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越後悲雁

    元和元年乃是閏年,有兩個六月,故冬日原本來得早的越後,不到十月就下了霜。
    松平上總介忠輝望著漸漸變黑的潮水,品味著冬季的霜氣,思量自己目下的奇怪處境。他已不似當初回到高田時那般忐忑不安,但望著這單調的潮起潮落,忽覺世間一切皆如夢幻。
    父親真的想懲罰我?至今為止,他還未親耳聽家康說起此事。最初讓他吃驚的,乃是松平勝隆的突然到訪,其次則為岳父派來的密使。密使說,他一旦回到江戶,便可能被將軍不由分說幽禁起來,還不如先回領內,等待將軍派來的正式使者。領內有人有馬,因此,將軍必有所顧忌,不會輕易動手。蟲蟻尚且貪生,何況人乎?莫如先離險境,靜觀時變。
    「江戶的情況,伊達大人會派人相告。您且先回去。」忠輝聽密使這麼說,也就改變主意,回了高田。但回到高田,他卻真正擔心起來:將軍若真派了使者,又當如何?因此,他日日都焦慮不已,難以忍受。
    然而,將軍的使者至今未到,忠輝倒是接到政宗也撤回領內的消息。他不由想道:已過去兩月,夫人在江戶做什麼?
    回到高田,見到德松丸之前,忠輝感到異常興奮與激動,但見過嬰兒之後,卻覺極其平凡,也就是「自己的孩子」。一個剛剛出生的嬰兒,不辨相貌,怎能指望與其心靈相通?早知如此還不如當初直接去江戶。
    領內農田幾已收割完畢,百姓都在興高采烈慶祝今歲豐收。但目下忠輝已被剝奪與百姓同歡的權利。讓他成為一個擁有六十萬石俸祿大名的是父親,現在要把這些統統收回的也是父親;給了他性命的是父親,現在將他大責一頓、許會取他性命的也是父親。試問天地,我松平忠輝到底是什麼東西?為何而生,為何而活,又是為何習武,為何受到百般責罵?
    天氣晴朗之時,忠輝的疑問常會消失得無影無蹤,但一到陰沉之日,他的疑問便如北國陰鬱的天空和海面,籠上心頭。此刻,忠輝亦心陷陰鬱之中。
    「大人,三條城的家老求見。」前不久生下德松丸的阿菊在門口兩手伏地,小聲稟道。
    「讓他不必拘禮,進來吧。之後你就不要來這裡了。」忠輝道。他這些話並非出於讓她待在孩子身邊的體貼,而是因為思念伊達夫人而生的冷漠。
    「是。」阿菊應一聲,小心翼翼離去。這又令忠輝感到一種難忍的鬱悶。
    「大人,一向可好?」背後傳來父親為他任命的家老——三條城城主松平重勝的聲音:忠輝默默望著大海方向,不語。
    「在下今日是來向大人報告一些駿府和江戶的事。」
    「江戶那邊已下處分命令了?」
    重勝不答,轉道:「江戶流傳著一個不太好聽的傳聞。」
    「是說松平忠輝謀反?」
    「不全是,稍微有些不同。」
    「有何不同,你說說?」
    「謠傳說,明年正月會再次發生戰事。大御所亦為了此事,將於近日離開駿府,前往江戶。」
    「說誰會發起戰亂?」
    「自是伊達。伊達為了起兵,甚至未稟報一聲便回了領內。因此傳言四起,說一戰已不可避免。」
    「哦,這麼說,伊達的同謀便是我松平忠輝嘍?這話我已聽夠了!」
    但重勝並不年輕了,也非愚笨之人,他並未就此退卻。他似是騎馬來的,一邊緩緩擦著脖頸間的汗水,一邊道:「大人,您也要把心放寬些,好生思量一下了。」
    「我把心放寬?」
    「是。您只要睜大眼看一看便知,世間諸人莫不同等而生,不僅大人您經歷著大風大浪,大家都各自經歷著波折,面臨著困難。江海不捐細流而成其大,泰山不讓杯土而成其高。」
    「哼,你又來說教。不過無妨,反正我閒極無聊,你且說吧。」忠輝生氣地看重勝一眼,不由得笑出聲來。他看到松平重勝彎著上身,額頭大汗淋漓,那樣子即如剛從溫泉中爬出的癩蛤蟆,便笑道:「老頭兒,你好似來得急啊。」
    「是。在下害怕被後面的大雁趕上。」
    「大雁?」
    「犬子勝隆奉大御所之命出使高田。」
    「勝隆要從駿府過來?」
    「正是。怕是大御所見將軍大人難以決斷,便親自派出了使者。看我身上這些汗。」重勝突然哼了一聲,擦了擦汗水和淚水。
    「哦,父親親自出馬了?」忠輝聽重勝說到了自己關心的事,心裡的疙瘩逐漸解開,「老頭子,休要哭,我已從陰沉的天空看到了絲絲陽光。」
    重勝並不回答,轉道:「不過還有一個傳聞,說戰事的傳言不過是謠傳。」他開始抽鼻子。
    「傳言乃是謠傳?」
    「是,這另一個傳言說,不會再起戰事。這傳言並非來自市井,而是從將軍親信口中傳出。」
    「哦,還有不打仗的傳言。」
    「是。伊達領內的片倉景綱……今年已五十有九,據雲已經病危,將不久於人世。」
    「小十郎的長輩……」
    「不管遇到何事,政宗總會去尋退隱的片倉商量。要是景綱病危,政宗自會放棄起兵之念,這便是傳言的依據。」
    「不無道理。」
    「可是,大人打算怎樣?」
    忠輝聽這麼一問,瞪大了眼道:「什麼打算?」
    「犬子一兩日內便會帶著大御所的旨意來到高田。請大人在此之前作出決斷。」
    「哈哈哈!」忠輝不由大笑起來,「你休要再裝糊塗,老頭子。」
    「是。」
    「父親派你來監視我,我不過是你的俘虜,我哪有什麼決定的權力?你是獄卒,我不過是牢獄裡的犯人。我這犯人哪敢違抗獄卒和父親的意思?哈哈哈哈。」
    「這麼說,大人便是想老老實實聽從大御所的命令?」
    「我除了老老實實聽從,還有什麼辦法?你休要說些不著邊際之言,亂我心志。」
    松平重勝耷拉著肩哭起來。
    「別哭了!我不需你的同情。」
    「大人……」
    「何事?」
    「大人,您可知老夫為何這般急匆匆趕來?」
    「你不會是來勸我舉兵吧?」
    「不,當然不。可是,大人若真有此等決心,那也……」
    「什麼?」
    「在下也想了許多。奉大御所之命跟隨大人的那一日起,老夫的命運就已注定。」
    「我聽不懂!你這是在發牢騷,還是規勸我?」
    「都是。當時大御所送給在下一柄短刀,他說,若發現大人您有謀逆之心,便令我用這柄短刀殺了您。」勝重一邊說,一邊拿出短刀,放到忠輝跟前,號啕大哭不止,「大御所將您托付給了在下。成瀨正成跟隨了義直公子,安籐直次跟隨了賴宣公子。他們二人都和在下一樣,從大御所那裡得到了一柄短刀。」
    「你是讓我自殺?」忠輝臉上沒有了笑容,額上暴出根根青筋。
    「不。請大人先冷靜。」
    「渾蛋!松平忠輝到現在還有何不冷靜?我目下只是一條魚,一條別人案板上的魚!」
    「因此,老夫才決定把大御所贈的這柄短刀給大人。」
    「刀?」
    「是,老夫終於明白,大御所送這短刀,有兩層意思。其一,萬一您真有謀逆之心,就令我殺了您。但這個意思背後是信賴,亦才是最重要的。」松平重勝顧不得擦拭臉上的淚水,接著道,「大御所的意思,其實是他相信在下不會把大人調教成一個謀逆之人,因此,才把大人的生死托付與老夫。」
    「哦。」
    「重勝就有了兩個責任,看似兩個,實為一個。只要在下盡忠盡職侍奉大人,便不會出現那惡果。」
    「……」
    「然,現在卻出現了亂子,這完全出人意料。但既然出現意外,自是老夫修為不夠。大人,老夫已想明白了,方將這刀給您。」
    忠輝依舊一臉怒氣,看看短刀,又看看重勝,「我還不明,不懂!」
    重勝道:「老夫把這刀給您,是因老夫無能,未能完成大御所的囑托:在下已然對不住大御所,若再對大人不忠,怎還有做武士的資格?」
    「你說什麼?我還不明。你不是發瘋了吧?」
    「大人這話讓在下心痛。若說大人是別人的俎上魚肉,那麼老夫也只能跟著大人去做那魚肉。老夫已經決斷,大人,也請您作出決斷,當場殺掉從駿府趕來的犬子、舉兵造反也好,趕往奧州和伊達大人會合也好,都要當機立斷。今日老夫把這柄短刀給您,從今日起,松平重勝就是大人的家臣,聽從大人的命令,照大人的指示行事。」
    忠輝表情驟變,道:「你給了我短刀,以後就不再是父親派來的家老了?」
    「正是。老夫乃是上總介大人一人的家臣,大人把我煮著吃烤著食,悉聽尊便。」
    「殺了你兒子,也無妨?」
    「無妨!」
    「為慎重起見,我再問你,你要說心裡話。即便我要殺了你兒子,率兵趕往仙台,你也無異議嗎?」
    「當然!隨大人之意。」
    忠輝突然緘口不語。松平重勝稱自己雖辜負了大御所的期待,卻要為忠輝盡忠。這些話深深刺痛了忠輝:老頭子在憐我身陷困境,但即便如此,他實令人驚心,竟說可殺其子,也可與伊達結盟,還說要率領軍隊,聽從調度,這便是對父親與將軍的背叛。義直和賴宣都在父親和兄長的關懷下一步步成長,唯獨我忠輝竟有今日。罷了罷了,這老傢伙實在讓人無法明白。
    想到這裡,忠輝卻省得,嘴上所言未必出自真心。這個老頭子這些話,怕不過是他的策略。他或是覺得,說要為我赴湯蹈火,不管背上何樣的污名也在所不惜,我一聽,說不定反而大為感動,老老實實接受處分。如此,他兒子平安無事,他也履行了職責,父親和兄長也均如願以償。
    忠輝眉宇間帶著疑惑,道:「你改變主意了?」
    「是!」
    「嘿,那我就得重新想個辦法了。」忠輝試探著道,「實際上,我本已下定了決心。原本以為有你在旁,我不過一個手腳都動彈不得的犯人。但,你既有這份心思,事情就不同了。人生只有一次,我須無怨無悔。」
    「是,和老夫想的完全一樣。性命只有一次,不能稀里糊塗。」
    「你留在這裡,我想好了。」忠輝站起身來。他感到自己無法再待在房裡,遂走到廊下,朝嬰兒房間走去。他覺得當面懷疑重勝,大為不忍。
    嬰兒在走廊一端的阿菊房中。忠輝大步走進房裡,輕輕站住,瞧著乳母懷中的嬰兒,他就像一塊紅色的肉團。
    「啊,大人!」坐在乳母對面看著孩子睡覺的阿菊慌忙低頭;兩手伏地。
    「嗯。」忠輝冷冷地扭開了頭。這嬰兒的性命也只有一次嗎?他頓一下,道,「阿菊,你愛這個孩子嗎?」
    阿菊驚訝地抬起頭。她五官勻稱,面上卻沒有血色,眼裡充滿驚慌。
    「我問你,你愛這孩子嗎?回我話。」
    「啊……是。妾身愛他。」
    「我若現在要把他殺了,你會怎樣?」忠輝的話說得殘忍陰冷。
    當他走進這房間、看見酣睡的嬰兒的那一瞬間,便忽地明白勝隆將帶來何樣的命令——定是切腹!重勝定得知了消息,才慌慌張張跑來。如此思來,那老頭子所說一切,莫非有幾分真實?
    忠輝正想著心事,只聽剄阿菊憂鬱的聲音:「大人,妾身有事想問大人。」
    「問我?我是在問你。我若親手殺了這個孩子,你會怎樣?」
    「嗯……」
    「你會一言不發把孩子交給我,還是……」他感到一陣焦急,頓了一下,接著道,「跟這個孩子一起赴死?」
    阿菊的目光突然停在正在酣睡的嬰兒臉上,那眼神並不迷離,卻帶有一種讓人毛骨悚然的冰冷。
    「妾身會求您,求您放了孩子。」
    「我若不願呢?」
    「妾身就一直求您……」
    「不!現在父親生了我的氣,要命我切腹。因此,這孩子怎可留在人間受苦?太可憐了,我要帶他走。」
    阿菊突然跑到了嬰兒和忠輝之間。她緊緊盯著忠輝,眼裡無任何感情。
    「你這樣看著我是什麼意思,難道說,你不願服從我的命令?」
    「……」
    「你的意思,是說你要陪他死?」
    「……」
    「好吧,你既然這般關愛孩子,你就跟他一起死吧。反正殺一個是殺,殺兩個也是殺……」
    「啊!」乳母發出一聲悲嗚,猛往後退了一步。她以為忠輝真要拔出刀來。
    「不要吵!」忠輝厲聲喝道,又自言自語道,「在駿府,母親肯定也在求父親。但是父親心中有無法動搖的理由,他已作出了決斷。」
    嬰兒依舊酣睡,乳母戰戰兢兢蜷縮在一旁。阿菊抬著頭,眼睛一眨不眨看著忠輝。她平靜而冰冷的表情下,燃燒著一團緊張的火焰。
    「但父親的理由,連重勝這老頭子也無法理解,那理由原本就與我了無關係。」忠輝繼續自言自語,「正因如此,兄長無法處罰我,父親才親自出馬。他的理由就是,只要我忠輝沒了就好。於是,重勝這老頭子……」
    忠輝又使勁搖頭。重勝忽說可以率兵前往仙台,這種變化還是讓他無所適從:若重勝跟著自己舉兵反叛,他的兒子勝隆怎辦?自己若真的率兵趕往仙台,從駿府趕來的勝隆就不能留下。即便不殺勝隆,按照勝隆的性子,也會當場自殺身亡。老頭子既然那麼說,定已作好了准各。
    「阿菊!」忠輝突然一喊。阿菊的肩膀顫抖了一下,只聽忠輝柔聲道:「我們的兒子……就交給你了。我若有萬一,你就帶著孩子回娘家。」
    「是!」
    「然後,你就說孩子死掉了,或給農家了,只要能保全他性命。」
    阿菊不語,單是使勁點著頭。這無法用語言表達感情的女人,心中怕有著比尋常人精明的打算。
    忠輝沿著迴廊,大步走到了秋風蕭瑟的院子裡。院子的一角,有一個破舊的船模,那是在大阪之役前,他命人做的。
    「下雪的時候它會被埋掉。」忠輝小聲道,「會被掩埋在一個白色的地獄裡。冬日!是,我的冬日來了……」他閉上眼,聞到寒氣中夾雜的霜味。
    池水中已經沒有了鯉魚,為防止凍死,它們均被移到魚籠中,等著被一條條拿上砧板,然後變為美味佳餚。世人亦無非如此……令我切腹的父親、兄長、重勝老頭子、勝隆,所有人無非都是苟活於世間這個魚籠中,等待死期的鯉魚罷了。
    忠輝縮了縮頭,返迴廊下,然後直接回了房。他此時方知,乘著大船到大洋中航行,不過一個虛幻的夢。
    「老頭子,我已決斷了。」
    回到房中,忠輝見松平重勝憂鬱地睜開眼,便道:「不管父親下何命令,我都要切腹自殺。我被父親懷疑、被父親指責,不管事實如何,僅憑這些,我就應該切腹。」
    重勝頓時睜大眼。他眼角佈滿皺紋,眼睛通紅。
    「你明白,你幫我想想。我不想活了,這不能成為切腹的緣由。對了,你就這麼說,被父親和兄長懷疑,忠輝乃是無德,因此感到羞愧,決定切腹自殺。」
    「不管大御所下達了何樣命令?」
    「是,我已活夠了。但我若就此去了,會給你和母親帶來麻煩。你為此要好生周旋。只要我死了……」忠輝說著坐了下來,「你和勝隆也不必因此難過。你們要記著,休要急著自殺,多活一日是一日……」
    「大人!」
    「不必擔心。我並非說現在就要切腹。我要靜靜等著勝隆到來。你明白嗎,我要老老實實聽完父親的旨意。對,老老實實聽完父親的意思之後,你、我、還有勝隆,我們三人好生喝上一次,以鯉魚佐酒。和你們悠然自得用完最後一次酒宴,我便切腹自殺。若有必要,你們不妨把我的首級送往江戶,另將我的遺體和院中那隻船一起燒掉,燒得乾乾淨淨。我命令你這般行事。」
    忠輝感覺心中的憂鬱一掃而光,仔細想想,此前心中所有混亂都是那般可笑。不就是早死和晚死之別嗎?世人往往為了這麼一丁點事,讓別人為難,也讓自己為難,真是愚蠢!
    「老頭子,你莫哭。正如你所言,人的性命只有一次。我就按照自己的意願,主動離去。」
    「這……可是……」
    「我這樣做並非因為悲傷,而是樂意如此。好了好了,你下去歇息吧。無甚可擔心的,什麼都不要說了。」
    重勝啞然,默默哭著去了,忠輝獨自在室內踱著步,放聲大笑。他轉念一想,這個世間並不值得為之迷茫、痛苦。離開此世間,不就像扔掉一張骯髒的紙嗎?
    第二日,忠輝迎來了駿府的使者。
    高田並未如松平勝隆想像的那般緊張。為防萬一,他帶著六十餘步卒、十六支火槍來到高出,卻並未遇上任何騷亂。
    「勝隆,有失遠迎。上次見面之後,我原本是想回江戶,但想看看剛剛出生的嬰兒,就……」
    忠輝話音未落,勝隆便帶著一臉輕鬆,擺手打斷了他:「此事我們稍後再詳談。」
    「那你先跟我到這邊來吧。令尊也來了。」忠輝親自到大門口,把勝隆迎進了還散發著木香的新大廳裡。
    重勝在廳門口雙手伏地,迎接使者到來。勝隆雖是兒子,但現在乃是大御所的使者,不能亂了禮數。勝隆看見雙眼通紅的父親,鬆了一口氣。
    來到廳裡,忠輝依舊毫不拘泥道:「路途遙遠,你辛苦了。在傳達父親的旨意之前,我們能不能先談些私事?」
    「當然。」勝隆爽快答道,「在下這個使者並非那拘禮之人。我們先喝些茶,慢慢談。」
    「哦。」忠輝驚訝地瞪大了眼,笑道,「可是昨晚在城中,為了迎接貴使到來,家老們可是聚在一處商量到深夜呢。」
    勝隆臉上依舊帶著微笑,道:「大御所身子依然很好,說待在下回去之後,他便起身前往江戶。茶阿夫人也一同前往。」
    「如此最好。今夜我準備了酒宴,我們三人一起,吃著雪國的鯉魚,痛痛快快喝上一次。可好?」
    「在下怎會有異議?在下也有很多話想跟大人說呢。」
    「聽你這麼說,我心甚慰。我就把家老都叫到這裡,聽貴使傳達大御所的旨意吧。」
    「不必了,反正父親在場,就足夠了。」
    「老頭子和我就夠了?」
    「是。大御所的意思,大人也都已知道。難道大人還想讓在下再把那三條說一遍?」
    「哈哈!那三條啊。大阪出征之時殺掉將軍家臣、進京面聖之時擅自出去捕魚,還有第三條,驕奢傲慢……」忠輝一口氣說完,大笑。
    松平重勝看二人興高采烈說著,在一邊擔心不已。他已知忠輝的決斷,但還想先聽聽大御所是否讓忠輝切腹。他覺得自己須和勝隆一起,努力保全忠輝性命。
    「大人既然都已知……」勝隆整理衣襟,擺正了姿勢,繼續道,「就南在下先傳達大御所對大人的處分,再好好品嚐美味吧。」
    「忠輝恭聽上諭。」
    勝隆看了重勝一眼,道:「父親,您也聽聽。」
    「是!」
    「上總介忠輝聽令:著你盡快離開高田,前往武州深谷城蟄居。」勝隆笑著說完,轉向父親道,「城池和家臣暫托付於松平重勝,請重勝務必用心打理。」
    忠輝驚訝地張大了嘴巴,看一眼重勝。重勝也疑惑地看著忠輝。
    「我不明。」良久,忠輝小聲道,「慶長七年以前,我們一直待在武州的深谷城,那裡現在已是一座廢城。要我去那裡?」
    「是。那裡雖是一座廢城,但已經過簡單的修繕,日常起居應無問題。」
    「哦……」忠輝再次看向重勝,道,「這到底是怎回事?」他這句話既非對重勝,也非對勝隆說,而是自言自語。
    「在下以為……」重勝在旁邊畢恭畢敬施了一禮,道,「大御所的意思,是讓大人回到武州深谷城蟄居,等候發落。因武州深谷乃是大人繼承松平源七郎家業之後,最初入住的城……」
    不等重勝把話說完,忠輝便打斷了他:「你說得不錯,我在那裡時,領地為一萬石,然後到了下總佐倉,領地為四萬石……是,我到佐倉時是十二歲。讓我到那深谷城中,等候發落?」
    忠輝又想到了昨日下的決斷。而現在父親之所以這樣決定,是害怕他反抗,才在收回城池之後,給他生機?父親是想先把城池和兵馬收回,再給處分?他還擔心孩兒會一怒之下發動暴亂?父親,父親,孩兒早已想開了。我怎還會活下去,活在這樣一個世上?……忠輝臉上恢復了笑容。
    「勝隆,好了好了,事情就這樣罷,我知了。來,且放鬆一下吧。」
    由於忠輝表現過於輕鬆,勝隆憂心乍起。他畢恭畢敬將家康的書函遞給父親。重勝拿給忠輝看了看,便離開去了一邊。此時,勝隆一臉嚴肅轉向忠輝,道:「上總介大人,您切不可性急。」
    忠輝佯裝糊塗,說道:「性急?勝隆,你指什麼?」
    「有兩事。」
    「哦?」
    「一是切腹自殺,另一便是和大阪的秀賴一樣。」
    「哈哈哈,勝隆,你說話真有趣。你覺得松平忠輝是那種背叛父兄之人?」
    勝隆不理會,單是道:「大御所說待在下回去,便親自前往江戶。」
    「此事你剛才已經說過。母親也一同前往,可對?」
    「大阪一戰已令大御所備感疲憊,到如今仍未緩過來。但大人知他為何要親自前往江戶?」
    「難道要去與將軍商議如何處分我?」
    「是為了讓伊達放棄起兵之心。」勝隆斬釘截鐵道,「大御所已七十有四,這麼一大把年紀,還日夜操心,擔心再次發生戰亂。難道大人晚上睡覺時,從未聽到大御所的哭聲?」
    「哈哈哈!勝隆你說話好生有趣。父親會因此每晚落淚?」
    「正是!」勝隆說完,伏在地上,「在下有一個請求。」
    「對我忠輝?」
    「是。在下想請大人聽了大御所的命令,回到深谷,不斷給大御所和將軍發函,向他們申訴。」
    「我申訴?」
    「是。表面上,大人是在就那三條向將軍親信辯解,順便向他們申訴,實際上是大人對父親的一片孝心。」
    這話讓忠輝感到意外,他不由得探出身子,道:「讓我厚著臉皮……」
    「是!唉,怎是厚著臉皮?」
    「我不懂!勝隆,我不懂!我現在之所以這般愁苦,並非因為那三條罪過。」
    「因此,您才應前往深谷,和伊達氏斷絕了關係,回頭再去處理罪狀的事。」
    「我還是不懂。這和孝道有何關係?」
    「上總介大人,您以為這世上會有憎惡自己兒女的父親?對於大御所此次的苦楚,勝隆看得清清楚楚。只要大人安然前往深谷,便能讓大御所擺脫愁苦。」
    「是因為我和伊達的關係?」
    「是。只要大人和伊達氏斷絕關係,之後那三條……主動跳進別人撤下的羅網中,並非孝行。大人要放下臉,向幕府申訴,不可糊塗!」
    忠輝側首沉思,一臉迷茫:勝隆到底在想什麼?到底是厚著臉皮為自己辯解、向幕府申訴是孝道,還是索性一死、讓父親無憂是孝道?我已不怨恨父親,勝隆是否以為我還在苦惱之中,才說出這種同情之語?
    「上總介大人!」勝隆語氣堅決道,「您想切腹自殺?」
    「你說什麼?」
    「這意思已寫在大人臉上了。大人是覺得只有一死,才能讓大御所和將軍放心,以為此乃上策?」
    勝隆這小子,眼光還真犀利!忠輝有些不知所措。
    「但在下以為,身為武將,此舉實為懦弱。」
    「懦弱?」
    「是。即便不是懦弱,也是逃避,此實非武士所為。」
    「哦。」
    「大人不願抗爭,但亦不當逃避。」
    「勝隆!」
    「大人?」
    「以你我之誼,我自不當和你計較。但,你說我懦弱,我就當與你理論了。」
    「所以在下才建議大人去往深谷,再行辯解之事。」
    「……」
    「大御歷馬上就要七十五歲,還拖著老邁的身子前往江戶,為了天下太平不辭辛勞。大人不覺得那才是真正的勤奮、真正的勇猛?」
    「自作聰明!」
    「可就連自作聰明的在下,都能看得出大御所的良苦用心。大御所但有一口氣在,便不會退卻,始終為天下蒼生著想。正因有了這等勇氣,他才成就了今日大業。」
    「……」
    「可是大人呢,大人還這般年輕,卻因一次小挫折而心灰意冷,甚至想一死了之。大人不覺愧對大御所?在下以為,比常人勇猛賢明的上總介大人能夠寬諒在下的自作聰明,才會這般勸您。大御所也在努力。上總介大人只有和父親一樣努力,才可謂真正的孝順。在下正是堅信如此,才向大人提出了請求。」
    這時,重勝畢恭畢敬端著上放一張紙的三方台進來。勝隆閉上了口。
    「此為給大御所的回復。我會盡快安排大人出發,前往深谷,請務必在大御所跟前替大人多多美言。」重勝跪在兒子面前,把回復遞給了兒子。
    勝隆瞧瞧回復,又看看忠輝,並未馬上伸手去接。忠輝的臉有點扭曲,「勝隆,你為何不接?」
    「在下以為,上總介大人應知原因。」
    重勝吃了一驚,驚惶失措的眼神在二人身上遊走。忠輝的臉再次變得蒼自,「勝隆!」
    「大人?」
    「把回函接去。我們如此鄭重,你有何理由拒不相接?」
    「大人同意在下剛才之言了?」
    「這是兩回事。」
    「不,是一回事!」
    「不!」忠輝大聲吼道,「你乃父親的使者,忠輝也接了旨。老頭子剛才不是也說了,他會盡快安排我前往深谷?你的任務已了,自應老老實實接了回復。」
    「不。」勝隆淡淡一笑,搖了搖頭,「世事實難預料,惝若在下就這樣回去,便會有意想不到之事發生。若說此事和在下無關,便會遭人恥笑,哪有臉再見大御所?在下再次請求大人,請務必答應。」他一步不讓,把三方台推了回來。
    重勝終似有些明白,頓時緊張不已,心驚膽戰。房裡頓時陷入沉默,但這並非令人窒息的殺氣,而有一絲相互體諒的溫情。忠輝與勝隆似就要哭出聲來。
    忠輝黯然道:「勝隆。」
    「在。」
    「你是否已下定決心,我若不改變主意,你便切腹自殺。」
    「不知。」
    「父親去江戶到底為何?伊達已遠在仙台,他當不致發兵仙台吧?」
    「不知!大御所一向深謀遠慮,心思非我等愚鈍之人所能猜測。但,大御所卻說,上總介大人若能去往深谷城,謹慎思過,日後還能出來,為天下太平效勞。」
    「哦?」
    「大御所對在下說,大阪當時也一樣。秀賴不能再待在大阪城,事情僅僅如此。但,就這麼一點事,片桐市正卻未向秀賴說明白。勝隆……」
    忠輝厲聲喝止:「好了!休要再說!」他聲音顫抖,眼圈發紅,「你的意思是說,你比市正明白,不惜豁出命也要說服我?」
    「恕在下無禮。」
    「老頭子。」
    「在。」
    「我輸給令郎了。不,我非是輸了,我是中了他的圈套,延期而已……」
    「延期?大人的意思……」
    「笨蛋!在此處爭執又有何用?」
    「是。」
    「這是父親此生最後一個心願,我焉敢不讓步?」忠輝言畢,將三方台推到勝隆面前,「勝隆啊,老頭子原本說讓我自己決斷。他說我帶兵去仙台亦可,當場切腹亦可。」
    「在下也曾這樣想過。」
    「我原本想,人不過這世上的匆匆過客,從落地那一日起便是奔向死亡。雖說有前有後,但人誰無一死?」
    「是。」
    「想到這些,我便覺得,何苦再與父兄爭執,不如提前一步離開這個世間。」
    「大人這般說雖不無道理,但仔細想來,卻是大錯。」
    「你別說了:忠輝非不知,人雖終有一死,但死亡之途,亦性命之途,有人會行得成功,而有人一味逃避,終得失意。」
    「是。」
    「因此,我才決定暫時接受你的建議。到深谷之後,我會不斷為自己辯解,其烈可能超人想像。我要看父親如何完成最後的心願,也要見著將軍和他的親信如何繼承父親大業。」
    「謝大人聽從在下建議。」
    「先莫急著謝。」
    「是。」
    「我若發現掌管天下之人做了糊塗之事,便會毫不留情一言道出。只怕他們到時會後悔養了一條蝮蛇。」
    勝隆抖著肩膀大哭起來,「這……這正是大御所所望。大御所也這般對在下說起……」
    「父親?父親還說過什麼?」
    「大御所說,不管是生是死,父子總有相見一日,到時候,還要和上總介大人比上一比,看誰可稱俯仰無愧於天地。」
    忠輝臉上一陣抽搐,伏在地上,亦大哭起來。
    忠輝原本想大笑,但剛一張口,卻墮入了悲傷的深淵,無限的悲哀源源湧上他心頭。這便是人生,福禍同倚,悲喜同途。
    他知自己亦會死亡,但在死的時候,若能自信地說自己的一生無怨無悔,此生便足亦。忠輝有如一個孩子,大哭不止。已收起眼淚的勝隆父子一言不發看著他。勝隆心道,讓他好生哭上一場吧,該接過回復了。
    「上總介大人,這回復就收下了。大御所看到這個,便會啟程前往江戶。大御所到了江戶,亂便無由。不日之後,說不定大御所會在深谷城與大人相見……」
    「勝隆,多謝你能明白我現在的心思。我尚無你想的那般安分。我雖聽父親吩咐,但,若有可能,我會自己眼觀天下。」
    「是。大人無法明白的事,在下也不會勸您去做。大人若已經考慮清楚,在下便不再多嘴,只望大人早至深谷城中,好生想上一想,莫留下遺恨。」
    「不要再說了。我心已平靜如水。」
    「是。」
    「我除了去深谷,已無路可去。我明白了,也是這般想的。到了深谷,若還想死,我便不會麻煩任何人。老頭子……」他看著擔憂不已的重勝,「你也應放心了。令郎已將我說服。」
    「在下惶恐。」
    「好了,如此一來,我便得救了。吩咐下去,把鯉魚端上來。對,趁著還未下雪,把院子裡那個船模燒了。它總會令我想人非非。」
    忠輝言罷,又低聲哭了起來。

《德川家康13·長河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