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鋪滿霜花,樹葉紛紛飄落,只有紅紅的柑橘葉在陽光下格外惹眼。
正面坐著阿部大藏,他不知從何處找來一張草蓆,鋪開坐上,然後開始包紮胳膊上的傷口。酒井、石川、植村、神原和天野手持長槍,一臉嚴肅地站在他右側;而大久保新八郎忠俊帶著兒子五郎右衛門忠勝、弟弟甚四郎忠員及其子七郎右衛門忠世等十餘族人立於左側。他們身後,可以看到已經落入今川之手的安祥城的箭樓。
「不知雪齋禪師到底在打什麼主意。」平巖金八郎一邊大口吃著飯團,一邊對阿部甚五郎道,「為什麼不趁勢攻下上野城呢?」
「不不。」天野甚右衛門搖了搖頭,從腰間的乾糧袋裡掏出些煎豆充飢。
「織田彈正已迅速撤回尾張,如果繼續追趕,勢必陷入泥潭而不能自拔。攻下安祥城,立即撤退才是上策。」
「織田氏會痛痛快快交出少主嗎?」
「先主公也曾遭到要挾,但他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彈正的要求,任由織田氏處置少主。織田彈正之剛烈絕不輸於先主公,就怕他也不管兒子,任今川氏處置。」
「言之有理。」大久保新八郎接過兒子遞過來的醬湯,喝了起來。
「如果他不顧兒子死活,雪齋禪師定會下令踏平上野城,然後攻向那古野。而今在上野停滯不前,正是出於以上考慮。所以,我們萬不可大意。」說完,他將盛醬湯的竹桶遞給大家,「先喝一點,還能增加點力氣。」
「多謝。」
眾人手持長槍,或喝醬湯,或吃炒米、煎豆。他們的舉止和浪人武士毫無二致。雖然鎧甲還像模像樣,但是鎧甲裡面的衣服早已破爛不堪。但眾人挺槍攻進安祥城時,其勇猛讓雪齋禪師大為震驚,就連駿府的井伊次郎直盛和天野安藝守景貫也目瞪口呆。大家心中只有一願:救回竹千代!
駿府的足輕武士都分到了糙米做的飯團,但是岡崎的兵士歷來習慣了乾糧,他們只得各自準備食物。正因如此,這些響噹噹的大將們大幅削減了自己的隨從,徒步前來戰鬥。
「我從不覺得醬湯如此好喝。」植村新六郎說完,大久保新八郎咧嘴大笑起來。「沒有醬湯的人家也沒有製作醬湯的煩惱。哈哈哈!」
這時,一個巡邏士兵走了過來。「來了來了。好多人。」那人大聲喊著,用手指向箭樓的方向。
眾人急忙收拾起飯袋,焦急地向那邊望去。一個騎馬的人領著四個徒步的下級武士,穿過松樹林,向這邊奔來。無疑,是去古渡城打聽織田信秀之意的平手中務大輔政秀回來了。
「確實是政秀。」
「不知是凶是吉?」
眾人對視一眼,拍了拍身上的塵土。他們想以威嚴的姿態面對平手政秀。
「今天由我來應付。大家等著瞧。」大久保新八郎猛地跺了跺腳,抬手擦去嘴邊的醬湯,故意站到道路中央。
天空響晴,雄鷹不斷在頭上盤旋。平手政秀穿著威武的陣羽織,眉頭微皺,走了過來。
「誰?」新八郎大聲喝道,挺起槍,擺出架勢。
「噢,各位辛苦了。這不是大久保新八嗎?」
「哼!本人正是大久保新八郎忠俊。」
平手政秀哈哈笑道:「新八果然豪爽,但你好生健忘啊。」
「不錯。健忘是我的本性。報上名來,否則我又會忘了你。」
「哦,那我就不通報姓名了。我不是來找你,而是來見臨濟寺的雪齋大師。」
「噢?」新八郎愕然,「你明知我們駐守於此,卻想輕易通過……有意思!好,你請過去。為慎重起見,我再重申一遍,你若被刺穿了胸膛,我不會為你收屍。」
政秀爽快地拍拍胸口。「好!」他點點頭,「我這青葫蘆可是有筋骨的。無論生死,我都會完成任務。難道岡崎人鬼迷心竅,要對決定少主命運的使者無禮?」
「哼!」新八郎挺槍逼近政秀,「你確實有些骨氣。早知道你是個有骨氣的下人,岡崎人會毫不猶豫地喜歡上你。如此,我便放你進去,想你也跑不了。」他將槍猛地插在地上,大叫道,「過去!」
平手政秀嚴肅地向大門去了。
「我不明白。」新八郎回過頭去看著眾人,「他就是不告訴我們,事情到底怎樣。」
沒有人回答。政秀嚴峻的表情讓眾人放心不下。
「若是事情不順,我們便殺了他。」明知這並非新八郎的真心話,仍然無人應聲。如果政秀不答應進行人質交換,雪齋也不會就此撤退。這樣下去,岡崎人就被迫面對尾張的主力。在安祥城已經損兵折將,如果再繼續攻向尾張,等到了古渡或那古野城下,五十多人大概就所剩無幾了。
「趕快填飽肚子要緊。」阿部大藏絕望地打開糧袋,眾人也都坐下,開始咀嚼起乾糧來。如果談判失敗,無疑立刻就會有進軍的命令。
下人們燃起火,開始燒水做醬湯。這醬湯用於吃完乾糧後滋潤喉嚨,同時也可抵禦嚴寒。吃畢飯,眾人收拾好自己的乾糧,繫在腰間,開始檢點裝束。一想到政秀和雪齋的會晤將決定竹千代的命運,眾人不禁感到不安和恐懼。
「一切準備就緒。」
「好。我們即使到了尾張和美濃,也毫無懼意。聽天由命吧。」
裝束檢查完畢,他們將鎧甲鋪在太陽底下,只想美美地睡上一覺。夜裡很冷,如果沉睡過去,將有大害。這是他們多年的心得。而睡覺最有技巧的,還要數年長的阿部大藏。
「老人睡得好舒服呀。」大久保甚四郎之子忠世羨慕地看著鼾聲均勻的阿部老人,他的白髮在太陽下閃閃發光。
未幾,從城中來了使者。「請酒井雅樂助大人到雪齋大師處議事。」
「各位,有好消息。」雅樂助猛地站起來。
「什麼——好消息?」眾人猛地睜開眼睛。
雅樂助微笑著點點頭,掩飾不住臉上的喜悅之情,「平手中務還沒回來,便派人來叫在下,難道不是他們正在商量交換細節的明證嗎?」
「對!」新八郎跳了起來。
「不錯。」平巖金八也附和道。
大久保甚四郎和天野甚右衛門不約而同跳起來,望著雅樂助的背影,歡呼不已。
「安靜,安靜。小心樂極生悲。」阿部大藏坐在原地,眼裡卻滿含淚水。
雅樂助進到大廳,雪齋禪師臉上堆滿笑容。雅樂助似乎猜對了。他大步走到雪齋身邊,向平手中務施了一禮。本以為平手政秀會一臉嚴肅,但他意外地笑容滿面。雅樂助十分不解,心中疑竇頓生。
「這是岡崎家老酒井雅樂助。」雪齋親切而柔和地介紹道。政秀態度非常坦誠,讓雅樂助不知所措。
「久仰大名。平手中務大輔政秀見過岡崎家老。」他鄭重地問候完畢,又淡淡道,「聽說天野安藝守和井伊次郎留在這座城裡。所以,我們決定換回信廣公子。」
雅樂助不禁笑了。其實是因為天野景貫和井伊直盛佔領了這座城,他才被迫前來為信廣乞命。但雅樂助很快便笑不出來了,因為政秀接下來的一席話如同鞭子一般抽打著他的腦袋。「如果此時,已故岡崎城主之子竹千代發生意外,將會引起混亂,所以,我們想將竹千代送還貴方。」
雪齋不知是否聽到了政秀的話,他瞇起眼,看著映在窗戶上的梅花枝。
「松平氏和織田氏有太多恩怨。」
「誠如您所言。」
「您可能也知道,織田家有些年輕小輩不允許放竹千代回來,他們要殺了他。這種聲音隨著此次一戰變得更加響亮。」
「峨。」雅樂助回應道,「有的岡崎人也不同意交還信廣公子,他們要殺了他。」
「正是。鄙人也那樣認為。」政秀露出舒心的微笑,「那麼,關於交換地點,貴方以為在哪裡合適呢?」
「這……」雅樂助故意裝作思考的樣子,「如果貴方能夠將竹千代公子送到這裡,然後再帶回三郎五郎大人,必定萬無一失。」
平手政秀輕輕拍著手,呵呵笑了,「雅樂助先生,風險必須各擔一半呀。」
「風險?」
「鄙人的看法是,請你們將三郎五郎送到熱田,我們在那裡交還竹千代。雪齋大師以為如何?」
雅樂助看了看雪齋,他仍然聚精會神望著窗戶。雅樂助等人只想著此事的成敗,而沒進行過深入思考。此時雙方劍拔弩張,交換的場所實際上潛藏著巨大的危機。
雅樂助根本沒想過送織田信廣去熱田,再在那裡換回竹千代。如果交出信廣後遭到織田家的攻擊,岡崎人可能在尾張的土地上全軍覆沒。而相反,如帶竹千代到這裡來交換信廣,對方也是無法接受的。顯然,雪齋無法擅自決定交換地點,才叫來了熟悉這一帶地理的雅樂助。
「在熱田和安祥之間的大高,你看如何?」政秀道。他顯然已充分考慮過此事。雅樂助側首考慮起來。這確實是比較折中的辦法,但那裡是否真的合適呢?
一直望著窗戶的雪齋突然道:「好奇怪。」
雅樂助等著他底下的話,但雪齋哈哈大笑,不再說話了。大高似乎不太合雪齋心意。但雅樂助一時之間不明白箇中原因。
「那麼,上野如何?」政秀讓步了。政秀突然作出如此大的讓步,雅樂助頓時恍然大悟。無論大高還是上野,都屬於尾張的領地。顯然,雪齋認為由戰勝方今川家送人質到敗局已定的尾張的領地,於理不符。一旦明白過來,雅樂助便強硬地拒絕道:「若是上野,恕鄙人難以接受。」
「為何?」
「為何?」雅樂助本想痛快地反擊一番,但最後勉強控制住了自己酌情緒。對方不過是在敗局之下為維護主公名譽而討價還價。任何有武士涵養的人,都不應該在此時露骨地談論勝敗。「因為我岡崎人裡有許多莽撞武士。」
「噢。久聞松平武士勇猛,但不知和這次交換地點的選擇有何關係?」
「莽撞之人到了尾張,萬一與貴方發生爭執,必將帶來很多麻煩。」
雪齋點了點頭,但政秀露出為難的神色。「這樣想來的確有些道理……」
半晌,政秀長歎道,「那麼,煩請將地點定在三河領地。但若在矢矧川以東,恕我們難以接受。那樣一來,我方的莽撞武士也容易惹起事端。」他斬釘截鐵地回敬道。
雪齋漫不經心地點點頭。「好。那就定在西野附近。」他好像早已經過深思熟慮。「定在西野,中務大輔,怎樣?」
平手政秀下意識地咬了咬嘴唇,然後爽朗地笑了。「一言為定。」
政秀和雪齋不愧是織田今川兩家的頂樑柱,均非等閒之輩。他們看透了對方的底線,緊要關頭不時加以控制打壓,不給對方以可乘之機。面對這兩個人,雅樂助感到自己是如此渺小、如此愚笨。岡崎人的特色是忠誠、勇猛,講氣節,但論到手腕,他們實在乏善可陳。渡裡的鳥居伊賀守忠吉還略有謀略,但石川安藝和雅樂助在這方面簡直是個孩童。此時,政秀和雪齋還在繼續雅樂助難以理解的對話。
「那麼,就定在西野的笠寺。」
雪齋話音剛落,政秀便毫不猶豫地點點頭。「笠寺似是曹洞宗的禪寺。」
「對。和我宗派不同,想來你不會有異議吧?」
「好。那麼,誰送三郎五郎信廣公子去笠寺?」
「這……」雪齋平靜地回頭望著雅樂助。「這要看貴方派什麼人送竹千代到此。」他叫雅樂助前來的真正意圖,便在於此。
雅樂助感到全身一緊。誠然,這個人選很難定。如果派出之人被對方殺掉,定然功虧一簣。即使這個人不怕交出信廣後遭織田家挑釁,如果他的應對態度極端卑弱,不但會讓竹千代顏面掃地,而且會讓雪齋禪師覺得岡崎人傷了今川家的體面;其次,倘若此人衝動莽撞,則可能激怒織田氏,從而挑起不必要的事端。
「言之有理……」雅樂助壓低聲音道,「鄙人以為,還是先請教織田家的人選,再定我方何人前去比較妥當。」
平手政秀輕歎了一聲。「我方準備派織田玄蕃允信平和勘解由左衛門信業護送竹千代公子。」
雅樂助看了看雪齋。政秀的這兩個人選,都是織田家赫赫有名之人。平手政秀正是要靠他們二人,為織田家挽回一點面子。岡崎家臣中有不遜於他們的人嗎?如果屆時對方讓岡崎人面紅耳赤、無言以對……
「既然是去迎接竹千代公子,我認為還是由松平氏家臣前去為好。」雅樂助道。
雪齋盯著雅樂助。雅樂助背上冷汗涔涔。他覺得唯一合適的人選是鳥居忠吉,但老人已在戰爭結束後,早早地被派回岡崎城去徵收年賦。雅樂助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
「岡崎到底派誰前去?」
政秀催促道。信廣畢竟是信秀長子,要是派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輩護送,政秀將顏面掃地。
「我……」雅樂助欲言又止。他忽然想到一件事,如果地點定在笠寺的客殿,儀表亦很重要。對方定會儀表堂堂。既如此,派一個儀表勝過對方之人,不就可以了嗎?「信廣公子到目的地之前,一隻蟲子也不可靠近他,所以我認為派大久保新八郎忠俊前去護送公子為好。」
「什麼,大久保?」不出所料,政秀果然眉頭緊皺。平手政秀大概是想起了方才新八郎挺槍百般刁難他的情景。
「您認為不可?」
「不,不,但大久保家在第二次小豆阪之戰中敗給織田家,如果他心懷怨恨……」
「正因如此,所以我覺得新八郎很合適。」雅樂助興奮地向前挪了挪。
「如果新八郎不計前嫌,認真護送信廣公子前去,對於兩家和好再好不過了,難道不是?」雪齋輕輕吁一口氣。
「不錯。」政秀眉頭舒展開來,陰鬱的表情一掃而光,「若是大久保,我方倒也放心……對,對。」場面頓時輕鬆起來。
「那麼,定日子吧。」雪齋立刻道。
政秀不假思索道:「明日午時——」
「好!」雪齋立刻應道。
「如此甚好。」雅樂助施了一禮,退下了。
大久保新八郎絕對夠威風。當年廣忠回到岡崎城時,新八郎給不擁戴廣忠的松平信定一干人寫去幾封書信,信中提到:「為了主公,我新八可以欺騙佛祖神靈。」他是一位傳奇式的男子,不懂得任何風雅,也無心附庸。敢說敢做、雷厲風行……但他會爽快應承嗎?雅樂助不禁有些擔心。
雅樂助告訴眾人交換人質之事後,對新八郎道:「我方護送信廣的使者,選定你。新八,勞你走一趟。」
新八郎立刻搖頭道:「新八難以從命!」
「為何?」
「如果我中途恨意難平,定會殺了信廣那廝。殺了他,事情便砸了。」新八郎咧開大嘴,狂笑起來。
雅樂助久久地睨著新八郎。他不擅談判,但對於鼓動家族中人則頗有自信,道:「新八。」
「怎的了?」
「你到底幾歲了?」
「問得好奇怪。我在戰場上,可不遜於二十歲的年輕人。」
「好歹也快到知天命之年。」
「哈哈,所以你讓我去護送信廣?不行!」
「你若真為難,我也不找你。不過你的想法太簡單。你去時當然是護送信廣,回來時卻是陪伴少主啊。我之所以讓曾經護送先主進岡崎城的你去迎接竹千代,就是想到你們大久保一族的忠誠勇猛。」
「什麼……」新八郎低聲道。
雅樂助揮揮手止住新八郎,「眾位認為我的安排怎麼樣?」
當然無人反對。
新八郎垂頭向雅樂助靠了靠。他猶豫不決,主要是害怕自己的笨拙和魯莽。他擔心自己遭到挑釁時處理不當,便有可能讓少主難堪。「難道你們大家都要我去?」
雅樂助點點頭。
「倘若我按捺不住惹惱了織田家臣,你們休要責怪於我。」
「豈會責難!」
新八郎終於吁了口氣,看著一眾人。「我願領命前去。若是去西野,我不需要任何隨從。」
「不要隨從?」
「是。除我之外,只需帶上犬子五郎右衛門忠勝和侄兒七郎右衛門忠世二人。甚四郎覺得如何?」
甚四郎忠員乃忠世之父,新八郎之弟。
「沒意見。但只有三個人前去迎接少主,是否太輕率?」
「胡說!」新八郎斥道,「三河是我們的領地,在領地內便如同在城內。因此即便獨來獨往也絲毫不減威風。好了,五郎右衛、七郎右衛,咱們走!」
雅樂助不禁會心地笑了。不出所料,魯莽的新八郎忠俊自有魯莽的辦法,他似乎準備全副武裝前去。
「就這樣去嗎?」兒子五郎右衛門問道,新八郎厲聲訓斥道:「廢話!我們是用強盜的兒子前去換回被強盜奪走的東西。難道還要盛裝前去嗎?你們如果忘本而趨炎附勢,我這便結果了你們!」說完,他逕自縱馬入城。既然已經承諾,就必須立刻擔當起護衛織田信廣的責任——新八郎的脾性就是如此。
新八郎忠俊本來並不屬大久保家族。他少年時代姓宇津,後來自稱大窪,因此改姓大久保。他年少時巧遇當時身在岡崎的越前武者大窪籐五郎,為大窪欣賞。「若能有人令我家姓氏流芳百世,那人無疑是新八郎忠俊。」這一句話大大感動了新八郎。「我從此改姓大窪。」他輕輕鬆鬆改了姓。他看似平靜如水,可一旦作出決定,從此便以大久保的身份一心一意效忠主家。
新八郎帶著兒子和侄兒來到囚禁信廣的房屋。「自今日開始,大久保新八郎忠俊奉命前來保護織田信廣的安全。」
聽到這洪亮的聲音,獄吏鄭重地施了一禮,下去了。新八郎進到斷壁殘垣中,悄悄靠近了緊閉著的小窗戶,「小子,聽著,明日一早出發,你準備好。」他朝裡面說道。裡邊傳出腳步聲,窗戶被輕輕推開,是個侍女。雪齋特意為信廣安排了兩個侍女。新八郎忠俊越過那個女子的肩膀,望了望裡邊的信廣。信廣於屋子中央正襟危坐,臉和嘴唇皆如白紙,兩眼疲憊不堪,毫無生氣。
「你是大久保忠俊?」他問道,臉抽搐起來。信廣的臉、眼睛和鼻子都長得很像信長,但較之信長,顯得更優雅,更小巧一點。
「你說什麼?我聽不清楚。你大聲點,像個男人。」新八郎故意附耳叫道。
「是大久保忠俊嗎?」
「是。」
「明天出發,是人質交換的事嗎?」
「我不知道。」
「你應該知道目的地。到什麼地方去?」
「我不清楚,到時不言自明。」
信廣顫抖著握住拳,垂下頭去。
「無須精心準備,再說一遍:明日一早出發!」說完,新八郎便離開了。
忠勝和忠世對新八郎的傲慢無比驚訝,面面相覷。
「忠世,你去井伊次郎處借四匹馬來。我們四人騎到西野。要普通馬匹即可。」
「父親。」忠勝忍不住插嘴道,「還是讓信廣乘轎吧。」
「哼!」新八郎牙齒咬得咯吱響,「如果你和忠世願意抬,便坐轎子。」
忠世一笑,飛奔出去借馬。
此時的寺院是少數可以避開紛爭的地帶,在俗世勉強維持著安穩。因此笠寺被織田今川兩家定為人質交換的場所。進入山門,便可看見兩家的帳篷已經紮起,在寒風中呼呼作響。
山門前,兩家的武士和好奇的村民擠在一起。在這裡,織田的人質——岡崎城年幼的城主松平竹千代和織田家長子安祥城主信廣即將交換,百姓們爭相前來目睹這難得一見的場面。
「聽說松平竹千代還只是個八歲的孩童。」
「他們究竟會以怎樣的模樣出現呢?」
「織田信廣已經十八歲了。」
隊伍一旦進了山門,百姓們就看不到了。於是,他們希望能夠看到雙方到達和離去時的情景,他們太想知道大名的「苦痛」到底是什麼樣子,以作為自己悲慘生活的慰藉。圍觀的百姓愈來愈多,各種猜測層出不窮,不久,就過了巳時。
「讓開,小心傷著。」隨著叫嚷聲,東邊的大路上塵土飛揚,四匹馬風馳電掣般馳來。人們轟地讓開一條道。
最前面的那位身穿金甲,長髮飛揚,勇猛異常,氣喘吁吁,不時高高揮舞著長槍。緊隨其後的那個武士還十分年輕。他只披鎧甲,赤手空拳。最後是兩個年輕武士,他們冰冷的長槍緊貼身體。
「先鋒!這是安祥城的先鋒。」
「先鋒都如此勇猛——最前面那人是誰?」
人們一邊讓路,一邊議論紛紛。
「停!」山門前,打頭的那人突然勒住馬。但他並未下馬,而是緊夾住馬肚,在原地打轉。後邊的三匹馬也和他一樣兜起圈子來。
那個領頭者瘋狂地揮舞著長槍,對著山門大聲嚷道:「今川、織田兩家的朋友:松平竹千代的家臣、上和田的莽夫大久保新八郎忠俊護送織田三郎五郎信廣公子到此!」
圍觀的人們驚訝地看看信廣,又看看新八郎。新八郎終於飛身下馬,目光如電,掃視了一眼周圍,向信廣努嘴道:「進去!」
信廣滿額是汗,默默地下了馬,踉踉蹌蹌,險些摔倒,最後抓住手中的韁繩才勉強站穩。圍觀的人們靜悄悄的,沒有人說話。
「進去!」新八郎又大喝一聲。
信廣握著韁繩,一時有些不知所措。看到這番情景,從圍觀人群中騰騰走出一個小廝,從信廣手中接過了韁繩。他是織田家的人。新八郎惡狠狠地盯著他,但沒有吭聲。那小廝牽著馬,挺起胸膛隨信廣走進山門。
人們又開始竊竊私語。此情此景太出乎他們意料了。正在此時,西邊大道上又來了一匹馬,一個下人替騎者牽著馬韁。
「啊呀,那人沒穿鎧甲。」
「真的。大概是來遊山玩水。」人們猜測起來,不過並不覺意外。牽馬的下人腳步篤定緩慢,腰挎長刀,而馬背上的那個人則穿著加賀染的和服,就像畫裡的美男子。
「那人難道是松平竹千代公子?」
「怎麼可能?竹千代公子剛剛八歲。大概是織田的先鋒。」眾人正在交頭接耳,馬背上的年輕人已經緩緩過來,冷冷打量著周圍的人。他身著如此華麗,絕非平常人物,但誰也不知道此人的來頭。其實,他就是隱藏在織田家背後——更確切地說,是隱藏在織田信長背後的神秘人物竹之內波太郎。
波太郎在山門前下馬後,整了整衣裝。「熱田來人馬上就到。」他漫不經心地自言自語了一句,便隱到人群中去了。
「啊……他原來也是來看熱鬧的。」
「嗯。但他到底是哪位貴人呢?」
圍觀的人們分外驚訝,但當看到護送竹千代的隊伍時,他們的視線便轉移了。先是一列長槍隊,接著是身穿野褲的騎士,後面跟著兩頂轎子。轎子後面,是裝滿竹千代的玩具和日常用品的箱子。那之後,一個下人牽著一匹馬。這匹額頭純白的栗毛馬是信長贈給竹千代的禮物。隊伍的最後,一個氣勢軒昂的武士騎在馬上,負責斷後。這支隊伍和護送信廣的隊伍差別如此之大,圍觀的人不禁大感迷惑。
隊伍到了山門,騎馬的武士大聲道:「松平竹千代公子到!」
話音剛落,裡面大步跑出來一個人。人群不禁「啊」了一聲。那人正是剛剛護送織田信廣、將信廣喝進山門的大久保新八郎忠俊。他猛地衝到轎子旁邊,恭敬地跪地迎接。
他一跪下,便大聲喊道:「竹千代公子!少主!」
轎子停下了。
「在下大久保新八郎忠俊,見過少主!」
人們睜大眼睛看著這一幕。此時轎簾從裡面輕輕打開了,露出一張平靜如水的圓臉。他身上的裝束好像也是信長所贈,白底和服上印著葵花紋。「是你。」他小小的嘴唇微微動了動。
「是……是……正是!」新八郎緊緊盯著已多時不曾見面的竹千代。「少主,我們勝了。在您離開岡崎城的這段日子裡,松平家臣齊心協力,沒有輸給……沒有輸給任何人!」說到這裡,他的臉劇烈地抽搐,淚涕橫流。
竹千代好像感覺到了什麼,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熾烈地凝視著新八郎。與他坐在一起的阿部德千代,則如同雕像般挺身而坐。
「少主長大了……長大了……這是松平氏的福氣……」
「是松平氏之福。」
「少主!」
「把眼淚擦去。」
「是……是。」
「不要緊,不要哭了。」
「是……是……是。」
「我從信長公子那裡借了一匹馬,你把它牽過來。」
「信長公子?」竹千代靜靜地點點頭,放下轎簾。騎馬的兩個武士已經下來。轎子再次被抬了起來,向山門內去了。
「這匹馬很有些來頭。」牽著竹千代坐騎的那名下級武士,將韁繩遞給一臉茫然的新八郎。新八郎抓過韁繩,恨恨地望了望四周,和那匹馬一起消失在山門內。圍觀的人們鬆了一口氣,又紛紛猜測起來。
「的確……理應如此。」
「為什麼?什麼理應如此?」
「還用問?不是明擺著嗎?戰爭以織田氏失敗而告終呀。」
「啊!」
「他們戰敗了,信廣公子受到如此不敬的待遇,沒辦法呀。」
「言之有理。勝敗兩方……」
人群裡的竹之內波太郎靜靜聽著人們的對話。
笠寺的客殿,人質交換看似結束了。前來迎接織田信廣的玄蕃允信平和勘解由左衛門信業,木偶般默默坐在那裡,只有大久保新八郎自始至終十分活躍。
信平寒暄時感歎竹千代成長之快,新八郎將臉轉向一邊,沒有回話。但是一切完結,雙方就要離開笠寺時,事情突然起了變化。織田一方讓信廣坐進了送竹千代來的轎子,隊伍像模像樣,但松平方卻只有一匹信長贈送給竹千代的馬。
竹千代一行首先出發了。新八郎的侄兒忠世替竹千代牽馬,兒子忠勝領頭,新八郎斷後,一行人出了寺廟。他們太過寒酸。人們開始指手畫腳。這時,織田一方提出送七八名家丁作為護衛。混在人群中的竹之內波太郎靜靜微笑著。
當然,織田方提出贈送護衛之事,不過是幌子,他們的真正目的,是新八郎忠俊。新八郎會如何處置呢?
「非常感謝。恭敬不如從命。」他淡淡地點點頭,話已出口的信業反倒為難起來。
「這是三河領地,前方並無危險,請各位負責斷後。」
「大久保好像已經識破了……」波太郎猜測。織田氏的武士們對視一眼,默默跟在新八郎後面。忠勝在最前面,接下來是竹千代。天野三之助騎上了忠世的馬,阿部德千代則徒步而行。新八郎和織田氏的八個武士遙遙跟在後邊。
如果沒有竹千代、三之助和德千代,大久保家的三個人就足以對付織田家的八個武士。但因為有三個孩子,一旦發生打鬥,很難確定勝負。
「各位,辛苦了。」在客殿裡趾高氣揚的新八郎故意放慢步子,冷嘲熱諷起來。織田家的武士沒有理睬。
天空灰暗,已經看不見圍觀群眾的蹤影。離大道不遠的榛樹林裡,一群烏鴉發出陣陣不吉的叫聲。隊伍走向通往岡崎城的道路。雖然雪齋禪師尚在安祥,卻要將竹千代迎進岡崎。前面隱隱現出矢矧川。過了那裡,就到了岡崎城。新八郎緩緩下了馬,回頭看著織田家的武士。
看到新八郎下馬,武士們也自然停下了腳步。似乎事前已有約定,新八郎的侄兒和兒子並不管他,繼續沿河岸前進。他們好像沒打算走橋上過去,而是想尋渡船。
新八郎表情凶狠地凝視著河面,撤起尿來。「各位,辛苦了。你們可以回去了。」
武士們互相對視。沒有後退,而是迅速圍了上來。新八郎笑了笑,他已經被包圍了。他很高興他們沒有去追竹千代。他們的怨恨全由他新八郎一人承擔。
「各位認為就此回去無法交代嗎?」
「正是。」一個人上前一步,挺起長槍,「我們不必再通報姓名。你的任務完成得很出色呀。」
「哈哈哈……」新八郎大笑起來。他雖然在笑,卻想流淚。如今,岡崎已被今川家奪去,不知今後命運將會如何,他新八郎是那樣一個孤兒的家臣。這個家臣為了不讓八歲的少主痛苦,故意在織田面前趾高氣揚。「任務完成得很出色……」這句話已令他單純的心感到些許快慰。
「哈哈……我明白了。這樣回去,眾位將顏面掃地。現在,在下任由各位處置。」長槍一起挺了起來,他們後退一步,包圍圈變大。
「這種地方,」新八郎也將長槍橫放在胸前,「我全力迎敵,也算是對你們的尊重。」
「哼!小算盤!」
「小算盤?誰?出來,我先和你過過招!」
「是我!」一個武士晃著手中的槍,跨上前來。是個身體瘦弱的年輕士卒,看上去比忠世和忠勝還小。
「勇敢的小伙。」新八郎晃了晃肩膀,「你以為你能擊敗我?」
「住口!勝敗自有天定。」
「噢。難道世間還有不在乎勝敗之人?」
「不錯,所以我們才出槍。受此奇恥大辱,我們無法一走了之。不要客氣,來吧!」
「哦?如此說來你果真不怕失敗。好,看槍!」
新八郎洪亮的聲音劃破了冬日的寂靜,那人突然閉上了眼睛。新八郎身歷戰事無數,卻不曾見過這等事。
對方緊閉雙眼,臉龐帶著傲氣,又有些悲哀,那種難以形容的感覺讓新八郎猶豫不決。如果他斷然出手,一招便會置對方於死地;此外他還可有充分的時間對付其他人。但不知為何,新八郎下不了手。那年輕人睜開眼,晃動著手中的槍,一臉的難以置信。
「我不鬥了。」新八郎道,「我罷了。」
「膽小鬼。你罷了,我們又怎麼出手?」
「我響噹噹的大久保新八郎,也罷!」新八郎猛地將槍扔了出去,蹲起馬步。「人的一生原來如此悲哀。我明白了人生的所有意味,你們卻感到被人捉弄。好吧,來,將我的首級拿走!」
人們面面相覷,後退了一步,也猶豫起來。
「但請各位明白,我新八郎對你們毫無憎恨之意。我的一生,除了向主公盡忠,其他毫無意義。你們讓少主平安回去就好。我已滿足了。我解脫了。來,來吧。」
「好。」只聽一人應道。
新八郎閉上了眼睛。
「受死吧。」那人喊道,叫聲劃破長空。槍刺中了新八郎右側的石頭。新八郎驚訝地睜開眼,對面站著一個年輕男子,面目如畫。「你是何人?」
那人微笑了。他並沒有看新八郎,而是轉向八個武士,靜靜說道:「今日之事盡在那古野少主意料之中。如果在這裡殺了他,反而顯得我們缺了器量。趕快回去吧,這是信長公子的命令。」
那八個武士順從地收起了槍。讓新八郎感到不可思議。「你是誰?」
「我不想告訴你。」竹之內波太郎一邊說,一邊解下榛樹上的馬韁。「機會難得,好好向竹千代公子盡忠吧。不要作無謂的犧牲,顧全大局,才是你真正的使命。」
說完,他翻身上馬,揚長而去。大久保新八郎呆呆地坐在原地,大口喘起氣來。
烏鴉撲稜稜飛回榛樹梢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