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結束之後,德川家康下令要在百日內處理好戰後事宜,但諸事完結,比他預想的提前了十日。
元和元年(一六一五)八月初四,晨,家康從京城出發。
同日,於七月十九離開伏見的將軍秀忠抵達江戶。
松平上總介忠輝緊隨父親離開京城。松平勝隆之父松平大隅守重勝負責指揮越後軍撤退。
大久保長安死後,皆川山城守也被撤職,之後大隅守重勝便作為忠輝家老,居於越後的三條城。
三條在高田以北,與高田城相距甚遠,位於伊達與忠輝的領地之間,將二者隔離開來。大隅守重勝之所以選擇此地,似正是想暗中監視,但忠輝對此並不介意。
忠輝在大津和大隅守重勝別過,帶著不足百人手下,朝駿府而去。從前番事件後,忠輝便再也未見過家康。因為家康從沒召見他,他也未想過去看看父親。在忠輝眼中,父親原本一代雄主,如今也由於年齡之故變得多牢騷。一旦自己言語稍有不慎,他便會大發雷霆,或是嘮嘮叨叨,或是淚流滿面。忠輝因此認為,只要父親不派人召見,便不去見父親,這樣也算孝行。現在他之所以將人馬托付與大隅守重勝,輕裝沿著北海道前往駿府,實是為了見見母親。
茶阿局一直在照顧家康日常起居。忠輝亦常切切叮囑:「父親已經老了。定要好生照顧,莫有閃失。」忠輝想,此行若能與父親一見,請個安,也是好事。但他覺得,作為孝子,最重要的還是要將年邁的父親好生托付給母親。畢竟,父親在世的日子已經不多了。
在京城時,伊達政宗多次提起此事:「大御所在世之日無多,萬不要拂他心意。不僅是他,在大御所有生之年,你都不可出言頂撞將軍。即便有不滿,也要憋在心中,不可流露於外。要記得大御所之言:生氣乃是人生大敵。」他的意思,是說忠輝現在不可與老人拌嘴,以防給將軍留下口實,反正大御所也將不久於人世,且忍耐一些時日。
有些人聽了此話,可能感到不快,以為伊達是在等待大御所歸西,但忠輝卻並無反感,他認為岳父還未放棄讓他成為大阪城主之念。
忠輝並未往深處想,在到達名古屋之前,他始終跟在家康後邊,與之相隔十里左右。待家康入名古屋城之後,他便走到前邊。
八月初十,家康帶著義直和賴宣進了名古屋。
要在此歇息兩三日吧,這樣也好,忠輝心道。但當他看到名古屋城頭金光閃閃的黃金虎鯨時,心中為之一震:兄弟們竟然擁有如此氣派的城池,我的城池卻比這裡差了老遠。他有些艷羨,亦有些恨意。
事情未能如忠輝所願,大阪城最終由松平忠明暫管。忠明乃是奧平美作守信昌四男,其母乃家康和築山夫人所生長女龜姬。雖說大阪城終究會為幕府直轄,但家康卻拒絕了兒子之求,將它交與外孫管理。裡外一思,總讓人有些想不通。
父親許是覺得,松平忠明年三十三,正值壯年,我卻還年輕,不堪大任?忠輝心下也承認,忠明也是出類拔萃之人。忠明把原來八十町的百姓移到城內的三道城,把三道城改成一條街市,還疏通了道頓堀、京町堀、江戶堀和木津川等主要水路。而且,他還把散佈於城外的大小寺院,都集中到天滿及上町一帶,並丈量土地,整頓街區。他的大張旗鼓和北國高田的開墾荒地有著天壤之別。設若是我,定會招來海外大商船,在此處修建一處大港,堂堂正正和海外交易,可若這般撤回高田城,一生都恐與大阪城無緣了。名古屋城頭的黃金虎鯨多少傷了忠輝的心。他思慮道:在父親心緒好的時候,不知母親能否替我圓了心願?
忠輝掉轉馬頭,馬不停蹄從熱田往鳴海趕去。
從此處到岡崎的每一寸土地,都能勾起家康的無限回憶,但對於忠輝,不過一個陌生之處,閱歷的差異隔斷了父子情感的溝通。
忠輝比家康早三日抵駿府。到了駿府,他接到一個意外的喜訊:居於高田城的側室產下一個男嬰。他自趕不及回去為孩子舉辦七日祝福宴會,但來報信的人希望他能給孩子起個名字。
喜訊頓時吹散了忠輝心中的煩悶。他興致勃勃在信紙上寫下自己第一個孩子的名字「德松」,然後舉辦了熱鬧的酒席。
第二日,母親茶阿局來到了忠輝住處。忠輝原本也可到城內去拜訪母親,但依例,仍有諸多不便。松平上總介忠輝乃是大御所之子,作為側室的茶阿局雖生下了忠輝,但其地位卻仍是忠輝的僕役。故,茶阿局雖是來看望自己的兒子,卻要說成是向主子問安。
「茶阿局前來向大人問安。」侍童田村吉十郎通報之後,忠輝還未從昨夜的酒意中清醒過來,一邊再次命人準備酒宴,一邊把母親請進來。
「母親,我有兒子了。」不管禮節如何,見面之後,二人仍是親密的母子。房門大敞,二人毫無顧忌地哈哈大笑。
「聽說是個大胖小子,可喜可賀。」茶阿局道。
「母親,我讓使者帶回信函,給孩子取名德松丸。」
「那使者是從江戶派到高田城的?」
「是,那邊要近一些。」
此時,茶阿局突然皺起眉頭,她許是想到了江戶的五郎八姬還未有身孕。但滿心歡喜的忠輝並未想到這些,單是道:「母親,我們好久不見了。先喝一杯,您身子一向可好?」
茶阿局似有些憂慮,道:「你為何不從大津前往大阪,卻故意繞遠道,從伊勢穿越伊賀的大和路?」
忠輝並不在意,道:「此事乃是父親的命令。不管孩兒長到多大,父親還是讓人畏懼。」
但家康並沒有下達這等命令,松平忠輝的人卻都以為乃是家康的命令,聽命行事。此中有一個奇怪的誤會:伊達家的片倉小十郎,讓忠輝信了那乃是依父命行軍。
茶阿局之所以這麼一問,定是忠輝貽誤戰機的消息也已傳到了駿府。若是往常,她定會再次詢問一番,但因今日乃是母子二人好久不見,她只是道:「既是父親的命令,便無妨。」她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不再往下細問,將話題轉到了千姬身上。
七月初,千姬沿北海道返回江戶,茶阿局至今還不能忘懷楚楚可憐的千姬。
「你於高田城內產下男丁,可喜可賀。但你不知阿千當日傷心的模樣,這也難怪,我也是個女人,能夠明白她的酸楚。」茶阿局眼中噙淚。
「是啊,定會不快。對於千姬,大阪城乃是她的家。她怕已記不清出嫁前在江戶的那些日子了。」
「並非這個原因,而是女人根深蒂固的悲哀。」
「母親是說她拒絕進食一事?」
「唉,她已心灰意冷了,要不是肚子裡的孩子……她說,她寧願一死,也要保住……」
「肚子裡的孩子?」
「是。阿千已經有孕在身,你可能不知道。」
「是啊,我從何得知。」
「許是旅途勞頓,到達駿府的時候,她便突感腹痛。」
「哦。」
「我叫去了醫士,日夜看護,但最終還是未能保住她腹中骨肉。」
說到這裡,千姬當時痛苦不堪的模樣又浮現在茶阿局眼前,她擦了擦眼角的淚水,雙手合十。
「原來如此,怪不得您會因我的孩子想到阿千呢。」
「是。高田平安產下男丁,阿千卻……」
「之後怎樣了?」
「她都不想活了,說這世上已無甚值得她留戀。」
「哦。」
「只有女人才能明白她當時的心情。在你出生之前,我也曾懷過一個孩子,當時掉了,我便想到過死。」
「哦,原來我當有一個哥哥……」
「哎呀,看我說了些什麼。當時我從阿千手裡奪過懷劍,勸她想開些。可她卻說,她每日都會看到秀賴的亡靈憤憤道:絕不能讓德川家的女人生下他的孩子。」
忠輝晃了晃身子,驚訝不已:「母親,這是真的?」
「是,她怕是太累。但她說,就算是和秀賴賭氣,也要把孩子生下來撫養成人,但卻掉了。她如今一心求死,要我莫再阻攔她,還希望在她死後,將她的頭發送往伊勢的尼寺慶光院,與秀賴的牌位放在一起。」
「真是可憐。這都是因為她念著秀賴。母親,您幫她實現願望了?」忠輝此時已有些醉了,突然淚下。
為了讓千姬打消尋死念頭,茶阿局勸解將近十日,一時自不能從這個話題轉移開來,只是叨叨說著。
茶阿局在忠輝府邸待到傍晚才去。兩日後,家康便會返回駿府,因此明日一早,她就得忙著準備迎接諸事。
「我們在城內再見吧。」茶阿局剛要起身離去,卻又想起了什麼,坐下,說起了她聽家康所言幼時諸事,「聽說這一帶原叫少將宮,你父親幼時在這裡過活。當時,你父親還是個無依無靠的人質,被人稱為三河野種。但現在,他已為天下公。每當他在城中巡視,便會說些往事。人生真是難以預料啊。」
這也是茶阿局自己的感慨。先前,茶阿局乃遠州鐵匠之妻,因丈夫死於非命,她抱著三歲的幼女遠赴濱松城,尋到家康,請他為自己伸冤。這就是緣分,家康將她收為側室,她後生下忠輝,現在忠輝已成了擁有六十萬石俸祿的親藩大名。她是想起了自己的命運,才發出如此感慨。
「我想我不必再說,你也應明白,定要孝敬父親,報答他的恩情。」
忠輝笑著打斷了她:「母親不必掛懷。您就是讓我不孝順,我還偏要做給您看呢。」
「那,我們城內再見吧。」
「孩兒倒是要拜託母親好生照顧父親。」
「好,好,我知道。」茶阿局起身離去。但她穿草鞋時,鞋帶突然掙斷了。這許是有何預兆,但她卻未多想,重繫了一遍。
忠輝帶著幾分酒意,目送著母親,「母親小心慢行。孩兒這樣說或有些可笑,此處和駿府城近在咫尺,況且您是坐轎回去,哈哈!」他放聲大笑。茶阿局未讓忠輝看到自己斷開的鞋帶,慌忙進了轎子。
之後,忠輝繼續喝酒。他幾乎不來駿府府邸居住,因此,此處亦無女人。待母親去後,他便從花街柳巷叫來了一些妓女。「父親明日便會回來。待見過父親我就要啟程了。今夜不妨一醉方休吧。」
他知還會在城中見到母親,只備到時婉轉向母親表達心思:「忠輝想再歷練一兩年,入主大阪,為幕府效力。」他想讓母親先給父親透露此意,看看父親作何反應。
就這樣,忠輝在駿府心滿意足度過了兩夜。
「吉十郎,父親平安抵達駿府了?」到了第三日,忠輝依舊帶著幾分酒意,問身邊的侍童。此一整日,他睡得不多。
「是,已經平安到達,真是可喜可賀。」
「哦,好。明日我就進城向父親問安。今夜我要好生睡一覺。你們自己可以盡情飲,莫要因些屁事吵了我就是。」他吩咐過後,便昏昏沉沉睡去了。
妓女還留在府中,但因忠輝已沉沉睡去,她們也就懶散下來。院子裡一片寂靜,聽不到小鼓和笛子之音。不知過了幾個時辰,周圍依舊一片寂靜。
忠輝忽覺一股冷冷的夜風吹過,遂朦朦朧朧睜開眼睛。
「小的有事稟報,請大人醒醒。」說話的是吉十郎,他提著一盞昏暗的燈,壓低了聲音道。
「何事?不是叫你休要吵醒我嗎。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才天黑未久,城內有使者求見。」
「城內?是母親派來的?」
「不,乃是三條城城主之子松平出雲守勝隆,奉大御所之命前來求見大人。」
「家老們呢,讓他們代我去見見便是。」
「他說必須要面見大人您。他說他乃是大御所派來的使者,讓小的定要叫醒您。」
「大御所派來的?」忠輝這才慌忙起身。由於喝了太多,他依然感到頭昏腦漲。「好,把他請到廳裡,我馬上就過去。」忠輝起身之後,伸了個懶腰,速速換上見客的衣杉。
忠輝一邊換衣一邊尋思:松平勝隆在父親身邊,若讓他見到自己一身酒氣,回報父親,怕大事不好。說不定母親將自己生下男嬰的消息告訴了父親,父親特意派人祝賀來了。「我兒子也做父親了啊。」他莫不是要賜我什麼東西?
忠輝昏昏沉沉想著還未謀面的兒子,來到了廳裡。松平勝隆乃是忠輝家老之子,二人之間毋需客套。
「啊,勝隆,天色已晚,你來這一趟,真是辛苦了。父親有何事?」他的口氣顯得很是隨意,但仍舊坐在了下座,「你說吧,我聽著。」
此時,嬰兒和父親的笑臉仍舊浮現在忠輝眼前,正因如此,松平勝隆在燭光下坐正了姿勢,要傳達家康的旨意之時,忠輝還是昏昏沉沉。
「大御所有令!」松平勝隆一臉嚴肅道,「第一,爾於大阪出征之際,在江州守山一帶,不及報告將軍,便擅自斬殺將軍家臣——長阪血槍之弟六兵衛,可謂僭越之罪。第二,進宮面聖之際,提出各種異議,拒不同行,敢去捕魚,實乃罪不容赦。第三,身為六十萬石之大名,仍不知足,還敢要求加封,實在傲慢無禮。因此,我永不再與你見面。元和元年八月初十。」勝隆朗聲讀完,正要收起紙卷。忠輝卻側首,一臉迷茫道:「勝隆,這是何意?」
勝隆並不答話,單是默默捲起紙,放在忠輝面前。
「你說什麼?第一,隨意處置血槍的弟弟,有僭越之罪……」
「正是。」
「第二,只顧捕魚……」
「正是。」
「第三是什麼,領受著六十萬石……」
「如此還嫌不夠,真是不知好歹。大御所對此大為震怒。」
「哦,我還以為你是前來祝賀的使者,你竟是父親派來責罵我的?」
「正是。」
「你等等,我不明白。剛才你所言三條,在二條城的時候,我已經向父親致歉無數,事情已經了結。」忠輝邊說邊打開書函,「永不再與你見面……這『永不見面』是何意?」
「也就是說,此生永不再相見。」
「此生……誰和誰?」
「上總介大人和令尊大御所大人。」
「渾蛋!」
「……」
「父親永遠不再見自己的兒子……父親永遠……不,是近在眼前的兒子永遠見不到父親……」忠輝大聲吼著,臉色漸漸變得蒼自,「勝隆!」
「大人先把這書函收起來。我是作為大御所使者而來。」
「哦,是麼,你是父親的使者?好,我把這個收起來,放好了。好了,你說吧,這『永不見面』到底是何意?」
「在下已回答過了。就是說,大人今生今世再也見不到父親了。大御所的意思,是讓您馬上回到淺草,等候將軍發落。」
「哦?這可真有趣!這世上哪有這種懲罰?這必是父親年邁糊塗,一時興起。」勝隆一本正經拿起扇子,抵在小腹上。
「你是說,我若不從,你便要切腹?」忠輝道。
勝隆依舊十分沉著,冷靜道:「正是。」
「這可愈發有趣了。我從沒聽說過『永不見面』這種懲罰,這怎生可能?你竟巴巴跑來告訴我這事。事情原本已然了結,到底是誰再次煽風點火?將軍早已回了江戶,說不定是義直或者賴宣。兩個幼弟與我毫無積怨,這樣的話……」忠輝似突然想起了什麼,拍膝道,「定是忠明在搞鬼:忠明定然是聽說我想得到大阪城……」
勝隆拿起扇子拍了拍膝蓋,打斷了忠輝:「這都是大御所的意思。請大人莫要妄自揣測。」
「什麼?」
「大人竟說出大御所業已糊塗云云,大人可能不知,大御所今日長淚不止啊。」
「渾蛋!」忠輝拿起茶碗,用力砸向彩繪隔扇,「以上這三條,我都已經向父親解釋清楚。貽誤戰機一事,我決定親去江戶向兄長賠罪。仙台的岳父大人也說,我自己去還不夠,他會一起前去。第二條,那是因為父親的使者來傳話時,我已不在營中。那第三條,怕是因為我想得到大阪城。不錯,我的確想入主大阪,但這絕非因嫌六十萬石太少,而是想借大阪進行海外交易,是為了天下繁昌,因大阪正好佔盡天時地利。但,若父親不准,忠輝不會勉強。可父親現在說什麼『永不見面』……好!現在我就去父親那裡,在他的面前把這書函撕個粉碎,向他講明一切。」
「……」
「這樣行嗎,勝隆。你可別急著切腹,否則會弄髒我家的蓆子。休要太性急!」
「且等。」
「休要攔我,渾蛋!我聽說若兒子犯錯,會被逐出家門,但從未聽說過『永不見面』這等懲罰。我可是越後之守,此事要是讓外人知曉,我還有何面目見人?」
「請您冷靜,上總介大人!」
「嗯?」
「您以為大御所就是因為這三條罪狀,才給您這等懲罰?您竟還未看出這都是些借口?」
「勝隆,你這狗東西說話真是古怪。」
「大御所既然老淚縱橫,作此生不再與大人相見之決定,其中定有深意。」
「你快說,渾蛋!為何之前你不說?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
「在下不知。」
「不知?既是不知,你還假作聰明,狐假虎威?」忠輝說著,忍不住一巴掌扇在勝隆臉上。
勝隆似早有準備,捂著臉一個踉蹌,依舊平靜如水。
「快說!裡邊有何隱情?」
「在下不能說。」
「剛才你說不知,現在又道不能說,竟敢耍我?」
「不知。」
「此事可與你父親也有干係?」勝隆驚訝地抬起頭,使勁搖頭,「大人怎會如此說?此事父親一無所知。」
「哼!你父親身在三條城,整日兩眼放光監視我,生怕我有謀反之舉。哼,定是你老子對大御所說了什麼。」
「上總介大人!」
「你休要那般瞧我!就連你也像野狗一般盯著我!」
「大人難道絲毫都不覺慚愧?」
「慚愧?」
「大人懷疑別人之前,請先好生想想您身邊諸事。」
「這,這……」忠輝突然閉上了嘴。他雖然任性,卻並不愚笨,冷靜地想想自己身邊諸事,立時心中駭然:父親作出這種奇怪的處分,莫非因為以前自己身邊之事?
聽勝隆這麼一說,忠輝首先想到了大久保長安。他只知長安在八王子府邸裡私藏了大量黃金,至於事件詳細經過,他並不知情。「這麼說,和大久保長安的謀逆有關?」
「不知。」
「又是不知!」
勝隆駁道:「身為武士,有時即便是知,也只能作不知。上總介大人,難道您還未發現,有些時候在下只能這般說?」
「你所說的不知,就是同意我所言?」
「不知。」
「好!父親是說長安的謀逆乃出於我的指使?」
「無這般簡單。」勝隆搖了搖頭。
「什麼?沒這般簡單。」
「不知上總介大人是否知道,大阪陷落之時,有一個洋教神父險些被伊達家臣殺了,亡命到蜂須賀軍中,方逃得一命。」
「我怎知這些?」
「大人可知那神父說了什麼?他說,伊達政宗怕他洩露秘密,才要殺人滅口。」
「洩露秘密?」
「是。他說天主教徒和伊達政宗、松平上總介大人之間有密約,要和大阪方結盟,討伐大御所和將軍。」
「你……你?」忠輝不由得探出身子,大聲笑了起來,「哈哈哈哈哈,這可真是古怪!竟有這等傳聞!我會和洋教徒及岳父聯手,討伐父親和將軍?」
「您不要笑,上總介大人。」勝隆似有些動怒,「此次大阪之戰,您不是遲到了?而且,當神保相茂軍與大阪的明石軍激戰時,伊達竟從背後偷襲,致神保相茂全軍覆沒。可疑的還不僅這些,據那神父說……」
「且等!」忠輝厲聲打斷勝隆,「父親以為我遲到,就是為了成就所謂陰謀?」
「正是。」
「正是?你這廝真讓人生恨。你也覺得父親的懷疑並非空穴來風?」
「不知。」
「哦。好了,不管你是『正是』還是『不知』,都隨你便!可忠輝該問的還是要問。對於伊達軍誤滅了神保之事,岳父大人想必已向父親和將軍解釋過了,也已得到了諒解。」
「不知。」
「他們已然明白,現在卻將氣撒在忠輝身上!你不認為他這般做,不過是懦弱?」
「不知。」
「你又是不知!哼!即便長安和伊達有野心,松平忠輝怎能與他們沆瀣一氣?」
「恕在下直言。」勝重搖頭道,「上總介大人乃是伊達女婿。」
「女婿又怎樣?翁婿和父子,何人更親?」
「那個逃到蜂須賀軍中的神父,說得頗為清楚。」
「又是那個神父……那神父說了什麼?」
「他說,伊達大人讓大久保長安私藏了巨額黃金,希望用這些黃金操縱信奉天主教的大名,以圖在不日後推翻將軍,讓女婿掌管天下,他則取大御所之位而代之。」
「哈哈哈,這真是一派胡言!即便岳父有這等想法,忠輝也不會同意,況且他也非這種人。」
「話雖如此,神父卻有依據。」
「依據?」
「是。乃是伊達寫給索德羅的書函。」
忠輝咬牙道:「函裡寫了什麼?」
「請他到達班國之後,定要設法讓國王菲利普往日本派遣水軍。只要班國的兵艦一到,伊達就與信徒同守大阪城,立即出兵討伐江戶。大御所已有察覺,才不斷催促秀賴離開大阪城。」
勝隆一言道破真相。忠輝沉默不語。
「這些話請莫要外傳。」勝隆越發覺得不吐不快,「禍事根源還在於大久保長安。真如一場夢,但這夢卻是有根。」
「哦。」
「大久保長安私藏巨額黃金屬實,不僅如此,秀賴署名的聯名狀也確鑿無疑。當然,上邊並無伊達簽名,但有結城大人,有上總介大人,還有大久保相模守忠鄰大人。這樣一來,將軍的親信怎能視而不見?而且,據雲相模守欲在大御所從江戶回駿府途中,將他劫持,監禁於小田原,強行要求他傳嗣位於某人。」
「……」
「因此,大御所才不得已處分了相模守,不僅如此,加賀的高山和內籐二人旋被流放,只有伊達一人安然無恙。但伊達手中還有大人您。他拜託索德羅前往班國,請求班國皇上派出兵艦,他日日等著兵艦到來。今夏大阪一戰,他只欲盡量拖延決戰時日。大人可知他為何拖延?」
忠輝緊閉雙眼,聽著勝隆一一道來。他酒意全無,渾身打顫,只聽勝隆續道:「大御所心中一清二楚,上總介大人您並無異心,因此,今天大御所將這封書函交給在下時,才大哭不已。上總介大人,勝隆所能說的就這些了。函中所書三條罪狀,實際上……」
「哦。哦。」忠輝喃喃著,閉了眼,慮道:從大久保長安、大久保忠鄰、高山右近,到內籐如安、神保相茂,甚至連伊達對友軍相襲,都關聯在一起,事情並不簡單。如此說來,我只能不見父親,直接回江戶了?
「上總介大人,勝隆多嘴了。在下所言,您就當從未聽過。」
「不,你有話儘管說!」
「多謝!勝隆以為,大御所怕是想讓上總介大人和伊達斷絕關係,然後舉兵討伐之。」
「嗯?」
「因此,大人回到江戶,當與夫人離散。」
「……」
「那之後將會怎樣,在下就不得而知了。不知將軍會命大人切腹,還是讓大人擔當征伐奧州的先鋒。但不管怎樣,都是大波大折。大人定要作好準備。」
但忠輝緊閉著雙眼,沉默不語。
對於忠輝來說,達一切皆如天外之事,現在卻如暴風驟雨滾滾而來。是自己疏忽了?他原本以為大久保之事早已過去,世人也已忘了那廝,沒想到直至今日,還會重提。忠輝此前確有些過於依靠別人,他一直深信,父親、兄長、岳父以及身邊諸人,都待他甚好,切切愛護。事實卻非如此,兄長自有兄長的心思,父親也有父親的心思。伊達怎會捨棄一門之利而一心為女婿著想?在這世上,有何人是一心一意為了我松平忠輝?
但此責罰對於忠輝來說,還是過於殘酷。正如勝隆所言,這個懲罰,並不僅僅是「永不見面」那般簡單。
下一步,勝隆說忠輝要麼會被命令切腹,要麼會被任命為征伐奧州的先鋒。但在這之前,還將會出現什麼?父子將永不相見,但將軍將會對他作出何樣懲罰?伊達政宗是否真讓索德羅去菲利普皇上那裡搬救兵了?若果有此事,等菲利普皇上的兵艦登岸之時,日本國內又將掀起怎樣的大亂?父親難道已預感到將會有一場天下大亂,才決意舉兵征伐奧州?
狗大意破頭,人大意失首!忠輝閉眼,淚流不止。
聽說側室生下一個兒子,忠輝欣喜至極,甚至還想讓母親幫自己問問大阪城之事。想到這裡,他忽覺自己實在愚蠢至極。此時他亦想起,當日在二條城和父親爭執時,父親並未曾說過一句原諒之語,只是跟他講了一番王道霸道之別。他卻一廂情願以為,自己既然把該說的都說了,事情也就到此為止,但哪能這般容易了結?
「勝隆,」忠輝忽道,「將軍將會對我作出何樣處分,你聽說了?」
「不知……」
「你必定聽說了。他會怎樣處置我?」
「將軍大人定會看在手足面子上,盡量從輕發落。大御所也定然是出於這方面的考慮,才先行給大人懲罰。勝隆以為,大御所對大人作出此等懲罰,乃出於父親對兒子的關愛。」
「你的意思,是說嚴重些,我可能被令切腹。但看情況,事情還些有轉機。」
「是。不管怎樣,大人都是將軍大人之弟,他怎會懷恨在心。只是不知將軍身邊那些親信怎樣想。前些日子,他們便無視大御所,逼著秀賴切腹自殺。」
二人不再說話。忠輝許已完全明白事情的前因後果,他拍手叫來了一個侍童。
「大人有何吩咐?」
忠輝卻轉向勝隆,道:「你的事已經完了吧?」
「正是。」
「好了,休要說什麼『正是』了,你我之間,不必拘禮。我且認為你所言有理。我們二人同飲幾杯吧,就當是離別酒,可好?」
「好。在下榮幸之至。」
勝隆雙手伏地。忠輝這才吩咐侍童道:「快準備些酒菜。」
「遵命。」
「勝隆,你的公事已畢,現在我們仍是好友。我有幾事要問你,你想說便說,休要顧慮。」
「是。」
「若我對父親這個決定不滿,進城求見父親,他會怎樣?」
「他不會見您。」
「我要是強行一見呢?」
「大御所定會向世人宣稱,說您瘋了。」
「發瘋……」忠輝淒然一笑道,「父親定然以為,要是不這般說,我便會累及家母。」
「……」
「我若推說父親所言之事,我並不知曉,即便伊達和大久保抑或其他某某有何野心,皆與忠輝了無關係……」
「噓!」勝隆打斷了他,侍童正端了酒菜進來。
「是啊,我說過只有我們二人。哈哈哈,你把酒菜端來就退下。我現在傾心於一個女子,此事我要與勝隆好生談談。」忠輝支開了侍童,自斟了一杯,一飲而盡,將酒壺遞給勝隆。「若忠輝因為氣憤而切腹自殺,又將怎樣?」
「世人會說大人乃畏罪自殺,反而會累及大人家臣和茶阿夫人。」
「哦。你也是這般想。來,再來一杯,我也再喝一杯。」忠輝又給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飲而盡,然後大聲笑了起來,「勝隆啊,我現在真想當場把你殺了,然後切腹自殺,還把腸子拽出來扔在地上。罷了罷了,我怎會如此?我知你來之前已作好了準備,已有所防範。你,還有父親……哈哈哈哈哈……」
「我明白大人的心思。」勝隆定定看著忠輝,端起杯子,緩緩遞到唇邊。
離別酒!忠輝這話讓勝隆感到一陣心痛,卻又不敢掉以輕心:忠輝並不愚笨,只是性子剛烈,他很可能拿刀殺入。忠輝要是自殺,我就先他一步。勝隆從一開始就下定了決心。
忠輝大笑過後,又拿起酒杯,一連喝了兩杯,方道:「勝隆。」
「大人。」
「目前,我似連一個知心朋友都無啊。」
「哦?」
「但今日我尋到了。就是你,松平出雲守勝隆。」
「在下慚愧。」
「因此,我有事想與你商議,你莫要拒絕。」
「在下怎會拒絕?大人之言令在下榮幸之至。」
「我就說了。我想暗中切腹自殺,你就說我乃是服毒身亡,因此……」忠輝微微一笑,接著道,「你能否莫跟著我自殺,活下去?」
勝隆依然緊緊盯著忠輝,搖了搖頭。
「我若自殺,你也要切腹?」
「無此準備,在下不會接受這差使。」
「哈哈……下一事。」
「請講。」
「你若是我,會怎樣?」
「明日一早,便老老實實離開駿府,前往江戶。」
「不強行進城麼?」
「正是。」
「是啊,把一切都交與父親。到了江戶,我又當如何?」
「回到江戶自家府邸中,閉門不出。」
「靜候兄長發落,甘做俎上之肉?」
「正是。」
「但,若兄長並無發落呢?」
「在下以為,將軍首先會令大人和夫人分開。」
「我也要老老實實遵他命令麼?」
「正是。」
「但夫人非我,若她要尋短見,又當如何?」
「她不會尋短見。」
「你怎知道她不會?」
「夫人乃是虔誠的洋教徒,洋教的教義不許信徒自殺。」
「哦。天主信徒不能自殺,是,她不會自殺。」忠輝似已把思緒轉到了江戶的五郎八姬身上。
勝隆鬆了口氣,危機似已過去,忠輝亦會不聲不響回江戶吧?若忠輝真能安分離開駿府,勝隆也就卸下了肩上一大重擔。這之後諸事,將軍和他的親信自會好生考慮。唉,只可惜上總介大人了!
忠輝再次往酒杯裡斟滿了酒,陷入沉思,他已在冷靜思量下一步該怎樣了。
「此情此景下,」勝隆再次說道,「請大人務必保持冷靜,切忌暴躁。」
「嗯。」
「此乃命運泥潭,大人愈是掙扎,愈是著惱,便會陷得愈深。」
「勝隆,我會一一照你說的去做。你說得有理。因此,我想托你一事。待我離開駿府,麻煩你去告訴我母親。」
「在下明白,大人有事儘管吩咐。」
「你見到我母親,告訴她,阿千不幸。」
「千姬小姐?」
「是。她不僅失去了夫君和城池,肚裡的孩子也掉了。可是,幸福還會再次到她身邊,忠輝深信不疑,請母親莫要難過。」
勝隆扭開頭,低聲嗚咽。忠輝乃是借千姬之事訴說自己的不幸,想到此,他亦感肝腸寸斷。
「千姬也想過自殺,但是母親阻止了她,這是天命。跟她比起來,忠輝已經頗為幸運了、在高田城,我有了兒子。我雖不明母親的心思,但已明白父親的苦心。你就這般替我傳話便是。為了兒子,我也要好生活下去。」
「在下謹記在心。」勝隆點點頭,顫抖著聲音道,然後雙手伏地,「剛剛出生的孩子焉有罪過。非但無罪,他乃將軍侄子、大御所之孫:是,他有何罪!」
「勝隆,我若有萬一,孩子就托付於你了。」
「這是自然。家父也不會忘了大人之後。」
「哈哈,真是可笑!人生不可思議啊。我在駿府受到了父親責罰。而一向性急的松平忠輝為了一個尚未謀面的嬰兒,卻學會了保重自己,真是妙不可言。好,我已決定了。來,再喝一杯,你就回去,明日一早我使出發。」
「多謝大人!」
「我們還能再次相會,你定要保重身體。」
不知何時,窗外已經下起了小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