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日夜,柴田勝家帶領著不足一百人馬悄悄返回北莊城,這副情景全被茶茶看在了眼裡。當然,她沒有表現出一絲驚愕。
這次的戰事毫無勝機,從一開始就十分明了。儘管如此,茶茶依然期待勝家會在某處給秀吉沉重的打擊。現在看來,這個願望終也沒有實現,勝家已狼狽地逃回來了。修理終究比不上生父淺井長政公啊……這並非僅僅出於對父親的思慕,還出於茶茶爭強好勝的性情。
繼父明知必敗無疑,卻為了面子硬著頭皮出擊,這也罷了。如死在戰場上,算是賺取了名聲,可是現在,他竟然不顧廉恥,偷偷地逃了回來,茶茶深以為恥。若是生父,必定堅決地自盡,決不會忍受這種屈辱。
早晨起床後,茶茶若無其事地去探望母親。令人意外的是,母親仍然跟往常一樣,洗漱,梳妝,按部就班,看不出半點慌亂。這樣一來,茶茶對勝家就更是鄙視了。
長政不愧一個勇於為武士的榮譽而死的男子漢,他絲毫沒有為難妻子的念頭。可是眼前的勝家卻不一樣,從他身上一點也看不出想幫助妻子的跡象。對別人似也是如此。勝家剛一回城,便立刻將剩下的家臣集合,看來他是想把所有人都帶上不歸路。可即使把幼童和老人都集中起來,恐也不足三千人了。勝敗已經無須贅言。
儘管如此,勝家還是要作最後的抵杭,如果這就是所謂的榮耀,那麼,榮耀是多麼殘忍的東西,它會把所有人都拖向滅亡。勝家所謂的為榮譽而戰,就等於讓所有的人都去死。而面對這種毫無意義的戰爭,母親卻唯命是從。對此,茶茶深感惋惜。
茶茶到母親房間探視完畢,回到了自己房裡,然後,立刻把妹妹高姬和達姬叫到面前。「阿高,阿達,你們知道昨晚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知道。姐姐說的是父親很晚回城的事。」最小的達姬小心翼翼道。平時非常謹慎,從來不多說話的達姬,今晨似乎有些興奮。
「對。看來這次繼父是吃了敗仗,狼狽地逃了回來,因此……」茶茶故意指著窗外讓達姬看。一陣陣清風從外面吹進來。「這些城鎮,這些城池,還有所有的人,馬上都要滅亡了。就這樣結束了。」
達姬沉默無語。她在耐心地等待姐姐要說的話。
「你們明白嗎,無論在勝家的身上發生什麼,我們姐妹三人都要從這座城逃走。當然,到底怎麼逃,只是我們一起逃走,還是帶上母親,我想徵求一下你們的意見。」茶茶一邊說,一邊面色凝重地盯著高姬和達姬。
「你們知道嗎,繼父逃命回來,卻把那麼多家臣和武士的性命扔在了戰場上。而且,昨天晚上召開了軍事會議。你們看,前門和後門,那麼多武士源源不斷地湧進城來。上至六十多歲的花甲老人,下至十一二歲尚不懂世事的頑童,都扛槍著甲來了……」
聽茶茶這麼一說,高姬和達姬從三層的窗戶往外觀看。太陽剛剛出來,溫暖的陽光灑在城裡。透過樹葉縫隙望去,一條條白亮亮的道路圍繞在城四周,路上的人絡繹不絕。
「你們都看見了吧,把這些人叫進城來幹什麼?不消說,肯定是來守城的。可是,能守得住嗎?頂多三千人。而築前大人的軍隊起碼有三萬,甚至五萬……」
「看來,他們是要與城共存亡了……」
「因此我痛恨這個修理。為何他不死在戰揚上,還有臉回來,非把老人和孩子的性命也搭上?權六郎沒有回來,佐久間玄蕃也沒有回來,唯有他一個人逃了回來……」說到這裡,茶茶緩和了一下語氣,「你們明白嗎,繼父已經身處困境,我們當怎麼辦?難道就這樣眼睜睜看著母親死於戰火?阿高,你有什麼想法,說來聽聽!」
此時高姬已快要哭出來了。「這麼說,已無一絲勝利的指望了?」
「你看有這種指望嗎?不到三千人,守外城都不夠,別說二道城、三道城了。一旦敵人在周圍放火,整座城立刻灰飛煙滅。」
高姬整個身子瑟瑟發抖。「一定得救母親!」她眼巴巴地望著姐姐,「姐姐,你得想個辦法救出母親。」
「阿達,你呢?」達姬並不像高姬那樣渾身發抖。她翹起圓圓的下頜,一動不動地望著天空。「我……我想聽母親的……」
「聽母親的?」
「如果母親下了決心……」
「母親的決心就是與此城同歸於盡……你也要陪著母親去死?」
「是。」達姬點點頭。近來,她眉稍眼角已顯成熟,有一種堅毅之色。
「我想母親一定非常不願見到築前守,聽說築前守對母親垂涎已久。一旦苟活,母親將被迫再嫁。我絕不能眼看著母親被……我要陪著母親赴死。」
「你說什麼?」茶茶一下子轉過身,驚異地瞪著達姬,「我們明明是在商量如何救出母親,怎麼連你也搭進去了?我絕不答應!否則,我們還商量什麼?阿達你不要胡來。」
看到姐姐憤怒的表情,達姬卻顯示出了一個十四歲女子少有的慎重,她垂目盯著膝蓋,自言自語:「人,未必只有活著才會幸福。」
「這只是弱者面對不幸的屈服。阿達,人啊,是為了活著才來到這個世上的。所以,無論遇到什麼,都應該努力活下去,緊緊抓住幸福才是。」茶茶對著達姬又是一陣教訓。
達姬抬起頭,「如果築前守逼迫母親從了他……你還要母親活下去嗎?」
「你的結論下得為時過早了。首先要保住性命,才能想不用屈服就可解決問題的辦法。我們商量的不是讓你去死,而是如何把決意去死的母親拉回來。我的心都碎了,阿達,你卻在這裡搗亂。」
達姬有氣無力地低下了頭,「姐姐說還有更好的辦法,到底是什?」
「哦,如沒有辦法,我能把你倆叫來商量嗎?我只是先問問你們的心思而已。」
「那麼,姐姐快把你的主意說出來。」
妹妹一催,茶茶咂咂舌,看了看四周。「咱們三人一起去勸母親逃走。」
「要是母親聽不進去呢?」
「若是聽不進去,我們三個就和母親,與這座城一起……」
「哎,這是姐姐的真心?」
茶茶使勁地點點頭。她橫眉豎目,全身透出永不服輸的倔強。「憑什麼?誰願為那個不知廉恥、灰溜溜逃回來的修理去死?如跟母親說,我們三人願意陪著她一起赴死,母親必於心不忍,會跟著我們一起逃走。母親一逃,自然會落到築前守手裡,到時,我自有好辦法。」
「什麼好辦法?」
「我會代母親說服築前守。我會詰問他,『像築前大人這樣的大人物,怎能玷污右府妹妹的貞潔名聲呢?難道不怕世人恥笑嗎?』」
「築前守定能聽得進去?」高姬在一旁插了一句,「我聽說,築前守是個非常執著的人,他若想得到的東西,沒有得不到的。」
「你在說些什麼呀!」茶茶臉色蒼白,苦笑,「人都有弱點。我聽說他比常人更加珍視名譽。如我告訴他,讓母親保持貞潔,是顯示他的器量,我敢斷言,他絕不會胡來。這事就交給我好了。」
「那麼,阿達,咱們三人一起去勸勸母親吧。」
達姬沉思了一會兒,痛快地點了點頭。茶茶皺起眉毛,催促著二人。
阿市一直呆呆地望著護城河對面的大路。
去年冬天,這裡還是一座白魔肆虐的城。今日,已是一個掩映在濃綠之中的小城,風從足羽川吹過來,帶來了絲絲涼意。從大清早起就三三兩兩進入城裡的人影,此時終於看不見了,只有那漫天的塵土不時在白晃晃的路上飛揚。天空一片碧藍,唯右面的金比羅岳和國見岳的山頂飄著淡淡的薄雲。這座城不久就要陷落了!
城下連綿的屋簷掩映在望不盡的綠色中,形成一片碧綠的海。住在屋裡的人們,知道自己的命運嗎?
築前的軍隊湧進之後,必定先在城下縱火。一旦防守一方決意死守,進攻的一方必首先焚燒城池,這已是戰爭的常識了。那時,慌亂的人群定會在大火之中哭號震天,極其悲慘。一想到這些,阿市就覺自己罪孽深重,好像是她害了那些無辜的生靈。
小谷城陷落的時候,就是這種光景,這一次,她不得不再次經歷地獄之火。雖說如此,阿市所能做的,卻只是死在這裡。
曾經有謠傳說,北陸是她兄長信長殺人最多的地方。倘若如此,她真想死在這裡,為她自己,也為兄長減少一點罪孽。
阿市斜靠在面南而設的欄杆上,一直思索著——不想讓她死的有兩個人,一個是昨夜剛剛摸回城來的丈夫勝家,另二個則是女兒茶茶,兩個人都非常執拗。
天還未亮,勝家就已經嚴峻地跟她說了:「事情有變,你必須逃出這座城。」
阿市笑了。
「不如我的家臣忠烈,我覺得很可恥。現在我打算把這座城當作棺槨,你卻不該也鑽進這口棺材。」不僅勝家激動地勸說她,茶茶一有機會也對她說:勝家敗北之時,就是她赴死之日。
當然,阿市並不會因為二人的勸說就輕易改變決心,可是,這個世上竟然有兩個人努力想使她活下去,她已經很寬慰了。
勝家也是一樣,阿市非常清楚,他根本不會把秀吉當作對手,只是一笑置之。她突然預感到茶茶會過來。來之後,女兒會說些什麼呢?
此時,侍女來報:「夫人,小姐們來了。」
阿市聽了,警覺地看向屋內。只見三個女兒並排站在繪著夕陽遠山的隔扇前面,阿市的眼睛尚不能很快適應屋內的黑暗,每個女兒的臉看上去都很黯淡。
「母親,我們有事來求您。」茶茶的聲音聽起來和平時明顯不同,舒緩和氣。
阿市早就料到,女兒們遲早會一起過來,會說些什麼,她也猜到了。她本以為茶茶的話會尖酸刻薄、慷慨激昂,可是沒想到,女兒的聲音卻異常舒緩。阿市鬆了一口氣。「哦,你們來得正好,我正想讓人去叫你們呢。」說著,她回頭看了一眼侍女。「你去把我準備好的東西拿過來。」
不消說,阿市已備好遺物了。
不大工夫,侍女捧來一個盒子,打開,裡面放著兩柄短劍和一個小小的藥盒。一看見這些,茶茶輕輊地笑了,「母親,這些東西已經沒用了,我們不要。」
「茶茶,你怎又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茶茶回頭看了一眼兩個妹妹,二人也笑著相互點頭。
「母親,我們三個人都想錯了,請母親原諒。」
「什麼?」
「我們終於明白母親想在這裡盡大義的心思了。」
阿市聽了深感奇怪。「你們明白了母親的心思?」
「是。如果母親離開這裡,那將是再次受辱。不僅母親,已故右府大人,還有故去的父親,他們的英名都將遭到玷污。因此,我們……」茶茶又一次回頭看看兩個妹妹,煞有介事地說道。
「你越說我越糊塗了。既然你們明白母親的心思,究竟想怎麼辦?」
「我們不會阻止母親。我們也想陪伴母親走完最後一程。所以,請母親原諒我們此前的錯誤。」說著,茶茶規規矩矩地伏在了地上,兩個妹妹也學著姐姐的樣子。
阿市聽了,不禁啞然。她萬萬沒有想到,這是茶茶明察秋毫的反語,她還以為這是女兒們的真實想法。
茶茶確信母親現在一定甚是狼狽,便若無其事地把盒子還給她。「我們已經反覆商量過了。難為情的是,只有阿達最是看得開。我們三人願意一起陪伴在母親的身邊,永遠都不分開。城池陷落的時候,想必母親也會拿起刀與敵人戰鬥。我們也……」
阿市一聽,非常後悔,既然茶茶已經說了出來,自己再說什麼,她也不會後退了。不行,得趕緊想個主意!阿市不住地眨眼,以掩飾內心的慌亂。當她無意間把目光轉向窗外的時候,發覺有些異樣。大概是西南一帶的花廳,那裡濃煙翻滾,火光沖天,不知是狼煙還是有人縱火。「看,看那邊!」
三個女兒不約而同地站起身,順著阿市手指的方向看去。戰火逼進的速度比母女可悲的談判還快,眨眼間已經燒到北莊來了,走廊裡已聽見了慌亂的腳步聲。
「報告夫人。」一名侍衛飛奔而來,盔甲鏗鏘作響,是和勝家一起出生入死、從戰場上逃回來的小島若狹。他顧不上禮節,逕直推開隔扇,跪伏在地上,聲如洪鐘稟道:「主公吩咐,請夫人和小姐即刻出城,請收拾一下。」
「若狹大人,西南燃起的黑煙……」
「是敵人放火。請夫人莫要擔心。現在,前田大人已經派來了使者,說如有逃生的家眷,請從乾門放行,門外早已派人在那裡守護了。估計決戰會在今夜到明日間開始,萬請夫人小姐們在傍晚之前離開。請速速收拾行裝。」說完,若狹就要離去。
阿市慌忙叫住了他:「若狹大人,我還有一事想問。」
「夫人只管問。」
「除了我們之外,這座城裡肯定還有一些要逃命的人,能否請您把他們也帶到這裡?」
「是些什麼人?」
「前田大人的女兒在這裡做人質,還有柴田大人年幼的女兒們,請您把她們都帶過來,我要帶著她們一起離去。」
若狹聽了,不禁一愣。勝家早就告訴他,即使淺井長政的三個女兒都會逃走,估計阿市也不願逃走。因此,他既感到意外,又很是理解。阿市到底還是願意逃命去了,不僅如此,她連勝家庶出的兩個女兒勝姬和政姬也想帶走……
這真是有點微妙。勝家從沒想過讓親生女兒逃命——連右府大人的妹妹都殉死了,怎麼能讓自己的女兒活下去?因而,如果阿市願意逃走,勝家的兩個親生女兒也就得救了。若狹鬆了一口氣。「明白,在下一定把她們給夫人帶來。」
「有勞大人了。」阿市放下心來,「茶茶,你都聽到了,我也和你們一起出逃,和修理大人的親生女兒們,還有前田的女兒一起逃走……你們趕緊去收拾行裝。」
這時,遠處傳來了隆隆的炮聲。聽到母親的承諾,茶茶心中怦怦直跳。如果只有母親一人出逃,可能令人將信將疑。當聽到母親要帶著前田家的人質,還有勝家庶出的女兒一起出逃,茶茶信以為真了。是義理還是體面讓母親動了心?
「阿勝和阿政也和我們一起走?」
「對。修理大人也是有情有義之人,他也希望女兒逃命啊。」
「我們也和母親一起逃命吧,阿高、阿達?」
「趕緊去收拾。」
大概是槍聲把她們二人嚇慌了,兩個妹妹已完全忘記了和姐姐商量好的話,直刻站起身來。阿市讓女兒們分別把遺物帶在身上,自己也去收拾東西了。
此時,城內的氣氛已經驟變。
和茶茶預想的一樣,在勝家的指揮下,所有人都撤離外城,守在了二道城和三道城。城中的老者、婦孺和外城的士兵家眷全都疏散到了城外。士兵們都留了下來,他們的妻子兒女,則多少分發了一些金銀,委託親戚們幫著疏散到安全地帶。
日暮時分,最初在西南方燃燒起來的火焰,已經蔓延到十幾處,熊熊的火光把落日後的天空映襯得分外迷人。太陽已經落山,二道城、三道城內的人們依然忙得團團轉。有的在搬運防槍彈的竹捆,有的在緊閉的大門內打夯,有的在準備篝火用的木柴,還有的在忙著燒火做飯……
當小島若狹和中村文荷齋把紮著綁腿、腳穿草鞋、頭戴斗笠的勝家之女和利家之女帶到阿市的房間,屋內已是漆黑一片了。「夫人,按照您的吩咐,我把她們全帶來了。文荷齋會護送你們到乾門。趕緊出發吧……」
說話間,阿市和三個女兒都倚在薄暮中的窗前,若有所思地望著沖天的火焰出神。
「另,主公囑咐說,今後恐再也見不著面了,請夫人堅強地活下去。」
「唉,請代我向大人致意。」
「夫人請放心。估計前田派來的人已經到達乾門了。請恕在下就此告辭。」
「保重……」
「保重。」
「孩子們,快,快跟在中村大人身後。」阿市話音剛落,女兒們早已圍在了文荷齋的身邊,走到了廊下。人喊馬嘶不時從四處傳來。大家急匆匆地下樓,齊齊擁到黑黢黢的院子裡。
勝家正在二道城用榻榻米搭建成的廳裡,指揮著將士守城。
「主公,夫人和小姐們都已平安離去了。」
勝家看都沒看小島若狹一眼,只點了點頭。突然,他的心頭升起一股難以名狀的孤獨:一個親人都沒有了!我竟然還期望夫人會留下來陪我……儘管三千名士兵留在城裡,與他同仇敵愾,浴血奮戰,可是此時勝家眼中,卻是一個人也沒有了。
「若狹,你去天守閣下堆好柴草。」
「天守閣下?」
「這樣可以隨時準備點火。最好把火藥也裝好。明白嗎?」
「明白!」若狹回答一聲,抬起頭來,痛苦地望著勝家那白花花的眉毛。
「在破城的時候點火?」
勝家決然點點頭。「我總不至於把首級送給他們。點火的時候,我會再次通知你。」
「遵命。在下就去準備。」
「哦,你等一下。」
「主公還有什麼吩咐?」
「估計今晚築前的主力不會來。因此,準備完畢後,你去把儲藏的美酒拿出來,全部分給將士們喝。」
「遵命。」
「點心之類的東西,也不要再吝惜了,都拿出來,所有的酒餚,都犒賞大家。」
待若狹離去之後,勝家有氣無力地伏在了桌案上。若是阿市在身邊,他還可以打起精神,最後給秀吉製造些麻煩。現在阿市走了,他也似突然厭倦了一切。已讓該逃命的都平安逃脫,他心底只剩下失落。
一瞬間,死亡的感覺襲遍了全身,就連他歷來執著追求的榮譽,光芒都變得暗淡。或許,他的榮譽是專門給阿市看的吧。如是這樣,勝家還是個男人嗎,豈不成了一個天真的頑童?
從一出生就只為征戰的男人,到了臨終,所剩下的竟然只有懦弱、懶惰和疲勞。勝家懶懶地閉上了眼睛。
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似是他的侍衛。一股飯團的香氣撲鼻而來。腳步聲到了他身邊,戛然而止。「大人,醒一醒,該用飯了。」
勝家猛然睜開眼睛,一下子驚呆了:恭恭敬敬地伏在面前,手裡端著一盤飯團的,竟然是阿市!勝家以為看花了眼,慌忙閉了閉眼睛,還以為是在做夢。她明明已經和女兒們離去了,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大人,您心情不好嗎?」勝家猛地睜大眼睛,該不是何種鬼怪要來窺探他的心思……
「啊呀,大人的臉色甚是可怕!」
「這難道是真的嗎?真的是你,阿市?」
「是……是我,是阿市。」
「你不是已和她們離去了嗎,怎麼還留在這裡?我已經命人封死了四面的城門……」
「請大人原諒。我從一開始就說過,我要留在城裡,要和您在一起。」
勝家慌忙望了一下四周。大廳裡只有兩支燭台,昏暗的燈光裡帶著濃濃的陰氣,有一種怪誕之感,身後的持刀侍衛,影子無力地在地上晃來晃去。
昏暗之中,只有阿市的影子分外清晰。她那充滿朝氣的眼睛、高高的鼻樑、小巧嬌嫩的朱唇,無不散發著迷人的溫暖。一瞬間,一度蟄伏在勝家心中的悸動,像敲響的晨鐘一般激昂,如熊熊烈火燃遍了全身。這是一種無與倫比的歡喜!是他縱橫天下的一生中,從未經歷過的歡喜!毋寧說,是狂喜!
「阿市!」
「大人!」
「為何你不聽從我的命令……」話剛一出口,勝家立覺與心中所思不符,全身頓時躁熱起來。
「請大人原諒!」
「有的話可以說出口,有些卻不能說出口……事到如今,阿市,你竟願和我勝家共存亡?」
「阿市願意陪伴大人一生。」
「你……你……」勝家的嘴唇痙攣起來,眼淚吧嗒吧嗒地落下來。
「是的,阿市一直想親眼看著大人……世事總是反覆無常……」
「這麼說,我的……早就天定了。你,早就看穿了我的結局?」
「請大人原諒,我只想作為柴田修理的妻子了此一生。」
勝家還想說些什麼,可嘴唇只是哆嗦。「好……好,那就把晚飯給我吧。」他實不忍再看侍衛和眼前的阿市,慌忙抓了一個飯團。「這是你親自做的?」
「是。是不是有種特別的香味?」
「哦,是有特別的香味。是你白皙的手上的……香味……」
果如勝家所料,二十二日,秀吉並沒有立刻向城池發起進攻,這夜平安無事地過去了。為了試探勝家,先頭小股部隊只是隨處放了幾把火。可是,佯攻卻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據說德山秀現和不破勝光當日就投降了。第二日,以前田利家父子為先鋒的秀吉部隊,先後渡過日野川、足羽川,向北莊逼壓而來。
進軍的途中,利家派出一支先行軍到處招撫勝家殘部,安撫當地百姓。包圍了北莊城後,利家仍然不放棄最後的努力,又一次派出使者前來勸降,可是,此時勝家甚至連城門都不開了。
秀吉把大營駐紮在足羽川南岸的愛宕山,坐鎮指揮全局。可以說,這次對陣是亂世雙雄的意志比拚,是性格迥異、超越勝負之境的兩位大將的榮譽之戰,非比尋常。
秀吉首先命人集中火力,向石牆高築、屹立在城池入口的九層天守閣猛烈射擊。可是,對方卻沒有絲毫反應。
大概是距離太遠了,槍彈打不到。於是,秀吉選出精兵組成一支突擊隊,帶著火槍一舉突入了城內,結果發現,城內竟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接到報告,秀吉哈哈笑了。「嘿,跟我玩空城計,還想讓我大吃一驚!好,我倒要看看你還會耍什麼花招。」
秀吉以為,勝家白天不敢和自己對抗,定是想等到夜裡向大營發動偷襲。為名譽而戰的勝家完全會做出這樣的事。因此,秀吉命令嚴守各處,防止偷襲。就這樣,二十三日一整天,依然是秀吉單方面的行動。
夜幕降臨,一切都融入了夜色之中。
戌時左右,此前一直靜謐地聳立在夜色之中的天守閣上,出現了動靜,五層之上全都燈火通明。
「奇怪啊,他們鬼鬼祟祟的,到底想幹什麼。」
「哈哈,看來,他們是要商議夜襲的詭計了。」
「決不可麻痺大意。馬上發動進攻,從哪個方位都可以,一定要拿下修理的人頭!」
秀吉的軍隊不斷燃起篝火,製造聲勢,可是,不久之後,傳入他們耳朵裡的,竟是出人意料的鼓聲和悲悲切切的橫笛之聲。
「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們不至於在此時大行酒宴吧?」
正在秀吉一方滿腹狐疑的時候,圍繞在天守閣周圍的箭樓也都掌上了燈火。「真是奇怪啊……他們確是在飲酒彈歌啊。」
其實秀吉的猜測絲毫不錯。此時的勝家,正帶著殘存的族人、近臣、女眷們,聚集在天守閣的九層,飲酒作歌。
「請大家原諒勝家。都是因為那隻猴子,勝家才落到了今天這地步,雖是悲切,但是莫要慌亂。今晚大家可以開懷暢飲,盡情歌唱。明日,或許我們已經變成了朝霞,消失在這個亂世的塵埃裡了。」
這就是一直拘泥於虛榮、戎馬一生的柴田修理亮勝家的最後一幕,只見他臉上熠熠生輝,眼神十分滿足。從知曉阿市留下來陪伴自己赴死的那一瞬起,勝家似又獲得了新生,從死氣沉沉中復甦了。
「文荷齋,所有的箭樓上都送去酒餚了吧?」勝家一杯接一杯地品味著美酒,不時地瞇起眼,溫情脈脈地看著阿市。
「是。每座箭樓上都送去了燈燭,大家都喝得不亦樂乎。」
「哦,等若狹和彌左衛門回來,我也要跳一支舞給你們看看。唉,好久沒有跳過舞了……」
「估計他們二人不久就過來了。若狹大人說,分配完酒餚之後,再去察看一下堆在下面的柴草。」
「哦,真是難為大家了,都這麼為我盡心盡力。是吧,阿市?」
「是。」
「姑娘們已經成功繞開了築前,進了府中城,也沒什麼好掛懷的了。剩下的事情,就是狠狠地涮猴子一把。對吧,文荷齋?」
「是。築前守就怕咱們發動夜襲,今晚他一定緊張得要命。他怎麼會想到,我們正在這裡舉行別出心裁的慶功宴啊。」
「此話不假,想一想都覺得奇怪。可讓那個猴子更為吃驚的,還在後頭呢。」
「大人!」阿市喝完杯中的酒,把手伸到勝家的面前,「莫要再談築前守了。」
「哦,你厭倦了?」
「現在,阿市心裡既沒有築前守,也沒有城池。阿市只想變成一輪皎潔的月亮,掛在萬里長空。」
勝家聽了,頻頻點頭。他明白,自己終是沒有那般超脫啊。「好。不談了,不談了。我根本不把他當成對手。」
「來,大家開懷暢飲,不醉不休。阿市今夜也忘記所有一切,與大家盡歡。」
「好,好。拿酒來,勝家親自給各位倒酒。大家都把酒乾了。還叫權六時,勝家就一直繃著面孔、聳著肩膀,沒有給過你們好臉看。今天,我要為所有的人斟酒。請大家寬恕勝家,原諒勝家,為了勝家一人的面子,讓各位和那隻猴子……」
勝家意識到又提到了秀吉,不禁哈哈大笑。「來來來,這是修理親自斟酌酒,喝,喝……」
勝家體魄強健,看來完全不像年過六旬的老人,可他那醉醺醺的站姿仍然透著悲涼。在勝家的六個側室中,年紀最長的要數阿閒,當勝家把斟滿酒的杯子遞給她時,阿閒忍不住抽泣起來。
「哎,哭什麼,你……」
「是……啊,我才不哭呢。我已經是年近五十的人了,為何還要哭泣?只是能喝到大人親手斟酌美酒,十分難得,妾身這是感極而泣。」
「哈哈哈……你在說些什麼啊。好了好了,明日之後,所有想出逃的年輕人,我都會讓他們逃走。我修理就是那皎潔的月亮……猴子、城池、所有的事情都忘卻了,只剩那一輪靜靜懸掛在夜空的明月。來,下一個,給你倒酒。」
這時,柴田彌左衛門和小島若狹已經分配完酒餚,登上天守閣。
「哦,你們兩個來了。好,那你們先喝。我來倒酒,怎麼樣,我親自來為你們倒酒,為你們跳舞助興。人生五十年……右府大人在世時,逢事就要歌唱,他卻在四十九歲時就去了。我已經六十二歲,多活了十二載,要不是這那猴子……」勝家又大笑起來。
柴田彌左衛門和小島若狹看到勝家醉醺醺的樣子,有些吃驚。平時豪飲不醉的勝家,現已醉得不成體統了。無論怎麼狂飲都正襟危坐、從未醉過酒的勝家,現在竟然……
阿市漸漸憂鬱起來。怎會這樣呢?她把三個女兒安全地送走,回到二道城的大廳時,心底的每一個角落都如冬天的小河一樣坦蕩,可是現在……勝家已經不行了,曾經如此執著地追求榮譽的勝家,現在已經垮了!
開始時,勝家似還能悟出一些人生的真諦,漸漸地,他的酩酊醉意,讓人看了不覺痛心、可悲。什麼榮譽、意志,全都是些虛無飄渺的東西,都是鬼話!實際上,他內心裡潛藏的是淤泥一樣的迷惘、愚蠢和執著。
看來,不久之後痛哭的將會是自己了。阿市不禁恐懼起來。她一直要與之走完人生最後一段旅程的勝家,已經徹底變成了一個愚蠢、醜陋的老翁。阿市只覺得無窮的悔恨撲來,原來自己是被迫殉死,若有機會,該不該逃走呢?
鼓聲不斷地響起來。酒杯從侍女手裡傳到文荷齋手裡,又傳到彌左衛門的手裡。橫笛則由若狹在吹奏。女人們陸續跳起舞來,勝家也打著奇怪的手勢,一邊吟誦著歌謠,一邊跳起了舞蹈。
然而,當大家都盡情歡樂之時,阿市卻冷淡地避開,靜靜地反思。她欺騙了女兒們,沒有和她們一起離去,究竟是對還是錯?而眼前,人們似都不再拘謹,盡情地粉飾著生命的餘暉,這難道不是更可悲嗎?人,為何總是那麼喜歡謊言?悲傷之時,不如索性靜下心來,慢慢地品味這種悲傷,不更好嗎?
「夫人。」勝家又塞給阿市一杯酒,「喝,多喝一些,今夜是咱們最後的宴會了。」
「大人,我想留下遺言。」
「說的是。」
「只剩今夜了。我想仔細體味最後的時光。」
「說的好。文荷齋,拿紙筆來。」此時的文荷齋剛從若狹的手裡接過橫笛,正在試吹。他輕輕地放下橫笛,站起身來。
夜近子時。
紙筆拿來了,四周頓時安靜下來。每個人都被迫面對著一張薄紙,面對著一個「死」字,作最後的爭鬥。不,或許每個人內心都懼怕這種鬥爭,方強裝笑顏,飲酒、唱歌、跳舞……
阿市拿著筆,默默地站起來,走進迴廊。風兒在天空低聲地嗚咽,敵人點燃的篝火,星星點點地點綴著眼前的黑夜,箭樓上的燈光都已經滅了。恐是大家都已喝完臨終的美酒,沉沉地睡去了。
勝家站起身,走了過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望望天空,又俯視四方,「大家都歇息了。」
阿市並不回應,只是獨自用心聆聽著遠處的鐘聲。這個紛紛擾擾的塵世,究竟是無情還是有情?幾顆星星寥寥鑲嵌在天穹,冷眼旁觀著殘醋的世間。
「那裡就是愛宕山吧?」勝家指著南面的一片篝火說道,「也不知秀吉那隻猴子,現在正在想什麼呢?」他似早已忘記自己方才不再提起秀吉的約定。
「哦,阿閒,拿酒來!」勝家轉過身,大聲喊道。
又來了幾人,宴會自然而然地轉移到了迴廊上。
阿市依然背對著勝家,站在那裡,紋絲不動。
「不用拿燈過來。」彌左衛門道。
「他們的大炮怎會打到這裡來呢?」勝家木然道。
就在這時,阿市突然覺得眼前有一個黑色的東西翩然而過,是杜鵑嗎?杜鵑怎麼會在此時,飛到此處來呢?
腳下的城池,已是陷入四面楚歌的一座孤城了。當沉浸於一種無聲的悲涼時,當思緒萬千時,若有什麼東西靠近你,你必會以為那是天外來訪的杜鵑。
阿市鋪開卷紙,刷刷地寫了起來。
【茫茫世間事,淒淒離別情。
夏夜郭公鳥,聲聲斷腸鳴。】
「夫人寫好了?」
文荷齋恭恭敬敬地雙手接過,朗聲吟誦起來。勝家聽了,表情突然變得悲愴,黯然放下酒杯。
「文荷齋,拿筆來。」
「是。」
勝家一面反覆吟誦著阿市剛剛寫就的遺詩,一面轉過身,面對著油燈沉思起來。在北國的寒夜與紛亂的心情中,他低吟片刻,寫道:
【夏夜夢路無絕期,千古流芳亡亦值。
郭公若有真情意,為我揚名天下知。】
勝家寫完,文荷齋用更加抑揚頓挫的語調誦讀起來。此時,女人們的抽泣聲此起彼伏。中村文荷齋輕輕地把兩首詩歌放在勝家的面前,笑嘻嘻地低下頭,道:「請允許文荷齋獻醜寫一首。」
「哦,怎麼想就怎麼寫吧……」
「那麼,請允許我寫在主公和夫人詩篇的後面。」
文荷齋就在二人的詩句下面寫了起來。
【前世有奇緣,伴君悲涼路。
唯願至後世,亦能侍舊主。】
寫完,文荷齋依然用同樣的調子誦讀了一遍,放在了勝家的面前。勝家把三首詩從頭至尾誦讀了一遍,與其說他在品味詩意,不如說他是在努力恢復理智。
「好!天快要亮了吧。我也要小睡一下了。在此期間,若有……」說著,勝家看了看文荷齋和若狹,「想要逃命的,只管從這天守閣上逃去便是,任誰也無妨。」
「是。」
「築前守必定於天亮時發動總攻。因此,當我醒來,無論是誰,只要還留在這裡,柴田勝家會毫不留情地殺死他。你們明白了?彌左衛門,枕頭!」厲聲吩咐完畢,勝家走到了室內。他的腳步跟平常一樣穩健,眼睛也炯炯有神。
侍女們擺放好屏風,拿來棉襖,戰戰兢兢地蓋在已躺下的勝家身上。未幾,屏風後面傳來了熟悉的鼾聲。阿市才舒了一口氣,靜靜地走進屏風內。
當夜,從這裡離去的只有侍奉側室的四名侍女。
當夜色漸漸地褪去,愛宕山上號角長嗚、鼓聲震天的時候,天守閣上則是一片女人唸經誦佛的聲音。
戰鬥從大清早就已開始。進攻一方的軍隊沒有別的選擇,只能破城而入。四處展開了白刃戰。
二十四日辰時四刻,一支闖進的部隊殺到了天守閣的入口處,此時的天守閣上,已經沒有一個女人活著了。阿市已經被勝家親手殺死,屍體卻依然靜靜地坐在那裡,雙手合十。其他的女人則被亂刀刺死,柴田彌左衛門、小島若狹等人也被介錯而死。
就這樣,近午,留在天守閣三層以上的,已不足三百人了。然而,每一個都是忠於勝家的精兵強將,都是心甘情願殉死的勇士。
此刻,三百名勇士和攻到天守閣二層的敵人,在狹窄的樓梯展開了殊死搏鬥。當進攻方突入到第三層,柴田一方拚死抵抗,向敵人猛烈反擊,然而,每一次都被羽柴一方逼了回來。
敵人早已把城池圍了個水洩不通,一陣陣喊殺聲直衝雲霄。這樣的吶喊自然大大鼓舞了進攻方的士氣,同時,柴田的人馬漸漸地減少了……其中,有奮不顧身地殺入敵陣、一去不回者,有並非戰死、繳槍投降者,也有落荒而逃者。
勝家自己也是三次追殺敵人,三次退回天守閣。與其說是為了殺敵,毋寧說是為了用盡所有力氣,為自己尋得合適的死期。
不知何時,太陽已經西斜了,恐已是申時。中村文荷齋滿頭大汗地回到天守閣,來到勝家的身邊。「主公,已到了申時。」
「嗯,知道了。」勝家已經脫去盔甲,正在撤去阿市軀體旁邊的屏風。
「文荷齋,你到下面檢查一下,可以點火了。」
「遵命。」文荷齋應一聲,再次向樓下奔去。
勝家的額頭上滴下豆大的汗珠,默默地把侍女們的屍體堆積到阿市後面,然後扶住阿市那毫無痛苦的蒼白臉龐。
「阿市,你好好看著!」勝家突然自言自語,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嗯此時,天守閣上除了勝家,只餘三十多具屍身了。然而,在勝家心中,他們都沒有死,都在凝視著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和自己說話。勝家輕輕地撫過阿市冰冷的面頰,緊咬著牙關走到了迴廊。
剩下的近侍們郡已退到了四層、五層,為了不讓敵人近前,為了給勝家贏得最後的時間,所有的人都在殊死拚殺。
突然,一股沖天的大火從四層升起。
「羽柴秀吉的士兵們,你們聽著——」勝家的身影出現在了滾滾濃煙之上。進攻天守閣的士兵不約而同地手搭涼棚往上觀看。
「你們都給我好好地看著,看一看英雄鬼柴田是如何切腹的……」
下面頓時一片嘩然。
勝家一隻腳踩在欄杆上,雖然此時下面有幾千雙眼睛在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然而他覺得,只有身後的阿市在熱切地望著他。「我勝家決不會給你丟臉!阿市,你好好看著,看一個老武士悲壯的最後一刻……」
陽光下,一道白刃一閃而過,噴湧而出的血柱在蔚藍的天空畫出一道虹光。從左肋刺入的短刀直直刺破右背,接著,勝家回手一刀,從胸膛到小腹,一氣割破了腹部。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睜開眼睛,把刀用力拋向空中,一把將五臟六腑全抓了出來,伴隨著一種奇異之聲,拋向了樓下的人群。
就在這一瞬間,隆隆的爆炸聲一陣接著一陣,把大地都震得搖晃起來,九重的天守閣轟然倒塌在滾滾濃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