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蠢人蠢動

    片桐且元造訪織田有樂齋時,內庭澱夫人的大廳裡,眾人正在酒席上高聲爭論。
    開始時本無事。大野治長只是把明石掃部帶來,與澱夫人等閒談了片刻太閣生前舊事。可不知不覺,話題竟扯到了被流放的高山右近一行身上。而一談到右近,掃部的語氣頓時尖銳起來,話題亦不山轉移到了家康身上。
    「大御所定是懼怕右近大夫,只是礙於前田氏的面子,既不能殺,又不能讓他進入大阪城,遂想出了最惡毒的詭計,哼,在途中讓人將其滅掉。可右近大夫也不好惹,一路上硬是沒給人半絲機會……」
    正說到這裡,澱夫人眉頭皺了起來,光噹一聲放下杯子。
    大野治長一怔,忙輕聲責備掃部:「此事先莫要談了。」氣氛好不容易緩和下來,可由於出使到紀州九度山的渡邊內藏助回來,再次生起風波。內藏助好像故意說給澱夫人聽:「江戶決意發起戰事,這次九度山之行,在下得到了確鑿的依據。」實際上,他純是妄斷。
    治長掃了澱夫人一眼。
    「這些話以後再說吧。」澱夫人冷冷道。
    內藏助置若罔聞,「這是哪裡話,座上乃是幾位重臣,均非外人,有甚好怕的?已是火燒眉毛,一刻都不能猶豫了。」
    聽他這麼一說,明石掃部亦道:「既然在下在座不方便,那就迴避一下……」
    「不,你最好也聽聽。」澱夫人阻道。
    事實上,不只內藏助,治長和掃部都知,最近澱夫人一聽到家康或秀忠的名字,就大生反感。
    「夫人,既然內藏助都那樣說了,就請您也一起聽他稟告吧。」治長勸道。
    澱夫人明顯流露出不快的神色,卻也未拒絕。
    「那就聽在下一一道來。如今,從九度山到大阪城的大道,從紀伊見嶺到大和的五條,都被松倉豐後守手下士眾死死把守住了。」
    「你怎的就看出這是戰事準備?」澱夫人立刻尖銳地反詰道。
    內藏助轉向澱夫人,「在此之前發生了兩事。大御所曾派松倉前去引誘幸村,說只要他拒絕進入大阪,前往江戶,就賞他一萬石,但竟被幸村斷然拒絕了。於是,大御所又拋出第二個誘餌,說要給他信濃全境,請幸村擁戴江戶。松倉之所以出兵包圍五條,就是因為此次的引誘又被拒絕。夫人,即使我們按兵不動,戰事也已開始了。」
    「戰事已開始了?」澱夫人厲聲道。
    內藏助似早就等著澱夫人這句話了,「確已開始!在大和的五條一帶,為了阻止真田先生通行,已經處處磨刀霍霍,戒備森嚴。行人都要接受嚴厲的盤查。江戶若不想動刀兵,有必要如此嗎?」
    「住嘴,內藏助!」澱人人哆嗦著喝住他,「你欺我只是個女人嗎?無論是大御所,還是將軍,根本就無進攻大阪的想法。我自能判斷,絕不許你無中生有,憑空捏造!」
    「這……」內藏助有些洩氣,掃了治長和掃部一眼,「小人斗膽請問,夫人的消息都來自將軍夫人吧?」
    「哼!這也是常高院的意思。怎的,不可信?」
    內藏助輕輕搖了搖頭,笑道:「在下雖然並不敢與夫人辯駁,可無論是將軍夫人還是常高院,儘管都是夫人至親,但在目前,她們卻都站在了江戶一邊。夫人如此信任江戶傳來的消息,克一旦在我們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幕府舉大軍來犯,真不知當如何是好啊!」
    「哼!你張口江戶閉口幕府,但不管是大御所心裡,還是將軍心裡,江戶和大阪並無區別。秀賴乃是將軍女婿,德川和豐臣本為一家。他們怎會首先挑起戰事?難道你連這些都不明?」
    「在下很是意外,生事的不正是大御所嗎?大御所要送給真田信濃全境,要他莫支持大阪……」
    大野治長終於忍無可忍,打斷了內藏助:「夫人所言句句在理,你最好檢點些。」說著,治長轉向澱夫人,「內藏助也是一心為豐臣氏著想。夫人還是先賜他一杯吧。」
    澱夫人像是才想起來一樣,嘴唇哆嗦著,拿起杯子遞給旁邊的侍女,「是啊。內藏助,你喝了這一杯,辛苦了。」
    「不敢當。」內藏助恭敬地低下頭,但仍無一絲屈服之意,「在下還有一事要稟告夫人。」
    「何事?」
    「究竟是夫人的消息準確,還是真田向在下透露的看法正確,在下想在此與夫人稍稍討論一下。當然,這絕非在下個人的意見……」
    澱夫人凜然抬起臉,「你就說吧,我洗耳恭聽。」她有些憤怒,突然尖銳地問道:「內藏助,你剛才說,大御所要給真田信濃全境,要他不支持大阪,此事當真?」
    「不錯,在下是這般說的。在下認為大御所老奸臣猾,天下共知,我們不能不防……」
    「我可不這般認為。若讓真田進城,與你們這些衝動的人同流合污,那才會天下大亂呢。一旦亂了起來,江戶怎會坐視不管?這樣一來,才會危及豐臣氏!當前絕不能讓真田來大阪。這種深謀遠慮,你能領會嗎?」
    「哦?」內藏助大吃一驚,他絕未想到會遇到婦人如此有力的反駁,「這麼說,夫人信任大御所了?」
    「你有依據令我不信嗎,內藏助?我出於任性,以前也怨恨過大御所,但想想,大御所過去刁難過我嗎?你說呢,修理?」
    忽然被喚,大野修理嚇了一跳,忙答道:「是、是。」
    「我永遠忘不了大原合戰後的事。那時,我和右府思及己過,驚恐萬狀,可大御所竟派修理快馬加鞭從大津趕回,要我們母子只管放心,那時我的欣喜啊……修理,你一定記得很是清楚。」
    「是……是。」修理愈發慌亂起來。
    內藏助微笑道:「夫人,那時豐臣氏有將近二百萬石的領地,現已被減至六十萬石。這難道不是事實?」
    「哦,大御所從一開始便是敵人,你是這樣看的?」
    「不,有時是敵,有時是友。人的一生,利害總在變化。實際上,這亦是真田的看法。因此,根據利害,方有和與爭。哪怕大御所內心非常喜歡少君,但那是另一碼事。如今兩家明顯對立,戰事一觸即發。因此,我們必須作好準備,以應對隨時都可能燃起的戰火……夫人,在下只是這個意思。」
    「那麼……那麼,那個叫真田的,為何連信濃都踢到一邊,非要支持大阪呢?」
    「因為真田與豐臣為世交,出於義理……」
    「住口!你既能把義理二字搬出來,為何就不承認大御所對豐臣氏的情義?分明是在胡說八道!能夠撼動這個塵世的,便是義理和人情。你所謂義理,完全脫離了人情。真正的義理,只有在人情的支撐下,才可感動別人,也感動自己。可你為何不承認大御所的情義,卻獨獨只認真田之流的義理?」一番犀利的駁斥之後,澱夫人尖聲笑道,「呵呵,修理你也聽到了吧?內藏助欺我乃一介女流,想憑借連三歲孩子都騙不過的混賬道理來駁倒我。那個真田必是懷有野心,哼……」
    治長一聽到這笑聲,就知無指望了,遂再次責備起內藏助來:「內藏助大人,休要再說了。」
    渡邊內藏助咬著嘴唇,閉了嘴。
    「夫人,這話只是說說而已。由於內藏助親眼看到了松倉的軍隊,不免有些激切。」治長輕聲說著,親自執起酒壺靠近澱夫人,「夫人再來一杯,消消氣。」
    最近,治長不再懼怕別人的目光,他似已把自己看成可正大光明出入澱夫人內庭之人,看成秀賴的輔佐之人了。他又道:「內藏助大人也無需擔心。夫人不會輕易聽信將軍夫人和常高院之言,也不會輕易被人操縱。夫人有自己的考慮。」
    可內藏助仍然渾身戰慄,沉默不語。
    「你也再來一杯吧。」治長勸道。
    「修理大人。」
    「何事?」
    「在下方纔的話有些過火,為此深表歉意。」
    「哈哈……不必太在意,夫人看得很清楚。」
    「但若因為在下的失言,使得真田先生被誤認為乃一介野心之徒,在下實難安心,故容在下再說上一句。」
    「唉,下次再說又何妨?」
    「真田先生實乃當世少有的高潔之士。此位志士不僅對已故太閣大人,對少君也是有情有義。」
    「哦?看來真是有些誤會了?」
    「內藏助實在不忍令諸位誤解。」
    「哦,既如此,那就更……用不著擔心了。我回頭會向夫人好生解釋。」
    「修理大人,真田先生要我無論如何要轉達夫人,他留有口信。」
    「口信?」
    「是,能否請您將口信也對夫人說說?大人能說上一句,在下感激不盡。」
    如此一來,澱夫人也無法繼續賭氣了,她側臉看著內藏助。渡邊內藏助亦是不肯輕易放棄之人,何況他母親正榮尼亦深得澱夫人信任和寵愛。他一邊認錯,一邊伺機反駁。
    「夫人,您願不願聽聽真田的口信?」治長道。內藏助乃是毫不動搖的主戰之人,這一點,治長完全清楚。
    「好吧,既然你一心想讓我聽,那我且聽聽。」
    「多謝夫人。」內藏助忙施了一禮,向前膝行一步,「真田先生道:究竟會否打仗,在大佛殿落成之前,必見分曉。」
    澱夫人扭開臉,不語。
    「江戶那邊,不會不清楚:一旦讓那些以瞻仰落成禮為借口、從各地紛紛湧向京城的浪人都進入大阪城,必會釀成大事,故在此之前,江戶必然有所舉動。因此,當前我們所當做的,便是盡早把落成禮的日子定下來,取得江戶方面許可。這樣一來,事態究竟如何,自會一日瞭然。真田先生如是說。」
    「……」
    「在下早就該說出這話,卻把真田的意思和自己的意見混為一談,掃了夫人的興。還請夫人見諒。」果如內藏助所科,此言動人肺腑。
    「內藏助。即使大佛殿建成,江戶也不允許我們熱熱鬧鬧舉行豐國祭嗎?」
    「恕在下冒犯,在此之前,他們必會提出移封一事。真田先生認為,既不想移封,又想讓落成禮平安進行,絕無可能。因此,請一定要小心……」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明石掃部接過話茬,道,「真田的意見,是若江戶有意動手,絕不會給浪人集中到京都的機會,在此之前,他們便會令我們把大阪城交出去。」
    「正是。因此,我們一定要提前作好準備,否則事起倉促……」內藏助立刻應道,然後不等人反應,就端起酒杯,「在下再喝一杯就退下。一路匆忙,還未回過寒舍呢。」
    「好,辛苦了。」大野治長臉色變得陰沉。渡邊內藏助惹得澱夫人不快,更讓治長不安:莫非真要發生戰事?
    大野治長心境非常複雜。他絕非單純地主戰,他骨子裡完全清楚幕府的強大,以至於在關原合戰中,他倒向了家康。儘管如此,他卻不想讓秀賴母子與江戶親近。小出秀政和片桐兄弟都為了豐臣氏與江戶的親睦,不懈努力,治長卻對他們產生了強烈的妒忌和憤怒,這不僅是出於自卑,更因想顯示自己的能耐。前時家康,與秀賴在二條城會面,治長這種情緒就凸現出來了。以前他至少還能自我控制、反省,可到了近來,竟有些脫離常軌,似總盼望能發生些大事,以顯示自己的重要。
    對那些前來控訴江戶不義之人,無論他們是洋教神父,還是牢騷滿腹的浪人,治長皆十分歡迎。並且,當他們發洩那些不合時宜的牢騷時,他就刻意裝出側耳傾聽、深有同感之態。這麼做,總免不了生出些波瀾,讓澱夫人和秀賴有所觸動,這讓他感到甚是快活。
    「修理,該如何是好啊?」澱夫人必會苦惱之極,求助於身為男子的治長。長此以往,他的人生定會豁然開朗。但現實卻恰恰相反。大久保長安死後,種種風波讓澱夫人變得更如男兒,這樣,治長也就益發喜歡暗中推波助瀾。
    儘管如此,治長絕不想以大阪現有的武力,與江戶正面對抗,況且,他也不認為現在的大阪可與江戶抗衡。最起碼,若騷亂大起,片桐且元兄弟就不得不引咎離去,他的責任自然就比現在重得多了。
    治長認為,自己既深得大御所信任,也得澱夫人喜炊,一旦發生緊急情況,還可說服雙方。但渡邊內藏助剛才的一番話,卻讓他大為恐懼:若真田幸村要來大阪,便極有可能徹底打翻他的如意算盤。在關原合戰時,大阪都無能為力,十四年後的今日,又能如何?
    渡邊內藏助退出之後,治長慌亂起來。松倉豐後果真以重兵封鎖了京阪大道?念及此,他對澱夫人道:「內藏助有的話令人難以放心,治長想前去問問他,恕先失陪。」
    澱夫人竟意外地答應了治長的請求。
    最近,澱夫人竟變得像孩子一般任性,即使無事,也要讓治長侍寢,大大折騰他,而此次竟如此爽快地答應了治長的請求,或許是她今夜極度勞累的緣故。
    「我有事與內藏助大人說說。內藏助大人還未歇下吧?」
    內藏助的家在本城的甕城外。當治長站在內藏助家門前時,發現除他之外,還有其他客人造訪。
    渡邊內藏助有一個習慣,便是每次在澱夫人處喝完酒,同家之後必定再飲,皆因為在內庭,母親差不多都在場,不允他喝醉。
    「請大人稍候。」出迎的渡邊大人匆匆進去,未幾又出來了,道,「木村長門守大人也在,請進。」
    「哦,竟是重成來了。」
    「是。少君也甚是擔心紀州那邊的事。」
    治長心裡一驚:重成和內藏助居然瞞著我,要煽動秀賴?他跟夫人來到廳上,出乎意料地看到一位女客,她乃是真野豐後守賴包之女阿菊,正在斟酒。呵,是月下老人先行探路?治長鬆了口氣。自從身為關白秀次家老的木村常陸介承茲在妙心寺切腹後,其子木村重成就在親戚六角參議義鄉近江的府裡長大,現在尚未成家。給重成說門好親,一直是七手組眾人的心願。看今日情形,內藏助似乎給他挑中了真野賴包的女兒,現正相親呢。
    「這是夫人和少君的意思,要長門守娶妻成家,可能的話,就娶賴包之女。」
    「哦。」
    「修理大人既有急事,那就請阿菊小姐先迴避吧。」說著,內藏助讓阿菊退了下去,之後,意味深長地眨眨眼道,「方纔我向長門守轉達了少君的意思,長門守卻不答應,理由是最近大阪危急,這個時候娶妻,恐無法毅然赴死。」他微微瞇起眼睛,使了個眼色。
    治長一時間竟沒弄明白內藏助的意思,但接下來的念頭,卻使他渾身寒毛豎立。內藏助是不是假托親事,在策劃什麼陰謀?一想到這裡,治長就再也笑不出來了。最近,秀賴對重成的信賴陡然增加。他們若想讓秀賴發動戰事,定先引誘重成。無論在誰看來,這都是一條最有效的捷徑……
    「哦,這我倒是頭一次聽說,少君和大人居然都薦阿菊,便是理所當然,他們確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治長掩飾起自己的狼狽,坐到重成上座,內藏助立刻接話道:「誰都這麼看,但長門大人居然推辭,說戰事迫在眉睫……」
    「戰事……戰事的話題,且放一放……」
    「不。長門守大人乃萬里挑一的忠烈之士,將來甚至可能成為少君的輔政家臣,既已為了戰事,把一切置之度外,看來是鐵了心。我這才勸他。」
    「你如何勸說?」
    「戰事迫在眉睫,這不只是我一人的看法。真田、長曾我部、毛利等人也都這麼看。就連日前站在敵方的松倉豐後守等人,也都覺得箭已上弦,才加強了紀伊見嶺的戒備。既如此,成就這樁婚事,不亦是忠義之舉嗎?我方才一直在這麼勸。」
    「答應這門親事,便是忠義之舉?」
    「哈哈!」渡邊內藏助愉快地笑了,「這聽來不似修理大人的話啊。既然決戰迫近,就必須招兵買馬。但人一旦聚集,所司代就會大生戒心,為避其視線,婚禮不就成了難得的偽裝?」
    「有理。」
    「哈哈哈,況且,現今世上男女相戀故事多矣。阿菊對正氣凜然的長門一見鍾情。我自然不能看著她心生相思,鬱鬱而終,遂出言玉成其事,可這段故事眼見就要變成隆達節歌謠或女歌舞伎裡的故事了。修理大人,你好生幫著勸一勸才是啊。」內藏助已是醉了。
    木村重成端正的面孔也已通紅,含著幾分怒氣,道:「請恕鄙人就此告辭。」
    「急什麼,再待片刻。」
    「不了,今晚值夜,也當早早同去。失禮了。」
    重成恭恭敬敬施了一禮,內藏助再次高聲美起來,卻不挽留,只嘴上道:「那麼,容我送上一送,怎麼說,你也是少君的使者啊。」
    「不用了,請留步,留步。」
    一番推讓後,內藏助還是送了出去。回來後,他忽然壓低了聲音,對治長道:「修理大人,看來少君也下了決心啊。這樣,大人也可安心了。」說著得意地一笑,吐出一口酒氣。
    大野治長一時竟無言以對。事態的發展太快了,早已超出了他的預想。少君要決一死戰,若真是這樣,不用多久,澱夫人也一定會動搖。
    澱夫人身邊,內藏助之母正榮尼、治長之母大藏局、木村重成之母右京局,以及饗庭局、國局、壽元局,向來都胡亂摻和,對江戶既羨慕又嫉妒。她們根本不會思量戰爭的勝負,一切都憑氣性。尤其負責與江戶城將軍夫人聯絡的右京局,若是兒子主戰,她也便主戰,絕不會阻攔半分。
    「內藏助大人,此次我來,便是為了戰事。」
    「請您只管安心。」內藏助一面親自為治長斟酒,一面誇口道,「大阪方今力量強大,絕不會再出現關原合戰時的局面。」他大概也知治長內心對德川懼怕有加。
    「真田果真說要助我們一臂之力?」
    「那還有假?」內藏助放下酒杯,拍胸道,「如此一來,就無法後退了。他還說,這也是其父的夙願。紀伊見嶺之事,則促成了這個決心。」
    「哦……」
    「既然松倉豐後守去把守那座山嶺,說明江戶早就打定主意一戰,任何力量都無法阻擋。左衛門佐便是如此分析的。他還說,世間已有肉眼看不見的氣息在游動,為祖輩的夙願,便要不惜性命。至於如何進入大阪城,他似另有良謀。」
    「等等,內藏助大人。剛才你可不是這麼說的,你不是說,要盡早舉行大佛殿落成禮嗎?」
    「那只不過是一種策略。眼睜睜看著對方加緊戰備,我們卻無所作為,到時豈非措手不及?在修理大人面前,我不說假話。片桐靠不住,那廝已成了德川的一條狗……我不能不這麼說。因此,我們只能不動聲色把他支開,讓他遠離權柄。先把兵糧和人數攢夠才是。」
    「話雖如此,若數十萬的關東大軍洪水般壓上來……」
    「哈哈,那就固守城池。只要固守,大阪城就會紋絲不動。不久,主就會前來幫助我們。看到班國國君率領水軍浩浩蕩蕩前來,奧州的伊達首先會倒戈,接著是伊達的女婿上總介忠輝。如此一來,長州的毛利和薩摩的島津也不會再觀望不動。哈哈,一場規模與關原合戰不可同日而語的必勝大戰!否則,真田憑何倒向我們?他連信濃全境那樣的肥肉都一腳踢開了……」
    揚揚自得說個不停的內藏助,表情忽然僵硬了。醉意朦朧的他,猛地發現治長那樣不安,毫無自信。
    「修理大人。」內藏助壓低聲音,換成一副嚴肅的表情,對治長道,「真田都已痛下決斷了,您總不當對此次戰事無自信吧?」
    「哪裡,怎會啊!」
    「我看也是!一開始就斷言江戶根本未有讓豐臣氏存續下去的誠意,並讓局勢發展到今天這樣的,可正是大人您啊。正因如此,大家才同仇敵愾,集結在大人周圍。就連七手組也無大人這般瞭解江戶的本意啊。」
    「這些我自不會忘記。」
    「當然,我相信大人。否則,我便是貽誤大事。」
    「怎可信得了江戶!此等蠢事……」
    「當然不能!怎會有如此蠢事!江戶始終視大阪為眼中釘,一直伺機滅了我們。他們讓我們重建各處寺字,讓我們耗費金錢,一有機會,就斷我們的手,斬我們的足,看到我們終於站不起來,就出兵挑釁。如此信誓旦旦的,不正是大人嗎?不只如此,忠告我們說織田有樂齋不可信,片桐、小出也都暗中為江戶掌控的,也是大人啊。這樣的一個您,今晚竟欲在夫人面前斥責我。我想,大人不至於先把火煽起來,然後在火光沖天時逃之夭夭吧,修理大人?」
    或許是藉著酒勁,內藏助百般挑釁。治長原本是來提醒他莫要做得太過火,此刻反受到強烈的責問和警告,遂沉下臉,擺了擺手,「你在說些什麼?難道說治長行為失當?」
    「並非沒有。就連少君都有七八分同意了,可夫人卻當眾斥責我。這到底算怎回事!總不能說大人一點責任都沒有吧?」
    「好。這麼說,真田加入我們乃是板上釘釘。我只明白這一點即可。來,乾一杯!」
    「哈哈,修理大人,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去歲九月十五,從月浦出發的伊達氏巨船就是此弩箭,此箭現正不知在哪裡叱吒風雲呢。據傳,高山右近已安抵呂宋了。哈哈,當這弩箭將班國萬千水軍帶來時,昂首站在船頭為他們帶路的,必為高山右近大人!」
    聽著聽著,治長逐漸畏縮了。
    有的人總是採取主動,有的則時不時心血來潮,先巧妙煽動一番,等火焰燃起,即偃旗息鼓。渡邊內藏助就屬於前者,大野治長則屬於後者。前者總是一心一意邁步向前,後者卻總是猶豫不決,首鼠兩端。
    大野治長在渡邊內藏助一頓鞭笞之後,不得不調整姿態,重新向前。事實上,內藏助所言,無非治長灌輸到他腦中的東西。高山右近之所以老老實實接受流放,便是確信在不久的將來,可以搭乘班國兵船回來……聽內藏助這般一說,治長似覺真有這麼回事。
    「內藏助大人,當前我們或許應先出一手棋。」
    「此話怎講?」
    「我們主動告訴大御所,稱右近大夫有此打算。」
    「這麼做有何好處?」
    「大御所必大吃一驚,然後通過將軍夫人,來遊說澱夫人。」
    「有理。」
    「斯時,我們就事先告訴夫人,說他們必定如此來遊說,夫人也就不會游移不定了。當前最重要的,便是要夫人鐵下心……大人以為如何?」不覺間,治長出起主意來。
    「不錯,這倒也不失為一個辦法。是啊,我們若一再把伊達政宗和高山右近的心思灌給大御所,那隻老狐狸定會動搖。一旦動搖,他的狐狸尾巴也就露出來了。到時我們就揪著那根尾巴,讓夫人好生看看。妙啊,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那麼,具體怎生做?」
    治長不覺又喝了一杯。此時,他已經完全把來此的目的忘卻了,「總之,最能夠打動大御所的,就是千姬。如果我們派人去說,千姬受盡了折磨,痛苦不堪,結果會如何?」
    「妙!派誰去駿府合適?」
    「當然必須是女人。對,有人了。」大野治長認真地凝神思量,「此次戰事,規模不會小於上次的關原合戰。」不知什麼時候,他也開始做起美夢。
    壁龕上,主人引以為榮的西洋鐘噹噹響了起來,天已大亮。

《德川家康12·大阪風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