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八年,陽春三月,戰爭的烽煙再次點燃,宿敵武田氏和德川氏又展開了大戰。
家康和勝賴都絞盡腦汁,企圖保持戰略優勢。勝賴頻頻聯絡越後的上杉景勝,家康則一方面讓北條氏政出兵豆駿,一方面謀求和遠在奧州的伊達氏結盟。
此前一年,德川和武田都把重兵投入高天神城,均欲在此展開決戰。
對家康而言,勝賴手中的高天神城以及小山城、相良等地的軍事堡壘,乃影響遠江戰略的關鍵所在。這些軍事要塞曾經一度掌握在家康的手裡,可是,天正二年六月十七又被勝賴奪回,這也是勝賴在此地的支撐點。從那以後的六年間,家康一直虎視眈眈,等待重新奪回的時機。
當然,對於勝賴來說,高天神城自是意義非凡。這座曾經連父親都攻克不下的城池,卻被勝賴攻陷,成了他振奮軍心,向信長和家康顯示武力的得意手筆。高天神城若被家康奪去,那麼,不僅遠江一藩將置於家康的覬覦之下,就連駿河都會立刻受到威脅。
因此,雖然從天正八年的三月起,家康就不斷地在城池四周構築工事,可是,到了同年秋天,處於家康層層包圍之中的城池還是掌握在勝賴的手中。
天正二年,勝賴強攻此城的時候,由於德川方沒有等到信長的援軍,加上城內大將小笠原長忠的投降,終於被攻陷。而這次,卻輪到武田氏的人馬在這裡心急如焚地等待援軍了。
無論從哪一方面看,與北條氏政結盟的家康在戰略上都處於優勢,因此,家康在此投下重兵,發動進攻。這樣一來,一方面伊豆和駿河受到北條的威脅,另一方面家康又重兵圍攻高天神城,勝賴陷入了腹背受敵的困境。
這座兩軍激烈爭奪的城池下面,有一個地牢,地牢裡關押著唯一一位六年前誓死不降武田氏的三河武士,這名武士至今仍然堅強地活著,名大河內源三郎政局。
六年裡,城池的守將換了一個又一個,每次都說盡甜言蜜語勸他投降,已不下幾十次,甚至近百次,可是這位武士都義正詞嚴,凜然拒絕:「我家主公家康乃當世無雙的英雄豪傑,他說必定來高天神城搭救我,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豈可投降爾輩!」
每次,勸降者中既有被感動者,又有勃然大怒、嚴刑拷問、毒打者。
六年的囚禁生涯,他睡在時不時滲水的石板床上,腳踝以下全都腐爛、枯萎了,可是依然保持著昂揚的鬥志。「我家主公還沒有來嗎?」
高天神城建高約七百餘尺,在高天神山之上,城池位於後世靜岡掛川之南,距海八里,是一個四周被層巒疊嶂所包圍的軍事重鎮。此時已經是秋風蕭瑟的季節,關在地牢中的大河內源三郎,近來也似乎時時聽到秋風中夾雜著一陣陣喊殺聲。「難道是耳朵出了毛病,聽錯了?」
地牢位於城北一隅。從地面下來,有一段二十多尺的石階,已經破爛不堪,留了一個很高的換氣窗,這是唯一能和外界聯繫的地方。通過這個窗戶,源三郎才能微微地感受到一絲季節的信息。有時躁動的蟬鳴從遠方傳來,有時雨雪交加、狂風呼嘯,各種各樣的季節變化都會通過這個小小窗戶來拜望源三郎。
雖然數字可能不太準確,但屈指算來,源三郎大概已經在此迎來六個寒冷的冬天了。六年裡,他任憑毛髮瘋狂生長,衣衫也曾經換過六次,可是,已經沒有一件能看出原來的樣子。外邊的人進來看了,必會以為他乃野獸。牢卒每天只送一次飯,三個小小的飯糰子、水,外加一點鹹菜、一點鹽巴,或是一碗稀粥。
源三郎覺得,這些就已足夠,三河武士的堅強意志早就習慣了這些。什麼投降啊屈服啊,他生來就討厭。「如果那是人的喊聲,一定是主公來攻打這座城池了……」
最近似乎有形形色色的人進了這座城。源三郎從牢卒那裡打聽來的大將的名字就不下五人。岡部丹波守、相木市兵衛、三浦右近太夫、森川備前、朝比奈彌六郎、小笠原彥三郎、栗田彥兵衛等大將,都是從遠江到駿河一帶赫赫有名的猛將。這些人恐是由於高天神城受到家康的猛烈攻擊,趕到這裡決一死戰的。
每天大約在午後前來送飯的牢卒,今天似乎晚了許久。啊,天又要黑了。正想著,牢卒來了。這名牢卒的名字似是叫作藏,是一個年過半百、多嘴多舌的人,每次前來,都要說夠話才回去。作藏提著昏暗的燈籠,摸索著來到牢房的窗前,「喂,囚犯,吃飯了。」
「喂,作藏。」源三郎坐在冰冷的石頭上叫住了他。
「何事?我今天忙得很。」
「再忙也得講一點甲斐的故事啊。是不是我主公正在攻城啊?」
聽了源三郎的話,牢卒有些驚詫,退回來小聲問道:「你是怎生知道的?」
源三郎默默地點點頭,「我就算身在這裡,眼睛也能看到外面。這次的戰爭,我們主公必然勝利。」
「絕不會有那樣的事。」牢卒慌忙打斷源三郎的話,旋又放低了聲音,「萬一城池陷落了,看在你我老交情的份上,你要拉我老頭子一把。」
源三郎爽快地點點頭,「當然,你是我的老友了。」
「你這麼一說,我怪不好意思,以前沒有用心地照料你。」
「不,你對我已經夠熱情了。哎,我說,我家主公今天是不是快要攻進來了,你有沒有聽說是哪些大將?」
「這個,我不能告訴你,上邊不讓說。」
「哦,那我就不問了。如果問了,你可就麻煩了。」源三郎覺得既然自己都那麼堅決,決不投降,便也不強求別人。
可是牢卒反而深深地歎了口氣。「你這麼一說,我又忍不住想告訴你。給你說說吧。我聽說,今天攻到附近來的大將叫大久保平助,使槍的,可厲害了。」
「哦,是嗎?連大久保平助都來了,果然是一場大戰。」
「還有呢,這是秘密。今天,岡部帶刀和名倉源太郎兩位首領在牢房上面吵起來了。」
「哦,兩個人吵什麼?」
「名倉說,無論怎麼說,德川方面驍勇善戰。這一帶的小麥和水稻全被士兵們割光了,老百姓的口糧每天都是限額供應,沒有一個人會幫助武田一方的,所以,武田必敗,趁早棄城逃跑為妙。岡部帶刀則反駁說,如果棄城,那才會被敵軍四處追殺,全軍覆沒。總大將勝賴公肯定會帶領救兵前來支援,因此,一定要堅守到他來救援為止。另一個則反駁道,勝賴公正在和小田原對陣,不會來了……總之,兩個人吵得很厲害。」
大河內源三郎聽後,心裡一陣竊笑,道:「哦,那麼,勝負不久就會決出了。勝賴公現在究竟在哪裡?」
「勝賴公在伊豆……」還沒有說完,作藏出了一身冷汗,狠狠地擰了一下嘴巴,「你真是個混賬!怎麼什麼事都問!這些事怎麼能對外人說呢?」
「哦,是我的不對。那麼,戰鬥到底是從何時開始的?」
「三月份開始的,拖到現在,真討厭!你知不知道哪裡不打仗?」
「三月……那我可不知道。如果是從三月就已開始,那我早就該好好地坐起來,為主公的勝利祈禱才是。哎呀,主公,這些我都不知道,請原諒。」
源三郎支起他那腐爛的雙腿,想坐起來,突然從上面的入口傳來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他嚇了一跳,而牢卒更是嚇得魂不附體,正要慌慌張張跑向出口,又被進來的人擠到了窗戶前面。
「把燈點上!」來人是一個三十六七歲的大將模樣的人,帶了四五個隨從。隨從點上了帶來的三根大蠟燭。地牢裡一下子亮如白晝,只見那男子走近窗子,往裡觀看。「你就是大河內源三郎嗎?」
源三郎一下子把萎縮的雙腿伸到前面。如同變了個人似的,他厲聲反問道:「你是何人?」
「果然很有骨氣啊,我乃名倉源太郎。源太郎和源三郎……親兄弟一樣的名字啊。」
「住口!」源三郎哆嗦著濕漉漉的身體,怒斥道,「名宇雖然相似,根性卻有天壤之別。你總想著棄城逃跑,苟且偷生,而我即使在這裡待幾十年,也不會屈服。你這種貪生怕死的東西,不說我也知你來這裡的目的。不要白費口舌了,趕緊滾開!」
源太郎被罵了個狗血噴頭,仍然皮笑肉不笑,又一次把臉貼到窗戶格子上,瞅著源三郎。「儘管你是敵非友,可我仍對你很是欽佩,真想把你剛才的話說給家康聽聽啊。」
「再說一遍,我是不會回答你的。」
「好啊,不高興,你可以不說話。可得聽好了。正如你所預料,德川果然來奪取這座城了,城池與外界的聯絡也早已被切斷三個月。這麼一說,你大概也會明白,暫不考慮援軍的到來,我們目前面臨的只有兩種選擇,一是與城池共存亡,浴血奮戰到底;二是打開城門,伺日決戰。因此,我們的意見存在很大分歧,反對開城者說,即使開了城門也會被趕盡殺絕,還不如血戰到底。」
牢裡的大河內源三郎眼睛微閉,像凍僵了似的一動不動。
「我也不用掩飾,跟你直說了吧。我就想起了你這人還在牢裡。雖說如此,德川那邊還不知你仍然活著,一定以為你早就死了……既然你好不容易活到今天,我想派你到家康的大營出使,肯是不肯?我早就聽說你步行艱難,便特意為你準備了轎子。你去家康的營帳,城已經打開了,只有北面山谷的通路空著。這樣,雙方避免的傷亡就不下千人,這就是我的想法。」
「……」
「怎麼樣,如果我方誓死決戰,德川的損失也不會少,你會立一個大功,你好好考慮一下。」這時,名倉源太郎突然發現源三郎早已打著輕微的鼾聲睡著了,「哼,連聽都不聽啊?果然是個老頑固。」源三郎仍然在打著呼嚕,這不禁令名倉源太郎咂舌。「牢卒,打開牢門。」
「是……是,不知大人打開牢門做什麼?」
「做什麼?這是你這個老東西該問的事嗎?趕緊打開,少囉嗦!」
牢卒歎了一口氣,把鑰匙伸到鎖眼裡。他知道,牢門打開的時候,就是要對大河源三郎進行嚴刑拷打。他輕輕地喚了源三郎一聲:「犯人,喂,犯人,快醒醒,醒醒。」
名倉源太郎對隨從使了個眼色,讓兩名隨從先進去。接著,隨從一人端著燭台,另一人手裡攥著刀跟了進來。
「把他叫起來!」名倉示意隨從。只見隨從一把抽出刀來,壓在犯人的臉上。
「起來!」
「吵死了!」
「這廝在假睡。」名倉點了點頭。「不用回答了……這麼說,我只好除掉你了。你的舊主好不容易前來救你,你卻連他的面都沒見上就死去了,難道不覺後悔?」
被他這麼一說,源三郎一下子睜開了眼睛。「你不要再囉嗦了,我和我家主公心心相通。三河武士既出口,就決不會改口。要殺要剮請便。老子要是怕死,能忍耐六年嗎?」
「好,給我斬了!」名倉的自尊心好像深受傷害,「哼!我可不會白白地就讓你這麼死了。在殺你之前,我倒要看看口吐狂言的三河武士,忍耐力到底有多強。喂,把他的衣服撕開。」
「是。」隨從答應一聲,刀刃朝外,把刀伸到源三郎的衣服底下。哧的一聲,衣服被割為兩半,滑落到地,源三郎那髒得像朽木一樣的肌膚裸露出來。
「冷嗎?給他背上倒些熱燭油,讓他暖和暖和。」
「是。」另一個隨從把燭台歪倒,往源三郎的頭上倒熾熱的燭油。蠟油滴滴答答地從他頭上滴到背上,立刻凝固了。源三郎依然微睜著雙眼,定定地望著天空,連一個哆嗦都不打。大概是他的肉體已經乾枯,或早就失去了知覺。
「好,再問他一遍。」
名倉話音一落,隨從就把明晃晃的刀尖放在源三郎的脖子底下,逼他抬起頭來。「怎麼樣?是乖乖地去出使呢,還是就這樣送命?」
「不用再重複了,我已說得一清二楚了。」
「好!燒他的手!」
「是。」侍衛又把源三郎放在膝蓋上的手用刀尖挑起來。源三郎毫不反抗,用木然的眼神,呆呆地看著手掌。源太郎屏息凝神,驚訝地看著犯人把髒兮兮的手掌伸向燭台。
源三郎左手的小指和無名指的指甲吱吱地燃燒,發出一陣陣令人噁心的氣味。但是,他嘴巴微張,似乎沒有一點咬牙切齒、忍受疼痛的樣子。
「給我接著燒!」
「是。」這次比前一次更殘酷,一直燒到了指尖。
「接著燒!」
「是。」
不大工夫,源三郎整個左手已經被燒壞,又將其右手移向了火焰。如果此時他抓住一把刀子,手指一定會吧嗒吧嗒掉下來。
「這個嘴硬的傢伙!」右手也已被燒壞,而源三郎依然嘴巴緊閉。名倉源太郎驚訝得瞠目結舌,「這廝不知冷熱了,看來已不能指望,他已形同死人了。」
源太郎一腳踢開牢門,逃了出去。如果再這麼拷問下去,恐怕連他都控制不住自己了,他感到恐怖,怕真的一時衝動,殺死對方。從這層意義上說,大河內源三郎似乎成了一個不可殺死的俘虜。
幾個隨從也跟著名倉離去,作藏這才戰戰兢兢地湊到燈前。「也不知說您什麼好,您也的確太剛強了。」
「呵……」燈光下,源三郎這時才弓著背伏在地下,非笑非哭。從手掌燒到手指尖,怎能不疼?可是,這種痛苦似乎成了源三郎唯一的生存價值,成了他生命持續的唯一良藥。若沒有怨恨,也沒有戰鬥的對象,這種牢獄生活恐早就把他的肉體摧垮了。
「哦……原來是佛在拷問大明神啊。」他一邊說著一邊搖晃著上半身。自己決不會失敗!手上被燒壞的地方,似乎有生命之蟲動了起來,熱乎乎的,暖遍了全身,一會兒,一種暢快的睡意襲遍整個身體。源三郎沒有吃作藏送來的飯菜,不久,他鼾聲如雷,勻勻地睡著了。
作藏慌忙走上前去,脫下衣服蓋在源三郎的身上,不知為何,他雙手合十祈禱起來:「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
只有狂風怒吼著,無情地從唯一的通氣口吹進來。
翌日,源三郎又生出希望。他絲毫沒有出使之願,但敵人又像是催促他。家康曾說過一句話:一定會來搭救他!這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刻,已經是最大的滿足了。因此,他已不在意能否活著見到家康,而願向敵人再次展示自己生命的堅毅。
名倉源太郎若到牢房來求他,說明勝敗之勢已經分明,敵人除了讓他出使之外,已經無法避免全軍覆滅了。一定還會再來求我的,卻不知這次又會是誰呢——源三郎在這裡和敵軍將領一一展開最後的決戰,他感到無比幸福,原來戰爭不僅屬於戰場……
鑄造起鐵石般的意志,決不屈服於敵人的威逼利誘。這種勝利的自豪,使他越戰越有信心,越戰越有成就感。這決不是空洞的說教,而是大河內源三郎用堅強的意志留下的生命痕跡。他要超越人的一切弱點,使自己的意志如水晶一樣,永遠閃閃發光。
不久,岡部帶刀又來到了源三郎的牢裡。帶刀讓手下做了豐盛的酒飯送了進來,還頻頻誇獎源三郎的武士精神令人敬佩。
「不要說得那麼動聽。你看我是那種吃你的酒菜,聽你的褒獎,然後就出賣意志的人嗎?」源三郎冷笑著把端上來的酒菜扔到一邊。
結果,帶刀也惱羞成怒,他把源三郎的頭髮打成一個結,把槍柄伸進去,抬著源三郎發瘋一樣在牢房裡轉來轉去。已經失去彈性的頭髮被扯斷,紛紛斷落下來,然而,這只能增加源三郎的豪邁。
接下來是油井嘉兵衛,他一進來就道:「城裡的糧食已經所剩無幾,連你這個俘虜的伙食都快沒著落了。既然連飯都吃不上了,希望你要作好準備,拿出武士的精神來。除了吃飯,如果你還有什麼願望,只管對我講。大家都是武士,我會盡量地滿足你。」
嘉兵衛同樣落荒而逃之後,源三郎又爽朗地笑了起來。「哎,已經覺悟的人和還沒有覺悟的傢伙,差距怎麼這麼大啊!」
大約從那時起,作藏送來的飯糰子就逐漸地變小,數量也由兩個減少到一個了。
從天正八年年末到天正九年春,通氣口裡已隱約能嗅到硝煙的氣味,箭矢的聲音也能聽到了。「真是想不到,這座城池,還有我的身體就要……」
外面似已是三月。這一天,源三郎一直在等候作藏的到來,可是一整天過去了,作藏連個面都沒有露一下。
天似乎亮了。從通氣口那裡,源三郎能略微感覺到一點天亮的跡象。因為每當黎明到來時,總有一股芬芳的清新空氣,不知從什麼地方滲到通氣口裡來,雖然只有那麼一點點。每次大河內源三郎都站立起來,踮著腳,貪婪地吮吸著這一點點清新的空氣。可是現在卻不行了,別說是腿,就連手都不聽使喚了,甚至視力也已極其微弱了。儘管如此,他的耳朵和嗅覺卻適應了這種異常的生活。
「那……那定是黃鶯的聲音。」
從昨天起,城裡一反常態,靜寂得像一座死城。黃鶯的歡叫似是在慶祝戰爭的結束。作藏也不來了,牢卒大概都逃亡了……想著想著,源三郎覺得自己的生命力都變成了一個個小氣泡,一個一個地破滅了,他失去了生命的寄托,感到無望。
這樣已經足夠了……他那極富戰鬥力的靈魂似也得到了莫大的滿足。他已經感覺不到肚子的飢餓。大概是正午時分,一股倦意襲來,他又睡著了。猛然一覺醒來,他聽到外面似乎有敲鑼打鼓的聲音。
「奇怪……」源三郎猛地起來,用全身心去聽。沒有聽到進攻者進城的動靜,但那聲音確乎是敲鼓。根據貧乏的知識,源三郎認為那應該是幸若舞。「主公自從移居到濱松之後,新年經常觀看這種舞蹈。或許是主公已經進城了。」
「如果進城了……」源三郎的心頭突然掀起一陣巨浪。即使主公進了城,大概也不可能立刻知道,在這樣一個地方會有地牢,關著這樣一個武士。好不容易迎來了主公,難道不能謀面就要死去?……
想著想著,源三郎心中原本清澈的東西一下子被攪得渾濁起來,對生命的渴求立刻寫到了臉上。他手抓著窗戶的格子站了起來,可是,已經不能站立的腳立刻發出一陣陣刺痛,傳遍了全身。
「哇……」源三郎使出渾身的力氣大吼了一聲。突然,剛才還透過窗戶傳過來的小鼓聲消失了,四周又恢復了先前死一般的靜寂,一股無名的悲哀湧上心頭。他踉踉蹌蹌地跌倒在窗格子下面,既沒有站起來的力氣,也沒有吼叫的力量了。
過了一會兒,窗格子對面的坑道裡,一盞燈籠畏畏縮縮、飄飄忽忽地向這邊移動過來。源三郎卻沒有注意到。
「喂……喂……兄弟,你怎麼樣了?喂……作藏冒著生命危險弄到了一點兒飯糰子。吃一個吧。喂,犯人……」也不知是在夢中還是在現實中,源三郎模模糊糊聽到了牢卒的聲音。他只覺得全身混沌,像是被睡魔纏身似的。這恐怕是暗示他的生命力已經枯竭的睡夢吧。
「喂,你要挺住,是我呀,兄弟。」
源三郎微微地睜開眼睛,慢慢地從模糊的意識中甦醒過來,作藏已經進來,正在撫弄著他的身體啜泣。「作藏一開始就是個狡猾的人。原本想,萬一城池陷落,好請你幫虻,便裝著對你善一點……可是,現在我對你是真心的。我是打心眼裡佩服你。你才是真正的武士……如果殺了你這樣的大英雄,神佛也不會原諒我……兄弟,這是我冒著生命危險,悄悄溜進大人的營帳中,從那裡偷來的。要是被發現了,就要掉腦袋……都是兄弟我想得不周到啊,你一定要堅持住啊。」
說著,作藏從腰裡解下竹筒,輕輕地抬起源三郎的頭,把水灌到他的嘴裡。
水大多從嘴裡流了出來,淌到了源三郎瘦得一根根清晰可見的肋骨上,他這才清醒過來,發現作藏正抱著自己。「哦,作藏……」
「兄弟啊,你知道嗎,從今天起,這座城裡已經沒有一粒米了……不,還有一點兒,今天過了也沒有了。因此,我就偷偷地溜進栗田刑部大人的營帳,偷來這麼一點點。」
「什麼,這……這飯糰子是偷來的?」
「哎呀,就是偷來的,也不算是小偷。當然,把我當小偷殺了也行。你老是講三河意志、三河武士的意志,就連我這個老頭子耳朵都聽出老繭來了。我開始一點兒也沒往心裡去,可是,現在我終於明白……如果把你這麼好的人給活活餓死,遠江真是沒有一個好人了,我就是覺得不服。我雖然是老百姓出身,可是,豁出老命也想讓人知道,遠江也有人能夠理解兄弟,讓人把我殺了也在所不惜。快吃吧!」
聽著聽著,不知為什麼,源三郎的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怎麼也止不住。「哦,作藏,你是為遠州人掙臉面啊!」
「是。別罵我是小偷,快吃吧……兄弟。」
「我怎麼會罵你呢?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不過,我還有一事想問你,剛才,是不是有人在擂鼓?」
「啊,你說這件事啊。明天對方要發起總攻了,這邊也要全部拚殺出去。這座城裡的大將栗田刑部觀看了德川營中的幸若三太夫的歌舞。」
「哦,觀看我們主公營中的幸若三太夫的表演……」
「是啊,城裡的人都哭了起來……德川大人高興地聽著,在城牆邊上搭建了舞台,太夫用他那優美的聲音演唱了《高館》兩方都靜靜地聽著,有好大一會兒,兩邊一點聲音都沒有。」
「哦,主公竟然允許人給敵人唱歌?」
突然,源三郎向作藏手中的飯糰子深施一禮,然後用他那已潰爛成棒槌狀的手扒拉著,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高天神城還沒有陷落。可是,武田勝賴的援軍似乎不來了,全城的官兵都作好了與城池同歸於盡的準備。那麼,現在勝賴到底在哪裡阻止德川的進軍呢?
大河內源三郎吃完作藏手中的飯團,把竹筒裡剩下的水喝得一滴不剩,又饒有興味地問起歌謠的事來。
「現在城裡士兵的性命朝不保夕,因此極力地哀求,太夫就唱了一出,作為這些人今生的紀念。」
城裡的箭樓上射出了文書,不久,太夫就從陣營裡出來,說德川已經答應停戰了。於是,四處的打鬥一時間都停了下來,沉寂籠罩了全城。不久,守城的大將栗田刑部帶領家人鶴壽丸、彥兵衛等登上箭樓,聽太夫的《高館》聽說此時士兵們不約而同地滿臉淚水。未幾,獻唱結束。城裡飛出一騎身穿紫色戰袍的武士,給太夫贈送了禮物。贈禮是佐竹大寶紙十帖,絲綢一卷,外加匕首一把。
「太夫欣然接受。紫色戰袍的武士則說,這樣就可以毫無遺憾地戰死了,請向德川大人問安……說完就回來了。」
作藏講完,源三郎不禁嘴裡念叨起來:「可恨!穿紫色戰袍來去。那麼,他叫什麼名字?」
作藏不知。
當一個人面臨死亡的時候,心中都會湧起悲涼的詩一般的感覺來。源三郎的心裡突然產生一種新的力量。
作藏也沒打算從牢房裡出去。似乎剛才在雙方陣前演唱的《高館》餘音繞樑,他還沉浸在深深的感慨之中。不久,源三郎又迷迷糊糊地打起盹來。當他再次醒來,牢房周圍像是大山倒塌了,到處是噪音。
一定是天還未亮,城裡的士兵就殺了出去,總攻已經開始。震耳欲聾的戰鼓聲、槍聲、箭矢聲,戰馬的嘶鳴、悲鳴,士眾的喊聲,外面的大戰,都從這個小小的通氣口生動地傳了進來。
大河內源三郎急忙併攏糜爛的雙腿坐起來。究竟為何,人們非要這麼悲慘地把屍體堆成山不可,他心裡不明白。他只明白一個嚴峻的事實:消滅此種現實的力量,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都不存在。他把手放在髒兮兮的下巴下面,雙手合十,為家康的勝利祈禱。
瘋狂的噪音從第二日的早上一直持續到正午時分,其間,牢卒作藏躲在窗格子的旁邊,也在不住地求神明保佑。
那一天的戰鬥到底有多慘烈,直到後來才知道。「戰功榜」上記錄著德川諸將斬殺的有名有姓的武士的首級數目。記錄如下:
【大須賀五郎左衛門康高一百七十七人
鈴木喜三郎同越中守一百三十六人
大久保七郎右衛門忠世六十四人
酒井左衛門尉忠次四十二人
神原小平太康政四十一人
石川伯耆守數正四十人
石川長門守二十六人
本多平八郎忠勝二十二人
本多彥次郎二十一人
鳥居彥右衛門元忠十九人
本多作左衛門重次十八人
……】
總計六百八十八人,再加上雜兵、侍衛等,武田死傷數字十分龐大,周圍的山谷到處躺滿了無頭屍體。
守將栗田刑部及其家族當然不例外,岡部帶刀、岡部丹波、三浦右近太夫、油井嘉兵衛、名倉源太郎、小笠原彥三郎、森川備前、孕石和泉守、朝比奈彌六郎、松尾若狹守等大將也都斃命。結果,前後歷時七年的高天神城爭奪戰,終於再次以德川家康的勝利宣告結束。這場戰鬥的影響決不僅限於局部,也從根本上改變了武田勝賴的命運。
四周再次安靜下來,牢卒作藏戰戰兢兢地爬出坑道。源三郎依然坐在那裡,雙手合十,繼續祈禱。
未幾,五六個人的腳步聲伴著高聲談笑走了過來。
「聽說坐了七年牢的俘虜現在還活著。」
「啊?」
「快點帶路。這裡太黑了,掌燈!」
聽到聲音,源三郎睜開了眼睛。一定是自己人,這再明白不過了。
「在這裡,就在窗戶格子裡面。」作藏大聲道,彷彿忘記了自己乃是武田牢卒。
看見裡面有人影晃動,來人健步走了進來。「你是誰?」來人仔細地辨認著源三郎,「真是太慘了,臉和頭都分辨不清了。主公已經平安進城了。我們要趕緊報告你的事情。你叫什麼名字,是哪裡人?」
「大河內源三郎政局……」源三郎說完,只感到對方似乎大吃一驚,然後他就失去了如覺。
當他再次甦醒過來,發現自己已經被抬到了坐在床几上的家康面前。天還未全黑,四周還可以隱隱約約地分辨。可是,源三郎卻覺得眼前明晃晃的,什麼也看不清楚。
「主公在哪裡?大河內源三郎想早點拜見主公。」剛一清醒過來,源三郎就著急急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