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原夫人站在新城的庭院裡,剪下被稱為秋七草的花朵。黃背茅在瑟瑟發抖,顯得有些淒涼。她剪了一些菊花,準備拿到本城去送給廣忠。
從田原城帶過來的侍女阿楓一臉不快地跪在一旁,接過夫人剪下的花朵。
「阿楓,你說我到底是恨大人呢,還是喜歡他?」
阿楓習慣性地環顧了一眼四周,道:「小姐,您又來了……要是讓田原的城主大人聽見,他又要生氣了!」
「我還是在恨他吧?」
「原本應該憎恨,小姐卻愛慕著他。奴婢想不通。」田原夫人淒然不語,握著剪下來的桔梗,道:「桔梗沒什麼香味。」
「小姐,阿春不就是一個側室嗎?」
「那又怎樣?」
「小姐為什麼不讓城主疏遠她?真不知道您是怎麼想的。」田原夫人沒有回答。她彎腰尋覓其他花朵,心中暗恨侍女胡言亂語。城主至今沒有碰過她,肯定是因為阿春。雖然如此,夫人對廣忠也已有了大致的瞭解。每當她情意綿綿糾纏廣忠時,他總會說:「等我完成心願再說吧。」便逃之天天。他的意思是說,將祖祖輩輩居住的安祥城奪回來之前,他無心考慮其他。正因如此,他才倉促發起戰爭,結果大敗而歸。當時若不是本多平八郎誓死保護他,廣忠早就被敵人殺掉,岡崎也早就落入敵人之手。大久保新八郎將他背回岡崎城後,受輕傷的廣忠便在本城臥床不起。
「小姐。」阿楓望著遠處道,「我要是您,會想方設法將阿春趕開。」
「阿楓,不要胡說。那只能讓大人更疏遠我。」
「不,不會。您應該想辦法和城主親近。」
夫人沉默不答。
「阿春夫人的那些醜事,小姐您都知道嗎?」
「醜事?」
「上次的戰爭中,巖松八彌負傷而歸。她曾經偷偷跑去看八彌……」
阿楓緊緊地盯著夫人,似乎在暗示什麼。「現在看來,城主肯定還會發起戰爭,那不知會帶來怎樣的不幸。您作為一個女人,應該趕走阿春,去撫慰城主的心靈。」
田原夫人的肩膀忽然顫抖了一下。「去看八彌?這……這是真的嗎?」
嫁到岡崎城已經六個月了,仍然不能與丈夫親近。嫉妒和悲傷使田原夫人無數次想到自殺。當她得知,這一切都是因為廣忠難以忘記於大時,頓覺自己不過是岡崎城的一塊泥土。慢慢地,田原開始認定自己不如於大。雖然,廣忠並沒有明言,但她還能敏銳地覺出丈夫的心思……她曾經病魔纏身,廣忠的身體也十分虛弱。用這副孱弱的身體去挑戰如日中天、勢不可擋的織田信秀,要奪回安祥城,結局可想而知。夫人將這一切看在眼裡,只能暗自忍耐。
有時候,她會因無法忍受而獨自哭泣。她常常想,自己可能會像從前一樣患上肺病而倒下。但不可思議的是,自從嫁過來之後,肺病便消失無蹤,整天想的都只是廣忠。如果她和廣忠連面都不能見,也許會因絕望而放棄,但最近,廣忠開始每月造訪她一兩次。阿楓認為那是老臣們的意思,但夫人不那麼想。
每當看到廣忠,夫人便會產生瘋狂的渴望。
「今晚一定……」正當她熱血沸騰時,廣忠往往抽身離去,那時夫人的孤寂和痛苦是阿楓也不能理解的。那樣的夜晚,她總會噩夢纏身。夢裡,阿春變成了一條冰冷的蛇,緊緊纏住廣忠不放。
「只要沒有了阿春……」
女人畢竟是軟弱的。她害怕不定何時會因為孤獨、嫉妒和思慕而發瘋。阿春常常背著主公,去巖松八彌的房間。如果那是事實,即便因為自己這一段苦悶的時光,也不能放過她。「阿春不過是個下賤的女傭,但竟被城主看上,對嗎?」
「是。是個燒水的女傭,出身低賤。」阿楓不斷地火上澆油,但接著,她又岔開話題道:「您不再剪些桔梗嗎?」
田原夫人沉默不語,凝望著遙遠的山脈之上的雲彩。對丈夫的期待,讓她的肌膚變得細膩柔滑。以前她的皮膚稍嫌乾燥,最近卻非常滋潤,吹彈欲破。
「阿楓。」
「嗯。」
「那只是謠言。」
「您是說阿春夫人的事嗎?」
「八彌是大人的侍衛。你若是造謠生事,我可不饒你!」
「嘻嘻……」阿楓在花叢後笑了。「他們以前便很好,是城主硬拆散了他們,內庭的侍女誰不知道。」
阿楓已經二十四歲。身為侍女的她,漸漸到了心地殘忍、橫生事端的年齡。她瞥了夫人一眼,裝作意味深長的樣子,一邊從花上採摘下葉子。「還不只這些呢……」
「你想說什麼?」
「如果是前任女主人,阿春早就被鞭笞了;眾人都說,您過於軟弱了。」
「什麼?連我也……」
「對。家風敗壞是一個家族的恥辱,難怪有人對那些傳言憂心忡忡。」
田原夫人又沉默了。阿楓的話不無道理。閨幃的秘密暫且不論,她畢竟是這座城的女主人,不該任家中的女人胡作非為。夫人突然氣憤起來:「即使為大人著想,也不能坐視不管!」阿春一面獨享身體虛弱的廣忠的寵愛,一面卻又行為不端,惹人笑話。夫人漸漸覺得,此等行徑不可饒恕。
「阿楓。」
「嗯。」
「你去阿春夫人那裡……叫她來。」
阿楓驚恐地抬起臉。「夫人叫她來,有什麼大事嗎?」
「也無大事。但我是大人的正室。」
「但……如果傳進大人耳裡怎辦?」
「叫她來問話,如果傳言屬實,我會主動告訴大人。」
阿楓不懷好意地注視著夫人逐漸氣得發青的臉。「阿春當然會任小姐發落,但巖松八彌是大人的手下,小姐無權過問。」阿楓歪頭想了想,彷彿忘記了剛才那篇煽動的話,勸解道:「小姐,如果沒有下定決心……」
「我心已定,才讓你叫她來。」
「可是……城裡總有些搬弄是非的不忠不義之徒。縱然小姐寬恕阿春,八彌也可能會對大人說,一切都是因為小姐嫉妒所致……那時該怎麼辦?」
「那時……」夫人一時語塞。她尚未考慮到那一點。「那時該怎麼辦,阿楓?」
阿楓漸漸陷入錯覺,她非但不覺得自己的心已經被嫉妒和破壞他人幸福的惡念佔據,反而認為,為了眼前這個善良的主人,她必須想盡一切辦法。她將這一切當作了忠義。「小姐!」阿楓又瞧了瞧四周。「惹起這種沸沸揚揚的傳言便已是大罪,小姐必須痛下決心,只要讓阿春夫人再也見不到大人和八彌,就萬元一失了。」
「痛下決心?」
阿楓一邊環顧四周,一邊道:「就像男人擊殺敵人那樣……」她繃著臉,聲音很低。
此日,阿春照例問候廣忠後,回到自己臥房。廣忠的箭傷即將痊癒,眼睛也恢復了往日的光彩,只是仍無食慾,倚著靠背,面帶倦容,苦楚地聽著老臣們匯報戰後的處理措施。密談時,女人們當然要被支開,但阿春還是隱隱知道了一些事情。
織田信秀似不欲乘勝攻打岡崎城,而是將主力撤回了尾張,以應付美濃之敵。對於岡崎,他似乎打算暗中使一些手段便是。他們想利用廣忠病重和此次敗戰之機,離間松平氏。為防萬一,上野城家老酒井將監被嚴密監視,廣忠的叔父松平藏人信孝處,也安插了心腹之人。
廣忠時常顫抖著唱起歌謠:「願乞中宮誕,大赦天下人……」唱著唱著,他滿額是汗,消瘦的臉龐異常蒼白,當唱到《俊寬》一節的時候,阿春不禁落下淚來。他既非喜悅而歌,亦非有感而詠,他不過是向家臣們表明:看,我還是這麼健壯,不要心生異志!
越來越多地觸碰到廣忠內心深處的苦悶,她的心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開始時,她為自己只是於大的替身而悲哀。但現在,那種悲哀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反而希望自己完全變成於大,變成那個讓廣忠如此牽腸掛肚的女人。
阿春的想法不可避免地在日常生活中流露出來,煎湯餵藥,勸進飲食,廣忠將這些一一看在眼裡,愈加寵愛她。她開始在內心深處感謝於大,甚至覺得,自己能夠像她,實是造化施福。
阿春回到房間後,忽然想去看望表兄八彌。八彌傷勢嚴重,遠甚於廣忠。他當初大腿受傷,摔倒在水田里,甦醒後,還不知已身陷敵陣,竟然還能四處尋找廣忠,拚命廝殺。連廣忠都說,他能獲救實乃奇跡。
看到對自己一往情深的阿春,廣忠道:「去看看八彌,你們畢竟是表兄妹。」
得到了廣忠的許可,阿春已去探望過四次。八彌保住了性命,但失血過多,倦怠不堪。
阿春收拾好被血浸透的鋪蓋卷兒,出了房間,一個侍女攔住了她:「奴婢是田原夫人派來的。」
「夫人找我?」她望了望走廊,阿楓表情僵硬地站在那裡。阿春毫無戒心,以一雙清澈的眼眸望著她。阿楓好像要逃避她的視線,絮絮叨叨解釋起來:「田原夫人有話想當面對夫人講,派我來請您過去一趟。」
「有話要當面對我講……」
「可能是有關大人傷勢的事……」
「為此特意……」阿春想讚一聲深明大義云云,但說不出口,她不習慣像一位城主夫人那樣說話。當然,她更沒想過要拒絕。
「有何事?」阿春一邊想,一邊道:「那麼,請你帶路。」便急急地隨阿楓去了。在十七歲的她眼中,阿楓乃是個久經世事的女人。阿春沉浸於被廣忠寵愛的聿福中,哪知道田原夫人對她的怨恨?
到了內庭外門,她讓侍女回去了。二人直接出了被稱為「竹千代之城」的八幡苑,逕奔田原夫人所居新城而去。秋高氣爽,陽光灑滿大地,阿春對於第一次和夫人見面並未感到什麼異常。大概是她認為自己和夫人都為廣忠所寵愛,有著莫名的親近感。
「夫人一向可好?」
聽到阿春這樣問,阿楓不禁高聲笑起來:「您大概是清楚夫人和大人的事,暗自高興吧?」
阿春沒有細細體味話中深意。「不不。」她喃喃道。阿楓又笑了,但沒再說話。
蜜橘一片深紅,只有模樹和松樹四季常青,楓樹和漆樹的紅葉點綴其間。菅生川倒映著白雲。
阿楓走到大門時,回頭看了看阿春。「這座新城和八幡苑比較起來,哪一個更氣派?」
忽然聽到這樣帶有諷刺意味的話,阿春不解地嘀咕了一句,便毫不猶豫地脫下草鞋。來到這裡,她有點緊張,但不害怕。
「請進。」
阿春模糊聽到阿楓的話,便遠遠跪伏在地。「阿春來看望夫人。」
沒有回答,阿春靜靜地抬起臉,她不禁顫抖了一下。田原夫人那雙水汪汪的眼睛正銳利地盯著她,沉默不語。但仔細看去,她緊閉的嘴唇好像在微微地顫抖。
「夫人。」阿楓道,「看上去阿春夫人似有身孕了……」
阿春頓時臉上發燙,慌忙將衣袖放到膝蓋上。她並沒有覺察自己有孕。
「阿春……」田原夫人終於開口了,她犀利地將阿春上下打量了一遍。
這個女人每日被廣忠愛撫……只這種想法便足以讓她眩暈。她不但享受到愛撫,竟還有了身孕!田原夫人長歎一口氣,醒過神來。她眼前彷彿出現了一群狂舞的蛇,一股熱血頓時直衝腦門,爾後又彷彿猛地墜落下去,墜人無底深淵。她厲聲道:「阿春!」
「在。」
「你,就這個樣子到我面前?」
「是。遵……遵命。」
「你那樣做對得起大人嗎?」
「夫人是說……」
「厚顏無恥!你肚子裡的孩子是誰的?」
阿春頓覺天旋地轉,面紅耳赤地低下頭。她並不認為自己已有舟孕。
「你……受到……受到大人的寵愛了吧?」
「是。」
「那麼,你在我面前說清楚。這次安祥城之戰後……你還蒙寵如舊嗎?」
阿春不太明白田原夫人究竟為什麼發火,她又想知道些什麼。難道是怪她每天纏著負傷的廣忠?那完全是誤會。「阿春沒有……」
「沒有?」
「是大人主動的……」
「哼,大人……大人主動……」
這句話在夫人聽來,是多麼痛心。
「啊!」阿楓驚叫著站起身,因為田原夫人突然抓起一束準備送給廣忠裝飾臥房的桔梗花,狠狠向阿春砸去。「居然……居然……居然不知羞恥地口口聲聲大人大人!不能再縱容你了,不能再縱容了!」她不斷拿花砸向阿春,落花遍地都是,苦味溢滿整個房間。
「請原諒。夫人。請原諒……」阿春蜷縮著,不斷致歉哀求。她頭髮零亂,衣襟上落滿花瓣,臉上儘是青色的汁液。「請原諒……」
「哼!快說,那個孩子的父親是誰?」
「孩子的父親?」
「你還想抵賴嗎?那不是大人的孩子。城裡誰不知道那孩子是你和八彌私通懷上的孽種。假大人的名義……假大人的名義……」
田原夫人狂亂地大聲喝叫,阿春已經停止了賠禮。聽到八彌的名字,她心裡湧起一種不可思議的反感。她雖然出生於足輕武士之家,但過去的生活也算自由自在,那些情形此刻又突然浮現在她面前。她本能地感覺到夫人在嫉妒,驀然發現一切都是陰謀。既然如此,道歉怎能了事。夫人想把她驅逐出去。她明白其意,只是咬著牙任憑對方辱罵。
田原夫人繼續辱罵不止。阿楓靜靜站在夫人右邊,觀望著這一切。
「你為什麼不說話?」夫人粗聲喘著氣,住了手。
「大概是感到羞恥吧。」阿楓笑道,「既然大家都這麼說,無論如何也開脫不了。」
提到廣忠,阿春顫動了一下,但仍然沒有說話。她不想作任何解釋,也沒打算痛哭流涕。
此時足輕武士的生活非常貧苦,女兒長到七歲,如果能做一身新棉襖,同伴們便羨慕無比:「她真幸福。」阿春就是生於此種環境,如今,這股足輕武士之血氣,在她的身體裡甦醒了。
「既然大人有令,該怎麼處置她?」阿楓開口問道。
還沒等田原夫人回答,阿春搶先說道:「大人沒下命令。」她充滿自信,聲音冰冷。主僕人不禁略有慌恐地對視了一眼。
「就借大人之命殺了我吧,殺我吧。我去看望八彌,正是大人的意思。」
「住口!」阿楓臉色發青。如果事情敗露,田原夫人顯然沒有承擔責任的能力。阿楓臉色青紫,阿春卻因為不屑和輕蔑,雙頰泛紅。她平靜地看著眼前這兩個人。
「就這樣耗著,還是……」阿楓的手伸向懷中取劍。阿春緩緩地將視線轉向田原夫人。田原夫人仍然攥著那株只剩下花莖的桔梗,全身瑟瑟發抖,肩膀顫動,呼吸急促,眼中的怒氣開始消退,逐漸轉為恐懼。她心中充滿憎恨和困惑。她一瞬間的情緒波動,決定著阿春的生死存亡。這是一次悲哀的對決。
陽光十分耀眼,簡直令人無法忍受。不知從何處傳來了歌謠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