次長席卻仍然空空如也。
三澤順子把自己寫的檢討交給部長後,鄭重其事地賠了不是。部長也沒多說什麼,只說了句:「以後要注意囉!」他皺著眉頭,聲音很輕。順子覺得那味道不酸不鹹的,心裡很難受。本來她還想對庇護她的河內三津子道個謝,可怎麼也提不起精神。如果帶著情緒去道謝,可能反倒增加三津子的思想負擔。
但往往在這個時候,人們最需要別人的安慰,想和別人談談。即使去看電影,或者聽音樂,也無法解除心靈痛楚。因為那些都無法和自己對話,進行思想交流,只不過能稍微調劑一下情緒。心裡的煩惱要能直接傾訴給對方才行。這時,順子特別渴望見到自己的女友三原真佐子。
三原真佐子是三澤順子中學時代的同學。早在中學時代,真佐子就選擇了一條與三澤順子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當時,真佐子因為家庭的原因中途退學了,當了酒吧間的女招待。由於她長得漂亮,頗受客人讚賞,所以兩年前,又進了夜總會。她的生活態度和性格跟三澤順子截然不同。順子覺得,和不同氣質的朋友接觸,能使自己眼界開闊,思想得到解脫。每當順子感到心情鬱悶時,總要去找真佐子談談心。
真佐子那裡完全是又一番世界。她的談話內容和她的舉止變化,每次都使順子吃驚。由於受環境的影響,昔日的真佐子形象已消失殆盡,但對順子仍很親切。順子也對生活在自己感到陌生環境中的真佐子感到新奇。現在,真佐子是夜總會紅得發紫的女招待。她每天晚上8點左右上班。她所在的夜總會也是東京第一流的。她自己就住在品川殿山的一所豪華公寓裡。
一過下午5點,有樂街車站就顯得格外混亂。這時,正是各公司下班時間。三澤順子來到有樂車站,準備乘車去見真佐子。嘈雜聲中,忽然聽見有人招呼她。回頭一看,是整理部的木內一夫。也就是順子交給他S·布萊卡照片的那個人。他和順子是這次報紙事件的共同責任者。木內一夫微笑著,三澤順子連忙走近他。
「您現在回家?」木內一夫彬彬有禮地詢問順子。他的腋下夾著用書店包裝紙包著的一包東西。
「今天的事,給您添了不少麻煩吧?」木內一夫問。
「不,是我自己把照片搞錯了,真對不起您。」
一看到順子向自己鞠躬,木內一夫苦笑著說:
「都怪我沒核對,是我不好。」
當順子知道木內一夫也寫了檢查時,尤其感到不安。
「您也坐這趟車回家?」木內一夫問。
「不,我想順便去看一個朋友。」
「噢,是這樣。……」木內猶豫了一下,「你們部長批評你了吧?」他似乎很擔心。
「哎,本來就是我的責任嘛!」
「真的,真對不起您。我不應該草率地照登了那張照片,給您添麻煩。」
「如果您這麼客氣,我就更不好意思啦。」
「今天拿到工資袋時,我覺得,我還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厭惡過。」
順子聽木內這樣說,也覺得有同感。
「剛才,我到書店去了,買了幾本書。今天晚上就用書來消磨時光了。」
「哦,我當是什麼呢。」順子瞅瞅他腋下的紙包,不由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