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進城不久,就在大阪城西苑築起一座莊嚴的天守閣。雖與本城天守閣無法相比,但作為少君攝政大臣的府邸,還是略有些豪華了。
在已故太閣的認可下,實力天下第一的家康成了托孤重臣。不可否認,一座城內兩座天守閣遙遙相對,家康也是為了向天下大名顯示威嚴。他像是在說,若有誰不服,德川家康願與其一決雌雄……事實上,自從家康住進西苑,就毫無顧忌,儼然以天下人身份自居。他先是把土方河內守雄久和大野修理亮流放到常陸,後又讓淺野長政回甲斐思過,這次,他又刻意製造要討伐前田家的假象,以逼利長兄弟屈服。
淺野長政不必說,世人曾一度議論說,利長兄弟絕不會向家康搖尾乞憐,可自從前田家老橫山山城守長和向家康謝罪之後,局勢就大變了。家康居然命令橫山長和把利長兄弟之母芳春院送到江戶為質。這個要求讓增田和長束等奉行震驚不已。此前儘管也有已故太閣把人質扣在大阪的先例,但把身份如此之高的大名的人質扣留在自己領地上,還從未有過。如此一來,不就等於利長兄弟向家康屈服了嗎?家康恐早已看透前田不會答應,才故意挑釁。
就在流言四起時,前田卻答應交出人質,世人又一次目瞪口呆。
芳春院的解釋是:「此事亦有先例。淺野大人已把兒子交到江戶。小牧長久手之戰以後,大政所也到岡崎為質。只要是為了天下太平,我寧願赴湯蹈火。」
對於這種近乎刁難的要求,整個前田家都為之騷動不安。為平息家中不滿,前田利長完全秘密行事,先由村井豐後和山崎安房把芳春院送到大阪,再從大阪到江戶。利政比利長還痛心,聲淚俱下道:「把母親送到江戶為質,無異於家敗……」
其實,芳春院的深明大義背後,有著高台院的巨大努力。高台院一心繼承秀吉遺志,以「永保天下太平」為己任。但幸運的是,此事並未激起驚濤駭浪。
明知前田家並無叛心,家康還是刻意為難前田兄弟。但人質之事後,家康立刻把秀忠次女許給了要繼承前田家業的利長之弟利常。此女便是已與秀賴有婚約的千姬之妹。因此,若天下安定,秀賴與利常便成了連襟,豐臣、德川和前田姻親相連,難分難解。儘管這只是策略婚姻,此中卻不無家康的感激之情。德川與前田的糾葛已塵埃落定。
接下來便是毛利氏與上杉氏。一旦毛利與上杉成了家康盟友,三成便只得乖乖聽命。對這些,家康心知肚明。但自從去年毛利輝元返回領國之後,他就置之不顧,而是與會津的上杉景勝頻頻聯繫,或詢問奧羽情形,或向上杉通報朝廷動態……
上杉景勝治城原本在越後的春日山城,後來被轉封會津,那是豐臣秀吉故去那年正月之事。秀吉究竟是出於何種考慮,把景勝轉封到了一百二十一萬九千石的會津,無須贅述。眼看江戶蒸蒸日上,他想從北面壓制,但氏鄉死後,蒲生氏已無能為力。因此,秀吉才把自謙信以來,素以武功聞名天下的上杉氏遷到會津,讓其監視江戶動向。景勝、家康與三成無法忘卻此事。
不料,慶長三年八月,景勝接到秀吉病危之信,便進了京城,一直待到次年八月,整整一年沒回新領。因此回去之後,他立刻埋頭於修繕城郭、整備道路等繁瑣的事務。家康對這一忉頗為清楚。但對於景勝對天下大勢有何看法,並會作出何種舉動,家康尚未完全掌握。
已故太閣雖已鋪好基石,但只要無法維持太平局面,眾人就只會盯住維持現狀或是家業,如此心胸狹隘,怎能齊心協力,開創千秋萬代太平盛世?
家康不斷與景勝保持聯絡,實際上是在試探。從這層意義上說,在母親芳春院的勸說下向家康示弱的前田利長,好歹通過了家康的試探。
在頻頻接觸中,家康終於迎來了考驗景勝的良機。
慶長五年正月,鳥居元忠之婿——出羽角館城主戶澤四郎政盛,派人來向家康報告:「上杉中納言與家老直江山城守兼續,不僅密謀大修領內眾多城池,還以蘆名氏數代以來的居城會津地處窪地、易攻難守為名,在離城六十四里的神刺原修築新城。」
幾乎在同時,轉封到上杉舊領越後的堀左衛門督秀治也來報告,說景勝似有反心。原來,轉封會津前,景勝在越後提前征了半年賦稅,結果讓堀秀治陷入困頓。怨氣滿懷的堀秀治向家康密告:景勝似把徵繳的稅金全用於築新城、整治越後官道與修復河道碼頭等項。
聽到戶澤政盛和堀秀治密報,家康既不驚訝,也不惱怒。眾所周知,整頓軍備乃是武將上任之後須做的第一要務,而提前收取年賦,也是因從會津被轉封到宇都宮的蒲生氏提前徵收了賦稅,景勝乃是不得已而為之。家康擔心的,並非這些瑣碎小事。
慶長五年三月初,北國積雪融化、櫻花含苞待放。
「一百二十萬石,擁有如此龐大領地的上杉景勝,真會與我齊心協力打造太平盛世嗎?他真有這種遠見卓識嗎?」家康常常自問。一個心胸狹隘、醉心於炫耀高官厚祿和雄厚武力的人,將成為騷亂的根源。
在慶長四年完成了對前田利長的考驗之後,家康開始試探上杉景勝。
「上杉中納言回領內之後,說他有叛心的傳聞不絕於耳,想必諸位大人也有所耳聞。看來,不出兵討征是不行了。」在增田、長束以及剛剛任命的新奉行大谷吉繼面前,家康如此說道。但無論增田長盛還是長束正家,都沒有看出這是家康在試探上杉景勝。二人聽了這番話,悄悄互遞了個眼色,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大谷吉繼。石田三成頻頻向上杉家老直江山城守派遣密使一事,二人當然不會不知。
大谷吉繼老謀深算,眼光自比增田長盛和長束正像長遠得多,他道:「話雖如此,但中納言大人還不至於墮落到忘卻太閣大恩、背叛少君的地步。世間流言究竟是真是假,以在下之見,立派使者前去訪查為宜。」
「言之有理,理當如此。」家康頗為乾脆地同意了大谷的建議。其實,他原本就不認為景勝存有叛心。「就讓伊奈圖書和長盛家臣去訪查,眾位意下如何?」
增田長盛鬆了口氣,向前挪挪身子。雖說伊奈圖書是家康心腹,可如果再讓自己家臣也跟去,就再好不過了,遂道:「要攜帶內府與我等署名的詰責信函前去嗎?」
「不,既已派了人,就不必前去訓斥詰問了,那樣未免不近人情。傳我口諭,就說如今流言四起,故請景勝前來解釋。諸位有何異議?增田派誰去為宜?」
「這……河村長門守與中納言及直江山城守都有一面之交,不妨……」
「那就讓他去看看。此外,豐光寺承兌與山城守乃莫逆之交,讓他給山城守去封書函如何?這樣,真相就可大白於天下。」家康心平氣和道。
眾所周知,在京城時,相國寺屬下小寺豐光寺承兌長老與上杉家老直江山城守相交甚深,故無人有異議。
「那就讓伊奈圖書和河村長門帶著承兌長老書函前去……就這麼定了。」增田長盛道。
「就看他如何回復了。」大谷吉繼亦道。
家康不動聲色點點頭。實際上,他心中並不平靜。比起上杉景勝,家康更關注直江兼續。直江兼續儘管乃景勝家臣,但由於才華橫溢、性情豪爽,太閣在世,他便可與諸大名一樣面見。他曾用名通口興六,在謙信身邊做過侍童。謙信在世時,由於寵臣直江與兵衛信綱英年早逝,兼續入贅直江家,娶了與兵衛美貌的妻子,得以繼承直江家業,並得到重用,不僅位列上杉家老,主君景勝被轉封會津之後,他又被賜予三十萬石厚祿,成了米澤城主。三十萬石的家臣,全天下獨一無二,可見上杉景勝對其之器重。
由於直江兼續在上杉氏舉足輕重,石田三成才頻頻派出密使與之聯絡。而最近,上杉氏也頻頻向佐和山城派出長尾清七郎、色部主殿等辯才出眾之人。對這一切,家康瞭如指掌。因此,讓承兌給兼續修函,乃是瞭解上杉氏日後走向的最好辦法。
承兌從京城被召進大阪。家康把所有的人都打發了下去,單獨與他密談了兩個多耐辰,然後把他關在一間書房內,讓他給直江兼續寫一封長函。
……此次傳書,實有不情之請。中納言進京貽誤至今,內府疑慮匪淺,又有朝野間種種流言,方有此遣使一事。詳情自有使者口諭,此處無須贅言。然貧僧與施主多年至交,掛懷之事不敢稍有隱瞞。若中納言百密一疏,思慮欠周,施主亦應勇陳己見,以釋內府之疑……
信中既無脅迫之意,又不忘顧全大局,字裡行間情深又重,勸慰諫辭誠懇直白,實在難為了承兌。當然,一旦讓人覺察此函乃是與家康商量後所修,效果自然會大打折扣。因此,承兌塗改了數遍。
「頗有謙信人道豪爽遺風,真不愧錚錚男兒……」當年深得太閣讚譽的直江山城守兼續,身上自有與石田三成相似的固執根性。年輕時,他就與信長的蘭丸、氏鄉的名古屋山三並稱三大俊男。今日,他已是年逾不惑、閱盡滄桑之人。
承兌煞費苦心寫完,把書函呈給家康。他認為,這恐怕是家康向上杉家表示的最後一絲溫情,不讓家康過目,他無法安心。
書函主要內容如下:
一、在神刺原修築新城一事,若非應對不測,是否有此必要?
二、景勝若無異心,可攜誓書前來解釋。對此事,貴方有何考慮?
三、景勝為人忠厚正直,太閣生前盛讚不已,內府甚是清楚,只要解釋清楚,可冰釋前嫌。
四、若堀秀治說法有誤,就當主動前來辯明是非。
五、加賀前田氏,內府並未深究。不知能否以此為鑒?此事可與增田、大谷、神原等商議。
六、請家老奉勸景勝速速進京。
七、朝野上下盛傳會津武備不同尋常。據傳朝鮮也在加強戰備,內府已向朝鮮派出使節。若朝鮮不肯妥協,將在來年或後年向朝鮮派遣軍隊。內府想與景勝商議此事,故請盡快進京。
八、上杉氏興亡在此一舉,還請三思……
家康默默讀完,捲起書函。
「如此可否?」
家康點點頭:「行文顛三倒四,不過反而表明了你的心志,真是奇妙。大師是不是已看透了家康的心思?」
「是……啊,不敢,不敢。」
「不錯,這是家康給中納言最後的機會。大師的信已寫得頗為明白。享受著一百二十萬石的厚祿,看到海外即將發生戰事,還不立刻趕來,那他連二三十萬石都不配!倘若所享俸祿與器量不符,便會禍害於世。」
「是。他若還不快快進京,就真該出兵了。」
家康一笑:「當機立斷,是掌管天下者不可或缺的法寶。由此,中納言和兼續的器量就一目瞭然。」
當伊奈圖書昭綱和增田長盛家臣河村長門守攜承兌書函從大阪出發時,已是四月初一。表面看,河村長門守在上杉氏有親戚,更方便打聽真相,這是他被選為使者的理由。但事實上,遠沒這麼簡單。石田三成與直江山城守之間有密使來往,家康十分清楚,但增田長盛是否也參與了此事?讓伊奈圖書不動聲色地監視河村長門守,自然就可真相大白。
增田長盛讓家康及其心腹耿耿於懷。在家康面前,長盛充滿凜然正氣,而他又似暗中與三成、宇喜多秀家、小西行長等人秘密接觸。若問他這樣做的理由,他總會回答:「為了內府,為了少君,我必須瞭解他們的動向。」
但很明顯,這是他明哲保身的做法,一旦發生大事,他究竟會站在哪邊,實令人難以判斷。
「或許他本性優柔寡斷,就連自己也無法確定。真正無可救藥。」伊奈圖書出發時,家康只說了這麼一句。但只憑這一句,圖書就知該如何做了,他是個聰明人。
二人離開大阪,晝夜兼行,於四月十三抵達會津。見上杉景勝之前,二人受到直江山城守兼續接見,趁機把書信交給了兼續。由於抵達會津時已是傍晚時分,伊奈圖書道:「明日再向中納言轉達內府口諭,請大人事先向中納言稟明。」然後,便與河村長門守離開了山城守府邸。河村長門守到親戚家中歇息,伊奈圖韋則到城內館驛住了一夜。
面對二位使者,直江兼續不動聲色,只是淡淡道:「上杉氏有千阪景親留在大阪,二位本不必千里迢迢趕來。」承兌的書函他亦未當場拆開。可二人離去不久,他便帶著書函出現在了景勝面前。
「聽說內府派的使者已到了,他們說什麼?」景勝主動問道。
兼續豪爽笑答:「主公不是明知故問嗎?不過您不必著急。」
「這麼說,明日我還得見他們?」
「是,希望主公接見他們時,定要嚴厲拒絕他們的要求……請主公先看看承兌這禿驢寫給在下的信函。」兼續把書信在景勝面前展開,放聲笑了。
上杉景勝沒有父親謙信那般敏銳的洞察力,但長期受到家風熏陶,舉手投足間也充滿森森殺氣。他與其說是豪爽,毋寧說過於自負。「好長的信。好個承兌。」景勝漠然地讀著信,讀罷,又掂了掂信紙重量,「不費腦子,還真寫不出此信來。」
「不知有否不合主公胃口之處?」
「這與石田治部和增田右衛門大夫送來的消息無甚不同。」
「主公,不見他們?」
「使者口諭估計與書函內容沒有兩樣。我便可讓他們滾回去,只是……」
「主公擔心什麼?」兼續微笑著。
「像內府這等精明人物,卻還要玩這種唬人的愚蠢把戲?真是老糊塗了。」
「哈哈,聽說,他還與阿龜夫人生了一個兒子。」
「怪了。從先父以來,我們上杉氏從未在脅迫面前屈服過。他連這都忘記了,可歎。」
「哈哈,」兼續又不屑地笑了,「主公剛才的話,與治部大人煽動您的話如出一轍啊。」
「什麼?」
「治部乃是在蠱惑我們啊。但那也無妨。只是,這樣一封書函,內府竟讓承兌來寫,他到底是何意?」
「那你是否已心中有數?說來聽聽。」
「原因很簡單,前田利長已被內府嚇破了膽。因此,內府想對我上杉氏故伎重演,他是帶著僥倖之心讓承兌寫的。」
「你能斷定?」景勝有些疑惑。
直江山城守兩眼放光、自信滿滿道:「斷不會有錯!」
「連你都這麼看,自不會有錯。」
「請大人明日狠狠斥責使者,趕將出去。大人無論怎樣過分,家康也絕不敢發兵。」
「你憑何斷定?」
「家康不會如此愚蠢!一旦討伐會津,京城自然空虛,治部大人怎會錯過這樣的機會?這一點,家康不會想不到。」
「主公,做任何事,都要當機立斷。」直江山城守又笑了,「倘若主公明日不能斷然呵斥家康使者,我們不僅顏面掃地,其他煩惱也會接踵而至。我們世代統領關東,謙信公勇武聞名天下,這樣的名門望族,也對家康搖尾乞憐,豈不讓天下人恥笑?而明日正是向天下展示上杉威嚴的絕好機會。」
「家康會不會因此發怒?」
「若發怒能帶來好處,誰都會大發雷霆。但發怒卻只會給他帶去不利,故,我們要趁此機會,好好呵斥他們一頓,莫要受辱於人。」燭台裡的燈火黯淡下去,兼續邊伸手撥燈心,邊繼續對景勝大吹大擂。大言不慚之人往往愚蠢,但這些話從兼續口中噴湧出來時,卻似帶上了莊嚴的味道,真不可思議。正因如此辯才,他不僅得到秀言褒獎,還獲取了厚祿。
「大人,您不必擔心。我要修一封長書,戲弄承兌,戲弄家康那個老狐狸,省得他繼續派些無禮之人來……」
「我明白了。就照你說的去做。」
「如此最好不過。我們剛剛遷到新領,能做的亦只是呵斥來使一頓,真是遺憾!」
「我們的領地尚未整備完啊。」
「若是有多年舊領,說不定我們還可利用治部奪取天下。」
「你的意思……」
「隨便說說而已。治部若更聰明或更愚鈍,事情就更有趣了……此是別論,主公眼下需要做的事只有一件。」兼續邊說邊玩弄手中書函。在他眼中,家康似並不那麼可怕,只要有三成和長盛等人為他傳遞消息,家康就是一個不值一提的軟柿子。
當夜,二人談笑許久,兼續才告辭而去。景勝接見使者,乃是次日巳時。
伊奈圖書攜河村長門守到本城大廳與景勝會面,他高高在上地宣講家康口諭:「聞得上杉氏已作好決一死戰之備,導致世間議論紛紛,究竟是何道理?爾背叛太閣,真令人扼腕痛惜。爾怎敢無視太閣遺訓?望爾改變初衷,早入大阪。」
景勝瞇起眼睛,樂滋滋聽著。
其實,上杉氏並非都如直江兼續那般強硬。留在大阪的千阪景親就曾向景勝進言:刻意惹怒家康,恐給上杉氏惹來滅頂之災,故無論是築新城還是僱傭流浪武士,都不要太過張揚……為向豐臣秀賴賀新年去了大阪城的老臣籐田能登守信吉等人也進諫道:對家康強硬,遲早會斷送上杉氏氣數。他一氣之下不再返回會津。但由於景勝對兼續寵信有加,對他言聽計從,別人的意見便充耳不聞。
使者宣完口諭,景勝笑嘻嘻問道:「就這些嗎?」
「內府要大人盡快去大阪,我等亦等著大人回話!」伊奈圖書自然不肯示弱。
「我不用給內府寫信。你聽著。」
「我等洗耳恭聽。」
「我心中並無絲毫叛逆之意!」景勝昂起頭,加重語氣,「上杉景勝蒙豐臣厚恩,怎會有背叛之心?閣下此次所言,我無一能接受。我所做的一切,都甚是必要,閒人憑何無端指責?這純粹是誤解,是誹謗!希望內府先查明誹謗之人。在未明真相之前,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去大阪!」言畢,景勝頓了頓,想看看使者反應。
人在慷慨激昂時往往會自我陶醉,愈陶醉就愈不想迎合對方,幾句話下來,景勝更嚴厲地收尾道:「即使去了大阪,上杉景勝也不會對內府俯首帖耳。閣下回去這般轉達吾意即可。」
這簡直是無可通融的最後通牒。不知情者聽了,還以為他已忘乎所以,完全陶醉於自己的氣勢,或許是想主動放棄大老地位。不會對家康俯首帖耳,這意味著只要家康在,他連秀賴都不顧,完全沒有任何妥協餘地。
伊奈圖書飛快瞥了一眼河村長門守。他估計,景勝的答覆,在親戚家住過一宿的河村長門守應早有預料。果然,長門垂下頭,慌忙躲開了圖書的視線。看來,景勝不向家康妥協一事,在上杉氏已是盡人皆知。圖書遂道:「中納言的意思,鄙人已十分清楚了。回去之後,在下會把大人的意思如實轉達內府。」
「好,除此之外,我無話可說。遠道而來,辛苦了。山城,好生款待,然後打發他們回去。」
兼續表情僵硬,不情願地施了一禮,「山城有一封回函,希望二位能代我轉交給豐光寺住持。有勞二位。」山城守話猶未完,景勝已拂袖而去。
內府是否看錯了上杉景勝?伊奈圖書甚是疑惑。聽了景勝的一番話,直江兼續書函的內容不難想像。即使兼續在給承兌的回函中為主人的無禮致歉,也不能說上杉氏並無敵意。
「大人萬萬不可掉以輕心。上杉氏始終在越後擁兵自重,甚至不把天下放在眼裡。」若不這麼匯報,家康恐會失算。家康雖早已洞悉三成的叛心,但絕未料到上杉景勝居然也敢如此無禮。正是為了試探景勝的器量,家康先前才未大張旗鼓行事。
二人懷揣兼續寫給承兌的回函,晝夜兼程趕回大阪。當回信被打開時,在場的除了承兌,還有家康、本多正信。
最先入眼的竟是這麼一句:「上杉氏興亡在此一舉,還請三思……」這不是承兌絞盡腦汁寫的那句話嗎?
眾人都盯住承兌,伊奈圖書自然也不例外。剛讀了幾行,承兌就臉色發紅,手不停發抖,臉與嘴唇痙攣不止,其狀令人不忍目睹。承兌很少如此狼狽,當年在秀吉面前宣讀明使冊封書,當讀到「封爾為日本國王」一句時,他的反應就如今日。意外的是,家康和本多正信並不甚驚訝,承兌花了一刻鐘才好不容易讀完書函,隨後把它默默交給家康。承兌讀信時,家康既不發笑,也不問什麼。
「口氣似不輕。」家康戴上眼鏡——這是今年正月茶屋四郎次郎送給他的,靠在扶幾上展開書函。也難怪承兌會臉色大變,直江山城守兼續的這封書函,一開始便甚是無禮,幾乎全是揶揄之辭,完全把承兌當成一個無知幼童。
「關於吾領,世上確有不少流言,以致引起內府猜疑,實不足奇。太閣生前,京城和伏見之間就流言不斷。更何況會津地處偏僻,我家主公又是小輩。大師實是過慮了……」
既然把比自己年長六歲的主君都說成是小輩,又會把承兌當作什麼?出於多年交情,承兌才費盡心機給他寫了那封書函,可他卻譏諷承兌是狗咬耗子,真是狂傲至極!
家康微笑道:「住持大師,這並不是寫給您的書函。他知道我也會讀到這封信方故意這麼寫。大師不必著惱。」說罷,他樂滋滋讀下去。
伊奈圖書不時偷偷瞟一眼家康,對於家康的平靜,他頗為不解。他本以為家康一看到此信,定會勃然大怒。可家康非但不惱,還不時露出微笑,甚至搖頭晃腦,讀得津津有味。
讀罷,家康把信函放在扶几上,對本多正信道:「佐渡守,看來直江山城非尋常人,思慮敏捷,條理清楚。」
「啊?」沒等本多佐渡回應,臉色蒼白、渾身發抖的承兌伸長了脖子,「如此無禮之言,內府……還稱揚?」
家康緩緩點頭:「確甚是無禮。家康有生以來,還從未讀過如此無禮的書函。」
「是啊。貧僧讀到一半,便想撕個粉碎。」
家康並不理會承兌,單是對正信繼續道:「信裡說了這麼幾點:其一,讓豐光寺莫要擔心。其二,景勝前年剛換了領地,就立刻進了京,好不容易回去,又要他進京,怕耽誤本領政事。連處理本領政務都被認為是存異心,真正不可理喻。」
「說得有理。」本多正信表情古怪地附和道,「這麼說,他認為大人在故意刁難於他?」
「正是。」家康輕輕點點頭,「其三,函上說,景勝寫誓書寫膩了,無論寫多少也無人會信,他不想寫了。另,自太閣以來,景勝就以忠厚正直聞名,迄今沒有任何變化。這些與一般男兒有別。」
「哈哈,一般男兒,他指的是大人您?」
「或許是。他還說,景勝心存異志云云,純屬故意誹謗,我只是一味聽信讒言,卻不去查明真相,實在有失公允。更精彩的還在後頭呢,佐渡。他咬牙切齒諷刺我道,加賀肥前守一事能夠順利解決,我真是威風八面。還說,增田和大谷等人,他有事會與他們聯絡。至於神原和本多佐渡,就不必了。」
「他連在下都信不過?」
「當然。他說,你們只會相信堀秀治一面之詞,完全是誤導我德川家康。你們究竟是德川的忠臣還是佞臣?讓我好生思量。佐渡,你到底是德川佞臣還是忠臣?」家康說笑道。
本多佐渡撓撓鬢角,苦笑起來:「既然我等侍奉的是器量如此的大人您,自是黯然失色了。」
家康笑著把書函丟給正信:「你最好也讀讀,想必對你會有所助益。」
正信拾起來,畢恭畢敬地讀完之後,又傳到伊奈圖書手上。
展開書信一看,圖書不禁全身僵硬。如此大膽、如此不加掩飾的書信,他是第一次看到。把自己的主君稱為「小輩」的兼續,完全不把家康放在眼裡。函中稱,延緩進京完全是因為武備。京城武士如今都被瓷器等名物迷住,鄉下武士則在準備槍炮弓箭之類。這定是民情不同,風俗各異。他還問,照上杉氏的實力,景勝當具備什麼樣的軍備?若連上杉氏置備與身份相配的軍備都懼怕,實乃小肚雞腸。無論是修路還是架橋,只不過是武備之步驟,至於來年或後年出兵朝鮮一事,誰會相信?真是可笑至極。
讓圖書更為驚詫的,則是此信末尾言道:「無須多辯,我家主公斷無叛心。不進京,完全是有人從中作梗。只有內府徹底明查,方可成行。縱然是背叛太閣遺言,撕毀誓書,拋棄少君,甚至與內府翻臉,奪取天下,那又能怎樣,亦是難以擺脫罵名。身為謙信公之後,焉能忍受此辱?上杉氏深知反叛之恥,絕不會如此愚蠢,請不必擔心。只是,若內府聽信讒言,意圖不軌,撕毀誓書又有何妨……」
圖書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了。家康曾說過,要估量直江山城器量,可這封書函卻像是直江山城在試探家康器量。此函逐一駁斥了承兌。承兌的書函拖沓冗長,兼續卻痛快淋漓,只要他們認為有理,甚至不惜與家康為敵,二者根本無溝通之路。圖書卷起書函,不禁想問問家康之意。
家康表情卻依然十分平靜,或許他早已料到對方會如此答覆。接過書函,他對本多正信道:「佐渡,直江山城是否已看穿了我的心思?」
圖書大吃一驚,承兌更是驚駭不已,他「啊」了一聲,伸長脖子,儼然一個不知所措的孩子。家康聽到承兌的驚呼,把目光移到他臉上:「我是說,山城究竟是看穿了我的心思,還是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才這般寫的?」
承兌更疑惑了:「參透了內府的心思,又能如何?」
「那就說明,他實乃是令人欽佩的大器之人!只是對於上杉氏,他就變不忠之臣了。他的器量大過景勝。」
不等承兌回答,圖書先問道:「大人,您這是何意?」
家康咂咂舌,看了正信一眼,「正信,你給圖書說說。」
正信笑容滿面,看來,只有他明白了家康的意思。「是,只是,在下的理解未必正確……」
「圖書比你年輕。你怎麼想便怎麼說。」
「遵命!」正信向圖書側側身子,「大人早已痛下決心了。」
「什麼決心?」
「討伐上杉。」正信壓低聲音,飛快地掃了家康一眼。他若說錯,家康定會開口。可家康只是默默欣賞院中風景。正信繼續道:「對方若看出大人決心已定,會明白所有理由和解釋都已無用。他們只有兩條路,要麼致歉,然後乖乖屈服;要麼奮起抵擋,刀兵相向。」說到此,正信垂下頭,分明在考慮更慎重的言辭。「在這種情況下,他們顯出一副與我們為敵的樣子,說明其有兩種考慮:其一,名正言順與治部等人聯手,向我們發起挑戰;其二,故意裝作與我們為敵,暗地裡助大人下決心……」
「請恕貧僧失禮,」承兌突然插道,「直江兼續如此無禮,竟想暗中幫助內府大人?怎生可能?」
正信又飛快掃了家康一眼。他定是想讓家康回答。事情重大,他不過是臆測。可家康一言不發,依然瞇著眼,悠閒地凝望著院外晚春的陽光。「大師,這完全是老夫胡亂猜測,若說錯了,怕要受大人斥責……大人已決心不再原諒上杉氏,並會以討伐上杉為名出兵,故意出大阪城,以引誘治部……這只是老夫的推測。設若直江兼續看透了,自會裝作與大人為敵,激怒內府,讓大人出兵。如此一來,治部必然中計。」
正信心平氣和說完,圖書和承兌都舒了口氣:「有理,如此,直江山城守就成了大人的助手。」
「休要高興得太早,圖書。」家康忽然斥責道,卻依然望著外邊,「未聽完佐渡的後言,先莫要開口。」
正信為難地低下頭。他也和光秀一樣,曾遊歷天下,深知口無遮攔,隨時可能給自己帶來危險。因此,他不願在這種場合談論大事。一旦說中家康的心思,便有可能招致猜忌;但若看不出家康心思,會談自無法進行。這並非沒有先例,信長公口口聲聲稱揚竹中半兵衛乃戰略之才,可最終也沒把他提拔為大名……
「大人也疑心景勝有無大器量。」
「是。」承兌道。
「假若直江山城守讀懂了大人的心,為了天下,他想不動聲色幫助大人,反覆思量後,為了給大人製造討伐上杉的借口,他便寫了這樣一封傲慢無禮的書函,若果是如此,他真是少有的大器之人……但這亦有可能只是我們一廂情願。說不定他正怒氣滿懷,表面上與我們為友,等到把我們誘到奧州之後,再死命阻擊。」
「有理。」
「故,大人才懷疑山城是否真讀懂了他的心思。」
「精闢!」
「在下不明真相,不敢妄斷。只能說到此處。」
「大人意思是……」
「無論上杉是想助大人一臂之力,還是只想與我們決一死戰,會津絕不會平安無事。只要景勝拒絕來大阪,就是違抗攝政重臣的命令,這個罪行,他無論如何逃脫不了。」
「不錯……」
「因此,大師書函所寫『上杉家興亡在此一舉』一句不無道理。即使不決戰,少君命令一下,大人出兵,最起碼也會消耗他一百萬石。他付出一百萬石的代價,只為逞口舌之強。如此,直江山城守便不能稱為忠臣……大人,在下已言盡。」正信向家康點頭道。
家康笑中帶怒:「佐渡,你好生無恥。」
本多正信的話無一不說中家康心思。家康甚至有些後悔——不該讓正信開口,倒不用擔心伊奈圖書,可豐光寺承兌卻不能令人放心,雖說他如今也心向德川,可他卻與三成眾知己多有往來。此事一旦被他洩露,自有無盡麻煩。
家康只好矢口否認:「佐渡,你還是紙上談兵。戰事,詭道也。以少勝多,不勝枚舉。即使我奉少君之令出兵,也未必就能取勝。」
「是。」
「你知我是如何小心翼翼才走到今日嗎?其中苦難,你絕想不到。你的話真令我汗毛倒豎。」
「抱歉。」
「用不著愧疚,但大事當前,當慎之又慎啊。」家康這話是想說給承兌聽,「接到如此無禮的書函,卻對其坐視不理,天下規矩就亂了。因此,必須討伐上杉家!山城那廝早就看出來,若景勝不來大阪,我必然出兵討伐。他深知這些,卻膽敢向我挑釁。」
「大人明鑒。」
「話雖如此,但戰事卻不能隨意發動。既要進攻上杉,又要避免與治部衝突,這便是我希望豐光寺大師和佐渡仔細思量之事。你們不會看不出來,我若攻到會津,正與上杉決戰時,而治部揮兵大阪城,結局將會如何?那時我欲進不能,欲退不行,一生不就完了?」正信似明白了家康說這些的意圖。
「正信的一番話完全是癡人說夢,事情哪有這麼簡單?當前最重要的,應是不惜手段,避免激怒治部。」
「是。當前最重要的,乃是集中力量,全力討伐上杉。看來,此次我不親自臨陣指揮是不行了。」家康扭著臉道,「我一生還從未看到過如此無禮的書函……真是愈想愈怒。這是兼續的小伎倆,我絕不會放過他!」
出兵討伐一事已成定局。當然,真正的敵人究竟是名門上杉氏,還是新近崛起的石田三成,尚未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