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命運在捉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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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澤順子從品川站下了公共汽車後,又雇了出租汽車去拜訪三原真佐子。三原真佐子的公寓座落在第一京濱進入芝高輪的一條幽靜大街上。這所公寓是最近建成的,是五層鋼筋結構,以時髦、豪華的裝飾和設備著稱。真佐子就住在三樓。
  下了出租車,順子沿著樓梯往上走。她邊走邊想著心事。在有樂站時,看到木內一夫從書店買了書,說是晚上消遣解悶這件事一直縈繞在她的心頭。木內也談到因他的失誤惹惱了編輯局長,他們整理部的部長和次長可能也要受到警告處分。順子為自己的粗心惹出這意想不到的風波還在繼續擴大感到懊悔。木內一夫還說到,他們整理部長對部下很寬容,他去賠禮時,部長還說:「行了,沒什麼了不起的。」反而還安慰木內。順子心想,這和資料調查部部長末廣善太郎以及次長金森謙吉可大不相同了。
  「我們部長到整理部以前,是社會部部長。那會兒,無論誰出了差錯,都是他為部下主動承擔責任。部下如果不得已自己寫了辭職書,他往往是裝入口袋就算完事。有了這樣的部長,我們就是累死也值得。三澤君,你們部長怎麼樣?」木內問順子。
  順子無法正面回答,只是說:
  「我們部長也不錯。」但自己也覺得好笑。
  「要是這樣就好了!我以為你會被你們部長狠狠地訓斥一頓呢,所以,總覺得對不起你。聽你這麼說也就放心了。」當時木內一夫好像真的鬆了一口氣。他那表情,現在還浮現在順子眼前。
  當時,有樂站亂哄哄的。從木內的神情來看,他更多的卻是擔心順子。要是像他說的那樣,如果整理部長受到警告處分的話,不用問,資料調查部長也會有同樣「待遇」,這對一個專走上層路線,一心想著往上爬的末廣善太郎來說,無疑是個沉痛的打擊。也許他還沒有預料到問題會這麼嚴重。但在當時,無論從末廣部長那憂心忡忡的表情上,還是從他對金森次長過激的言行來看,都使人意識到他已預感到自己至少會受到警告處分。
  在R報社,一有什麼人事變動的任免命令,都要印刷出來通告整個報社。「警告」處分比「通報」處分嚴重得多,並且還要寫明責任。當然,像那些沒有職務的普通職員,也有受到警告處分的。順子一想到整個報社的人圍在佈告板前嘁嘁喳喳議論的場面,心裡就像針扎一般。
  到了公寓的三樓,眼界已很開闊了,周圍的景色盡收眼底。那暮色朦朧的夜空,抹上了一層淡淡的藍色,一盞盞街燈在它下面多情地眨著眼晴。暮色從大地上漫漫升起,似乎要籠罩整個大地。
  順子在三號門前停下來。隨著敲門聲,重重的桎木門開了半邊,露出了三原真佐子那美麗的面容。
  「啊,是你!好久沒見啦!」真佐子高興得瞇起了她那雙動人的大跟晴。
  三澤順子每次來,都為真佐子華貴的室內裝飾不斷更新而吃驚。這是那些租金便宜,房子狹窄的公寓無法相比的。也許這不是誇張,真佐子幾乎把錢都花在房間佈置上了。
  順子覺得自己好像進了豪華的賓館。真佐子的套房分為三室,有廚房和西式洗澡間等。而順子住的公寓,不但沒有池浴,甚至連起居室也是跟廚房並在一起的。真佐子的套房很敞亮,無論朝哪個方向,光線都很充足。她的審美觀是以傢俱、器具的高襠和豪華為主調,然後再統一色彩。
  順子走進帶有西洋風味的起居室兼客廳。客廳很大,可以鋪8張榻榻米。真佐子悠然坐在軟靠墊沙發上,還沒有去上班的意思。那散開的秀髮披在肩上。
  房間的一角有一個裝飾櫃,櫃子裡擺滿了外國名酒和飲料。
  「怎麼啦,順子?這麼急就跑來了?」真佐子抽著煙,斜著身子問。
  「本來想先打個電話,但是我覺得,即使碰不上你,來看看也不錯。」順子微笑著回答。
  「真是怪人。不過,正巧今天我想遲一點上班,你就放心多坐一會吧!」
  「不忙嗎?」
  「哪裡,忙得很哪!要按平時那樣上班,身體吃不消,想適當休息一下。」
  「你混得真不錯啊。」
  「說起來,要討好那些和你不一樣的男人們,也夠受罪的。」
  三原真佐子在夜總會裡,半年前還是晚上准7點半就要上班。現在已經成了可以自由安排上班時間的人了,即使隨便離店也不會受到責備,這種身份在百人以上的女招待中只有寥寥數人。真佐子的月收入平均200萬日元。忙的時侯,最高可達300萬日元。這在順子看來,簡直像夢幻一樣,想也不敢想。
  真佐子在學生時代相貌就很出眾。如今經過修飾、打扮,連順子都覺得楚楚動人,令人眼花繚亂。
  「今天有什麼急事嗎?」卸了妝的真佐子問。一卸了妝,就顯出了真佐子臉上那疲勞的膚色。
  「嗯,沒什麼。只想跟你聊聊。」
  「瞧,還不是有點事嗎?」真佐子瞇起大眼晴,聳著肩,好像從很遠的地方觀看順子。
  「嗯,小事。在報社鬧了點彆扭。」順子淡淡地笑笑說。
  「依我說,不痛快的事絕不能悶在心裡。如果說出來,會使你好受些。你就慢慢地都說出來吧!」
  「太感謝了!所以我就不請自來了嘛!」
  「其實,昨晚我也碰到一件倒霉的事,到現在氣還沒有消呢。太好了,正好說給你聽。」
  「你也會有倒霉的事?」
  「唉!什麼時候都能碰上。」
  「是店裡的事嗎?」
  「哪裡。在店裡,因為那是工作,即使有些男客幹出什麼不愉快的事,我也能忍耐。這是多年磨煉出來的了,也沒有什麼。」
  「那麼,是朋友的事?」
  「這也習以為常了。不是這些。不過說到底還算是店裡的事。」
  「到底怎麼啦?」
  「嘿,不知是哪個公司的破爛董事。——夜總會裡去個經理、董事什麼的,一點也不稀罕,也是常事。但是這個人,不過是老闆托了人家公司的經理才當上董事的。其人有三十二、三歲,從半年前才開始經常到我們店裡來,每次來,總跟我粘粘糊糊,糾纏不清。」
  「他有夫人嗎?」
  「當然有囉!其實,這也無所謂,大家淨說些無關痛癢的事,也不交往。這個傢伙前一段跟我說,他收集了許多珍貴的好唱片,想把那些唱片借給我聽。其中就有我特別喜歡的德巴蒂的《阿伊——塔》全曲。我自己又設有,所以,他說一定讓我欣賞欣賞。他又問我寓所裡有沒有立體聲機,我無意中說有一台,他就借口說請我欣賞,就把喝片帶到我的寓所裡來了。」
  「你不知道這會引起事端嗎?」
  「知道!但沒辦法,我想聽那個曲子,是我沒頂住。我提出了交換條件:到公寓來也行,但要帶一個女的來。他當時滿口答應,說帶一個叫映子的女招待一起來。有了這個前提,我就放心了。也就是昨天晚上,那個人正兒八經地帶著唱片來到店裡,我領著他,還有一個女人,一起回寓所。看見那個女人一起來,我就失去了戒心。誰知道,那女人後來競悄悄地溜走了。當時我正忙著把唱片放進唱機,一點也沒覺察。那女人走後再也沒回來。都怪我粗心,後悔也沒用了。」
  「後來呢?」
  「後來就可想而知了。你看,對面的房間裡就是我的床舖。那個臭董事一會兒說今天喝醉了,一會兒說很疲勞,讓我准許他在這兒躺一會。我沒答應,他就逕自進入我的臥室,『咕咚』一聲,仰面躺在床上。我真想罵他流氓!」
  「……」順子驚奇地聽著。
  「我請他離開。他也說第一次來,這種舉動太失禮。但他掏出錢包,把許多錢在我跟前賣弄,說要給我個不小的數字。我一看勃然大怒,命令他立刻出去。他不聽,死乞白賴地躺在床上就是不走。我也沒心思聽他那破唱片啦,就讓他一起拿走,我限他5分鐘內離開,否則,就把唱片從窗戶扔出去。說著,我就拿起唱片走近窗戶。」
  「呀!接下來呢?」
  「看來他很心疼那些唱片,慌忙起身,嘴裡罵罵咧咧的。他把唱片寶貝似地搶過來,放進他的包裡,口出穢言,什麼下流話都罵出來了。我也不客氣,他有來言我有去語,發狠地和他對罵。那個男人聽我聲音這麼太,怕惹出亂子來,指著我說:『咱們等著瞧!』才無可奈何地夾著尾巴溜了。……我真感到噁心。把門關緊後,自已喝了許多酒,倒下便睡了。一想起昨晚那個男人,我就脹氣,噁心的要吐。」
  這種事順子連想都不敢想,也找不出適當的安慰話。她覺得這個朋友的生活太令人費解和陌生了。
  「五花八門的事多著哪!」真佐子又說:「有些大公司的經理,說出名字你準會吃驚的,也跑來說要『關照』我啦;有的說,想當我的經濟資助人啦;有時,很有名氣的職業棒球選手也滿懷信心地來邀請我。話也不說,就是一個勁兒地盯著我看。邀他去舞廳跳舞他也不幹,盯得我真心煩。如果不是職業關係,我也和別的女子一樣溜走了。唉!什麼滑稽事都有哇!」真佐子夾著香煙苦笑了一下。
  「怎麼樣?不喝點酒嗎?」真佐子提議說。
  「不行,我不會喝。」順子忙答。
  「你呀,以前就不開通。那我就自斟自飲了。……下邊該你啦!把你心裡的煩惱倒出來吧!倒出來以後,心裡會痛快些。」
  順子便把白夭報社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說給真佐子聽。正如真佐子所說的,說出心裡話後,堵在胸中的悶氣一下子煙消雲散了,情緒也舒暢多了。
  「這點小事,有什麼大不了的!」真佐子笑笑,「不用介意,都是人嘛,誰還不出個差錯。你不用擔心,你的上司承擔責任,這是應該的。因為他們的工資比你高嘛!」
  「話雖這麼說,但是……」
  「不過,聽你的意思,這不只是你的過錯。那個不經核對就刊登照片的人也有責任。」
  順子眼前又浮現了木內一夫的形象,以及他在有樂街車站說用工資買書解悶的神態。這時,他一定在孤獨地讓書中的人物打發他的時間吧?
  「哎,順子,總有一天你會討厭報社工作的。如果因為這次事故在那兒呆不下去,不得不提出辭職的話,你就搬到這裡來,咱們一起住怎麼樣?我能養活你兩、三年。」真佐子毫無顧忌地開著玩笑。但畢竟是朋友的真實感情。
  「到時候,就要請你多多關照啦!」順子也半真半假地答道。
  「哎,你什麼時候來都行。……如果你覺得在這裡厭倦了,也可以像玩似地跟我一起到店裡去幫忙,怎麼樣?」
  「……」順子沒說話,因為這事還沒有現實意義。但她認為,即使到了這種地步,自己怕也適應不了。
  「我將盡最大努力幫助你。」真佐子繼續她的話題:「現在,我的基本收入是每月200萬日元。你或許認為夜總會女招待的錢不乾淨吧!但我可是個拒絕了保護人和資助人的女性。這些,客人們都清楚,有的覺得不可理解,相反地,對我倒都有好感。說起來,掙點乾淨錢似乎是件小事,但每時每刻都疏忽不得。慶幸的是,我們每天如果從晚上9點到12點半也裝模作樣上上班的話,還可以另外得到七、八萬日元的工錢。」
  「為什麼還會有這個錢?」
  「有指名費和手續費。而更多的是客人們給的小費。最近夜總會裡來了不少外國商人,日本貿易商的買賣也很景氣,這些闊佬們把一萬日元一張的鈔票塞到你手裡也是常事。」
  三澤順子不禁暗暗地歎了一口氣。她一個月的工資也只有19萬日元,除了稅金和積蓄金以外,純收入也不過15萬日元。
  「我現在在拚命攢錢。」真佐子說:「朋友中也有人想離開酒吧間、夜總會去經商的,但我不那麼想。好不容易積攢點錢,耗盡在生意買賣上,我不幹!」
  「不想結婚嗎?」
  「還不想。這不單是我一個人要這樣。許多女性都因婚姻不幸而和男人分手了。所以,我不嚮往。加上我們店是一流的,從客人的角度看,年輕人不來,來的都是上了年紀的人。沒有年齡適合的人,結婚的願望也就淡漠了。」「偶爾也有人迫切希望跟你結婚的嗎?」
  「有。這可要提高警惕啦!不是嗎?」真佐子狡黠地說。她好像是個老於事故的人。「實際上,強烈的求愛者有一個。那個人,既有老婆,也有孩子。如果我答應了他,他說就立刻離婚。」三原真佐子倒了杯白蘭地抿了一口。「那個人家裡很有錢,他自己是研究法國文學的,現在是一所大學裡的教授,但很年輕。……他經常往雜誌社投投稿,也小有名氣。他自己有輛車,所以他每天很晚把車開到這座公寓前面,連續按上半小時的喇叭,等待我和他會面。每當這時,我也想從房間裡跑出來,但怕被鄰居看到不成樣子。可又沒有別的法子,只是我一次也沒出來過。那個人也怪,執拗得很,可能是在法國受過訓練的緣故,特別慇勤。膽子大,臉皮厚。……唉!提出和我結婚的就是這麼個傻瓜。」
  這時,門外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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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原真佐子站起身,往門口走去。她的身姿還是獨身女子的姿勢。順子想,從真佐子的生活環境看,來訪的很可能是個男客人。如果是這樣,她就打算立刻離開。她不願意讓拜訪真佐子的男客人看到自己。
  真佐子把門開了一條縫往外看:「啊!歡迎,歡迎!」真佐子叫起來,又回頭對順子說:「沒關係,來了一個朋友。」
  門開了,一個身著乳白色衣服的女性走進來,手裡還鈴著點心。從她那漂亮的、高高盤起來的髮型和時髦得體的打扮看,就知道她和真佐子是同一職業的人。這個人漫長瞼,臉型也很美。眼瞼上塗了一層淡淡的眼瞼膏,眼角也描了眼影,細細的眼梢往上吊著。
  「涼子,」真佐子對來客說:「我來介紹一下,這是我的朋友三澤順子,上學時就和我在一起。人很正派,現在報社工作。」
  「噢——」來客對三澤順子流露出職業性的媚態。
  「她叫涼子,」真佐子又對順子說:「是我以前店裡的先輩。現在是酒吧間的老闆娘,出人頭地囉!」
  「初次見面,請多關照!」涼子對順子寒暄道:「出人頭地是瞎說,維持一個小店夠苦的呢。真佐子現在才是身價百倍哩!」
  順子不知道該怎樣和她寒暄,她覺得和這種人沒有共同的語言。
  「您二位別介意,都是我的同事、朋友,就別客氣了。」真佐子說著,就以主人的姿態去煮咖啡了。
  那位酒吧間的老闆娘打開自己的坤包,抽出一支香煙點著。
  「你在報社的工作怎麼樣?」她問順子。一縷縷煙霧從她嘴裡熟練地冒出來。
  「哎。」順子含糊其辭地應答。
  「到我們店來的客人也有報社的。但都沒有什麼架子。有滑稽的,有愛罵愛鬧的,也有正兒八經的老好人……女人在報社工作也有干頭嗎?」這大概是要順子談感想了。
  順子不知怎樣回答才好。在報社工作的同事既然經常到這位老闆娘的店裡來,自己不慎說多了什麼也不好。她很謹慎地談了一些自己的看法。那位老闆娘大睜著眼,好像很佩服似地點著頭。從對方反應強烈的語言看,順子覺得,那不過是她的職業習慣罷了。
  「這麼說,像你這麼既漂亮、又有學問的女子,肯定會惹得那些男職員圍著你,糾纏不清吧?」
  「沒有的事。」順子對初次見面的涼子如此露骨的詢間盡量忍耐著,但跟平常和別人談話相比,語調就顯得不那麼客氣啦。
  「報社裡的人去我們店裡,多是上了年紀的。」涼子說:「去的年輕人也只是陪著那些上年紀的人。可能是工資低的緣故,這些地方,年輕人總是不肯去。雖然有的去了,也不過是尋尋開心,總感到有點『那個』。從待遇上看,年輕人也不能太『那麼個』啦。你說是嗎?」不知為什麼,涼子總是吞吞吐吐地,既不想把問題挑明,可又想試探一下順子對酒吧間的看法。
  「和那些地位高的人相比,年輕人總還有一段距離吧。」順子說。
  「好像是這樣。」涼子鼓起嘴吹了一下香煙,「恕我失禮,請問,你現在住在什麼地方?」
  三澤順子告訴了她。順子回答的時候,她就不住地點頭,涼子又問了順子是否和父母一起住、有幾個兄弟姐妹等
  等,什麼都問。東扯葫蘆西拉瓢的,毫無顧忌。順子心想,這可能是一種職業病。用瞭解別人私生活以表示自己的親熱吧。
  「嘰嘰呱呱說什麼哪?」真佐子端著咖啡走過來問。「這個人哪,有查戶口的毛病。順子,你可要提防著點,不知她又打著什麼主意哪!」
  「真刻薄!哪有什麼主意。」涼子抬起頭說。
  「就是那個脾氣唄!」真佐子擺好咖啡具。
  「也不是什麼脾氣,是想熟悉一個人。總想刨根問底,能盡快留下印象。」
  「順子,你可要當心著點呀!」
  「啊?你說什麼?」涼子急忙問。
  「沒聽見?沒聽見就算了。好!請喝咖啡!」
  涼子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說:「這套咖啡器具真『海』!」就盯住咖啡杯不住地欣賞。「一到了真佐子這裡,心情就格外舒暢。這麼高級的房間,也真想給自己弄一套。」
  「你只要有這個打算,照理說,什麼時候弄到手都不成問題。我不像你,還讓個煩人的男人糾纏著。我一人掙錢一人花,愛怎麼花就怎麼花。」真佐子坐在涼子對面,翹著二郎腿說。
  「真佐子,該上班了吧?」涼子扒開袖口看看表說。
  「哎。」
  「真遺憾!」
  「還要說什麼嗎?這樣吧,我跟店裡打個電話,說再晚去一會兒。」
  「好的,不勝感激。」
  涼子瞅了一眼坐在旁邊的順子。順子正打算回家。她站起身:
  「呀,不早啦,我該回去啦!」
  眼光敏銳的真佐子急忙站起挽留她:「順子,涼子跟我在一起工作的時候,關係就不錯,幾乎無話不談。你也是我的老朋友,一起聽聽吧,沒關係的。」
  涼子笑笑。
  「聽聽不同環境中的事或許能供你參考。」涼子自我解嘲地說。
  「但是……」順子猶豫著。
  「行啦!」真佐子把她按下去,「這個人要說的,我大體都知道。你別介意。」她又轉身對涼子說:「現在,好人有的是,和他分手算了!主意定了嗎?」
  「主意定了,堅決分手!」涼子說:「我前後左右都想過了,結局還是分手的好。讓他仍然找他的老婆去。」
  順子聽到這裡,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而使她吃驚的是,她們竟像在議論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情況怎麼樣?還是不行吧?」真佐子笑笑。
  「沒用喲!我說過多少遍要和他分手,但每次他都哭著嚷著懇求我。我也就心軟了。那一段時間,他和前老婆勾搭在一起,背後搞些小動作,當面又跟我耍滑頭。這些,我雖然隱隱約約知道一點,一想到他和我共過事,設身處地為他想想也就忍耐了。」
  順子一開始沒走掉,現在如果再提出要走,又覺得不合適。她走也不是,坐也不是,彆扭極了。涼子和真佐子只顧
  說話,也沒注意到順子。
  「我清楚地知道,事情還沒完。」涼子繼續說:「如果就這樣下去,我只能被他耍弄。以前,他不讓我知道他把錢給誰啦,我想這樣也好,糊里糊塗倒也痛快。他把我的贍養費都花了,我也沒說什麼,還願意跟他同居。對他,我好像鐵了心了。……當我知道他把我的錢給了他前老婆時,我就怎麼也忍受不了了!」
  「他這樣做有多長時間了?」
  「半年左右。開始我還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因此,他就越發放肆。偷偷摸摸越來越大膽。我也裝作沒看見。誰知,最近,他把我的寶石、首飾都拿走了。他編著圈兒套我說,工作不順手,資金短缺。其實都給了他老婆了。」
  「噢?!」真佐子有點吃驚。
  「所以,該分手啦!趁著還沒有對罵、吵翻的時候,分手會好些。你說呢?」
  「我認為你這麼想,並且能這樣做是再好也沒了。但一到正式商談這事的時候,你又優柔寡斷、戀戀不捨了。」
  「不想再留戀了。真的。我已經吃夠苦頭啦!」
  「你雖然嘴裡這麼說,但你那性格我還不知道?為了和他分手,事前連手續和細節都商量好了,而事到跟前,你又沒主意了!」
  「真佐子,真要和他分手,是要下很大決心呀!」
  「你真糊塗!上次要和他分手時,搞得多狼狽!你還不接受教訓?還對他粘粘糊糊的?看你這麼粘糊,他又會像上一次那樣,揮著匕首、搖著硫酸瓶,把你嚇得到處亂鑽,你還沒忘吧?俗話說:只有瞎牛才兩次掉進一個井裡。依我看,這次別再這樣了。他揮霍的錢也就算了。我不明白,你還留戀他什麼?還沒吃夠苦頭嗎?」
  「對!只要那個人再來,我就提防他,堅決和他一刀兩斷!」
  「哼!你還嘴硬!你知道吧,這就是你攢不出錢的原因。還總發牢騷說店裡不賺錢、不賺錢。跟那個男人斷了算了,一個心眼攢你的錢。」
  「是的,一到你這裡,我的決心就定了。」
  「哎,說清楚了,快跟他分手吧。以前背著你拿走的東西也沒辦法了。如果他再變著花樣嘟嚷什麼,我來調解:要是再不行,你就找他老婆說。」
  「這,這樣能行嗎?」涼子歎了一口氣,「我到底不是你真佐子,不行喲!萬一名聲出去不就更糟了。何況你也要和那些到你們店裡去的政治家們交往呢,這可得慎重,怎麼能讓你來調解呢!」
  「你還捨不得?真糊塗!我要跟上那些政治家主顧,說不定早成了傻瓜囉!」
  涼子告辭了。
  真佐子把涼子送到門口,關好了門。她問順子:「聽到剛才那些話,你一定很吃驚吧?這個人給人的印象好像不正派,其實心很軟,還真像個女人。她溫順得很,對男人也一片癡情。」
  「是嗎?我一點也不懂。」順子說。
  「也許。她想方設法地拚著命攢錢,好不容易攢點錢就被那個男人連偷帶拿地花光了。」
  「……」
  「當初經營這個酒巴間時,她有一個資助人。後來這個人因為買賣不景氣把她甩了。當時她很氣憤,癡情得差一點為那個男人自殺了。雖然他們年齡懸殊很大……接下來就是剛才提到的那個男人。那可是個壞東西,開始待她很好,所以她很快就迷上了他,對他言聽計從、百般溫柔。但人家摸淮了她的弱點,跟她三心二意。她想和那個男人分手,又纏纏綿綿。吃夠了苦頭。」
  「那個人是幹什麼的?」順子問。
  「好像是個房屋經紀人,兼搞介紹地皮和經營票據的傢伙。據說還在哪個公司掛了個經理頭銜。生意好的時候,還能維持住;生意一不好,就露出他的本性了,拚命詐她!我給她們調解過。好不容易了結了,涼子也發誓不跟他相好了。你看,半年不到,對那個男人又依然如故。情況就是你剛才聽到的。」
  聽了這些言談,順子覺得,不論是真佐子還是涼子,雖然都和自己年齡相仿,但是,她們的人生經驗,是自己10年或者20年也積累不到的。
  「怎麼樣?聽了這些,你的憂愁該消失了吧?你不認為在報社那點工作上的糾紛沒什麼大不了的嗎?」
  順子覺得確實是這樣。她所看到的涼子,是一個被環境扭曲了形象的女人,這種環境,還將繼續左右她的一生。而自己的失誤,僅僅是一次挫折而已。
  「我也該回去了。」三澤順子站起身。看來情緒輕鬆多了。
  「等等,現在幾點了」
  「8點。」
  「我也該上班了。那麼,等我準備一下一起走。」真佐子一準備就是30分鐘。三澤順子等得無聊極了,就在這豪華的房子裡來回踱步。
  「你鈀涼箱打開,吃點東西。」真佐子說。
  對一個獨身女子來說,真佐子的冰箱真是太大、太奢侈了。順子打開一看,水果啦、罐頭啦、西餐啦,裝得滿滿的。順子不得不為真佐子優裕的生活感到驚訝。
  真佐子經常說,因為是獨居,就要懂得體貼自己,就該把生活搞得豐富些。所以,她不想讓自己太寒磣、太孤寂。她一貫主張的生活信條,就是大量地攢錢,不要虧了自己。
  「怎麼?什麼也不吃嗎?」真佐子問。她已經做好了去上班的準備工作。化了牧的真佐子,顯得雍容高雅,楚楚動人,連順子都感到光彩照人。她那華麗入時的穿著也是順子所望塵莫及的。
  三澤順子先走到門口,真佐子鎖上門。門一上鎖,一種獨身的寂寞感從她心頭掠過。兩人下著台階。真佐子說:
  「今天這個涼子,臨走的時候向我打聽,問你能不能去她店裡工作。」
  「噢?」順子一楞,難怪她什麼都要問。
  「她問清楚了你在報社的待遇,又拐彎抹角地說,如果你能到她店裡去的話,她打算給你更多的薪水。」
  「……」順子沒說話。
  「哎,也真怪。你看她雖然在漫不經心地閒扯,卻打量著你,看出你是個相當漂亮的女子,就想把你弄到她那裡。這是她們的職業習慣喲!那樣的女人平時是兩種性格溶於一體,一方面想下決心做大生意,另一方面,又想從那種生意中掙脫出來。在我面前說女人是禍水,可又離不開女人,離不開買賣。……這種習性,不知是不是天性?」
  對順子來說,這簡直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事,而且也遠遠超出了自己在報社工作所能理解的範圍。
  真佐子的公寓前面是條寬廣的馬路,附近都是住宅。
  「咱們晃到前面去吧。」真佐子說:「這一帶雇不到出租車。」
  兩人走在人行道上,透過住宅區那濃密黝黑的樹木,夜空泛著極光似的白色。繁華的街燈把它的光線從空中呈半形洩向地面。這時,一道車燈的強光向她們逼近。剎時,車子在兩人面前「嘎」地一聲停住了。
  這是一輛中型的外國進口車。
  「是真佐子吧?」車窗露出一個中年男子的臉。黑暗中,順子看不清楚。
  「是的!」真佐子停下腳步。
  「現在去上班嗎?」
  「哎。」
  「太好了!我順便送你去店裡。」
  「喲!這可是無尚榮幸。……哎,順子,一起上來吧,順便也送你一陣。」
  三澤順子被真佐子拖到門口。正要上車時,順子驟然屏住了呼吸。啊!淡淡的燈光下,映出了那個中年男人的面孔,他就是三澤順子的頂頭上司——R報社的編輯局局長。
  3
  三澤順子一看車內坐的是自己報社的編輯局長,緊張得氣都不敢喘了。但是,編輯局長好像並沒有發現她是誰。
  「順子,不要客氣。」真佐子說:「先送你一段再說。」她說著,麻利地鑽進車內,坐在局長旁邊。順子沒有跟在她後面,而是繞到司機旁邊,坐在助手位置上。
  「呀,不用坐到那裡,這邊寬敞得很哪!」真佐子勸三澤順子坐在自己身邊。
  三澤順子覺得背朝局長心裡安定多啦,就小聲說:「這裡可以啦!」
  「怎麼能坐那裡呢?請到這兒來。」這是局長的聲音。
  順子沒敢搭話,只是默默地低著頭。
  車開了。局長溫柔迤問三原真佐子:
  「現在才去店裡上班,好大的面子嘛!」
  「今天是朋友來了,只顧說話,去晚了。」真佐子爽快地答道。
  「是老朋友嗎?」
  「老同學。」
  「太好了。但你能有這種自由,不正說明你是店裡的大紅人嗎?」
  「哪有的事。這時候滿不在乎地去上班,一定要挨老闆罵啦。不過,跟朋友談談心,即使挨罵也值得。」
  「對!是這樣。」局長用意想不到的鄭重口氣說。
  這位編輯局局長叫川北良策,是個很有才幹的人。編輯局各部長都怕他。他交際很廣,在政界和財界都有得力的後台。外界對他的評價也很高。三澤順子平時只從遠處默默地觀察過這位局長,從未打過照面。編輯局裡的部長、科長們見了他,也儼然像見到獨裁者似的戰戰兢兢。在順子這樣的年輕女職員眼裡,他更是可望而不可及的雲端人物。剛上車時,順子看到局長川北良策,心就撲通撲通地跳起來。對方沒有認出她來,不僅是因為天黑的緣故,主要是由於等級差別,平時接觸少。從局長的目光來看,好像也沒意識到三澤順子就是自己的下級,是報社的職員。
  坐在助手位子上的三澤順子,一開始還很緊張,漸漸地,就鎮定下來了。但她仍擔心真佐子跟局長閒聊時,會暴露她的身份。順子默默地禱告著。這種擔心,很快在真佐子與川北良策轉變了的話題中得到解脫。
  「江騰先生還經常去你們店裡嗎?」編輯局長問真佐子。
  當然,順子對這類事情是一無所知的。
  「是的,經常去。好像三天前還去過。」真佐子答道。
  聽真佐子說話的隨便語氣,順子覺得有點奇怪。對待這位平時威風嚴厲的川北局長,她覺得真佐子有些不恭敬。這當然不是否認真佐子的伶牙利齒。
  「是嗎?噢,還帶著其他人吧?」川北良策問真佐子。
  「哎,和石川、田山一起。好像在哪兒開完會回來。由兩三個人陪著他們游了赤阪的風景區。」
  「嗯。那麼……,那些藝妓中間是不是有個窪摳臉的?」
  「對,好像有那麼個女人。」
  「這麼說,到了那種地步了。」局長自言自語似地嘟嚷著,只有他自己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川北局長,你好像跟江騰非常親密吧?」真佐子像朋友似地問川北。
  「也沒什麼,承蒙得過他的幫助。噢,也是因為報社的工作,不親近也不行。」
  「江騰先生曾經讚揚過你川北呢!……喲!無意中嘮起這句話,真不應該。」
  「呵呵,江騰先生怎麼說的?」局長很敏感,他急忙接住真佐子的話頭追問。
  「但是,我們不准跟任何人談及在店裡聽到的客人談話的內容。這是夜總會的禮節和規矩。」
  「是嗎?」
  真佐子那閃爍其詞的話語,多少使川北有點焦急。
  「不算沒有禮節不行嗎?」川北讓步似地追問:「只想聽聽關於我自己的事,也不算違反規矩。一點點也行,僅僅把江騰先生評論我的話告訴我。大概講講也行嘛!」
  「咦?堂堂的川北局長還在乎那些話嗎?」
  「求求你,謝謝了。都是凡人嘛!」
  「那好!就說一點點。江騰先生說,R報社的川北良策是一位相當出色的人物。現今,無論哪個報社,還沒有一個像他那樣有前途的編輯局長。這是繼A報社尾形先生之後的又一個傑出人物。……好像就是這麼說的。」
  所謂的尾形,是先干編輯局長,後來成了保守黨總裁的一個人。這個人還多次出任過大臣,有相當的政治手腕。「呵!那可不敢當!」局長的語氣裡,流露出由衷的喜悅。
  「哎,真佐子,當時這話他是跟誰說的?」
  「喲——有必要全部告訴你嗎?」真佐子故意拿起架子。
  「問問嘛!做個人情吧!」
  「跟企業團體聯盟的大林先生說的。」
  「噢,大林先生?呵呵,果真不錯。」川北局長抑制不住自己的興奮,脫口說道。
  「我可以下車了。」看見了國電車站,三澤順子讓司機停車。
  下了車,三澤順子盡可能地背著燈光走進車窗,朝真佐子打打手勢,讓她下來。看到真佐子打開車門,順子又故意走得遠一些,讓真佐子跟過來。
  「怎麼啦?」真佐子與她並排站著。
  「嚇我一跳!車上那一位,就是我們報社的編輯局局長!」三澤順子說。
  「我早知道。」真佐子微笑著點點頭。
  「呀,原來你知道?你真壞!一開始,就不該拖我上車,讓我步行過來,思想會輕鬆得多。」
  「不用擔心,這也是順便嘛!」
  「真佐子,請你千萬別跟川北局長說,我在報社工作。看來,他今天並沒有認出我,以後再問起來,你也別說。」
  「放心吧!這事我有把握。多虧在那種店裡上班,人與人之間的微妙關係,我認為還懂得一點。」
  單從這一點看,三原真佐子遠比三澤順子成熟老練多了。
  「那就謝謝了,求你了!」
  「好哩,再見!」真佐子酒脫而又神氣地朝車門走去。
  要是在平時,三澤順子總會站著目送她走開。這一次卻像是打敗了仗的兵似的,急急忙忙溜走了。走到好遠的地方,才悄悄地回過頭來,但那輛車早已消失在車流裡了。
  在報社,一貫自負、高傲的川北良策局長,為什麼會那樣謙恭而又毫無顧忌地跟一個夜總會的女招待交談?坐在電車上,三澤順子腦子裡產生了這樣的疑問。照理說,在客人和女招待之間,客人更應該顯得尊貴、傲慢些,而川北良策則不然。順子坐在局長車子裡的時候,就感覺到兩人在自己背後交談的情景,那川北局長像是在央求真佐子,向他透露他想知道的事情。事實也正是這樣。到底是什麼原因呢?順子又想起了局長川北良策問真佐子的話:
  「江騰先生還經常去店裡嗎?」
  川北良策為什麼要提起江騰呢?
  順子知道,所謂的江騰,就是江騰精一。這個人既是政界的頭面人物,也是保守黨的總裁,是實力派人物之一。他有擔任大臣的經歷。不遠的將來,很有可能由他組織內閣。三澤順子由於多次根據整理部的要求,把江騰精一的照片拿給他們刊載,因此,對江騰精一的經歷、行蹤等情況略知一、二。然而,江騰這名字,真佐子像是不以為然似地掛在嘴上,看那樣子,似乎關係不比尋常。真佐子上班的那個夜總會,在東京是第一流的。這些有身份、有地位的主顧一定經常光臨那裡。前面提到的企業團體聯盟的大林——這個經濟界的龐然大物,看來也是常客。川北良策大概利用過這種交際場合,也和江騰精一起玩過吧。也許正因為這樣,他接近並熱悉了真佐子。兩個人或許同時由於江騰的緣故聯繫在一起了。順子認為,真佐子能和自己很難接近的編輯局長象朋友似地無拘無束地交談,僅從這一點,就證明自己與真佐子之間存在著多大的差距。當然,她清楚,這與真佐子的職業也有關係。儘管如此,常和名流以及權貴人物交往的真佐子,無庸置疑地比自己成熟了。現在的真佐子也只有和順子單獨在一起的時候,才顯露出朋友的真誠和孩子般的稚氣。與夜總會的真佐子完全判若兩人。
  三澤順子越發覺得自己的工作既貧乏又枯燥了。整天剪著報紙、雜誌,整天往剪報上抹漿糊,單調無聊極了。但話說回來,如果讓自己處在真佐子的位子上,也未必有她那種才能和素質。這是走出校門之後,不同的人生道路使她們拉開了距離。學生時代的真佐子,誰也沒想到會是這樣。當時,她的學習成績並不好,也沒有特別的才華,只不過臉蛋漂亮些。就是現在看起來,她在學識方面也是極為平凡的。
  三澤順子不由得歎了一口氣。她不是羨慕真佐子,也不是嫉妒真佐子,而是覺得再也沒有比自己的工作更枯燥乏味的了。而且,僅僅因為拿錯了一張照片,就引起了那麼大的風波。說不定就在此刻,職員中又有人受到牽連,真是不堪設想。倒是真佐子的天地寬廣。她站在人生的至高點,盡情地呼吸著自由的空氣。
  4
  5天以後……
  剛過了中午,三澤順子就上班了。
  難得坐在辦公室裡的末廣部長被編輯局長的秘書叫了去。
  「什麼事?又要刮鬍子?」末廣善太郎當著大家的面,故作鎮靜地問來喊他的秘書。但仍然掩蓋不了他那不安的神情。當他的身影在門口消失時,和部長吵過架、一直沒敢溜出去的次長金森謙吉鼻子裡哼了一聲,嘲弄部長。
  自從事件發生以後,部長末廣善太郎和次長金森謙吉即使打了照面,也一句話沒說過。早上打招呼時,金森也只是默默地點點頭算是問好了,而末廣也是愛理不理的。當然囉,部裡有什麼事,末廣也不和金森商量。有了急事,他就越過金森直接吩咐年輕的田村去做。兩個人冷淡的對立情緒,使部裡本來就沉悶的空氣更加讓人覺得憋悶。大家無精打采地幹著事,沒有歡笑,也沒有戲謔聲。
  但當部長和次長外出不在時,大伙就來了精神。他們轉動著像是被寒冰封凍起來的身體,熱烈地談論著自己的上司,誰也不同情他們。
  三澤順子總以為這樣的氣氛是自己一手造成的,所以她一直很鬱悶。河內三津子私下勸慰過順子,說:「不只是因為你的原因,還有其他因素,這種狀況以前就存在,你是知道的。」儘管如此,順子仍然感到不好受。
  局長叫走了部長,留在辦公室裡的次長金森好像很坦然,其實不然。因為這一次的事故處分還沒有最後定論,作為他,心裡也不能踏實。
  金森謙吉坐在椅子上。他凝視著窗外,預感到部長被叫去就是要宣佈處分決定的。其他人也有同感。雖然每個人都在默默地幹著手裡的活,心裡卻像十五個吊桶一樣,七上八下,他們等待著部長回來。
  編輯局長川北良策是一個嚴厲得出了名的人物。三澤順子又想起了前幾天和真佐子一起乘車時見到的川北良策的形象。她覺得當時車上的那個人不是報社裡威嚴的編輯局長,而是一個和夜總會女招待親密無間的普通男人。
  順子回味著坐車的情景,手裡的剪刀在不停地動著。突然,門開了,部長末廣善太郎走了進來。房間裡又是一陣無形的波動。部長沒說話。他垂頭喪氣地坐到椅子上。然後,拉開抽屜,拿出一支香煙銜在口裡,眉頭皺著,臉色很難看。
  「喂,金森君!」過了很長時間,部長終於開口了。
  「什麼事?」金森謙吉敵視地抬起頭。部長看也不看他一眼,說:
  「局長叫你去。」他拋出這麼一句話。那語氣,已經失去了往日的銳氣。
  金森謙吉猛地站起身,把椅子弄得咕咚響。他大步朝門口走去,又「砰」地一聲關上門。部長的臉仍朝向一邊。以前,曾對拂袖離去的金森謙吉背影大罵「混蛋」的末廣善太郎,現在連罵的氣力也沒了。他靠在椅子上,雙眼緊閉,彷彿在思考什麼。一縷縷的煙霧機械地從他口裡冒出來。
  突然,電話鈴響了。大家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過去。部長也不由得睜開雙眼,神經質地掃了一眼電話。
  河內三津子急忙拿起話筒:
  「是是,我是資料調查部。……喲——是你啊!……什麼?……衣料?在大百貨商店買的。嗯嗯。五樓角上。……對對,或許還有。今天下班?……、是這樣!一塊走也行啊!……哎哎。5點?好的好的。在哪等?……」三津子那悠然的聲調,更使人緊張得喘不過氣來。
  當天傍晚,在報社的公告欄前,擠滿了報社的職員,黑壓壓的一片。那裡,剛貼上油印的任免命令。命令上寫道:「給予資料調查部部長末廣善太郎以警告處分;給予資料調查部次長金森謙吉以告誡處分。」接下來是:「調部長末廣善太郎到事業部工作,享受部長待遇;調次長金森謙吉到世論調查室工作,享受次長待遇。」毫無疑問,這種調動,等於被打入冷宮,降了職權。儘管說仍享受部長、次長待遇,實際上是有職無權。
  三澤順子站在最後面,遠遠地朝那塊佈告看丟,身子在微微顫抖。她想:末廣部長降職到事業部,金森次長發配到世論調查室,當然與此事有關的整理部部長也會受到同樣處分。但是為什麼沒有看見對自己的處分命令呢?公告上也通報了把整理部的次長從整理部調到校閱部,對整理部職員木內一夫提出告誡,並調到地方版搞整理工作。但為什麼沒有自己的名字呢?
  編輯局長川北良策一貫倡導要「賞罰嚴明」,似乎想以此達到整頓紀律的目的。由於他的前任是個相當散漫的人物,他那隨隨便便、放任自流的作風,以至使編輯局內部鬆鬆跨垮、不堪收拾。在報社,實際上存在著兩股勢力。這裡面,既有前編輯局長的對立面,也有現任編輯局長的反對力量。
  川北局長就職還不到三個月。在此以前,他是政治部部長。這位新局長不願因襲前局長的方計,因此,人們猜想,他遲早要實行「川北人事」政策。這政策要在摸準局裡工作以後,得四個月左右才能開始實施。這次的處分公告僅僅是「川北人事」政策實施的前奏,它未必是川北的整個部署。僅僅因為錯登了一張照片就給下屬如此嚴厲的處分,足以說明了這一點。如果把「處分」說成是「殺雞給猴看」意思將更確切些。
  順子悄悄地離開人群。她感到有罪不容赦的責任。因為她,那麼多的人受到傷害,這使她無論如何也平靜不下來。
  命令是6月3日起草,四天後發佈的。
  調到事業部的資料調查部長末廣善太郎,意志消沉是可想而知的了。他那從局長室返回時的神情,也可以證明。連他也沒想到處分會如此嚴厲。說是享受部長待遇,實際上,事業部早就有一位德高望重的部長。他的部長待遇,幾乎跟坐冷板凳是同義語。這對於處在發跡仕途中的末廣善太郎來說,無疑是一個棘手的障礙。哪怕是稍微恢復一下元氣,至少也要一兩年時間。如果認識到錯誤不是他一手造成的,而把它歸罪於部下的疏忽,他也許不該消沉,他還有可能再度抬頭。然而大家有目共睹,從他一直頻繁活躍在報社的要害部門來看,即使在仕途上停滯一兩年時間,對他來說,也是一個沉痛的打擊。
  次長金森的情況更糟糕。那個世論調查室,在報社的地位之低下,更不待說了。無論從哪一方面看,報社的核心、主流是政治部、經濟部、社會部和整理部。他們起主導作用,決定、安排當天的新聞報道和組織稿件。而世論室算什麼,連預算都不寬裕。直截了當地說吧,他們因公外出需要乘坐報社的車輛時,連社旗都不讓打出去。更多的則是乘坐電車和公共汽車。
  說起來,校閱部、資料調查部、世論調查室在一個報社裡,都是缺一不可的部門,也應該受到重視。他們是在背後出大力、流大汗的。但特殊的是,在R報社的世論調查室,就不是這樣了。調查室是一群再也提升不了的,從各部貶下來的次長彙集的地方,而一些被認為沒有能力的人也塞到這裡。
  世論調查室離校閱部不遠,透過窗戶看去,那兒光線很暗,房間裡只擺了四、五張桌子。幾個完全失去了銳氣的中年人或上了年紀的職員,在那裡死氣沉沉地工作著,或整理徵詢意見的名信片,進行歸結匯總,或統計各機關、各民間團體發行的報告等。
  把金森謙吉調到世論調查室,名義上是次長待遇,其實什麼工作也沒有。沒有工作干,這對一個新聞記者、一個靠工資維持生活的人來說,應該是再痛苦不過了。有人會說,不幹工作,每月還能領到工資,應該慶幸嘛!其實不然。一個人在單位無所事事,吃些嗟來之食,不亞於死乞白賴地被人半死不活地養著,心裡不好受啊!因為,作為金森謙吉,如果不考慮他平素的成績,就這樣處分他的話,那將比末廣善太郎更沒有抬頭指望。他將默默無聞地在那光線暗淡的角落裡無職閒居,百無聊賴地打發餘生,直至退休。
  還有一件更使三澤順子內疚的事,那就是整理部的木內一夫被調到地方版搞整理工作。同一項工作,派甲也好,派乙也行,其價值判斷或許不盡相同。同是整理工作,但該社的整理部和地方版的整理室,工作上有天壤之別。不管怎麼說,整理部是負責該報社的正刊工作,這是報社的門面,是精髓;而地方版,只是在報紙裡填補空檔、充實報屁股的。
  各家報社都有都內版或市內版,還有為郊區縣設的縣版。縣版欄內刊載的消息,多是縣裡發生的事件。報紙上保留的縣版只有一個很小的版面。它所刊載的是些從警察署、縣府、市政府以及各團體取材的地方性報道。
  所謂地方版的整理工作,就是整理編輯從各分社或聯絡員那裡寄來的地方性稿件。那麼一小塊版面,只能刊登一些諸如畜產方面牛的競賽會,報道蔬菜生產方面的情況,或某地建了一所小學,或消防署召開了表彰大會,或其他文化集會的消息等等,如此而已。整理起來特別沒勁。
  順子想,木內一夫看了佈告後一定很沮喪吧!在有樂街站站台上碰到他時,知道他買書和詩集聊以自慰,現在,不知他又用什麼辦法來解脫自己了。
  順子為木內一夫受了處分,而自己卻沒有受到處分有些迷茫和不安。也許因為她是剛進報社不久的新手嗎?或許報社根本就沒有把女職員看在眼裡,覺得連處分都配不上?認為女職員只能做些輔助性工作,總是把女職員看成是半個人,也是順子所感到不公正的。
  即使是這樣開脫自己,三澤順子也沒有感到輕鬆。沒有處分她,更使她感到難堪和困窘。她不得不想到辭職了。
  順子不想馬上返回資料調查部。她明明知道自己情緒衝動,想使自己冷靜一下。
  她沒有乘電梯,而從三樓摟梯搖晃著走下來。她想到大門口去透透氣。
  公佈處分命令不僅在編輯局內部進行,而旦也通告到印刷局和業務局等部門。編輯局內部即使對此事不太關注,但其他部、局對通告也會產生濃厚興趣的。以前對事件內幕不太瞭解的人,看到公告後,也往往特意去向編輯局的人員打聽,指手劃腳,嘀嘀咕咕。三澤順子不乘電梯是想迴避這些人。然而從樓梯下來時,她仍然覺得有許多不認識的人,同她擦肩而過,向她投來異樣和非難的眼光。
  她打算回家以後就寫辭職書。回家後立刻就寫!明天一大早就帶來交給部長。但今天她無論如何要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尤其是上班時要特別注意。所有與事故有關的人員都受了處分,唯獨她——這個「罪魁禍首」,卻沒有受到觸動,不管是什麼理由,她都會受到責難。她越發感到自己罪不容恕了。如果給她一個明確的處分,也許她就不會想到辭職了。但是辭去公職以後,她又怎麼辦呢?三澤順子現在連10萬日元的積蓄也沒有。儘管R報社是個一流的大報社,但對一個走進報社不過一年的女職員來說,退職工資之少,也是可想而知了;而且在她畢業前夕,順子是把報社當作唯一目標來應試的。現在,她就是打算改換門庭進其他公司,也還需要時間去找門路。至於什麼時候才能重新工作,也還是不得而知。
  三澤順子在大門口的傳達室門前走來走去,茫然不知所措。她極力想使自己平靜下來。她那無意義的踱步,被傳達室裡一個叫林田的女職員看到了。林田驚奇地打量著這個漂亮女人。她比順子大五歲。
  三澤順子又返回樓梯。她邁著沉重的腳步,一階一階地往上移動。可能是神經過敏吧!她仍然覺得從上面下來的人,不友好地盯住她。好不容易才上到三樓。三摟走廊的一頭貼著處分公告,說不定仍有很多人圍在那裡看。順子避開人群朝另一頭走去。從這裡回到資料調查部要繞一個很大的圈子,只是碰到的人會少些。
  剛走幾步,三澤順子就後悔了。
  這邊的辦公室有論說委員室、編輯局長室、主幹室等。職員們通常把這個走廊叫做「青雲之路」。這是模仿「絲綢之路」叫起來的。意思是說專供上層人物行走的道路,按理說這邊應該沒什麼行人。三澤順子小跑似地急步走過一個個辦公室,只要走過主幹室,走過會議室,走過總務部,離資料調查部就近了。正當三澤順子從論說委員室門前經過時,突然,對面的門開了,從裡面走出一個人,使順子感到心臟好像立刻停止了跳動。
  她撞上的正是她最敬畏的人物——編輯局局長川北良策。川此良策好像急於去辦什麼事,忽然碰到三澤順子,也楞了一下。順子搭拉著眼皮,邊走邊對編輯局長那矮墩墩的身軀鞠了一躬。
  「嗯。」局長簡單地還了禮。
  順子很吃驚,不由得抬起了頭。她沒料到局長還會「嗯」那麼一聲。
  平時在報社,川北局長無論誰在什麼場合跟他鞠躬或打招呼,他總是無言地點下頭就算了。讓人感到他傲慢不遜,也更覺得他威嚴可畏。像今天這樣出聲還禮,還是從未有過的。
  川北局長看了順子一眼。僅僅是一眼,也使順子吃驚不小。她低下頭,逃跑似地急忙走開。心臟七上八下地跳個不停。局長看她一眼,也是順子始料不及的,據說這位編輯局長在編輯局最大的特點是,無論誰和他鞠躬或打招呼,向來都是愛理不理的,眼睛總是停留在原來的位子上。特別是對女職員更是不屑一顧,不知為什麼,今天卻是這種態度。
  順子認為,局長至今也許還不知道是她和真佐子乘坐了局長的車,那天晚上,局長也沒有認出她來。局長看了她一眼,也許是無意的;出聲還禮也許是偶然的。但她又想,那天晚上,是不是局長已經認出她,至少知道她是報社的職員,而故意裝作不認識呢?可她又立刻否定了這種看法。從局長川北良策當時的態度看,確實像是第一次遇到的一個全然不相識的人。局長會清楚地知道,和三原真佐子那種職業的女人親近,如果被本單位女職員看見,是很不體面的。他將會掩飾自己,舉止言行也不會那樣自然。對一個普通的男人來說,也不會有這祥高的演技。
  那麼,剛才局長的眼神到底怎樣解釋才對呢?那確實是有意識地盯住她看的眼神。……總之,那眼神,不像是似曾相識的回憶。真奇怪,順子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要糾纏在這個問題上。
  三澤順子回到資料調查部,心情仍不平靜。部裡有四、五個人在談論著什麼,一看見她進來,談話立刻中斷了。河內三津子也正與鄰座的田村說著什麼,看見她進來,就迅速止住了話頭,眼光落在一張剪貼的外國報紙上。
  順子看見部長末廣和次長金森的位子上空蕩蕩的,知道他們都不在。那兩個空位子使順子的心象針扎一樣難受。
  現在,部長和次長的情緒怎麼樣了?他們各自幹什麼去了?順子在設想著。次長金森謙吉被局長叫去後,肯定已經知道了對自己的處分,他多半是自暴自棄。但他再沒回到部裡。是去哪裡解悶了,還是已經回家了?不,大概沒回家。他白天在麻將鋪,晚上去酒館,一定很晚才回家。部長末廣善太郎這會兒也許更沮喪了。或許他正呆在那些親切的部長夥伴中巧妙周旋,搔著頭傻笑似地說:
  「哎呀,又被干到了!」
  在那裡,這位部長是有政治頭腦的。他會宣稱不是自己的失職,而是部下的責任,總之,是運氣不佳才觸了霉頭的。或許他期待著那些部長夥伴會安慰他:運氣不好嘛!那不過是形式上的處分,風頭一過,說不定還會官復原職的。
  順子打算今天早點回去。辦公室裡的氣氛使她無法坐到下班。部長、次長均不在,她就跟河內三津子打個招呼,說自己不舒服先走一步了。順子迅速收拾好桌子上的東西,又跟大伙說:
  「對不起,我先走了。」說完就告退了。
  順子來到走廊,河內三津子搖著她那滿是卷毛的頭從後面追上來。
  「三澤,等等。」河內三津子把兩手扶在順子肩上:「你的心情我完全能夠理解。」說著,摟抱似地帶她進了冷清清的茶館。
  這個荼館在三坪算是個大茶館,安排了一個管總務的老婆婆為職工們燒水。這時爐子上面落了薄薄的一層灰,一把水壺坐在上頭。
  「今天的事,對你打擊很大,這我清楚。」河內三津子像個老大姐似的:「你的心情我理解,但不要想不開,雖然你出了差錯,誰都會出差錯的。只是,問題的關鍵是編輯局長的處分過於嚴厲了些。你因為來報社的時間不長,才沒給你處分,我認為是這樣的。」
  「這樣反倒更使我難堪,也於心不安。是我惹下麻煩的。」順子本不想哭出來,但是,她終於沒能控制住自己,放聲大哭起來。
  「你不要難過。」河內三津子說:「那件事,你沒有必要負什麼責任。說真的,部裡的同事都在慶幸呢。你不是也討厭部長那傢伙嗎?至於金森,他那吊兒郎當的樣子,大家早就忍無可忍了。這個人在部隊是個兵油子,在報社又是老資格、老前輩。平時,大家勉強順著他也是出於不得已。這樣倒痛快。說起來,多虧了你啊!如果沒有你那幸運的失誤,真不知道還要被這兩個傢伙困到什麼時候。」
  「……」順子沒說話。
  「哎,今天早一點回去也好。明天,一定要打起精神來上班。不要有別的想法。大伙都很感激你呢!你要大模大樣的來上班,知道嗎?

《迷茫的女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