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茶碗天地

    慶長五年五月下旬,令人煩惱的梅雨終於停了,天空湛藍,不知從何處傳來陣陣蟬鳴。隱居三本木的高台院派人到本阿彌光悅家中,請光悅為長次郎新燒製的茶碗命名。光悅看到被派來的侍女,不禁一愣,儘管覺得面熟,卻想不起來。
    「久違了。」侍女恭恭敬敬把茶碗放在光悅面前,微微一笑。
    光悅這才意識到自己還在盯著侍女出神,甚至連茶碗都不看一眼,遂訕訕笑道:「總覺得在什麼地方見過你。」
    由於是高台院的使者,光悅特意把她請進了內客廳。客廳走廊前的竹葉像是被精心洗過,透著一股鮮亮。
    「呵呵!您還沒想起來?其實難怪。奴家這樣的人居然能侍奉高台院夫人,真是不可思議。」
    「想起來了,想起來了。你是博多……」
    「正是。奴家就是被石田治部大人帶走的阿袖。」女子臉上露出一絲微笑,像在回憶什麼,「以前給您添了不少麻煩。」
    「你果真是阿袖夫人……只是,如今怎麼……」話猶未完,光悅忙打住,仔細端詳茶碗和阿袖。眼前的茶碗明顯具有長次郎的風格,不難認出是真品,卻非極品。「我會讓這個女子把茶碗給你送去,」光悅耳邊似響起一個聲音,「好讓你仔細看看這女子。」
    「太榮幸了!」光悅伸手捧過茶碗,視線卻一直沒離開阿袖。
    世上正盛傳,內府將要討伐上杉氏。上杉景勝不僅違抗命令,拒絕來大阪解釋,還不斷加強軍備,大量招募浪人,家康於是決意出兵征討。增田長盛、長束正家、中村一氏、堀尾吉晴、生駒親正等人卻以時機未熟為由,聯名上書,欲阻止家康出兵,家康卻是無論如何聽不進去。就在這時,一個曾經服侍過三成的女子,出現在了世人都認為與家康站在一起的高台院身邊,於是乎,世間輿論一片嘩然。
    此事絕不尋常!光悅正滿腹狐疑,阿袖卻若無其事道:「先生,比起這個茶碗,高台院夫人恐更想讓您鑒定鑒定奴家的心。」
    光悅輕輕把茶碗放在膝邊。阿袖似已察覺到他內心的波動。想到這裡,光悅好鬥的本性被激發起來:「你似已清楚。對,比起茶碗,夫人更希望我猜猜你的想法。」
    「奴家也這麼想。先生鑒別刀劍天下第一,對於人心的鑒別力亦無出其右,這似是內府原話,對嗎?」
    「不敢當。即使內府那麼說,想必你也不會認同。」
    「先生過謙了。」阿袖嬌聲笑了。一笑起來,她便媚態畢露,「癡女子時常不由自主迷失本性,阿袖今日就是想請先生指點迷津。」
    「不愧是阿袖!」光悅回擊道,「無論什麼場合,你永遠不會迷失自己。是誰把你薦到高台院身邊去的?」
    「是先生熟識的澱屋掌櫃。」
    「常安?」光悅納悶不已,「但應不只是他,還有其他人幫你。讓你下決心去侍奉高台院的人是……」
    「到底瞞不過您的眼睛,是石田治部少輔大人。」阿袖毫不慌亂,從容道。
    「果然如此。我無須再問你的目的了。」
    「先生是否有些草率了?」
    「由於討伐上杉的傳聞,加籐清正、福島正則、黑田長政、加籐嘉明等人專門向高台院派了使者,你不會不知此事。」
    「奴家當然十分清楚。」
    「這些人是否在求高台院阻止內府對上杉的討伐?」
    「不錯。四位遺臣還說,若內府執意討伐,他們情願代內府前去。」
    「這些事你都報告給石田治部了?」光悅壓低聲音問道。
    誰知阿袖竟不假思索回答:「是。這是奴家服侍高台院的目的之一。」
    「目的之一?」
    「是。但這絕非全部。除此之外,奴家還有隱情。」
    「你是不是想對高台院夫人……」
    「沒錯。我確是接受了刺殺密令。」阿袖面不改色,瞇起眼睛。
    光悅被此女的氣勢震懾,一時喘不過氣,渾身戰慄——這個女子竟是潛入高台院身邊的刺客!他原本半信半疑,只是帶著戲謔之情試探,沒想到她竟坦然承認了。光悅早就看出她絕非尋常女子,她對一切都無所畏懼,也不為一切所迷。過去的悲慘生活讓她嘗盡艱辛,早就從對人生的恐懼中解脫出來。正因如此,她才被博多的神屋和島屋選中。可自從跟著三成進京,這個女人的消息就斷絕了。
    「看來她終究是個女人,被治部大人迷住了。」神屋宗湛曾苦笑著歎道。這話乃光悅從弟子山陽口中聽來。這女子原本不應刺殺高台院,而應刺殺三成。
    「你果然接受了這樣的命令?」
    「先生,您是不是認為阿袖乃是個古怪女人?」
    「一言難盡。」
    「阿袖也厭惡戰爭,還一直想刺殺治部。」
    「那為何被他……」
    「我未被他迷住。」
    「哦。」光悅心中生起感動,忙改變話題,「人心可真是奇妙,時時都會因人發生改變。」
    「這麼說,是治部大人讓奴家變了?」
    「這不是說笑。兇猛的野獸會變成溫順的小貓,堅硬的鐵也會變成柔軟的糖塊。」
    「阿袖已變成猛獸了。」
    「哦?」
    「可這隻猛獸一到先生面前,就會變回原來那隻小貓。」
    「嗯?」
    「阿袖若迷戀男人,也該迷戀先生這樣的男兒啊。」
    「夫人!你是故意拿這話來譏諷我?」
    「不敢,奴家乃是奉高台院夫人命令前來。」
    光悅一怔,忙正了正身子——這話不一般,這個女人想要拚命抓住些什麼……他輕輕搖搖頭,「好了。你究竟想怎樣?直接些。」
    阿袖低頭沉思了起來,許久,方道:「先生,正如您剛才所說,阿袖的確有事。」
    「因此我才讓你痛痛快快說出來。」光悅直盯著她,「你到底想說什麼?」
    阿袖振奮起來,「心裡明明清楚得很,卻怎麼也說不出口……我真想做個孩童。既無憎恨,也無悲哀,分不清願望與詛咒。」
    「夫人的心情我明白。想恨就恨,想悲便悲,這種人也有無數。」
    「先生,奴家不能刺殺高台院。」
    光悅瞇著眼,微微點頭:「當然。」
    「可奴家卻接受了密令,才到得夫人身邊。」
    光悅歎道:「這麼說,你又要背叛了。以前你背叛了島屋和神屋,這次又要背叛治部。」
    「不,在此之前,奴家早已背叛過無數男子。」
    「那是為了謀生,迫不得已。」
    「但奴家也遭到無情的背叛。遭到背叛的人,最終只能復仇。」
    光悅又動搖起來,但這次他沒逃避:「這麼說,你既不想背叛治部大人,也不想刺殺高台院夫人,因此陷入苦惱,對嗎?」
    「不,奴家一開始就沒有刺殺高台院夫人的意思。」阿袖哀戚地低下頭,「想請教先生,奴家這樣的女人,只要活在這塵世,就一定要背叛、詛咒,讓人悲傷,使人不幸嗎?難道我真是這樣的女人?」
    「夫人多慮了!照你這般說,光悅也一樣。但夫人必須與所有罪孽一刀兩斷,否則,只能發瘋死去。」
    「先生,奴家真希望發瘋死去呢。」阿袖斬釘截鐵說道,光悅一陣戰慄。她續道:「奴家不想隱瞞。勸說治部大人與內府決戰的就是奴家。但奴家根本不相信治部會有勝機!」
    光悅默默凝視著阿袖,不言。
    「治部大人只能戰死……除此之外,別無選擇,是奴家讓他下了戰死的決心。若不戰,他會屈辱地活在內府羽翼下。與其屈辱地活著,不如轟轟烈烈戰死……這就是阿袖的情義。」言畢,阿袖掩面而泣。
    光悅逐漸明白了阿袖的意思,這個女人一定勸說過三成決戰,但之後,她發現局勢的發展更加可怕,已意識到將有一場超出她想像的大戰。現在她內心一定痛苦至極,否則,她這樣的女人絕不會在自己面前落淚。
    「先生,」阿袖抽泣了片刻,羞澀地擦了擦淚,「內府真要討伐上杉氏?」
    「夫人為何想知?」
    「曾經勸說治部決戰的阿袖,如今卻服侍著無論如何也要阻止戰事的高台院夫人,真是有趣啊。」
    「夫人也知,再也沒有比戰事危害更大的了,對嗎?」光悅逼問道。
    「內府大人一出征,治部便會趁虛而入,發兵起事。」
    「哦。高台院夫人、加籐大人、黑田大人等也頗為擔心。」
    「奴家怕的是之後的事。」
    「之後的事?」
    「治部當然會把留在大阪的內府家人都……」
    「啊?」光悅只覺被從頭到腳潑了一身冷水,阿袖擔心的竟是這些:三成在起兵同時,定會把與家康同盟的武將家人全扣為人質……
    「奴家目光短淺,近幾日才識得。」阿袖發現光悅已明白她在說些什麼,猛地加快了語速,「無論哪一方獲勝,人質恐都不會平安脫險。戰事把無辜的女人和孩子全投進了地獄,阿袖不能對此熟視無睹,可戰車已然駛出……」
    光悅調整了一下坐姿。身為男子,他竟連這些都未想到。但阿袖這麼一提醒,他方意識到事情的嚴重。
    「先生,多謝您能聽奴家說這些,阿袖已找回自家了。」
    「哦?」
    「奴家明白!此前奴家一直迷惘,心中所慮就是此事……」阿袖眼裡閃出一絲亮光。
    光悅也放下心來,大大舒了口氣。人極度困惑時,自己很難逃出思緒的牢籠。可眼前若能有一人聽你說話,困惑的內心就會打開一扇敞亮的窗戶。阿袖與光悅的對話,似乎起到了這種作用。
    「先生,您已看透了阿袖的心思。向高台院報告時,請一定告訴她阿袖是一個有用的茶碗。」
    光悅用力點點頭。在他眼裡,阿袖的確稱得上名器。
    「阿袖不知天高地厚,再求先生答應我一個請求。請讓阿袖繼續待在高台院夫人身邊,好實現兩個願望。」
    「哪兩個願望?」
    「方纔奴家心亂如麻,甚至覺得只有死路一條。」
    「我也看出來了。不過,如今已雨過天晴。」
    「阿袖會去請求高台院夫人,為了避免戰事擴大,要竭力阻止人質事件。」
    「這是第一個願望?」
    「是。第二個願望是……」阿袖抬起頭,看了一眼光悅如利劍般的眼神,「希望第二個願望不會引起先生的誤解。」
    光悅點點頭,「夫人品格連男兒都自愧不如。本阿彌光悅洗耳恭聽。」
    「多謝。此事,阿袖絕不會說第二次……這是阿袖接近高台院夫人的真正目的。」
    「哦。」
    「治部大人絕不會平安度過一生。無論戰爭勝負,也無論他與內府之交是好是壞……」
    「他乃不願壽終正寢之人?」
    「對。奴家以為,他會縱火焚身而死。」
    「好眼力。」
    「因此,為了治部大人,奴家想做一件事。」
    「你的第二個願望?」
    「是。無論治部走到何種窮途末路,奴家也不希望石田一門血脈斷絕……不求高台院夫人,這個願望無論如何不能實現,故,阿袖才出來侍奉夫人。」
    光悅鬆了一口氣,微笑起來,不再看她,「石田大人知道此事嗎?」
    阿袖輕輕搖了搖頭,眼神恢復了先前的哀怨。光悅銳利的眼神盯住茶碗,沉思起來。他尚未完全放心。他已完全弄清阿袖的想法,但她背後的石田卻不容忽視。一旦有誤,就會危及高台院。阿袖對自己的信賴,光悅真想用一句話來回答,那就是明辨是非,為了正義,即使受盡苦難也毫不畏懼。作為日蓮宗信徒的他,自從利休逝後,信心愈發堅定。雖說如此,為了阿袖而背叛高台院,何顏面對佛祖?
    「這可真是一道難題!」光悅不禁端起茶碗,托在掌心,「毫無瑕疵,外形也不錯。火候和做工很好。因為這枯淡的釉,茶碗上的景色讓人明顯感受到燒製之人的恬然心境……饒是如此,在下卻不能向每個人都推薦說,此乃一件天下名器。」
    聽他這麼說,阿袖低下頭:「先生的意思是說,它從前的主子不好?」
    「是,它與從前的主子分不開……若讓別人把它作為一件名器買下,那就是鑒定者的失誤了。」
    「但茶碗自身與持有者並無關係。它沒有心。」
    「光悅若對高台院夫人說,這個茶碗最好不要買,夫人心裡會怎麼想,會回到澱屋府上嗎?」
    阿袖一陣哆嗦,沉默了。
    「光悅知夫人來此,勢必要說服我。但我也頗為頑固。人為何要把危險之物放在身邊?若我不贊成買下,你又有何種打算?像你這等聰慧之人,不會沒考慮過。」
    「先生,到那時,奴家自會坦言真相,請求高台院夫人諒解。」
    光悅大吃一驚,「那麼,若被高台院夫人趕走呢?」
    「尚未想到那一步。」阿袖忽然顯出蔑視神色,語氣鏗鏘道,「奴家從來都不知什麼生死,只是想做必須做的事。」
    光悅放下心來。忽然,他把手中茶碗噹啷一聲扔在榻榻米上。茶碗跌成兩半。他又把碎片慢慢收拾起來,裝進盒子。光悅臉上並無怒色。他定是出於某種考慮,才把茶碗摔碎……儘管這麼想,可茶碗被打碎那一瞬間,阿袖還是震住了。
    光悅十分清楚阿袖的疑問,但他並不做聲,單是默默把碎片放進盒子,用高台院喜歡的西洋印花布輕輕包了起來。再次看向阿袖時,他已然一臉平靜,道:「我不明高台院夫人是怎麼想的。」
    像有一陣冷風吹過,阿袖不禁伸長脖子,「為何?」
    「居然拿一個破碎的茶碗讓我取名字,這玩笑開得也太大了。」
    「啊?」
    「即使問夫人這個使者,恐怕也難以解開這個謎。看來,光悅只好跟夫人去一趟,親自問問高台院了。」光悅嚴肅道,「我些許準備一下,請稍候。」他把包裹放下,出了客廳。
    阿袖兩眼濕潤了。無需再問,光悅決定親自趕赴三本木。照他的氣性,定會把真相與高台院夫人和盤托出,再讓夫人定奪。一向令人覺得認真、甚至有些呆板的光悅身上,居然有著如此果斷的一面,這讓阿袖不無驚心。
    未久,光悅穿上了出門的衣服走來,看都不看阿袖一眼,恭恭敬敬拎起包裹。他恢復了常態,變得輕鬆了,「走吧。」
    阿袖默默跟在光悅身後走了出去。門前已為她備好了轎子,卻沒有光悅的。看來他還在嚴格遵守太閣生前的命令,不敢坐轎。
    京城炎熱如蒸籠。不久後,避暑之人就會擠滿賀茂川河灘。阿袖坐在轎內,忽而歎氣,忽而閉目養神,忽而又掃幾眼兩邊的街道。高台院對她產生懷疑,讓她到光悅處出使,卻因此了卻她一樁心事,真是一件幸事。但同時,她竟產生了生之將盡的感覺。至於打碎的茶碗,光悅究竟會如何向高台院解釋,也讓她期待。
    到了三本木,阿袖與光悅一起來到高台院面前時,光悅的話讓她大出意外:「夫人,這女子說的事支離破碎,亂七八糟,光悅一句也未聽明白。」光悅邊說邊解開包裹。阿袖氣得發昏,聽他說話的口氣,她彷彿如個白癡。
    自從光悅向高台院建議,平時要把房間窗戶盡數打開,並用冰涼的井水來和炒麵之後,高台院的笑聲出奇地多了起來。她將頭髮剪短了,面頰亦顯圓潤,比在大阪時看來更加年輕。再加上沒有孩子,她完全像四十剛出頭。
    「給先生添麻煩了。我還以為阿袖做事利索。」
    「在博多時,光悅曾見過這個女子,真是比男兒還要強,結果被治部大人帶到京城……光悅對她還頗為欽佩,可沒想到,她今日所說的事,小人卻絲毫也不明白……」光悅一開始就把阿袖與三成的關係抖了出來,接著打開放茶碗的盒子。
    高台院似吃了一驚。阿袖與三成的事,她恐是第一次聽說。「孝藏主、慶順尼,你們都退到外間去乘涼。」高台院把二人支走後,光悅故意小心翼翼把裂成兩半的茶碗放到盒蓋上,道:「究竟是侍女不小心打碎的,還是想在修補之後,再讓小人命名?」
    高台院飛快地掃了茶碗一眼,立刻把視線轉移剄阿袖身上。此時阿袖已縮成一團,俯在榻榻米上,頭也不敢抬。高台院道:「光悅。這最好問問茶碗。茶碗都跟你說了些什麼?」
    阿袖嚇得屏住了呼吸。光悅說話單刀直入,太過離奇,而高台院的回答更令人意外。
    「啟稟夫人,這茶碗跟小人說了些不吉利的事情。」
    「什麼?」
    「她說她乃是奉謀刺夫人的密令,來到夫人身邊的。」
    「這些我早有察覺。但既然已裂成了兩半,她的想法恐怕也會有所改變。太閣生前喜愛的井戶茶碗不就是先例嗎?修補後還能用嗎?」
    光悅用犀利的目光掃了阿袖一眼,裝模作樣地把打碎的茶碗拿了起來,「這不像是夫人修補好後,帶給小人的東兩。」
    「有理。」
    「可是,就這樣扔掉亦不免可惜,光悅想再修補修補。」
    「修好之後,如何命名?」
    「它大概是碰到了誰的袖子才打碎的,儘管是一件瓷器,也大不幸……故,小人想給它取名誰袖。」
    「誰袖?好名字啊,阿袖。」
    「是。」
    「名字是好,我也有好奇心,想讓光悅拿另一個,這個我要了。阿袖,你問問這茶碗:它到底是想留下,還是跟光悅走?」
    阿袖慌得直眨眼睛,高台院越來越讓她摸不著頭腦。高台院瞇眼凝視著阿袖。與在大阪時相比,她確像是變了個人。她原本就非平凡女人,在大名面前都能毫不在乎與丈夫爭辯。但自從秀吉故後,她似受到了沉重打擊,變得拘泥起來。可她出讓西苑來到三本木後,竟又變得開朗了許多。若太閣還在世上,定會說笑:「這個女人,簡直就是一休再世。」
    「阿袖,那個茶碗是不是不想保全,才故意把自己打碎的?你聽一聽它們有什麼看法。」
    「是。」阿袖咬咬牙把茶碗拿到自己膝邊,煞有介事把兩個碎片放在耳邊。
    「聽到了吧?茶碗這個東兩啊,懂得塵世疾苦的少,我行我素的多。它們口無遮攔,你要好生聽著。你聽聽,把它們粘好,再取名誰袖之後,它們是願意讓我使用,還是願意讓光悅使用,或者,它們寧願破碎,不想被粘好……若它們不願在一塊,就已非茶碗,只是毫無意義的瓷片。到底是何意啊,說來聽聽。」
    「是。奴婢已聽見了。」說著,阿袖把茶碗從耳邊拿開,此時,她嘴唇煞白。儘管如此,她依然保持鎮定。
    「它門怎麼說?」
    「它們說想留在夫人身邊。」
    「這麼說,還是想讓光悅粘起來?」
    「是。它們還說,想借被分成兩半的經歷,『重新體味人生,發揮茶碗的本來作用。』」
    「哦,它們是這麼說的?真是心志可嘉啊。」
    「是。」阿袖又輕輕把茶碗放回原處。「奴婢有一個請求。」她看看高台院和光悅,低下頭。
    「何必這麼鄭重其事,我剛才已說了,我不會趕你走。」
    「奴婢想說的是,茶碗粘好後,夫人能否賜給阿袖?」
    「你想要這個茶碗?你如此喜歡它?」
    「不,奴婢想把它送給一個人。」阿袖輕鬆地笑了,「奴婢想把它送給我曾相好過,後來又分散的人。奴婢想親手把這個修好的茶碗送給他。」
    高台院和光悅不禁面面相覷。剛才表情尷尬的阿袖,忽然間似乎下了決心,坐得筆直。
    「一個舊相好,他是……」
    「請夫人莫要問,就算是體恤奴婢。」
    「可方纔你說,你們曾相好過……不相告,彷彿是不給情面。」
    光悅轉向阿袖,「阿袖,夫人所說也在理。你若實在覺得不便,那就……」
    「不,奴婢願意說。」
    「是。」
    「金吾中納言大人。」
    「小早川秀秋大人?」
    光悅一頭霧水,而高台院似乎更為吃驚。金吾中納言秀秋乃毛利一族的小早川隆景之養子,亦為高台院親侄。
    「連金吾大人都成了你的客人?」
    「是。中納言大人出征高麗時,在博多的柳町……」阿袖臉紅了,舉袖遮住臉,但話卻未停頓,「中納言說受太閣的申斥,一連幾日與阿袖在一起。」
    「中納言也是年輕體壯的男子。」
    「阿袖也年輕。出於對太閣的敬畏,二人後來遺憾地散去了。」
    「你想把修好的茶碗贈給他?」
    光悅似明白了阿袖的心思,急得聲音發抖。
    「是。憑先前的舊交情,奴家想去拜訪他,敘敘舊。」
    「這亦不失為風流之舉。」光悅大聲感歎,飛快掃了高台院一眼。高台院能夠察覺阿袖之隱情嗎?
    阿袖似已預見戰爭在所難免,為了不讓戰局擴大,她能做的只有盡力把毛利一族排除在戰爭之外。因此,她想借贈茶碗之機,向秀秋傾訴自己的願望和苦心……
    光悅正想到這裡,只聽見高台院爽快道:「你去見金吾大人,是不是想讓他莫與治部為伍?但此事你做不來。就連我都不敢輕易開口。毛利氏有輝元在,不是你一言兩語就能扭轉乾坤的。這實在難以想像。」
    光悅屏息凝神,注視著二人。阿袖的嘴唇逐漸恢復了血色。在光悅看來,阿袖並非一定要拜訪秀秋,她只是想用行動打動高台院,讓高台院知道,她並非心胸狹窄的石田三成的玩偶。
    高台院似也意識到了這些,雖然嘴上嚴厲,眼裡卻充滿戲謔:「想去遊說金吾中納言?真是可笑。即使這個茶碗修補好,我也不會送與你。算了吧,阿袖。」
    「是。」
    「茶碗先放在我這裡。」高台院笑道,「光悅,這個破茶碗先不要補了。」
    光悅不解地低下頭:「這樣合適嗎?」
    「誰說不合適!誰袖……自從你取了這個名字,我忽然覺得,眼前的這個茶碗與阿袖甚是相似,恐是名字相近的緣故。」
    「茶碗其實就是阿袖。」
    「阿袖的心中現在頗為迷茫,支離破碎。就暫時把它放在我這裡吧。」
    「好。我想茶碗必十分高興。」
    「若它性情頑劣,恐你也未必會為了這麼一個破茶碗,特意來一趟。」
    「夫人明鑒。」
    「它定有可取之處,你才為它命名,並想修補如初。」高台院瞇縫著眼,饒有興致地道,「因此,阿袖讓我擔心時,我就再請光悅來,你說呢,阿袖?」
    「是。多謝夫人。」
    「你不要覺得過意不去,我喜歡你。作為女人,你我都是茶碗。年紀輕輕就要在這塵世摸爬滾打,被人揉捏,最後慢慢成形……正因如此,我們的位置,我們的心,都如土如泥。」
    「多謝夫人指點。」
    「茶碗盛茶……茶心乃自然之心,是太平時能真正寬慰人心的東西。這是利休居士原話。你願不願意永遠懷著這樣的茶心,來伺候老身?」
    「願意。」
    「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休要擅自做主。只管放心,」高台院大笑道,「那麼,茶碗的事就這樣罷了。你先退下吧,我還有事要責備光悅。」
    光悅終於放下心來,他故意不解地大聲道:「哦,光悅究竟犯了何等過錯,非要挨夫人斥責不可?」
    等阿袖離去之後,高台院牢牢盯住了光悅。光悅不禁正襟危坐,集中精神。每當高台院用這種眼神看著他時,定是有要事吩咐。只聽她道:「你辛苦了,光悅。」
    光悅默默施了一禮。
    「能不能再麻煩你走兩個地方。兩處就足夠了。」
    「遵命!只要能夠辦到,小人願意赴湯蹈火。」
    「先到福島家走一趟,再去金吾家看看。」
    「哦……」
    「你到福島家,只需告訴正則,說我非常擔心少君未來。」
    「擔心少君未來?」
    「是。一旦天下大亂,這個無助的孩子就無立足之地了。為了不讓少君淪為亂世餌食,切切不要錯失可以依托的大樹。」
    光悅又恭敬地施一禮,他已完全明白高台院的意思了。高台院已斷定家康會出兵討伐上杉。而一旦家康出兵,地處江戶與大阪之間的清洲城主福島正則的向背,就變得異常重要,它將關係整個豐臣氏的前途。故,高台院才秘密派他前去,叮囑福島不可輕舉妄動。
    「其次,阿袖今日所言,以及方才老身教訓她的話,你要把它們當作笑話原封不動講給金吾聽。要仔細,不要有遺漏。」
    「是。」光悅不禁連連點頭。
    看來,剛才高台院訓斥阿袖,定是因為阿袖完全說中了她的心思。高台院也不希望金吾中納言站到三成一邊。「你明白了,光悅?」
    「是。小人完全明白了。」
    「呵呵。那就好。有勞你了。」高台院朗聲道,「阿袖很有意思。」
    「的確是個奇女子。」
    「看來她似把一切都看透了,心中憐憫著治部。」
    「夫人慧眼,小人以為,她服侍夫人,是想為治部一族求情。」
    「不錯。光悅不愧是鑒寶名家。」說著,高台院把眼前的碎片接到一起,道,「女人真是悲哀。光悅,這個茶碗是你故意摔碎的吧?你故意把它摔碎,才有阿袖與茶碗一樣的說法。光悅,這個塵世,也已被摔成了兩半,我們必須把它修補起來才是啊。」高台院感慨萬千,將碎片放回盒子。

《德川家康9·關原合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