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接到羽柴秀吉援軍到達的消息,柴田勝家不禁怒罵一聲:「混賬!」然而,這並非對秀吉的咒罵,而是對佐久間盛政的憤怒,對固執己見、不聽撤兵之令的外甥的憐憫。
雖然狐塚的營地距離內中尾山的大營只有八里,可是,他既不能扔下盛政撤軍,也無法獨自出擊。
這樣一來,連我自己都晚節不保了……這樣想著,勝家立令盛政後撤,同時他也須一邊牽制敵人,一邊撤退了。
「天亮之前決不許擅動。天亮之後才能確定盛政的位置,再撤退。這個混賬……」
雖然嘴上這麼說,可是天還沒亮,勝家已經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要想讓盛政平安地撤回來,就得先把秀吉的右翼羽柴秀長和堀秀政的兩支隊伍死死釘住,讓他們不能動彈半分,然而,這樣的安排在戰略上到底有何種意義,已經沒有時間考慮了,關鍵是和秀吉一戰。
「——與其在你威壓之下窩囊地活著,不如壯烈一戰,哼!」即使拚個魚死網破,也要狠狠地打擊一下秀吉的囂張氣焰。如是秀吉負責指揮,勝家定會一馬當先,向其發起挑戰。可是沒想到,秀吉卻把應付勝家一事交給了堀秀政和其弟秀長,獨自去對付盛政了。因此,無論嘴上怎麼罵,勝家都覺得不解恨。
勝家太熟悉秀吉的習慣和戰術了,盛政怎能鬥得過他?故,勝家早就認定:趁著秀吉不在,打一陣就退回來,再打一陣,再退回來,如此反覆不斷地騷擾,攪得秀吉心神不寧,再尋求戰機。
岐阜的事情,秀吉也不能完全拋在一邊。因此,如秀吉退了回去,他也縮回去,秀吉出來,他再去騷擾……這樣反覆幾次後,秀吉就會氣得火冒三丈,要麼會氣勢洶洶地向勝家發起總攻,要麼找個借口和他講和。勝家正是看透了秀吉此一弱點,才再三命令佐久間盛政撤軍。不料盛政過於貪功。按照他最初的打算,只要盛政老老實實地服從撤軍之令,那些見風使舵的諸將也只能穩住陣腳觀望。只要他們不露出三心二意的跡象,整個軍隊就會顯示出強大的震懾力,這就足夠了,可是……
從黎明到中午,勝家一直拿著令牌不動,他一邊聽著前方傳來的惡訊,一邊坐在那裡沉思。最後,當聽到前田的隊伍已經逃離戰場的消息,才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把毛受家照叫到跟前。「看來,今日就是我的死期了。」
家照只是低著頭,沉默無語。
「這個混賬小子,怎麼也聽不進我的話,現在終於掉進了秀吉的陷阱。連前田父子都感覺沒有指望了。」
毛受家照依然什麼也沒有說,只是伏在地上,等待勝家的命令。
「一旦前田父子撤退,德山秀現和不破勝光也會扔下陣地逃走。這樣一來,盛政的軍隊就會土崩瓦解,秀吉亦會在稍事歇息後,繞到我們背後。這些,你已想到了吧。」
「這……我想會如此。」
「堀秀政也深知這一點,所以此前一直沒有向我們發起攻擊。儘管他與我為敵,卻是個可惡的聰明人。」
家照見勝家遲遲不下達命令,不禁有些焦急。「再過半個時辰,估計堀秀政和羽柴的兩支隊伍就會行動了。」
「當然。就索性趕在敵人行動之前,率先發起行動。雜兵一旦獲知前田退卻,定會開始動搖。我非常後悔。」
「主公的心情,家照十分明白,可勝敗乃兵家常事,無論如何,請大人速速下令,撤回北莊。」
「既然連你都這麼說了,勝家恐就更難下這道命令了。你能明白我的心情嗎?莫要再說了。勝敗並不總是兵家常事,此次戰敗,一切都結束了。」
「主公,我並不這麼認為。」
「莫要再說。」
「不,在下要說。對於為避開毫無意義的戰爭而脫離戰場的前田利家父子,在下非常理解。」
「你是如何理解的?」
「前田父子對主公和秀吉都講求義理,因此處於兩難境地,為了不負任何一方情義,他只好收起刀槍,退出戰場。他的撤退無異於無言的進諫,他是在向大人提出撤兵之諫。」
「家照,你的話怎麼聽來這般奇怪?」
「其實絲毫不怪。若主公暫時退回北莊,前田父子自然就會在府中城阻止秀吉的進攻,再撮合您和秀吉講和……因此,主公應該斷然決策,速速下達撤兵之令。家照求您了!」
勝家沒有回答,他只是默默地抬著頭,無力地從帳中走了出去。
「主公,無論如何,請速下命令吧!一刻值千金,每一刻都會決定大人的命運啊。」
「家照!」
「在。」
「我絕不能答應你。你想一想,我柴田勝家乃一個拋棄五六十年來苦心維持的名譽,被秀吉嚇跑的人?當然,命令我是會下的,但絕不是撤退。若有人想逃,就請自便吧,我不阻攔。無論如何,我勝家絕不會逃跑,我只能迎著秀吉的馬首倒下去。這才是我的榮耀!可悲的榮耀!無與倫比的榮耀!」
此時,中村與左衛門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報,文室山已落入敵人之手。」
「文室山丟了……」還沒等勝家發問,家照先愕然地問道,「那麼,佐久間大人的去向呢?」
「生死不明。軍隊已經七零八落、暈頭轉向了。彙集到狐塚的已沒有多少了……」
「主公!」不等與左衛門說完,家照後退一步道,「請主公速下決斷。否則,已經從左禰山上下來,並在東野一帶擋住我軍去路的堀秀政部,就會向我軍發起進攻了。秀吉也會與之遙相呼應,切斷我們的退路,這樣一來,我們可就……」
然而,勝家並不回答,依然仰著他那碩大的腦袋,默默地望著天空,在草地上踱來踱去。他已什麼也不想了。消息一個比一個壞,讓他愈加陷入悲慘境地。帳外混亂起來,想逃跑的士兵們已經行動了。
這種跡像一旦被敵方嗅到,右翼的羽柴秀長和堀秀政必會一齊發起攻擊。秀吉也會立即從左翼掐斷他的退路。對敵人的這種戰法,勝家心裡再清楚不過了,他對自己的無能為力感到莫大的悲哀。
若此時勝家想的是大義,是應在這裡賭上自己的性命,他恐也不會如此迷惘。可是,在他內心膨脹的,並不是大義,而是光榮。為何他不能服從大義,致力於終結亂世的戰火,甘心屈服於秀吉呢?為何他這樣執著呢?
「主公,莫再猶豫了,時間已經急急過去了,機會也要隨之消逝。若不速下決斷,將士們就會無所適從,局勢亦會更糟啊!」
「牽馬!」突然,勝家一聲怒號。這是一名在戰場上出生入死幾十年的老武將悲慘而迷惘的怒號,「把衝鋒的旗幟插到我的馬鞍上,要用烏騅馬!家照、與左衛門,不必再說。看,堀秀政已經向我們開槍了。快,備馬!」
頭頂的太陽普照著大地,綠葉迎著東風颯颯作響。不大工夫,侍衛牽來了一匹健壯的坐騎,勝家飛身上馬。「請大家見諒。」這時,他的語氣又柔和起來,「今生今世,勝家已無以回報各位了,只給各位道歉,讓我們來生再會!」說完,他一勒韁繩,馬首朝南。
此時秀吉已經從背後展開了進攻。可是,勝家並沒有把馬頭轉向秀吉的方向,他分明是想駛向東野的堀秀政的陣地,想戰死在那裡。
「通通通」又是一陣猛烈的槍聲,從堀秀政和羽柴秀長的陣地上響起。
「主公,等一下!主公!」毛受家照也跨上一匹戰馬,狂追而去。
此時的隊伍中已經有人陸續脫逃,七千人的主力現已不到三千了。正是因此,勝家才沒有看自己的身後,他恐俱。
已開始進攻的堀秀政的部隊,正是看到對方軍心已動搖,才果斷地發動了攻擊,然而,還沒等他們完全投入戰鬥,卻被對方來了一個反擊,堀秀政不禁深感意外。跟在勝家身後的頂多五百騎兵,可塵土滾滾,根本看不清有多少人。山谷裡塵土漫天,看來似有千軍萬馬。
「不許後退,給我頂住!區區幾個敵人,把他們擊退!」
然而,那頭「野豬」執著的反擊似已顯示出強大的威力,令堀秀政的軍隊心驚膽寒。前面的士兵頓時崩潰,後面的也開始後退。
勝家依然一馬當先,既不吶喊,也不通報姓名,只手舞大刀,奮勇殺敵。
「主公!」突然,毛受家照的戰馬一下子竄到了勝家的前面,擋住了他的去路。戰馬受到驚嚇,一聲長鳴,前蹄高立。家照翻身下馬,猛地抓住了勝家的馬轡。「主公,求您了,您還不撤兵嗎?」
「不撤,我絕不撤!閃開,家照!」
「您不退,我也不閃。」看來家照也豁出命去了,「若主公堅持認為,不前進就是對您的侮辱,那就乾脆請您先殺了我。」
「家照,不要難為我了,你讓我去死吧!」
「不,我絕不答應。在這樣的山谷裡,把粘滿泥巴的首級交給敵人,這談得上是什麼榮耀,不行!」
「你再敢阻攔,就休怪我不客氣!」
「那就請前進吧,請主公先殺了我!」
勝家心頭火起,猛地掄起大刀,而家照依然緊緊地貼著馬首,兩手死死地拽著馬韁不放。「主公,現在不撤就永無機會了,敵人已經退下去了。請主公速換戰馬。家照願意代替主公頂著頭盔,打著軍旗,衝鋒陷陣,實現主公的意願。請主公先撤回北莊……我們就此一別。唉,您怎麼如此糊塗啊!」家照聲嘶力竭地喊著,拽住勝家的大腿使勁搖晃。
勝家悲鳴著,大刀飛到空中,又落到了地上。「家照……」
「主公,首級上沾滿了泥巴,這可不是武士真正的榮耀啊!毛受家照願做主公的替身,決不會辱沒主公的勇武,請相信我,快把頭盔給我!」
聽家照這麼一說,勝家茫然地站到了路邊。家照戴上勝家的頭盔,撿起大刀,把戰馬交給勝家,自己跨上烏騅馬。「侍衛們,保護好主公!莫要猶豫了,趕快撤離,毛受家照絕不會給諸位丟臉。」
勝家站在那裡,茫然地望著自己的金幡馬印。對於毛受家照來說,最大的榮譽就是捍衛勝家的榮譽。老將看重聲譽,其可悲的性情,已經深深地影響了家照。就連秉性倔強的信長都不得不把家老首位給勝家。勝家的心裡,總是充滿了對信長的無限思慕。
儘管勝家受到性情的羈絆,有不利於大局之舉,家照在感情上可能也對勝家產生了幾絲厭惡,但無論如何,在他的眼裡,勝家依然是武士的楷模,是值得為之殉死的英雄。
為了贏取勝家撤退的時間,家照一夾馬腹,突入敵陣。這是關鍵的一瞬間。如沒有家照這般拚命,勝家恐早已被人追趕到瀨戶內海的邊上,無處可逃了。
奔進了大約五六町之後,看到勝家的影子已經從背後消失,家照這才急率殘眾,馳到距離狐塚九町左右的林谷山,把它當成了臨時據點。林谷山原為越中原森城主原彥次郎鎮守,現已空了出來。家照讓跟隨的士兵屯駐在這裡,欲在此處阻擊敵人,掩護勝家向北莊撤退,不過,此時他手下已經不足三百人了。
秀吉在集福寺阪附近稍事歇息,重新把隊伍集中起來。他觀察了片刻戰局的變化,然後親自出擊北國官道,並在那裡將左右兩翼合兵一處,便向林谷山發起猛攻。
「勝家就在那邊,別讓他逃走了,殺了他!」木下一元和小川佑忠的手下率先進入林谷山,在火槍的掩護下,精神抖擻的武士們向林谷山的陣地發起了猛攻。大約午時四刻,二人的部隊終於攻到了林谷山的堡壘。而此時的勝家,早已丟棄了工事,撤退到了後方的橡谷山。
在此關鍵時刻,當然是贏得的時間越多越好,因此,家照盡他最大的努力頑強地阻擊著敵人。他看見敵人的大隊人馬不斷壓向林谷山,方鬆了口氣。「這樣也好,總算沒有丟我的臉。」說罷,家照讓哥哥茂左衛門拿出裝在竹筒裡的殘酒,自己先喝了一口。
天空依然沒有一絲雲彩,陽光從樹葉的縫隙裡漏下來,白亮亮的,非常刺眼。「主公已經安全撤離了,我們兄弟喝口餞別酒,然後,兄長也去追隨主公吧。」說著,家照給茂左衛門斟了一杯,自己咂著舌頭,一飲而盡。
「家照,我也要留在這裡,決不撤離!」哥哥茂左衛門笑著放下酒杯,「如留下你一人在這裡拚命,我卻活著回去,豈不被母親笑話?」
「這是兩碼事。我在這裡戰死,是為了我的名譽,我已經發誓,要堅決為主公的榮耀而戰。可是,如果年邁的母親得知你我都戰死,一個還是白白送死,不罵我才怪!」
「哈哈……」茂左衛門笑了,「好了好了。死了一次,就不用死第二次了。」
這時,驚天動地的吶喊聲和槍聲又從不遠處傳來,家照本能地站了起來,估量一下雙方的大致距離,敵人距他們不到一町了。「兄長,不行,無論如何你得聽我的。」
說著,他抄起大刀站了起來。這既是為了掩護哥哥趕快撤離,以奉養老母,又是為了擊退敵人的雜兵,免得自己切腹之時受到干擾。「兄長,難道你不明主公的名譽嗎?不明我捍衛主公名譽之舉嗎?」
若細細考量一番,這種說辭真是奇怪。家照恐也沒有認真思量這榮耀的真意。因此,對局外人來說,這些似都是愚蠢的笑料。然而,無論勝家還是家照,都把這種榮耀看作一種壯舉,無論何時都要保住它。這是一種自我主張,是一種堅定的信念。在亂世武士的心中,只有擁有這種信念的人,才是「有氣節」,才是真正的武士。
家照站起來,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抄起大刀。「兄長,我說不行就是不行,你竟還不明白嗎?」
「我不明白。」茂左衛門看都不看弟弟一眼,「這種榮耀不僅你有,兄長我也有!」此時,眼前的樹林裡已能隱約看見刀光劍影了。茂左衛門颯然端起長槍,搶先衝向了敵人。
「唉,多麼殘酷的兄長!這真是老母親的悲哀啊!」家照不禁為之悲歎。片刻,他的悲歎變成了怒號,也高舉起大刀衝向敵人。「來吧,讓你們嘗嘗天下第一鬼柴田大刀的厲害,不怕死的就上來!」
「匡啷」一聲,來犯之敵的刀已經斷為兩截,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敵人退了下去。
此時,家照身邊只剩下二十多名隨從了。「兄長!」
「何事?」
「趕緊走,為了母親……」
「休要再囉嗦了,家照,你萬不要錯過切腹之機。」
「我若是切腹,你就回去?那好!」家照後退了二三十間,突然坐了下來。
短暫的沉寂之後,當進攻者再次衝上來的時候,已經看不見一個活著的士兵了。目之所及,只有七零八落的屍體,還有從樹隙射下來的陽光,這真是一種具有諷刺意味的靜謐之美。「啊呀,這不是修理亮,是他的家臣毛受家照,是他的替身。」
「哼,願來是故意自盡給我們看啊,喲,這個人是他的哥哥茂左衛門吧。」
可是,家照再也聽不到了,他的兄長也聽不到了。為了追求那可悲的榮譽,他們已在橡谷山的草地上靜靜地死去了。
秀吉繼續向北國官道進擊,經過兄弟二人的屍體旁邊時,他默默地注視著,一言不發。
來到北國官道後,秀吉並沒有立刻追擊勝家,而是撥馬來到狐塚,巡視戰場。一切都在他預料之中。太陽還很高,這裡已結束了戰鬥,燦爛的太陽給他的勝利增添了絢爛的光彩。其實,早在去年清洲會議期間,秀吉就已在有條不紊地策劃這次勝利了,而且結果完全跟他所料一樣。知道這些內幕的,除了秀吉,還能有誰呢?
此時,正在狼狽地撤向北莊的勝家不知作何感想?他能想得到當初秀吉把居城長濱輕易讓給他,不久之後長濱又成了秀吉的據點,然後導致他慘敗的玄機嗎?
秀吉把長濱城讓給勝家,是因為他熟知這一帶的地理人情,如把這裡作為和勝家決戰的主戰場,將最有利。然而,勝家及其子勝豐反以為秀吉乃是對他們讓步……去年冬天,作為勝家使者而趕赴山崎的前田利家、不破勝光、金森長近等人,無一例外從這裡脫逃了,沒有一人向秀吉的人馬放一槍,哪怕是射一支箭。也不知勝家在逃亡過程中如何看待這些……
秀吉催馬來到位於狐塚的勝家陣地,看著漫山遍野的屍體,不禁又想起在樹林間切腹自殺的毛受兄弟來。
「主公真是神機妙算,又是一場大勝!」跟在身後的一柳直末奉承道。
「這樣一來,柴田的隊伍近乎全軍覆滅了。修理亮這個糊塗蛋,他怎麼沒有想到要吃敗仗呢?」加籐光泰也隨聲附和。
然而,秀吉卻沉下臉來,把頭扭到一邊:「不愧是鬼柴田哪。你等不可口出狂言。」
「可是,他不知我軍實力……」
「給我住嘴!你們以為勝家不知我的實力嗎?他太清楚了,他是在為他的體面而戰……這才是最強大的敵人!」
光泰和直末不禁面面相覷,趕緊住嘴。
秀吉那滿是汗漬和塵土,只有一雙眼睛還在閃閃發光的臉上,現出一種與平時截然不同的哀愁。「明白事理、貪圖功利的人毫不可怕。最可怕的,是那些既不遵從義理,也不喜愛金錢,只知一味地追求所謂榮耀的人。再也沒有比這更麻煩的了。直未,你趕緊到黑田官兵衛那裡走一趟。」
「黑田官兵衛……」
「你去告訴黑田官兵衛,大家合力把所有的屍體集中起來埋了。另,命令村裡的人,不管是碰到自己人還是敵人,只要是還在喘氣的,盡量給一些蓑衣或斗笠之類,力所能及地幫助他們,明白嗎,否則,我羽柴秀吉的臉往哪兒擱?」
秀吉的眼裡射出剛毅的光芒,再次催馬轉向北方。
「光泰。」
「在!」
「即使秀吉佔盡所有的天理和正義,勝家也絕不會甘居我下。為了平定天下,我不得不出兵討伐他,並不是為了別的,你莫要誤會。」
光泰盯著秀吉從未有過的嚴峻表情,點了點頭。
事情確如秀吉所說。無論是勝家還是毛受兄弟,都是為了「榮耀」二字而戰。還有一個人,也是為了榮譽而戰,此人就是羽柴秀吉。
命令一下,大家立刻打掃戰場。所有的屍體都被集中一處,傷員們被村民們轉移到樹蔭下或者山谷裡,悉心地予以照料。
「不愧是羽柴大人,真是大慈大悲啊!正因為大人有菩薩心腸,才會大獲全勝啊。」
在村民們的嘖嘖稱讚聲中,秀吉跟在堀秀政的隊伍後面進發了。
無論發生什麼,也不會屈服……秀吉已經看透了勝家的心思,進擊的腳步自然不會放慢。「佐久間盛政、勝家之子權六郎等人,只把他們找出來就行了,留他們性命。」
在路上,秀吉通知所有的人。「誓死不降的其實只有勝家一人,剩下的都可用真情打動。」
當天夜裡,秀吉進入越前,宿於今莊。
當毛受家照誓死阻擊敵人的時候,勝家帶了百餘名近侍,逃到了柳瀨,然後翻越木芽嶺,進入越前。一路上,他始終沉默無語,一口氣趕到提前一步撤軍、進入府中的前田利家的城下。利家該不會切斷勝家的退路,置勝家於死地吧?近臣中有人在喑暗擔憂。當從大道上趕到城下,勝家突然停住戰馬,回頭看了一眼柴田彌左衛門。「去見見利家吧。你去城裡跟他們說一聲。」
「主公,萬萬使不得。他們可是在戰場上望風而逃的人。如看見我們這個樣子,還不知會有什麼企圖呢?」
「你去城裡說一聲就是了,少囉嗦!我有一事須告訴他。」
「那太……」
「安下座位!」勝家翻身下馬,在一個大戶人家宅院的高牆下,急急地來回踱步。
「主公真要見前田嗎?」
「此事如不告訴他,勝家沒臉活著見人。快去!」
近侍們慌忙安下座位,勝家坐下來,再次呆呆地望著天空出神。近臣們怕發生意外,都背對勝家,圍成了一堵戒備森嚴的人牆。
炎炎烈日無情地照射在敗軍之將身上。儘管坐在陰涼之處,四周的光芒卻令人頭暈目眩。人馬、盔甲以及武器,都似霜打的茄子一般,看去無比慘淡。
勝家靜靜地坐在烈日下,耐心地等待著無情拋棄了自己、提前撤回府中城的前田利家。
看到這種情形,前田家的衛士緊走幾步。「來了來了。」
「還穿著盔甲呢,當心點!」
利家從城裡帶了約三十幾名近侍出來,看來他已經休整過,連馬也換了,整個人精神十足,與萎靡不振的勝家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啊呀,修理大人,您可來了。」下馬之後,利家只帶了幾個帶刀護衛,健步走到勝家面前,在安好的座位上坐下,「時間緊迫,還請大人趕緊撤回北莊,我還要在此等待築前守。」
勝家聽了,沒有回答,只是一動不動地望著天空,良久,方道:「利家。」
「在。」
「你我多年交情,勝家無以言謝。」
「大人言重了。」
「不,你和我不一樣。勝家從前就與築前守不和。而你不一樣,你年輕時就與他是無話不談的好友。你能夠一直跟隨我至今,已經仁至義盡了。」
「……」
「不,不只是到今天。你連勝家的後路都想到了,為了我的今後你果斷地從戰場上撤兵。」
「這……多謝大人理解我撤兵的苦衷。」站在一旁的勝家的近侍們無不豎起耳朵,面面相覷——兩人的每句話都令他們深感意外。
「武士的名譽是極其可悲的。」勝家把視線轉移到利家的身上,「我知,你待在這裡,是想阻止築前守,為我們的和解作最後的努力。」
「請允許我這樣做。這也是我對二位應盡的義理。」
「不,築前守的大志已融入其身。我們已無妥協的餘地了。」勝家的聲音有些沙啞,口齒卻非常清楚,「利家,天下大局已定。」
「已定?」
「儘管我不願看到,可是天下還是被築前守掌握。但是,勝家決不會心甘情願地輸給築前,這是我的天性……築前也容不下一個敢於在他面前永不言輸的人,所以,斡旋的事,就罷了吧。然與生俱來的大志,勝家絕不會忘卻。這就是我想跟你說的。」
「難道我就這樣眼睜睜……」
「不,這只是勝家的願望而已。其實,你已對我盡了義理。因此,你現在應該對築前盡義理了,不要因我的固執而連累你。否則,勝家的臉面也掛不住。」
「還是因為面子?」利家的眼睛不知何時濕潤了,不斷歎息。
「利家,你能明白我的心思嗎?」
「其實我最怕大人跟我說榮譽二字。」
「哈哈……這麼說,以前可真是難為你了。因此,在我此生的最後一刻……請明白我的心思。」
「修理大人……您是否認為利家不知廉恥?」
「哪裡哪裡。不只是朋友,就連對普通人,你也從不背叛。你對人可謂仁至義盡。因此,我早就想在這最後一刻和你見一面。」勝家用他那髒兮兮的手擦了一把汗,「莫提這些了。你的心思,沒人比我更清楚了。你難道不想聽聽我最後的心願?」
「最後的心願?」
「我想讓你請我吃一頓飯。」
「這有何難?」
「還有,請在今夜為我準備一匹能趕到北莊的駿馬。」
「這些我早就想到了,已讓人給您備了一匹好馬。」
「還有……築前守的軍隊趕來之後,你能否為他打頭陣,首先進攻北莊?這是打消築前守疑慮的唯一途徑。不只因為這些,有一些人……我不用特意提名字了,想必你也清楚,她們就住在城裡,一旦城池陷落,切不要傷了她們。務必悄悄地幫助她們逃脫,想法把她們帶到築前守的大營去。」
聽到這裡,利家已經明白,無論他說什麼,勝家也聽不進去了,他已鐵了心。在城池陷落的時候,說什麼也不能傷害的人,就是信長公的妹妹阿市和她的三個女兒。利家已經考慮到這一步了。
「這就是我最後的願望,你可否答應我?」
「我怎能不答應,我答應大人。」
「這樣,我就沒有什麼遺憾了。請為我備飯吧。」
「我已讓人準備了。」
不大工夫,近侍從城裡送來了一個平時帶往陣營的三層食盒,招待勝家。利家也讓人為勝家的隨從們另外備了一些飯團。吃飯的時候,勝家還不時發出笑聲,唯利家始終陰沉著臉。
酒也帶了一些,因是臨終的分別,當然要幹上幾杯。幾杯酒下肚之後,再次返回北國官道的勝家,臉色跟剛剛下馬時明顯不同,漸漸紅潤起來。
「築前行動神速,久負盛名。趁著他還沒有追上來,趕緊撤退吧!勝家就此告辭。」勝家拍了拍為他準備的灰毛駒,翻身上馬。
太陽已經西斜,餘熱依然,勝家等人頭頂斜陽向東疾馳而去。利家神情嚴肅,默默地目送著他們。
難道這就是一個人的榮譽嗎?在某一個時代,人們思想和行動從無固定之規,乃是各行其道,這恐就是所謂的亂世。身在其中,人們的行為和主張,往往會陷入攀比虛榮的悲慘漩渦之中。秀吉有秀吉的虛榮,勝家有勝家的虛榮……前田利家卻覺得二人的追索都那麼虛無縹緲。秀吉與信長一樣,只重視平定天下,卻有操之過急之嫌,而勝家則生來不願屈居人下,過於執著。
勝家一行人的背影從眼中消失,利家又在城下巡視了一圈,方才返回城裡。與秀吉、勝家相比,利家只有區區六萬石領地,他只是一個永遠遠離爭鬥的旁觀者。世事就是這樣變幻多端,秀吉尚自稱木下籐吉郎,被信長收留之時,前田犬千代已是信長的親信了,而今,擁有二百萬石領地的秀吉就不用說了,就連柴田都領有七十五萬石、光秀五十四萬石,與他們相比,利家的領地還不及其一成,可謂天壤之別。
但是,我如此活著也並無不妥之處啊……利家也開始深深地思量起來。他也曾是一員虎將,年輕時也曾深受信長秉性的影響,決非沒有建豐功偉業的凌雲壯志。可是,不知從何時起,一種無形的力量拉住了他奔放的韁繩,把他從群雄逐鹿的狂風暴雨中扯了回來。不是別的,是阿松的佛心感動了他,是在他斬殺了愛智十阿彌後流亡之時,與他相濡以沫的小女子阿松的佛心影響了他。阿松的心智並非多麼超群,她只是擁有堅定的慈悲之心而已。
但凡生者,都是佛祖之子,都應力戒殺生。這種信仰如此單純,反而成了一種難以撼動的執著。阿松曾不斷地勸誡利家:無論你有多少理由,都應盡力避免殺生,這是一個人起碼的良知……等到信長遭遇本能寺之變,光秀兵敗山崎的時候,這些話就極其自然地溶入了利家的血液。利家覺得秀吉和勝家的虛榮都是可悲的,都空洞無物。
回城之後,利家把大刀和頭盔交給侍從,讓利長負責守護城池,自己徑直走進內庭。
「怎麼還這麼熱啊!」面對興沖沖出來迎接的阿松,利家有氣無力地說了一句,然後脫掉鎧甲,放在櫃子上。「修理大人恐已沒救了……」說著,利家坐到了夫人身邊。侍從見狀,非常識趣地施了一禮,退到了外間。憑著多年侍奉利家的經驗,他們敏感地察覺到,夫妻二人定有重大事情商量。
「沒救了?大人的意思是……」
「他捨棄不了他的虛榮,放不下任何事情。」
阿松夫人沉默了,只是一個勁地給利家扇著扇子。過了一會兒,她靜靜看向院中,道:「您把自己的想法跟修理大人說了嗎?我想,世上本不會有無可救藥之人。」
「這又是你的佛法吧?」
「只要以誠相待,咱們的人質定會平安地從北莊回來。只要彼此信任,便可以救得許多人的性命。」
「阿松,我……」利家突然想起了自己交到北莊的人質——女兒。「如有一絲可能,我真想拯救柴田一命啊!」
「我的想法也和您一樣……可是,即使做不到,您亦莫要灰心。」
「你是說,即使我站在築前的長矛前,也絕不要殺人,對吧?」
「您對築前守已經盡了心意……棄陣而逃也絕非可恥之事。人絕不要濫殺無辜!希望大人把這作為前田家的家風,世代相傳。」
利家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望著天空的晚霞。「想必築前大人已進入今莊了……」
「估計今晚會在今莊宿營,明晨就會前來和我談判了。他的條件必非常苛刻,不是一降,就是一戰。」
「利長給你說什麼了?」
「前來談判的使者定是堀秀政……不光利長和我這麼想,其他的重臣也都這麼想。」
「難道連你也認為築前守會放我一馬?我想,我歸順之後,築前守定會讓我作為先鋒去攻打北莊。」
讓他第一個去攻打北莊,這比開城投降更令人頭痛。雖說如此,一直到今日晨,父子倆還裝模作樣地安營紮寨,擺出一副要和羽柴軍隊決鬥之態。
這時,阿松夫人拍了拍手,把侍女叫來。「給大人倒茶。」說完,她若無其事地凝視著丈夫。
在感情方面,利家終究還是偏向於勝家。正因如此,他總覺得秀吉有幾分可怕。在阿松夫人的眼裡,秀吉也是一個可怕之人。很早以前,秀吉就比常人更能洞察世事,不管是什麼人,他只要輕輕地一瞥,就能看穿對方的心思。遇事要麼拍拍你的肩膀一笑了之,要麼暗暗地下定狠心,二者必居其一。一旦他下了決心,恐會像對待勝家一樣處置利家,即使留得其性命,也會毫不留情地流放。
「大人,茶來了,先喝茶吧!」
「哦,好吧……」
「大人!」
「你是否有了什麼主意?」
「從一開始,我就有主意。請大人捨棄修理和秀吉,從心底裡徹底捨棄他們。」阿松夫人嫣然一笑,笑容中依然保持著二十年前那個堅貞少女的氣質。
「不可瞎說!」利家對妻子的話似乎不大滿意,「如我能同時捨棄勝家和秀吉,尋得一條中庸之路,哪還會有煩惱?你就別說這些來煩我了!」
「我不是來煩你。」阿松夫人又微笑了,笑中洋溢著機敏和才智,「龍門寺的老和尚曾說,所有的迷惘都來自內心的猶豫。所以,請大人打定主意,莫再猶豫。我們的路只有一條,既不偏向勝家,也不偏向秀吉,只有一條,那就是不殺生……」
利家不禁焦急起來。「我早就說過,即使我想走這條路,可築前守能答應嗎?他定會讓我第一個前去攻打北莊,哪裡還談得上什麼不殺生?」
「我並不這麼看。」阿松夫人堅定地盯著丈夫,「如佛祖顯靈,您說,佛祖會讓什麼人去打前鋒?」
「不知,我怎知你的佛法!」
「並不是你說不知,事情就能完結。只有心裡隨時想著不殺生、慈悲為懷的大將,才是佛祖最滿意的大將,既對己方有利,又對敵方無害。所以,明日的事情,懇請大人三思。」
「你的意思,也是讓我打頭陣了?」
「不,是在作出決定之前,請大人不要刻意迎合築前大人。我和築前大人闊別已久,想親自為他做一碗泡飯,燒一份他最喜歡的醃鮭魚,和大人一起去見一見他。」
「你……也想去見築前守……」
「對。雖然築前守乃名震天下的大將,可是,我身後卻有佛法無邊的佛祖。相信佛祖一定不會眼睜睜地看著我輸給築前大人。」
「你說什麼?」利家愣住了,不住地打量著妻子,這是阿松嗎?真是可笑,全天下的男子一齊上陣,恐也不是秀吉的對手,而這個女人卻笑嘻嘻地說要和秀吉對陣,還斷言決不會輸,她是不是瘋了?
「經歷這件事之後,我利家怕會胸無半絲鬥志了,你明白嗎?」
「正是因為明白,才懇求大人。」
阿松夫人那嬌媚的圓臉上,依然掛著迷人的微笑,「但是,大人,衰亡的背後卻孕育著新生啊。」
「……」
「大人,您明白嗎?如不殺生,我們就能往生極樂……如果我們遂了佛祖的心願,佛祖就絕不阻止我們興盛。無論如何,我都想嘗試一下。」
利家無言,單直直地盯著妻子。阿松夫人似想以一人之力對抗秀吉,夢想著改變越前一國的命運。
我怎麼娶了這樣一個古怪的妻子?利家依然沉默不語。阿松夫人則伏在地上,滿懷自信。「大人,我求您了!怎樣,大人?」
此時利家感慨良深。為何每次都是被這個女人慢慢說服呢?如這個女人自以為是,在他面前耍小聰明,恐早就被他疏遠了。可是,與易被人情所困的利家相比,這個女人卻擁有超過他的冷靜和決斷。
利家始終對信長夫人濃姬敬重有加。有一次,濃姬在他的面前對阿松讚不絕口:「你娶了阿松為妻,可真是造化。」因而他也時常慶幸娶了這麼個好妻子。
阿松的嬌軀所迸發出來的活力,總是讓利家瞠目結舌。現在,這個女人仍然永不知疲倦,洗洗涮涮,縫縫補補。兒女、用度、家臣們的家事等,她都鉅細靡遺,悉心照料。
這樣一個阿松,說要和秀吉會面,就說明她有自信,她的微笑就是明證。她自信非但不會讓前田家滅亡,甚至還會讓它更加興旺。
「大人是否覺得我乃女子,不敢相信?請您放心,從秀吉還叫籐吉郎的時候,阿松就是他的朋友,和秀吉的夫人寧寧也是至交,所以,阿鬆去見一見秀吉,也沒有什麼不妥。」
利家默默地點了點頭,既然如此,就讓她去試一試吧!
「大人答應阿鬆了嗎?」
「你細細想過了?」
「大人,阿松還有一個請求。在築前守到來之前,想必堀秀政會作為使者先到。到時,大人務必要告訴堀秀政,就說隨時願意把這座城池交給他……」
「這件事我早就想過了,恐我不說,也沒有辦法啊。」
「好,既然大人這麼想,阿松就放心了。好不容易把人家迎來,一旦讓人起了疑心,那便前功盡棄了。阿松得趕緊收拾一下,做出一副隨時準備交予他的樣子。」
一切都如同阿松夫人所料。第二日大清早,堀秀政就來到了府中,要求利家歸順秀吉。利家滿口答應,而且把妻子阿松因好久沒有和秀吉見面,想趁此機會敘敘舊,並想親自做一碗泡飯敬獻之意,也半開玩笑地說了出來。
堀秀政回去,便把這件事報告了秀吉。
當日辰時左右,秀吉千成瓢簞的馬印隨風招展,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從今莊出發,直奔府中城。
這一日,天空晴朗,城門兩側種植的柳樹在微風的吹拂下,帶給人絲絲涼意。
一切準備都已就緒,隨時可以交接城防。城門大開,利家父子和夫人阿松等人恭恭敬敬地在城門外列隊迎接。秀吉帶領著一群高傲的隨從,昂首挺胸騎馬而來。他看見阿松混在人群中,立刻停下馬來,不禁皺起了眉頭。一個是得勝的總大將,一個是不得不開城投降的敗將的夫人,頗具諷刺意味啊。
目光相觸之時,二人不約而同地「哦」了一聲,似帶著久別重逢的濃濃感慨。列隊迎接的前田家的軍隊自不必說,就連跟在秀吉身後的侍衛、隨從們也都連忙停止說笑,住了馬。
「阿松啊,你還是這麼年輕!」
阿松聽了,慌忙出到前列,「築前大人,阿松也甚是掛念您啊!」
「既見了故舊,不可這樣走過去。大家都下馬!雖說是在征戰途中,可畢竟是舊識,不敘敘舊怎過意得去?大家說呢?」
秀吉毫無顧忌地大聲說著,率先下了馬。一見總大將如此,所有的隨從也都齊齊跟著下了馬。勝利者如此奇怪地入城的場景,恐怕史所僅見。
秀吉走到阿松夫人面前,飛快地瞥了利家父子一眼,對夫人道:「啊呀,像極了,像極了,簡直一模一樣!」
「跟誰一樣?」
「當然是跟內人一樣了,跟寧寧一模一樣。」
「這……阿松怎可與寧寧夫人相比?快請進城吧,真是想念大人啊。已有許多年不曾見面了。」
「是啊,那還是我在長濱的時候哪,起碼有十年了吧。你卻一點兒也沒有變。已故的右府大人曾經多次說過,天下最幸福的男人就數我和利家了。」
「這話從何說起?」利家驚道。
「我們二人都娶到了天下最好的妻子。寧寧是細心周到的女子,阿松更在寧寧之上。今日堀秀政告訴我,說夫人要在城裡招待我吃泡飯,我都愣住了,想不到還能吃到那麼好的東西……」
「呵呵……」阿鬆開懷笑了,「阿松為大人燒的鮭魚怎會那般可貴,築前大人過獎了。」
「你能不能看出『鮭魚』價值幾何?」
「阿松怎會有那樣的本事呢?只是,已在北國住了一些時候,也算熟悉了,如大人非問不可,越前、加賀、能登、越中等地的民風,倒是略知一二。」
「越前、加賀,還有能登、越中,這些地方加起來,已經超過一百萬石了。」秀吉捋著鬍鬚,大笑了起來,「啊呀,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可怕啊,可怕!」
說著,由阿松夫人引路,秀吉穿過俯首迎接的利家家臣,向城裡走去,秀政、利家、利長等人跟在身後,再後則是秀吉的隨從和侍衛。
城裡,有人正在認真地清掃街道。秀吉這次並不是專為察看城內而來。這次的戰事,可說是他跟勝家意志的比拚。勝家的器量和他的器量孰大孰小,勝過男子的阿松心中自有一桿秤。
如秀吉故意刁難利家,檢視城內,在這個世事洞明的女人面前,極有可能暴露出弱點。即使此時有意讓我檢視,我也堅決拒之!秀吉執拗起來就像個孩子,他感興趣的,是對方究竟會在背地裡說些什麼。
如他命令利家第一個攻打勝家,阿松到底會怎麼回答?秀吉還真想讓在賤岳戰場上沒有作一絲抵抗就自動撤離的利家作為進攻勝家的先鋒。這樣一來,諸將對秀吉的實力就更加折服,也是明確告知勝家:抵抗毫無意義。
阿松夫人究竟會如何應對秀吉呢?或許,她會對秀吉讚賞有加,或許,她也會存心刁難。
「裡邊請。從這座城裡望去,日野山的風景便是最美的了。這裡還有家夫的一間小屋,家夫平常就在這裡邊喝茶邊欣賞風光。」阿松故意沒去大廳,把秀吉等人帶到了十二疊大小的書院。
「不錯,門廊面朝東南,微風徐來,是個好地方!」秀吉在阿松夫人親手縫製的坐墊上盤腿一坐,方才接受利家父子的祝詞。
禮儀上的祝詞結束之後,阿松夫人道:「築前大人請看,這裡香煙繚繞,處處都是寺院。不只是越前,從此往北,加賀、能登、越中等地,都有眾多人篤信佛法。」
「哦?現在一向宗還有這麼多?」
「是啊,很多。」說完,阿松夫人像是想起了什麼,用袖子遮住臉,呵呵笑了起來。「就連右府大人都不敢輕視這一帶的人心啊……真是不可思議。」
「說的是,僅憑武力是不能讓人心服口服的。」秀吉道。
「阿松擔心的正是此事。因為從今往後,此處都將是築前大人治下,如阿松剛才所言能為築前大人提供些許參考,阿松實在榮幸之至。柴田大人太過分……」
「怎麼,連修理也沒有看到這一點?」
「是啊,修理大人依然照搬了已故右府大人的失敗之策,以威勢彈壓信徒。他凡事都依靠武力恫嚇,至今也沒有籠絡住人心。一個沒有信奉的人,永遠不會明白佛教中人的心思。」
「言之有理。從明日起,秀吉也開始念佛吧。」
「啊,對了,有一件事情,阿松想求築前大人答應。」
「何事?」
「此次進攻北莊,請大人無論如何也要讓家夫和犬子打頭陣。」阿松夫人親自拿了一塊侍女端上來的點心,放在秀吉面前,若無其事地切入了最關鍵的話題。
秀吉雙眼炯炯有神,看看阿松夫人,又看看利家、利長和秀政。看來利家父子早就知道此事,卻故意裝作毫不知情。秀吉突然厭惡起阿松夫人來,她在這種場合,以這樣過分的方式提出此事,完全出乎他的預料。這個可惡的女人如此多管閒事,且又做得滴水不漏。秀吉故意默默地思慮了一會兒,方道:「讓利家父子作為先鋒?」
「是。阿松這樣說,也是為築前大人好。」
「阿松,我希望你施捨給我的恩情,只有泡飯加鮭魚,不可有別的東西。」
「大人說到哪裡去了,阿松說的是正經事,沒想到大人卻當成了兒戲!」
「正經事?」
「是。大人請想一想,阿松能和您說笑嗎?您對戰敗之人如此友善,前田一門榮幸之至,無以回報,便向您表達這樣的願望。」
「哦,你越說我越糊塗了。如讓利家父子打頭陣,對我到底有什麼好處?」
「築前大人,若讓家夫父子打頭陣,就會使百姓深深地感到,築前大人和柴田大人多麼不同,必會非常擁戴您。」
「倒也是。」
「記得柴田大人剛入北莊,就已使領民忐忑不安了。百姓也會擔心築前大人是不是跟柴田一樣。凡事第一步,往往最是關鍵。」
「不錯,不錯啊。」
「聽來似有些自誇,可前田氏從來篤信佛法,奉行不殺生的戒條,始終對領民寬撫有加。如家夫父子攻打頭陣,就會使百姓安心,也說明築前大人乃大慈大悲的大將,要讓普渡眾生的佛光照耀四海,讓百姓們安居樂業。由此,大人就不會像柴田一樣,天天防備百姓起事了,而且還有助於消除他們胸中成見。這不正是大人和百姓親善之良機嗎?這樣一來,北陸的百姓都會熱烈歡迎、衷心擁戴大人。」
秀吉端著侍女遞過來的飯碗,默默地盯著阿松。
「築前大人,這就是阿松向您提出請求的緣由,請大人允准。」
秀吉突然發現,阿松夫人的眼裡湧出了淚水,嘴唇也在不住地顫抖。見此情形,秀吉也不覺心頭發熱,淚水吧嗒吧嗒地滴到了泡飯上面的醃鮭魚上,「阿松。」
「大人……」
「我佩服你,真的佩服。秀吉從一開始也是如此打算,竟是我誤會你了,請你原諒……原諒……」
看見秀吉流出眼淚,阿松夫人後退一步,伏在地上。「難得聽到大人的肺腑之言。大人答應了阿松的請求,前田舉家都會感恩戴德,宣揚佛法,為大人盡忠。對吧,利家,利長……」
阿松夫人這麼一說,前田父子也都鄭重地點頭。秀吉含淚笑了,他的心頭湧起了一陣陣感慨。他想起了阿松夫人的心性。若說有才氣的女子,世上也不少。可是,如此執著地宣揚自己的信仰,敢在他秀吉面前毫不諱言的女子,世上難道還會有第二個?這絕非尋常的才氣,這一心為家的真意,豁達開朗的心境,甚至勝過男子。
「哈哈哈……」秀吉邊笑邊動起筷子來,「在此次的征途中,我遇到了天下第一的珍珠啊。對吧,利家。這樣的珍珠可是無價之寶啊,你可真是有福啊!」
秀吉這麼一說,利家有些尷尬。他做夢都沒有想到,妻子竟會以此法巧妙地說服秀吉。如此一來,平時最不通人情世故的利家,也能接受作為前鋒進攻勝家的安排了。勝家的體面保住了,秀吉的體面保住了,前田氏的體面自然也保住了。
利家把此前困擾之事一股腦拋開,此時他的內心已完全被一種義理佔據,那便是主動要求擔任先鋒。
「大人,再吃一點,我來伺候您。」
「啊呀,這怎麼行,竟然讓阿松夫人親自來伺候,我怎麼過意得去。」
「大人莫要見外。」
「這樣的珍饈美味,秀吉不好好品嚐怎可?嗯,味道大好。這大概就是不殺生的美味吧。阿松,你的諫言讓我終身難忘啊。我現在也想通了,無論是歸順我的,還是誓死不降的,我一律讓他們好好地活下去。今天,你真是令我有醍醐灌頂之感哪。」
「築前大人。」阿松親自盛了一碗飯遞到秀吉的手裡,「阿松現在覺得似是遇上了真正的佛祖。」
「秀吉……也能成佛?」
「真是難得。長期以來,北陸信民的祈禱終於感動了佛祖,為我們派遣了築前大人這樣一位大慈大悲的菩薩來……阿松萬分感激,阿彌陀佛。」
「哈哈哈……好,我定不會辜負你的期望。」秀吉高興地瞇起眼睛,又讓人盛了些湯,大口大口地倒進嘴裡。
用完飯,秀吉當即召眾將議事,由前田父子任前鋒,自己則午時從府中出發。府中城就直接交給堀秀政接管,阿松夫人和女兒們留下來為質。前田的軍隊英姿颯爽地開始了討伐勝家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