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二俁城之後的信康,除了可以和從大濱帶來的侍童們見面以外,一律禁止其他人接近他。
此日,從清晨起,信康就沉醉於《論語》,和誰也不願說一句話。侍童中有兩個去廚下取午飯了,兩個去了儲室,只有十五歲的吉良於初在身邊侍奉。
已是九月十四了。這一帶入秋已深,紅葉把大大小小的山崗染得紅彤彤的,默默地傳達著秋霜的問候。
「於初。」信康見天要黑了,把書反扣在桌子上,叫過侍童,「天好像要黑了。」
「是的,我把燈端過來吧。」
「不必了。今日是十四,晚上會有明月,你把窗戶打開。」
於初按信康的吩咐打開了窗子。
「咦,真是奇怪,哪裡來的木犀花香啊。」信康笑了,「沒有發生這件事之前,什麼花香啦,月亮啦,我根本就無心留意。原來樂趣居然藏在讓你意想不到的地方。」
於初為吉良氏,原本和今川氏同出一家,也屬足利氏。對於這次的事件,這個心性敏達的少年也深感悲哀。「少主!」少年顫抖著聲音道,「我不想再隱瞞下去了。夫人已經在上月的二十九……去世了。」
「母親……去世了?」
「是的,本月的初十,我從忠鄰大人那裡聽到的。」
「嗯……從初十到今天已有四天,你一直把這個消息藏在心裡?」
「是……我一想到少主恐會難過,就沒有說出來的勇氣……」
「嗯……在哪裡被殺的?岡崎嗎?」
「這個……」於初支支吾吾起來,「據說是在送往濱松的途中,一個叫富塚的地方。不是被殺的,聽說是為了替少主向主公乞命,自盡身亡。」
信康聽了,猛然站了起來,走到窗邊。他不願讓人看見自己流眼淚。當然,他也不大相信母親乃是自殺。
自從搬到這裡,信康才慢慢想明白父母的悲劇從何而來。
雙方的性格都太要強了……父親乃是亂世的大丈夫,內心隱忍,深藏不露;母親則是一介女子,卻執著追求,從不會委曲求全。到底二人誰對誰錯,信康也說不清。可是,他明顯地感受到,二人迥然不同的性格背後,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成長經歷。如像父親般長大,就會變成一個像父親那樣的人;如像母親般長大,大多數的女人也會變得像母親那樣固執……
「於初,月亮出來了,快來看!」信康背過臉去,望著窗外,悄悄地抑制住眼角的淚水。
果然,夜幕降臨,天空泛出深紫色,十四的月亮正在升起,本宮山的輪廓真真切切地映入眼簾。山與天空的交界線之處,望去幽黑深遠,彷彿隱藏著對天地的不滿。
「少主……以前我也認為這個世界並不如此令人生厭……」
與其說是對信康說,不如說是說給自己聽,於初的語調中滿懷傷感,「我本是足利將軍一族。現今足利氏已經敗亡,被命運拋棄……上天讓我在這樣悲慘的境況下出生,到底是想讓我品味什麼?自從來到這裡,我一直在苦苦地思索這個問題。」
信康依然背對著於初。「我的父親……聽說由於傷心過度,已經患病了。」
「少主是從誰的嘴裡聽來的?」
「我的身邊也經常有人來,來人的名字我不便告訴你。他勸我從這裡逃走,還說父親也確實希望我逃走……因此,我不能洩露此人的名字。父親確實也有這樣的想法。」
於初聽了,直搖頭,一副根本不相信的模樣。「主公要是有那樣的心,為什麼不阻止夫人自盡?我不相信。」
「你怎麼認為?」
「是主公的專橫,迫使夫人以死相諫……」
「哈哈……你說得有理。」信康輕輕地笑了笑,打斷了於初,「那已經是前年的事情了。由於父親懼怕我和母親,不敢名正言順地認下阿萬所生的於義丸……」
「有這樣的事?」
「有。因此,我就特意派人把父親請到岡崎……我求他說,我只有這一個弟弟,所以,請他無論如何見上於義丸一面。」
「我不相信……我頭一次聽說這樣的事。」
「那時候父親的表情,我仍然記得真真切切。剛開始時,他憤怒地盯著我,不久又紅著眼睛搖頭。父親的原則是,這個世上秩序與和氣第一,因此行事要斬釘截鐵,不徇私情。我繼續苦苦求他,我說,請認了這個弟弟,如果父親不認,就會骨肉分離。請父親無論如何可憐我們兄弟……父親突然抓住我的肩膀哭了起來,最後終於答應見他。可是,在中村源左衛門家見到於義丸,他連抱都沒有抱一下,只說了一句:你現在有了一個好哥哥……你明白了吧,於初,父親就是這樣一個人。所以,這次發生這樣的事情,他怎能不臥病在床……是信康殺死了母親,是信康讓父親如此痛苦,我這個不肖之子!」
不知什麼時候,月亮已經升起來,把主僕二人的身影清晰地映在了牆上。
「於初,信康如果從這座城裡逃走,也不是沒有活下去的可能。忠鄰……」說到這裡,信康猛地住了口,他無意間竟然提到了勸他逃走的、絕對不能洩露的人。
「不,那個……勸我逃走的人……說如果現在去死,那是白白送命,還對我說,一定要活下去,以觀後事,那才是孝道……可是,我卻不這麼認為。如果從這裡逃跑,可去的地方只有武田氏一邊,就是再覺生厭,也得去見勝賴。那麼,安土的岳父對我的懷疑不就成真了嗎?日後我還能有什麼證據來證明我的清白?你明白嗎,於初?」
不知何時,於初把兩隻手支在了膝蓋上,哭了起來。他意識到,自己心底也一直有希望信康逃走之念。因此,他似乎在有意無意地煽動信康對父親的反感。
「於初,不要再對我講父母的事情了。時至今日,信康已經鐵了心,一定要按自己堅信的道路走下去。如果我逃走,不僅會連累了大久保父子,還會讓人對父親產生懷疑,更會玷污了我的清白,所以,我不會去做那樣的傻事。」
「少主,請您原諒我,我太愚蠢了。」
「不要說了,你看,月光多麼清澈啊!擦乾眼淚,欣賞下!」
「是……」
「信康是幸福的……母親愛我,父親也愛我,都愛得患了病……不,這樣說有點兒過分,應該說,信康是個不孝之子,害得母親自刎,又害得父親臥病在床……唉!哪怕是最後一刻,我也一定要堅強、正直。」
「少主的意思是,您終究還是要自盡……」
「不,我不會死!」信康使勁地搖著頭,「信康從前的生,不能叫生,那只不過是在世間隨波逐流,迷失了自我的一個幻影而已。可是,今後我會用意志貫穿生命,按照我的念想,正確地活下去。」說話間,信康漸漸覺得,他的生死像是已被注定,他覺得自己像是在一條險峻的峽谷中等待死亡。
「少主,飯已經送來了,窗戶是不是……」
「月亮已看過了,關起來吧。」說著,信康突然發現屋簷下有人影晃動,「誰?是誰在那裡?」
「是我,忠鄰。」
「忠鄰,我剛才說的話,你都聽到了?」
「是的,濱松那邊已經派來了使者。我想將此消息告訴少主,沒想到……」忠鄰跪在月光下,看著信康。
信康感受到忠鄰眼中激盪的情感。他異乎尋常地鎮靜,輕輕地問道:「誰從濱松來了?」
「服部半藏正成大人、天方山城守道綱大人……」忠鄰低聲說道,「求少主。」
說完,他無力地低下了頭,「主公的心意,從剛才你們的談話中也能聽出來。少主如果覺得忠鄰還沒有發瘋,就請您再思量一下。」忠鄰沒有說出逃跑二字,只是用乞求的眼神仰視著信康。
信康沒有躲避忠鄰目光中強烈的情感,而是放聲笑了。「哦。是從濱松來的半藏和山城啊。好,我現在就要見見這二人,忠鄰,你如果聽到了我的話,就不要再重複了。信康這次要做一個真正的強者。」
「做一個強者並不是一名武將的全部。剛才少主不也說過嗎,主公也不能把心中所想全都說出來……世人莫不如此,沒有人知道可傾其所言的日子何時才會來。少主,求您了,拜託了……」
信康嘩啦一下關上窗子。「不要再說了,快把濱松的使者叫來!」話雖如此說,他還是有些站立不穩,踉踉蹌蹌地坐了下來,甚至都忘了身邊還有於初。
現在,他憎恨起忠鄰的固執來。如按照忠鄰所說的逃亡計劃,從二俁城逃出以後,一旦落到不知名的武田小卒手裡,那可怎麼辦?因為擔心這些,雖然忠鄰幾次三番地潛進來勸說,可是忠鄰的父親忠世卻始終沒有露面。如果連忠世也來勸說,那麼,父親定是明明白白地要讓自己逃亡了……大家心裡都有此想法,可誰都不願說出來,都擔心出現意想不到的危險。
「少主。」忠鄰仍然不死心,「少主,您在窗戶上露一露臉……」他的執拗只能說明,濱松來的使者的口令,已經不可通融了。
「少主!」不知什麼時候,侍童的數目已經變了,三個人一齊不安地盯著信康。
「好。不用回函了。」信康像是在自言自語,「到了這種時候,如果還動搖,我就會落下一個貪生怕死的壞名聲。」
「好像回去了。」過了一會兒,於初小聲說道。三個侍童一齊把耳朵貼在窗戶上,聽外面還有沒有動靜。月光把窗戶紙照得發亮,蟋蟀那寂寞的鳴聲清晰地傳來。
「於初,你們三個下去吧。」
「是……可是,為什麼不讓我們待在您身邊……」
「我要會見濱松來的使者,你們不要瞎想,下去吧。」
「是。」
三個人出去後,信康輕輕地從刀鞘裡拔出匕首,靜靜地閉上了眼睛。月光冷冷地照過來,令人心悸的蟋蟀鳴聲變得越來越淒慘。信康靜靜地解開農服,敞開胸懷,這時候,他眼前浮現出吊死在松樹上的菖蒲的笑容來,一會兒又變成兩個女兒的笑臉,接著又變成了妻子德姬的笑容。
「父親……」信康的嘴唇顫抖著,「這兩名使者一定是害怕和我會面,這也算是三郎最後的安慰了,不要讓他們為難了。我要笑對人生……」
就在信康自言自語的時候,走廊裡遠遠地傳來了腳步聲。是來送晚餐,還是濱松的使者已經下了決心來見他?聽腳步聲似乎是三個人,信康慌忙合上了衣襟。既然心意已決,就應該見一下父親派來的使者,把該說的都說完,然後從容切腹,這才是對自己生命的最大尊重。
「稟告少主。」腳步聲到了外間就停住了,是大久保忠世,「濱松來的服部半藏和天方山城二位使者已經趕到,我把他們帶來了。」
「哦。來得正好,進來吧。」
忠世把二位使者讓進屋內,然後衝著下人擺擺手:「你們到廚下去吧。」
服部半藏和天方山城看見信康平靜地坐在燭台的對面,倒身下拜。
「在下服部半藏。」
「天方山城奉主公之命參見少主。」
「哦,你們來得正好,我聽說父親臥病在床,不知現在怎樣了。」
「已經下床了,昨天早晨還和往常一樣,洗了冷水浴。這次,我們二人到這裡來……」
服部半藏心急,剛想說明來意,卻被信康輕輕地阻止了:「不要著急,半藏,我還有事情想問呢。」
「是。」
天方山城在半藏的旁邊一動不動地伏在榻榻米上,大久保忠世則背過臉去,一個人走到外間,默默地抱著胳膊。忠世的這種姿勢,讓信康放心不下。看他的樣子,既像是警戒,不讓人靠近,又像是他已預見到這裡將要發生之事,在作準備。
服部半藏綽號鬼半藏,聞名遐邇,天方山城也以膽大過人而著稱。或許家康考慮到信康一旦違抗,不服從切腹的命令,可以一刀結果其性命,才派了這二位猛將來吧。這樣一想,信康也便放下心來。「我聽說母親在上月二十九自殺了,是真的?」
「是,少主聽到的消息不假。」
「哦?半藏,我信康就要切腹了,你既然來了,就順便給我做介錯,助我自裁肥。」
半藏聽了不禁一怔,和天方山城對視了一眼。半藏這次被派到這裡,正如信康所想,是來助他切腹的。臨行前,家康交代命令時,正坐在桌子前面寫什麼東西。「半藏,沒有別的事,你去一趟二俁,幫三郎切腹吧。安土那邊又來人催促了。」家康一邊默默地望著窗外,一邊淡淡地吩咐道:「織田大人又一次派人送信過來,看來不能再讓信長掛念了。」
半藏聽了,頓時有些驚慌。「主公,這……」後面的話沒有說出來,他就垂下了頭。
「實際上,這個差使我也曾吩咐過澀河四郎右衛門,可是,四郎右衛門說,他不能親手砍下侍奉三代的主公家的少主的頭顱……結果,昨天晚上逃走了。他固然正直,卻小器。所以,你無論如何也要去一趟,和忠世好好商量商量,千萬不要有差錯。」說著,家康轉回目光,盯著半藏,「監督切腹的任務,我已經吩咐給天方山城了。」
儘管如此,半藏還是想推辭,家康心頭火起。「你就如此討厭這個差使?」
在家康步步緊逼之下,半藏只好答應下來。可是,沒想到,信康居然先提出來讓他擔任介錯,他羞愧得連頭都抬不起來。
「怎麼樣,肯幫我嗎?」
「可……可以,只是……我恐怕不能勝任,這麼重大的儀式……」
信康道:「忠世,信康心意已決。你把屆時的一應準備好。」
忠世依然背對著信康,低聲說了一個「是」字,卻連動都沒動。
此時,半藏突然覺得不安。就這樣讓少主切腹,恐怕不妥吧?家康大人知道他可能砍不下信康的頭,就故意把澀河四郎右衛門逃跑之事告訴他,這是在警告。
「少主!」半藏突然大喊一聲,又回過頭來瞪著忠世,「你……你,現在還有沒有話要對少主說,若有……」
「沒有!」信康嚴厲地打斷他,開始脫衣服。決心已下,連內衣都已是白色的了,可是,那白色並不是人臨死時穿的純白。「好了,別磨蹭了。別讓我太受苦了,天方山城,你來驗屍。」說著,信康毫不猶豫地拔出匕首,輕輕地握在手裡。
燭光下,刀刃放著奪目的寒光,而刀背則映著紅色的溫暖燭光。被吩咐作好準備的忠世、半藏和山城都忘記了呼吸,一動也不動。所有的人像被不安之箭射中了靶心,手足無措。在這樣的靜寂中,蟋蟀那孤寂的聲音又一次在信康的心底響起。
母親、妻子、孩子和父親的音容笑貌一一在信康的眼前閃現。「好了。不要再準備了——半藏。」
「在,在。」
「我只求你一件事,你能不能給父親捎一句話?」
「……」
「我信康可以對天地神明發誓,我內心毫無愧疚。」
「少主!」
「不……現在說可能不大合適……信康的清白,父親也應是知道的。算了,這個就不要對父親說了。半藏,你只告訴父親,說信康從容地切腹,毫無怨言,也無淚水,平靜地死了就是。」
「少主!」
「拜託!」說罷,信康把離刀尖四五寸的地方用衣袖裹住,將刀攥在手裡。
「二十一年的人生,雖然讓不少人受過苦。可是,現在我絲毫無悔。月亮似乎越來越明亮、潔白了。忠世,讓你受累了。代我向忠鄰問好。就這樣吧!」
只聽「噗」的一聲,尖刀已刺進信康的左腹。
「少主!」
一切都結束了!半藏已經心疼得紅了眼。為了讓不幸的少主少受一點痛苦,受武士本能的驅使,他一把抓起長刀,一個箭步轉到信康的身後。
「少主!服部半藏正成遵照您的囑托,給您介錯了,請原諒在下。」
「撲哧」一聲,血柱濺到了窗戶上,信康的頭顱只留下咽喉部的一點薄皮與身體相連,骨碌一下耷拉在身前,軀體則彎曲著倒下。
月光漸漸地暗了下去,只在窗戶的底部留下一條亮白的光帶。黑暗中瀰漫著鮮血的腥味。
半藏放下血淋淋的刀,站在那裡,一動不動,癡呆了一般。天方山城則把雙手放在膝蓋上,端端正正地盤腿而坐,有如一尊石像。忠世依然背對著他們,身體劇烈地顫抖著。
過了一會兒,服部半藏發出一聲怪叫,一刀把燭台斬成兩半,發瘋似的踐踏著砍飛的燭火,把刀扔到一邊,放聲大哭。
最先撫到屍身的是天方山城,他對著屍身深施一禮,然後把頭顱從軀體上割下來,匆匆忙忙地包到衣服裡。這時,忠世也從儲室拿來衣服,沖信康的遺體奔了過來。一切都已似結束。近乎虛脫的感情和像狂風般襲來的不安侵擾著三個人的心。
忠世的兒子忠鄰急急忙忙趕來時,三人還在苦苦地沉思。忠鄰一眼就看見了榻榻米上的血泊,和窗戶上的斑斑血跡。
「混賬……唉!」也不知是在罵誰歎誰,忠鄰啜泣起來。「這樣就解脫了嗎……這樣……在這個世上,在這麼多的老臣當中,到底有誰豁出老命為您求情?明明知道失矩卻不敢進諫,這樣的人,才是諂媚的小人!就是這些諂媚小人砍掉了少主的頭顱,這是什麼世道啊?」
「忠鄰,住口!」忠世呵斥了他一句,聲音卻顯得蒼白無力。他和酒井忠次在信長花言巧語的哄騙之下,無意中在安土發洩出的輕率話語,現在又迴響在耳畔,開始毫不留情地折磨他。
「到底是誰做的介錯,為何不再問問少主是否改變初衷,是誰?」
「忠鄰,你饒了我吧。是我不願少主長時受苦,是我做的介錯,是我半藏。」半藏慌忙坐了起來,伏倒在忠鄰面前,天方山城慌忙阻止:「不,不是服部。服部只顧哭泣,動不了手,是我天方山城道綱給少主介錯了。忠鄰,現在道綱已經厭倦了做武士,為了贖罪,我願意拋棄家庭,辭去官職……」
「你要拋家捨業去贖罪?」
「是的,我從接受這個差使起,就已決心要去高野山出家為僧……大久保大人,服部大人,我要出家,為少主祈禱……」
山城剛說到這裡,忠鄰似乎聽到了什麼動靜,嗖地站了起來,一把推開外間的窗戶。「喂,這不是於初嗎?眾位,侍童吉良於初也切腹了。」
聽到忠鄰的話,大家都不禁站了起來。忠鄰悄悄地端過油燈。「怎麼,你也跟著去?」
信康切腹,還是少年的於初一定受不了這個打擊。
「怎麼……你,你也……」不知什麼時候,後面的三人也都來到了窗戶邊。眾人表情麻木,不知該不該為於初祈禱。「於初,你痛苦嗚?我給你介錯吧。你是個有福之人……能夠一直跟在少主的身邊。」忠鄰一邊小聲地念叨著,一邊輕輕地取出刀來。
信康的自盡再次給人帶來強烈的震撼。謠言不斷,再加上以訛傳訛,在岡崎,咒罵酒井忠次和大久保忠世的人逐漸多了起來。
「殺害少主的就是酒井和大久保。這兩個人向信長進了讒言,才使少主招來殺身之禍。」
「不,不僅如此。主公相信大久保必會悔恨前非,前去搭救少主,才把少主轉移到了二俁,可是……」
「說的是。父子情深,理應如此。可是,他卻連救都不救,眼睜睜地看著人被殺死,真是大不忠者。」
「那麼,少主的遺體究竟是如何處置的?」
「在二俁城外一個不知名的地方草草埋了。還聽說有人從岡崎前去盜取首級。這樣有名的大將不會再出第二個了,所以就在若宮八幡的附近建了首塚,不久,就聽說有人悄悄地當作神靈來祭祀了。」
這麼說來,信康死後,除了在二俁城埋葬遺體外,似乎在岡崎也建造了首塚,後來又有傳言說,信康的遺發被送到了德姬的身邊。傳說德姬悄悄地派神原七郎右衛門的妹妹到二俁城取回信康的遺發,不知是不是這個原因,神原七郎右衛門清政也拋棄了家業,一家老小全部搬到了康政的宅院蟄居起來。
總之,都是一些讓人為信康歎息的傳說。隨著這些傳言的擴散,又有人說,在城下好多地方都看見過築山夫人的幽靈。
天方山城處理完信康的遺體後,就隱居在了高野山,再也沒有回到濱松。最後,不得不由服部半藏一人向家康報告事情的全部經過。
在半藏回來之前,家康早已知道了信康自殺的消息。
「服部半藏大人回來了。」井伊萬千代前來報告。
「好,把他叫過來,你們暫且迴避一下。」說完,家康又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算了算了,大家不用退下去了,都待在這裡吧。」他使勁地點點頭,等著半藏的到來。
秋霖不斷,院子前面濕漉漉的地上,落滿了金燦燦的木犀花。
服部半藏陰顯消瘦了一圈。兩隻大眼睛格外突出,非常嚇人,讓人簡直不敢正視,滿臉的絡腮鬍子,眼睛裡也留下了一塊塊黑斑,正如他的綽號「鬼半藏」。
「半藏啊,辛苦了!」
聽到家康的問候,半藏如釋重負地坐在了窗邊。「主公,半藏不辛苦,讓半藏也切腹吧!」
家康裝作沒有聽見。「信康切腹的情況如何?沒有出亂子吧?」他也在努力抑制著悲痛,輕輕地整理了一下扶幾。
滿座的人鴉雀無聲。本多平八郎忠勝聳起肩膀,看看半藏,又望望家康。神原小平太康政的目光則一刻也沒有離開半藏的眼睛。
「請主公賜我切腹。」半藏又重複了一遍,「我竟然不解主公的初衷,沒有完成主公再三囑托的任務就回來了。如果不答應在下切腹,我就不說一句。」
「半藏!」家康的聲音嚴厲起來,「不要亂嚷。你好好回答我的問話。你去的時候,三郎正在做什麼?」
「少主已經下了切腹的決心,以我的力量,無論如何也不能撼動少主。」
「忠世什麼也沒有說嗎?」
「是的。少主對忠鄰說,萬一落到敵人的手裡,就無法再向後人證明他的清白了……」
家康突然扭過臉去,大大地點點頭。一合上眼睛,信康那全神貫注思索的樣子,就一幕幕閃現在眼前。一個鐵血男兒!「哦,向後世的人展示清白……」
「少主最後說,他對天地神明發誓,沒有一點兒愧疚。他還再三囑托,要我一定把這話轉告您,後來又說不必了。」
「不必了?什麼意思?」
「他說您非常清楚他的心,所以,只告訴您,說他從容地切腹就行了……少主重新囑咐了我一遍。當時,我們並沒有意識到少主會立刻切腹,一不留神,少主突然從左下腹向右橫著切了一刀……」半藏嘴都歪了,一個勁地嗚咽,「所有的事都已經結束了。我想,不能再讓少主受苦了,於是把心一橫……來為少主介錯。」
家康仍然背過臉去。「遺體是怎麼處置的?」
「和大久保父子商量之後,埋在了城外,悄悄地供奉著。主公,無論如何,是我親手砍掉了主公嫡子的頭顱,請一定賜我切腹!」
「不!」家康斥責道:「你也跟親吉一樣,僅僅矢去一個三郎,就已讓我夠傷心的了,何況還失去了山城,如再失去你,那會讓我傷心成怎樣?你難道也不解我的心境?如果允許你切腹,那麼,親吉的要求也必得答應。你讓我怎麼辦?好了,莫要再說了。平八、小平太,把半藏帶下去,好好地看著,這傢伙有點兒瘋了。」
「主公,半藏……」半藏還想喊叫,本多忠勝三步並作兩步走了過來。「起來,起來!」他繃著臉,抓住半藏的右胳膊把他帶了出去。
服部半藏被架出去之後,井伊萬千代悄悄示意下人們都退出去。他心疼家康,想讓家康一個人安靜一會兒。
家康沒有阻止,只是默默地望著院子裡的雨腳發愣。
築山夫人死了,信康也死了,自己從八歲到十九歲,在駿府度過的大半生的影像,也像泡沫一樣消逝了。
把築山夫人瀨名姬嫁給家康的今川義元離開了這個世界,曾經熱切地希望自己成為乘龍快婿的岳父關口刑部親永,也為義元之子氏真所迫,切腹自殺。氏真現在到底在哪裡,正在做什麼?聽傳聞說,他正在京城為殺父仇人信長踢蹴鞠……
一直欺負家康的信玄也已不在世了。世界已經天翻地覆,變成了織田一家的絢爛春天。連信康也沾染了一縷餘風……
想著想著,家康覺得全身無力,什麼都不願意做了。「三郎……」他不停地念叨,「讓父親哭個夠吧,可憐的孩子。」然而,眼淚一時又流不出來。
在他的心底,有一個聲音在嚴厲地責問自己:這樣做可以嗎?妻子和兒子都被殺死了,難道就這樣一直屈服於信長?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現在自己被懸崖擋住去路,如果不繼續努力往上爬,就一定會滾下去,摔得粉身碎骨。家康下意識地使勁抓住扶幾,屏息凝神——一定要爬過這個懸崖讓你看看……這是對死去的信康的唯一安慰。
「三郎!」家康又念叨起來,「你告訴父親,你還有什麼遺憾,你最大的遺憾是什麼,告訴父親!」
念叨著,他又看見信康從大濱溜了回來,悄悄地伏在狂風暴雨中,「我的確是太看重武功了……身邊缺乏善解人意、能夠和眾將巧妙周旋的家臣。日後一定要引以為戒。」
家康麾下的確聚集了一幫好漢,可是個個生性木訥,思想單純,性情急躁,容易被別人利用。這次如果酒井忠次和大久保忠世稍微耍一點兒手腕的話,也不至於釀成今天的慘劇。「如果處分了信康,抑制東面的力量就會相應削弱一半。如果自己對信長更強硬些,信長也可能不會堅持到底。」
不知不覺,雨中的一切慢慢地暗了下來,夜幕降臨了。
家康依然兩手緊緊地抓著扶幾,一動不動,隱隱約約地聽見遠處有人準備燭台的動靜。整座城都耷拉著,有氣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