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多作左衛門離開岡崎,來到駿府以後,整日如石頭人般一言不發。
德川秀忠正月十七從京都出發,二十五日回到駿府。與此同時,朝日夫人的法事秘密在瑞龍寺舉行。作左衛門從大久保彥左衛門那裡得知朝日夫人去世的消息,但是對此不發一言。
對外稱朝日夫人於正月十四去世,並說乃是從南都去往有馬溫泉療養,得知不治後,才回到了聚樂第。但因出征小田原的隊伍定於二十一出發,豐臣秀吉決定日後補行葬禮。朝日夫人與秀忠見面等事,都被隱藏在了戰備的陰影下,不為人知。
德川氏家臣們對朝日夫人的反感仍然未消。正因如此,秀吉與秀忠見面當日,為織田信雄之女和秀忠訂婚之事也未公開。
「好奇怪。細川忠興已把關白和公子見面的事,仔仔細細告訴了主公。而且井伊直政和細川直到舉行訂婚儀式,都一直寸步不離,這些事情卻沒有公佈。聽說衣裳和刀也是夫人和大政所準備的,他們也隻字未提。」彥左衛門用往常那種詢問的眼神看著作左衛門,但是作左「呸」了一聲,把頭轉向了一旁。
「老人家,您是不是覺得,他們不公佈這些是理所當然?我還以為能因此好好協助關白征伐小田原……是彥左想錯了?」
作左仍然沒回頭,道:「你比你哥哥強多了。」他這麼嘟囔著,彥左衛門完全無法推洌他究竟在想些什麼。是否因為征伐小田原之事,讓眾人無暇顧及其他了?
朝日夫人被葬在京都東福寺內,號南明院光室總旭女居士。她匆匆而過的一生,很快就從人們記憶中消失,所有人都埋首準備征伐小田原。
本多作左衛門也接到了新的命令,他要和本多佐渡守正信一起,保證秀吉一路暢通。他默默接受了命令。
家中上下忙作一團時,卻流言四起:「聽說主公已在京都和關白訂立了密約,就是要主公擔當攻打小出原的先鋒。」
「胡說八道!這不是正中關白下懷了麼?」
「不,就因為這個,夫人去世以後才沒有讓秀忠公子為質。而且若打下了小田原,就會把關八州賜給主公……這一下,主公幹勁十足了。」
作左衛門聽到這些,只是「呸」地吐了口唾沫,快速離去。對他來說,這次小田原之戰乃是最後的效忠了。其實他在腦中,已把「效忠」這種鄭重其事的字眼剔除。他想以豁達、毫無私心之情,給主公最後的幫助,若非出於對主君的忠義,他怎會這樣忠心耿耿?
人生應像一座塔。就算作左會激怒家康,或成為家中眾人非難的靶子,他也一概不在意,決心要照自己的秉性痛快地活下去。否則,他這一生就輸給了數正!
石川數正也許會隨秀吉到這裡來。無論在何處和他見面,如作左整天只知冷笑,一定會被數正嘲笑。數正說過,無論投身秀吉還是效忠家康,都已不重要了。秀吉和家康的最高目標,都是統一天下,讓萬民過上太平日子,因此,效忠誰都是一樣。
作左衛門覺得這種說法可笑至極。蘿蔔豈能裝成大樹?蘿蔔便是蘿蔔,若想成為頂樑柱,那就太過妄想了,自有適宜的生存之道。
家康發話了,只有作左裝作沒有聽見,故意將頭轉向一旁。家康好像已經認清了他的本性,只道:「你們要讓關白一路暢通無阻。」
給本多佐渡守和本多作左下令時,家康似乎並未期待作左會回答。
「什麼日子出發?」作左粗魯地問道。
「三月初一從京都走。」
「路線是怎樣的?」
「作左,你能否安靜一些?」
「如我安靜下來,行軍路線就會改變嗎?」
家康苦笑一聲,「佐渡你也記一下。從大津出發,經八幡山、佐和山、大垣、清洲、岡崎、吉田、濱松、掛川、田中,最後到駿府。」
「是。」
「作左,你也會和關白見面,到時說話要注意些。」
「我認為,主公應該很瞭解我的秉性,才分派給我這樣的任務。」
「你是專門來找碴的嗎?」
「那倒不是。不過,對於討厭的東西,在下從不會變得喜歡起來。」
「你就這麼討厭關白?」
「我打心底裡討厭他!」
既然作左這麼說,家康就不再跟他談了,轉而向本多佐渡守正信下了詳細的命令。
這次戰事,家康不僅擔任先鋒,還肩負保證秀吉大軍一路平安、開向小田原的重任。秀吉的軍隊自不消說,萬一德川氏的士兵在途中和從全國召集來的各大名軍隊起了什麼摩擦,那可是大事一件。
「首先出發的乃是從江州八幡山來的三好中納言秀次,但最先抵達我們領內的當是織田內府信雄、蒲生飛驒(da)守所部。接著是水軍……」家康閉著眼睛,一邊回憶,一邊繼續道,「脅阪中務、九鬼志摩、加籐左馬助、長曾我部宮內少輔諸人率領船隊。他們在遠州今切靠岸以後,當在清水換船。每個驛站都要準備好五十匹馱貨用的馬。要在關白停留的每一個地方都另外準備馬匹……」
家康把這些事向佐渡交待清楚,然後看著旁邊的佑筆道:「矛盾當然存在。但是我們這邊不要起任何騷亂……正因如此,佐渡、作左,我命令:一切由佐渡調度,作左監軍。重次,你明白了?」
作左一笑了之。接下來的事,才是前所未聞。
只剩下佐渡和作左二人時,作左正要起身離去,佐渡把他叫住了:「本多大人,請等一下。」
「還有事?」
「有。我們還什麼都沒商量呢。」
「沒什麼好商量的!一切都交給你辦好了。主公本來就不是因對我有所期待,才讓我們搭檔的。」
「您這麼說,可就叫我為難了。」
「既然為難,為何不拒絕?接下差使卻又抱怨,你不是對主公都想指手畫腳的德川氏第一智囊嗎?」
「大人,您是為何接下了這趟差使呢?」
「要讓你去把那些不守法紀的無禮之人趕出去,你會很為難吧?所以,我只管去呵斥那些人,你不必為難。」
「哦,您是因此才接受這個任務的?」
「那你是為何接受的?」
「我是考慮到我們二人齊心協力,敵人就無法趁虛而人,不會讓人擔心。便想和您商量商量……」
「主公的趣味倒真奇怪。恕難從命。哼!我最恨那種整天將智慧謀略掛在嘴上的傢伙,無論是秀吉還是你,我都恨……哼!這樣好了,你儘管去做你的,我不妨礙你。我自會去斥責那些無法無禮者。好了,說什麼都沒用!」
本多佐渡守正信聽到這話,臉色大變。但他不會衝動,一本正經答道:「好吧,我們確是一對有趣的搭檔。」
「哦,你也知道有趣?我們怎麼個有趣法?」作左故意反問道。
「這種妙處,可不是一兩句話就能說明白的。」
「不對,我就能用一句話說明白。總之,你點頭哈腰,處處獻慇勤,給主公丟臉;我在後面替你擦屁股。」
「我給主公丟臉?」
「哼!你就安心丟你的人吧。這樣就沒有那種亂七八糟的傳言,說你的器量在主公之上了。」
佐渡吃了一驚,「哦,我知你要說什麼了。」
「不錯,我就是在說這個。你到處去丟臉,我到處去罵人。我們還用商量嗎?」說完,作左迅速離去。
秀吉的先鋒來到三河,人數遠遠超過本多佐渡的估計,事情也讓他措手不及。最先有麻煩的,是天正十八年二月二十八從京都出發的淺野彈正少弼長政所率領的先鋒。
到達三河當日,長政順路到了佐渡守煞費苦心在驛站設下的茶棚,高興地對一名捧茶出來的年輕侍衛道:「讓你們費心了。這一路上是否都有這樣的茶棚?」
「不知!」作左不等那侍衛回答,就頭也不抬地說,「反正不過是遊山玩水罷了。」
「老人家剛才說什麼?」
「我說我不知道!我不知小田原的北條氏直打仗時,會不會沿路設茶棚。」
長政臉色大變,他打聽出這便是有名的本多作左衛門,才勉強壓下了怒氣。
本多佐渡守卻得為此到比預定地點更遠的地方去迎接,以此賠罪。
石田治部少輔三成到來時,也遇到了同樣之事。三成在岡崎入口的矢矧川橋旁遇到了作左。他不知來人是誰,便出聲道:「大井川的浮舟橋搭好了嗎?」
「浮舟橋?」
「是。我聽說已向駿府的大納言交待過了。」
「這麼說,關白大人想把敵人誘到遠江來打仗了?可是鄙人聽說,這次只是來遊覽富士山……」
「把敵人誘到遠江來?」
「是啊。我們能過的橋,敵人自然也能過。要是一早架好橋,敵人豈不輕鬆就攻過來了?這樣可就沒法遊覽富士山了。」
三成面色鐵青,額頭青筋直暴,「我沒問你遊山玩水和敵人之事!我只問你,浮舟橋有沒有架好!」
「那我告訴你——沒有!你看來年紀輕輕,耳朵卻不好使。」
「好了好了,去去!把管事的人叫來!你們總有管事的吧?」
「我說話,你就是不聽——我就是管事的人!」
「這……這麼說,你就是本多……」
「作左衛門!我本多作左衛門告訴你:還沒有準備好!你難道不認為,關白要過的這個橋能不能架好,要到關白來時才能知道?你不會打仗,連搗亂也不行!」
石田三成氣得全身發抖,從杌上站了起來,再也不敢看這位老人。
本多佐渡只得費盡心思去推測作左的想法。作左對過來的一支支軍隊盡情怒罵,似在發洩打前鋒的怒氣。當然,這些事情也傳到了離開駿府前往沼津的家康耳中,不過他對此一言不發。德川軍隊中,一時議論四起:「不愧是鬼作左!」
「真是替我們出了一口惡氣呀!」
「相比之下,佐渡大人就……」
「這也難怪,他只會用小聰明效忠主公哪。」
作左什麼都沒做,卻備受讚譽,佐渡忙個半死,卻落得滿身不是。佐渡心道:這回可是遇上了不得的能人了!不能當面跟他發火,否則會激起眾怒……除了苦笑,他只感甚是灰心。
不知不覺間,春天帶著泥土的芳香來到了。
天正十八年三月初一,秀吉手捧節刀,趾高氣揚渡過新架設的三條大橋向東進發,消息迅速在東海道傳開。此次秀吉出征,比上次九州之戰更有氣勢,就連見多識廣的京都人,都為之震驚。
出征當日,秀吉的打扮甚是嚇人:頭戴扁十字唐冠,身披耀眼的金片鎧甲,牙齒染上黑色鐵漿,兩頰撲上白粉,下頜粘滿熊毛假須。手握仙石權兵衛秀久進貢的鮮紅重籐弓,鍍金箭袋裡一箭獨插。兩把刀乃黃金打造,角鍔上鑲有五月人形的小豆。五尺七寸的馬背上垂下烈火般鮮艷的紅色穗子。關白肅然過了三條大橋,卻讓人覺得有些異常。
作左衛門聽說了這些,不禁哈哈大笑,道:「大白天出妖怪了啊!」
松平伊豆守責備他道:「作左,小心禍從口出!」
見伊豆神色嚴肅,作左越發捧腹大笑,「覺得好笑,當然要笑,哼,既來了妖怪,我們也得作些準備。主公準備派出什麼東西啊?」
「您說笑得也過頭了吧。」
「哈哈,莫生氣。金崎之戰和姊川合戰時,秀吉都是令人欽佩的武將。不過現在他背上漸漸長出了毛,成了一個長著黃毛和熊毛的妖怪。我們這邊也得派個妖怪給他們看看啊。你說是不是,伊豆守大人?」
伊豆難堪地咂了咂嘴,離開了。本多正信卻哈哈笑著,重新打量作左。這絕不僅僅是說笑,他一定是在諷刺己方準備不是。正信腦子轉得飛快,兩個人真是配合默契。
正信一直認為,是人便會生謀略,他便無法把這只當作作左的任性。如這是任性,也未免太危險了。若走錯一步,不光作左本人,連他家人的性命都得搭進去。作左這種對家康和秀吉不加區分的謾罵,可能被人認為是謀反或發瘋。能看出這些,正信自非等閒之輩,畢竟眾多重臣對作左的做法僅大為光火。
作左和佐渡這對搭檔,讓東進的豐臣謀士頓時不知所措。
德川家康到底在想什麼?究竟是佐渡守正信那無微不至的關切是真心呢,還是作左的無禮反感是真心?無人能知。
秀吉的軍隊以驚人的氣勢抵達岡崎時,德川軍已整裝待發,隨時能進軍小田原。德川先鋒分為七路,依序是:酒井官內大輔家次、本多中務大輔忠勝、神原式部大輔康政、平巖主計頭親吉、鳥居彥右衛門督元、大久保七郎右衛門忠世、井伊兵部少輔直政。
其次是:松平玄蕃頭家清、酒井河內守重忠、內籐彌次右衛門家長、柴田七九郎康忠、松平和泉守家乘、石川左衛門佐康通,加上作左,共是七人。
再後為:負責後援的菅沼山城守定盈、久能民部少輔宗能、松平伊豆守信一三將;右翼為天野三郎兵衛康景、三宅宗右衛門康貞、內籐豐後守信成三將;左翼為松平因幡守康光、保科肥後守正直、高力河內守清長三將。
最後乃直屬旗本武士、旗奉行,以及後備傳令快馬……如率領這支軍隊揮師關東,必定所向披靡。
三月十一晨,持續了三天的雨還在下。在秀吉從清洲行軍到岡崎,進入吉田城時,軍中謠言四起:「我們是否不該稀里糊塗進城,該盡快渡河呢?」
「為什麼在這種雨天還要行軍?」
「前方有河叫豐川。在這裡徘徊不前,一旦水勢上漲,有人從岡崎攻過來,就壞事了。」
「難道德川會那麼做?」
「他們無微不至的關切實在可疑,不是聽說有個叫本多作左衛門的忠厚正直的老人,處處為難我們的先鋒嗎?」
這些議論經由負責軍糧運送的石田三成,傳到了秀吉耳中。想讓人生成為一座高塔的絕非作左一人,因喜得愛子而雄心勃勃的秀吉,其野心自非作左可比。秀吉傳令:「我們不必在這種小城停留。不用管風雨,進軍濱松!」
秀吉正要出城時,有人大喊:「請大人稍等!」
說話的是奉命與小栗仁右衛門忠吉一起負責接待的伊奈熊藏忠次。忠次道:「在下以為,還是等雨過天晴再走為妥。」
秀吉點頭笑道:「我的軍隊若被風雨所阻,亂了行程,豈不被人恥笑?大雨不可怕。前面有河,現在不過去,以後就更不好過了。」
「此話甚是。然而兵法講,前有河流且遇降雨,人少則可搶渡,大軍則應等候時機。」
「哦,有趣。這是為何?」
「如大軍強行渡河,必花費較長時間,後軍必被上漲的水勢所阻。大人大軍超過十萬,而且,前方有我家主公,大人全無必要這麼急。」
秀吉捋著鬍子,笑道:「伊奈熊藏,你說得對!我就依你。大家在城裡好生歇息,等待天氣放晴!是啊,前方有我的妹婿大納言在呢,哈哈哈哈哈!」
豐臣秀吉遠比本多作左衛門自信。他常常認為,自己乃是好運連連的太陽之子,並時時躍躍欲試。太陽之子當然不喜雨。雨天會威脅到他極盡奢華的戎裝、漂亮的馬具,還有粘上去的鬍子所製造出的威嚴……只要可能,他還是想在晴天行軍,讓全身閃耀著華麗的金光。所以,秀吉老老實實接受了伊奈熊藏的諫言,待在吉田城避雨。
「有欲對豐臣秀吉不軌的,儘管來!」秀吉帶著自信和好奇,在吉田城停留了三天。有傳言稱小城上方經常紫氣環繞。
「我停留在此,天空便出現異相?太好了,我還有何可擔心的?」
秀吉儘管已身居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卻還如孩子般淘氣。他總是若無其事地做些讓貼身侍衛和德川接待者吃驚的事。這時的秀吉,儼然神秘的宗教頭領,他的情緒很快感染了周圍的人,眾人均歎:「大人果然非常人。仿若神佛化身。」
待到天氣放晴,秀吉從吉田城出發,已是三月十四。
這日秀吉在吉原的下處建好,入住之時,他聽到了關於家康是否有異心的議論。石田三成進言道:「不可掉以輕心,現在不比從前。」
「你是何意?」
「恕在下直言:現在小田原完全無意同先鋒德川軍隊起衝突。家康是否和氏直有了什麼密約?」
「哈哈。治部你還是老謀深算啊。長政說說。」
淺野長政使勁搖頭:「這是無中生有!大納言親自去陣前巡視、訓誡士眾,若我們還起疑心,未免會被嘲為小肚雞腸。而且,還可能會把大納言逼到敵人那邊去。已故右府大人和明智就是前車之簽。在下認為,大人不應懷疑。」
「這麼說,小田原還沒有動作?」秀吉拍了拍膝蓋,眼中又露出孩子般的頑皮神情,「好!那我就親自試探一下家康。」
「萬萬使不得!」三成阻止道,「大人親自試探,萬一有什麼閃失,可怎麼得了!」
但是三成的反對更激發了秀吉的好奇,「如我這把年紀,還能有兒子。可見我想要什麼,便有什麼。就算家康想算計我,也不能夠。是不是,長政?」
「我相信大納言絕無異心。」
「所以我要親自一試。好,我們十九日越宇津山,進入駿府。此前,你要家康到手越來迎接。治部,你放心好了,我在那裡親自試他,一發現他有可疑之處,我們就不進駿府,直接去沼津。」
「可這還是太危險了。」
「相信我的運氣,讓我一試便知。」秀吉興奮道。當然,攻打小田原不會有問題。此外,他還有諸多想法,例如,將家康遷往關東,鞏固箱根以西地區,斥責伊達政宗等。此外,秀吉還想趁這次出征,平息北政所和澱夫人的爭端,確定鶴松丸和外甥三好秀次誰繼大業。
秀吉想親自考驗家康,他認為有雙重樂趣,其一是證實自己的幸運,其二是排遣軍旅的無聊乏味。倘若家康心無邪念,必定更加敬重他這既有趣又令人敬畏的人物。
十九日,秀吉越過宇津山,來到安倍川的手越,在此紮營,稍事歇息。
秀吉在為他的主意得意揚揚,但正在巡視隊伍的家康,接到要其立即到手越迎接的命令,可就笑不出來了。家康費盡心機為秀吉出力,照說,秀吉應是在他將大軍平安迎進駿府城之後,再和他見面,為何突然令他立刻到手越迎接?
家康內心滿足疑惑,但還是迅速趕去迎接。
「一路辛苦了!麻煩前去通稟,就說德川家康前來迎接。」大帳周圍沒幾個人影,家康向石田治部表明來意,石田三成道:「關白大人希望與大人單獨見面,請您一人進去。」
家康沉思片刻,點頭道:「請帶路!」他搖晃著肥胖的身軀,跟著三成走進了大帳。
家康入帳,有些困惑,只見裡面還有一層帳幕,是是有十坪大,裡邊卻空無一人。
「請大人到裡邊稍候。」三成指著前方,恭敬地行了一禮。
三成所指之處,是一個五十三根桐木圍起來的入口。秀吉把旁人支開,是怕談話的內容被別人聽到吧?家康心中嘀咕,直接進入裡邊的大帳。
「哦,大納言,你來啦?」一走進去,就傳來秀吉的聲音。秀吉並不像在京都時,一見面就起身相擁。今日的他,只是坐在一棵大樟木下的案旁,直看著家康。家康立在那裡,吃驚地打量著秀吉。雖已有所耳聞,但今日他才知秀吉的打扮確實古怪,戴怪異的唐冠,牙齒染了色,鬍鬚掛在嘴角兩邊。金色的盔甲旁掛著兩把大刀,後面的樟樹幹上,掛著玩物般的紅色十文字大槍。乍看之下,實在認不出面前竟是關白。
「大納言,是我。你認不出來了?」
家康急忙泰然低頭,道:「家康不會聽錯大人的聲音,可是大人到這麼遠的地方來……」
「我是來賞玩富士山的。」秀吉捋著鬍子,道,「這富士山也是我的,讓別人任意欣賞,總覺可惜。我只想一人觀賞。對了,大納言,我們先不講這些虛禮,我暫宿駿府城之事,都已準備齊全了嗎?」
「是,大人當明日入城。」
「哦?難道你未聽到那些傳言?」
「傳言?」
「傳言說,駿府的大納言和小田原勾結,打算在駿府城內對我不利。」
「這……」家康臉色大變,「怎會有這種傳言?定是有人心懷不軌,故意離間我們。」
「離間?」
「哈哈,否則,怎會有這些傳言?」
「好!既然你這麼說,我就信你。一切等到了駿府再說。一路辛苦了,你回吧。」
家康啞然呆立。這和秀吉往日的做派大不一樣。雖然看不清面前之人的表情,但能從聲音確認他是豐臣秀吉……但此人只是捋著鬍子,在那兒指東道西。
家康施了一禮,轉身向出口走去。突然,身後傳來秀吉的大喝聲:「大納言,且慢!」
家康緩緩轉進頭來,不禁倒吸涼氣。只見秀吉站了起來,拿起掛在樟樹幹上的那柄十文字大槍,向家康一步步逼來。說是玩笑,秀吉臉上的殺氣卻也太過逼真了。家康左手悄悄握刀。
「大納言,現在這裡只你我二人。」
「不錯,可是,帳外有小鳥在叫。」家康腦中飛轉。
「你休要管那些小鳥!」
「難道大人要讓它們停止鳴叫?」
「你休要管,大納言,你聽好!」
「是。」
「你瞧我這身打扮,而你,為何還全副武裝地在軍營中巡視?」
「真不巧,我沒有大人那樣的盔甲和大刀。」
「好!」秀吉把手中的大槍擲到家康腳下,「你就拿著這把槍走走看,這樣就能和我的打扮般配了。」
「多謝大人。」
當家康拾起槍,秀吉放聲大笑了起來,脫掉盔鎧,拔掉頜下的假須,「大納言,你明白了嗎,我特地把你叫來,就是要送你這把槍。」
「大人不是說,來此是遊山玩水嗎?」
「不錯,不錯,但,不只是我一人,對你來說,不也是遊山玩水嗎?我這樣裝扮,而你卻如此莊嚴,與我簡直毫不相稱。你不妨拿著這把槍,面帶笑容走上幾步,這樣,就無人胡亂造謠了。」
「是啊,家康倒沒有注意到這些,那麼,我便取了這唐冠和盔甲。」
「哈哈。你明白了嗎?現在只有我們二人,你還要這般嚴肅?」
「是。」
「除了這把槍,我還要送你一副假須,但我現在只有這麼一副,還不能給你。」
「家康也以兩把名刀作為答謝。」
「哈哈,這倒不必,不必……他們一定都在等你,你就拿著這槍回去吧。」
「是。明日在城裡和大人相見。」家康施了一個禮,走了出去。只見石田三成單膝跪地,在那裡候著,家康笑道:「治部大人,你要小心,別讓天上出現雲彩啊。」
「雲彩?」
「天上的雲彩遮住了富士山,鬍子(指秀吉)可就不幹了。小心些,莫要把帽子弄歪了(喻掉腦袋)。」說完,家康走出了帳外。
秀吉於二十日進入駿府城。家康也從長久保陣中進入城內,與他相見。天雨不休,秀吉打算三日內停留駿府,然後前往清見寺。家康見過秀吉後,二十一日與眾將議過事,二十二日返回長久保。
當家康抵達駿府之時,便知此城之主已非德川。城郭內外到處都是秀吉的家臣。他得知秀吉已經精神煥發地抵達,便直接由大門進入了本城。德川並沒有因此新建城池,只是打掃整齊,換過榻榻米。
在大廳兩側,排列著秀吉的手下,身穿華麗的戎裝,讓家康為之側目。
「請進!大人已經等候多時了。」
家康在門口施了一禮,來到秀吉面前。秀吉把身右的位置空了出來。但是家康並未上前,只是和淺野長政、三好秀次坐在一處。
秀吉喜歡捉弄家康,而家康也常常不動聲色地予以回擊。在這種場合,面子無關緊要,緊要的是小田原陷落後的移封之事,若在這時讓秀吉心生芥蒂,日後必定吃虧。世人紛紛傳言,秀吉不僅要將家康遷往關東,還要將他置於北奧州的伊達及蒲生氏鄉等人的牽制下。
家康經過一番算計,認為有必要在眾人面前捧捧秀吉,可如此一來,就彷彿秀吉戴唐冠之舉一般,遂道:「大人不辭辛勞遠道而來,家康榮幸之至。」
秀吉愣了一下,秀次和長政都翻起了白眼。
正在此時,家康身後傳來大得驚人的高喊聲:「主公!」
家康聽聲音,便知來者何人。這人本不該在此——他分明是應待在遠江的本多作左衛門。
「作左,是你?」家康抬起頭,只見作左衛門大步從秀吉的家臣之間穿過,碰撞著他們的鎧甲,嘩啦右聲。他傲然站在秀吉面前,全身顫抖地叫道:「主公!主公糊塗!」
作左在這種場合下高聲喧嘩,不僅讓秀吉,就連秀吉的部下也甚是生氣。
「唉!」家康皺起眉頭,搖了搖頭,「作左,你怎來了?」
「先別管我,主公您這是什麼樣子!」
「關白大人面前,不可造次!」
「什麼不可造次?我身為三河武士,豈能看到主人犯錯而坐視不管。主公,您究竟是怎麼回事?主公什麼時候成了一個只會逢迎拍馬的人?」
「無禮!」秀吉高聲怒喝。
但是,作左決不會退縮,他似乎對這一日暗自期盼了許久。這便是作左,他要以這次行動作為給家康最後的贈禮。或許他乃是在和石川數正較量。總之,他一如既往地冷笑了兩聲,根本不把秀吉的呵斥放在眼裡,從容道:「主公,難道您不為您的行為感到可恥?這究竟是誰的城池?五國之主怎可輕易將城池借給別人,自己卻像個外人一般在外遊蕩?」
「老頭子,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家康隱忍道。
「不,我還不能走,我定要讓您清醒過來。三河武士在戰場上出生入死,可不是為了讓主公這樣任性、這樣感情用事的!」
「你說夠了沒有?」
「主公您代表三河武士,怎能如此迂腐?」
「你退下!」
「我還沒說完。如別人要您讓出城池,主公是否會把城池連同夫人一起讓出?難道您不會後悔?」
「退下!」秀吉又怒喝。
「你休要在這裡指手畫腳!你退下!」作左對秀吉怒喝,轉而又道,「主公,難道您還不明白?連夫人都被當作人質,這還不是奇恥大辱?還會有誰為這種人效命?」他這一番話像刺刀般銳利,在大廳裡迴盪。
然後,作左傲然環視了一眼四周,大步轉身離去。一片死寂。如此目中無人、淒涼悲壯、慷慨激昂的一番話,使得在場眾人都無從評判,也無從生氣,只是呆然。
「嗯。」秀吉低吟了一聲,「他便是本多作左?」
家康道:「我身邊像他這樣的鄉下人還真是不少,傷腦筋啊。」
「嗯。」秀吉再度低吟了一聲。但是他臉上毫無怒意,反而有感動之色,「他罵得好!連我也一起罵了。」
「請大人見諒,他只是一個上了年紀的老頑固。」
「我無權過問你的家臣,不過,他實是難得。我並未生氣,如果是其他人,我決不會讓他就這麼離去。哈哈哈。好了,大家接著說。」
於是,作左的事情就這麼被擱到一邊。家康、秀吉、近籐松林面前上了茶點,開始議事。
但是,本多作左衛門並未就此罷休。他昂首挺胸離開大廳,回到了坐落在虎口御門之外的自家宅子。妻子原本以為他應該身在陣中,不料他一人悄然回來了。
「發生什麼了?」妻子在暮色中的玄關處等候,並未立即端來洗腳水。
作左默不作聲地回到房裡,把刀放在刀架上,解開身上的盔甲。他很清楚家康和秀吉在廳裡說什麼。他能不顧一切說出心裡話,已了無遺憾。但是主公能夠從這番言辭中明白,這是他最後的贈禮嗎?
「把硯台拿來!」作左對戰戰兢兢的妻子道。
「好。不過,發生了什麼?您不是和孩子一起在陣中嗎?」
作左不答,只是咬著筆尖,磨著墨,將卷紙攤開,口中念著:「老夫才盡,所幸德川氏羽翼已豐……移封關東之時,便是主公再上台階之日。老者當退,新人當進,盼主公別擇賢才,以助偉業。」他想藉機激勵家中的老臣,並寧願讓人把他看作老頑固,就此離去。然而,他心中有意,卻拙於筆端,只得就此停下。
「您究竟在寫些什麼呀?怎的臉色這般蒼白?真讓人擔心啊。」
「你別擔心,我已經做了應做之事,已不輸石川數正了。」
「輸給石川?」
「是啊!他拋棄主君,肩負叛者名聲。但是,小田原之戰後,他就會成為大名了。而我作左無論是在主公面前,還是秀吉面前,都已無立錐之地。」妻子驚訝地看著他。作左扔下筆。與其長篇大論,不如就此停筆,他不想再寫什麼,該明白的,眾人總會明白,若不明白,多言無益。但家康可以借作左的做法,迫那些令他不滿的老臣們退隱。
「我已經盡力了,其餘之事就交給神佛呢!」
「究竟是什麼事?」
「沒什麼,我打算退隱!我剛才把主公狠狠地罵了一通。」
「罵主公?在哪裡?」
「在關白面前。你放心,驚訝的不是主公,而是關白。主公似乎很想討好關白,我卻沉不住氣,我不怕關白。當決定要嚇唬嚇唬關白時,我就知,我在德川氏已經走到了盡頭。」
「您為何這麼做?」
「你不知最好。這便是我作左,哈哈。夫人,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唉。」
「現在我除了切腹自殺,別無他法。」
「您……」
「不錯,對你來說,我是個任性的丈夫。但是,你還有阿仙。我死後,你就和阿仙一起過同子吧。」作左冷笑了幾聲,淚水卻從他眼眶裡流了出來。人真是難以明白之物。一個毫無私慾的人,卻無法得到眾人的理解,數正便是這樣。但作左更是怪誕,他不念佛,只斥責主君和關白,就可以驕傲地邁向西方極樂淨土……
「哈哈。」
「大人究竟怎麼了?」
「我只是覺得好笑,哈哈。」
「告訴我,您為何一定要切腹?看在兒孫的份上,您應告訴我。我是武士的妻子,不會無故阻攔大人。」
「哈哈,這是說不清的,我只是覺得好笑。」作左一邊笑,一邊拭眼角的淚水,好一陣子,他才嚴肅地看著妻子。看到為了一家人不停辛勞、日益衰老的妻子,他心中湧起了哀傷和悲憫。「夫人,人生就是如此,你能明白嗎?」
「不明白,您究竟是怎麼了?」
「人在渾渾噩噩中變老,被召喚了回去。你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說起來,真是又奇怪又可悲,哈哈,實在太可笑了!」作左不停地笑著,他不知此時彥左衛門受家康之命,已悄悄來到了此地,「關白,主公,現在都如曬乾的梅干,最後也將乾枯而死。哈哈,真是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