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朝日身故

    朝日夫人自從搬到聚樂第內庭和母親大政所一起居住,便無法順利進食。先前她也經常食慾不振,其實當是從佐治日向守自殺始,她便煩憂過甚,心緒大亂。她嫁到駿府後,雖偶有餓感,可食量甚小。進京以後,人已明顯消瘦,苟延殘喘,只等秀忠進京。
    「母親,您覺得我叫長松丸來京合適嗎?」朝日問母親。
    大政所一如既往,說著順耳之言:「不用擔心,關白很快就會叫他來了。」
    「兄長叫他來?」
    「是啊。就算你說不想見他,還是會叫他來的。關白馬上就要進攻小田原了,既然你想見他,就叫他來做人質……」
    聽到這裡,朝日夫人急急放下筷子,摁住了喉部,飯粒哽在喉嚨,難以下嚥。她劇烈地咳嗽起來,只好離開飯桌。從那以後,她常常吃不下東西。
    大政所的侍醫曾問朝日,有沒有覺得咽喉裡有腫塊。她想了想,道:「沒有,可能是心痛引起。什麼都不想,靜靜心就好了。」
    但朝日沒想到自己已病人膏肓。她在這個世上最想見的人,就是秀忠。但她知,秀忠不是自願前來,而是作為「關白的人質」被叫來時,頓覺無比憤怒。
    從駿府歸來的大谷吉繼稟道:「德川大人說,在他進京期間,由秀忠公子留守,他回去後再讓秀忠公子進京。」
    聽到這些,朝日夫人親自去見秀吉,以她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的強硬口吻道:「我的養子秀忠若是因思念母親前來便罷,若他作為人質被送來,我不願見此。他若是人質,就不要來見我。」
    秀吉爽快地點頭,道:「妹妹,我知。有了孩子,我也便明白做母親的苦心。不必擔心,我不會把他當人質看。」於是,他知會駿府,說秀忠不必進京云云。
    「關白傳話,讓我告訴你,長松丸不必以人質身份進京。」大政所告訴朝日。此時,窗外正靜靜下著雪。從前日開始,劇痛從咽喉轉移到了腹部,一旦發作,朝日頓覺天旋地轉。她只好在房裡立起屏風,躺下歇息。
    「朝日,你嘴上雖逞強,心裡還是想見他。」
    朝日夫人看了母親一眼,並不直接回答:「母親大人,太醫怎麼說?」
    「說什麼?」
    「我想活到梅樹開花的時候。」
    「你說什麼呢,儘是些洩氣話。」大政所的狼狽神情,讓朝日越發感到死期將至。
    大政所忍無可忍,嗚咽著出去了。朝日屏退了侍女,默默地盯著屋頂。此日已是天正十七年十二月十一。若朝日再無法進食,不用說梅樹開花時,恐怕連正月也挨不到。夫人曾經絕食,想追隨前夫而去,但她現在卻對死期將近頗為恐懼。「我還有重要的事情沒有了結。」種種不安讓她毛骨悚然。一想到可能為人質的秀忠,她便心痛如割。她打算去求兄長,卻又心神不寧——我深愛秀忠,可是,究竟要送秀忠什麼禮物呢?作為妻子,她一無所有;作為母親,她兩手空空。若她請求讓秀忠來探望,秀忠卻被作為人質扣下,她到死都會後悔。
    朝日不知不覺迷迷糊糊睡著了。她本來只打算小睡一下,但因身心俱疲,竟昏昏沉沉睡了過去。不知過了多久,她突然感覺枕邊有人,饅慢睜開眼睛,窗外已是一片暮色。朝日急忙掀開被子,坐直身子。
    「是大人……妾身不知是您。」朝日不知自己為何如此驚慌,覺得不可思議。
    與她並無夫妻之實的丈夫德川家康,帶著一個帶刀侍從,悄悄坐在榻邊。「你病了?躺著就是。」
    「是,是的……」
    「為何不告訴我?早些告訴我,我就讓秀忠來陪你了。」
    夫人聽到這話,兩眼濕潤。她原本一直漠視家康,對他感情冷淡,但一聽提到秀忠,她便心緒激切,可能因不久於人世,對秀忠的留念之情所致,這恐怕也是她此生和家康的最後一面了。她知家康為何進京,也知小田原戰事將起,只喃喃道:「不,大人不能帶秀忠來。如您帶他來,他就會被扣為人質。」
    「哦,這倒不至於。」
    「妾身為此和關白交涉過了。妾身問他,德川氏是否要和天下其他大名一樣,把家人送來為質……我問他,連朝日的兒子都要傳來為質,他會安心嗎?」
    家康靜靜地舉起手,制止她:「你累了,睡一會兒吧。」
    「是……」
    「好生休養,以後才能在秀忠的照顧下安享晚年。」家康拍拍手,叫來了隔壁房間的侍女,「好好侍候夫人。朝日,你莫想得太多。」
    「但是……」
    「好了,我知道了。我已年近半百了,也知些人情世故了。你莫想得太多。」
    朝日再次躺下後,不知為何,顫抖著哭了起來。如果她不是豐臣秀吉的妹妹,他們夫婦或許會互相撫慰……無名的悲傷齊齊湧上她心頭。
    「由於你的斡旋,關白說不必把秀忠送來為質了。」
    「我從母親那裡聽說了。」
    「你放心吧。一到正月,我就安排秀忠進京,來向關白請安。當然,他也很想見你。好了,你好生休養,到時要笑臉相迎啊。」
    「正月……」
    「是的。秀忠也想見你。孩子嘴上未說,但一眼就能看出。西鄉局去後,秀忠就把對母親的全部情感都傾注到了你身上。他雖可以不必過來為質,但要是知這是你斡旋的結果,他定會高興之極。」
    「哦!啊!」朝日夫人語不成調,激動地叫道,「我要活下去!要活到見秀忠的那一日。」家康悄悄背過臉,在他看來,夫人恐怕撐不到正月了。
    「大人,我想送秀忠一樣東西……送什麼好呢?那孩子最喜歡什麼?」
    家康不忍正視她,道:「母親的心意,你已經給他了。你這份情意,就是最好的禮物,還有,就是你康泰的身子、康泰的笑容……」他再也說不下去了。
    朝日夫人看著屋頂,眼神變得柔和起來。不知道從何時起,只有在想秀忠的時候,朝日才會覺得日子有盼頭。現在,她在想著秀忠進京後,送什麼禮物給他。她就像變了個人,顯得神采奕奕,道:「秀忠快十五了吧。」
    「是啊,來年就十五了。」
    「也該娶妻了……」朝日突然閉口,不再言語。她的生命快要走到盡頭了,如有可能,她想給秀忠覓一個心地善良、行事溫柔的女子,讓其陪在秀忠身邊。不過,她不打算把這心思告訴家康。照秀忠的脾氣,朝日說出此事,他定會和父親商量。她想讓家康那時再知此事,方更有趣些。
    「你想說什麼?」
    「沒什麼。他已經十四了,應不會喜歡孩子的玩物了。但送兵器,又不太合適……」
    「你還在考慮這事。我說了,讓他看到你好好地活著,比什麼都好。」
    「啊……」朝日突然臉色大變。
    「你怎的了?是不是哪裡疼?」
    「不,不是!」朝日拚命搖著頭,顫抖地望向家康,「距新年還有二十日?」
    「是啊,正月馬上就到了,再過二十五日,你就可和秀忠見面了。」
    「大人!」
    「怎麼了?臉色突然變得這麼難看。」
    「二十五日……妾身還能活這麼長時日嗎?」
    家康胸口驟然一緊,急忙搖頭,道:「你說什麼呢!我不是說,要你好好治病……」
    「大人,請您叫侍女們過來。不,我不能再睡了。我一定要見到他,我必須活下去。」
    「當然,所以你要多多保重。」
    「不。她們當煮了中午用的粥……請她們拿粥來。我要吃些東西,為了見到秀忠,我必須吃些東西。」她的語氣認真至極。
    家康扶朝日坐了起采。一種他從未曾感受過的女人氣息,突然從被衾間瀰漫出來,讓家康困惑。這個妻子與他從未有過肌膚之親,但是,對於秀忠來說,她乃是一個慈愛的母親。
    「好。夫人說了,去備飯。」家康溫和地吩咐侍女道。
    朝日夫人努力地喝著稀粥。家康說了一些保重身體之類的話,便離開了房間,但朝日還誤以為,家康一直在旁看著她。
    「大人其實是個溫柔的人啊……我原來錯怪了您。」
    「啊?夫人說什麼?」前來侍候的侍女吃了一驚。
    「我沒有對你說話,我在跟大人說話。」
    「大人?」侍女毛骨悚然地回頭看看身後,不再言語。
    「我這次得病……您還來照顧我……我知道是我錯怪了您,請您原諒。」
    侍女恐懼地低下了頭:夫人神志恐已不清……
    「想想看,會落到這個境地,都是兄長造成的……大人和我都是無法改變現實的可憐人。」
    朝日拿著筷子,出神地吃著粥,低聲喃喃自語。吃不幾口,她就怔怔地放下筷子,但竟快喝下兩碗了。如此下去,朝日的身體會否發生奇跡?
    「我一定要給秀忠送一件好禮物。」朝日默默地把碗推到侍女面前,憔悴的臉上已經隱約出現了紅暈,眼睛也濕潤了起來,「是啊,我要先活下去,把你叫到這裡來。這樣可好,秀忠?」
    「啊,夫人說什麼……」
    「我沒跟你說話,我在跟長松丸說話呢。」
    「啊?」
    「我會再跟關白說,讓他莫為難你和你父親。我必須與他說。」
    「……」
    「他若不聽我的,你母親定要懲罰他!他執掌天下,卻在不知不覺中犯下了深重的罪孽……這樣下去,他就掌不成大權了。」
    侍女送來第三碗粥時,朝日才像是驚醒般放下筷子,「好了。收起來吧,我好多了。」
    「夫人真是好多了呢。大納言大人說,您一定會痊癒的。」
    「大人……他說了什麼?」
    「他說,三河、遠江、駿府一帶德川氏的家廟和神社,都要為您祈禱。」
    朝日夫人輕輕放下筷子,雙手合十道:「哦,他是這樣說的?哦,哦……」
    朝日夫人的病情在十二月十二略微有了好轉,那是家康和秀吉就各項事務碰頭商議完畢,回駿府之前去拜望天皇時。因家康預先讓茶屋四郎次郎以他的名義,給宮中獻上了十錠黃金,故那日皇室特意賜與他煉香。
    家康和秀吉之間到底談了些什麼,人們當然無從知道。只是有傳言說,秀忠會在正月前進京,來見秀吉。
    傳聞到了大政所耳內,她頗為吃驚:「說也奇怪,聽到秀忠要進京,朝日的身子一天天使好了起來。」
    聽到母親這麼說,秀吉苦笑道:「她到底是女人,要見到丈夫,還是很高興。」
    「嘿,但她從未說起過家康,倒是把秀忠整天掛在嘴上。」
    「哈哈。澱夫人也經常以捨丸為借口來和我見面。女人嘴上說的和心裡想的可不大一樣。」
    朝日十二月二十五通過母親轉告秀吉,無論如何要見他一面,說是有事相求。
    那日秀吉從大阪經過澱城回聚樂第,到母親的房裡問候之後,便去了朝日房中。朝日從墊子上坐起來,在侍醫的攙扶下迎接。秀吉道:「聽說你的病好了,臉色果然好了些。早些好起來,讓母親也放心。」
    「是。離正月還有五天……我要活著迎接新年。」
    「那就好。讓年老的母親擔心可是大不孝。聽說你有事要找我……」
    「是。」朝日以比秀吉想像中要清晰得多的聲音道,「先不說家康,請您答應我,不為難秀忠。」
    「你……你說什麼?」
    「朝日見秀忠一面後就可安心去了。去之前,請大人答應我這個請求。」
    秀吉睜大了眼睛,有一陣子說不出話。朝日會提出這樣奇怪的要求,他是沒想到。他沉吟良久,喃哺道:「你都胡說些什麼啊!」
    「我胡說?」
    「是啊,你認為我會為難秀忠?」
    「您還沒有認識到自己罪孽深重嗎?您難道沒有發現,即使您聲稱是出於好意,也多半會給人痛苦?」
    「你……你太讓我吃驚了!你是認真的嗎?」
    「是,我自知死期將近,人死如燈滅……這是您將死的妹妹最後的請求……請大人答應我!」
    秀吉看了看攙扶著朝日的侍醫丹波全宗,以眼神問:「她不會是瘋了吧?」全宗深得秀吉信任,日後更成為施藥院院使。他輕輕搖了搖頭,把頭轉到一邊。
    「嗯。」秀吉又看向朝日夫人,「這麼說,你已知道自己的病情了?」
    「是。我別無所求,希望您能理解。」
    「你的意思是,你要撐到秀忠來,和他見一面?」
    「請您……請您答應我。」
    「朝日啊,」秀吉看著妹妹那似有些陰冷的目光,「你為何認為,我會為難秀忠或家康呢?我對家康父子的倚重,天下皆知。你是不是從別人口中聽了什麼?你真是太不明白兄長了。」
    「不。」朝同立刻搖頭否定,「您被世人稱為閻王關白,其意難道還不明白?請您答應我吧!」
    「我答應你就是!無論別人怎麼說,家康乃是我的妹婿,秀忠是你的繼子。我在眾神面前發誓:絕不為難他們!」
    「您這麼說,我就放心了。」朝日像個偶人般,繼續道,「我還有一個請求——我想給秀忠覓個媳婦。」
    「這樣啊……是啊,秀忠就要滿十五了。你是想親自給他操辦此事吧。好吧,就依你。有沒有中意的人?」
    「有,而且非她不可。」
    「你又鑽牛角尖了。好,你說說看,是哪家的小姐?」
    「就是織田信雄大人的幼女小姬。我想讓秀忠進京時,和小姬小姐在我面前成婚。」
    「信雄的女兒?」秀吉頓時臉色驟變。他已告訴家康,要更換其領地,故,將家康原先所領的三河、遠江、駿河三地轉給信雄的計劃,不可避免地提了出來。要是杷信雄的女兒嫁給秀忠,即使北條氏滅了,駿遠三三地仍在德川家康的掌控之中。連家康都想不到的事,朝日卻突然決絕地提了出來。秀吉笑著搖了搖手:「哈哈哈……這不像是你的想法。這個可不行。」
    秀吉給家康更換領地,便有離間他和織田信雄的用心。難道是朝日從什麼地方打聽到了此事?如有人將此事告訴朝日,那就只能是家康。但家康探望朝日時,他們二人的談話已經由侍女一字不差地稟給了秀吉。那是巧合,還是朝日夢到了此事?秀吉繼續搖手笑道:「哈哈,織田小姬不是才滿六歲嘛。秀忠已經十五了,快到娶側室的年齡了呢。你辛辛苦苦地特意給他選妻子,還是找可以馬上圓房的為宜。你說呢?」
    「不,不行!」朝日夫人冷冷地拒絕了秀吉的提議。不知她到底在想什麼,「其他人都不行,一定要小姬小姐!」
    「這……你到底為何對小姬這麼中意?」
    「在我為此事煩惱的時候,佐治日向守的亡靈出現了。」
    「佐治的……亡靈?」秀吉瞪圓了雙眼。朝日冷淡地點了點頭:「是,在我一籌莫展的時候,日向守總是會出來指點我。他說,秀忠的妻子只能是織田小姬,他要我去把這樁親事談妥……」
    「不行!」
    「看來兄長您還是沒有捨棄邪念……」
    「看在你病體的分上,才聽你嘮叨……你竟然敢說這樣的話……」
    「大人,」旁邊的丹波全宗急忙抬手道,「夫人有病在身,才這樣。」
    「嗯……」
    「無論如何,請夫人注意身子。」丹波全宗勸道。
    秀吉使勁咂了咂嘴,全身突然泛起一陣寒意:「佐治日向守的亡靈?胡扯!」但他又覺得甚是奇怪,「哈哈,這樣,好吧好吧,你是我唯一的妹妹,既然是妹妹最後的請求,我依你就是。那麼我叫有樂去說說。」
    「我已經派人去交涉了。我想秀忠一到,就在聚樂第舉行大禮。」
    秀吉又咂了咂嘴,回頭看了看全宗。全宗避開了秀吉的視線,只是一個勁地點頭。
    仔細想想,朝日確實可憐。她會對並非親生的秀忠如此掛念,說明她過去雖然強裝笑顏,內心之苦何人能知?若說找執著於天下,她可能就執著於對秀忠的感情吧。這樣想著,秀吉就不再介意朝日的要求,也似不在乎此事了。
    就算織田信雄和家康結了親,他還是有辦法對付。秀吉原本就沒打算把駿府、遠江、三河三國交給信雄,只是為了給家康更換領地找借口。此刻,他卻決定暫且答應朝日的要求。信雄和家康不一樣,只要隨便找些碴,就可隨時把那三國收回來。
    得知秀吉欲把小姬收為養女,許配給秀忠後,朝日堅強到了讓人驚駭的程度。她已連稀粥都無法下嚥,就聽從全宗的建議,花很長時間來舔蜂蜜或是喝酒。她一面舔,一面掰著指頭計算秀忠進京的日子。
    秀忠正月初三從駿府出發,但是這段路程對於焦急的朝日夫人來說太漫長了。他在路上共花了九天,待到出現在朝日夫人面前,已是十二日午後。
    「秀忠公子到了!陪同他前來的為井伊直政大人、酒井忠世大人、內籐正成大人,還有青山忠成大人。」
    聽到下人來報,朝日夫人撐著瘦弱的身子坐了起來,在侍女們的幫助下開始妝飾。「不能讓兒子看到我憔悴的模樣。」妝飾完畢,朝日夫人方命令道:「叫井伊大人一人陪他來。」
    然後,朝日在房裡燃起熏香,又照了照鏡子。她的咽喉完全被腫塊塞滿,侍醫曲直瀨玄朔、半井明英及丹波全宗都認為,她連年底恐都撐不過去,但她卻奇跡般地活了下來。也許是因為塗了脂粉,她憔悴而陰森的眼神裡,竟帶著些奇異的光彩。侍女們看到她這樣,不由心生恐懼。
    「母親大人,秀忠看您來了。」秀忠在井伊直政的陪同下走了進來。他雖然來到了京都,卻還是一身鄉下人的樸素打扮,衣裳像老人的服飾般暗淡樸素。
    朝日夫人滿心疼愛地打量著他,「你終於來了。我等你好久了。」
    「母親身體可好些?」
    朝日拚命伸出雙手道:「走近些,到我身邊來,讓我握著你的手。」
    秀忠一如既往地順從。他膝行到朝日面前,伸出雙手,握住了繼母的手。朝日雙手冰冷,她抓過秀忠的手,放在臉頰上撫摩。她雙眸含淚,一邊癡癡地望著秀忠,一邊道:「把準備好的東西拿來。」
    「遵命。」兩個侍女起身離去,很快捧來一套鑲嵌著金銀箔的衣服。井伊直政看了一眼,便轉過臉去。另有三個侍女捧著刀、鏡台和水盆走了進來。取衣服的侍女又去取來夫人的梳子。此間,朝日夫人一直握著秀忠的手。
    朝日夫人道:「井伊大人,這是我送給秀忠的禮物。」
    「啊?」
    「我不願我的兒子因穿戴被京都人說三道四。我要看一看我兒子不輸給任何貴公子的體面模樣。」
    「是。」
    「我要在這裡替他更衣。」
    「遵命。」
    井伊直政迅速轉過身去,背向他們二人,坐直了身子。
    「準備好了嗎?先梳頭髮。」
    五個侍女心領神會地站了起來。朝日夫人喃喃道:「秀忠,母親總是夢見你瀟灑的身姿。好,先把額髮梳成京都風行的樣式,把這身衣服穿上。這是最好的唐服。這是刀,叫鬼切丸,聽說是行平打造的。你知嗎,有個叫渡邊綱的勇士用這把刀砍下了鬼的一隻手,它便得此名。這可是通過本阿彌光悅鑒定的名刀。」
    「多謝母親大人。」秀忠雖然很高興,卻疑惑地回頭看了看井伊直政。直政則背對著他們。
    「這是母親的禮物。我為了你,把私房錢全花光了,你喜歡嗎?」
    「喜歡!」
    「來,讓侍女們給你梳頭。」
    兩個侍女把秀忠的額發打濕,從中間分開,把鬢髮整理好。恐這是朝日多日來的渴望,她把每一個細節都打點好了。
    房裡豎起了屏風,秀忠在後面更衣,從內衣到腰邊的掛飾都一一換過。不消說,這些都是朝日精心準備的。朝日夫人輕輕地閉著眼睛,她想看到秀忠搖身一變,成為天下第一的美少年。她那憔悴的臉上,浮現出如同佛像般的安然。
    井伊直政苦苦猜想在他背後發生了什麼。他雖為一介武夫,可是朝日夫人的不幸遭遇,也經常讓他難過。她雖貴為關白之妹,卻無法得到想要的東西,被剝奪了選擇丈夫的自由,也不能成為真正的妻子……這一切不幸,使得她把所有感情都傾注到了秀忠身上。若換作別人如此擺佈秀忠,他定會皺起眉頭大聲呵斥。但是一看到朝日夫人,他就胸口一緊,眼淚都要落下來了。
    秀忠已經在屏風後面換好了衣服。
    「這是懷刀……」直政聽到人說,然後是一陣整理箱子的凌亂聲音。「哦……」傳來了朝日夫人的驚歎聲,雖然氣息已是紊亂不堪,但聲音裡滿含讚美。
    朝日接著道:「真是華美啊!是不是,菊乃?我還從未見過如此英俊的少年。」
    「是啊!關白大人看到,也會驚訝。」
    「是啊,上衣的顏色真鮮艷。公子就像畫中人一般。」
    「一定要讓母親看看。你去請她過來,就說秀忠已經打扮好了。出去的時候,你順便叫下人練習交杯禮儀。」朝日吩咐。
    「是……是。奴婢去了。」菊乃應一聲。
    這時秀忠驚道:「母親大人,交杯禮?」
    「哦,我還沒有跟你說嗎?明日,你要去見關白。那時,你就要行交杯禮了。」
    「孩兒知道……」
    「不,不是關白賜酒,是你要和織田小姬小姐舉行大禮。」
    「大禮?」秀忠吃了一驚,看著直政。直政仍然背對他們,語氣強硬道:「無論如何,請公子照夫人說的去做。」
    「哦,父親知道此事嗎?」
    「當然……不過,你就照我說的做吧。」朝日道。
    「嗯。」秀忠似還有些不放心,但是他一看到朝日倔強的神色,也不再疑惑。
    「來,到這邊來,坐好。」
    「是。」
    「你記住,和大政所夫人見面時,一定要像大將一般,挺直腰桿……對,就是這樣。秀忠,你必須成為東海道的總大將,成為不輸於人的出色的大將。」
    這時,大政所在侍女的攙扶下匆匆進來。她還沒坐下,就發出讚歎之聲:「哦!真好看!真是儀表堂堂。」說著,她伸出顫抖的雙手,迎了過來。
    直政強忍住淚水。他沒想到,在炙手可熱的關白太政大臣宅裡,還有如此質樸的人情!
    大政所顫巍巍走到秀忠身邊,張開雙臂,將他擁人懷裡,沒有絲毫造作,歎息連連:「你是朝日的兒子,就是我的外孫!你終於來了!終於來了!可把朝日等苦了!你來了,你母親的精神也就好多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她舉起秀忠的手,放在自己額頭上,然後把這雙手放入朝日掌中。「真是耀眼啊。來,站起來讓我看看。哦不,你還是坐著好了。坐在你母親旁邊,往右邊靠一些,和她挨近些。」
    大政所一來,就總會帶來隱隱的純樸的泥土芬芳,潛藏在這香味深處的溫暖,讓直政想到了孕育生命的力量。他想到以前大政所到岡崎時,那種純樸的感情化解了兩家之間的芥蒂……
    「哦,井伊大人啊!」大政所終於認出了直政,「這次你又來啦?太好了,太好了!有你跟著,秀忠就可以安心了。來,過來,讓老太婆敬你一杯酒。」
    直政再也不能背著臉了。「大政所夫人,您還是沒變哪,身子還是那麼康健。」
    「你這麼說可見外了,你不是我們的朋友嘛。那時候,多虧你照顧呀。」
    「不敢當。還要請太夫人原諒我招待不周呢。」
    「對了,作左怎樣了?那時候可是讓關白很生氣,要令他切腹呢。現在想想,我老太婆還想把德川氏這個忠義的家臣借過來呢。」
    「我想他自會十分感激地答應。」
    「哦。那可太好了!不管怎麼說,心存怨恨可不好。他現在身體可好?」
    「不久前,他提出了歸隱之求,現在是無官一身輕了。」
    「哦,也不錯。來,乾一杯。菊乃,你代小姬小姐來坐一會兒。不是讓你喝,你來幫忙斟酒……」
    直政注意到,坐在整理杯盤的秀忠身旁的朝日夫人,眼神已經模糊起來,失去了神采,是剛才太過高興,情緒激昂、動作劇烈的緣故,還是她疲倦不堪了?
    「啊,夫人!」直政突然驚叫起來。朝日夫人的身體軟軟地倒下了。
    「啊,朝日你怎麼了?」
    「母親大人!」秀忠急忙扶住了朝日的身子。
    朝日夫人在秀忠和大政所的攙扶下,微微搖了搖手。她好像過於疲憊,想歇息一下。
    「朝日,你怎麼了?」
    「母親大人,您身體不舒服嗎?」
    侍女拿著酒杯,不知是該放下,還是該繼續斟酒,一時不知所措。
    「就這樣,就這樣……」朝日夫人喃喃道,「我想看……想看你在大禮上的樣子……」
    「是……是……」秀忠又把酒杯拿了起來,大政所催促侍女快斟酒。直政看到大政所冷靜的舉動,知道這位母親已知她這個不幸的女兒死期將至。
    「這樣就好了……」朝日輕道。她的視線已經模糊不清,不知還能不能清楚地看見秀忠。「這樣就好了……你的新娘是已故右府大人的孫女、關白的養女……你是我的兒子……」
    「母親大人!」
    「你放心……十三日,你一定要順利地完成交杯禮。」
    「是!孩兒一定照母親說的去做。」
    「我這個做母親的……好想親自去啊……」
    「母親大人,振作一些!」
    「不,我不會死!不會死!」朝日又使勁在胸前搖了搖手,「聽好,母親會在你……身邊!」
    「是!」
    「我會活著……看到你的……交杯禮……」
    「是!」
    「到時候,就算我不能動了,我也定會在這裡看著你和關白……」
    「孩兒明白了,母親大人!」
    「我絕對不會讓關白為難你的!不會的……你放心好了。」這是朝日夫人對哥哥最後的反抗,是支撐她活下去的所有力量。「好了……下去吧……我要歇息了……」
    井伊直政這時才發現,大政所溫熱的眼淚滴到了他的手背上。這個樸素的老太婆,究竟從女兒最後的話中聽到了什麼呢?那個權力達到巔峰的男子是她的兒子:這個不信任兄長、即將逝去的平凡女子,是她的親生女兒。
    「好了,歇息吧。辛苦你了!」大政所說著,忙用袖子遮住了朝日的臉。她不想讓秀忠知道朝日已經逝去……

《德川家康7·南征北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