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阿彌光悅從來不曾捲入過如此激烈的權謀鬥爭。開始時,他滿懷長見識的熱情,熱誠地參與一切。表面上,他是豐臣秀吉的貼身侍從,負責製造與鑒定刀劍,以供秀吉賞賜眾人之用。刀劍往往是武將之魂,甚至被當作傳家之寶。因此,他的責任相當重大。但是,當他陪伴秀吉來到小田原時,才發現他的職責不僅如此。
「你在刀劍方面自是天下第一。」秀吉誇讚道,「但是,你以後的職責不只是評鑒。」他突然變得神秘起來:「你和小田原的氏直關係融洽,而氏直與其岳父駿河大納言德川家康又甚為親近,你明白嗎?我要你前往氏直處,和重臣中的一人聯絡上,要察出家康和他的女婿之間,有無秘密的往來。」
光悅在湯本陣中聽到這話時,並不十分驚訝。在戰事中,這原本是不可避免的,甚至可說是用來減少傷亡的正道。但是,當他們經過石垣山城,在石切場上談到的事,卻讓年輕而充滿正義的光悅驚訝不已。
戰爭愈持久,需要的獎賞就愈多。而日本國領土有限,必須想出能代替領土的獎品。秀吉曾經利用一些默默無名的茶碗,但是,光靠這些遠遠不夠。因此,他又想讓光悅弄出所謂天下最上乘的刀劍。
「要在下打造最上乘的刀?」
「誰說要你打造?你不必打造。目前天下最好的刀,當是相州的正宗了。我要你這個天下第一的刀劍師,為正宗刀作鑒定。」
「小人不明白。」光悅當時不知秀吉在想些什麼。
秀吉有些著惱,但他依舊面帶笑容,道:「其實,真正的正宗並不多,但是這世上有許多東西雖然藉藉無名,卻不遜於正宗。我要以你之名,賦予它們正宗之名,流入民間。此舉是為了幫助平定海內,同時也可為刀劍增輝,使擁有它的人受到激勵,也算是你大功一件。這實屬無奈之舉,希望你明白。」
光悅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的意思……是讓無名的刀劍成為正宗?」
話一出口,立刻遭到秀吉的非難:「你怎麼還不明白呢?儘管不是正宗,但只要它不遜於正宗,為何不能以正宗之名出世呢?這也算是愛刀!」
「這不就成了作偽?」
「笨蛋,什麼作偽!原以為你長了些見知,誰知還是這麼個狗腦子,你白得了海內數一數二的刀劍師之名!」
「在刀劍鑒定方面,小人有自信。」
「對,你就是要有這番自信。談到刀劍,本阿彌光悅乃是天下首屈一指。我已定了,就這麼做!」
「這麼說,大人是要我收集無名之刀,將之銘為正宗?」
「並不是無名之刀,而是無名的名刀。讓一些隱姓埋名的名將出世,有何不可?好了,我今日甚忙,你回去思量思量!」
光悅告辭,走了還不到二町,胸中怒氣立即爆發。他終於明白秀吉話中的意思:不再給將士們賞賜土地,而改賜茶碗和刀劍。其實,這可以理解,畢竟日本國只是一個狹窄的島國,怎經得起好大喜功的秀吉揮霍?
但今日之事,卻完全是另一回事。
刀劍非凶器,並非功在砍殺,它是武人之魂,用以弘揚天理、維護正義。連刀劍都要作假,可以想見當權者的傲慢。一把無名的刀劍,無論它看起來多麼像一把名刀,對造劍之人而言,仍是廢鐵一堆。要他偽造名刀,作為褒獎之用,這不僅侮辱了冶煉之名,也侮辱了刀及他人。
日蓮不停高喝「行正道」,光悅也視之為圭臬,而今卻要叫他做這種騙人的勾當!光悅原本對秀吉的奢華就抱有反感,這時只剩下輕蔑了——此人一邊以偽造的名刀作為賞賜,一邊卻以黃金打造的器具煮茶……
光悅開始想念家康了,現在家康必定在秘密設法營救北條父子。想到這裡,他決定前往家康剛剛抵達的今井營地。但以年輕而單純的心思,光悅卻是估量差了。
此時,家康正在全力謀劃如何經營北條父子敗亡後留下的關八州,他的心思竟與秀吉有相通之處。
光悅來到今井營陣時,家康正和本多佐渡守翻著侍衛名簿,拿筆填寫,只是看了他一眼,「哦,光悅啊!關白還好嗎?」
「石垣山城快要完工了,北條父子的事情先擱到一邊。」
「這麼說,北條已經答應講和了?」
「不,他不先肅清內奸,終將導致滅亡。」
「這麼說,大人並末從中調和?」
「只怪北條大人太愚蠢了。」本多佐渡接道:「光悅,主公今日繁忙,你若無甚要事,就先退下吧。」
「是……可是……」
「有事以後再說吧,今日主公要安排關八州……」佐渡道,「我想你應聽說了,北條氏的領地已經轉封我們。靠關白的軍隊自是不夠。因此,我們要立即出兵。」
光悅顫抖著離開了家康。他一直認為家康會盡全力拯救愛婿,但事實卻是如此,看來秀吉和家康一開始就勾結一處了!
此時,光悅十分激動,對碰到的每一個行人,都想吐一口口水。人人口裡都高唱著正義、正道,實際上,都是為了滿足一己私慾。不知情的北條父子,說不定才是真正的良善之人呢。
離開家康的營地,光悅穿過籠城北方的小路,回到湯本谷,但他不知身在何方。如是祖師日蓮在,一定會怒罵那些當權者。他卻不能怒罵秀吉和家康。
此時天色已暗,處處可見點著的熏香。光悅疲乏地走著,當眼前出現一座小廟時,他停了下來。這裡便是利休的下處。光悅感覺到,只有這裡才是不受污染的清靜之地,他不知不覺走進了小廟的柴門。
利休坐在陰暗的木廊上,手裡忙著削竹子,正在趕製竹筒。不見他的三名弟子,或許他們已經出去準備晚飯了。光悅急躁地敲了敲門,道:「居士!」
利休抬起頭,「哦,光悅,是你?」
他繼續忙著手上的活兒,過了片刻,才突然像想起什麼,放下刀,重新打量光悅,「你臉色不好,是否發生了什麼?」
「是的。我真後悔,不該來小田原。」
「哦?進來吧!屋裡點了熏香,蚊子少些。」
「打擾了!」
「你想回去?但是,你臉上卻看不出此意啊!」
「這是插花筒嗎?」
「是尺八和茶池,是我用從韭山採來的良竹做成的。」利休一邊說著,一邊回到房中。
「最近,居士好像不到關白那裡去了。」
「是,我要關白寬宥伊達,卻遭到了斥責。另,澱夫人要來這裡。我便以生病為由,過著閒雲野鶴的自在生活。」
「居士!」
「你有話就直說吧。」
「小田原的事情,他們從一開始就已經決定了,唯我全然不知。」
「唉,你呀!你這話可就有失公允了。天下事,並非想怎樣就能怎樣。」
「在下原本以為,德川大人會盡力為小田原家斡旋。」
利休搖了搖頭,苦笑道:「家康公都已是自身難保了,光悅,看來你還是太年輕了。」
「莫非居士早就知此事?」
「說知易被誤解,應說是看出來的。」
「居士指的是把關八州並伊豆交與德川之事?」
利休點了點頭,道:「但,德川也必須把苦心經營的三河、遠江、駿河、甲斐、信濃等國交出。不僅如此,關白在奧州安置了伊達,並以牽制伊達的名義,在會津四周安排下了蒲生等心腹。如此一來,德川有如困獸。」他喚來一名回來的弟子,把燈點上。
光悅一時說不出話來。看來,家康實無意於北條領地。他是冤枉了家康。
「這就好比明智光秀。」利休道。
「於本能寺襲擊右府的明智?」
「惡劇不知會否重演。關白簡直就是在死逼德川。」
「……」
「不過,德川大人並不像光秀那般輕率,他會忍耐,遷至新領,只不過,他這一去,恐會犯難。北條氏的勢力在那片土地上已經根深蒂固。他並不想將那些餘黨趕盡殺絕,但是不知要到何時,才能把自賴朝公以來的風氣和晝伏夜出的盜匪肅清。德川大人確實比其他人都苦得多啊。」
「這麼說,」光悅傾身道,「居士早就知道北條一門的結局了?」
「只是猜測。」利休再次強調,「當我聽到有關內應的消息時,就知道北條氏不長久了。」
「這麼說,根本無人幫助氏政、氏直父子?」
「說是父子……其實,氏政和氏直做法完全不同。氏政一旦降服,必定沒命;但,氏直乃德川女婿,應當會有活路,可能會被放逐至高野山。關白恐會這麼思量。」
聽居士這麼一說,光悅再次顫抖起來。原來利休早就知道,卻還在這裡慢條斯理地削竹子,光悅不禁對他產生了憎恨:看來居士也不過一個依附權勢、諂媚奉承的俗物。他遂道:「居士,您早就知此事,卻不勸大人?」
「你這話古怪,關白是聽取他人意見的人?」利休以嘲諷的口吻道,「我既非武將,又非文官,只不過一介粗通茶道的茶人罷了!關白喜奪人土地,再將之分賞下屬。我只不過一個茶道中人,只好將這些親手做的東西贈與同好,收取禮金。我能怎樣?光悅,你何苦為那些人發怒呢?唉!」
這時,弟子已經在外面燃起了古釜。
光悅的眼神如刀刃一般銳利,看來居士也不能平息他的憤怒。他最恨的便是所謂「出世人」,認為這種人只是隱藏著悲怯、懦弱的失敗者,遂怒道:「居士!」
「怎的,你怒氣難以平息?」利休冷靜道,語氣中帶著些許揶揄。他那神情,像有關心,又有漠然。「你還想說什麼?」
「居士,您現在親手製作的東西,在分贈給同好之後,還要收禮金?」
「不錯。」利休拿起放在旁邊的茶匙,道,「像這種東西,如有人珍惜,應當會出價三兩到五兩黃金。」
「我想請問一下,一人出三兩,一人出五兩,您會把這物什給誰?」
「那當然是出五兩的。五兩比三兩多了二兩!」
「這麼說,您乃是依據黃金的多寡,來決定贈與的對象?這確是一件合算的事。」
「光悅,你扯遠了,我並非大將,不過一介茶人罷了。」
「那麼,您又何必在乎金錢多少?」
「哈哈。比起那些表面裝作不在乎,內心很是在乎的人,我起碼還明白些。」
「您為何為二兩黃金,就作出決定呢?」
「光悅,我並未說我一定不給那些禮金少的人。但是,如這二人性情相當,我會贈與那個出五兩黃金的人。同樣,如有人出十兩,我當然會轉贈與他。」
光悅不解地搖了搖頭:「我知道居士的意思,看來,我對居士的忠告都是多餘的了。」
「哦。那就順其自然吧。」
「也只好如此了。」
「順其自然而已。」
「您過去不是打算以茶道引導關白嗎?為何放棄此心志了?」
「不,不管是先前還是現在,我都未曾改變。」
「可您已經失去了先前的志向,已經沒有祖師日蓮在鐮倉說法時的那種心境了。」
利休笑道:「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你以為日蓮現在會說些什麼……啊,水開了,來些茶鎮靜一下吧。或許這可以讓你靜下心來,重新審視一切。」
利休無視光悅的怒氣,到弟子搬進來的風爐前面,把燭台拉近,調整茶器,卻不讓光悅插嘴。
這確是可以讓人鎮靜的茶。利休的動作、眼睛和心,都似融入了茶中,一切都沐浴於靜寂。他輕輕把茶碗遞給光悅,道:「如何?這可是我最近要賣的茶碗,有人說,我是一個只認錢的賣茶翁。」
「我今日才聽說。」
「嘿。年輕人,你相信那些話嘍?」
光悅不答,只是品味著手中的茶和茶碗。「年輕人」這三字略激怒了他,難道他的怒氣是輕率的?抑或利休要以污穢的世俗,來欺瞞年輕的他?或許居士想以美茶和惡意,來欺瞞他?利休正冷冷地翻著白眼,彷彿想知這一碗茶會在光悅內中引起何樣的變化。
見光悅放下茶碗,利休道:「現在感覺怎樣?」
「這……」
「你的想法並不正確,我勸你還是放棄。你所謂的祖師,必定會拄著枴杖、踏著暮色而歸。」
「在下的想法毫不可取?」
「難道茶道沒有告訴你?」
「……」
「唉!你不當急切地想改變關白。就算改變了,事情也遠未結束。一個關白之後,還會有另一個關白……世事無休。」
「……」
「況且,祖師日蓮當年三度諍諫後,便隱居山林,為往生下功夫。如今我的做法,不過學學祖師。」
「學祖師?」
「雖然這只是一個手工的茶器,但是在這小小物什中,卻蘊含我往日的性情。我將它送出,絕非因為黃金五十兩或百兩……雖然我有些不忍,但是它的主人能洞察其中之味。能出大筆金錢的人,必定珍惜它,日後也能體會它的真意……你何不由此想到關白和以後的關白呢?」利休說到這裡,眼睛漸漸濕潤了,他輕輕地將手制的茶匙貼在面頰上。
光悅依然無法明白利休的真意。每人都有自己執著之物,並頑同地堅持自己的想法。像利休這般的執著,說起來亦是世間鏡鑒。
良久,利休把茶匙扔了出去,道:「看來你還不明。」
「是。」
「你究竟有何不滿,何妨說出來?」
「居士,難道您已放棄關白了?」
「你真讓我為難。」利休笑了笑,「你為何始終脫離不了關白?各人都有命運,即使手握重柄亦然。你若能參透其中道理,必可一生順遂;你若只會心生怒氣,必定多遭坎坷。」
光悅聳了聳肩,道:「居士的意思是,不管是關白的權力還是您的金錢,都聽從於命運?」
「作如此解,不無道理。」
「如還有其他說法,在下願洗耳恭聽。居士若能讓我心服口服,我願意跪在您面前認錯。」
「談不上認錯與否,關白自有關白之善,世人自有世人之惡,人均是善惡共生。你未看出這些。有朝一日你參透了,自然會明白。光悅,你可曾見過毫無瑕疵的刀?」
「這……」
「其實,刀和人乃是一樣的。但這非意味著要對瑕疵視若無物,如此便會停滯不前。追求完美和是否有完美之物,大不相同。在追求名刀之餘,並不應排斥那些有著小小瑕疵的刀。你太年輕,性子還急躁。」
「這麼說,居士根本不在乎關白和德川大人的做法了?」
「是啊,他們都是人中之傑,你也明白,但你還是十分憤怒,原因何在?老朽終是不解。」
「好,既如此,在下便告訴居士,關白要我替他鑒定正宗之刀,要我對無名之刀賦予正宗之名,供他賞賜。」
「噢,我明白了!」利休拍了拍膝蓋。
光悅立即追問道:「如果是您,會怎麼辦?如有人命令您偽造名器,您會不會順從呢?」
利休舉起手搖了搖,嘴角的微笑比剛才更柔和,「光悅,這正是我想問你的,難道以前便無人如關白這般,要你做類似的事?」
「這……」
「一定有。由此可見,關白必定有某處令你不甚滿意。」
被他這麼一說,光悅顯得頗為狼狽。利休說得沒錯,他從一開始便對秀吉不抱好感。
「哈哈。」利休笑了,「一開始就不被你喜之人,偏偏又說出一些令你生厭的話,難怪你會憤怒。」
「居士認為,在下不該如此?」
「我並未說你不該,但,你應更仔細地思量。你不妨把令你生厭的人看成兩個,一個是叫秀吉的凡人,一個是擁有重柄的關白大人。」
「兩個不同的人?」
「雖然他們是同一個人,但不一樣:秀吉只此一人,但關白世世不休。光悅,你厭棄的不是秀吉,而是關白。」利休喝了一口茶,繼續道,「假設秀吉不是關白,而是一個名叫羽柴築前守的大名;如秀吉不令你鑒定正宗,或者即使他這麼要求你,你也不會發怒。或許,你還會平靜地勸服對方,讓他不要這般說笑。」
「居士這麼說,未免太武斷了吧!」
「不,人在憤怒時,往往會看不清真相。你厭棄的並非秀吉,而是關白的權柄。其實,是你未將他們分別開來。這便是年輕人的毛病。你厭棄權力,卻將自己的恨意轉嫁到秀吉身上,甚至連我也罵上一通。」利休停下來,觀察光悅的反應。
光悅內心頗為激動,因利休的最後一言,似刺入了他的胸膛。
「關白乃一個無理之人,換言之,他乃一個不分善惡、任性自我之人。我就是看清了這些,才留在他身邊。我若說是侍奉他,或許你會生氣。但我只欲盡我所能去勸諫他,若是祖師日蓮,也會這麼做。」
光悅靜靜地咬著嘴唇,全身僵硬,低頭看著膝蓋。看來,利休並不如他想像中那般淺俗。居士能把秀吉和關白分開,說得又如此入木三分,怎不令他心驚?
「如你我是武將,或許會將此事視為稀鬆平常。武將無出世之才,便不能像你這般沉迷於知識,或評鑒刀劍;也不能如我這般埋首於茶道。你沉迷於刀劍,我沉迷於茶道,卻也會有醜陋之行。成為一個二三十萬石俸祿的武將,並不會因治理一國半國而感到滿足。如此一來,勢必與關白或是其他大名發生衝突。目前,我便是因與關白不合,以生病為由,離開了他。但,我並不恨關白,我雖暫時離去,但對他還是甚有興致,掛懷不已。他雖然身有瑕疵,卻是一個難得的井戶茶碗……」
「居士!」
「瞧你的眼神,似已明白些了。」
「不!」
利休緩緩地搖了搖頭,「你定有你執著之相。是啊,我何嘗能免?我們不應強迫彼此。但,如不能看清楚這些,一怒離去,就太過愚蠢了。」
「嗯。」
「我們應用畢生尋求至理。為政之道,不過為了求得百姓安居樂業。我想,你應知哪一條路才最為艱險。」
光悅頹然垂下頭,利休的每一句話都深深地嵌入他的心頭。像光悅和利休這種人,與武將和當權者斷不會秋毫無犯。利休並非要他與人同流合污。
利休又道:「你不妨以水土不服為名,請求回京都靜養,關白還會關心你的身體,他便是這樣奇妙之人,是一個大器之材!」
這時,弟子們端著飯食進來,夜已經深了。
利休和光悅默默地吃著飯。
他一言不發,大概已然明瞭。利休心中想道,遂一直保持沉默。但是光悅卻有另外的想法。他一直在咀嚼利休方纔的那一番話。除去年齡上的差異,他與利休的習性確實頗為相似,他們都不向現實低頭,即所謂頑固者,但這種尋求事物本質的純真,甚是可愛;光悅信仰日蓮宗,利休也常坐禪,希望能成為一世師表,這點野心也頗相似。利休認為光悅「太年輕」,他這頗為和緩的說辭,對光悅卻有相當大的影響。
光悅不由懊悔,開始反省。居士說,即使不與秀吉衝突,像他們這樣的人,也必定會和當權者摩擦。或許吧,謀取權力,尋求真理之人,應是相同的。光悅思量著,卻始終想不出個所以然,這就是「太年輕」的緣故吧!
居士還警告他,若再這樣憤怒,必會招致殺身之禍,並勸他以生病為由,要求回到京都,這或許有道理。但老是在當權者面前言敗,究竟好不好呢?若是祖師日蓮,必定會認為這種退敗是可悲的行為。
當利休正在吃第二碗飯時,光悅突然放下筷子,哭了起來。利休倒是十分冷靜,不過在一旁侍候的弟子,嚇得倒退了一步。
「嗚嗚……」光悅顫抖著肩膀,抓著兩鬢,「我……我……我到這兒來,毫無成就……」
「不!」利休放大嗓門,壓住他的哭聲,「你已經得到了一個經驗,我相信遇到同樣困難之時,必能勇敢面對。」
「勇敢?」
「不錯。」利休柔和地笑了笑,「有此種經驗的不只你一人,我也有了。難道這不值得高興嗎?為了往後,仔細地思索,不僅可以讓你更加充實,也有助於來日。你還是趕快準備回京都吧。」
光悅再次垂下頭,咬著嘴唇,又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