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隅田川的船槳聲中,松平上總介忠輝江戶的府邸迎來了新的朝陽。
客室在院中向陽的方向,打開門,可見陽光照在川面上,水上飄著一層霧氣。岸邊的垂柳在風中搖曳,婀娜多姿。
門口鋪著猩紅毯,伊達夫人在毯上洗漱完畢,開始做早課,向天主禱告:「主保佑我夫君平安無事。」
自從忠輝出征以來,五郎八姬便日日這般祈禱,從未間斷。但今晨,她心裡卻生了個疙瘩,昨夜幾是無眠,皆因昨日傍晚,她接到側室產下庶子的消息。
五郎八姬當然希望能為夫君生下長子,卻被一個沒見過兒面的侍女搶了先。她記得那個女子是春日山附近的一個鄉下武士之女,喚作阿菊,不多言多語,總是低眉垂首,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五郎八姬從沒想過忠輝會看上她,她卻懷了孕,還生了兒子!
聽到這個消息,五郎八姬一時有些不知所措:莫非他喜歡那等女人?夫人和阿菊完全不同,她開朗活潑,令人愉快。況且,她自己也認為,作為妻子理應如此。在開朗的伊達夫人面前,阿菊不過如一捧淡雪,若責罵她,她便會立時消融。伊達夫人心道,原諒她吧,這都是神的旨意。
但是,夫人卻不想讓阿菊親自撫養孩子。她未責備忠輝,能責他什麼?但她於優渥境地中滋生出的利己之心,總能找到自衛的借口:既然此子是夫君之子,就當由自己撫養。她決定,不管孩子是男是女,都要由自己撫養,這亦是神的旨意。
孩子出生之後,要馬上告訴我,她曾這樣吩咐過。她原本以為聽到孩子出生的消息時,不會再有什麼不安。但昨晚,她突然想到了一件擔心之事,開始了各式各樣的猜測,合不攏眼,直到天亮。
問題在於,出生的乃是一個男孩。若是女孩,她把孩子接到自己身邊撫養,也不必擔心。但若是男孩,孩子接過來,便成了嫡子,將來可能會繼承家業。要是這樣,我日後生了兒子……這心思讓她既猶豫又心痛:欺騙別人是為不善,欺騙自己同樣是不善。
伊達夫人尋思,若收了阿菊的孩子為養子,我再生下兒子,對這兩個孩子,我能傾注同等的關愛嗎?若無法做到,不僅會使自己痛苦,還會傷害對方。
伊達夫人先前在娘家時備受寵愛,無人敢違背她的意思。她正因在娘家那般任性,才選擇相信神靈,以求自戒和反省,這也是她每日向天主祈禱的原因。
莫非我只是想從阿菊手中奪走孩子?不,絕無此事!要是這樣,我還有何臉面站在主的面前?獨居空閨的伊達夫人,實不能驅散心中的迷茫,似看到兩個長得頗像夫君的孩子坐在面前。一向開朗的她,竟心灰意懶伏在地上,甚至想像起了自己發怒時如夜叉的形貌。
天濛濛亮時,夫人才迷迷糊糊睡了片刻。
洗漱完畢,夫人讓人點上自己喜歡的麝香,道:「叫尾上過來。」她令人叫來尾上嬤嬤。尾上嬤嬤今年三十歲,並非她從娘家帶來,乃忠輝之母茶阿局所薦,如今總管內庭事務,比尋常男子還能幹。
「夫人,您叫我?」
「是。尾上啊,過來坐。」
尾上並不答話,單是抽著大鼻子,道:「這香太濃了。夫人您就喜歡這香。」言罷,方笑著坐在夫人面前。
「尾上,我有一事想問你。看在我母親和婆婆的分上,你要想好了再回話。」
「哦?」
「我想把阿菊的孩子接過來撫養。你覺得我這麼做,可妥當?」
尾上心頭一驚,道:「孩子……孩子才剛剛出生啊……」
「把孩子留在阿菊身邊,讓我惶恐,我要把孩子接過來。你覺得我這般做,妥當否?」
尾上半張著嘴,茫然望著夫人。
「回我話!我有無資格把孩子接過來?若我無這資格,孩子將會不幸。」
尾上自以為瞭解夫人的品性。但今日的問題過於唐突,她茫然道:「夫人,請再說一遍。高田那邊產下一個男孩,夫人您是想……」
「我想把他接過來親自撫養。」
「要是這樣,當趕快尋個乳母了。」
「我在想,是否不必如此?」
「這……」
「我剛才不是說過了嘛,我不知是否當把孩子接來撫養。有兩事讓我感到迷茫。」
「哦?」
「若把孩子接來,那孩子就成了我的孩子。」
「是。夫人要是想把他當成親子……」
此時世人把養子稱為「親子」。若把孩子作為正妻的「親子」來撫養,孩子便算作嫡出。
「若日後我又生了兒子,當由何人繼承家業呢?」
「這……」
「我是個自私的女人。我想讓親生兒子繼承家業。」
「夫人!」
「有話直說,不必顧慮。」
「夫人,這些都是您自己的想法,我們可從來……」
「所以我才想問你,難道我不是一個能將親生骨肉和養子同等視之的女人?」
尾上一臉茫然,她漸漸明白夫人的意思,但對這種問題,卻不能立時作出回答。
「你還不明?」夫人有些著急,道,「我若是不能對其同等相待,那怎能將孩子接來?」
「這……」
「我不知應當如何。我心底對阿菊母子怕有些怨恨,出於怨恨,才要讓他們母子分離。要是這樣,我真是惡魔。你說,我是不是這樣的女人?」
「夫人,您莫為難自己。」
「為何要說『為難』二字?你說,你有何想法?」
「唉!夫人還是再等等,待大人回來再說。」
「你是說,我應該與大人商量?」
「是。」
「哼!這樣的話,我就輸給他了。我定要在他回來之前作出決定,否則……」
正在這時,一個侍女來到門口,畢恭畢敬伏在地上,道:「伊達府上有使者求見。」
「伊達使者?」話題被人打斷,伊達夫人心中有些不快,但很快恢復了笑臉,道,「許是來告訴我大人消息的。把他們帶進來。」說完,她又叫住了侍女:「來者何人?」
「一個是遠籐彌兵衛大人,另一個人,奴婢未見過。」
「哦,是彌兵衛,定是來告訴我大人何時回來,當讓他們喝上一杯。尾上,你吩咐下去,備酒。」
等尾上和侍女離去,伊達夫人看了看周圍,自言。三語道:「晚了,已經來不及了。原本不想聽大人吩咐……」
未久,侍女帶著遠籐彌兵衛過來,後面跟著一個陌生武士。遠籐彌兵衛乃是政宗屬下,負責伊達內庭外庭的聯絡。
「小人見過夫人……」彌兵衛雙手伏地。
話音未落,夫人便打斷了他:「父親母親身體可好?」
「好。」
「這人是……」
「此乃柳生又右衛門宗矩大人。」
「柳生?」
宗矩緊緊盯著夫人,道:「鄙人乃是將軍身邊的人。」
夫人臉上笑容越發燦爛,點了點頭道:「你們必是來告訴我上總介大人何時回來。來,往這邊一些。」
「夫人,」遠籐彌兵衛伏下身子道,「小的今日前來,並非奉伊達大人之令。」
「哦?」
「小的乃是奉太夫人的密令。故,小的才帶著熟知事情前因後果的柳生大人前來。這些事,伊達大人並不清楚。」
「母親的密令?會是何等事情?真讓人心急,你快些說!」
「恕小的斗膽,小的想請閒人迴避。」
「好。大家都退下,告訴尾上,我不叫她,她不用過來。」然後,夫人探出身子,問道,「發生什麼大事了?」
遠籐彌兵衛謹慎地看了看周圍,道:「夫人,您只怕很快就要和上總介大人分開了。」他一字一頓,盡量不嚇著伊達夫人,「此事過於突然,夫人可能無法接受。故太夫人才讓小的先來稟報一聲。因此,小的找來了對此事比較清楚的柳生大人。」
伊達夫人一臉驚訝,使勁搖頭,「要我離開上總介大人?哼!主為每個女人都選了一個丈夫,離開丈夫絕不可能!」
「夫人。」彌兵衛不慌不亂道,「若說離開夫君有違天主旨意,說成別居也可。不管怎樣,夫人怕都不能繼續留在松平府了。」
「這是為何?」
「容小的細稟。上總介大人在此次出征中犯了過錯,受到了重罰。」
「大人他……」
「大人近日便會回到江戶,但他不能和夫人見面,要蟄居一室,謹慎思過。到時,夫人您……」
「且等。莫非母親是讓你來告訴我,到時我不能強去見大人,而應……」
「是,夫人不能因無法與大人見面,生出怨恨。」
「這真是奇怪!」夫人使勁搖著頭道,「太奇怪!彌兵衛,領內側室剛剛為他生下一個兒子。」
「彼此並無干係。」
「不,這定是別人的陰謀,想讓我和大人分開。」說到這裡,夫人似意識到了什麼,眼中帶著幾分恐懼,轉向宗矩。但宗矩卻如一塊石頭般,目中無神,口中無言。
「彌兵衛。」
「夫人。」
「大人到底犯了何錯?」
「共有三條。」
「哪三條,說給我聽聽。」
「第一,出征途中,逞性殺掉了將軍家臣。」
「殺了將軍家的家臣?」
「是。第二,在大和口戰中遲到,貽誤戰機。」
「真是奇怪!大人應是跟著父親,父親怎會……」
「夫人且先聽小的把話說完。第三,便是領受著高額俸祿,還嫌不夠,竟討要大阪;並在大御所要他一起進宮面聖時,去河裡捕魚,不肯一同前往。身為大藩之主,實在是無禮怠慢之極。因此,在將軍大人施以處罰之前,大御所便給了大人『永不見面』的懲罰。」
「永不見面?」
「父子二人今生今世不再相見。如此,夫人離開大人,錯並不在夫人,都是上總介大人自己的不是……」
「等等,彌兵衛!」夫人厲聲道,卻又陷入了沉默。此時她方明白事情非同尋常,緊繃起原本滿是笑顏的臉龐,凝神沉思。
「至於詳情,就請柳生大人來說吧。」彌兵衛謹慎地說了一句,便緘口不言。
柳生宗矩忽將視線轉向夫人,卻欲言又止。夫人關愛著忠輝,此情意非同一般,對於夫人,這完全是一場意外的災禍。他明白這些,愈覺得此時不應隨便插嘴。但他亦能明白家康的苦惱:為了世間太平,大御所只能犧牲兒子。方今天下,權柄操於家康手中,但他一心要國泰民安。宗矩想起父親努力獨創「無刀取」刀法的苦心,有大得,必有大失。由於家族禁止步入仕途,柳生一門目下僅是靠代代相傳的三千石寺院領地過活。而深得父親真傳的奧原豐政,已不知所終。
家康苛求自己,揮淚黜親子,亦是為對得起良心,對得住天地。可……宗矩感到室息。這個女人太無辜,她只是一心愛著大君,何惡之有,何過之有?神佛為何不施救?
「夫人明白了?」遠籐彌兵衛忍不住道,「上總介大人早晚要受將軍重罰,故,夫人要趕快離去,盡快回到奧州。因事情過於突然,夫人可能一時想不通,太夫人才讓小的前來勸您。」
「……」
「太夫人不會違背教義,令您離開上總介大人……只是暫時離別。當下要討論的,乃是您二人應怎樣分開。」
「……」
「夫人是回到江戶伊達府,還是回奧州?太夫人讓小的問明夫人的意思。」
「我不知!」夫人突然轉向宗矩,道,「大御所懲罰上總介大人,身為兄長的將軍大人為何一聲不語?大人和將軍可有不和?」
宗矩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話,只好不語。
「柳生大人,您乃將軍幕賓,深得將軍賞識,這些事您應知悉。不用顧慮,告訴我。」
「這……夫人說得對,二人些有不和。」宗矩想了想,斷然道,卻移開視線。
「果然不和?我竟都不知!多謝你們前來相告,我家大人和將軍不和,既如此,我更當盡人妻之責了。彌兵衛,不可再提離開大人之言!」夫人嚴厲斥責了彌兵衛,轉向宗矩,緊緊盯著他,只讓他渾身發涼,心中七上八下。
「他們本是親兄弟,定有辦法化解矛盾。我若不努力,就此和大人分開,便有失為妻之道。您說呢,柳生大人?」
「夫人所言極是。」
「您若也同意我的話,我便想問您。我想讓家父親自去向將軍大人陳述,可否?」
柳生宗矩感到心頭被人刺了一刀。夫人不愧是伊達之女,看似柔弱,實則如鋼。「鄙人以為不可。」
「不可?」
「是。要是有迴旋餘地,大御所也不會作出這等責罰。」
「這麼說,我家大人之所以犯錯,責任在家父?」
「夫人明鑒。」
「要是我親去求將軍夫人……」
「不妥。」宗矩搖首道,「將軍夫人不會見您。夫人非要見她,事態反而惡化。」
「那麼……」伊達夫人依舊不肯罷休,眼中灼灼放光,一本正經之態讓人大覺不忍,「那我就去見天海上人,據雲,他近日深得大御所信任。」
「是啊。」宗矩還從未想到那位高人。天海上人若能巧妙用佛理將家康心中的苦悶化解,必能柳暗花明。「不失為一法。」
伊達夫人長出了一口氣,臉上開始舒緩下來,露出自信而堅強的微笑,「彌兵衛,你都聽到了,我還不能急著離去。你回去告訴母親大人,現在將軍還未對上總介大人作出處罰。我要裝作什麼都不知的樣子,迎接大人歸來。」
「可這……」彌兵衛說到這裡,緘口不言。對於此事,柳生宗矩許還未察覺,但政宗已覺出事勢危如累卵。他甚至想到,一到江戶便要改築府邸,以便隨時迎戰。
「你明白了?回去告訴母親,讓她莫擔憂,此事女兒自有主張。」
遠籐彌兵衛一臉為難,看了宗矩一眼。他希望宗矩能幫他說句話,又害怕宗矩看透政宗的心思,不敢貿然開口。事實上,伊達政宗乃是在經過駿府的時候,方聽說忠輝受罰。一聽此罰,又聽說忠輝不聲不響離開駿府前往江戶,政宗歪著嘴嘲道:「耍什麼小聰明!這定是和將軍商量好的。」但他並未因此事而生懼,在他眼中,家康垂垂老矣,秀忠則有如自癡。
「大御所時日無多。」政宗經常毫無顧忌對近臣道,「他要是試圖對我不軌,我怎會束手就擒?即便他想找我麻煩,我也會拖過他有生之年。大御所非輕率之人,對於有生之年無法解決的事,他不會妄動。」他相信,即便家康要動手,自己也會巧妙躲開,家康既明白於有生之年無法制服我,也必放手。至於將軍秀忠,他算什麼東西?
目下,政宗要對江戶伊達府進行築繕,就是為了應付幕府可能派出的捕吏。同時,他也為築繕尋了一個借口,就是為了慶祝大阪一戰的勝利,要在家中招待將軍大人。
「將軍會接受大人的邀請嗎?」遠籐彌具衛不無擔心道。
獨眼龍笑道:「他來也罷,不來也罷,這叫未雨綢繆。在對手努力尋找挑起爭端的借口時,我們便改築府邸。提出邀請,僅僅是打草驚蛇。我就是要打草驚蛇!」他還道:「我要招待將軍,大阪之戰業已結束,我是真心為天下太平而欣慰。將軍若無應對我伊達政宗的膽識和勇氣,自會懼我三分。他要是壯著膽子前來,我也並非無應對之法。」
但近臣並不像政宗那般毫不在意。他們一到江戶,便從土井利勝等人口中聽說忠輝受罰,要伊達家領回五郎八姬等傳聞。但政宗對這些並不在意,單是致力於築繕府邸,邀請將軍到府上一敘。
「遠籐,不如就著夫人的意思,尋天海上人說說事情原委,如何?」宗矩道。遠籐彌兵衛則抱臂陷入了沉思。
夫人見柳生宗矩點頭同意,又變得大為興奮,「不用思量了,彌兵衛。上人現在駿府還是江戶,你趕快去打聽。只要知道了他在何處,我就……」
彌兵衛覺得自己不得不阻止她,此事實不能有外人插手,便道:「太夫人吩咐,此事定要保密。」
「跟天海上人也不能說?」
「不,小人須得到太夫人允准。」
「我寫封書函給母親,就說我去央求上人,並非你讓我這般做,是我自己——上總介忠輝正室夫人,為了夫君前去周旋,與你了無干係。」
「這,可是……」
「可是什麼?」
彌兵衛語塞,臉一下子變得通紅——要是天海聽說了此事,定會關注伊達政宗和德川父子之隙,或許,他還會進一步發現政宗的野心,反而會點醒將軍。此事關乎伊達氏生死存亡,況且眼前還有柳生宗矩這個將軍親信。
「可是,太夫人已然說過,請夫人見諒,小的不敢答應。」
「哦?」伊達夫人有些意外,咬牙道,「有我的信函還不夠?」
「是。小的既已經答應了太夫人,況夫人也知太夫人篤誡信教,而天海上人乃是佛教信徒。」
「呵呵!」夫人捂著嘴笑道,「原來你是擔心這個。若是如此,就無必要了。在我出閣時,母親曾告訴我,大人若要我改信佛教,也無妨。母親並非如你想像的那種頑固之人。」
彌兵衛愈發不知所措。
此時,宗矩不知想到了什麼,突然插嘴道:「時候不早了,遠籐,在下想在此用飯,不知夫人能否應允?」
彌兵衛吃了一驚,笑著點頭道:「這樣最好。既然到了飯時,就靖夫人為我們準備一下,我們二人在此……如此甚好。」他說著,便伏在地上,躲開了夫人令人窒息的逼問。
既然客人說肚子餓了,伊達夫人也只能暫時中斷談話。既是午飯,自然該在另室,二人亦當有些密事要談。
伊達夫人吩咐下人把二人的飯菜送到一間房裡。據說忠輝亦常在此處一邊喝酒,一邊把魚鉤從窗戶投將出去釣魚。窗台還放著一根赤青兩色的魚竿。
「聽說上總介大人經常一邊吃飯一邊釣魚,真是性急。」柳生宗矩環視了一眼房內,若無其事道。
「啊,大人可幫了在下大忙。」遠籐彌兵衛一屁股坐下,剛說了一言,又忙閉嘴,直感到一陣毛骨悚然。若是被柳生覺察出什麼……種種不安和窗外鷗鳴,齊齊掠過彌兵衛心頭。
「遠籐,我並非特意要幫你。」
「這……可是大人那句話卻確確幫了在下。夫人還有一名喚勝姬,從小就爭強好勝,一旦想做什麼,便非要做成不可。」
「讓下人先退下吧。」
「你先下去,這裡有我。」遠籐彌兵衛對侍女道。聽到侍女的腳步聲漸去漸遠,他表情嚴肅地轉向了宗矩,「柳生大人,您還要勸夫人去天海上人處,讓上人替上總介大人求情?」
「正是。」
「大人覺得,上人可改變大御所和將軍大人決定?」
宗矩拿起飯碗,道:「遠籐,你認為應見死不救了?」
「見死不救?」
「是呀,這樣下去,怕又會戰事大起。你尚未聞到血腥之味?」
聽到這話,彌兵衛面如白蠟,「在下……」
宗矩一邊慢慢往碗中盛飯,一邊道:「將軍大人只是讓我來看看伊達夫人。將軍乃是因為剛剛從大阪回到江戶的千姬小姐,才……」
「千姬小姐?」
「千姬小姐現今住進了江戶城中新建的清水谷,但仍讓人放心不下,她隨時都可能自殺。」
「……」
「將軍大人擔心伊達夫人也會尋短見,才派我前來看看。妻子對夫君的情意不可小覷。特軍大人讓我來聽聽夫人怎麼說,說不定夫人的話會給我們些啟示。」宗矩淡淡說著,把飯碗遞到彌兵衛跟前。彌兵衛卻毫無胃口。
莫非柳生宗矩已看穿了我家主公的心思?想到這裡,彌兵衛腿有些發顫。「柳生大人。」
「何事?」宗矩一邊吃飯,一邊輕鬆地揚起眉。
「剛才您說聞到了血腥之味?」
「正是。此事若得不到妥善解決,戰亂將會再起。若是如此,大御所苦思冥想出來的解決之方和將軍大人的心思,都將付諸東流。」
「這和夫人去見天海上人有何干係?」
「遠籐,你也看到了,夫人乃是一位嚴守婦道之人,她與此事怎無干係?」
「但,要是讓她見到上人……」
「讓夫人去見上人,才能讓她明白,耍小伎倆只會帶來血光之災。」
遠籐彌兵衛臉色蒼自,陷入了沉思,他既怕被宗矩套去話,又不得不發話相問:「柳生大人,恕在下冒昧,大人也知我家主公正在改築江戶府邸,欲邀將軍至府中一敘,大人認為將軍能接受邀請否?」
「這……要是此事一出,誰知會怎樣?」
「這……」
「你也知,此次上總介大人受到處分,原因在於伊達。」
「哦。」彌兵衛低聲支吾著。柳生宗矩似從一開始便知悉一切,最好坦誠相待於他,但越往下說,彌兵衛越覺只能偽裝下去。「大人乃是深知此中曲直,才覺得夫人應該見天海上人?」
「正是。想讓伊達大人改變初衷,只有求助於天海上人。」
「改變我家主公心思?」
「目下,天下之柄盡操於德川,已如鐵石,固若金湯,豈能由一兩個豪傑改變?百年亂世業已結束,太平已然到來。只有上人能讓伊達政宗頓悟此中道理。夫人正是憑著執著和真心,尋到了最好的解決之方。」
「那……這麼說,這次離開上總介……」
「這當然是因為伊達大人。不僅這個,還有上總介大人的處分、江戶府邸築逵、邀請將軍大人,都是政宗公所為。要是夫人知道了這些,她會怎樣?還是應該著夫人的意思,方能保全伊達榮耀。」
彌兵衛聽著聽著,飯碗竟從手中滑落,匡當掉到地上:宗矩所言血腥之味,其實是諷刺……
彌兵衛拾起飯碗,黯然將撒在地上的飯粒弄到角落裡。他狼狽不堪,恨不能尋個地縫鑽進去。宗矩已知天曉地,自己還有何必要再三掩飾?「大人是說,應讓夫人知道事情真相?」
「上總介大人受罰,都出於大御所對天下太平的渴望。夫人若能將這些話傳與政宗公,方能改變政宗公的心思。」
「柳生大人!」彌兵衛使勁往前探身,道,「大人的意思,是說此次要上總介大人和夫人分開,並非要征伐伊達家,而是……」
柳生宗矩緩緩點了點頭,雙手合十,「阿彌陀佛!今日又是太平一日。」
「哦,這麼說……」彌兵衛把菜碟推到一邊,道,「將軍已知我家主公築繕府邸的真正意圖?」
「不僅江戶府邸,就連你們在領內所作一切準備,將軍早已洞然於心。」
「這麼說,我家主公已離不開江戶了?」
宗矩緩緩搖了搖頭,道:「你不必擔心。大御所為了防止戰亂發生,已然決心永生不見上總介。」
「大人。我彌兵衛也是好漢一條,請您給在下說明白:大御所寧願處罰兒子,也不願和伊達大人大動干戈?」
「正是。」
「在下還是不明。他分明知道我家主公一向不知何為大慈大悲,目無神佛,隨時都欲……為何還寧願懲罰兒子,放過我家主公?這裡面可還有內情?請大人明示。」
「無他,只因你不知大御所。大御所終在自責,總覺自己德行不足,才使得政宗公這等英豪目下還未收起叛心。」
「哦?」
「他以德川為姓,一生都在以德律己,正因如此,才一手締造了當今太平。當年他和伊達聯姻,亦是出於讓兩家永世太平相處的苦心。然而,此翁婿關係反而助長了伊達大人二心。大御所且憂且責,重責兒子,斷絕姻親,只望政宗公能改變心思。因此,即便將軍大人要舉兵討伐,大御所必會斷然喝止。普天之下,何人識得大御所苦心?」
康公竟然覺得伊達政宗未放棄叛心,只在於自己德行不夠,還大為自責。彌兵衛定定盯著柳生宗矩,簡直無法相信,這個世上竟有這樣如神佛之人。
宗矩似看穿了彌兵衛的心思,道:「遠籐,我給你講講兵法吧。設若有二人,並非勢均力敵,一為高手,一為初學之人,各拿一把刀,砍向對方。」
「這樣怎能比試?」
「此種情形比比皆是。高手一眼就能看出對方乃是初出茅廬,但新手卻很難看出高手修為。」
「是。」
「因此,新手多以為,只要自己奮勇亡命,便能獲勝。高手卻是本無動手之心,只因人拚命挑釁,躲閃不過,只得殺將起來。你說,大阪兩戰不就是這等比試?」
「是。」
「唐人有詩: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我等凡俗之人,多是如此。大御所目下自責,正是因為滅了一個原本不當滅者。因此,大御所的心思,亦非我等凡夫俗子可見其萬一。」
「大人的意思,是說大御所便是那高手,我家主公還似一介小兒?」
宗矩微微苦笑道:「我只是打這麼一個比方。仙台公乃雄傑之士。但從大御所的心境來說,他們一個站於山端,一個居於山谷。」
彌兵衛不由默然:是啊,目下伊達欲與幕府抗衡,無異蚍蜉撼樹。必須說服主公,只求平安無事,何苦自尋災禍?
正在這時,尾上嬤嬤過來招呼,說伊達夫人急等著見二人。
「告訴夫人,我們立時便去。」遠籐彌兵衛還沒下定決心。嬤嬤去後,他歎了口氣,咬咬牙,打開朝河的拉窗。外邊下著雨,雨點落在水面上,波紋蕩漾。
柳生宗矩瞇起了眼,看著順流而下的小舟,舟上自帆如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