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黃昏時分的空氣十分乾燥。山下的茜草已經泛出紫色,飛到落霜紅枝上啄食果子的小鳥的鳴聲也已經遠去。夜色透過竹柵欄落了下來,空氣中瀰漫著木犀的香氣。
築山夫人來到宅院的前門廊,站在那裡,仰望著天空。她已不像往日那樣濃妝艷抹,眼睛裡,平時令侍女們深為恐懼的怒氣似乎也沒有了,冷冷清清,死氣沉沉,使人聯想起冬日的湖水來。
「夫人,起風了。」去年剛剛來的侍女阿蓑在旁邊提醒夫人,可是,這句話卻似乎沒有進入她的耳朵。
「烏鴉回巢了……大雁也要飛走過冬了。」
「夫人,小心著涼,一旦著涼就不好了。」侍女第二次提醒,夫人拉了拉衣領,仍然不想進屋。
「阿蓑。」
「在。」
「從那以後,就沒有三郎的消息了吧。」
「是。下人們說轉移到二俁城以後,到現在還沒有消息……」
「哦?這裡的下人一看見我,就躲得遠遠的,好像很討厭我。你有沒有聽到他們在說我什麼?」
「這……什麼也沒有說。」侍女慌忙背過臉去。怎麼會沒有聽說呢?為救信康的性命,德姬苦苦哀求家康允許她去安土之事傳開後,家中人的所有怨恨都集中到了夫人一人身上。
「害了威風凜凜的少主的,就是夫人。」
「不知她心裡在想什麼,居然和甲州私通!」
「心中沒有算計,聽信了減敬的花言巧語,都是色述心竅的報應!」
「貪戀男色,害死親生骨肉,這才是惡妻、惡母。」
人們不僅背地裡竊竊私語,甚至當著阿蓑的面都肆無忌憚。
「害人又害己,害人又害己!」
下級武士也喋喋不休地問個不停。這些跡象表明,有好多人都認為,夫人若是為信康辯解一下,說私通勝賴等事都是她一人的主意,或許信康還有救。
「啟稟夫人。」
現在夫人身邊只有二名侍女,叫阿梓的侍女在夫人和阿蓑的身後喊道:「野中重政大人、岡本平左衛門大人和石川太郎左衛門大人來了。」
「哦,我早就等著他們了。」夫人這才把目光從天空收回,「馬上請他們過來。」她走回室內,坐在上座,依然是一臉冷峻,「阿蓑,馬上就要天黑了,掌燈吧。」
不一會兒,三人來了,重政在前,二人在後。「今年秋天好像比往年要早啊。」野中重政說著,抬頭看了夫人一眼,「今天我們作為主公的使者,當坐正座,當然也有一些私事,坐下座也罷。」築山夫人沒有馬上作答。阿蓑拿來燭台,屋裡一下子亮了起來。
「你們辛苦了。我乃家康的正室,所以,用不著換座位。」
三人不禁面面相覷:這女人根本不會老老實實聽話!三人是作好了充分的準備才來的,連要採取什麼樣的態度都想好了。
「家康怎麼說?」
「稟告夫人,主公說,在濱松為夫人準備的居所已建好,請您搬過去。」
「是去濱松啊。」眼前的夫人安靜、祥和、大方、舉止優雅,和他們事先想像的完全不同,「看來大人上了年紀,也需要年長一些的人侍侯。那麼,是怎麼安排的?什麼時候動身?」
「主公命我們三人擔任路上的警衛,二十七日拂曉出發,二十九日中午抵達濱松。」
「知道了。那就托付給你們了。」
三人不禁又一次面面相覷,沒有想到夫人回答得如此乾脆,本以為很麻煩,卻三言兩語就把事情辦妥了,一場唇槍舌劍得以避免。「夫人,轉移到二俁的少主……」石川太郎左衛門開口,「聽說還沒有什麼結果,少主還在平安的反省之中。」
「哦。謝天謝地。」
「謝天謝地?關於這件事,難道夫人還有別的想法嗎?」
「你問的這個問題真是奇怪。家裡所有的事情,都是按照家康一人的想法來行事,我還能有什麼想法?事情的好壞都與我無干。」
夫人這麼一說,性急的太郎左火了:「夫人,少夫人為了給少主求情,抓著主公的衣服哭著苦苦哀求,非要去安土不可。」
然而,夫人聽了,既沒笑,也不激動。
「哦?媳婦是媳婦,我是我。我什麼想法也沒有,一切全聽家康的安排。」
野中重政實在忍不住了,又一次探出身來:「少主現在還在二俁,還活著啊。」
「所以我才說謝天謝地。」
「這是身為母親應該說的話嗎?不在今天被迫切腹,就會在明天被迫自殺,少主這樣活著,難道夫人還要謝天謝地?」
「是的,謝天謝地,阿彌陀佛。」夫人還是沒有改口,「我乃家康的正室,如果折磨孩子是丈夫的快樂,我也應跟著快樂,這才是婦道。你說對不對,平左衛門?」
平左衛門聽到自己的名字,慌忙背過臉去。三人似乎並不只是為傳達家康的命令而來。「我們三人……」他依然不敢正視夫人,努力地控制著感情,道,「主公命我們把夫人送到濱松,可是我們知道這事極其難辦,也曾一度推辭。」
「哦,把我送到濱松真有那麼難嗎?」夫人仍然冷冷地問。
「是的,家中不知有多少人慷慨激昂,群情激奮,所以……」
「什麼?」
「大家都認為,把少主置於死地的就是少主的母親您,所以,很多人都想劫殺夫人,為少主冼冤。」不知是哪來的勇氣,平左衛門居然連這些話都敢出口。說完,他又慌忙把視線移開。
外面已經漆黑一片,只有燭光把夫人的影子搖來晃去。「呵呵。」夫人微微撇了一下嘴,笑了,「如果真這麼危險,你們還是把這個差事推掉為好。」
「可是主公不允,非要我們來不可。」這次野中重政終於抬起頭來,盯著夫人,「夫人,這件事,我們求您了。」
「到底是什麼事,要我這個軟弱無力的婦道人家來做?」
「為了給少主寫一封救命的請願書,請夫人自殺。」
「要我自殺?」夫人似乎也有思想準備,並不是特別吃驚,「這到底是家康的命令,還是你們三人的主意?」
「是我們三人的想法。」說出來之後,重政也不再有顧忌。
「家中的人已經十分憤怒。所以,即使我們三人一起護送,恐怕也難保夫人平安地離開岡崎。因此,與其在路上讓我們受辱,不如在這裡請夫人……」
「哈哈……」夫人突然用衣袖擦了擦嘴唇,又笑了起來,「我可以再次對天發誓,我是家康的好妻子。如果是家康的命令,要我怎麼做都可以。可是,如果只是你們三人的主意,那我就告訴你們休想!你們再怎麼說也是徒勞。」
「夫人!」太郎左終於拍案大叫,「你難道不愛少主嗎?主公現在還沒有命令少主切腹,你難道就不明白主公的苦心?」
「太郎左,你若這麼說,先回到大人那裡,請一道讓我自殺的命令再來。」
「如果有主公的命令,你就自裁?」
「我決不食言。」夫人微微點點頭,「德川左近衛權少將家康,軟弱無能,為了討好織田信長,居然殺妻滅子,也不怕被後人笑話……哦,若有命令,我會痛痛快快地了結。」這時候,野中重政狠狠地拍了幾下膝蓋,原來,太郎左的右手已經按在了腰刀上。野中重政及時制止了他,兩手伏在榻榻米上。「為大局計,請允許我再說一遍。我的語言粗俗,向夫人道歉。為了少主,請夫人三思。我求您了,我給您磕頭了!」
「重政!不要再說了。你就是磨破嘴皮子,我也不會動搖。」
「這麼說,您就是失去少主,也不願不再憎恨主公?」
「哼!你叫我夜叉也罷,惡鬼也罷,把我的屍體剁碎吃了也罷,我依然我行我素,想怎麼死就怎麼死……休要再說了,重政!」
重政氣得肩膀直哆嗦,回過頭看看另外二人,這二人也是滿臉怒氣。「那麼……二十七日拂曉,帶夫人去見主公。」
這次夫人沒有再做聲。三人走到廊上,仍然覺得背後有一雙眼睛在惡狠狠地盯著他們。
「果然是瘋了。」太郎左吐出一句。
重政也是一腔無名怒火,但是,倒也並非全是對築山夫人的憤怒。身為今川義元的外甥女,她嫁給了家康,懷著對愛情的飢渴,飽受煎熬,沒能善待自己的生命,以致加深了夫妻間的鴻溝,是一個可悲的女人!
癡迷於戰爭的謀略家們,決不會放過一個對戰爭心懷不滿的女人,最終,仍然利用謀略,讓她越軌,犯下了可怕的行為……這究竟是誰的過錯?
「野中,」出了宅院的大門,彎下腰,鑽過只留下一個出入口的竹柵欄,岡本平左衛門喊了一聲,「我看,一不做,二不休,找個人刺死她算了。」
重政沒有回答,單是仰望著天空。「後天要是天晴就好了……」
「在這裡把她殺死,等於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我們不僅要封住守衛的嘴,而且……」
「哎呀,你真是個呆子。」太郎左的語氣仍然很可怕,「這恐怕是前所未聞的惡妻,卻偏偏是主公的夫人,真是氣死我也!反正以後還有人會刺殺她,你方才要是不阻止我就好了。」
「野中,」平左衛門又說道,「若是在半路上遭遇年輕武士們的襲擊,不僅會給我們臉上抹黑,還會出現重大傷亡。怎麼樣,不如我們三人把事情給辦了……」
「這……你容我考慮考慮。我剛才一直試圖弄清楚,夫人到底在想什麼,你說,這個女人究竟在想什麼?」
「你還不明白,她已經瘋了,已經是瘋人一個了,野中……」
太郎左也像是非常贊同平左衛門。野中重政抱著胳膊,一個人默默地走著。
二十七日,天氣晴朗。
築山夫人看了一眼門前的囚車。「看樣子,再返回這裡是不大可能了。」
她冷冷地扔給前來送行的兩個侍女這句話,從囚車裡面關上了窗子。囚車立刻被罩上一張網,八名侍衛把囚籠抬到外面。
野中重政、石川太郎左、岡本平左衛門一言不發。但是,三人時不時相互交會的眼神中,隱藏著某種既悲傷又恐怖的情緒。
出了菅生口,大霧逐漸散去,囚車中一點動靜也沒有。當走出城門的時候,不知從什麼地方飛來石頭,不時向囚車投擲過來。每次有石頭扔過來,衛士們都會會心地對視,擺出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當然,這不是對投石者感到憤怒,而是對夫人感到憤怒。
到了一里塚,大家都提高了警惕,以防不測。因為最近一直風傳年輕武士可能要在這裡劫持囚車。
「要是他們跳出來,我們就扔下囚車逃命。」
「說的是,這麼重的東西,我們怎麼能抬著跑?」
甚至有衛士故意大聲地說給夫人聽。夫人總是一聲不吭。
「不會在裡面睡著了吧?」
囚車裡異常平靜,就連岡本平左衛門都覺得有點納悶。這一天,他們來到離赤阪不遠的一個地方投宿。第二日,二十八日,在吉田住了一夜,二十九日正午前後,隊伍趕到了濱松西南的富塚。
期盼已久的甘霖絲毫不見蹤跡,陽光灼燒得脖子火辣辣地痛,不說士卒,就連野中幾人也都一個勁兒地擦汗。
船在富塚前的一個河岔靠岸,三棵大松樹伸著長長的樹枝,彷彿在招呼大家。
「在這一帶吃點兒午飯吧。」野中重政招呼衛士們把囚車從船上抬了下來。「我們有一些事情要對夫人說,你們先到那片墳塚對面的草地上休息一下。」重政和顏悅色地對衛士們說完,把罩在車上的網卸下來,然後打開車門,「夫人,濱松已經近在咫尺了。」
「濱松已在眼前,你們為何還在這樣一個荒涼的地方歇息?」
野中重政衝著石川太郎左使了個眼色。「夫人,對不住您了,重政想在這裡看著夫人自殺。」
「看我自殺……你們,你們想在這裡殺我?」
「請夫人自裁,重政求您。」
「這麼說,是你們三人早就商量好了的?不是你重政一個人的主意?」
「不,全是我一人的主意,夫人,對不住您了,為了少主……」重政向著黑洞洞的囚車裡面,一個勁地磕頭,「拜託了,為了德川氏,請夫人自裁……我給您叩首了……」
夫人從囚車裡向外看,外面亮得刺眼。重政額頭上的汗珠、鼻子上的毛孔都看得真真切切。他的眼裡不再是憤怒,而是超越憤怒的冰冷意志,像刀子一樣,一點點地向她逼來。一開始,夫人還在毫無顧忌地冷笑,恨不能一腳把重政踢開。後來,她的臉漸漸變得扭曲。
這既不是家康的命令,也不是三人商量的結果。這是正義!重政堅信這一點,堅忍不拔的性格促使他和夫人對峙,看來,不拚個魚死網破,她是不會善罷甘休的。「夫人,事到如今,重政不會再數落夫人的罪狀,所有這些,都是天意,都是可悲的,是您命中注定的悲哀……我從心底裡同情您,但請您無論如何在這裡自刎,請允許重政在這裡做您自刎的證人。」
陰森森的話帶著一陣陣殺氣撲面而來。夫人不禁寒毛直豎,倒吸了一口涼氣。「重政,不行!」
「夫人莫要固執,萬事以大局為重。」
「你不明白我的心思。我沒有說我不會自殺,只是時機未到。」
「如果這樣,就請夫人動手吧……」重政拔出匕首,放到囚車前面。
「重政,你給我聽著,我早就預見了自己的命運。可是我要在家康的眼前自殺,我要到那個不知夫妻情分、不知令妻子兒女幸福、冷酷自私的德川家面前,讓他親眼看著我死去。重政,我希望你明白我的心意。」
「不行!」重政絲毫不為所動,「夫人命運不濟,原因不在別人。夫人可憐,主公也可憐。因此,請您在這裡自裁。」
「不,我決不會答應你!你不明白我這個女人的心情。」
「這些我不想聽。我都明白,所以我才不能把您帶到主公的面前。如果那樣,不但會傷害夫婦感情,也會傷害父子感情,加劇整個德川氏的悲哀。我在這裡為您介錯。」
「不!」夫人又大喊一盧,這次,她反而覺得心口有一股不可思議的勇氣往上翻湧。這是對死亡的最後抵抗。
我決不會死!心裡想著,夫人從昏暗的囚車裡鑽了出來,光天化日下,她五彩繽紛的衣服照得人眼花繚亂。
夫人的心中一定沒有逃脫的打算。但是,重政仍然用左手拚命地把夫人往囚車裡面推,右手則按在匕首上。一瞬間,濺起一道亮麗的血之虹。
「你,竟敢謀殺主人……」夫人手按胸口,撕心裂肺地慘叫一聲。
「我助您升天,您死得剛烈。」
重政冰涼的聲音仍在空氣中迴盪。另外二人則轉過身去,偷偷地張望四周,看有沒有人靠近囚車。
「你,竟然殺我……我變成厲鬼也不放過你!」夫人手按著刺在胸口的匕首,眼前光明的世界變得模糊起來。她的神情顯得無比淒厲,不,這不是淒厲,這是一個心底有著無盡悲傷的可憐女人,最後的一瞬。
「德川家的……滅亡……我要詛咒,詛咒,詛咒到底!」
「夫人,請您安心去吧。」重政不敢從夫人手中拔出匕首,他低頭看著濺在草叢裡的血。
「重政,快點!」太郎左催促道,「在這樣的地方,我不想讓士兵們看到。」
「我決不會死,我怎麼會死去呢?我的魂魄仍然留在這個世上。」夫人還在大聲地冷笑著。重政閉著眼,一咬牙,把匕首拔了出來。
「啊!」撕心裂肺的慘叫,像怪鳥的悲鳴在天地間迴盪。
「請夫人見諒。」重政的聲音也響徹四野。夫人的身體直挺挺地倒在重政的懷裡。
「好樣的。不在這裡殺她,到了主公那裡,主公也不會讓她活命的。」太郎左還在安慰著重政,而重政卻一言不發。他平靜地用手巾擦去沾在雙臂上的鮮血,雙手合十,拜了一拜,然後把夫人的屍體搬進囚車,閉上車門。
關上門後,重政還在擦著四周的血跡。侍奉了主公將近三十年之久的正室被他親手所殺,他卻似渾然無覺。他有些恍惚,不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些什麼。
「總之,先把夫人的遺骸運到主公那裡,等主公指示後再作處理吧。」聽岡本平左衛門這麼一說,重政這才回過神來。「這怎麼說,都是出自我們的想法……」他以為,若不如此,主公會悲哀,死去的夫人也會悲哀,自己是經過深思熟慮後才這麼做的,「兩位大人,我們可以對人這麼說,當來到富塚的山谷前面之時,夫人讓我們停下囚車,接著就自盡了。」
「是,我們就這麼說。」
「因此,野中五郎重政無可奈何之下,幫夫人介錯了,岡本平左衛門時仲和石川太郎左衛門義房在一旁監督。」
「就這麼說,莫要忘記了。」
「我看,現在雖然已經立秋,可是秋老虎仍是很厲害,所以,夫人的遺體不能就這麼放著。依我之見,把遺體抬到山裡的西來禪院埋了算了。兩位大人要把我剛才所囑之話牢記在心。好了,去把士兵們叫來,把屍體抬到禪院去。」
「知道了。」太郎左用力點點頭,去叫士兵。
「夫人已在這裡自盡了。她把拯救少主性命的重任,托付給了我們三人,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啊!大家都為夫人祈禱吧。把她的遺體抬到禪院裡去。」
聽著太郎左向士兵們慷慨陳詞,重政終於忍耐不住,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像個孩子一樣抽泣起來。
當運送屍體的隊伍磕磕絆絆地走到並不算遠的西來禪院時,已將近午時四刻了。
岡本平左衛門負責跟和尚應酬,野中重政則和石川太郎左衛門一起,指揮士兵們在墓地北面的一角,順東西方向挖了一個墓穴。秋天的太陽如同夏天的烈日,火辣辣地烘烤著大地,就連挖上來的土塊都熱乎乎地燙人。
墓穴剛剛挖好的時候,和尚讓修行僧帶來了佛龕和祭祀用的花桶。築山夫人作為家康的正室,被捲入一場悲劇的漩渦之中,為救兒子信康的性命尋了短見,所以,就賜了她一個西光院殿政巖秀貞居士的法名。
「你的一生就這樣結束了嗎?」
當把夫人的屍體連同座椅一起輕輕地放到墓穴底部的時候,重政又一次嗚咽起來。在他看來,自己這麼做,絕不是「惡」,也絕不是「不忠」。如果夫人帶著那樣的情緒到達濱松,還是會以企圖謀反的罪名被處置,到頭來落得個不貞之妻、無情之母的罵名。要想把夫人從這種罵名中拯救出來,除此之外,別無他法。重政這樣告訴自己,面對著夫人的遺體,他也是這種心情。
士卒們用手把土填到墓穴裡,和尚誦經的聲音和附遠伯勞鳥的啁啾聲交織在一起。
「夫人,這樣您放心去吧,您只管放心地去極樂淨土吧。」
重政在心裡叨念了好幾遍,然後在墳墓的周圍擺上花,焚上香。
伴著落日的餘暉,夜幕開始降臨的時候,一行人終於回到了濱松城。
「我得先去見一見主公。」當他們走進城門的時候,重政對太郎左和平左衛門說道。
一直對夫人橫眉冷對的二人,也默默地垂著肩膀,大氣也不敢出,只是囑咐了這麼一句:「你一定得說……是夫人主動自盡的。」
這一天,家康仍然躺在病床上,燒已經退了,可是兩頰看上去依然十分瘦削,聽近侍說,自從三方原會戰以來,他的臉色就一直不好。重政進去後,家康把其他人都支到了外間,只留下西鄉局一人。「你辛苦了。把夫人平安送到居處了嗎?」
重政狠狠地咬了咬嘴唇,抬起頭來,看著躺在床上的家康說道:「在走到北富塚前面的山谷時,夫人為了給少主乞命,拔刀自刎了。」
「自盡了?」家康的身子劇烈地顫動了一下,過了一會兒,又像磐石一樣不動了,「唉!女人的事情,總是預料不到……小孩子似的脾氣……才使她自殺了吧!」
當家康說到「使她自殺了吧」一句時,重政突然一怔,慌忙伏在了地上。他以為家康已經敏銳地察覺到是他們斬殺了夫人,嚇得渾身發抖,連家康的臉都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