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聖人佛光

    德川家康離開喜多院,回到川越城過了一夜,第二日出發時,柳生宗矩發現家康的臉色有了很大變化。
    此時的川越城城主乃是酒井贊岐守忠勝,後被三代將軍家光的重臣松平伊豆守信綱取代。從地形上看,此處乃是江戶城外圍防備的要衝。出發時,家康半開玩笑似的對忠勝道:「唯有勝利,就像你的名字一樣,應無可憂心者。」然後上轎離去。
    家康公臉上的笑容,頓時照亮了宗矩的心。在此之前,家康心中似始終有個疙瘩,表情陰鬱。但自從離開川越城,他突然變得明快了。家康的變化太大了,昨日還一臉陰沉,今日卻陽光燦爛,難道僅僅因為天海答應去請一位親王東下?
    家康身體的疲憊並未消除,還在日日加劇。但現在他眼裡卻看不到絲毫憂鬱,如稚兒眸子一樣明亮。宗矩後來才知,此時的家康不僅僅因為拜託天海一事而鬆了口氣,更重要的是,此時他已達到了狩獵的目的。苦難重重的家康心中照進了陽光,他已大徹大悟矣。
    當日傍晚,一行抵達忍城。當家康從轎子裡走出來時,宗矩似真的感覺到有一縷陽光照到身上。忍城曾是家康四男、秀忠同胞兄弟松平忠吉住過的城池。忠吉後來轉封至尾張清洲,於慶長十二年病歿,年僅二十八歲。
    「又右衛門,你看,忠吉這孩子在城門口迎接我呢。」
    宗矩聽家康這麼一說,慌忙環視了一眼周圍,死去之人怎會出迎?許久,宗矩才明白,家康公的眼睛清澈如水,許可看到冥界。
    城池目下未有城主,由阿部豐後守擔任城代。
    家康微笑著叫出一起跟來的井伊直孝,道:「直孝,我在川崎問你的問題,你有答案了?」
    井伊直孝一臉苦澀,跪伏於家康面前,大聲道:「請大人寬諒!」
    「寬諒?」家康緩緩問道,他的眼睛依舊如清泉般明澈。
    「大人見諒!」井伊直孝重複著,淚水嘩嘩落了下來,「直孝無能。直孝一直在想,卻無法尋出一個兩全之策。」
    「哦?」
    「請恕在下愚鈍,在下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向大人致歉,願引咎退隱……」
    「慢著,直孝!」
    「大人……」
    「你已經成熟了,說得很好。」
    「啊?」
    「在亂世,武將忌諱說洩氣之言,氣勢最是重要。但如今,只靠豪言壯語大是不可,最為重要的乃是防備。沒有自信的豪言壯語,只是一句空話。你說得很好,好極!」家康言畢,從懷中取出一張早就備好的紙,笑道,「為了表彰你這種知己不足的勇氣,我加封你五萬石。收下吧。」
    井伊直孝驚訝地抬起頭,滿是鬍鬚的臉上淚痕猶在,「這……」
    「不用擔心。我決定把一個兒子安置在紀州附近,協助你拱衛京城。因此,你要記著:不管發生什麼事,都要誓死拱衛京城。你就抱著這決心,好生想辦法。這五萬石便是慰勞你。」
    直孝一臉茫然看著家康,過了片刻,他明白了家康的意思,頓時渾身顫抖。
    柳生宗矩已不再感到驚訝,這正是父親石舟齋所創的新陰流的要訣,家康公把這個要訣活用於治世。他似看到父親正在某個地方,面帶微笑,點頭不已。
    正在這時,將軍一行也到了。父子二人在巖規、越谷和鴻巢同狩獵畢,秀忠從鴻巢回了江戶,家康卻似無退回之意。和將軍分開之後,他再次趕往越谷,然後從葛西至下總的千葉,最後至東金本漸寺,晚上宿於此。
    家康在狩獵之時,主要對荒地的開墾和水利興修作了些吩咐。冬月十六,他再次把回到江戶的秀忠叫到了下總船橋,二人一路狩獵,同到佐倉的土井利勝居城。
    父子抵達佐倉城,和城主土井利勝密談一番。此時亦是柳生宗矩護在三人一旁。
    此時已到了冬月下旬,家康周圍放著三個火爐,點著四盞燭台。
    「我決定今後兩三日,在船橋和葛西一帶田獵,之後於二十七日回江戶。」家康道。
    「此前大人吩咐的事……」土井利勝話接得有些莫名其妙。他私下似接受過什麼囑咐,要於獵畢解決。宗矩一開始很是迷惑。
    「又右衛門,你也坐到火爐旁邊吧。」家康道,「江戶的防衛已得充分保障,可放心回駿府過年了。」
    秀忠依然一本正經坐於旁邊。土井利勝回頭看了看宗矩,小聲歎了口氣。
    「大炊好像還在擔心呢。這次江戶的謠言真可謂沸沸揚揚。」
    「江戶的謠言?」
    「是說伊達。但伊達已不敢妄動。支倉現在還無消息,片倉景綱又亡故了。他呀,我當伸手拉他一把。又右衛門,這樣如何?」
    宗矩側首等著家康下文。家康的意思似是說,伊達政宗已經收起了叛心。但哪能輕易相信伊達?
    家康好像未注意到宗矩的擔心,繼續道:「我給伊達寫了一封書函。告訴他,這次狩獵應請他同往。」
    「和伊達一同狩獵?」
    「我在函中說:此行乃是為了鞏固江戶防備,想聽聽他的意思,以改正不足之處。他卻因為片倉的病情不得不暫時回領內,真是遺憾啊。聽聞片倉已亡故,還請節哀順變……」
    宗矩驚訝地看了看家康。政宗突然返回領內,家康則解釋作他是緊急回去探望片倉景綱,為他尋了一個台階。但政宗能否欣然接受這番好意?他沒準會說:「這隻老狐狸,又在耍心機。」
    宗矩正這樣尋思,家康又說出一件讓人難以置信之事來。
    「我讓人去向上總介的夫人致了歉,說犬子忠輝愚鈍,讓小姐受了委屈,真是抱歉。但,為了兩家世代友情,我決定把將軍的一個女兒嫁與伊達忠宗。這都是為了天下的安定,請務必答應。」
    家康淡淡說完,看了一眼土井利勝,「大炊雖反對,但能因此換來太平,又算得了什麼?」
    宗矩暗暗抬眼看利勝一眼。土井利勝似反對這法子,但家康的開闊已足夠壓制他的褊狹。
    伊達政宗原本為豐臣秀吉提防,秀吉公險些命他更換領地。是在家康的周旋之下,政宗方得以繼續留在陸奧,亦才有了今日威勢。目下家康又試圖讓政宗從世人對他的憎惡中解脫出來。
    「又右衛門,」家康的表情依然平靜如水,他將視線轉向宗矩,「兵法與為人之道本是一途,可對?」
    「是。」
    「我回到江戶之後,欲把大家召集起來,告訴眾人:萬一天下有事,籐堂和泉守擔任先鋒,井伊掃部頭緊隨其後,堀直寄居中直進。」
    「籐堂任先鋒?」
    「然後,我告訴政宗,讓他切不可離開將軍左右。這主意如何,你說說?」
    宗矩道:「在下不敢妄斷。」
    「政宗乃是難得的將才,只要他瞪著一隻眼守護在將軍身邊,天下何人敢妄動?這樣就好,不用擔心。」
    宗矩以為家康接下來會說起忠輝,心跳不由得加快。但家康終未出口。
    第二日,家康繼續以少有的開朗心緒,盡享田獵之趣。
    二十五日從東金到船橋,二十六日到武減葛西。途中遇到百姓,家康便會輕鬆地與他們搭話,問及地裡的收成,及確認先前頒布的四公六民的賦制有未得到施行。「年賦如何?是輕還是重?」新開墾土地免除七年年賦,其後的三年三公七民。若在七年內將荒地開墾成沃田,實行四公六民,天下民無食之憂矣。
    「好生對待農夫。只有農人辛勤勞作,天下才不會忍饑受餓。」家康一有機會便對近侍說教,「天下何為苦?農夫最苦。他們並未得到什麼,只是沒有了戰爭,他們不會身死於戰亂而已。因比,武士應該時刻想著百姓之苦,節儉第一,不可奢侈。」
    家康於二十七日返回江戶城,然後在西苑與竹千代同過了六日。這是三代將軍家光最後見到祖父了,但他總是癡癡地望著家康。在這個敏感少年眼中,此時的祖父乃是一棵在陽光下散發著萬丈光輝的巨木。許正因為如此,日後他才命人為家康公畫了十多張像,築建了華麗至極的日光東照宮。此為後話,不表。
    臘月初四,家康見伊達政宗已無力舉兵,便離開了江戶。
    柳生宗矩奉將軍秀忠之命,負責護送家康回駿府。秀忠許是已知宗矩奉了家康之命,擔當竹千代的師父,才故意把他安排在家康身邊。
    返回駿府途中,家康依然頗為快意,有如一條在陽光下暢遊的魚,但他肉身上的疲勞已無法掩飾,此次來回,終令他勞累至極。
    家康自己似也感覺到了。他一路在稻毛、中原、小田原停留歇息。至三島時,他說要在此西南八里處的泉頭城舊址造一處隱居之所。泉頭城舊址在堂庭北的清水池旁,在此背對小田原北條氏的山陵建造一處別苑,必是一處名勝。
    「又右衛門,你來看看,作為隱居之所,天下再無比此處更佳的了。」
    在前往江戶時,家康以狩獵為名考察沿途地形。返回途中,他卻在思量選擇何處為隱居之所。宗矩一邊與家康閒話,一邊徒步跟在轎邊。
    若是陽春三月倒罷了,現今乃是臘月中旬,寒風毫不留情呼號而來,清水池四周皆不過一片落寞的荒草地。
    來到一處小山腳下,家康命人住轎,讓人在一株萱草的背陰處鋪上毯子,道:「又右衛門,來這裡坐。」
    「是。」
    「此次與我一起狩獵,有何體會?你覺得百姓都安樂了?」
    「是。與亂世比……」
    「不會被人殺掉……僅僅如此,便是福澤?」
    宗矩不答。人之幸福,並非僅僅與悲慘舊事相比便可感知。
    「哦。你要是回答不了,不答也罷。」家康聽著呼嘯的寒風,瞇起了眼睛,道,「若領主非良善,不守規矩……」
    「哦?」
    「我是說年賦。設若他們大肆搶掠百姓,實施惡政……」
    「哦……」
    「到時百姓應該向何人訴苦呢?若向領主家臣訴苦,不管你如何訴說,他們亦不理會。」
    「是。」
    「又右衛門!」
    「在。」
    「我要解決這些問題。若農夫發起暴動,領主自有足夠的力量鎮壓。但是此時的武力,已非防衛之需,乃是欺凌百姓的惡賊所為。」
    宗矩聽到這裡,心頭為之一震,「是。此大違武士之道。」
    「必須照拂百姓。領主施行惡政,百姓可以直接向將軍提出訴訟。只有這樣,大名才不敢任意胡為。」家康在寒風中蜷縮著身子,目光卻如炬。
    柳生宗矩對家康此言不甚明白。為政根本在於慈悲,慈悲乃是佛法胸懷,若脫離慈悲,便不配當政。而且,武士乃是佛祖之子,百姓也是佛祖之子,他們都應受到慈悲之光的照耀,不得有半點不公。宗矩時常會聽家康說起這些,他明白家康的心思,但應怎樣判定一個準則,以區別善政惡政?
    「大人的意思,是說在領主欺凌領民時,領民可以直接到將軍處告狀,是嗎?」
    「若非如此,便無法防止領主作惡。」
    「大人是說,將軍也可能支持農夫?」
    「正是。所謂暴動,有些毫無理由,有的則是因領主的惡政所致。」說到這裡,家康似又想起了什麼,問了一個讓宗矩深感意外的問題。「你知古人為何把一反分為三百六十坪?」
    「在下不知。但,自從已故太閣丈量天下土地以來,一反便改成了三百坪,至今通用。」
    「正是。太閣並不知一反之含義。他整日埋首於戰事,無暇研習典故。一反必須是三百六十坪。」
    「哦?」
    「有一種說法,是一坪地的收成即是一人一日的食糧。一年三百六十日,因此,一反也便是三百六十坪。一反耕地的收成,乃是依靠農耕為生的佛祖之子一年的口糧。一切都因此而起,太閣卻因三百好計量為由,將一反改成了三百坪。但,目下的農耕比先前長進甚多,若辛勤耕作,即能彌補內中差別,也就不追究太閣是非了。」
    「是。」
    「但,我們卻不能忘了,我們生在世間,一日必須耕種一坪土地,方能生存。這便是佛祖賜予世間眾生的平等慈悲。既能降生於世,便能生存下去。此乃神佛對眾生的關懷。上天的慈悲之手會伸向每一人,讓每一人生存下去。若忘記這一天意,便不配當政。」
    寒風呼嘯著掠過水面,吹起陣陣漣漪,天空飄起了羽毛一般的雪花。宗矩屏住了呼吸,望著被寒風吹紅了臉龐的家康公,心中思慮:要在此處築建一隱居之處、安享晚年的家康公,究竟想說什麼?
    「百姓辛辛苦苦耕種,才從一反地中得到些收成,因此,絕不能奪取其四分以上。六分收成乃是百姓耕種土地所得俸祿,若不把六分交與他們,神佛便會震怒。武士不事耕種,若有了四分還不足以防衛,武士只會成為無用凶器。」
    柳生宗矩在這一瞬間,彷彿感覺到被一縷強烈的佛光照耀。他甚至產生一種錯覺:寒風中瑟瑟發抖的枯樹枝,均突然抽葉開花,眼前淨是初夏情形……
    「因此,領主必須恪守四公六民之規,否則,就必須受到責罰。」家康笑道,「若出意外,天有災舛,甚至突發兵變,領主要說明情況:方可免受責罰。若非如此,百姓便可能揭竿而起。」
    「百姓揭竿而起,必會釀成暴動。」
    「雖說允許直接訴訟,但這畢竟是對領主的逆反。因此,大名會因為被起訴而除封,而訴訟之人也會受到懲罰。刑斷諸事,不可兒戲。」
    「是,從前就有比睿山僧徒和南都的暴僧慫恿百姓上告舊事。」
    「我決定了,我決定了,又右衛門。」
    「啊?」
    「我要制定一條直接訴訟的法度。被告大名將被除封,訴訟的領民也將被施以釘刑。」
    「釘刑?」
    「在根本上還是慈悲,如此方能有效控制惡政。我能從你的臉上看得出來,你並不反對。好了,我們回去吧。」
    「那隱居住處的築建?」
    「以後再說無妨。我一直在為自己尋一個明春上洛歸來後的安心之所。我尋到了!太冷了,我們回去吧。這一帶的景色真不錯。如一心只想著皇家而忘了萬民,就如同這美景當中有山,卻沒了水一般。只有青山常在,綠水長流,才是真正的太平。你有機會,就把這些話說給竹千代。」
    家康一行當晚住在了瀨子的善德寺。
    元和元年臘月十六日,家康回到駿府,新年之聲依稀可聞。
    此時,奉了伊達政宗密令前往歐羅巴的支倉常長一行,從羅馬經由西塔非,到達佛羅沙,然後朝著裡窩那港前進。
    菲利普不會派出援軍,消息也傳不回日本了。在上總介忠輝被圈禁於深谷城、伊達重臣片倉景綱去世之後,伊達政宗在仙台城讀著家康寫來的書函,身上流淌的滾滾叛逆之血漸漸冷卻……
    家康和前來迎接自己的兒子遠江中將賴宣同入了駿府城,與隨後趕來的土井利勝見了一面。土井利勝稟報,伊達政宗鄭重其事給將軍回了一函。
    家康只是「嗯」了一聲,並不在意。

《德川家康13·長河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