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德川秀忠到二條城的時候,德川家康的精神出奇地好。他隱藏了內心的憤怒,道:「已是隱退之身,卻仍把將軍叫到這裡,本是不合規矩,但望你念在我已經老朽的分上,多加體諒。」這是他與秀忠說的第一句,話裡透露著無限威嚴。
父親仍在意秀賴之死!秀忠有些不知所措,原本他也無違背父親的意思,但若真放過秀賴,日後如何治理天下?他所慮已非一二日。於是,他便讓諸將無需壓抑對秀賴的怨恨,而將其逼到自殺絕境。但,千姬仍然活著,此事卻成了他心中負擔。千姬為秀賴和澱夫人求情之時,秀忠感到的不僅僅是困惑,更是狼狽。秀忠本已深信,大阪城破,千姬必隨夫君赴死,他心中亦早有準備:兄長信康在信長公令下切腹自殺時,父親悲痛不已,與之相比,自己失女之痛又算得了什麼?他甚至寫了一封書函給留在江戶的阿江與,對她諄諄開導。然而,千姬得救,秀賴和澱夫人卻已不在人世。澱夫人與阿江與乃是同胞姊妹,對阿江與來說,澱夫人母子之死絕非她所願。
「不敢,孩兒也正想來看看父親,今日能睹慈顏,欣慰之至。」秀忠愧道。
「將軍啊,本來,在戰爭結束以後,我已想把善後之事都交與將軍,自己先回駿府。可後來轉念一想,還有不妥。」
「父親的意思……」
「這樣,對將軍便是不夠忠誠。早早撤退,不過是我太任性。我時常對大名們說,為了建成太平盛世,大家悉應努力效忠將軍。但我只想趕快返回駿府,實屬怠慢……」
「但是,父親已這麼大年紀了……」
「你不用安慰我。此戰之中,偌多人不惜性命為幕府奮戰,德川家康也不能例外。故,我想讓將軍將戰後諸事交與大名,盡快回到江戶料理政事。我暫留在這裡,若萬事進展順利,自會稟告將軍,然後再回駿府,還望將軍應允。」
不僅僅是秀忠,在場的土井利勝和本多正信等人一聽,莫不面面相覷。
「此事就這樣定了。還有一事,此戰中,必須處罰一人……」
「處罰?」
「是。松平上總介忠輝……」家康的聲音有些顫抖。秀忠不明父親的意思。忠輝在此戰開打時遲到一事,確是事實,但他乃是跟在伊達政宗一旁,而伊達也在關鍵的時候奮勇殺出,與敵血戰。忠輝僅是遲到片刻,為何非要處罰不可?若要處罰,忠直的急躁冒進更應責罰,父親到底在想什麼?秀忠大為不解。父親突然決定讓他先回江戶,更讓他感到不可思議。
秀忠感到必定發生了何事,遂慎重問道:「恕孩兒斗膽,上總介做了什麼讓父親不快之事?」
「將軍,你覺得為父是那種因一己悲喜而對人大施賞罰之人?」
「不,孩兒絕無此意。」
「是啊,若是讓我感到不快,我忍忍便是。但事關國家大事,就絕不能忍耐了事。我現在正為開創太平盛世而煞費苦心。」
「是。」
「首先,必須分清公私,絕對不可將二者混為一談。」
「那……忠輝犯了何錯,以至於必須受到懲罰?」
「第一,他本是年輕力壯之人,卻怠慢行軍,未趕上道明寺之戰。這難道不是過錯?」
秀忠鬆了一口氣,對於此事,他也不滿,但若僅僅如此,他只要替忠輝說幾句情,事情便可了了。
「這笫二個錯……」家康頓了一下,「他仗著與兄長的情誼,不顧自己不過一介領主,竟無禮屠殺將軍家臣。」
「啊……」
「事情昭然。就連他生母也曾抱怨,此子性子太烈。對於他這種任性妄為之舉,倘置若罔聞,法令勢難得以施行。」
「哦……」
「第三個錯,比前兩個更是嚴重。」
「還有第三個麼?」
「將軍,事情既已發生,豈能視而不見?昨日,我決定進宮向皇上辭行,本欲令忠輝隨行,已提前得到了皇上恩准,誰知忠輝竟拂我之意,擅去捕魚,置我於尷尬境地。此乃無法無天、大逆不道之舉。」他厲聲說道,環視一眼眾人,「你們可知,太閣兒子犯了過錯,我忍痛責罰了他。但,我的兒子若犯了過錯,我卻視而不見,有何臉面以對天下?」
秀忠突然臉色大變。
「常思己過,勿怪人非。」家康仍不疾不徐往下說,「即便不如此,人也總喜造謠生事。世人若以為我是拿人失敗來自我安慰,以求掩飾過失,認為大御所和將軍都徇了私情,天下自此便沒了規矩。世人若皆有此念,法令必荒頹。故,必須不分公私,對天下子民一視同仁。」
本多正信默默落淚。他最先預感到,家康公失去秀賴的痛苦必將爆發,要拿忠輝上供了。他所列忠輝三錯,只要將軍和老臣稍稍求情,並非不可饒恕。但家康公有負太閣的托付,致秀賴切腹自殺,此良心上的病痛,普天之下,何人可醫?
秀忠是否已如此深刻地明白了父親的心思?他的額頭上滲出了豆大的汗珠。
只有土井利勝顯得頗為平靜。這時他已明白今日為何不令本多正純列席。大御所是欲令忠輝為秀賴殉死,以求對得起太閣,使心中稍得安慰……
利勝甚至想到了下一次戰事。如今看來,到了正月,不定就要征伐伊達政宗了。不管怎說,忠輝所以變成丁一個不把兄長放在眼裡的狂傲之人,大久保長安和伊達政宗難辭其咎,長安連累了於自己有大恩大德的大久保忠鄰,他一死,也算一了百了。土井利勝覺得,斷不能讓伊達政宗獨在一旁耀武揚威。
「請父親聽孩兒一說。」將軍秀忠顧不上擦一擦汗,便道,「忠輝的過錯,條條誠然如父親所述。但仔細想來,這些亦都是孩兒的疏忽。」
「你有何過?」
「請父親把責罰忠輝一事交與孩兒。」
「將軍,你說話要謹慎些!」
「是。」
「你覺得誰是方今天下之主?況且,上總介並非我的家臣。你要攬去責罰一事,是何意思?」
「忠輝乃是孩兒兄弟。」
「是,他是將軍兄弟,亦是我這隱居之人的兒子。因此我才要說,你要含淚責罰他。從我……從你們的父親口中……」
秀忠見家康早已老淚縱橫,吃了一驚。忠輝之過,似並不在這三條。這三條不過是由頭,並非真正的過錯。那真正的過錯是什麼?秀忠也知,秀賴之死對父親打擊甚巨。但他哪能把秀賴之死和對忠輝之責聯在一處?
「父親說的是。」秀忠緩緩點頭,心中思量:難道忠輝又向父親索要大阪城?不,絕無可能。高田城剛剛築好,甚是壯觀,其領地亦是要害。我背地裡已多次與他說過,他亦似明白。那又是何故?難道父親還是出於對伊達政宗的疑心?想到這裡,只聽家康道:「不可對他的這三條過錯置之不理,他於戰場上畏縮不前,又蔑視兄長、違背父親,更於進宮面聖一事上大逆不道。像這等人,怎配擁有六十萬石領地?對他的處罰,由將軍定奪,但當與老臣們仔細商議,再作決斷。」
秀忠並沒有馬上回話,單是望著父親。家康依然挺著胸,精氣十足,但從他深陷的眼窩裡,仍可明顯看出他早已心力交瘁,鬢角處也爆出了條條青筋。
「將軍,看來你還有不明之處啊。」
「是。但父親說的這三條,或許稍有誤會。孩兒想把忠輝傳到此處,且聽他稍作陳述……」
「罷了。」家康乾脆地搖了搖頭,道,「他也是我的親生兒子。我已聽過他陳述了。這請求就是聽過陳述才提出的。」
「那麼……」秀忠慎重地揣摩著父親的心思,「那麼,這三條過錯,孩兒會酌情對其進行處罰,不知父親有何吩咐?」
「這樣就對了。依將軍之見,應該如何處罰?」
「首先,應該禁閉一些時日……孩兒覺得這樣即可。」
「太輕!」
「難道要移封或者削封?」
「輕了。」家康輕聲道,把頭扭到一邊。他那瞪得大大的眼裡竟淌出兩行老淚,順著皺紋流了下來。
「唉。」此時,本多正信往前探了探身子,長歎了一口氣,道,「關於此事,我等本不當插嘴。但,上總介大人剛屆二十四歲,移封或削封之罰,未免過重了。」根據他的判斷,家康恐是想殺了忠輝,以作為對秀賴之死的補償。他怕家康下一言可能是「切腹」二字,便提前堵住此險。
「佐渡。」家康的聲音有些顫抖,「你耳背了麼?我是說,移封或削封都太輕了。」
「那麼,還要比這……」
「他所犯之錯,並不僅僅因為他的任性和無能。」
「大人是說,他還有別的過錯?」
「這三條就已夠了!」家康斬釘截鐵道,「在他周圍,無一人能指責或阻止他的過錯。長此以往,他必將成為將軍治世的大患。」
從這一言中,秀忠終於明白父親的心思,他歎了口氣——父親是在後悔與伊達結親。秀忠非常清楚伊達政宗是何樣人物。不管秀吉還是家康,伊達從未放在眼裡,其為人驕橫,視他人如無物。
當年在伏見城學間所,秀吉公和家康、前田利家及政宗四人睡在一處。太閣向眾人提議,舉辦茶會,召集各地大名。於是,這四人作為主人,在伏見城茶室分別招待大名,顯示威儀。當時,太閣把那些互有芥蒂且不喜政宗的大名,生生分給了政宗,由他接待。那些人乃是佐竹義宣、淺野長政、加籐清正和上杉景勝等人。「你們看吧,就要有好戲上演了。」
但秀吉公有些傻眼,因什麼事也未發生,政宗故意令人將茶湯煮得滾燙,再將滾燙的茶分與大家,眾人因此燙傷了嘴,急著緩和唇舌之痛,哪有心思發生口角?這樣一個精明的伊達政宗,又怎會把秀忠當回事?但忠輝卻成了政宗的女婿。他本爭強好勝,加上政宗的煽風點火,更會視秀忠如無物。若非如此,家康也不會說出「成為將軍治世大患」之類的話。
秀忠領會至此,方覺得自己實不該再向父親多問。一旦父親親口說出「切腹」二字,忠輝焉能活命?想畢,秀忠遂道:「孩兒甚是明白父親的意思。責罰上總介一事,孩兒會與老臣們仔細商議,再作定奪。」
家康爽快地點了點頭,轉移了話題。
對家康來說,繼續在此處談論如何處罰忠輝,實有些不忍,他亦馬上把話題轉到了戰後賞罰上,但心思仍然無法從忠輝身上移去:我並非出於對太閣的意氣,要對秀賴如此處置。正相反,在家康內心深處,始終有一種莫名的情感:太閣啊,寬諒家康,家康並非僅僅處罰您的兒子,我的兒子為非作歹,亦當一併處置。不管何人阻礙了太平之路,都將受到責罰。德川家康必須有這種坦蕩之氣,神佛亦要求我有這種氣概……
但,家康決心處罰忠輝的另一個理由,絕非出於這等感情。不管怎樣,都要把忠輝和政宗分開,這乃是為了日後。讓忠輝這匹悍馬去接近伊達政宗這般人物,本身就是一個無法挽回的大錯。不僅僅是忠輝,讓索德羅跟隨政宗就已是一錯。政宗將索德羅帶回領內,決定製造船隻的時候,他的野心就已無限膨脹。政宗就是這等人,身上埋有永世不除的「大盜天下」之病根。
秀吉盜了天下,家康也盜了天下,政宗也想盜天下,這又有何過錯?政宗不肯放棄他狂傲的野心,心中還燃燒著火焰。家康偏偏不意將忠輝這個「油瓶」送給了他,那還不立時燃起熊熊大火?
只因家康太過自負了。他本以為,隨著年齡的增長,政宗會野心稍息;也想通過忠輝的親事讓其收斂狂傲,但此希望已然落空,此舉只是將瞧不起正直兄長的兒子送到了政宗手上。政宗的霸氣和野心,竟比家康想像的還大得多,家康終於明白:在我身後,若有人還能令天下大亂,此人必伊達政宗。政宗若讓忠輝去攻訐兄長秀忠,令德川發生內訌,他在一旁便可得天下。要是忠輝是個明白人,這一切都不足為道,可忠輝雖然口頭上說著霸道、王道,他哪能明白父親的深謀遠慮和眷眷苦心!
既然如此,為了保證太平,就只有對忠輝大加責罰。這其實乃是以處罰為名,讓政宗和忠輝斷絕關係。若非如此,不久之後便會發起另一場更為慘烈的戰役。
家康並非只想嚴懲忠輝。他另向秀忠建議,給予現在守備大阪城的孫子松平忠明五萬石,在整理完畢之後,將其移封至大和郡山。家康在內心仍然覺得有欠忠輝,但不知將軍到底如何理解他的意思,是會立時命忠輝切腹,還是念及手足之情,饒他性命?若僅是移封削封,自無法令伊達之女離去。伊達之女不去,一切便都無用,政宗還會繼續煽動女婿。可是,家康若剛剛收服大阪城,馬上又去征伐奧州,定會被人說成不懼神佛的殘暴之人,況且,他已七十有四矣。
「大阪城中的金銀財寶,令安籐重信負責監管,後籐光次負責鑄幣……」家康一邊就戰後事宜一一向秀忠提出建議,另一方面又覺得不得不再次提及忠輝,「此次賞罰,將軍想必已心中有數。卻不知你的做法是否符合王道?」
家康忽從鑄造錢幣猛地跳到賞罰一事,秀忠一時未能明白,「當然,孩兒以為,符合王道。」
「是啊,將軍非那種依仗霸道,強行推行主張之人。」
「是。」
「可是,不管怎麼說,戰事才剛剛結束,過分的慈悲只會留下禍根,必不利於履行征夷大將軍職責。」
「秀忠也這般認為。」
「以上總介的事為例,你若覺得他是親兄弟,便從輕發落,僅僅移封削封,他夫人想必不會離去……」
秀忠吃了一驚,看看本多正信。但正信於白色雙眉下瞇著雙目,看不出有任何表情。秀忠只好道:「父親說的,是伊達氏嫁過來的五郎八姬?」
家康輕輕點頭,「聽說他們夫妻感情甚好。因此,即便你把忠輝轉封到偏僻之地,削減他的俸祿,她也會跟著忠輝。」
「作為妻子,此是理所當然。」
「不可。」
「啊……」
「將軍先回江戶,回到江戶之後,令伊達領回上總介的媳婦。女人無罪,有罪的只是忠輝。」
忠輝連連點頭,但仍未理解家康的意思。他突然想起了和五郎八姬年齡相仿的千姬,千姬也必須受到責罰。
「關於此事,孩兒已經明白。」
家康點頭。秀忠讓他感覺到肩上的擔子突然變輕了。他相信秀忠的正直,即便此子未能明白父親的真意,但只要令五郎八姬離開忠輝,政宗的野心之火便失去了引線,慢慢也就滅了。
然而,秀忠此時突然道:「孩兒另有一事,乃是關於阿千。」
「阿千……她怎麼了?」
「她目下已回到了伏見城,想請父親將處置阿千一事,也交與孩兒。」
家康不由得瞪大眼,「阿千的處置……」
「豐臣氏的大阪城已毀,她雖逃離了大阪城,但已算不得我的女兒。」
「那麼,將軍要把阿千當作豐臣遺孀看待?」
「正是。」秀忠的回答十分乾脆,這讓家康有些不知所措。家康主張日後對一切事情都要嚴峻,可未想到打了自己的嘴。他尋思片刻,總算有了個主意:「是啊……這樣辦就好了。就依高台院之例,如何?高台院乃是豐臣太閣遺孀,因此,先據她的意願,由她居於三本木。後來她一心向佛,又為她建了寺院。阿千的事情可依此例。」
秀忠端正了一下姿勢,「孩兒認為,兩事有所不同。」
「哦?」
「太閣歸天之前將一切後事托付與了父親,高台院作為太閣正窒,如此相待,亦是理所當然。但阿千卻是兩次掀起叛亂、終是不降的大罪之人的妻子。」
「哦!」
「若將二者混淆,必會被世人說成公私不分,成為幕府的瑕疵。處置阿千一事,亦請交與秀忠。」
家康茫然,這就是秀忠的王道?律令和法度必須遵守,但是在此之上,還有更大的天地法則。在不能違背的法度之上,還有「人情」。人情並非出於道德和法度,而是出於人之本性,出於神佛的意願。他遂道:「將軍啊,我覺得你想差了。要是顧及私情,便無法給天下立規矩。你要是這般想,你的法便非為人立的法。離開了人情,焉有王道?」
秀忠側首一思,道:「非是人情……這處置阿千和責罰上總介,二事並非殊途。」
「難道要一樣處置不成?」
「正是。孩兒若對上總介加以重罰,逼著他與五郎八姬分開,斯時上總介若問我,將如何處置阿千,我何言以對?我對女兒放任自流,卻對兄弟課以重罰,眨眼之間,流言蜚語自會大起。故,循處置上總介之例,處置阿千一事,也請父親交與秀忠。禿忠定會著父親所述人情,適當處置。」
家康險些咳出聲,原來秀忠在意這個!「將軍為人正直,作此想也難怪,可這想法卻是大錯特錯!」
「這是為何?」
「你想想看,流言蜚語和世人心思暫且不論,忠輝和阿千的處境完全不同,相同的只是骨肉之情,忠輝乃是你兄弟,阿千為你女兒。你要是拘泥於感情,對這二人處以相同責罰,便是小肚雞腸,絕非人情。」
「哦?」
「況且,那個不孝之子,坐擁六十萬石,權重一時,卻犯下三樁大罪。與此相比,阿千不過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可憐女子。」
「是。」
「況且,阿千並非因不願和秀賴同死才逃出,她乃是為了夫君和婆婆才涉險乞命,乃是個貞烈女子……將軍啊。」
「在!」
「你休要把阿千當成自己的女兒,也休要把她當成我的孫女,僅僅把她看作一個薄命的女人,你不覺她可憐嗎?」
秀忠挺直上身,閉上眼睛,不語。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將軍啊,我要談的人情,乃是人間之情,而非一家一戶之私情。我說的人情,乃是指對那些貧弱不幸之人的體恤和憐憫。要是少了這等人情,這世間便如同浩瀚沙漠,何來溫情……」家康暗暗拭一下眼角,繼續道,「阿千並不遜於離開大阪城移居三本木、一心供奉太閣亡靈的高台院。就依高台院的前例便是。你認為她未隨同秀賴赴死乃是有罪,未免狹隘。」
此時,秀忠睜開眼,搖了搖頭,「孩兒還是不能明白此事……」
家康大出意外,他的聲音開始顫抖:「將軍,你還無法明白?」
迄今為止,秀忠幾從未違背過家康,若善待千姬,他作為父親,理應感到安慰。家康也望如此,可秀忠卻總是無法釋懷。家康又道:「我且聽你說說必須責罰千姬的道理!」
秀忠目不轉睛盯著父親,吸一口氣道:「父親乃是世所罕見的雄傑。」
「這與此何干?」
「父親乃是百年不遇、千年無二的豪傑,秀忠及眾親信無不對父親敬畏有加。」
「我問你,這與此何干?」
「但,如父親者亦不可能長生不老。故,秀忠必須走一條和父親完全不同的平凡之路。」
「說話休要拐彎抹角。我問你為什麼必須責罰千姬?」
家康使勁拍了拍扶幾,可秀忠並不懼怕,反而越發沉著:「因此,即便是方纔所言人情,父親的人情與秀忠的人情也有著莫大的差異。目前,秀忠的人情,還只是傷己方知人之痛……若不傷自身,便會忘記他人之痛。秀忠乃是這種淺薄愚蠢之人。」
「等一等!」家康打斷了他,「你是說,你要扎一下自己……你要責罰阿千,免得自己忘了痛苦,是嗎?」他的語氣甚是嚴厲。
「正是。」不料秀忠的回答頗為乾脆,「若不令阿千赴死,斷了豐臣的根,秀忠實無信心經略父親締造的太平。」
「斷根?」
「是,阿千可能已有身孕。」
家康亦抽一口涼氣,喃喃道:「將軍可還記得,武田勝賴在天目山自殺之後,我們還尋過他的血脈。若讓人斷了血脈,神佛也不會寬諒。阿千已有身孕,就越發不能讓她赴死了。待那個孩子長大,世道早已是今非昔比。彼時,亂世的怨仇早已煙消雲散。」
「不!」秀忠冷靜駁道,「若是如此,秀忠便會成為一個只會懲罰他人、不罰己身的暴戾之徒。就在這兩日,秀賴的遺孤國松丸便將捉拿歸案。秀忠已決心將其處死……」
家康有些不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麼?秀賴遺孤?」
「是。」秀忠揚起眉毛,點頭,「叫作國松丸,乃是伊勢侍女所生。」
「唉!他一出生就未住在城中,早就與豐臣氏斷絕了關係,送至京極氏的商家……常高院應已將他送與了一個身份低微之人,唉,希望他能平平安安。你何苦再找他出來?尋出來反倒麻煩,莫如忘了他。」
「事情豈能就此罷休?」
「這麼說,是有好事之人出來告發?」
「是。不便說出那人名姓,但,他將於兩日內把人送到我處。」
「你說什麼?」家康臉容開始扭曲,咬開道,「這可非尋常之事!將軍要下令將其處死?」
「他乃叛賊之後,怎能法外開恩?放過了他,怎能處罰其餘諸人?必須處置,以儆傚尤!」
「這、這些事,」家康忙道,「將軍無必要親自處置,交給板倉好了。勝重定會作出適當處置。」
秀忠似乎就在等著這句話,接口道:「決定處死國松丸的,正是板倉勝重。」
「勝重他……」
「勝重似已有更深的思量。世人已知國松丸此子,有人告發了他的藏身之處,若不對其處置,如何處置其他有罪之人?」
「其他人?」
「常高院一家,京極一門。」
家康閉上嘴,是啊,世人都已知,叛賊豐臣秀賴有一喚國松丸的兒子,這個兒子正是常高院藏匿,即使以國松已不知去向為由放過他,但京極一門何處逃去?京極自要承擔窩藏國松丸的罪名,遭到懲罰。
在板倉勝重看來,是放過國松,還是保全為了太平不惜餘力的常高院一門,必須慎重。思之良久,他方建議處死國松丸。「我逼秀賴母子自殺,又下令處死國松丸。凡俗人情均已不顧,自也顧不得女兒千姬了。此事還望父親恩准。」秀忠哀哀道。
家康已無處可退,將頭扭向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