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從濱松城向近江進發時,正是元龜元年六月二十二,盛夏的烈日炙烤著大地。
五月十八家康曾經回過岡崎,那是一個月前。他在那裡見了兒子信康一面,於二十四清晨離去。有的老臣不願為信長再次出兵,但家康並不放在心上。
留守後方的總大將信康僅十二歲,因此,並不能說無後顧之憂。但二十九歲的家康血氣方剛,不可能在信長進攻淺井和朝倉時袖手旁觀。今春的進京之行,大家見識信長的實力後,有人越發相信岡崎人處於織田氏下風……但家康的想法卻正好相反。他冒著生命危險,出兵攻打越前,卻並未將兵多將廣的實力充分展示給信長。
有人認為這是家康對信長講義氣。但他還不至於愚蠢到為了義氣出兵。當然,他並不害怕信長。此次行動,歸根結底是為了顯示他年輕的激情和對天下運勢的先見之明。
信長已經向家康展示了織田氏的實力。家康當然不能漠然視之。若想不遭信長輕視,就須將實力充分展示。「不愧是家康,不但義薄雲天,而且兵廣將強。」只有得到信長的認可,才能免遭其嘲弄和輕視。
從這個意義上說,此次出兵近江才真正有意義;倘此時逡巡猶豫,此前的出兵越前,就會被人理解成弱者為強者逼不得已,這樣一來,出兵就毫無意義了。
「為父此行是為了向織田展示實力。所以三郎留守期間,定要勵精圖治,讓家臣們心服口服,誇讚你不輸於為父才好。」留給信康這句話後,家康才出城去。他一直在送行的隊伍中尋找瀨名姬的身影。
家康看到了大門附近母親於大夫人和繼母花慶院夫人的身影。十二歲的德姬在三個侍女的陪同下前來送行。她已經長大,彷彿變了個人。但妻子瀨名姬,卻始終未出現。家康在馬背上輕輕搖了搖頭,立刻調整心態,準備趕赴戰場。
先鋒依然是酒井忠次和石川家成。主力由本多平八郎忠勝打頭,鳥居元忠、神原小平太,還有井伊萬千代,都神采奕奕地緊隨其後。精銳部隊一共五千人。
剛過了矢矧川,就得到探報,說性急的信長已經從岐阜城出發,向小谷城方向推進。
「眾位,加快步伐!」
隊伍過了三河,經過尾張、美濃,鬥志逐漸高昂。當他們抵達近江戰場時,已經是六月二十七,烈日炎炎。
德川軍進入近江時,信長和淺井父子已經開戰。
淺井家的盟友朝倉,從越前源源不斷送來援軍。為先發制人,信長率軍直逼小谷城。但淺井軍在信長的威嚇與攻打下,卻閉城不出,單待朝倉到來。
二十二日,信長一度將軍隊調至姊川南面。其用意是防止朝倉從背後襲擊、包圍。接下來,他猛攻淺井前哨橫山城。
橫山城不斷求援,淺井軍終於出小谷城,將主力推至野村一帶。和淺井軍遙相呼應,朝倉也在野村左邊的三田布好陣勢。以姊川為界,雙方決一死戰的時刻終於到來。
二十七日上午巳時四刻,信長在橫山城以北的峰巒近處、龍鼻山一帶升起大帳,調度全軍。
陣地上圍起帷幕,卻沒有頂棚。六月末的陽光熾熱地照射著,帷幕擋住了風。這樣一來,信長無法再披掛整齊。他脫去盔甲,罩一件有蝴蝶紋的外褂,露出雪白的單衣,頭戴黑斗笠,高聲嚷叫著,最後終於連外褂也脫了。「好毒的日頭。很好。越前的山猴子們,戰袍裡淨是痱子,肯定痛苦不堪。根本不必穿這個。」
最後,信長連白色的單衣也脫掉了。隆起的肌肉直接暴露在烈日下,只剩下那頂斗笠,模樣十分奇特。這時,丹羽長秀全副武裝跑了進來,像剛從浴盆裡出來一般,他顧不上擦拭滿臉的汗珠,稟道:「三河的家康已經到了。」
「濱松的親家來了……太好了,太好了!」信長大步邁出帳篷,衝著沿山坡走來的家康高叫著,揮起手來。
「長秀,濱松的親家既已到了,將眾將叫到這裡來,立刻議一議。」他一邊揮手一邊命令道,高聲笑了。這是歡迎家康到來的笑聲。「來來,快進來。先進來擦擦汗。啊呀,真是個大熱天。今年無疑是個豐收年。真是痛快的決戰。哈哈哈!」
「我來晚了。」家康施了一禮。他到了帳中,取下頭盔。信長趕緊示意兩個雜兵給他扇風。
「濱松又發福了。而我卻這麼瘦。」信長猛地拍了一下裸露的手臂。
「其實並未吃什麼好東西,大概是天性寬和的緣故。」
「哈哈哈,你是心寬之人嗎?在金崎城時已經取笑過了,啊呀,你總是瘦不下來,要小心呀。」信長彷彿突然意識到自己衣衫不整。「太熱了,請原諒。」他拍了拍斗笠。
家康舒心地笑了。在外人眼中,他們就像是毫無隔閡的親兄弟,不,甚至比親兄弟還要親。但生於亂世的男子,又怎能容許自己有絲毫懈怠和大意?
「濱松,你真是不可小覷。來時大概已經打探清楚敵情吧,你準備向哪裡推進?」
家康臉上仍堆著笑容:「我看見敵人已經在姊川對面的野村、三田地區布好陣勢。」
「好眼力!右邊是淺井,左邊是朝倉。」
「既然好不容易從蘭河趕來,我準備駐紮西上阪附近,隔姊川與朝倉氏對峙。」
信長雙眼突然放射出灼灼的光芒:「那對你過於危險了,還是從長計議吧。」
家康目光銳利地盯著信長,道:「何出此言?」
「不,你誤會了。你千里迢迢前來助我,已令我感激不盡。若我再讓你去和越前的精銳作戰,萬一發生意外,恐被後人唾罵。」
家康的表情忽然嚴肅起來。他從信長的話裡領悟到了兩種意思。一是信長自己能夠打勝仗,應盡量避免接受別人的援助;二是信長不想讓家康的軍隊損失過大,這並非出自策略,而是信長真實的想法。後一種想法,讓年輕的家康熱血沸騰。
信長的下屬端過涼水,放在二人面前。跟家康一起過來的井伊萬千代趕緊取過清水喝了一口,嘗試是否有毒。
信長呵呵笑了。家康好像並未留意,他喝乾水後,平靜地說道:「您好像忘記了我的年齡。」
「我怎麼會忘記!你今歲二十九了吧。」
「您難道不明白嗎?二十九歲正是血氣方剛、勇往直前的年紀。三河人不辭辛勞來到此處,可不願像老人一樣充當候補的角色,我們要把朝倉打個落花流水。」
「明白!我非常清楚你的心情。但你若發生意外,將使駿河、遠江和三河一帶陷入混亂。你考慮過此事嗎?」信長的勇氣和力量越強大,家康就越覺得不能後退。擁有三河、遠江六十萬石領地的家康,決不能生活在擁有二百四十萬石領地的信長的羽翼之下。
是否永遠處人下風,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這種場合下的意志。如果甘願屈服於對方的強大,家康毫無疑問將墮落為信長的附庸。想到這裡,家康猛地皺起眉頭,盯著信長:「這不像是您說的話。我們長途跋涉而來,是因為我認為此事比守護好三河、遠江的領地更加重要。」
「即使你的領地陷入混亂,也沒關係?」
「那是自然。第一要務是平定近畿。如果因在這個戰場戰死而遺憾終生,我怎會領家臣們前來?」
「好!」信長揮手道。不愧是濱松,說話頭頭是道。信長對他又恨又愛。
家康的言外之意是,他和信長都是天皇的武將,並無等級之別。信長從他的話中感受到了獨立、自尊的霸氣。
「你是認為這次戰爭會對平定天下大有益處,才趕過來的?」
「不僅僅是這一次。所有關乎身家性命的進退,都是平定天下的大事。」
「濱松,如果我想用自己的力量解決這次戰爭,你怎麼辦?」信長銳利的眼睛裡帶著微笑。
家康立刻答道:「若是那樣,我馬上撤回濱松。」
「哦。」
「織田公難道認為,家康的精銳部隊無法抵擋朝倉軍嗎?」
「不,我決無此種想法。但我已布好了陣。依次由阪井右近、池田勝三郎和木下秀吉前去進攻。我並非不承認你的實力,只是不想讓遠道而來的你去打如此艱苦之仗。」
「請您不要施捨這種仁義。我們無論受到什麼打擊,都不會對天下大局產生重大影響。但如果織田軍受到重創,那將如何是好?三好三人眾、松永久秀、本願寺的僧侶……」
信長聽到這裡,開懷大笑。他已領會家康的心情——除了作為親家對信長的體諒,還有主動承擔危險的誠意。在這一點上,家康和猴子很像。其他部將追隨信長,幾乎都是為了建功立業、陞官加爵,或者保護自身利益。但猴子——木下秀吉不是那樣。他總是能先於信長,為了天下挺身而出,自蹈險境。
「你要我重新佈置?」信長故意裝出不滿的樣子。
但家康的回答讓眾人大感意外。「如果部署已不能變更,我立刻返回濱松。」
「濱松,你不認為說這話太草率嗎?」信長毫不在意地拍打著濕漉漉的胸膛,「如此一來,世人或認為你我已產生隔閡。」
家康認真地搖了搖頭:「我想世人的反應正好相反。他們會說信心十足的織田氏,根本不需要家康的幫助。」
「那麼,若我安排你為後備,你會覺得丟臉嗎?」信長在有意試探他。
家康猛地挺起上半身,這正是他想說的話:「不錯,我會被世人譏笑。」
「被諷為沒有勇氣?」
「不,會嘲笑我是織田公的附庸。」
「你說什麼?」聽到如此意外的回答,信長雙眼放光。
家康癒加沉穩冷靜:「不錯。您根本不需要別人援助,我卻為討好您而自願前來。那麼我這次用兵就是出於私心,談不上國家大義。因此我會被後人嘲弄,說我是擾亂世間的野武士。」
「哦。」信長低吟一聲,彷彿挨了當頭一棒。家康之心,可懷天下!至少信長的家臣,沒有一個人能如家康這般有識有見,他們對信長絕對服從。
但家康話中,似乎有著絲絲警告的意味。信長的臉不自然地抽搐起來:「那麼,你是想向我展示你的實力?」
「正是。若不那樣,我也就不必來了。」
「如有可能,你還想震嚇我,讓我五體投地?」
家康輕輕搖了搖頭:「信長公豈是可以震嚇之人?家康實不敢當。」
「哈哈哈……好個伶牙俐齒之人。能讓我信長收回成命的,天下只有你一人。好,好!那麼,就由你來打前鋒吧。」
「這樣我在家臣面前就有臉面了。」
「你真是……不過這樣也好。濱松,你立刻出發吧。」家康終於爽朗地笑了。
得知家康抵達,武將們紛紛聚來議事。聽說讓他去打頭陣,定會有人不服,信長才讓他先行離開。
「那麼,我去西上阪佈陣。」家康施了一禮,站起身。
夏蟬拚命地鳴叫。家康一邊仔細觀察周圍的地形,一邊走下龍鼻山。他時刻都要堂堂正正地面對信長,而不是小心翼翼跟隨其後。必須給信長留下清晰的印象——他是一個勇猛可靠的武士……為了這一目的,他須在此戰中竭盡全力,充分展示岡崎人的實力,才能向全天下宣告他德川家康的存在。
眼前是如銀蛇般蜿蜒曲折的姊川。對面的大依山上,從越前趕過來的朝倉軍漫山遍野,軍旗飄揚;左邊小谷山通往伊部、八島的路上,可以看見源源不斷前來增援橫山城的淺井軍。顯然,淺井軍準備在姊川對岸的野村附近佈陣,而朝倉軍則會下大依山,去往三田一線。家康一邊在腦海中描繪決戰姊川的情形,一邊命令三河軍集結到西上阪。
他的猜測是正確的。
第二日,六月二十八,朝倉軍來到三田,與三河軍隔河相望。對方大將是朝倉景隆。
根據家康的要求,信長作了重新部署。先由家康向朝倉軍發起攻擊,隨後是柴田勝家和明智光秀,最後是稻葉一鐵;而攻打淺井翠的是阪井右近和池田信輝;丹羽長秀則負責阻擋來自橫山城的襲擊;信長自己帶著木下秀吉、森三左衛門和親信部隊,在家康右方的東上阪地區坐鎮指揮。
家康滿意地笑了。根據他的建議,信長此陣萬元一失,隨時都可將前來挑釁的敵軍打個落花流水。信長已平定近畿,勢力強大,若陣勢不夠豪華,勢必會被家康嘲笑——家康很清楚他的心情。
第三日,六月二十九。
拂曉的霧向北散去後,淺井和朝倉的軍隊一起渡過姊川,向家康和信長的本陣衝殺過來。朝倉有八千餘騎,想一舉擊潰手持長槍的五千三河軍。待對方人馬渡過一半,三河軍迎了上去。
家康站在河灘上,背對太陽,緊緊盯著戰場:「這場戰役是向天下宣告三河軍實力的唯一機會。不得退縮!」他在戰前嚴厲地命令道,但當兩軍短兵相接時,三河軍很快被切作兩半,敗退回來。
「啊?」家康不禁挺直了身子。有一敵騎進入視線。那人凶神惡煞地衝散了三河軍,逕直向家康奔來。人高馬大,通體黝黑。看到那人揮舞著的巨大刀環,家康手心不禁捏了把汗。
「我乃越前無人不知的真柄十郎左衛門直隆,木葉的武士,前來拜會家康公。」那人揮舞著大刀,直衝過來。那把大刀足有五尺二寸長,總由四個侍從扛著。
家康頓覺熱血上湧。「越前真柄」的名字和他的大刀一起,名聞諸國。雖然其人年已五十出頭,臂力卻絲毫不減。他手中的大刀不時砍中三河人,鮮血在早晨的霞光中濺起,如同道道彩虹。
被真柄威猛的勢頭所逼,三河軍開始撤退。朝倉軍頓時氣焰囂張。大將朝倉景隆吶喊著向河邊衝來。
「向前!」家康猛地一抖韁繩,怒氣沖沖地前進了二三十步。但這時已經有人掉頭往回跑了,家康的牙齒咬得咯咯響。
通通!突然傳來火槍的聲音,但沒有射中真柄直隆,反而讓他更加勇猛。
「主公!」本多平八郎盯著家康。
「等等。」家康道。與其說他是在回答平八郎,不如說是在呵斥自己,讓自己平靜下來。
「主公一旦撤退,就全盤皆輸!」
「渾蛋!」家康額頭上滲出了汗珠。他在等待右翼的織田軍殺進淺井軍中。打仗時應該一鼓作氣,方能士氣高漲,在氣勢上壓過敵人,從而贏取勝利。只要織田軍渡過姊川,敵人就可能將注意力轉向後方。
此時,織田軍的先鋒終於渡過了姊川。
「主公莫急!」家康正要躍馬前去,平八郎挺槍拍馬,飛奔出去。
「衝啊!」家康大喝一聲。旗幟在朝陽中飛舞,名副其實的決戰終於到來。向敵方發射出一陣箭雨後,平八郎風馳電掣般衝去,飛奔到河灘上。伊賀八幡的神官所制的鹿角盔,作為三河人的名物而遠近聞名。平八郎已縱馬衝到真柄直隆面前,大吼一聲:「三河之鹿來了!」
平八郎手中長槍直逼馬首,真柄的馬猛地跳起,迫得他趕緊勒住馬頭。
「平八郎,讓開!」
「十郎左,你閃開!」平八郎回敬道,「竟敢擋我的道,老傢伙!」
「哦,這就是你這三河小子的問候方式?」
兩張漲得血紅的臉相視而笑。
「來吧,小子!」
「來吧,老傢伙!」
一雙刀槍殺在一起,三河軍終於停止了撤退的腳步。
雙方的號角在河灘上空嗚嗚吹響。
真柄直隆揮舞著大刀從正面劈下。他手中的刀是經有國、兼則等工匠之手打煉成的五尺二寸大刀,被稱為「千代鶴太郎」。千代鶴太郎之下還有「次郎」,長四尺三寸,為真柄之子十郎三郎所有,其人個性同樣暴烈無比。
本多平八郎毫不畏懼,挺槍縱馬,閃到一邊。若是被那大刀砍中,人馬必死無全屍。平八郎瞧準一個破綻,直刺過去,直隆冷冷一笑,向右閃過,立刻縱馬過來。
「不得傷了平八,你們這些膽小鬼!」這時,突然傳來家康的聲音。聽到這聲怒喝,精悍的年輕武士和平八郎的下屬蜂擁過去。神原小平太、加籐喜介、天野三郎兵衛不約而同衝來。與其說為了救本多平八郎,不如說是在家康面前組成一道人牆。他們無畏的舉動頓令三河人鼓起反擊的勇氣。
「不要後退。不要被織田笑話。」家康又吆喝道。酒井忠次所率第一隊和小笠原長忠的第二隊在家康的鼓勵下,向敵人衝過去,很快渡過姊川。
本多平八郎撥轉馬頭,再次向真柄衝去。
「本多,將他讓給我們。向阪式部前來相助。」
「式部之弟五郎次郎來也。」
「六郎三郎在此。我們三兄弟包下這大刀了。」
「好,那就交給你們。」平八郎已經達到鼓舞士氣的目的。他將真柄直隆讓給向阪兄弟,撥馬向前方衝殺過去。
就在此時,右側的織田軍忽然大亂。淺井家的第一隊磯野員昌在殺了織田氏的阪井右近政尚和其子久藏後,如破竹之勢,衝入池田信輝軍中。
太陽逐漸升高。姊川的河灘已被鮮血染紅,處處刀光劍影,號角與戰鼓響個不停。
淺井長政看到磯野員昌已攻向信長大帳附近的木下部,立即命令發起總攻。家康見此,高聲令道:「小平太,假裝支援織田軍,攻擊朝倉本陣的右翼。」他準備首先打亂朝倉軍的陣腳,大勢已定,再親自前去支援信長。
小平太率領親兵,疾風般渡過了姊川。
朝倉軍敗跡漸露,最前線只剩下了被向阪兄弟死死圍住的真柄十郎左衛門直隆一人。
真柄直隆體力漸漸不支。向阪兄弟對直隆的大刀十分忌憚,圍著他快速地轉圈子,並不主動進攻。但當直隆要退卻,他們又挺槍而上。真柄已發覺己方敗勢,雖然炎炎烈日令他喉嚨乾渴似火,他卻依然不願回去,一旦撥轉馬頭,定會被嘲笑。
對於憑一把大刀所向披靡的真柄來說,人生的第一要義,就是做個真正的武士、真正的豪傑。當真柄高高舉起大刀,勒住馬頭時,神原小平太已經率領著三河人趁勢衝進朝倉的本陣。
「真柄,為什麼不動手?」
「好,我很欣賞你們的執著。我真柄怎會敗在你們兄弟手下?你們一個一個來吧!若是沒那個膽量,就別在這裡乾嚎。」
「好。看槍!」式部大叫一聲,抖起手中長槍。槍尖即將刺中真柄時,太郎大刀呼呼生風,撥開了長槍。
「啊!」式部怪叫一聲,從馬背上滾落在地,手中長槍頓時飛將出去。真柄也從馬背上跳下來。
「五郎來也。」為了不讓哥哥中刀,五郎次郎接了直隆一刀。但他的刀如何敵得過直隆的那把大刀,頓時被砍成兩截,飛向旁邊的樹梢。
「六郎來也。」就在千鈞一髮之際,六郎三郎挺起長槍,護住哥哥五郎。
五郎不僅刀被砍斷,連右腿也負了傷,紫黑色的熱血染紅了身下的土地。他們的家臣山田宗六為了保護主人,也奮不顧身向直隆衝過去。但直隆並沒有殺他們之意,他在思量如何死去方實至名歸。他看了看負傷的式部和五郎,自言自語道:「不知深淺的傢伙,只可惜……」隨即搖搖晃晃站了起來,抽出刀,照著身負重傷的五郎次郎砍去。
五郎次郎頓時身首異處,鮮血汩汩而出。幾乎在同一瞬間,六郎的長槍刺中了直隆的肩部。
「哈哈哈……」直隆大笑起來,「我服了!來取我的首級吧。快!」
他將手中大刀扔了出去,頹然癱倒在灼熱的大地上。
六郎毫不猶豫地舉起長槍,猛地向他腹部刺去,但直隆並不躲閃。
「哥哥,快取他的首級!」
「六郎,殺了他。那是勇士的首級。不要害怕!」式部說著,突然雙膝一軟,跪倒在河灘的沙土中。
六郎揮舞著武刀到了真柄直隆的背後。直隆圓睜雙眼,緊緊盯著大依山。滿腔熱血和肩部流出的鮮血,使得他上半身劇烈顫抖。六郎舉起武刀斬下,高高捧起直隆仍然圓睜雙眼的首級。
「越前的豪傑真柄十郎左衛門,被三河向阪兄弟取了首級!」他放聲狂叫起來,聲音震懾山河,然後,用手輕輕合上了直隆的雙眼。
聽說直隆被殺,朝倉軍中飛出一騎,如離弦之箭。是直隆的兒子十郎三郎直基。他狠狠鞭打著坐騎,揮舞著大刀:「我的大刀雖不如父親的,對付你們兄弟卻綽綽有餘。拿命來!」
士兵們紛紛讓開,直基一口氣奔到父親直隆戰死的地方。「父親,我來了!」他一邊大喊一邊衝到向阪兄弟面前。
此時,青木所右衛門突然從右側亮出鐮槍。
「向阪兄弟已經累了。青木一重前來會會次郎大刀!」
直基霎時有些不知所措。因為青木手下的四五個普通武士為了保護主人,忽然站到了直基面前。再沒有比這更悲慘和感人的場面了,足以想見一重和家臣平時感情之深。
「是青木所右衛門一重嗎?」
「正是,特來拜會武士的驕傲、聞名越前的小真柄次郎大刀。」
「主人,讓我們來!」
「不,我自己來。」
武士們仍然死死護住一重。
「渾蛋!」直基一邊吼叫,一邊跳下馬來。主僕之間真摯的感情,讓他感動不已……
烈日當頭,河灘裡的石塊愈來愈燙。已身中七八箭的直基,一屁股坐到熱的沙灘上。「來吧,殺了我!」
「呵!」
鮮血恍如一道彩虹,噴湧而出,直基的屍體頹然倒在父親直隆身邊。一重取下直基的首級,卻哽咽難言。與其說是有感於戰場上的生死無常,倒不如說是父子之愛深深打動了他,他無法喊出「取了直基首級」這種話,而是默默地為他們父子祈禱。
突然,從對岸傳來了吶喊聲。神原小平太康政率隊成功襲擊了朝倉大帳。朝倉軍頓時潰如決堤。小平太和平八郎迎著烈日,在敵陣中左衝右突。
「我們贏了!」在西上阪堤岸邊的樹林裡遙望著戰鬥進展的家康,終於露出輕鬆的表情。
比起三河人的輝煌勝利,織田軍在這天並未取得什麼戰果,因為從小谷城出來的淺井軍之勢太猛。
就在三河的神原小平太衝進朝倉的大本營時,淺井家的磯野員昌也正率隊衝進信長的本陣。阪井政尚父子被殺,引起了意料不到的後果。
接著,池田信輝被勇猛的敵人突破,木下秀吉和柴田勝家也沒能成功阻擋對方的猛烈進攻。阪本城的城主森三左衛門可成拚死抵抗,方才未讓淺井軍逼近信長的大本營。他若是失敗,信長就不得不和敵人正面拚殺了。
「主公打算怎麼辦?」立在信長身邊、一直冷靜地觀察著戰鬥進展的蒲生鶴千代,此時不禁變了顏色。但信長並沒有跨上戰馬的意思。
「主公!」鶴千代又叫道。
信長呵呵笑了:「鶴千代,我本以為你是處變木驚的男子,原來膽量如此。」
鶴千代頓時沉下臉來。他沒料到會被嘲笑為膽小鬼,秀麗的雙眉劇烈地顫動著。「如果勝券在握,小人肯定會非常冷靜。」
「戰爭中怎能保證勝券在握?」
「大人是說……」
「非贏即輸。非輸即贏。我不過根據算計布好陣勢,之後的事情,誰也不可能料到。」
鶴千代好像沒有領會信長之意,仍然緊緊地盯著他。此時,忽然從兩個方向傳來吶喊聲。一股聲音從森三左衛門隊中傳來,他們似終於被敵人從右翼突破;另一聲音來自一直在家康後方等待戰機的稻葉一鐵,他們從左側衝進了志在必得的磯野軍。
森三左衛門的抵抗異常頑強,而在敵軍即將突破森三軍的當口,卻遭到稻葉突如其來的襲擊,頓時狼狽不堪。戰鬥從早上一直持續到現在,敵軍早已人困馬乏。稻葉即使在三河人苦戰時也未出動,可說是一支強悍的生力軍。
吶喊聲中夾雜著悲鳴。戰鬥結束的步伐加快了,因為朝倉軍已經潰敗。如果繼續下去,淺井軍極有可能被背後的三河人襲擊,陷入腹背受敵的境地。
「鶴千代,怎麼樣,現在戰況如何?」信長道。
蒲生又恢復了沉穩的笑容:「大人的教誨,屬下已牢記在心。」
「戰爭中一定要有自信,除此之外,再無取勝之道。」
「是。」
「現在,正從右側進攻橫山城。這樣一來,淺井家三面受敵。無需多久,他們就會全盤崩潰。如不這樣,我信長會被家康笑話。」信長又呵呵笑了。今天他穩穩坐在帳中,滴汗未出。
正如信長所料,當氏家直元和安籐范俊從橫山城趕來增援時,淺井軍徹底崩潰了。
「到時候了。牽馬!」信長終於站起。
果然行動如疾風。信長一勒韁繩,縱馬來到烈日下。「切斷敵人退路!休讓他們退往佐和山。」一邊下令,他一邊猛衝向敵軍。
家康的三河軍已經完全擊潰朝倉軍,正向淺井軍後方移動。
眼看四面受敵,淺井家的猛將磯野員昌擔心居城佐和山城,已無心戀戰。他希望打開氏家和安籐的缺口,一路南下。這樣一來,淺井氏的大本營如不設法退往小谷城,就會全罕覆沒。
從午時四刻到未時,淺井軍兵敗如山倒,將領紛紛戰死。
「大勢已去!」淺井重臣遠籐喜右衛門認為,在這種混戰中,除了取下信長首級,別無拯救淺井之路。但他的作戰方針一直不為長政父子所喜,從而喪失了許多良機。
他最初提出截殺信長的建議,是在信長討伐六角氏後進京,於柏原上菩提院舉行酒宴之時。「若此時不取他首級,將來再無機會。請把此事交給我吧!」
但長政父子以義為由,拒絕了右衛門。
此次參戰,喜右衛門和赤尾美作守極力反對。「信長如今已長成猛虎,況且又是您的親戚,如對他抱有異心,將招致淺井家的破滅。形勢與前年已大不一樣,請斷絕這種想法。」喜右衛門竭力勸說,但淺井父子仍以義為由拒絕。
今天他們失敗了。喜右衛門棄了馬,扔掉頭盔,披頭散髮來到身負重傷、倒在地上的好友三田村莊右衛門身邊。
「請原諒!」他歎息一聲,「這是我最後的努力。請神靈保佑!」
喜右衛門一手提著三田的首級,一手提著血刀,逕直向信長的大本營走去。他全身沾滿鮮血,雖已傷了五處,仍然聲音高亢:「主公在何處?在下手提三田村莊右衛門的首級來見主公。他在何處?」
信長的手下竟以為喜右衛門是自己人。「噢,三田村的首級……」
他們閃開一條路,讓他過去了。他終於發現了信長的身影。信長帶著五六個侍衛,望著前方,經過茂密的樹林,向河灘而來。
喜右衛門緊緊抓住刀柄,向信長靠去。
信長在馬背上搭眼遠望。淺井和朝倉軍不僅死傷無數,在敗走途中,還常因慌亂自相踐踏。被三河人殺得狼狽不堪的朝倉軍,甚至不辨敵我。
渡過姊川的家康指揮著三河人繼續追擊朝倉兵,並從左右兩側切斷敗逃的敵軍隊伍。信長臉上不禁露出笑容。他意識到這一戰並不僅僅是在進攻朝倉和淺井的聯軍。家康要向信長展示自己的實力。在某種意義上,這是男人與男人的決戰。
家康肯定以為我會趁機攻打小谷城——信長笑了,伸手招過福富平左衛門,道:「小谷城早晚是我們的。士兵們已經累了,不必再追。」
正在此時,只聽有人稟道:「大人,有人要見您,他帶來了敵將三田村莊右衛門的首級。」
「三田村的首級?」信長回過頭去的一瞬間,只聽一聲「主公,危險」,竹中半兵衛的弟弟久作重矩一躍而起,猛衝向來人。
「啊——」喜右衛門踉踉蹌蹌退了幾步,「唉,被識破了!」
「我乃竹中重矩,知你定會前來。」
「你知?」
「無論哪次戰鬥,你總是殿後,絕不是那種輕易放棄之人。」
喜右衛門將刀插在地上,頹然扔下首級。竹中久作刺中了他的肩膀,深入骨頭,鮮血從戰服裡汩汩流了出來。他的表情有些扭曲,欲笑欲哭。「你……想將我的首級……哈哈……」他一邊說著,一邊踉踉蹌蹌來到久作面前,「來吧,取我的首級……」然後,他突然倒在青草叢中。
「主公,真險!」
信長道:「小谷城的頂樑柱沒有了。割去他的首級,將屍身找個地方掩埋了。」一邊說著,他一邊縱馬繼續前進。
河灘上已經不見了敵人的蹤影。收兵的命令已經送抵前線,前方響起號角的嗚嗚聲。已是未時。敵方戰死一千七百人,信長一邊在心裡計算,一邊用手擋住姊川河面上反射過來的陽光,遙望著對岸敵人敗逃的小路。
德川軍迅速集結,鳴金收兵。