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消除戰爭,就得付出百般努力。德川家康消除戰亂的願望深處,有著佛法的大慈大悲。但一些人為了根絕戰爭的隱患,卻把這種願望和尋常愛憎聯繫到了一起。如今在京阪,就有些嘴裡喊著渴望太平的人,正大肆搜歲大阪的殘兵敗將。人皆以為,若不將敵人斬草除根,便難免被其遺族懷恨在心,將復仇之意代代相傳。豐臣秀賴遺孤國松丸便成了眾矢之的。
阿蜜生下的女兒,已被處置完畢:照例,女子多不被問罪,遂將她給千姬做養女,千姬不日亦落髮為尼。但若是男孩,便不可草草了事。秀忠的親信當中,既有人提起此事,事情便無法再遮掩。
「國松丸之事無需擔憂。」本多正信道,「他到底是否秀賴親生兒子,尚且存疑:有人說,那不過是秀賴年少時笑鬧之果。國松親父怕另有其人,故,國松丸出生未久,便通過常高院送出了城,給了某商家,是死是活尚且不明。總之,那孩子來歷不明,大家無必要為此掛心。」
「事情並非如此。」井伊直孝道,「聽說後來秀賴還特意將孩子接到城中撫養。」
這個傳聞不假。但,並非秀賴特意接其進城。事情的真相是:常高院將孩子送給了某商家,但在去歲戰時,那商家害怕日後受到牽連,遂將孩子送回了大阪城。照世間的先例,關東和關西反目,關東終勝,有人膽敢藏匿太閣之後,必將招致殺身之禍。國松丸的出生已是可悲,若無人說他為秀賴骨肉,怕也不會有此禍。
其實,當初常高院乃是怕千姬在不久後將會產下嫡子,遂與澱夫人商量之後,將國松送給了若狹商家、在伏見農人町經營乾菜的砥石屋彌左衛門。常高院托京極家臣田中六左衛門將國松送與別人為養子時吩咐:「此子的出身非同一般,當好生撫養。」常高院雖然只說了這些,但六左衛門卻洩漏了國松的來歷。
收國松為養子的砥石屋彌左衛門,讓年輕守寡的弟媳做了乳母:在國松七歲之前,他皆甚為快意地懷有此秘密,對國松亦細心撫養。國松乃是已故太閣之孫、大阪城城主之子,說不定哪日便會被召回大阪城,成為大名。這一夜富貴之途,令彌左衛門激切不已。秀賴礙於從德川嫁過來的夫人的臉面,送走了孩子,但父子之情終難斬斷。彌左衛門揣著這美夢,為了讓國松日後有出息,還暗中請來田中六左衛門,教他武家風範和技藝。
然而,事情卻突然生了變化。德川和豐臣之間,戰事陰雲越來越濃。去歲秋日,彌右衛門再次通過田中六左衛門,道出不敢收養之苦:「這孩子出身高貴,在陋處難免會有閃失,請將孩子接回撫養。」當時常高院已奉家康密令去了大阪城,試圖和解,京極家老遂領回了國松,將其送到了秀賴身邊。此時常高院一心希望能通過自己讓雙方和解,若非如此,她定已再度將國松送走。國松就此回到了大阪城,成了一片風中的樹葉。
秀賴見到七歲的國松,頗為興奮,請回國松的生母,下令眾人稱國松為「少主」。千姬還未生育。關西關東不睦之時,國松有如秀賴開心解悶的玩物。國松生母當然更是大喜,她被召回秀賴身邊,又一次得到寵愛。若千姬不能生育,說不定國松丸日後還能成為大阪城主呢。但今歲大阪夏役爆發,她的美夢隨即煙消雲散。彌左衛門的弟媳一直在大圾城侍奉國松,秀賴遂將國松托付與她,國松亦再次藏入了彌左衛門家中。
這令彌左衛門甚是驚恐。送國松來他家的一行人,便是田中六左衛門夫婦和國松乳母,以及京極氏大津倉廩奉行宗語之子,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孩,亦是國松的玩伴。雖不足一年,國松卻已在大阪城習慣了「少主」的生活。乳母和玩伴都是他的僕人。彌左衛門怕出事,遂將國松托付給與他相交甚厚的加賀旅舍材木屋。
大阪城已成一片廢墟,國松父母都已不在人世,關東諸軍在京城和大阪也已開始對殘兵敗將晝夜不停地搜捕……材木屋經常留宿加賀武士,本並不引入注目,但謠言卻流傳開來。
「加賀材木屋家中有個奇怪的小孩。」
大阪城被關東攻破四五日之後,各地出現了這個傳聞。
「奇怪的小孩?如何奇怪?」
「七八歲。聽說,附近的小孩子問他叫何名,他稱自己為少主。」
「少主?」
「是啊,身邊總跟著一個十一二歲的下人,那孩子稱他為少主,卻不知道是誰家的少主。」
此時已發下文告,令人揭發大阪殘黨,故每日都會有人告發。在這種時候,怎能對這種傳聞置之不理?
此時負責伏見警戒的乃是井伊直孝。是何人向井伊告發此事,已經不詳。前去盤查之人初時也認為孩子有些身份,但誰也未想到竟然是秀賴之子。
「聽說這裡住著一個自稱少主的小孩,帶過來讓我們看看。」
材木屋主人聽到此話,很是驚恐,速將此事告訴了乳母,乳母則從後門跑去田中六左衛門處。六左衛門臉色蒼自,他本應早些將孩子轉至若狹,因京極老臣不太願意,故遲遲未動,延誤了時機。
六左衛門換好衣服,來到材木屋,事已晚矣。他試圖辯解,稱孩子乃是京極忠高的私生子。「孩子稱少主,因他乃我家主公血脈,本應將他帶回領內,只因戰後事務繁忙,遂一直拖延至今……」
六左衛門說得鄭重其事,但兵卒卻極不耐煩地打斷了他:「你說的這些太離譜。你所說和這個女子的話完全是牛頭不對馬嘴!」
六左衛門過於慌張,竟未注意到被官兵按倒在地的乳母。
「你剛才稱這孩子乃是京極血脈?」
「正是。」
「哼!那女人,把你剛才的話再說一遍!」
「是。我們侍奉的這位公子,乃是這個世上絕頂高貴人家的孩子……」
「你這麼說,必非尋常人家,說,是哪一家?」
「恕難從命。」
見乳母如此,田中叫苦不已。兵卒既起了疑心,怎會輕易罷休?他遂道:「這其中還有更深的原委。在下想直接稟告所司代板倉大人,煩請各位通稟。」
這時,已有另一支隊伍將宗語之子和國松帶了出來。
那乳母乃是個倔強女人,雖只出身於伏見商家,但因在大阪本城住了一段時日,心中自已刻了「忠義」二字。她錯以為,只要說孩子是秀賴之子,這些下級小官便不敢拿他怎的。而且,她覺得身後有常高院撐腰,只要常高院出面,不管井伊還是板倉,都不敢怎樣。於是,她打算打出最後一張牌,護住了被眾士卒拉拉扯扯的國松,道:「休得無禮!以少主之尊,豈可讓你們這等粗手粗腳之人相碰?」
「這個小孩到底是何人?」
田中六左衛門心中忐忑,試圖阻止乳母,但已聽她盛氣凌人道:「說出來怕嚇著你們,乃豐臣太閣大人的孫子——國松丸公子!」
材木屋前面早已人山人海。六左衛門暗歎一聲。
「啊,他就是右大臣大人的公子……」
頓時,人群中一片唏噓。這位最能勾起京阪市井之人興致的悲苦小兒,由此登場。
「國松公子被捉了!」
傳言又直接關係到了京極氏的生死存亡。
「聽說是京極家臣把他藏到此處的。」
這樣一來,京極氏的行為便會被視為叛逆。
「這和京極氏無甚關係。這孩子出身高貴,小人才將他收為養子……」
田中六左衛門雖極力辯解,仍被帶到了井伊直孝處,又被押到了所司代府邸。乳母和宗語的兒子被押在一起。
井伊直孝正在帳中用午飯,見士卒押著國松過來,便給他扶幾,又給他飯,然後問:「人稱你少主?」
「是,少主……」
「呵,少主要喝酒?」
「嗯,好。」
「來人,斟酒。」
國松津津有味將朱杯裡的酒一飲而盡,旋將杯子放下。直孝笑著拿起酒杯,自斟了一杯。
「氣數已盡的少主之杯,我們不能再用。」他說著,便將酒杯扔了出去。
此時那乳母厲聲道:「大膽!」
「你說什麼?」
「此乃右大臣遺孤,爾等粗鄙之人,根本不配坐到少主面前,爾竟敢扔掉少主灑杯,真是無禮狂妄之極!」
聽到女人的惡罵,直孝一聲冷笑,「你可真是個忠義之人,想讓京極一族與你一同赴死?」
未幾,國松被轉交到了板倉勝重手上。
板倉勝重讓國松洗了澡,然後問乳母,他喜歡吃什麼,乳母見板倉勝重上了年紀,又十分慇勤,遂如實道:「少主喜歡若狹的鰈魚。」
「哦,蒸鰈魚,我馬上令人去做。」言罷,勝重在心底歎了一聲,又道,「這個少主,確是秀賴的遺孤?」
「是,正是右府遺孤。乃是常高院將他托付與田中六左衛門,田中又將孩子送至彌左衛門家撫養。怎能有錯?」
「你何時做了他的乳母?」
「從他生下來起。」
「你叫什麼名字?」
「奴婢是砥石屋彌左衛門的弟媳,彌三郎遺孀,阿樂。」
「哦,他一生下你就在身邊,你必甚是疼他了?」
「當然,寧願賠上性命,也得保護少主。」
「唉!」勝重長歎了一口氣,「若常高院說,通過田中之手,將孩子交給了砥石屋屬實,但孩子並非秀賴所出,那將如何?知道真相的只有常高院。你怕只是聽信了謠傳,或是你隨意編排。」
「不!怎會有這等事?奴婢被召進大阪城侍奉少主一事,便是明證。」
「我聽常高院說,去歲冬役後,城內一直事務繁忙,哪有閒暇管這些事?」
「夫人會說這話?」乳母頗為驚訝,往前探了探身子,繼續道,「請讓奴婢見一見夫人。要是現在還說少主身份可疑,少主怎能有立足之地?在本城,少主經常在右府大人膝下玩耍……」
「等一下!」勝重無奈地打斷了她,「這都是你一人胡思亂想,據我查證:事實並非如此。那田中,似就是個歹人。」
「六左衛門?」
「對,據說常高院托付給田中的孩子,早已經死於天花。」
「啊!怎有這等事?」
「待我說完。為了遵守約定,六左衛門便將自己的孩子送去做了養子。這樣做,雖是不義,但之後仍可稱孩子乃是秀賴所出,許還能成為大阪城主。他起了壞心,才將孩子送進大阪城。這個傳聞,你可聽過?」
板倉勝重知道家康心中悲苦,便想救國松一命。他把罪過全都推到了田中頭上,如此不僅可救國松,還能令京極一族免去藏匿之罪。
板倉勝重故意將乳母單獨叫到自己面前,極盡暗示。若她說這孩子乃是先前效力於京極的浪人之子,這浪人出於私利,故意說孩子乃是秀賴私生云云。這對父子便不能繼續留在京城,將被逐放,事情就可不了了之。好事的市井之人也因此不會再多言,田中乃歷事之人,自能明白勝重的心思,必頗樂意回到鄉下,隱姓埋名。但首先得把這個乳母的嘴堵住。然而,這女人心中的盤算卻與勝重所計完全相反。她以為,只要能言明孩子乃秀賴所生,便能救得他;孩子若被人判為假冒,定會斬首不饒。
「奴婢有事稟報所司代大人。」乳母聳起雙眉,道,「說什麼少主乃是六左衛門的孩子,定是井伊諸人造謠。井伊對少主太無禮,我實在看不下去,就大罵了他一頓。他定是懷恨在心,才……」
「不!」勝重實拿這女人沒了辦法。既然她無論怎樣都不明白己的暗示,就只有清楚告訴她自己的心意了,「我是聽田中六左衛門這般說的。」
「田中大人?」
「是,現在就可把他傳來對質。你靜下心來好生聽我說。要是果真如六左衛門所言,也只有將他父子流放。你對此事完全不知情,亦不會對你深究,你回去便是,你可明白?」勝重言畢,拍了拍手,叫來下人,「把田中六左衛門夫婦帶來。」
乳母一時呆住。據她所知,田中夫婦並無孩子,若有,怎會大老遠從大津把宗語的兒子帶來給國松做玩伴?乳母滿腹疑問,她已把板倉勝重當成了一個老奸巨猾之徒。
田中夫婦被帶進來。田中之妻比乳母更是惶恐,但田中卻未失去武士的穩重。
「你就是田中六左衛門?」
「正是。」
「真是個歹毒之人!你為何將自家孩子藏匿於加賀旅舍的材木屋,還把他說成是罪人之後?你是不是以為,只要說他是國松,就能得到豐臣領地?你若這般想,真是白日做夢。秀賴乃是叛賊,其子國松理應受釘刑。你還敢說這個孩子是秀賴所出?」
「小人不敢。」六左衛門馬上回道,「小人從未說過國松是右府遺孤。」
勝重鬆了口氣,回頭看了看乳母,道:「哼!看來不過是些好事的市井之人,說他是右府遺孤,造謠生事。你說不知此事,嗯?」
「正是。」六左衛門回道。他已明白勝重的意思,眼神中明顯帶著對勝重的萬般感激。
「那我再問你,加賀旅舍材木屋的小孩是你的兒子,可對?」
「是,正是小人所出。」
「好,你退下吧,靜候判決。」勝重又叮囑了一遍,「將軍的親信怕還會傳你詢問。到時,你要沉著冷靜,將實情如此稟報,可明白?」
「明白。」
「好了,把這二人帶走。」
勝重認為,當再請來井伊直孝。只要封住直孝的口,事情就好辦了。但因意外地有他人告發,本多正純已單獨對此事開始調查。告發人便是國松丸的玩伴之母宗語之妻。宗語怕是害怕此事會連累到主家,才讓妻子出來告發。「國松丸正是右府大人血脈。因害怕受到連累,彌左衛門才將他送回大阪城。此事常高院並不知情,都是田中六左衛門和砥石屋二人相謀,將國松丸和犬子放進衣箱,扮作京極家的傢俱偷偷送進了大阪城。在城中負責接應的乃是國松丸的生母伊勢夫人。大阪城破前夕,孩子又被送同了砥石屋。此事還請大人明察,將兒子返還奴婢,請大人慈悲為懷……」
宗澤之妻表面上請求饒恕兒子,實則在為京極開脫,言明京極與此事毫無干泵。
正純馬上尋到井伊,確認了兩個孩子被捉時的情形,然後速將此事稟告了秀忠,自己則來到所司代府邸。
正純好像主意已定。若議論太多,常高院勢必被人懷疑,亦會連累京極氏,事情便無法隱瞞。按戰時舊例,國松當作為叛賊之子處以極刑,以向天下顯示法令威嚴。在這種情況下,秀忠一般也不會強更舊例。
「在下有事要與所司代秘密商議,速速通報。」本多正純騎著馬趕到板倉勝重府邸時,國松丸正坐在六左衛門和乳母中間,對著若狹的蒸鰈魚咂巴著嘴。
本多正純和板倉勝重在四門緊閉的書院裡密談了一個半時辰。其間,三人的貼身侍童和下人均不得靠近,但仍時而聽見他們激烈爭吵。
勝重主張放過國松,正純卻堅持處以極刑。到了最後,又請來了井伊直孝,後又叫來安籐重信。這樣一來,主張處刑的人越來越多,板倉勝重則變得勢單力薄。
但是勝重毫不讓步,未久,重信便去了伏見城詢問將軍秀忠的決定。
未幾,重信回來,大聲道:「將軍大人已經決斷,要依法行事。國松丸應於六條河灘斬首。」
一瞬間,全場鴉雀無聲,只有勝重的淚水嘩嘩往下淌。
「田中六左衛門呢?」
「當然也是斬首。他話語隨便,險些連累了主家。身為武士,太不應該。」
「那麼……乳母呢?」
「乳母乃是女人,無需問罪。」
「侍童……宗語的兒子呢?」
「那個孩子……」重信話說到一半,側首想了一想,道,「將軍說,一起斬首。若無人陪著,國松丸在黃泉路孤苦伶仃,太寂寞。」
這同情真是奇怪。照例,謀反當罪誅九族,因此,這般嚴厲亦是常有之事。將軍之所以堅持處死國松,最大的目的是想震懾那些在逃的殘兵敗將——要是不給他們點顏色看看,還不知他們會惹出什麼亂子。但只是以暴制暴,稍有不慎,便會陷入暴力的輪迴。
板倉勝重小心翼翼站起身來,穿過長長的走廊,來到國松丸住處時,已經過了亥時。他盡力了,卻無力回天。頗具挖苦意味的是,須執行這個決定的,正是他本人。
勝重眼前浮現出夏日的大條河灘,其熱不堪,頭頂上驕陽似火,天地如焚,唯一條閃閃發亮的清流靜靜流淌。國松丸可憐的小小身影,踏著灼熱的碎石,一步步走向死地……這小兒究竟有何罪過?
勝重穿過走廊,看看屋子裡的國松丸,他已和宗語的孩子一起睡著了,旁邊的乳母看上去形容憔悴,正用團扇幫著趕蚊子。
「給他們送些蚊香過去。」板倉勝重小聲吩咐過下人,悵然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