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德川家康的命令下,大谷刑部少輔吉繼率一千多名士兵從越前敦賀出發時,為慶長五年六月二十九。一路曉行夜宿,於七月初二抵達美濃垂井,在此等候石田三成之子隼人正重家。
三成正在思過當中,無法東行。但他刻意向家康提出請求,讓兒子隼人正代自己前去,並要跟著大谷刑部少輔吉繼出征。因此,大谷吉繼以為隼人正會率人馬提前趕到垂井。可等他趕到垂井,隼人正竟還未到,吉繼頓覺不安,立刻叫來傳令使湯淺五助,讓他給三成修書一封。
領有越前敦賀五萬石,現也升為奉行的大谷刑部少輔吉繼,對三成有著深深的感激之情,這種感激甚至遠遠超越友情。十六歲時,他就被秀吉召用,推舉人便是三成。當時,秀吉出征中國地區,正停留姬路城,大谷從豐後趕去,才華橫溢的他備受青睞,立時變成秀吉身邊年俸一百五十石的侍童。從那以後,吉繼就一心幫助三成,這次出征也不例外,若有可能,他真不希望讓三成和家康發生衝突。
「你好生聽著,我怎麼說你怎麼記。治部若現在和內府衝突,無異自取滅亡。」由於麻風病,吉繼雙目已盲,儘管如此,他的識人之能和幹練果斷依然不減當年。
湯淺五助磨好墨,吉繼用沙啞的聲音口述道:「聽聞此次大人不能親赴會津,不得已派令郎替父出征。儘管加此,鄙人仍以為,大人與令郎攜手隨行方為上策。若有幸能與大人同行,自當在內府面前為您美言,確保萬無一失。若大人未向會津發兵,必引起內府懷疑,於將來不利。當前東國之夏風光宜人,余將於垂井恭候二位大駕。望大人三思。」
吉繼邊口述,邊悄悄祈禱三成能理解自己一片苦心。在他看來,三成與家康之器量簡直有天壤之別。吉繼認為,但凡有實力者,掌握天下自是極其自然之事,因此,身負擁護豐臣氏之重任,眼下要擁立家康,以保天下太平,同時對家康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讓豐臣家風風光光存續下去。正是出於這樣的考慮,目盲的吉繼才特意乘轎率部來到此處。他的目的並不只是請求隼人正與自己同行,而是催促三成出征。這樣一來,即使三成不親自出征,起碼也會讓隼人正出頭。
可使者與三成家臣橙原彥右衛門一起返回時,並不見石田人馬。使者道:「大人,您的書函已交給了治部大人,可大人並未回信,而是讓堅原大人來了。」
吉繼暗暗叫苦:看來三成根本沒有出征之意,既如此,就只能說明事情正如世上傳聞,三成想趁家康不在大阪時,策劃陰謀。
「吊起蚊帳。請彥右衛門進來。」
雖然此時世人還未把麻風病看作惡疾,但大谷吉繼並不想讓人看到自己已然潰爛的四肢和纏滿繃帶的臉。吉繼藏進蚊帳之後,堅原彥右衛門就被請了進來。
「獲知大人心緒甚好,不勝欣慰。」彥右衛門在帳外恭恭敬敬問候道,吉繼不禁苦笑:「我並不是把你當成蚊子,只是有病在身,只能如此。見諒。」
「大人見外了。我家大人要小的好好向您請安。」
「彥右衛門,口信你不必說了。我想知道,治部大人是要與我一同趕赴會津,還是要我先獨自前去?」
彥右衛門似乎一愣,道:「我家大人說有緊急事情要與刑部大人商量,故請大人您務必去一趟佐和山,並由小的為大人帶路。」
「要我去佐和山?」
「正是。說有十萬火急之事要與刑部大人商議,請無論如何也要去一趟……」
「彥右衛門!你知現在是何時嗎?如今乃是內府受朝廷和少君之命親征會津,遠征上杉氏的關鍵時刻。此時還有何事比趕赴會津更重要的?到底怎麼回事?」
彥右衛門一驚,低吟了一聲:「小人不知。小人什麼也不知。」
「難道商談內容一絲都不能透露,只是讓我無論如何去一趟?」說罷,蚊帳內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石田三成重臣彥右衛門的話令吉繼悲傷不已。許久,他歎一聲,道:「你果真什麼也不知?」
「是。我家大人什麼也未告訴小人。」
「既如此,你回去告訴大人,說吉繼這就去拜見。」
「您答應了?」
「我是去向治部大人進諫,彥右衛門!」
「是。」
「你也當勸勸才是。現在可是十萬火急啊。」
但彥右衛門沒有回答——大谷吉繼雖答應去佐和山,卻不是前去商談,而是要力諫石田,如此一來,定會給彥右衛門帶來麻煩。
「你且先回去。我這就去見大人。」
大谷吉繼把彥右衛門打發回去,立令人加強垂井一帶的戒備。既然已明確表示反對三成,就難免受到對方攻擊。三成本人倒不至於與他翻臉,但最近被三成聚到佐和山的浪人當中,有相當多的人生性好鬥,殘忍異常。
一切準備妥當,又過了兩日,吉繼才起身趕往佐和山。他想給三成兩天的時日充分思量。因為一旦與家康為敵,三成毫無勝算,可說這兩日將決定三成的前途。
隨行人員除了少量士兵,還有三位吉繼失明之後的左右手,他們分別是此次隨吉繼出征的年俸一萬石的越前大名平塚因幡守為廣、湯淺五助,貼身侍衛三浦喜太夫三人。
聽說吉繼前來,三成不禁喜出望外,連忙出迎。
此時城池守衛森嚴,看來已進入臨戰狀態。城牆和堡壘的修繕也已完成。吉繼時不時向三浦太夫小聲詢問有何可疑之處。此時他明白,三成之反心已如鐵石。
「刑部少輔大駕光臨,歡迎歡迎。我來給你帶路。」三成似乎早巳等不及,恨不得立刻拉住吉繼的手,親自把他引領到大廳去。大廳四壁剛剛修繕過,散發著清新的香味。但現在的吉繼連嗅覺都失去了。他清楚的唯有一事,那就是眼前這位密友心裡只有無數的機關和算計。
三成已然把增田和長束看作自己人,再得到大谷刑部少輔吉繼的支持,他就有足夠的力量鼓動三大老,然後向天下宣稱:唯有自己才是擁戴豐臣的義軍,他的大義名分自然也就站住了腳。為了實現這個目的,他已鐵了心,無論如何也要說服吉繼。
若領地位於西面的吉繼成了自己人,宇喜多秀家自然不會為難三成,而毛利輝元也將不得不加入此陣營,另一位大老上杉景勝正和家康對陣,真是天賜良機!故,大谷吉繼的向背將會決定此次起事的成敗。若吉繼答應支持三成,三大老和三奉行就可以秀賴名義發佈檄文,號召天下曾經受恩於豐臣氏的諸大名,聯合起來反對德川家康……吉繼對三成的如意算盤一清二楚,所以他一直慎之又慎。
今日的大谷吉繼臉上裹著淺黃色綢布,身披盔甲,盔甲內則是莊重的武服,白底繪黑蝴蝶。他坐下之後,三成立刻把島左近、蒲生備中守等猛將叫出來,讓他們一一向吉繼問安。對他們的問候,吉繼只是輕輕點頭,絕不輕易開口。三成的決心似已無法改變,而吉繼進諫之心也無絲毫動搖,氣氛緊張得簡直令人窒息。秀吉生前,他們都曾是風光無限的寵將,現在卻各懷異志。
問安結束,三成把人全打發了下去,廳內只剩三成、吉繼和湯淺五助三人。湯淺五助原本是關東北條氏浪人,被吉繼收留之後,先做了一段時日馬伕,後來又做了馬廄小吏,再被提拔為貼身侍衛,現在則是吉繼的「眼睛」。此人溫厚正直,忠心護主。
人們退出去之後,大廳裡冷颼颼的,無一絲夏日的感覺。
「治部大人,出征準備已然作好了吧。您何時出發?」吉繼先開口。
三成微微笑了:「我知刑部少輔乃是出於善意才勸我,但三成完全沒有出征的意思。此事不必再提了。」
吉繼心內一凜,似乎連呼吸都停止了,「這麼說,您決心與內府一戰了?」
「正是。」
「治部大人,太閣大人生前的話,想必大人還未忘記吧?」
「三成不像家康那般健忘,太閣生前的話,字字句句都在心裡。」
「太閣曾經不止一次對我們說,切莫把家康看作等閒之輩。他智勇雙全,萬萬不要疏遠了他。」
「不錯。太閣的確說過這樣的話。」
「治部大人,如此不同尋常的家康,大人居然要與之為敵,不是太愚蠢了嗎?就連太閣大人都不得不與之親近,您卻要與其刀兵相向,您覺得有取勝之機嗎?您莫不是瘋了?」
三成盯著臉色發黃、目已失明的吉繼,沉默良久,才小聲道:「勝算無幾。」
「既知勝算無幾,還是決意挑戰,對嗎?」
「正是。」
「您這樣做,對得起您的那些盟友嗎?」
「恐怕對不住。」
吉繼輕哼一聲:「即使對不住盟友,您也要一戰?」
「正是。」
「但您的盟友卻太少了。無論是門第還是官位,您都無法與家康相比。他擁有關八州三百萬石,手下精兵強將無數,這還不算,他為人一向謙恭,對大名們不必說,就連那些身份卑微的小藩之主,他也從不失禮。大人您卻歷來傲慢無禮,言行舉止鋒芒畢露,甚至會讓自己的盟友頃刻間化為敵人……一旦您的盟友知道這是一場必敗的戰爭,後果將不堪設想。到頭來,大人您的頭顱甚至會被您的盟友割下來,成為後世笑柄……這些,不知大人想到沒有?」
說話者毫不掩飾,而聽話人也異常平靜。「這些我早就想到了。」
三成的一句話把大谷吉繼堵得啞口無言。無論是戰敗還是被盟友背叛,所有可能遭受的恥辱,三成都想到了,吉繼還有什麼可說的?
三成的傲慢已然清楚地表明,事已至此,說什麼也不管用了。此時他已失去了理智,完全成了情感的奴隸。恐怕就是因為怪異的性情,他才樹敵無數。
在吉繼看來,三成與家康的不和,完全是三成的性情所致,與家康無關。三成當年被七將追殺,家康不是曾大度地在伏見庇護了他,平安把他送回佐和山城?說不定,三成卻把這一切都理解成家康為了把他從奉行之位上趕下來,故意設下的圈套,這種曲解實在不可思議。家康再怎麼陰險狡詐,也不致讓自己救過的人憎恨至此……
「原來大人竟然如此憎恨內府。」古繼輕輕歎了口氣,「既然您如此憎恨內府,我何必苦口婆心奉勸大人父子趕赴會津?這樣反而會讓內府狼狽不堪。大人已然決意要起事了?」
三成沒有回答。他恐正瞪著自己吧,吉繼剛想到這裡,忽然,一陣啜泣聲傳入耳內。開始時,吉繼還以為是湯淺看到自己的苦心被三成嗤之以鼻,深感悲傷,禁不住哭了起來,可仔細一聽,他發現這哭聲根本不是五助的聲音,而是發自三成。傲慢無比的治部少輔居然會哭泣?
「刑部大人,請把您的性命交給三成……請與三成同生共死!」
「您說什麼?」
「你我若不能共同舉事,請在這裡把三成刺死。能夠死在你手裡,三成絕不後悔。三成對什麼都懷疑,唯獨對你的情誼毫不疑心。故,在此之前我故意沒把事情真相告訴你,我想你大概也明白。三成此次是孤注一擲。不用你說,這次我是凶多吉少。你就親手把我刺死吧……」
三成聲淚俱下。就連五助都禁不住熱淚盈眶。在三成的苦苦哀求面前,吉繼的心不禁有些動搖了。
「刑部大人,三成在你面前一片赤誠。我不會假惺惺地說,這是為了豐臣氏,也未說家康乃是豐臣氏最大的敵人……相反,我早就看透了家康的成功,看到了豐臣氏的窮途末路。豐臣之盛已然一去不返,正如太閣大人最終取代信長公遺孤來掌管天下,家康也必將取代少君掌天下之柄。在此點上,你和三成的看法絲毫不差。」
吉繼傾聽著,不住點頭。
「因此,他才刻意討伐上杉,以殺一儆百。雖然這並非出自他本心,但他這種做法卻絕非毫無意義。」
「您到底想說些什麼?」
「其實家康早已下定決心。此次出兵會津,他故意想把我留下……這樣一來,那些對家康心存不滿的人,那些將來會引發天下騷亂的禍根,都會加入石田三成陣營。家康早就看清了這一切,才想一舉將他們殲滅。我早已洞若觀火,既然家康這麼想,那我就成全他!雖說沒有絲毫勝算,但戰敗我亦絕不後悔!無論如何,天下都會走向一統。若拱手把天下交與家康,少君就太可憐了,家康的天下也未免根基不穩……雖然這只是三成出於激憤發動的戰爭,但並非毫無意義。或許有人會認為,這是太閣離世後必然之勢。」三成看了一眼巋然坐在眼前的吉繼,泣道:「其實,我不必非在你面前談論這些……反正你早就看透三成,你怎麼看待我都可以。但,想做此事,無你絕對不行。只有三成一人,天下大名不會信任我。正如你所言,三成向來桀驁不馴,沒有聲望。但我身上欠缺的,你卻一應俱全……」
又嗚咽了片刻,三成道:「因此,你若不想與三成聯手,就在這裡,親手把我刺死。我求你,殺了我!」
「不!這怎麼能行?」吉繼凜然打斷三成,呼地站起身,「五助!返同垂井!治部少輔今日有些失常。走,離開這裡!」
湯淺五助一驚,立刻站起身,抓住大谷吉繼的手。
「刑部大人!」三成也慌忙站了起來,聲嘶力竭在他身後喊了一聲。這聲音充滿殺氣,連湯淺五助都不禁吸了一口涼氣。吉繼卻連頭都不回,比五助還要快,走向廊下。三浦喜太夫和平塚因幡守也隨後追了出來。
「五助,有無追兵?」走到門口,鑽進轎子,吉繼悄悄在五助耳邊道。
「沒有。治部大人也跟了出來,還鄭重地施禮送行。」
「哦,這麼說,他不想對我下手?」
為人正直的湯淺五助並不解得吉繼這話的含義。吉繼恐是有意拒絕三成,想以此激怒他,把自己殺死。
轎子被抬了起來,吉繼一行沿著來時的路向垂井趕去。照五助的想法,吉繼撤回去之後,當然只能下令東進。三成的話中已然沒有任何商量餘地。
他和隼人正都毫無出兵的念頭。可令五助意外的是,回到垂井之後,吉繼又鑽進了帳中,接連兩天沒有任何動靜。到了七月初七,他叫來平塚因幡守,淡淡道:「因幡,你去一趟佐和山。」
「遵命。」因幡守並未聽到三成與吉繼的對話,毫不猶豫點頭答應。
「我等到今日,可隼人正的人馬還是沒來。耽誤了討伐會津,那可不得了,故,希望他們趕緊出發。」
因幡守有些納悶,他似也察覺到三成的異心。
「此前的兩日,是您特意留給治部大人的?」
不等因幡守說完,吉繼便道:「人各有志。你告訴治部,我這麼做,完全是出於情誼。」
「遵命!」平塚因幡守飛馬直奔佐和山城。九日,因幡守返回垂井,臉上充滿困惑:「治部大人的答覆真是古怪……他自始至終要我傳言給大人,請大人入城去殺死他。」
「唉!」
「並且,隼人正也不急著出兵。這跟上次的答覆有何兩樣?」
吉繼有些落寞地點點頭,「看來還是不出兵……」
五助發現吉繼似在抽泣,他怔住了。
大谷吉繼又在垂井靜靜等了兩天,此前一直按時服用的湯藥,如今經常忘了喝,冷在一邊。儘管五助知道吉繼定在為什麼苦悶,但內情他卻不得而知。難道吉繼想再次勸阻三成,還是在等待三成回心轉意?
其實此時吉繼正在思考著另一件事。在這世上,有些事並非人力所能阻止,正如滔滔的江水。當年,太閣出兵朝鮮也是如此。人人都知是一個錯誤,最終進退維谷,戰場上的不得志最終奪走了太閣的性命……
三成曾毫不掩飾地說過,他憎恨家康。這種情形正如一座大壩,原本已然千瘡百孔,再怎麼修補也無濟於事。大壩裡也有一股濁水想衝出來,所以,不如索性先把它放出來,再整修大壩,控制水流……這個時機,或許已然到了。
三成曾在不經意間透露過這個意思:讓各種派閥之間的矛盾更加尖銳,平定天下反而順理成章。
明知吉繼不會動手殺人,三成還是不斷重複這一句:「你把我殺了吧。」這聲音在正直的吉繼耳畔揮之不去。每當回想起這些話,他包紮在繃帶中的雙目就淚水漣漣……
十一日晨。
「五助,我要去佐和山。你快準備一下。」說完,吉繼把湯藥一口氣喝了個乾乾淨淨,召來吉勝和賴繼二子以及重臣們,命令所有人馬撤回敦賀。撤兵的理由無須解釋,原本他就是帶病之身,即使勉強出陣也無甚用處,並且擔心北邊諸地有異動,必須嚴加防範。而他自己則到佐和山城拜訪三成,向其打聽一些關於兩邊的消息,之後再回去……這麼說便已足夠。
大谷吉繼的轎子再次穿過佐和山城城門。三成彷彿早就料到吉繼會前來,親自把他請進本城大廳,立刻把家臣們都支了下去。
「刑部大人難為你了。」
「難道治部大人又讓我來殺掉您?」吉繼聲音微顫。
「我真是對不住你。」
「知道治部大人心思後,無論如何,我也不能一人東下。吉繼再次把這條命交給您了。」
「三成感激不盡。你的加盟,不啻於讓三成獲得千軍萬馬。」
聽著三成夾雜著抽泣聲的感謝,大谷吉繼失明的眼前浮現出了一股肆虐的濁流,那濁流在無情地吞噬農田、村莊……
一旦下決心進入佐和山城,大谷吉繼立刻成為三成最得力之人。「既要舉事,關鍵是要有統帥,可遺憾的是,大人沒有這種器量。」吉繼毫不掩飾地向三成挑明,要起事,無論如何也得請毛利輝元來擔當主帥。
與籐原惺窩、吉田意安、赤松廣通等學者交情甚篤的朝鮮人姜沆,日後在對比德川氏和毛利氏的富有時,曾如此描述:「家康的土地上所獲的米谷,對外聲稱二百五十萬石,實際收入數倍於此。輝元的金銀亦毫不遜色。家康坐擁關東,輝元握有山陰山陽兩道。世人評價這二人的富有時曾說,家康的米谷多得可以用來鋪一條從關東到京都的大道,輝元的金銀多得可以把從山陰山陽到京都之間的橋樑全部換成金橋銀橋。他們可謂富可敵國……」倘若不把毛利輝元拉攏進來,這場戰爭從一開始就注定失敗,這些誰都明白。
「如何打動毛利?」
三成對此早就胸有成竹,他會借奉行之名逼迫毛利起事。儘管如此,他還是沒急著披露自己的意見,而是先詢問吉繼有何看法。
「可以請安國寺惠瓊助一臂之力。」吉繼淡然道,「當今天下,能夠說動毛利氏的,除了吉川廣家和安國寺惠瓊,再無他人。但吉川親近德川,當務之急便是立刻與惠瓊會面。」
「難道這比借用奉行之口傳達少君之令,還要可行?」
「虛名不如實利。安國寺……」吉繼忽然壓低聲音,「惠瓊歷來懷有野心,他一度想扶持毛利入主天下,把我加盟的消息告訴他,他自會動心。」
「果然是妙計。可他老奸巨猾,恐怕難以對付……」
「到時候就以死相迫。他若不答應,當場格殺勿論。」吉繼這句話聽來不禁令人心寒,這比三成早就盤算好的主意不知要毒辣多少倍。
「治部大人,您手心裡無論如何也要掌握兩個人:一為左右毛利氏取向的惠瓊,一為決定上杉氏生死存亡的直江山城守。若不用鐵鎖把這二人牢牢鎖住,他們就會不知不覺惹出禍端。」
三成低吟一聲:「多謝你的忠告。把這二人鎖起來之後呢?」
「拉攏宇喜多秀家,組建義軍,向天下發出征討家康的檄文。」
「有理,這些想法真是與三成不謀而合!那麼,總帥便是毛利輝元?」
「宇喜多的份量太輕。故,大人當務之急,便是先入大阪城,立刻把毛利請到西苑。」吉繼已然成竹在胸。
對於大谷吉繼的所有意見,石田三成幾乎都很滿意,他卻不想把毛利輝元推為主帥。照他的想法,主帥應是年幼的秀賴,然後大老奉行各司其職,齊心協力輔佐秀賴。不用說,真正的主帥還是他石田三成,所有的命令就都出自他一人之口,從而統率諸將。但吉繼一開始就毫不留情否定了他的想法。
朝鮮之役時,吉繼曾作為監軍趕赴朝鮮戰場,為諸將間的不睦傷透腦筋,他今日刻意說出這些,定是擔心此次戰亂最終累及秀賴。
「這場戰事原本就非出自少君意志,全是石田三成一人的企圖,故我並非為了豐臣氏而獻出性命,而是與石田三成一起死。」恐怕大谷吉繼心裡在反覆對自己說這話。正因為清楚這些,三成才沒有刻意說出對主帥人選的不滿。他知一旦說出口,吉繼定會再次嚴厲反對,此人似從未想到自己有成功的可能,所以無論將來是家康的天下,還是輝元的天下,都要設法謀求秀賴安泰。其實吉繼這麼想也無可厚非。
「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三成仔細品味吉繼的心思之後,方才拉住他的手,道,「實際上,我已然暗中把安國寺惠瓊從大阪接到佐和山城來了。」
「他已然來了?」
「正是。我不這麼做,毛利的人馬就會在家康的命令下東下。而他們一旦東下,我們恐就無能為力了,故,須先把惠瓊留下……」
「請先等等,治部大人,這麼說,毛利輝元已在考慮讓人馬隨內府東征了?」
「輝元向來天真。」三成微微笑道,「為了響應內府,他早就任命吉川廣家為大將,惠瓊為副將。據說,七月初四,他的人馬就從出雲富田出發了。正因如此,我才趕緊把尚在大阪的惠瓊請到這裡。」
「大人想如何說服惠瓊?」吉繼舒了口氣,問道。
三成輕輕放下他的手:「我想好了,若不答應,我就當場殺掉他。他到底是想挨我的刀子,還是乖乖聽我支使,稍後便知。」吉繼聽罷,又輕輕歎了口氣。
三成把吉繼留在大廳,隻身去了後邊。後邊屋中,安國寺惠瓊煞有介事地穿著一身講究的僧衣,膝前還焚著香。
「讓你久等了。」一來到惠瓊面前,三成頓時傲慢起來,「怎樣,你下決斷了嗎?」
惠瓊拿眼瞥了瞥三成,道:「方纔老衲已然反覆申明。此事一旦失敗,就會成為大逆不道之徒,萬萬不可草率從事……」
三成粗暴地打斷他:「勝者王侯敗者寇,又不是只有我們這樣!」
惠瓊喜玩弄陰謀的嘴臉頓時暴露無遺,無恥地笑道:「聽說此次來客乃是大谷刑部少輔,這位大谷大人好像是您的同道吧?」
「我問的並非此事。」
「話雖如此,但貧僧認為此乃關鍵。」
「不妨跟你明說:刑部大人說了,既已把事情跟你挑明,就由不得你了。若你不答應,我只好除掉你。你休怪我不講情面。雖說吉川廣家不答應,但大師卻能說動毛利大人。內府欺少君年幼無知,橫行霸道,若我等坐視不理,不日他就會踏毀豐臣氏,自己坐掌天下。我們舉事,乃是大義討伐奸佞之舉,還懼怕違背天道?你究竟要怎的?」
惠瓊張開已掉了幾顆牙的嘴,笑了,「治部大人,您要說的只有這些?」
「你是何意?」
「老衲的意思,是說此次若無身為大老的毛利大人相助,大人恐怕師出無名。」
「因此,我才來問你。」
「說來真是奇緣,太閣大人進攻中國地區時,老衲就擔起調解毛利氏與豐臣氏的重任。」
「這些事我知,用不著重複!」
「為了兩家,惠瓊在所不辭。只是一旦加盟治部大人一方,恐有把毛利氏拖入險境之虞,遺臭萬年,老衲的意思,想必大人明白了。既然是為『又』起兵,盟主就不當是治部大人。」
三成甚是不快:「好,我擁戴輝元為主帥,這樣,你便答應了?」
「其實老衲不想逼迫治部大人。但若誰為主帥都不清楚,這樣的軍隊,人馬再多也是烏合之眾。無論是宇喜多秀家,還是島津一族、長曾我部、小西、石田和大谷等,都要服從毛利……否則這就稱不上是義舉,也就不能一呼百應。」說畢,惠瓊瞇起眼,悠然搖起扇來。
三成忽然感到不可思議。雖然眾人口口聲聲是「為了豐臣氏,為了少君」,可實際上沒有一人真心實意。家康當然不會,可毛利和大谷,以及三成本人,不也各懷鬼胎嗎?
「明白。」三成想及此,臉上堆笑。
「為了少君,為了大義,為了師出有名,看來我不得不答應你。」惠瓊道。
三成諷道:「若對毛利氏沒有好處,你斷不會加盟。」
誰知惠瓊竟毫不在乎,立刻尖銳地反擊道:「什麼為了豐臣氏,為了大義,全是粉飾之辭,當然,這些粉飾並非全無用處。為了贏得世人支持,其非常必要,也是有力武器。但僅有這個卻無法打仗。這雖難聽,可剝掉虛偽的外衣,全盤考慮,方是成就大業前極為重要的一步。」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不是想說,除掉虛偽的外衣,剩下的就只有三成的野心了?」
「老衲並不這麼認為。治部大人是想在冠冕堂皇的借口下,解決與內府的個人恩怨,大谷刑部則是想返還治部大人的恩情。內府早就料到您要舉事了,他認為這並無不利,因為他可以借此掌握天下。在此形勢下,毛利氏是絕不會相信徒有虛名的東西,讓己方陷進泥潭。除非在勝利之後讓其執掌天下,就像當年鐮倉幕府的北條氏那樣。沒有這般打算,毛利絕不會蹚這灘混水。這是老衲不加粉飾之言。」
惠瓊之奸猾在三成之上。三成皮笑肉不笑,勉強把湧上心頭的火氣壓了下去,「真不愧是高人,此話實在無懈可擊。你已答應與三成聯手了?」
「老衲還沒聽到治部大人的答覆。」
「既然要請毛利大人出山,那點事自不在話下。」
「從一開始,主帥便是中納言……」
「你認為在太閣去世之後,這世上還有誰能使喚中納言?」
「哈哈哈。老衲失禮了。但治部大人,若說這世上無人能將中納言當作屬將,未免太武斷了。」
「大師的意思是……」
「唯有一個人,便是內府。故,沒有非同尋常的決心,毛利絕不會輕易起事。」
「果真如此,我便當場殺掉你,剛才我已說了。」
「究竟是被你斬殺了好,還是在無益的戰事中死掉好呢?」
惠瓊臉上露出暖昧的笑容。若是以前,三成早就怒起了。惠瓊乃是他最討厭的一類人:老奸巨猾,從不動怒,不動聲色玩弄他人於股掌之間。但除他之外,世上再也無人能夠說服毛利輝元。三成真拿他毫無辦法。
「大師認為,這場戰爭必敗無疑?」
「不,勝負完全取決於大人心態,」惠瓊放聲笑道,「大人不干預軍政,傷害眾人感情,獲勝也並非完全不可能。只是萬一失敗,老衲就不得不承擔罪責,才故意與大人說了這麼多,以試探大人的忍耐之力。」
「試探我?」
「哈哈哈,大人不也在考驗老衲嗎?」
「你難道把我剛才的話理解為考驗?」
「好了,言歸正傳。治部大人,老衲要答覆您,就必須重新披上虛偽的外衣……老衲已仔細考慮過了,大人的想法很是有些道理。」
三成呆住。
「太閣故去,內府專橫跋扈,確讓人難以容忍。照此下去,少君形同虛設,不日之後天下自會被他奪取。但這次討伐會津,他乃是受幼主之命出征,並已得到天子敕使慰問,故擅自發動偷襲,無異於謀反,必會陷我等於不義,因此,老衲才再三奉勸治部大人放棄此念。可是治部大人根本聽不進勸告,還要逼迫老衲。不過聽了治部大人方才一番言語,亦完全在理。義理完全在為豐臣氏捨棄一切的治部大人一邊。於是惠瓊不得不答應大人,請治部大人放心便是。」
三成苦笑著歎了口氣——答應與否,根本用不著拐彎抹角,一句話就解決了!
「大人,您明白老衲的意思了?」
「大師答應說服中納言,不是嗎?」
「老衲是迫不得已……真是有趣。」說著,惠瓊拍拍腦袋,起身道,「那麼趕緊與刑部大人一起商議吧。請治部大人前頭帶路。」
至此,三成方才明白惠瓊說的「忍耐」二字,對於他是何等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