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秀忠、本多正純、土井利勝、崇傳、梵舜與天海諸人,齊齊到了家康病榻之前。
義直、賴宣、賴房三子不曾到來,分別由成瀨正成、安籐直次、中山信吉代替他們來此。此乃將軍秀忠的吩咐。他不想讓年幼的兄弟們看到父親臨終時的痛苦。
秀忠有不安,也有恐懼,有如高山巨石的父親,萬一在臨終時失去心志,定會給兄弟們心中留下陰影。秀忠告訴他們,他會在父親臨終時派人傳請,在此之前,且在西苑好生歇息。
家康曾兩次睜開眼睛,要了水。
但第二日,他已經連水都不要了,偶爾會突然睜開眼,驚訝地看看四周,接著又睡去。
十五日一大早,通宵守候於榻前的秀忠用冷水洗了臉,道:「事情太多,我幾忘了。」言罷,他叫出自家康發病以來,始終等候於城下自家分號的茶屋四郎次郎,令其返回京城,給所司代板倉勝重送一封書函。「此乃天壽。你不用擔心,回去吧,希望你們一家團結協力,為國家效勞。」之後又加了一句:「你留在駿府日久,大御所吩咐你該回京城了。」他這是在說謊,但又覺得,父親會這般說。
此後,秀忠的心竟變得輕鬆了許多。他對茶阿局道:「這裡有我,您去歇息一下。上總介……聽說昨夜在臨濟寺,吹起了勝隆轉交給化的笛子。」
茶阿局驚訝地瞪大了眼。因為昨夜通宵,她與秀忠同守於家康跟前,並未見人向秀忠稟報。這亦是秀忠的謊言,只是她不曾識到破綻。
「您告訴了我笛子的事,我才明白了父親的心思。父親是想讓他放下武刀,走風雅之道,此乃一條新的人生之路。」
「將軍……將軍說什麼?」
「我原本擔心父親會令忠輝切腹,如今有了笛子。多虧了笛子。」
秀忠緊緊盯著正睡著的父親,道:「茶阿夫人,您看,父親正凝神傾聽上總介吹笛呢。是,我也該振作起來了……」他看了看板倉重昌,道:「重昌,把神龍院請來,當在父親臨終前確認。」
從十五日下午開始,秀忠有如變了一人,開始乾脆利落下達指令。他令茶屋返回京城,對忠輝的處置也已心中有數,隨後叫來神龍院梵舜,詢問他關於「神道佛法兩義」之事。
「我已明白父親心思。」秀忠把三個兄弟叫到父親榻前,道,「父親現在還記掛著你們,不忍離去。你們只要不違背父親訓示,父親也就能安心往生了。你們在父親面前發誓吧。」
他決定,一旦父親歸天,便按照神道儀式將父親的靈位遷到久能山供奉。
這對於老實正直的秀忠來說,實需要莫大勇氣。作為兒子,父親尚未嚥氣,便強忍悲傷,分心廟址和廟堂諸事,實在是戰戰兢兢,惶恐不安。但,見著父親平靜的睡顏,聽著父親勻勻的呼吸,他遂覺得這都是父親的遺命。若是父親覺得兒子如婦人一般猶豫不決,必心急若煎,不!我當學會自己做主了!有此一思,他心中大安。
結束了和神龍院梵舜的商議,秀忠又把神原清久叫了來。清久乃康政之侄,十八歲便追隨家康左右,現年三十三,乃是家康近侍。
當著三個弟弟,秀忠決定讓清久守護久能山廟堂。他道:「內記,從大御所吩咐,令你為久能山祭主,不得違令。我先捐贈祭田五千石,另外再給你一千石。你記著,在久能山安排四個社僧負責雜務,你與他們均要時時齋戒沐浴。」
眼睛紅腫的清久自然不敢有異議。只是,不知他是否發現,這是秀忠從家康睡顏上讀到的一種防止殉死之法。如不這樣做,忠誠正直的清久定在家康歸天之時殉死。
清久退下,秀忠又定下作為神體、獻給久能山的「三池寶刀」,稱此為父親的命令。
此時的秀忠亦相信,這些都是父親在斷斷續續的吐納之間,傳給他的吩咐,實是父親的意願,自己只不過是將父親吩咐付諸實施。
十六日,秀忠與梵舜、崇傳二人商議後,派本多正純前往町奉行彥阪久兵衛光正處,再次檢視大工頭中井大和守正次在神殿的築建中有無疏忽。
十七日丑時,秀忠令三個兄弟暫時回了西苑。
雖然秀忠吩咐眾人去歇息,但仍有五個家臣堅持守候家康,是為本多正純、板倉重昌、土井利勝、神原清久和酒井忠利。他們都已精疲力盡。
唯獨茶阿局似完全不知疲倦,日夜守候,她白日僅歇息了兩個時辰,此時又欲通宵守候。秀忠望著正撫摸父親肩膀的茶阿局,一種難以言說的悲哀油然而生:忠輝的處置已得到了她的理解,她亦鬆了口氣,放心許多,只是還似有話要說。
秀忠覺父親似還有什麼牽掛,讓他無法安心上路,因此,那一口氣總是幽幽懸著。他希望聽懂父親無聲之言,不僅要聽懂,他亦要踐行。
室內一片寂靜,榻前眾人都打起了瞌睡。這時,秀忠突然從茶阿局身上看到了生母阿愛的影子。
秀忠坐正,默默在心裡盤算:已令茶屋回了京都,也已派人守住忠輝,並成功阻止了神原清久的殉死之心,久能山諸事已無疏漏,板倉勝重和松平忠實已加強京阪防務,江戶則有酒井忠世打理幕府事務……
父親還有什麼牽掛?難道是記掛石川和大久保之事?此事,秀忠均已處理完畢。他令美濃大垣城主石川忠總繼承了家成家業,又令跟隨酒井忠總的大久保忠為在大垣開墾新田,未久之後,大久保一門自會復興。然而,父親似還有什麼牽掛……他看了家康一眼,馬上坐正身子。
周圍一片寂靜,就連蠟燭燃燒之聲皆是不聞,然而家康清晰的聲音竟傳到了秀忠耳內:「我天壽將終,尚有將軍統率天下,毋需憂心。然,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萬民之天下。若將軍施政違背常理,陷百姓於苦難,則人人可取而代之。但使四海鹹定、萬民得其恩澤即可。我九泉有知,絕不敢因此怨恨。」
秀忠大吃一驚,緊盯著父親。此時,家康突然睜開眼,直視秀忠,「將軍。」
「父親。」秀忠頓時伏在地上。
「將軍。」家康道,「我留給你的遺言,你要切記。」
「是。」
「這個世上,所有的東西都不歸於某一人。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
「孩兒已銘刻在心。」
「天下人的天下……這便是關鍵。天下屬於天下之人,並非說僅僅是屬於現今世人,還有萬千後人,均須謹慎對待。不能只計眼前,休行遺禍後人之事。」
「是。」
「人皆赤裸裸來,亦當赤裸裸去。」
「孩兒明白,自當時時為世人憂,日日為後人憂……」
「你明白就好,我就不多言。」
「不,請再多給孩兒說些話,什麼都行……孩兒還想聽父親說說話……」
「我就再說說,亦是我常說的。我這一生,把節儉視為第一美德。這正是因為我知金銀財寶均非自己的東西,而是世人托付於我保管。」
「是。」
「現在我要把保管的東西全都交與你了。」
「多謝父親信任。」
「但這些東西非給你的,你不能私用一分一厘。」
「孩兒謹記在心。」
「第一,德川家主為征夷大將軍,故首先要用於軍備,以防萬一……」
「第二,便是用於饑饉之年。」秀忠接道。
「對。幾年便會有一次荒年。但有荒年,不可讓一個人餓死路旁。」
「是。」
「後面我就不說了。人人都是神佛之子,是天地之子。只要明白了這個道理,便能夠明白戰事於天無益,於人無益。人活著非為了互相廝殺,而是彼此鼓勵,相互倚攜。憎人之心不可有,律己之心不可無。如此,上天的恩寵定然臨身……」
「大人的脈息……大人。」
茶阿局使勁搖晃著秀忠的膝蓋,秀忠這才醒過神來。他似打了個盹,不,不,此定是父親最後的訓示。秀忠振作起來,傳來醫士,立即令板倉重昌前往西苑。
元和二年四月十七。
三個兄弟從西苑趕過來之前,房間已經坐滿了人。
從長屋趕來的側室們一邊擦著眼淚,一邊準備給家康含於口中的「末期之水」。
尾張參議率先奔了進來,接著乃是另外兩個弟弟。他們在秀忠身後坐下時,天已大亮,鳥雀在屋簷下婉轉啁叫,細雨紛紛落下。
秀忠的視線落在了為父親把脈的醫士手上,尋思,上次去巡視關東,太為難父親了!為了祈願今後不再有戰事,天子年號改為「元和」。今春,為了防止伊達政宗壞太平之事,父親特意巡視關東,威服政宗,令「元和」名副其實。父親的一生,皆為太平著念。
此時已有側室拿起念珠開始念佛,也有人號啕大哭。秀忠對眾人道:「哭亦無用。大御所最厭懦夫行為。」
「準備與大御所道別吧。」醫士話音剛落,松平勝隆便畢恭畢敬端著盛有「末期之水」的器皿來到秀忠跟前。
家康其顏如佛,祥和安寧。他被病痛折磨了這麼久,鼻樑卻似比平日更是挺拔。所謂往生,當是這般模樣。
秀忠把托盤輕輕挪到茶阿局面前。眼睛通紅的茶阿局驚看秀忠一眼。她原本以為下一個向家康辭行的應為尾張參議,所以,當秀忠把托盤遞過來時,她才如此驚訝。秀忠微微搖頭,把手裡的棉棒遞給她,若無別人在場,秀忠或許會小聲跟她說:「替忠輝向父親辭別吧。」當茶阿局用棉棒往家康嘴裡滴水時,她終明白了秀忠的用意,心哀不已。
「諸弟。」秀忠聲音裡增加了幾分威嚴,「各自再在心中念一遍對父親的誓言。」
諸子辭行之後,托盤從本多正純手中傳到土井利勝手上。此時,英吉利皇上送給家康的時鐘在隔壁房中噹噹響了起來。
侍醫道:「巳時,大御所往生了。」
女人們哇地哭成一片。
秀忠並無絲毫慌亂,單平靜道:「下一人!」
秀忠忍住就要湧出的淚水,當父親還活著,讓在場諸人一個一個向父親辭行。他心中雖早有準備,仍是悲慟無比。父親稱人無生死,只是肉身去了,性命卻依然息於生死之樹。但,對於還未能大徹大悟的秀忠,這不過一個幻夢。父親的身體逐漸變冷,嘴亦永遠不會再張開,微閉的雙眼,直令人覺得亡故便是萬世之終。
想到這裡,秀忠覺得自己很是不孝,但這種想法更令他悲傷不已。他再也忍不住,稍稍離去。當他哭過,淨完面出來,雨已經停了,一縷微弱的陽光透過雲層映透大地。
「紫籐花開了……」秀忠望著綻放的紫籐花,及逐漸變綠的院中樹木草叢,喃喃道。這一切,都和以前並無兩樣。但父親不再大笑,不再出聲,他已去了。
秀忠不得不強忍悲悵,他要指揮眾人為父親送行。
道別畢,馬上為遺骸淨了身,放進備好的棺木中。人還有一絲溫熱。照佛教儀式,應先誦經超度,秀忠下令在佛閣舉行佛事。女人們也追到了那裡。大人還活著……她們自言自語說道,淨身之時,那一絲溫熱給了她們無限安慰。
入斂畢,秀忠將眾人叫到大廳,「元和二年四月十七,巳時,太政大臣從一品源朝臣往生。囑眾位即作好靈柩遷座之備。」
諸重臣早就知了如此安排,並不驚訝。唯女人們一聽,無不大吃一驚。照例,靈柩至少應在城內停放兩日兩夜。家康公剛歸天,屍骨未寒,將軍便令將靈柩運到久能山,實令世人驚心。
「真是不知禮儀啊!」
「即便是尋常百姓,也不會如此。」
但,將軍秀忠卻道,若非如此,便是違背大御所生前的吩咐,他說得異常冷靜。
傍晚,天又下起綿綿細雨。
秀忠把自己意思均說成是父親的「遺命」,諸事遂順。即便他不這般說,也不會有人違抗命令,提出異議。大家來不及歇息,迅速轉移靈柩。
「尾張參議義直、遠江中將賴宣、少將賴房不必親自前往,各人派出家臣即可。」
秀忠這般吩咐完畢,又暗中增派町奉行彥阪光正屬下的二十騎士前往上總介忠輝暫居的臨濟寺,嚴加警戒,藉機告知父親已經歸天。
秀忠不讓三個兄弟隨行,理由頗為簡單,表面上說他們年幼,怕他們因過度悲痛而傷身,實際上他是想令諸弟智勇雙全的家臣隨行護衛,以防萬一。義直派了成瀨隼人正正成,賴宣派了安籐帶刀直次,賴房則令中山備前守信吉前往,諸人均備受家康公的厚愛和信賴。
此次遷座自非正式葬儀,單是將靈柩送到久能山,等待葬禮之期。因此,祭主德川秀忠並不隨行,單由土井大炊頭利勝指揮。
靈柩於酉時出城。
天已黑,綿綿細雨中,可以看見星星點點的燈火。百姓已聽說,紛紛跪伏路旁,恭送太政大臣。
最前面乃是本多上野介正純,接著為松平右衛門大夫正綱、板倉內膳正重昌、秋元但馬守泰朝,再往後便是家康靈柩,正成等三人則緊緊守衛於旁。金地院崇傳、南光坊天海、神龍院梵舜亦隨行。隊伍到了久能山山腳下,閒雜人等便不能進山。
是日夜,侍奉於家康公靈側的,除了先前已回到山中的神原大內記清久,便只有前面所述的幾個家康公寵臣。
十八日,築建神殿的錘鑿之聲,在雨後的晨霧中迎來了黎明。天晴之後方知,此地實為一處視野開闊的風水寶地。
西南面的大海一片蔚藍,和遠天連成一片,右邊駿河水拐過一個彎,與海水相互嬉戲。
秀麗的風景,不禁令人凝神細聽萬物低鳴。
「此處真乃超脫凡俗。」天海道,「一眼望去,便能明白地水火風之源。」佛說,地水火風共成身,隨波因緣招異果。
此時,施工錘鑿之音愈發清晰。
十九日亥時,家康公葬禮依神道儀式舉行。
在町奉行彥阪九兵衛、黑柳壽學和大工頭中井大和守正次協力下,十九日傍晚,一個三間的四方殿堂落成,就連鳥居、井垣和燈籠亦都制好。左右拉上帷幔,殿堂前面二十五間的路上都鋪了新草蓆,迎接靈柩。
入山參加葬禮的除了松平一族,另有三河諸舊臣及其子孫。酒井、本多、植村、阿部,以及安籐、水野、青山、板倉……其中手持長矛的大久保新八郎(康正)最是引人注目。
家康公絕非不愛惜性命之人。他一生征戰,家臣殞命甚多,但對其遺族血脈均予厚遺,非只為護其後人,他亦斥責之,教導之,厚道以待蒼生,坦蕩回護。七十五年,家康公一生無時不崇尚太平,即便是逝後,他也要面朝西方,況在一年過後,還要移至二荒山,鎮守太平。面對他堅如磐石之志,世鹹臣服。是夜,山中莊嚴肅穆,風亦止住,似不敢有一絲不敬。
將軍秀忠默默跟於轅車後,重臣皆隨秀忠默默而行,無不感念家康公大志。
家康公之卓絕志向,後世將會怎樣消長,已非家康公所能鞭及,後人自有後人的疆場與天地。公之功過是非,後世自有評說。
熄滅燈火,禁止喧嘩,隊伍默默朝靈堂行進。最前面的人施撒五穀,其後的人持鏡。神原清久持驅邪幡,梵舜搖鈴。然後便是靈柩。秀忠扶靈而行,其他戴烏帽子之人跟隨。後邊還有弓箭百副,火槍百支,弓矢台,長矛二百柄……靈柩就要進入靈堂時,人或執鏡施谷,舞幡搖鈴,以符驅邪。
靈柩停於殿內,燃長明燈。神供一份,菜六品,另精選三十六味,供奉靈前。梵舜至靈前,進行三加持和三大祓百二十座。祈禱之聲繚繚迴盪夜空。
山頂紋風不存,古今罕見。
眾人垂首伏身,與天地同聞祈禱之詞,送公歸天……
與此同時,暫居於臨濟寺的忠輝靜坐於房間一隅,手握父親所遺笛子,悲從中起……
天地萬籟俱靜。房中孤燈一盞,燈焰搖晃,忠輝身影寂寂映於壁上。他已知父親之逝,亦知此時葬儀將盡。
父親歸天,孩兒以一聲清笛相送。忠輝心念一起,笛子橫於唇邊,卻哀哀無聲。他全身無力,今生何怨?往生何倚?如夢如電,將之何之?
臨濟寺夜空,群星燦爛。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