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元年九月初八,兩個江戶使者先後到了駿府。
其中一人為柳生宗矩,他並非將軍派來,而是家康請來的。家康想通過他遍佈天下的門生打探各地消息,就太平時代的武道問題徵求意見。
另一人的到來,卻是家康不曾想到的。此人乃是將軍的侍童頭目水野忠元,表面上,他此來是向家康稟報大阪一戰中旗本將士立下的戰功,以斟酌封賞諸事。忠元首先見到本多正純,在正純的帶領下來到家康房中,然後請家康屏退了在場諸人。若非負將軍秀忠機密要任,他不會要求他人迴避,就連駿府重臣都要迴避,事情的重要自然可想而知。家康清楚這些,皺起了眉頭,道:「又有什麼麻煩了?」
忠元顯得比往常緊張,「此乃八月二十八的事。」
「八月二十八,不就是十日以前嗎?」
「大人明鑒,就在十日前,本在江戶的伊達政宗突然不見了。」
「忠元,說話休要這麼離奇。伊達政宗不見了?不是說他被人殺了吧?」
「他原本說要改建府邸,還邀請將軍大人到他府中欣賞猿樂,卻突然返回了領內。」
「那你怎不說他返回了領內,說什麼不見了?」
「在下說不見了,是因頭一夜他還跟手下說要去狩獵,卻在去獵場途中改變了主意,直接返回了領內。」
「狩獵途中?」
「他說獵場無甚獵物,不如領內好,罵罵咧咧回去了。」
「這話是留在江戶的人說的?」
「正是。」
「他走後第二日,將軍方知此事?」
「不,當日傍晚。」
「嗯?既是如此,怕真是因未獵著東西而生了氣。不必擔心。」
「可是,上忠介大人回領內一事,據說便是伊達一手謀劃。因此有了傳聞,說上總介大人夫婦分開一事讓伊達很是惱怒,他便與上總介大人商議,準備舉兵謀反。」
家康苦笑一聲,一臉認真地陷入了沉思。
「關於此事,將軍大人屬下有兩種意見。」水野忠元說話頗為小心,生怕家康責他大驚小怪,「其中一種較為強硬,認為這是對幕府的蔑視,必須責罰。另一種則認為不必擔心,只要照原計劃,先對上總介大人進行責罰,事情自會化解。」
但家康依然皺著眉頭,緊緊盯著扶几上的花鏡。
「將軍大人說,伊達乃是大人您長久交好的友人,不敢僭越而自作主張,才派在下來相稟,請大人吩咐。」
不知家康想起了什麼,再次發出一聲苦笑,「真讓人為難啊,將軍被政宗的氣勢壓倒了,這樣不行,這樣可不行。」
「大人的意思,是說此時應該顯出幕府的威嚴?」
「非也。我是說,指責對方,人且不顧,責有何用?伊達說要領回上總介的妻子了嗎?」
「他並未對此多言,便急著回了領內。」
「定是將軍語氣不重,尚需鍛煉啊。」
「是。」
「人間諸惡,世上紛爭,多起於誤會啊。」
「大人的意思……」
「我向朝廷舉薦了他,還賜與他的庶子秀宗字和島十萬石。此為我對他的補償。這些補償亦可以充分顯示出我毫無敵意才讓他領回上總介之妻。」家康道,「不如這樣,就說希望伊達領回上總介之妻,同時要把德川家的一個女兒嫁給伊達嫡子忠宗,以續兩家姻親之好。要是這樣說,對方就不會惱了。」
「大人是說將軍的千金?」
「養女也無妨,重要的是能保證天下太平。」家康臉色陰沉道,「好了好了,我會想想辦法,你先回去歇著吧。」他把忠元打發走,馬上叫進另一個等著要見的人,便是柳生宗矩。「又右衛門,你聽說伊達的事了?」
「在江戶,傳聞已家喻戶曉,甚至還有人說會發生戰事。」
「你說呢?」
「在下以為,伊達雖一向為人輕狂,但這次卻真有些過分了。」
「他輕狂?有話叫弄假成真。你覺得我們應如何應對?是就勢對他劈頭一劍呢,還是對眼相刺?」
「當然是對眼相刺。」
「哦。因為未將劍對準他的眼,他才如此輕狂,目中無人?」
「大人,輕狂和酒後發瘋,是一事還是有別?」
「你這個問題好生古怪。你是說,伊達政宗只是輕狂,非借酒發瘋?」
「是。他絕不會借酒發瘋,他有條不紊,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家康咬著牙,發出一陣苦笑,「又右衛門,自從大阪一戰以來,你長進甚多。你還無意接受將軍的加封?」
「是。若非如此,我會被大阪城陷之日便消失的奧原豐政恥笑。」
「你非害怕奧原恥笑,你害怕的應是令尊的眼睛。」
「也是原因之一。」
「真令人羨慕,石舟齋有一個好兒子啊。」
「不敢。先父地下有知,聽到大人是言,必感欣慰。」
「我叫你來,非為別的。我在世的日子不多,想明春再去一趟京都。」
「去京都?」
「是啊,可能是最後一次了。我抱著這想法進京,已是第三次了。」
「大人此去有何事?」
「此次進京,是想帶著未來的將軍竹千代進宮面聖。」家康臉上帶著少有的自嘲,接著道,「真是讓你見笑,原本以為,人到了一定的年齡,就不會事擔心了。」
柳生宗矩吃了一驚,認真聽家康往下說。
「然而,事情並非如我想像。」
「哦。」
「人年紀越大,便會越發憂心,分明已看到生命將盡,卻還整日為世事迷茫苦惱,放心不下。又右衛門,我還沒能『悟』啊,我是個無可救藥的愚鈍之人。」
「在下慚愧,就連大人的這些話,在下也聽不明白。」
「我想過,不能迷亂下去。我想明確地將竹千代立為德川第三代家督。我這想法,你說說看怎樣?我現在的心思,就如同身在火屋,行於漏船。」
「火屋?漏船?」柳生宗矩還是第一次聽到家康這般感慨。人人都希望安心,但世道時時刻刻都在變化,人怎能時時「安心」?人生於天地之間,原本就不能安心。已開始思索這些問題的宗矩,愈發為家康之言震撼不已。
家康又道:「我原本以為,已為兒孫們想得夠周到了。將軍,上總介,義直,賴宣……我以為此次把最小的兒子封到水戶,兒女的事就不用我再操心了。可實際上,事情還沒完,我又擔心起竹千代來。」
「這亦是人之常情,兵法上也是一樣。」
「所以我才有事要拜託你。你還年輕,能不能教給竹千代兵法,並於明春與我們一起進京。」
宗矩不言,默默望著家康。
「師父不能一代而終,你就答應了罷。人世多欲,迷茫不安已成了一個無底洞,我愈陷愈深。你就答應了吧。」
「這……」
「若將軍有將軍的師父,竹千代有竹千代的師父,父子二人必會產生隔閡,從而生成對立,更深的不和也將因此而生。我和將軍很少爭執,便是因為將軍幼時有阿愛,阿愛把我的心志傳達給了秀忠。而且成人之後,秀忠身邊有本多正信,也正確無誤向他傳達了我的心志。但即便如此,將軍有時還會拂我心思。」
「……」
「我將不久於人世。待我離去,便無人能交通將軍和竹千代了。因此,我整日忐忑不安,就如居火屋、坐漏船。怎樣,你可願意?」
柳生宗矩不由心頭一熱,淚水模糊了雙眼。他明白過來,這哪裡是老年人杞人憂天,這才是真正的關愛、真正的謹慎。宗矩一時大為感動,激切道:「大人言重了,在下不才……」
「你答應了?」家康鬆了一口氣,語氣緩和下來,「那我還有一事問你,你認為將軍會對上總介動刀嗎?」他馬上把話題轉向了忠輝身上。
「我日日擔驚受怕,夜夜憂心忡忡。將軍治理天下,倘若家中起了內亂,還談什麼天下太平?」家康又輕聲道,「是爭鬥還是和睦能帶來天下的繁榮昌盛,就連三歲小兒都知。但即便如此,稍不留意,便會產生爭執,這世間就是如此。我便要消除將軍和上總介之間發生爭執的可能。人老了,總會不自量力,但我想聽聽你的意思。你覺得我把處罰上總介的事交給將軍,可合適?」
「這……」柳生宗矩支吾著,開始思索:家康公還有另一層意思,似是索性不管忠輝,一舉制服政宗。這又回到了方纔的問題上——是應劈頭一刀,以武力制之,還是先將刀對準對方之眼,以機巧取勝?
宗矩沉吟片刻,心中略定,道:「在下冒昧一問,大人以為將軍和伊達二人短兵相接時,伊達是一個怎樣的對手?」
「短兵相接時?」
「恕在下冒昧。」
「應是個可怕的對手。」家康道,「你也說過,政宗並非那般輕狂,他看似要和我單槍匹馬對決,實際上周圍早已伏下援兵。他就是這樣一人。」
「是。」
「因此,不得掉以輕心。」
「在下也這般認為,但在下想冒昧讓大人想像一下,將軍單槍匹馬和伊達對決之情形。」
「哦?」
「伊達說不定真在四面八方皆埋下了伏兵,這樣的話,將軍當採取一些對策。」
「是啊,我當幫將軍一把。」
宗矩見家康應得爽快,笑道:「大人,您一直都是這般做的。只是,大人現在所幫的不僅僅是將軍一人,而是每一個渴望太平的大名和庶民。這便是大人的豐功偉業。」
「唉!我明白,我明白了啊,又右衛門。」家康眼中含淚,道,「你覺得我之所以著急,乃是因為想幫太多的人,是嗎?」
「大人不如此便不會安心,您急天下之所急,正因為您一味顧念蒼生,故在外人看來,安然如山啊。」
「動即是不動?」宗矩施了一禮,道:「對上總介大人的責罰一事,請大人幫幫將軍。」
家康突然覺得,柳生宗矩似是奉將軍之命而來,但這也無妨,宗矩的話有理,只要按理行事就是。的確,政宗在太平時代還要以亂世之道行事,將軍卻秉承家康之志,一心想鞏固太平。二人之間自有差異。但將軍並非拿政宗毫無辦法,只是他若輕易使用權力和實力,舉兵征伐,便會戰事再起。德川父子為了天下太平,開創幕府,世間若再起戰亂,便是他們的大敗。因此,即便是要幫秀忠一把,也不能再生戰亂。
「我明白你的意思。」家康道,「但又不明,政宗是怎生想的,他為何要擺出一副氣勢洶洶的挑釁之態?」
「這……」宗矩笑道,「在兵法上,此曰投石問路。」
「他想試探將軍?」
「是。他想要試探的不僅僅是將軍,也包括將軍的幫手大人您。伊達若看不清您父子二人合在一處的力量,他便很難改變心志。這同樣也是一個迷局。」
「不錯。」家康使勁點頭,大為歎服:又右衛門,你已成熟,並不亞於乃父石舟齋。
「政宗是想試探一下,幕府是否有實力讓他放棄戰爭,他才故意讓上總介回領內,自己也一走了之。大人說呢?」
「哦。」
「恐怕他會失望。但他也是一世豪傑,若見人有所備,己方力有不逮,便心服口服,一氣撤回領內。」
「這麼說,政宗並無戰意?」
「他並非愚鈍之人,不會挑起一場毫無勝算的戰事。況且,他身邊還有片倉……」
「這麼說,將軍並非要興兵,讓伊達安心足矣。」
「不!」宗矩意外地加重語氣道,「若不令伊達知自己無法與幕府抗衡,他便會變成一隻張牙舞爪的老虎。」他瞪大了眼,說得斬釕截鐵。
「嗯,老虎怎會不食肉?」家康見宗矩那樣看著自己,笑道,「他雖無戰意,也並無順服之心。在這太平世間,這隻老虎因尋不到獵物,才大發雷霆。」
「大人明鑒。」宗矩的目光緩和下來,笑道,「但,他到底是要在這太平世道變成一頭馴服的老虎,還是依然要做一頭行走在野外的吃人之虎,林中百獸都在拭目以待,且看將軍如何揚起鞭子。」
「哈哈,宗矩啊,我再問你,若讓那老虎繼續留在林中,將軍也已亡故……當然,那時我也早已不在人世,在世的便只有拜你為師的新任將軍竹千代。」
「這……」
「你想想看,斯時你將教竹千代怎樣的手段,以對付那老虎?」
「大人真會出難題。」宗矩一臉興奮。他一本正經想了想,方道:「到時,把那老邁之虎和林中百獸同宣召到將軍面前,讓將軍吩咐……」
「要說什麼?」
「諸位,你們中多有人與我祖父和父親同歷亂世腥風血雨,一路走過。你們乃是我祖父和父親的友人啊。」
「是啊。」
「因此,出於友情,祖父和父親會對你們客氣三分,但我不一樣,你們莫忘了,我生來便是征夷大將軍。」
「哦。」
「若有人膽敢不服,挑釁太平,我決不輕饒,請諸位謹記。」
家康不由一陣輕笑,道:「是啊,到了竹千代那一代,諸人天生便是將軍家臣……」
「斯時,既無必要發起戰事,亦無必要互相殺戮。若有爭執,只要將軍的一個命令便可解決。只有這樣,才能令老虎意識到,爪子之利和牙齒之鋒都已失去意義。」
「好!我問了一個無趣之問。此事不可洩露出去。」
「在下明白。」
「你下去歇息吧。我還得好生想想,應怎樣幫將軍一把。」
「請莫要拔刀,不可流血。」
「你是想說,若輕動刀兵,便是失敗?」
「在下不敢。」
「好了,我知道了。明春進京一事以及竹千代,就拜託你了。」言畢,家康取下身上所佩短刀,放到宗矩面前,道「拿著,此乃備前兼光所制。」
「多謝大人!」宗矩感激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